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河区图书馆

常听父亲讲起村北那条河，很多年前家乡经常发大水，原因是北山的山洪滚下来，洪水蔓延，吞噬了庄稼，转眼桑田变成了沧海，一时，村庄变成了一叶小舟，孤零零的漂浮在一片汪洋之中。 清朝末年，宁河县衙门上任了一名新县官，他体察民情后，组织各村百姓挖了一条河，河的源头起于北山，弯弯曲曲流经数十个村庄，宛如一条银蛇昼夜不停地向七里海吐出甘泉。因此减轻了水灾，造福了沿岸百姓。然而这条河时而平静、时而暴躁。暴躁之时不免河水泛滥，照样酿成水灾。 孩童时经常到这条河里戏水，摸鱼捉蟹，有时也和小伙伴们对打水仗，打水仗之前两拨的人都将赤条的身上抹一层泥，灰溜溜、光滑滑的，只见两只转动的小眼睛，相互对视，咧咀一笑露出上下两排白牙齿，喊着打鬼。于是用手中的泥打起来，打到激烈时，一猛子扎到水里，不知去向，等从水面上钻出来，露出的一个个小脑袋都变成了活泼的小人了。 对我来说，鬼的形象是从故事中引进头脑里来的。小时候爱听故事，冬天是农家乐，谁家暖和就爱上谁家串门，其主要目的还是听故事。主讲人坐在炕头上，听的人亦坐亦站。故事讲到有鬼处，听的人伸长脖子、瞪着眼睛，专心注视着主讲人，一时间屋里热烘烘的，早忘掉了外边的寒冷。 每逢夏天的晚上，村民们选个宽敞的地方，先点燃干草，然后用青柴盖上，沤出好多烟雾用来驱赶蚊虫，这叫打蚊仗。大家围绕在烟火旁，由一个人讲故事，说些鬼狐的片断，让人心生畏惧。但毕竟听的人很多，我不时往人堆里挤一挤，壮壮胆，倒不怎么觉得害怕，若等故事讲完了，就不敢单独回家了。往往是趁故事将要结束，就抢着往前跑，唯恐在路上没有伙伴相陪，碰上什么鬼。有时晚上与母亲一起和邻居们唠嗑，听到鬼的故事，即使困了也不敢回屋睡觉，总要等母亲一起回家，母亲若不答应，就强忍着困意挤在母亲身边。母亲边唠嗑边为我驱赶蚊子，若实在忍不住就倒在母亲的怀抱中踏实、安心地睡觉，等大人们说完话，母亲再叫醒我一起回家。 那时白天经常到地里去砍柴，蓬蒿是柴草中最出数的，一棵就是一大堆，而这样的蓬蒿只有在坟丘处长的最多、最好，想去砍，脑子里总浮现出故事中鬼的情节，心想：听说人死了会变成鬼的，每个坟丘里面不就该有一个鬼吗？因蓬蒿的诱惑力太大，实在舍不得丢弃它，于是壮着胆子，迅速到坟丘旁砍一棵，旋即离开，回头再看看那些坟丘里到底有没有鬼出来，一次次地连续这个动作，并没有见到鬼，胆子也因此练的大了些。 1945年早春，晚饭后有些凉意，薄薄的晕云从头顶飘过，月亮逆着云的方向前行。只见从村里的西门楼外进来一队人，前面穿黑衣服的推着洋车子，后面的人鬼鬼祟祟。母亲说这是特务、鬼子来了。我一听“鬼”字就后脊背发凉，简直太恐怖了。母亲把哥哥和我叫到身边，小声说：“看样子鬼子是进村了，你们俩赶紧去董官庄给你爸爸送个信去。万一你爸爸今晚回家再让鬼子逮住怎么办！”父亲是因为上次早晨鬼子进村开门晚了点，让鬼子的枪托、汉奸的大刀背给打的，在炕上躺了一百多天，稍好一点就不敢在家呆着，跑到董官庄姨奶奶家去了，说不定今天晚上回来。董官庄是个小村庄，这个村只有八、九户人家，不显眼，鬼子不经常到那里讨伐。于是我们俩就开始行动，从村西口走是不行了，鬼子已经封堵了村东西两头的门楼，只有从自家院子南边后门钻进芦苇沟中。芦苇沟中有水，相当于村子的护城河。从村南拐到村西，再往村北，将到河堤时从芦苇沟里钻出来，沿河堤往西走。因为父亲留下话了，家里要有什么紧急情况就给报个信。我和哥哥一直沿着南河堤往西走，见到村庄就是董官庄。我们只听见河水拍打河岸的声音，小河再也不像白天我们戏水时那样平静欢快。那是我当时见到的最大的一条河，叫蜈蚣河。 跑了一段路，我心里发怯，河岸上蓬蒿丛生，在朦胧的月光下，宛如一座座坟丘，见到这些，我脑海里又重现了白天砍柴的一幕，想起故事中鬼的情节，可怕，真是太可怕了！我心里极其紧张，但又不敢和哥哥说，只是让哥哥在前边走，我紧跟其后。走一段路觉得身后有声音，回头一看更觉得害怕，于是又要求与哥哥对调位置，我在前他在后，尽管一路上不知道我们调换了多少次位置，但总是不能排除有鬼的恐惧心里。最后带着一身冷汗，终于到了董官庄。如今董官庄（宝坻县境内）还在，而蜈蚣河却被潮白河所替代了。 人变成鬼的凶相。只停留在故事，然而若“鬼”后面加个“子”却是我亲眼见过的。 那是1945年寒冬的早晨，人们还都未起床，只听枪声阵响，随着嘈杂的声音，鬼子进村了。男人们来不及逃走，个个手忙脚乱。妇女和孩子们喊叫声一片，不知躲藏在哪里。我家前屋里有一个叫玉琨的大叔，让鬼子给绑了去。因他以前给牲口铡草时不慎铡掉了两个半截手指，日本人愣说他是八路军，把他绑在了板凳上压杠子，压得他舌头吐出，眼球鼓起，晕过去后泼凉水，醒过来又问他八路去向。他说不知道，接着又灌辣椒水，最后竟被折磨致死。另一拨手持火把直奔我家，从窗户点燃，房屋被烧，乡亲们都不敢救火，如果救火，鬼子就开枪。没办法，只好任火势蔓延，接连烧毁了一大片房屋。鬼子把全村人赶到街当中去。两边架起机枪。一个鬼子军官站在一辆农家车上嘟嚷着说话，旁边一个翻译官在嘟嚷着翻译。由于鬼子来得太急，我来不及穿鞋，只能赤着脚蹲在街中央，冻得我刺骨地疼痛，时间久了脚板都麻木了。过后这两只脚起了冻泡，一直到来年春天还未痊愈。事后母亲难过地说：“这是什么世道啊，有个地缝儿钻进去，也比这安生。” 1976年唐山大地震波及芦台，瞬间三条大街夷为平地，我挣扎脱身后，顾不上回家，赶紧去救我的同事。在我救出的十三位同志中，有三名同事伤势严重。做人工呼吸失败后把他们抬起来时，身体都是软凉凉的。真惨啊！他们可都是我的好同志啊！我忍住悲痛，一一给他们穿好衣服，让他们安息。 第二天，仍然瓦砾遍地，一片狼籍，尸体横在小路边，有的用被单裹着，有的用凉席卷着，场面不堪入目。我和其他人一起把这些遇难者放在卡车上去安葬。我两眼含泪，默默无语。没有紧张，没有恐惧，有的只是以一个生者的良知去善待每一个不幸的逝者，只想让他们一路走好。这些人都是谁，我不知道，但我深知他（她）们都是我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谁曾想过他（她）们会变成鬼呢。没有任何人会想到他（她）们会变成鬼的。 其实世间并没有鬼，人死后也不会变成鬼。反倒是生活中恐怖的事情，野蛮的人性常常牵出“鬼”来，叫人紧张，叫人害怕，使人生出许多情感来。 到底是人“鬼”情未了啊。口 责任编辑：柯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