黄老爷子

知识类型: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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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出处: 《七里海》
唯一号: 021935020230001314
作品名称: 黄老爷子
文件路径: 0219/02/object/PDF/02191102023000000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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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者: 采桑子
分类: 文学
分类号: I247
主题词: 小说-中国-当代

作品简介

黄老爷子是望湖街活得最长久的老人,望湖街的人每当看到他那长长的胡须时,心里就会嘀咕:老爷子咋会越活越来劲了呢?那些望湖街上生活不如意的后生们总也盼不到黄老爷子死去的信息,就觉得他妈的这日子贼没意思!唯有黄四和黄小亮看不惯望湖街人的嘴脸,总以为盼着黄老爷子千岁千千岁不光是黄家的事,也是全街人的事,因为黄老爷子是绝世名医,救活过这条街上的不少人。现在的镇长陈明十几岁时得了怪病,大医院都没办法,硬是黄老爷子从阎王手里把他抢了回来。 黄老爷子有近二十年没行医了,但他每月都能从镇上的医院里领到一千多块钱的退休工资。黄老爷子的这笔钱让黄小亮的日子过得很风光,惹得望湖街的后生们眼红,恨自己没这样一个爷爷。黄老爷子成了一道风景,供望湖街的人心态复杂地观望着。啧啧,老爷子要是再活二十年,黄小亮那愣头青就有二三十万了。 其实黄老爷子自己并不如意,进入九十岁后,双眼都得了白内障,刚开始看什么都模糊,不到半年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让黄四把他的另外三个儿子从城里召回,说自己想到大医院去做切除白内障的手术。几个儿子到处咨询,得到的结果是年龄太大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黄老爷子说他宁肯死在手术台上也不愿活在黑暗中,但黄四坚决地要让黄老爷子好好地安全地活在黑暗中。黄四的儿子黄小亮也跪在黄老爷子的跟前哭着说:爷爷,你万一死在手术台上,我也不活了!黄老爷子被黄小亮感动了,颤颤微微地抚摸着黄小亮的脸,老泪纵横。 此后黄老爷子再也不闹着上医院了,望湖街上多了一把能摇晃的柳条躺椅,黄老爷子坐在上面,听见有脚步声经过就会问:你是谁?是杀猪的王麻子么?或者问:谁在我面前呀?是磨豆腐的李大棒吗?过一会又问:张大鼻子吗?你这老家伙,做裁缝很有意思吧?刚开始还有人逗他,后来人们就不愿搭理他了。黄老爷子寂寞地安全地继续着他在黑暗中的岁月,他每天下午坐在望湖街上的柳条摇椅里,而上午则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这样一坐就是五年。 黄老爷子常年穿着黑毛料中山装,天冷时会穿一件样式过时的羊皮大衣。羊皮大衣是望湖街的老裁缝张大鼻子手工缝制而成的,那弯弯曲曲的羊羔子毛贴在黄老爷子身上,让他感到那柔软的毛就像婴儿的头发,温暖而灵动,洋溢着新生命的气息。黄老爷子很看重这件大 衣,每年夏天都会让黄小亮拿出来翻晒好几次,可尽管黄老爷子有这么一件透着生命气息的大衣,他整个人看上去还是灰扑扑的,眼睛深陷,脸上没有多少肉,鼻子倒是显得硕大而直立,唯一突显生机的就是那把胡子,嘴巴是找不到的,全让胡子给遮住了。 黄老爷子很少走动,因为看不见,他不能去找王麻子打听猪肉市价互相蹭支烟抽,也不能去找李大棒打听豆腐行情再顺便讨点豆浆喝,当然更不能风风火火地去张大鼻子那里挑他做衣服的毛病,吹毛求疵地摆布摆布他了。黄老爷子啥都做不了了,只好坐在街边的柳条躺椅里打发时光,任人观看。 黄老爷子的家在望湖街中心地段,镇政府办公大楼在他家右前方,左边是小学校。家里的房子是两层小楼,却很土气,平房上搭了一层遮荫的凉棚。黄小亮在上面养了一群鸽子,还从外地招来一个叫浪子的鸽友住在家里。平时黄小亮父母上班了,黄小亮也出去玩,浪子就来照顾黄老爷子,不过浪子经常是把黄老爷子撇在沙发里或是撇在柳条摇椅上,然后独自呆在房子上边玩他的鸽子。黄小亮回来时通常会摸摸黄老爷子的胡须,然后也猴急猴急地跑到楼上去和浪子捣鼓什么。黄老爷子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能感受着日常生活的细微变化,突然发现那叫浪子的好像跟他亲近了不少。浪子是在他眼睛完全看不见后才出现的,他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不过他摸过他,知道他是个壮实的小伙子。浪子有时候把黄老爷子撇在街上的摇椅里后会有些不忍,就会弄一只劣种鸽子放在黄老爷子的手里。黄老爷子双手拢着鸽子,毛绒绒的小东西热呼呼的,他的眼里会涌出一些泪水,但那小生灵通常不愿呆在黄老爷子手心里,它拼了命地挣扎,黄老爷子怕它离去,手上一使劲,它便一命呜呼了,不过黄老爷子是觉不出来的,鸽子全身一直温乎乎的,让他心生感动,他以为它安然地睡在他的手心里了。直到天黑时黄小亮拿走了它,他才觉出心里是空的。黄老爷子曾要求夜里抱着鸽子睡觉,黄小亮没同意,他又把这种心愿对浪子说了,浪子也拒绝了,浪子好像比黄小亮还不高兴,嘴里咕噜了一句:魔鬼!黄老爷子没听清,以为他说的是“莫怪我”。 浪子是个冷血的人,黄小亮的父母是这样认为的,可黄小亮并不这样看。浪子的父亲八十三,母亲七十六,浪子的父亲七十岁时给浪子的四哥娶了媳妇,就再也没有能力为浪子娶媳妇了。浪子现在三十出头了,仍是光棍。母亲三年前走路跌了一跤,腿跌断了,从此就在床上躺着了,母亲吃不下饭,全靠打针和喝牛奶维持生命,这些开销由浪子的哥姐分摊,而给老娘端屎把尿的活只能由浪子做了。母亲常常喊疼,父亲就以为是浪子没侍候好,遂迁怒于浪子,动不动便把浪子骂个狗血淋头。后来父亲的前列腺炎犯了,尿不出来尿,打吊针接排尿管都无法缓解,父亲成天成夜地嚎叫,诅咒儿女们不孝。其实儿女们一直在想办法,早已债台高筑,就在哥姐们聚在一起商量时,浪子离家出走了。浪子能忍受家里的臭气冲天,却无法忍受父亲的嚎叫,父亲的嚎叫让他心如刀绞,全身颤栗。 浪子在望湖镇有个相好,说是相好,似乎多了些奢望。女人叫王金花,四十五岁,在县城做皮肉生意时,浪子曾花二十块钱睡过她。一次她受地痞们欺负,浪子挺身而出。此后,浪子跟她睡觉她都没要钱。浪子来望湖镇本是找王金花的,却意外地认识了黄小亮,并很快与他称兄道弟起来。其实浪子一点都不喜欢黄老爷子,他只喜欢黄小亮的鸽子,再就是喜欢和王金花睡觉。 中秋节那天,王金花让浪子到她那里去,说有事商量,而黄小亮因为要和女友到望湖边去看月亮,便让浪子扶黄老爷子出去走一走,散散心。黄小亮知道黄老爷子闭塞得太久了,怕他有什么想不开。望湖是一片芦苇湖,离镇子有十多里路,黄小亮说女友坚持要到那里去看月亮,只好把爷爷托付给浪子了。浪子想着王金花,心里恨恨的,他把黄老爷子扶到商店,问他要什么,黄老爷子说要眼镜,而且要是石头的。浪子没吭声,给他买了盒香烟,浪子点燃一根狠吸几口,塞进了黄老爷子的嘴里。 黄老爷子问:咱孙子黄小亮给了你几个钱? 浪子说:五十块吧。 黄老爷子说:咱这眼睛,戴戴石头镜子估摸会好的。 浪子说:你在做梦吧? 黄老爷子说:咱在黑暗中活了五年了,他们咋就不愿给咱做手术呢? 浪子说:怕你死呗。 黄老爷子说:死不了,咱是个老不死的。 浪子说:你会死的,哪有不死的人。 黄老爷子掉了几滴泪,突然死死抱住浪子的胳膊,仿佛浪子要弃他而去似的。浪子觉得黄老爷子劲挺大的,他想挣脱,可他却越发抱紧了。黄老爷子说:浪子,浪子,你带咱去找找镇长陈明。 浪子问:找他做什么? 黄老爷子说:你别管,你一定要带咱去找陈明,他会送咱去医院做手术的。 浪子见黄老爷子纠缠不休,就将他带到了镇政府办公大楼前,浪子在楼下大喊起来:谁是陈明?谁是陈明? 喊了几声,就有好些人从楼里跑出来,陈明也出来了,他扶住黄老爷子,一个劲地问老爷子身体可好。 黄老爷子气哼哼地:身体好着呢,就是眼睛不好。 镇长笑了,脸上很灿烂地说:身体好着就好。 镇长没提眼睛,好像故意不提的,他把黄老爷子扶进办公室,安顿坐在他的高靠背椅上,就忙着给他泡茶。镇长说他泡的是上好的铁观音,颜色绿得喜人。 黄老爷子胳膊一挥,竟把茶杯打落在地上。 浪子听见黄老爷子说他不是来喝茶的,浪子还听见黄老爷子说他眼睛都瞎了,看不见喜人的绿色。浪子突然不想再听下去,他跑出政府大院,向王金花家跑去。 王金花两个儿子都不上学了,家里还有个八十三岁的婆婆,她说老婆婆早该死了,可她就是不死。她说因为她不死,丈夫才英年早逝的。王金花还说因了死鬼婆婆,她才不能梅开二度。王金花说话一套一套的,用词很华丽。她还说自己本想靠做皮肉生意多弄些钱的,可只做了半年就发现自己不适合做这种营生。婆婆一日比一日老,跟前没人不行。王金花只好回镇上摆了个烟摊艰难度日。不做皮肉营生了,但身体自然会时不时地有些需求,因此常把浪子叫来消消火。这事虽瞒了儿子们,却无法躲过婆婆那双法眼。一次婆婆竟拼着老命拿棍子把王金花的眼睛打紫了,老人也自此卧在床上再没起来过。王金花端吃端喝的,老人也不领情,还冷不丁地大哭大喊:老天爷行行好,收了我这死老婆子吧!我前辈子亏了什么人了,这辈子让我看见媳妇做那不要脸的事哟,王金花你不得好死啊! 王金花听多了,也会猛地大吼一声:死鬼,你才不得好死呢! 浪子每次到王金花家都会听到老婆婆翻来覆去的咒语。老天爷并不如她所愿,仍让她一天又一天地活着,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会在今年或者明年死去。浪子每次看到她都会想起自己的爹妈,也不知自己的爹妈现在怎样了,好几次他都冲动地想回去看看,但父亲的嚎叫似乎还在剜他的心,他犹疑着一天天拖了下来。 黄小亮知道浪子和王金花的事,黄小亮说王金花是个骚货,你离她远点,你知道她婆婆是什么人吗?浪子说能会是什么人呢?黄小亮说她是我爷爷的相好。浪子觉得好笑,会有这种事?黄小亮说,我爷爷前几年还偷偷给那老不死的钱,后来让我爸发现了,现在他老了,钱都是我爸管着,他一点能耐都没有了。浪子曾就这个问题问过王金花,王金花说老黄家都是杂种,她还说有可能她儿子就是黄老爷子的孙子,可黄老爷子太老了,已没有认领私生孙子的力气了。王金花曾有一段时间想把老婆婆弄到黄家去,但终究没有这样做,她觉得老婆子是要脸面的人,还是让她体体面面地走吧。 镇长陈明并没有把黄老爷子送进医院做手术,只是花二百块钱给他买了一副石头眼镜。陈明说他可以对很多事情负责,可就是不能对一个人的生命负责。黄老爷子被镇长送回家时,黄四约了几个人在家搓麻将,陈明于是坐下玩了一个通宵,赢了五百块钱走了。 黄老爷子听着搓麻将的声音,觉得很悦耳。直到睡觉,他也没将那副石头镜子从眼睛上取下来。黄小亮回家后看见了爷爷的怪模样,问浪子爷爷是怎么了?浪子说了黄老爷子想让石头镜子治好眼睛的企图,黄小亮哧地一声笑了:这不是白瞎劲吗? 黄老爷子的日子仍然寂寞而单调,只是鼻子上多了副眼镜,看上去怪怪的。有人过来看他的眼镜,他就说是镇长陈明送的。新鲜了几天,就再没人过来凑趣了。坐在街边的柳条躺椅上,面前是经常有人走过的。听见脚步声他会喊:是杀猪的王麻子吗?蹲下抽支烟!或者喊:是磨豆腐的李大棒吗?坐下唠几句话!因为并不是王麻子和李大棒,也就没有人在他身边停留。有时过路的人想蹭支烟抽,也会停下脚步装成王麻子或李大棒,但这样的人毕竟很少。如果整个下午都无人停下来和他说话,他就会喊黄小亮,喊不到黄小亮,他就一声接一声地喊浪子。浪子有时会跑下来往他手里塞只鸽子,告诉他黄四上班去了,黄小亮和他女友约会去了。更多的时候浪子是装聋作哑,躲着久久地不露面。 王金花来过一次,她对黄老爷子说起了她的婆婆,希望黄老爷子去看看她的婆婆。黄老爷子却想不起来她婆婆是谁,他说好多事都忘了。王金花说了半天,黄老爷子看上去很兴奋也很茫然。王金花说你的钱是不是都让儿子管着了,黄老爷子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只说他的眼睛,他说他的钱够给自己的眼睛做手术了。王金花终于说累了,愤愤地道:简直是对牛弹琴! 王金花只来过一次,可黄老爷子一直盼着她来,他好像想起她婆婆是谁了,但王金花再也不想白费口舌了。 黄老爷子想起了远在城里的另外三个儿子,他想到他们那里去转转。黄四不同意,说路况不好,治安也乱,老年人出门会很危险的。黄小亮也说眼睛看不见有啥好转的,想我那几个叔就打个电话,让他们来看你!黄小亮说了这样的话,却迟迟不见打电话。黄老爷子催了几次,黄小亮才拨通了省城三叔的电话。黄小亮说,三叔,爷爷想你了,要去看你,你看行不行啊?那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黄小亮就对黄老爷子说,爷爷,三叔说你千万不能去,要是路上发生意外,他可担不起责任。黄小亮又对着话筒说,三叔,那你回来看爷爷吧?啊,很忙啊?忙得很啊?好好好,那好,挂了啊,好,挂了!黄小亮放下话筒说,爷爷,三叔春节时回来,你就耐心等着吧,三叔……不等黄小亮说完,黄老爷子竟嚎啕大哭,哭声像在心里憋了很久很久似的,突然一下子爆发出来了,山洪一样,海涛一样,又像比山洪和海浪更惊心动魄。他想出去走走的愿望太强烈了,而梦想破灭了的感觉就是这样。 黄小亮吓了一跳,他急忙来到黄老爷子身边,抱着他的胳膊摇晃:爷爷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啊?你哪里疼啊?黄老爷子只是哭,像要断气了似的。黄小亮吓坏了,急忙给爸爸打了电话。黄四是镇卫生院的大夫,接了黄小亮的电话,他快速配了几瓶营养吊针赶回家来。 黄四回来时,黄老爷子已经哭累了,哭声小了许多。黄四边给他准备药品边问他是哪里的毛病,老爷子是名医,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一定的把握。黄四问了几遍,黄老爷子都不吭声,他闭着眼睛不理黄四,很大的哽咽声表明他很是伤心,还有一种随时都要断气的可能。黄四把老爷子的胳膊用皮绳绑住找准血管扎针时,黄老爷子摔开胳膊大叫:我还死不了,我不打吊针。 黄四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爸你不能跟孩子似的,吊点营养药精神也好。 黄老爷子弄掉胳膊上的皮绳,使力扔了很远,然后把手藏在怀里气哼哼地说:不死不活的,还精神呢,给谁看啊? 黄四说:爸别生气,肯定又是小亮惹你了,我会教训他,你先把吊针打上吧。 黄四说来劝去的,可黄老爷子就是铁了心不打吊针。黄四很烦,又很着急,看看没别的办法,只好无奈地陪在黄老爷子身边,细致地观察了一个多时辰,见老爷子没什么大问题才回去上班。 黄老爷子越来越难侍候了,黄四和黄小亮也很生气,但他们忍着。 浪子是外人,他冷眼旁观,竟突然觉得黄老爷子跟自己的爹妈、跟王金花的婆婆都是一个类型的人。是不是人活得太久了都如此可怕?浪子设想自己老了的样子,他坚决认为自己绝对不能活过八十。七十九岁之前清清爽爽地到另一个世界去,那才是最完美的人生呢。浪子同时也想到,生死是不由人的,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除非你有勇气自杀。浪子以前花二十块钱跟王金花睡觉后,他曾想过自杀,水果刀在手腕上划来划去的,却就是扎不下去。他想自己以前都没这方面的勇气,也就不敢奢望自己七十九岁的时候会对自己下手了。浪子和鸽子在一起时经常瞎想这些事,有时他会对着鸽子说一些他心里的话,他知道鸽子不会笑话他。对鸽子说的话,他是不会对黄小亮和王金花说的,鸽子是最贴心的,他相信鸽子能听懂他的话,也能苟同他的想法。 然而一次他对鸽子说心里话时,竟让王金花的大儿子黄金光听见了。黄金光是望湖镇的小混混,不到十九岁,却像个混世魔王,嘴上留两撮小胡子,威风八面的。黄小亮说他是纸老虎,还嫩着呢。黄金光平时就看不惯黄小亮的少爷派头,骂他是拿黄老爷子的钱摆阔气。这次他偷偷来到黄小亮的鸽棚,本是想搞破坏的,不想却听到浪子对鸽子说的一番话,他很好奇,一方面觉得浪子傻,一方面又觉得浪子新鲜。于是他凑到浪子跟前说:哎,你真不想活过八十啊? 浪子说:不想。 黄金光说:吹牛吧?到了七十九,你就会想八十九的。我奶奶和黄老爷子说不准还想九十九呢。 浪子说:你问过你奶奶?你问过黄老爷子?你凭啥认为他们想活九十九呢? 黄金光说:这还要问啊?他们不是没死吗?正一个劲地活着吗? 浪子说:你还是去问问吧。 黄金光很生气,脸上的青春痘越发地红了,泛着一种丑陋的光。他说:问就问,问清楚了再找你算账!他丢下一句威胁的话,疯狗般地在鸽棚边转了几圈,嘴里骂了句什么就顺着梯子下楼了。 浪子万万没想到,黄金光不但去找了黄老爷子,还大有认祖归宗之意。黄老爷子更是想不到,世上还有个自称是他孙子的人竟愿意送他去医院切除白内障。 黄金光和黄老爷子的接触是秘密的,通常黄金光趁黄四和黄小亮不在,瞧见黄老爷子坐在街边那把柳条躺椅里时,他就偷偷地溜过去逗黄老爷子说话。黄老爷子听说他是王金花的大儿子,就想起了王金花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也就想起了王金花的婆婆。记忆中,自己是和王金花的婆婆好过一段时间,可并没有过肌肤之亲啊。那时王金花婆婆的脸像个红苹果,他想伸手摸摸都不敢呀。不过时间太久远了,也许是忘了,他忘的事情太多了,忘的人也太多了。黄金光说他是自己的孙子,黄老爷子就认了,多个孙子就多个吧。黄金光还说,认了他这个孙子,黄老爷子的钱就得分他一半,他也要像黄小亮一样风光风光。黄老爷子也答应了。黄老爷子说:只要咱的眼睛能看见钱了,还能没你花的。 黄金光脸上的红疙瘩就放出灼人的光来:黄老爷,不,亲爷爷,我黄金光若不治好你的眼睛,就是个孬种。 接下来是黄金光最繁忙的日子,黄金光先是打听医院,人民医院,中医院,还有铁路医院,都说能做切除白内障的手术。人民医院条件好些,中医院收费要低几十元钱,铁路医院的收费和中医院是一样的,但离望湖街远了点。黄金光再三权衡后决定送黄老爷子去铁路医院。手术费一千八,但至少得准备两千块。这对黄金光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黄金光忙了数日,钱仍没着落。黄金光正急得没办法时,黄老爷子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手绢包包。 黄老爷子说包包里有多少钱他也不知道,钱是在城里工作的儿孙们每次回来给的,他偷偷藏在枕套里,枕着钱睡了五六年,才没让黄小亮弄去。黄老爷子让黄金光数数看够不够,看来黄老爷子是铁心要做手术的,黄金光想罢手都不能了。 黄金光躲到一边去数钱了,黄老爷子就喊黄小亮,喊浪子,黄小亮不在,浪子来了。浪子问黄老爷子啥事,黄老爷子说他要小便。浪子扶着他走了几步,他又说要大便,让浪子去拿些手纸。浪子摸摸兜,说有呢。可走到厕所门口,黄老爷子又说他不想大便也不想小便了,他想要只鸽子。 浪子说:鸽子让你捏死不少了。 黄老爷子说:咱、咱没有捏死鸽子。 浪子没法,把他扶回到柳条躺椅里,又上楼给他弄来一只白色的小鸽子。 黄老爷子把手绢包包给了黄金光,心里越发地空了。他抚摸着鸽子,手指慌乱地颤抖,心里却企盼着黄金光快些来,快些把他送到医院里去。因为心里急,手一松,鸽子竟扑着翅膀飞到了他的头上,鸽子在他黑色的瓜形帽子上拉了两坨屎,就飞上楼到浪子身边去了。 黄金光早把钱数过了,共有四千二百块。他蹲在墙角思谋,是就此拿了钱远走高飞呢,还是送黄老爷子上医院做手术呢。想来想去,最后他还是认为送黄老爷子上医院做手术划算。一旦黄老爷子康复,眼睛能看见钱了,黄小亮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狗模人样地风光了,而他黄金光作为功臣,黄老爷子一定不会亏待他。再说做手术花掉两千,还剩两千二,也够自己风光一阵子了。 黄金光思想斗争了一会后回到黄老爷子身边,他叹着气装出可怜的样子说黄老爷子的手绢包包里只一千来块钱,他还得出去弄一千块才能送老爷子去医院。 黄老爷子抓住黄金光的手说:明天就送咱去医院如何?你弄来的一千,咱眼睛好了会还你的,利息也会给你的…… 黄金光一听大喜,他双手抱着黄老爷子的手说:亲爷爷,没问题,你放心。我先走了,要是让黄小亮看见我就没戏了! 黄金光边说边从黄老爷子身边跳开,闪到一堵墙的阴影里。他顺着墙根走,黄老爷子的手绢包包就捂在他的胸口。 黄老爷子一夜没睡。 第二天下午黄金光来了,他是突然出现的,还带了辆三轮车。眨眼功夫黄老爷子就消失了,楼上的浪子只顾着和鸽子说话,没注意街上发生的事,等他想起要扶黄老爷子去方便时,一抬头竟不见黄老爷子。柳条躺椅是空的,浪子久久地望着那空空的躺椅发呆。 黄小亮和黄四回来不见了黄老爷子,就拿浪子是问。浪子说不清楚,就借上厕所的机会跑了。镇长陈明也惊动过来帮忙找黄老爷子,可整个镇子都没有黄老爷子的影子。谁也没有想到黄金光,更没有把黄老爷子的失踪和他联系起来。 黄老爷子在城里工作的儿女都赶回来了,都迁怒于黄四,说黄四没把老爷子照顾好才出这事的。家里哭声一片,说老爷子英雄一世,老了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黄小亮成了蔫茄子,大家都指责他不学好,靠爷爷的钱过风光日子,却不好好侍候爷爷。黄四更是气愤,他捉住黄小亮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顿,大家又都说他是杀鸡给猴看,打死黄小亮又能怎样,老爷子能好好地回来吗? 想起老爷子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不知在外面受什么磨难,家里再次爆发出激烈的哭声来,望湖街的人都听见了那哭声。望湖街的好些人都去黄家劝说,说死了是福,黄老爷子是被福气带走的。望湖街的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互相安慰的,谁家有了事,一定会有些人要上门安慰的。 黄老爷子曾是镇上有威望的人,他的生或死也便成了镇上的大事。镇长陈明还让镇派出所出动了,下令一定要把黄老爷子找回来。人们都以为找回活着的黄老爷子希望渺茫,人们的劝语主题渐渐变成了“节哀顺便”的意思。 黄小亮边哭边喊:我爷爷没死,他只是不见了! 黄小亮怒视着所有的人,又胡乱哭了一气。他的样子很可怜,他想爷爷,想爷爷的钱,他总觉得是浪子把爷爷弄到另一个地方去了,他后悔把浪子招到家里来,后悔和浪子称兄道弟,后悔把爷爷交给浪子照顾。他知道浪子和王金花有一腿,就去找王金花,王金花说:那穷鬼回他的穷家了。 黄小亮从王金花那里要到了浪子家的详细地址,他就找去了。 浪子在家。浪子的父母还躺在床上,浪子正给他母亲擦身,浪子的父亲突然嚎叫了几声,让黄小亮浑身哆嗦起来。黄小亮从浪子父母的屋子里跑出来,站在浪子家的门口吸烟,他是刚刚学会吸烟的,样子有些别扭,烟呛得他咳起来。 过了一会,浪子从屋里出来,浪子拿过黄小亮手中的半截烟,狠狠地吸了几口,烟就没了。黄小亮把他身上的半盒烟给了浪子,浪子接过烟说:我跟你混,是我不愿在家呆。 黄小亮说:我看到了。 浪子说:你爷爷的失踪我有责任,但跟我没有关系。 黄小亮说:我相信。 浪子说:黄金光曾说过要找你爷爷。 黄小亮说:也许跟他有关,他恨我呢。 浪子说:他会弄死你爷爷? 黄小亮说:他没这个胆吧? 浪子不吭声。 黄小亮走时说:你在家里呆不下去的话,还是去找我吧。 黄小亮从浪子家走后,眼里老是浪子父母躺在床上的痛苦模样,他想爷爷的心思也就淡了。他还是出去跑,瞎玩。 女友问:你爷爷找不到了? 黄小亮说:派出所一直在找。 女友说:看上去你没心没肺的,你一直花你爷爷的钱,现在没了爷爷,你以后咋办? 女友这样一说,黄小亮就有些发呆,也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 黄老爷子最终死在了手术台上。这是黄金光没有想到的,他以为黄老爷子的命长着呢。 望湖镇过去有一个补鞋的老头活了一百零六岁,这是县志上记载的,镇长陈明在不同的场合都讲过这事。王金花骂婆婆时就说,老不死的,你好好活着,活过那补鞋的老头!黄金光以为自己的奶奶一直喊死都死不了,黄老爷子怎么着也要活过补鞋的老头。他的身份比补鞋的老头高贵,他是能上县志的人,一时半会是死不了的。可黄老爷子竟没活过补鞋的老头,他九十六了,还没过九十六岁的生日,只差十二天就是他的生日了,他却死在了医院里。他上不了县志了,镇长陈明出去考察的时候又拿什么吹牛呢。 黄老爷子本来可以不死的,黄金光把黄老爷子送进铁路医院后,大夫看了看,不收。黄金光死磨硬缠,大夫还是劝告不要做手术,年龄太大,没有必要。黄老爷子当时就给人家大夫跪下了,求人家收下他这个病人,大夫还是不通融,黄老爷子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赖似的。 是黄金光的小聪明和他的变通能力把黄老爷子送上死路的。黄金光颇费了一番周折,找到一起混的一个小哥们,小哥们的舅舅就是这家医院的眼科医生,小哥们和黄金光一唱一和,说黄金光自小死了父母,是爷爷把他养大的,现在爷爷眼睛看不见,黄金光又要出外谋生,治好了爷爷的眼睛,他才好出门挣钱养爷爷。那舅舅动了侧隐之心说,你爷爷拖累你了?黄金光立马否认,他说是爷爷太可怜了,啥也看不见。那舅舅考虑了一会,拿了两份单子让黄金光签字,说病人死在手术床上医院不负任何责任。 黄金光拿了单子到外面,他有些犹豫,他的小哥们却在一旁鼓动:嗨,你信医生的话?每个病人手术前都要签字的,你见治好的多还是死了的多? 黄金光一想也是,就自作聪明地签上了黄小亮的名字,然后又从医院墙上撕了片红纸,吐些唾味在黄老爷子的手指上,拿红纸把那手指弄成红的,独出心裁地让黄老爷子在上面按了手印。 得知黄老爷子死在手术台上后,黄金光就和他的小哥们溜了。他身上还有两千多块钱,这次他是想彻底决定出去混社会了。 黄老爷子的遗体运回了望湖街。 镇长陈明亲自主持追悼会时,镇派出所也把黄金光抓了回来。镇长说先关起来。黄金光不服,他说是黄老爷子求他的,做手术的钱也是黄老爷子给的。 黄四说:一派胡言,老爷子十几年没摸过钱,他哪来的钱? 黄金光说:黄老爷子自己按了手印,黄小亮,你的狗眼也瞎了吗? 黄小亮没吭声,他探究地望着黄金光的眉眼,想从那张歪瓜裂枣的脸上寻出些蛛丝马迹,但看了半天,自己却很迷茫。 黄金光仍不停地骂,骂黄四无耻,骂黄小亮不要脸,骂老黄家的儿孙全都是杂种,全都不为黄老爷子着想。派出所的人一顿拳脚,黄金光才老实多了,随后黄金光被关在了一间黑屋子里。 黄老爷子的葬礼风光而排场。街边的那个柳条躺椅也被带到了坟地,一块和花圈烧掉了。 黄金光的事还没有个结果。王金花在望湖街名声不好,人缘也不好,可这次居然望湖街的多数人都去找镇长陈明说过情,希望放了黄金光。陈明问黄四,让黄四拿意见,黄四说不能放,他要把黄金光和铁路医院告上法庭。 后来浪子来了,浪子是王金花找来的,也不知浪子跟黄小亮说了些什么,黄小亮又跟黄四是咋说的,反正黄四再也没提告状的事。 不久黄金光就被放出来了,他像英雄一样神气活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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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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