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逝的爱

知识类型: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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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出处: 《七里海》
唯一号: 021935020230001061
作品名称: 永不消逝的爱
文件路径: 0219/02/object/PDF/021911020230000002/012
起始页: T00004_00.pdf
责任者: 孙志利
分类: 文学
分类号: I247
主题词: 小说-中国-当代

作品简介

孙志利 这是圆柱的内壁。 它是个平面,由两块喷了乳白色的金属板组成,一边一条镀铭的装饰带从天花板一端垂落,贯穿整个天地,仿佛两道正午的阳光。正午总是很热,热得无法想象。平面的右侧镶嵌着一块黑色的按键盘,侧边挂着电话听筒,盘上有几排圆形的按键,伸手轻轻一按,日式的梭门便无声地滑向两边,割开了这个侧面的整体。于是,圆柱内的一切便展示在人们眼前。 按键的是一只女人的手。 手,长得很美,肤色白净细腻,手指修长动人,丰腴圆润。指尖的形状很好,弧形的曲线异常流畅,仔细修整过的指甲上涂着透明的指甲油,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熠熠闪烁。 难得有这么漂亮的手,更难得修饰得这么美。 指尖离开按键后,门,关闭起来,圆圆的键钮上亮起一个黑色的阿拉伯数字,圆柱便沿着自己垂直的轨道迅速上升。 他和她都没有说话,都抬眼注视着门上方的数字横条。数字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仿佛失眼时脑海里从羊圈跳出的一只又一只羊,当数字不再变动的时候,门,再次开启,一条光洁如镜的走廊出现在门外,他轻轻地说了声谢谢,匆匆走出门去。 她没有置答,也没有移动,似乎无所闻也无所见。她,依然默不作声地坐在按键盘前,坐在圆柱内空间的一隅。 她常常想起这样的情景,他们仍旧在圆柱里,沿着那条垂直的轨道迅速上升,上升,直到冲出圆柱,冲出写字楼,进入另一个飘渺美丽的世界,只有他们俩,他和她。 走进这座乳白色的写字楼,往右转走五米,便到了她开的那个圆柱。圆柱应该是全自动的,但不知为什么还需要人工操作。 他,从走进这座大楼的第一天起,就注意到她的冷艳,注意到她的衣着和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他感觉到她的不同。 这个新兴的小城镇毗邻大都市,人们的衣着打扮完全是城市调,喜欢花哨的T恤衫,宽松的萝卜裤和平底鞋,这么一来,本来就长得娇小的姑娘完全没有了身段,远远看去,宛若一只只刚出壳的小鸭子什么的,颇为幽默。 小城镇非常繁华,大街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外国人,人行道上挤满了优秀的和丑陋的中国人,人与人之间相隔的纺织品很薄,近乎透明,但满耳的南方调却使他感到无奈,他发现自己被排斥了。 她,经常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一双白色的高跟皮鞋,她身上有一种基本的美雅,她身材高挑,这使她有一种鹤立鸡群的孤傲,她的容貌俏丽,挺直的鼻子,棕色的眼眸和褐色的长发,肤色白皙,清瘦,不像大都市人那么圆润,虽然她讲得一口标准语,但是他肯定了她不是本地人,那个南方味道很浓,她大约在二十四五岁。 没人知道她的来历,似乎也没人注意到她的独特,这个城镇,包容一切秘密和公开。也许,她选择了这座城镇,就因为它的巨大的包容性。 经常是这样,她按下按钮,坐在椅子上抬头注视着楼层的变化,双手环抱在胸前,像个正在上课的学生,然后圆柱上升,然后停了,然后他走出门去。谢谢。她似乎又不认识他,也不需要认识,她只知道他在九楼上班,这座大楼里有许多家公司,几乎每一层都有两三家互不相干的单位。 有时候她也看看他,这样的时候很少。他觉得她看他的眼神很怪,就像他的密度不够似的。她的目光穿过他的身体注视着墙壁,仿佛在她眼里,他空无一物,变得透明,而他看她时,却发现她永远是个美的实体,如若一具雕塑,白色的大理石塑像。 有时候圆柱里有许多人。人与人之间在上升或下降的瞬间没有了距离,有人便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有人笑,完全不涉及经济情报和其他秘密。一次,跟他在同在一个公司的大老李说了句家乡话,要他崇拜我普通话,他不假思索地随口答道,那是“北京时间八点整”。于是哄堂大笑,他发现她也在笑,这很难得,她笑起来的样很迷人,笑容很短促,完全没有声音,宛如林间透进一缕阳光,霎那间便消失了。深色的大森林,金色的阳光,很美。 他自嘲地笑了笑。到这个小城镇已经半年多了,怎么还会将“长江后浪推前浪”听成风马牛不相及的“北京时间八点整”?他耸了耸肩。有一种无奈。 有时候圆柱里只有她和他。他们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将自己投入漠然的沉默,他们虽然看到对方,却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他想这圆柱仅仅是一种快速运载工具,他和她,最多是搭车的乘客,仅此而已。换个角度,这座小城镇也是一种运载工具,就这么回事。 多年以后,她常常在这栋临街的写字楼外徘徊,远远的看上下班的进进出出,看圆柱上上下下。那圆柱宛如火箭一次次地点火升空,有一种壮丽,也有一种空寂特别是当她想到火箭指处是茫茫的太空的时候,那空寂,让她深感人生的短暂,她潸然泪下。 有一天,那是个夏末,她忽然对他说话了。她问,几楼?他说:“九楼”。 她正在打电话,侧着身子,没有对他注目。他觉得奇怪,她是怎么知道他走进圆柱里的。也许,她以为他是个陌生人,因而问他几楼,因而随手按下九楼的按键。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圆柱伴随着轻微的电流声迅速上升,她继续对着话筒说话。她的话语不连贯,意思不完整,似乎在讨论某个小孩的穿着问题,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讨论小孩的穿着。 他第一次听到她说普通话。音色很美,很标准,很轻,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温柔。正当他沉浸在欣赏她音调的演奏的时候,圆柱忽然停了,她挂上电话,门,无声无息地敞开了。他说了声谢谢,走出门去。 在他要走出门之前,她对他说了第二句话,下班前去喝咖啡,好吗? 他大吃一惊。 除了有门的平面外,圆柱的壁面完全由透明的有机玻璃组成。 假如圆柱里没有太多的人,一进门便可看见玻璃墙外不远的地方有一颗巨大的白杨树,白杨后面一条条水平线组合的楼层和垂直线组合的墙壁,那不规则的树冠和规则的垂直线和水线的相互切割,展现出一幅奇异的景色。随着圆柱的上升,那颗白杨树便渐渐消失了,楼群也显得朦胧。天空布满绿色的雨露,曾经一次出现过的树木、楼群、细雨,广告牌和电视塔仿佛是个梦。远处,有蓝天、白云和宽敞的水面,那么遥远,又那么近。 楼,一共二十八层。地下室是咖啡厅。 当他走进咖啡厅时,她已经坐在哪儿,并且已经给他要好了咖啡。 随后他坐下来,都没有说话,各自慢慢喝着手中的棕黑色的液体。 像这样不顾一切的到这儿来喝咖啡是不是某种疯狂?不。不是的。他们似乎没有太多的激情。何况,大楼所有的公司都不反对她的职员和客户上这儿来,一些办公室里没法谈的协议常常在这里达成。虽然,他和她并不需要达成什么协议,但是,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她说,她常来这儿,当然是在下班以后,一个人喝喝咖啡,听听音乐,等待,或者不等待,反正常来这儿。 他没有置答,也没有询问。他只是看着她,他发现她棕色的眼眸里有一种忧郁,有一种深邃动人的美,一种感人的颤栗。她,依然用空无一物的目光看他,注视着他身后的事物,似乎她感兴趣的是他的身后。他身后,一无所有。 这让他惊奇。她那么高雅冷漠,时时表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傲,却愿意跟他坐在一起,他,这样一个不成功的职员。也许,她的内心寄存着许多哀伤。她,不过用外表的孤傲来掩饰内心的悲苦罢了,就像许多物品需要掩饰一样。人们把掩饰叫做装潢。社会愈发达,需要掩饰的物品就愈多,掩饰的手法就愈新颖,譬如,电镀、抛光、喷绘等等。他想。 他将自己的名字告诉她,她也告诉他她叫什么,其它更多的就不说了。虽然,他很想知道她的身世,她的生活以及其它的一切,但她没有说,他也就没有问。 都不愿意提他们的过去。 咖啡厅装饰华贵,情调优雅,宝蓝色的地毯厚实柔软,如一片奇异的草地。淡黄色的灯光镶嵌在同样宝蓝色的天花板凹孔里,仿佛星星点点的夜空,火车包厢式的座位之间耸立着巨大的乳白色的塑料板,人与人之间有很漂亮的间隔。远处,有两对来自街上的观光客。 空间迥响着詹姆斯·拉斯特乐队的《绿袖》以及轻微的冷气机的抽气声。 她双手托腮,肘部支撑在桌面上,呈A字形,静静地看着他。她发现他很年轻,看上去似乎只有二十五六岁。他点上一支烟,却没有吸,只是看手中的青烟袅袅。 默然中,她感觉到一种感情的复苏,而他,却觉得进入了某种爱意。 那时,他对她说了许多话。他说他来自大城市,家里还有父母兄弟,他们不同意他抛弃工作到这小城镇令谋职业,但他还是来了,趁年轻,似乎全国的青年人都想到这儿来。他说他有一个很好的设计,是关于光纤通讯的,不知道公司能不能接受,已经半年多了,公司还在对设计进行可行性研究和投资估算。他每天上班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对设计作说明,作解释。而世界上许多事情是说明不了也解释不清的。他讨厌解释。 是的,她说,她从不解释自己的行为。 他笑了,他笑起来的模样很傻,很天真,是那种孩子般的笑。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的笑有一丝苦涩。 他说他其实是个流浪汉,光纤通讯流浪汉,这名称有点拗口,有点古怪。他说他早先是画广告的,“周游列国”,四处漂泊,在车站,码头交通要道的墙壁上给人画广告,画脚气粉防虫牙膏以及大型起吊设备什么的。他像个乞丐,伸出执拗的手臂向社会乞求承认,但是,没有人承认他。而她,是第一个注意到他的存在的人。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手放下来,扶着桌面,扶着桌面的光洁和冰凉,似乎在画什么符号,又似乎在打哑语。其实,她什么没有表示,只是喜欢那光洁和冰凉的感觉而已。不知不觉间,他将自己的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像一片落叶飘落在草地上,很自然,没有一点矫揉造作,也没有刻意地追求某种效果。她,吃了一惊,抬起眼睑看他。他神色安详,甚至隐隐流露出一丝微笑,于是,她感到柔情缱绻。 她,纤柔的手指在他宽大的手掌里微微颤抖,像一只小鸟。那枚戒指,发出了熠熠的闪光,仿佛小鸟惊悸的眼睛。小鸟在巢中扑梭,可是总也离不开那巢。他发现,她像个羞涩的女孩子。他,第一次感觉到爱。这爱情是那么新鲜又那么奇怪,男人在爱的时候,竟然会觉得自己像当父亲似的,见鬼! 而她,却恍惚觉得自己像个母亲。 无论上升还是下降,圆柱的一边都能看见一条贯穿天地的垂直线,那是办公大楼的墙角。垂直线将世界剖开,左侧淡雅明快,似乎永远一片空白,右侧却富于色彩的变化,随着视角的提高,依次出现点点滴滴的绿、黄、红、蓝和其他颜色,那色彩相互诱合,如若放映过快的电影镜头的画面。 靠着椅子的天空贴着一张白纸黑字的“使用规定”,代表着某种法律准则。 下班时间过后,便有一些人涌进空寂的咖啡厅,他探询似的望了望她,她似乎毫无所见,一动不动,保持着一种凝固姿态,于是,他便处之泰然。 他拾起话题继续谈下去。她微笑着凝视着他,似乎有某种鼓励,有种赞赏。 门口,一个扎小辫的小女孩欢笑着跑进来。她解释般地对他说:“我的女儿,就在大楼的幼儿园里,我告诉她到这儿来找我。” 他笑了笑,说:“很可爱”。不是吗?她同意地点点头,眼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惊喜和满足。 小女孩跑过来,很感兴趣地看了看,然后爬上去依偎在她母亲的怀里,用力扳着她的脑袋凑近她的耳朵说着什么,说得很快,矶哩哇啦的,他听不清也听不懂,便喝咖啡,只见她笑了笑,同意似的点点头,小女孩溜下地,朝咖啡厅的后门跑去。 后门直通大楼的花园,一些孩子在那玩游戏,都是大楼里的孩子,实行夏时制的太阳挂得很高,他们有的是玩的时间。 她和他,依旧坐着。她没有作更多的解释,关于她的家庭,关于小女孩和小女孩的父亲,什么都没有解释。他也没有问,他喜欢什么都不问。 他们谈城镇的早市,谈街上一车又一车换季的衣服,谈香港电视连续剧,谈北京奥运会始末……有时候他们什么都不谈,静静地守着这份静谧。有时候,他们也说一些小说或电影里才有的话。许多次,他们说到“爱”这个字眼,他们都不去追究对方的话是否真诚可信,他们只是谈了说了,就感到满足,就感到惬意。 他们谈得最多的还是那个圆柱,那透明的圆柱。 他说,他和她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圆柱里,给他留下深刻印象,那么独特,那么透明,那么一览无遗。假如人也是这样就好了,那么这个世界就要美丽多了,可惜,人不可能这么透明。也许只有爱,才是透明的。他说,如果他遭到不幸,他的身后应该留在圆柱里,他永远都会感到幸福,他,在她身边,他说他很希望能跟她一起乘着圆柱一直上升,无穷无尽的往上升,当然,还有她的孩子,那可爱的穿红裙子的小女孩,他们三个人,他说对不起,他忘了她的孩子,他说他没结过婚,常会把孩子忘了。 她笑了,她笑起来的模样很迷人。她说他从来就没留心过她的孩子。她说有时候孩子生病不能上幼儿园。她就带着孩子一起上班,在圆柱里上上下下,从他来到大楼上班后,就有好几回,只不过他没注意孩子,只注意孩子的母亲罢了,他像一般男人一样,只对成熟的女人感兴趣。 他微笑着表示同意,又故作委屈地做了鬼脸。她又笑了。他说她的孩子已经会按电钮了。她不让孩子动电钮,她说干这个工作有什么好,连个小孩都会,而且那圆柱是全自动的她完全是个多余的人。大楼里流行什么病,她就第一个被传染了,如果发生地震什么的,她就是第一个受害者。她说她是电子专业的毕业生,虽然从很远的乡下跑到这座小城镇,如今却只能守护着圆柱的按钮。无论如何,她总算沾了电的边,运气比与她一起来的同学好得多。他说比较起来她的运气比他好,他也是电子专业毕业,能做自己的专业,只不过没有成功的希望而已。她握住他的手,说,别谈这些令人失望的话题好不好,谈点儿别的。 他说,反过来看,他的运气儿比任何人都好,他结识了她,这是他一生中最幸运的事,任何人拿自己显赫的地位跟他交换他也不干。 她说,你别把我想的太好,你没发现我的缺点,或者你对我的缺点视而不见。 他说,同样的,你不在乎我的缺陷。 小女孩又跑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他,然后说了句:“我再去找紫薇”,就跑开了。当小女孩第三次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起身分手了。 他看着她牵着孩子走出门去。她,步幅很快,姿态端庄。小女孩在她前后左右蹦蹦跳跳,不停说着笑着叫着。她,把手换来换去,牵着孩子走上人行道,夕阳浓浓的涂抹在她们的肩上,发辫上,裙裾上,他们似乎与那金碧辉煌的余晖融为一体,呈现出一幅异常美丽画面。他们,是跳动的光线。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感觉她孤立无助,感觉宽阔的街道和高耸的楼群给视野造成的视角上的压抑,感觉她和她的孩子是那样的纤柔和渺小。他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他伫立着,一动不动,很久,很久。 很久很久以后,她又来到大楼下的咖啡厅。她,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要了一杯咖啡,一个人默默地喝着。她想起他说的话,他的口音,他说话时的神情,还有他的笑。 她觉得这一切,却仿佛是个梦。这感觉,并不在于梦本身的虚假,而在于梦醒后的痛苦。那痛苦不是一般人能感觉到的。 圆柱的顶部镶饰着乳白色的塑料框架。白色的线条竭力在圆曲面上画出方格,画出边长一致的正方形,画出某种规矩,然而,它们在边缘地带失败了,于是便留下边缘不去管,而在中间排列上无数的小方孔。 顶部正中,有一台电风扇,环形的日光灯管挨着它组合成对称图案,显得很别致。他们当然全部隐藏在塑料方格后面,都藏着某种秘密,只有当它们启动之后,人们才会发现它们。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选择了他。同样,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选择。 他,虽然是北方人,却没有北方人高大身躯和宽肩膀,可是却有一种吸引女人的特别,这种特别又无法说得清,出了这一点,别无引人之处。他相貌平平,肤色黝黑,左脸颊介乎须发之间长着一撮毛不毛发不发的东西,下面衬着黑痣,将来会不会发生癌变?她不知道?这种担心,从她和他第一次见面起,就产生了。而他,第一次见面,只发现她的妍美,如今,只发现她的温柔妩媚。 他们都是盲目的。也许,这就叫做姻缘什么的,然而,他们都无意往婚姻方面去想。 婚姻,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奢望。甚至恋爱,也是一种意外。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他又预见她。不知为什么,她的脸蓦然变得绯红。他,显得局促不安,似乎想对她说什么。圆柱里有许多人,他什么也没有问,他感觉到她的羞涩,她,像个初恋的少女。 一时间,他深深为之感动。 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是她打来的。她告诉他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晚上可以跟他一起吃饭,她把孩子安顿好了,他们可以有许多时间。后来她说今天不是她的生日,她只不过想找个借口而已,其实,她不需要找借口。她说她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他说对,却不需要找借口。他明白她的意思。 他们约定了地点,一家幽静的小餐馆。没人会打扰他们。 然而,她没有来。 他想,她一定有事耽搁了,她不会不来,她不是那种轻浮的女人,她肯定会来。 然而,她没有来。 他想起平时在大楼里听到的一些传说。说她从来不提孩子的父亲,似乎那人跟本就没有存在过似的,说她的孩子跟她同姓,似乎是个捡来的弃婴;说她还没结婚就带着孩子,表面上很清高实际上很浪荡;说她心中早有个王子,那个男人不知何故走了,她寻他多少年,只要看一眼就满足;说她…… 他不相信这一切。 她,或者孩子病了,或者她病了,或者被车撞了,甚至那孩子的父亲突然出现,找上门来,她,想必遇到什么想不到的事,因而没有来。 他坐在小餐馆里,一个人默默地喝着茶,看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流。桌上排着菜碟。他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便点了一些自己平时不常吃的菜。他想,男人不喜欢吃的说不定正对女人的胃口,男女之间无论以哪方面看,都是相反的。他们这样认为的。他,不知道如何去取悦女人。 时间已经很晚了,他看了看表,走出餐馆,站在门口,看满街的灯,因为灯光太多太亮,所以灯群后面的天空漆黑一片。虽说是晴天,但看不见星辰,也看不见月亮。月亮被灯和楼遮住。出租车的尾灯在他眼前穿梭交织,仿佛灯的河流。他像河床边的悬崖一样屹立着,望着她可能出现的路口。不见她的身影,不见她步幅轻盈的走路姿态,不见她那白色的风衣,不见她洋溢着微笑的脸庞和棕色的眼眸,他深深感到一种绝望浸透了自己降落到冰点的心。 为什么,为什么选择了他和她呢?也许是同在异乡为异客的境遇,也许是他的孤独和她的冷艳,也许是他们都曾有过无法启齿的磨难,也许,仅仅是一种机缘。而现在,那机缘没有了。她消失了,也许永远消失了。 他悻悻地回到餐桌旁,发现自己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姑娘。不是她,是个陌生人,穿着白衬衣和浅色的萝卜裤,眉清目秀,面带微笑。 她说她饿了,问能不能陪他吃一点?她说反正他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的菜。他默然地说,吃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吃完你就走。她笑了笑,说,对,我想也是这样的。 他以为她是暗娼,还没等他露出不屑,她便猜到了他的想法。于是她急忙解释起来。她不无遗憾地想,此时,他是多么需要另一个人的解释呀? 她,也是北方电子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只不过比他早来两年。她没有固定的工作,打了两年短工,她以为他是某个公司的老板,所以跟她接近,想找个工作。她已经整整观察他一个多小时了。 他笑了笑,笑里透出苦涩。他问她这么病急乱投医,怕不怕遇上骗子什么的?她说不怕,她学过柔道,而且达到黑带标准,一般的歹徒是制服不了她的。 她问他在等什么人,他说,在等他的妻子。她笑了笑,说,这很难得。约会,等待,焦躁不安,结了婚还有这么好的情趣,与众不同。他说,谢谢。也许,这就叫做爱情。 她说她不相信什么爱情。 他说,本来他也不信,后来信了。 他说吃吧吃吧,别再讨论精神方面的问题。于是她吃起来,她食欲正旺,他却毫无胃口,看别人启齿大嚼真是一种痛苦。他便向她告辞。 他叫来服务员,付了款,离开座位走出餐馆。他决定不再等待。 那姑娘问,还回来吗?他说,不。他发现自己态度生硬,可是他不想去顾及。他只觉得沮丧。 外面,依然是灯和楼群和车流,不过,比原先稀疏了许多。雨,又下了。这多雨潮湿的城镇呀。 雨,在黑暗中下着,听得见淅淅沥沥的雨声,看不见雨丝,地面有灯光的残照,色彩斑斓,艳丽无比。楼群显得更加孤傲,偶尔驶过车灯显得更为孤独。这个小城镇移动的一切,包括人和物,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今夜,他不要这么匆忙。他信步向右一转,看见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个小餐馆,灯火虽然辉煌,人却寥寥无几。突然,他发现有个人坐在玻璃窗后面,一个人低着头默默地咀嚼着。她的面前摆着许多菜肴,还有一瓶未启封的红酒,她,正是他的女人,他的妻子,他的神。 她穿着白色的夜礼服,襟前别着一朵红玫瑰。 他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她已经来了,不过他们之中有人把地点弄错了,是谁?不知道。可能是他,也可能不是他。这附近,云集着许多小餐馆,招牌大同小异,只怪他们约会的时候太匆忙,一个没说清,一个没听清。为什么要这么匆忙呢?是出于某种羞涩,还是太过于追求某种心照不宣的效果? 不知道。 他,在等待她的两个多小时里,跟她近在咫尺,却仿佛如隔天涯。就像各自乘上相邻的两部圆柱一样,那机缘,失之交臂。 为什么,为什么会弄错?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他伫立着,一动不动,很久,很久。因为雨的冲刷,玻璃窗后的画面色彩斑驳渗融,显得光怪陆离,像一幅不成功的水彩画,终于,他转身离去。 她坐着,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她低着头默默地喝汤,两滴眼泪不知不觉涌上眼眶,欲滴无力,强忍着冷冰冰的失望,等待着,等待着,没有滴下。 他木然地走着,似乎失去了一切感官,无所见无所闻无所触。他像个白色的幽灵,漂浮在细雨中。才转了一个弯,他便已经来到河边,小河那边,有铁丝网,有白色的摩托车跑道,河里飘着浮坪,像那地下咖啡厅的地毯。 忽然,他失去了平衡,滑下泥泞的河埂。他不会游泳,在水里挣扎着,喊叫着,但没人知道。 没有比圆柱的地板更令人失望的了,它仅仅是一块橡皮,橡皮一块。 他死了。 没有人知道他过去情况。公司根据他的履历表向他的原籍和他毕业的大学去询问,得到的回答都是“查无此人”。甚至,他曾向她倾诉过他的过去,他家里的父母兄弟,他的“周游列国”,都是假的。 但是,她没有感觉到他的虚假,她和他真正相识,只有两天。一切才刚刚开始,好像买来的物品,刚刚打开外面的包装,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内涵的真实,他就消失了。她想,她和他的痛苦都是真实的,没有虚假。而最大的痛苦是那天晚上的阴差阳错,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和他到底是谁弄错了。 公司虽然认为他是出车祸而死,也就不再追查,这个小城镇,能包含和宽容一切秘密和公开。只有她知道他的真正的死因,但是她不说。 她没留下他的遗骨。却不知道如何处置,半年后,她离开了那座乳白色的办公大楼,那时,他留下的设计依然在考察和测算之中。 她带着她的孩子到另一座淡绿色的写字楼上班,搞电器设计,偶尔有人问他的小女孩。她的父亲在哪儿?小女孩很活泼,很好说话,她说,她的爸爸因为车祸去世了。妈妈把爸爸的骨灰盒放在家里,是用有机玻璃做的,圆圆的,像个大罐筒。 那圆柱很精致,正面有一道小门,门里镶着他的照片,保持永不消逝的笑容。那笑容看上去有点苦涩。也许,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没人知道他也没人了解他,包括自称是他的妻子和孩子的她们,也不知道他。他,似乎从未存在过,就是那凄婉绝望的爱情,也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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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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