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世界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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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640
颗粒名称: 小说世界
分类号: I247
页数: 18
页码: 4-21
摘要: 本文收集宁河县七里海小说文学作品,其中包括《茶山女人》、《竹鹦哥》、《疯长的树林》、《寻找》。
关键词: 七里海 小说 文学作品

内容

茶山女人
  张鉴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曾经是基诺族人亘古不变的作息模式。可也有人例外,起得比公鸡早,睡得比夜猫子还晚——不是她不向往这种稳定、简单的生活,而是……
  这个人是景洪市勐旺乡坝南村的妇女组长,李旺英。
  结婚九年,离婚十年。因当初年少无知,被外族青年的甜言蜜语所迷惑,被他帅气的外表所蒙蔽,同时,也没有听取父母、长辈及朋友的劝导,酿下苦果,后悔不已却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只能默默承受,自食其果。应了那句老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婚后对方把吃喝嫖赌、好吃懒做的本性、恶习都暴露了出来,九年拖垮了一个原本殷实的家庭。
  李旺英一醒过来就猛地掀开被子,一骨碌挣扎着爬了起来,没有一分一秒的迟疑或停顿,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贪念,因为她知道,只要一闭眼,只要一留恋被窝里的那一点点残存的温暖和舒适,那种感觉就会把她击倒,让她爬不起来。她知道:贪念就是一根绳索,随时都会把自己绑住、栓牢。拉亮灯,但眼睛实在是睁不开,她坐在床边摸索着把衣服和鞋子套上,又摸索着篱笆和柱子来到火塘边,把柴架起来,摸出火柴把火塘点燃,火光映出她疲惫的脸,惺忪的眼,以及凌乱的头发。在两种光线的驱使和作用下,李旺英鼓起勇气,像掀开、撬开厚重的石板一般,猛然用力,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上眼皮撑了起来。光线,没了眼皮的阻隔,顿时泛滥起来。李旺英使劲地把眼睛眨动了好几下,眼睛才慢慢地在亮光中适应过来。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米柜、衣柜、碗柜、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等简陋的家具,大刀、镰刀、锄头、背箩等简单的生活、生产工具渐渐清晰起来……屋内一隅堆放着一堆苞谷,谷粒洒了一地,那是二老白天的办公场所。李旺英热了点水,洗了一把脸,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她把一天的饭菜做好,把晌午饭包好,然后匆匆扒了几口,再把饭菜支进大锅里,她知道锅底下残留的火能使锅里的水温持续,能长时间让饭菜保持温热不变冷。
  安顿好了一家人一天的伙食,她还得安排几头猪和几十只鸡一天的口粮。她打着手电筒到园圃里扯了几把红薯藤回来,再砍来一棵芭蕉杆,像红薯藤一样切细、剁碎,拌上苞谷面和糠,装上两桶倒在猪食槽里,猪立马闻声而动,闻香而起,扑上去张嘴就风卷残云一般大吃起来;也倒了一桶在鸡舍前,天亮后它们自会享用。再把剩下的部分撮起来,这是猪鸡们的中餐或晚餐了,摆在相同的位置上,好让老人在她没有回来时方便喂一下。做好这一切,她倒上一壶水,收拾好劳动工具,钻进了夜幕中。
  一串脚步声,敲打着山寨沉睡的梦;一串脚步声,踩出公鸡的啼鸣。一束微弱的手电筒光,刺破茶山层层黑夜,牵出一串串犬吠……每天要起多早,取决于家离地的距离,在家里忙上多少时间,在路上消耗多少时间,到地里刚好天亮,天一亮就可以干活了,一点也不耽搁,一天中会多干出些活计来。每一天李旺英都这样计划着、盘算着,但每天一到地里才知道都是早了,但是她无法让自己停下来,就像旋转起来的陀螺,就像运转起来的机器。电筒微弱的光环下,她灵巧的双手在茶树蓬面上来来回回穿梭着、跳动着。时而会有一两声夜鸟的惊叫声从森林里传出,尖利、刺耳、凄切,划破长空,撕碎黑夜,她的心,她整个的人微微颤抖了一下惊出一身冷汗,手仍然不停地在蓬面上移动着,一把把藓叶在竹篮里汇集、堆积。这一切似乎都已经习惯,别说是女人,即使是一个大男人自然也是会害怕的,但是她不敢怕。她感觉肩膀愈来愈酸,背箩愈来愈重,她只好把茶叶倒进口袋里,再次挎上背箩,她感到舒服多了,轻松多了。
  也许是她过于孤单,小鸟看不下去了,从森林里飞出来陪伴她,为她歌唱。开始时只是一只两只,后来越来越多,分散栖落在周围的树枝上,歌声和曲调千变万化,婉转动听,时而高亢明亮,时而低沉,时而激越,时而舒缓……有独唱、领唱、重唱……唱得她心花怒放。突然间歌声稀落了下来,一只只胆小的鸟儿从她的头顶飞过、身旁掠过,飞进森林里。“阿英——阿英——”她一抬头,原来是村子里的曹德妹在跟她打招呼。“大天四亮,大白天打着手电筒摘茶呢?”李旺英这时才猛然醒悟过来,两人同时笑了起来……干活的人陆陆续续从身旁走过,“早啊!”“好啊!”互相打着招呼,不一会儿,各个茶园里,各个山头上闪现出许多忙碌的身影,各种山歌在各个山头上飘荡。
  “月亮出来亮汪汪,我约阿妹来商量。背时月亮不等我,双脚踩进烂泥潭。”
  这个山头的山歌刚一飞出,另一个山头马上就有了回应:“月亮出来亮堂堂,哥哥穿上新衣衫。一心想把妹妹找,耐心等待心莫慌。”这些山歌伴随着采茶人度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给茶园增添了无穷的乐趣、情趣。因为山头与山头之间距离远,搭话不方便,够不着,山歌就架起了沟通的桥梁。山歌中的情歌以传情为目的,此类歌一出,各种声音戛然而止,就像是为“情”开设了绿色通道,四周鸦雀无声,大家都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放慢速度,放轻动作细心地倾听着,生怕漏了什么。如果有哪一方因一时语塞答不上来,他们就会急得捶胸顿足,如果几分钟后还答不上来,他们就会把手卷成喇叭状试图向对方喊话,通过比划告诉她(他)如何应答。如果他们的授意她(他)听不清或领会不了,他们就会撕下烟盒纸写上内容,包上茶籽以增加重量,跑上几步路猛力投掷过去,如果没有纸笔,他们就会以茶树丛作掩护弓着腰亲自小跑过去告诉她(他)哪句唱得好,哪句答得妙,下一句该怎么唱……情歌会就这样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得以继续。当然,这一切都是悄悄进行的,尽可能不让对方知晓,让对方知道的主题始终是对方才情出众,情感真挚炽烈,必定是个不错的人生伴侣。不过,这一切对李旺英来说都是奢侈,她没有闲暇参与这些活动,偶尔有好心的风儿捎来一句半句,就已经让她很感动很满足。常言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其实,大家早就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而已,只是谁也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这也是一种好现象,体现了团体合作精神,集体的智慧得以充分发挥。这样的情歌盛宴醉了蓝天,醉了白云,醉了吹过的风,醉了飞过的鸟,醉了茶山,醉了茶树,醉了采茶人。这也是采茶人一天中最想看到、听到的事。这样的日子感觉很短,稍纵即逝。这样的劳动感觉不累,轻松快乐。如果没有情人情歌对唱的话,采茶人就只能用山歌相互逗乐、逗趣、调侃,善意地挑逗、嘲弄、讽刺、奚落或吹捧对方了,以此达到取乐自己娱乐别人忘掉劳苦的目的。“看见小哥来采茶,采了两尖眼睛花。只因昨晚去喝酒,喝到半夜不回家。”歌声飞出总会激起无数喝彩声、嬉笑声。因歌里已经点名道姓,对方也毫不客气,张嘴就来“太阳照哥眼皮塌,全身发软像泥巴。只因昨晚去约会,半夜三更不归家。”彼此都没有在对方身上讨得便宜,若说听众和自己都不解气不过瘾,接着来。“远看哥哥顺路来,不高不矮好人才。采茶好像鲜花动,说话好像文章来。”这样的山歌就像是茶民们的调剂品,而听众们的喝彩又是歌者的强心剂。在听众的喝彩或哄笑的刺激之下,对方的歌几乎不打什么咯噔就出来了:“远看哥哥细细高,一个茶箩挎在腰。眉毛弯弯月牙样,小嘴红红像樱桃”。这些茶民们,没有读过什么书,没有什么文凭文化,可是极有唱山歌的天分,张嘴就来,不假思索,李旺英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给李旺英印象极深的还有一次是一位外乡人,因捡大红菌而迷了路,跌跌撞撞地从对面山头上的树林里钻了出来,看见对面的李旺英和曹德妹,就大声叫道“喂——喂——新坝南怎么走?”话音刚落,曹德妹就告诉了他:“不叫大妈不叫娘,叫声大姐也不难。翻过山包向北去,左拐见着新坝南。”问路的人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但同时也被上了一堂礼貌教育课,山歌从他的耳孔里扎进去,软软地砸在他的心坎上,不疼不痒,多妙啊,多绝呀。
  太阳从山背后冒了出来,金灿灿地地照着茶园,茶叶上的露珠泛着亮光。李旺英把采满箩筐的茶叶腾进口袋里,借机舒展一下有些冰冷、僵硬、麻木的身体,太阳暖暖地穿透她单薄、瘦弱的身体,她感到有一股暖流流进了她的心里,融进她的血管里,之后又遍布全身,她才意识到自己也该稍稍停留片刻,享受一下这种温暖和舒适。
  李旺英采茶的速度慢了下来,目光也从双手间游离了出来,抬高,抬高,投向远方,掠过一行一行的茶蓬面,顺着小路而去,小路消失在树林里,目光掠过树梢,掠过山顶,在山的背面,在小路的那一端有一个叫坝南的基诺族村庄,村子里有一个破旧的家,那是李旺英时时牵挂着的地方,如果说小路是一条线,那么,那一头栓着的是家,这一头栓着的是她的心,任何风吹草动她的心都会绷紧、绷紧。此刻,69岁的父亲应该哆哆嗦嗦地搀扶着67岁患脑血栓半身不遂的母亲起来了吧,照顾好母亲起居,洗漱,吃、喝、拉、撒,服好药后,再照看一下猪,放一放鸡,等忙完这一切后还得去放牛,母亲用她那只唯一能动的手不停地搓着苞谷,只为帮她减轻一点点负担,唉……那么大年纪了,还这么苦,这么累……唉……每年数万元的医药费,想到这些,李旺英不觉悲从心起,泪水也泛滥了起来,但很快就止住了,因为她不敢、也不能享有这点小小的权利和自由,因为她知道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闲,她是这个家的核心,她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化悲伤为力量,这是她唯一的选择。她的手不觉又快了起来,不停地变换着,移动着,跳动着,茶蓬也随之摇动,发出沙沙的响声。一尖一尖的茶叶,聚集了日月精华,山水灵气之后,离开本体,源源不断地来到了背箩里,开始了它的长途旅行,开始了它华丽的转身,开始了它人世间的漫漫征途,它将变换着或圆、或卷、或饼等不同的身形,穿上不同的服饰,披上不同的色彩,贴上不同的标签,出现在不同的场合,温润、滋养不同的人群……汗水从额头顺着脸颊流下来,顺着脖子流下来,被衣服吸干,不一会儿衣服就湿了。太阳已经很辣了,李旺英全然不觉,只顾拼命地采茶、采茶……太阳像一个火球肆意地从脊背,从头顶碾压过去,肌肤粗糙了,脸色黝黑了,李旺英对这些已不管不顾,她想,这也许就是农村庄稼人的自然本色吧,手脚变得粗糙了,但越来越灵活。茶叶在强烈的阳光下泛着耀眼的白光,没精打采地低下了头,似乎打起了瞌睡,闭上了眼睛。
  一阵山风吹来,滚烫滚烫的,茶树叶、茶树枝只是懒洋洋地爱理不理地偏了一下头,随便摇了摇。这似乎让风扫了些面子,一时性起,便猛地来了一阵疾风,打着卷,带着些沙尘草叶。树木、花草猝不及防,猛然惊醒,吓出一身冷汗,便一个个、一棵棵地直起了腰,打起了精神。风起云涌,风,把黑云带来了,黑云把白云赶跑了。黑云翻滚,占据了整个天空之后,黑沉沉地压下来,排山倒海般地压了过来,鸟兽四散,吓得东躲西藏。
  雨,来得太突然,太猛烈,大地上的万物,鸟兽和人们似乎都还没有准备好,雨点就噼哩啪啦、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雨具是这一个季节出门必备的重要工具,老天是有眼的呢,它很会挑你疏忽大意的那一天教训你,狠狠地教训你,让你狼狈不堪、丑态百出,像一只落汤鸡。吃一堑,长一智,受过教训,人和动物才会变乖巧、变老实、变聪明。老天爷教训人,人却无法责怪老天爷。今天一定是哪一个“背时鬼”又不带雨衣、雨伞了吧!李旺英猛地用手一抄竹篮底,不在?没有?李旺英这才想起来,早上来时为了便利采茶,好轻装上阵,她把雨衣和饭包夹在了刚开始采的那棵茶树上。因为要防蚂蚁,所以她把雨衣和饭包放在了高处;又因为要防掉地,她让茶树把雨衣和饭包夹住、夹稳。李旺英连忙摔下背篮,赶紧跃到茶树旁一把拽出雨衣,用“军事动作”穿上,但还是迟了,衣服被打湿了一大片。雨裹着风,风挟着雨,肆无忌惮起来,一会儿是横扫,一会儿是猛扑,打到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鞭子抽一般,李旺英只能蜷缩成团,拉紧雨衣,根据风向调整着姿势,尽量把背转向它,可是这一点小伎俩早已经被风雨识破,待你低着头还没有完全转过身来,它就从下往上想把你掀翻回去。风助雨势,雨助风威,风和雨狼狈为奸狠狠折腾一番之后,兴致慢慢地减弱了,或许是疲倦了起来,或者是累了,风任务完成了回家休息去了,只有雨还在坚持下,专注地下,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灰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看不见,哗哗哗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充斥了整个世界。李旺英几次试图伸手出去采几尖茶,但几次的努力和尝试都失败了,雨太大,雨打在茶叶上溅起的水花似乎可以把她淹没。她只知道她不能停下,但她不得不停下,她希望雨停下,但雨偏偏不停。
  其实,是李旺英曲解了雨的良苦用心,这时的雨许是动了真情,想让她休息休息吧,好让她想想年迈的父母吧,好让她想想正在昆明上学的令她骄傲自豪的女儿吧。女儿李春梅,从小学到现在,没让她操过一次心:在家里一刻不停地忙进忙出帮大人做家务,在学校里专心致志地读书、学习,从小学到现在获的奖状数都数不清,用老师的话说就是“品学兼优”。李旺英想这一切会不会和曹德妹唱给她的一首山歌有关。那时她只上到二年级,学习没有现在用功,成绩没有现在好,假期跟着她去采茶,曹德妹见状,来了兴致想逗逗她,唱到:“春梅读书不认真,上课瞌睡眼难睁。三笔当做二笔写,考试只得十八分。”女儿听后,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愣了半天,脸颊上也飞来了两朵红云。她知道曹德妹是旁敲侧击,用的是激将法。她也知道女儿从没有考过十八分,只记得她曾考过一次六十八分,那是她所得到过的最低分了。所谓响鼓不用重锤敲。从那以后,女儿的学习就一天一个样。女儿小学毕业考了勐旺乡中心小学的第一名,分数也是勐旺基诺族学生的最高分,以优异的成绩被州民族中学录取,初中毕业,进入高中后,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在她身上看到希望的不仅是她母亲,还有学校老师,所以学校为了给她提供更好的学习机会,创造更好的学习条件和学习环境,把她选派到云南省师范大学附中学习。在这样一所全省乃至全国都颇负盛名的学府学习,女儿如鱼得水,如虎添翼,整日在知识的海洋里畅游,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女儿知学、爱学、乐学,从女儿身上,她看到了光明和未来,看到了幸福和希望。这才是她的精神支柱,这才是她的一切,这是她不知疲倦,不知劳苦,日夜操劳的根本原因所在,也是她获得无穷无尽、源源不断的能量的源泉。她希望女儿能学有所长,学有所获,能有一个好的工作,好的归宿,不要像她妈妈、她姥姥姥爷那样,一辈子生活在那个狭小的、巴掌大的地方,过的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在大地方闯荡,见大世面,长大学问、有大本事,别不单单让妈妈、姥姥姥爷感到骄傲,还要让所有的亲戚朋友,整个基诺族同胞都感到骄傲才好。
  想到女儿,李旺英又有了使不完的力量。她想,这点雨算得了什么?便调整了一下姿势,伸长手向茶蓬扑过去。也许是用力太猛,也许是手脚麻木了、僵硬了,手竟然不听使唤起来,该去的地方没有去,李旺英看中的是茶蓬中央那尖大而肥美的茶叶,手却向左偏离了五厘米,李旺英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在雨中谁也看不见,谁也听不清。方才这一活动,茶没有采成,雨水倒弄了一头一脸,肚子也被扯得咕噜噜地叫了起来。这时候李旺英知道该干什么了,是雨给了她这样的机会,这样的时间和空间。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可是李旺英一劳动起来就常常忘记,饭包原样背来,原样背回去,有时还会和茶叶一并称给人家,厂家称好茶,把茶叶倒出来,抖松、抖散、抖开时才发现,李旺英解释半天才能解释清楚,这种情况一出现就得重新称,除去背篮和饭包的重量。雨太大,李旺英尽量弓着身,让瘦瘦的脊背当房子,挡住雨,在肚皮底下打开饭包,用手抓了往嘴里塞,手很干净,早已经被雨水洗过,不用担心卫生问题。可是冷冰冰的饭菜实在是难于下咽,塞进嘴里,一颗一颗的米饭硬硬地满嘴里跑,嚼不出味道,如同嚼蜡。可是为了生存,为了获得生命的能量,再难吃也得吃。再说吃了它,就像解决了一个包袱,省得再费力气把它背回去。饭菜的味道早已经被雨水冲淡,李旺英和着雨水把饭菜吞了下去,胃却胀胀地、冷冷地没有舒服感,李旺英用手摸了摸肚子,感觉米粒一颗一颗的好像还能数得清楚,胃被頂了起来,稍一活动就有一种戳痛的感觉。
  李旺英的几次尝试宣告失败,这一切被雨、被老天爷看在眼里,或感于李旺英的执着而动了恻隐之心。雨,老天爷没有计较李旺英的不解,不知什么时候起,渐渐地变小了。李旺英也觉得雨耽搁她太多时间,她得抢回来,这是她担当撑起这一个家的责任的需要,这是她为了供养老人、孩子的使命和义务的需要。她真是耽误不起啊,每年父母的医药费要两万多元,女儿每年的求学费用也要两万多块钱,四万多元的费用全靠她这双手,她不能停,一刻也不能停,即使太阳和月亮停下来,她都不能停。她得像机器那样运转起来维持这个家。她知道在大红菌盛出的季节,别的人家,抓住这个时机,短短一两个月时间可以获得几万元的收入,可是她不能,在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里她常常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道哪里有菌塘,什么样的山形会出菌子,再说森林里时常有野象、老熊、毒蛇等可怕的动物出没,她无法应对……
  雨后的茶山绿油油的更加洁净,一尘不染,空气湿漉漉的,那一行行、一排排茶树像一行行诗文,像一级级台阶,通向梦的天堂。雨后的茶叶更加肥嫩,更加饱满,更加鲜绿,更加润泽,更加有精神,一叶叶、一尖尖神采奕奕,精神焕发,等待着采茶人用纤纤玉指把它们请进背箩里,好去周游世界。李旺英像开足了马力的机器,飞速地运转,似乎想把溜掉的时间追回来。
  正当李旺英忘我地、全身心地投入到劳动中的时候,不远处,三三两两的人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特别是家里有小孩和老人的人,总是要先回去,这是因为小孩和老人路上走得慢,得先走一步,还有就是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老人和孩子也吃不消。老人背着背篮,背篮上面还加了一只装满鲜茶叶的口袋。小孩在前,也背着一个精致的小背箩,背箩里装着少许的茶叶。大人在后,一个家庭为一个方队,在归途中蹒跚而行、缓缓移动。大人在后面催促着小孩赶紧走,小孩总是担心大人没有跟上来,总是几步一回头。不管是从前面看,还是从后面看,几乎看不到人,只看得见一个个背箩、一个个大包袱在移动、在前行、在路上爬,就像蠕动的蜗牛。李旺英只顾埋头采茶,身边突然冒出个人来,叫道:“阿英——”把她吓得惊跳起来。李旺英回道:“要死了你?”两人笑过一阵之后,曹德妹说:“今天晚上要排练节目,不是吗? ” “哦? ”李旺英这才想起来她是坝南村的妇女组长,每晚得带领全村妇女排练节目,这事也马虎不得咧。匆匆收拾好东西,两人又匆匆往家里赶。
  称好茶,李旺英急匆匆地朝家直奔而去。曹德妹紧走慢赶也总是追不上,气喘吁吁地在后边“等我点……等我点”叫着。走到家,她父亲正在喂猪。走进家门,火塘燃得正旺,一股暖气给她了个拥抱,她感觉舒服得很,放下背篮,一身轻松。家,给人的感觉总是踏实,总是温暖,总是舒适,总是温馨,尽管它很破旧,尽管它一无所有,但只要有亲人在,它就是天堂。李旺英很快就做好了饭菜,张罗着给父母吃,她自己却马不停蹄地又去通知、召集、组织姐妹们跳舞去了。
  李旺英先跑去村长家让村长用广播通知姐妹们来跳舞,然后自己又一家一家地跑去叫。几乎所有的姐妹们都应声而出,正在炒菜的姐妹们听到招呼就把锅铲递给了丈夫;正在喂猪的姐妹们一听到召唤就把猪食桶猪食瓢交给了男人;正在吃饭的姐妹们呢,一听到名字就立马丢下碗筷,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嘴里还塞着饭,忙不迭答应,就往活动室奔去。李旺英一边走着一边嘀咕着:人要脸,树要皮。
  一时间寨子中人影晃动,不一会儿,清一色的女同志就汇聚在会议室。跳舞的事是关系到全村名声名誉的大事,是她们的面子工程,也是她们的一项政治任务。这是一个村一个村地要在乡里表演的,要比赛的关系到整个坝南村的荣誉和声誉明确目的后,排练跳舞就变得轻松多了,效率很高。
  大家练得很起劲,练得也很卖力,练得兴致勃勃。
  李旺英见已经达到了理想的效果,心想:照此再练个三五日,第一名就非坝南莫属了。时间已经不早了,跳舞再重要也没有生产劳动重要,毕竟民以食为天嘛,为了不影响明天的工作,李旺英宣布:“今天的练舞到此结束,明天晚上继续练习,请姐妹们准时参加。”
  姐妹们四散而去,钻进夜幕中,再钻进自家小屋,接着钻进被窝,钻进梦乡……李旺英关好灯,关好口窗,也冲着被窝而去。
  狗吠声渐渐稀疏,山寨趋于平静,安宁。山寨已入梦。
  黑夜覆盖了一切,一切又在黑夜中萌动、孕育。
  竹鹦哥
  纳标
  一
  杰妞离开基诺山寨整整八年,一封信没写给我,一个电话没打给我。老人说:发小发小,真挚友情,赛过珍珠玛瑙。我的发小:杰妞,一想起她,我的头就开始隐隐作痛。从没出过远门的山区小姑娘,跟一个山外大老远窜来的男人跑了。那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是来我们基诺山倒茶叶的小老板,长得不是众人喜欢的型,杰妞却偏盯上了他,说走就走。出门八年多,什么消息没捎来过,偏偏传来很多五花八门的谣言有人说她去了大海边的一个什么地方,做生意发了财,成富婆啦,吃顿海鲜的花销够山里人过九个大年,买件时装够山里人买九张牛皮;有的又正相反,说他被那老板一脚蹬了,一个人去餐馆打工,天天伴眼泪吃饭;还有的说得更怕人,说她在夜店搞啤酒促销,被人贩子骗了、卖了……总之,哪样消息都有,真令人揪心。正因为这样,那天我突然接到她从杭州打来的长途电话,听到她说她要回昆明来了的那一刹那,我兴奋得真想狠狠掐她。
  “杭州离昆明这么远,你得坐几天火车呀!”我问她。
  “火车?我当然飞啦!”她是那样得意。
  “飞?那一定得很多钱吧?”我问。
  “不怕!”她还是那么不在乎。我想她一定是大款了,就算打点折扣也是小资女人,这让我放了心,于是忙说:“你订了机票,一定把航班号和时间告诉我,我来机场接你!”我毕业后,已经在昆明工作好多年了。我告诉她,昆明新机场长水国际机场离市区有好几十公里,很远的,我可以找个车去接她。
  她说大不了打个车,就百把块吧?“不怕不怕!”她要我不必等她航班的消息,“到了昆明,我会给你电话的!”她只要我把在昆明的基诺族老同学叫到一起,好好招待一回。我还想问什么,但她却把电话挂了。
  我情绪有点失控,说不清我是在为我们的重逢高兴,还是想骂她一顿,接下来就开始滑动手机屏幕调出通讯录,按她的意思把同学通知了一遍。
  二
  有一句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首。在我们基诺山民族小学,我和杰妞是出了名的冤家。我们两个爱唱爱跳,活泼开朗,每次学校“六一”儿童节,音乐老师编排节目,她总是被选站在舞台的显眼位置,我这个“三好生”,则被安排跟老师一起主持节目。她什么舞都会跳,尤其喜欢当着大家的面把又细又长的手臂撩起来搭在下巴底下,左右扭动脖子跳新疆舞。更奇怪的是,她上嘴唇左上方长了一颗小痣,我上嘴唇右上方长了一颗小痣,大家都笑我俩是“痣”同道合。其实,除了文艺爱好,说到其他方面,我俩的差别就大啦:我特别喜欢读书,学习成绩好,听话,是老师和爸妈的小棉袄;杰妞的性格完全是和我反着来的,她一上课就头疼,作业稀里糊涂,经常挨批,做事冒冒失失,还胆大妄为,连男生都让着她几分,下面举两个例子说说便知了——
  有一回,老师让我们背诵课文《祖国美丽的大海》,规定背完的就可以回家了。我当着老师的面,第一个顺顺当当背完了,一句没错,被老师猛夸了一通,老师还要同学们向我学习,夸得我简直有点得意忘形。接下来,等其他一部分同学也过了关,教室里没剩几个人了,老师有事提前离开,干脆全权委托我帮她监督剩下的学生继续背,杰妞就剩留在其中。我杵着下巴看着她们,其他同学一个个规规矩矩、结结巴巴背书,等待过关,我瞟了杰妞一眼,见她还躲在角落拼命默读。我相信她肯定是在念经——阿弥陀佛、佛祖保佑、顺利过关之类的,看到她背书的模样我就着急。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好不容易把这些平时不好好学习的懒鬼对付完毕,杰妞终于向我走来,手里紧握课本,好像胸有成竹,一口气就能顺利过关似地。可惜一开始背诵她就出尽洋相,结结巴巴,磕磕碰碰,实在想不起来时,咬一下下唇,再背一段,再咬一下上唇,我看着她真是痛苦,干脆我提醒一句,她背一句,即使这样,她的信心好像还是彻底崩溃了,最后左右看看没人,她突然嬉皮笑脸,把一颗水果糖塞给我,说:“纳标!看你怪辛苦的,肚子饿了吧?”接着又从裤包里摸出第二颗塞过来,又说:“我实在背不下去了!今天,你就饶了我,好不好?”我哭笑不得,只好说算了算了。我们家近,让她和我一起到我家吃饭。杰妞获得解放,一把抱住我,连连说“纳标你真好!”又说以后谁欺负我,她一定帮忙,还说改天一定带我去奶奶家,玩好玩的。杰妞只有爸爸和奶奶,没有妈妈,爸爸是供销社的保管员,不喜欢说话,对杰妞管得凶巴巴的。叔叔知道我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每次都要对我说“纳标,你要多帮我管管杰妞啊!”。她奶奶呢,偏偏把她当心肝宝贝,疼得不行。今天的事,杰妞要我千万别告诉她爸爸,不然又要挨打了。我说一定。她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怪可怜的。
  杰妞许诺以后谁欺负我,她一定帮忙,是因为她性格泼辣,胆子大,什么危险的事都敢做,连男生也怕她。
  基诺山民族小学的操场旁有棵很高很大的芒果树,树荫繁密,枝干很粗,交叉横斜,可以给男生女生们当椅子坐,当独木桥走。我们时常就在这棵树上玩一种叫“阿兹册若(木头人)”的游戏,游戏规则是:先推举一个人,由他来抓我们中的任何一人,在快要被他抓到时,你可以任意比划姿势后喊:“木头”,然后一动不动。他就接着去抓其他人了。等他离你远些了,你又可以喊:“变了(活了)!”可以自由活动,在没有来得及喊木头时被他抓到,就轮到你去抓他了。这颗芒果树,起初本来是几个男生的领地,因为这里有一种在我们当地被叫做“勒比”的阿若(小鸟)成群停歇,闹得校园热闹非常,下课放学时,时常看到几个男生躲在树下,用弹弓瞄准着小鸟,我们都静悄悄地绕路离开,只有杰妞敢突然跑过去,侧头找寻着树上的小鸟,举起双手不停晃悠,大吼“去去去”。小鸟发出一种“哔哔哔”的叫声成群惊走。在杰妞的带领下,芒果树被我们霸占了,成了我们游乐的场所。直到现在我们都还时常提起这颗芒果树。这棵芒果树只开花不结果,老人都说,就是我们这些个小丫头天天往枝上爬了才这样……
  杰妞就是这么一个人。初中毕业,书实在读不下去了,她爸爸就让她去供销社帮忙打杂,做些搬运、收钱、记流水账一类的杂活,正是因为这个,她认识了那个据说是从浙江还是哪个地方跑来收购茶叶的小老板,后来干脆就跟着他跑了,一跑就跑了八年得弄得同学们个个咬牙切齿地想她。
  三
  云南有25个少数民族,昆明城有这些民族风味独特的餐馆。基诺族风味的餐馆,我们知道的就一个,在和平村小巷一栋楼房的三楼,叫“攸乐人家”,餐厅里布置着我们民族的性灵之物“太阳鼓”,楼梯两侧的墙壁上挂着诸多牛角、玉米棒子、老南瓜、红辣椒等做装饰,放的背景音乐,也是我们从小就熟悉的民歌。我和在昆明工作的同学商量好,决定在那儿招待久别的老同学。那天下了班,同学们早早就到齐了,而我呢,因为太急于抢时间见杰妞,特地来到北京路和环城南路交叉路口等候。夜幕已经降临,沿街霓虹灯火闪烁,五颜六色;人流熙来攘往。但是,我还是从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她。来不及放下贴在耳边的手机,我和她便在大街上互相拥抱,拼命跳脚,大喊大叫,引来无数好奇的眼光。
  赶到“攸乐人家”,推开包房门儿,同学们就都站起来大声嚷嚷了:“基诺族的形象代表,上小学你就爱迟到,今天又迟到啦!罚酒三杯!罚酒三杯!”杰妞急忙解释说:“大老远来见老同学,我要注意形象啊!刚去理发店做了一个发型,被那个蹩脚的理发师把时间耽误了。老同学,理解万岁,理解万岁!”然后又说了些沿海地区的理发师手艺如何了得,昆明的理发师处理头发时把她头皮扯疼了,耳朵烫伤了之类的话,又说“今天想加什么菜只管加,费用我包啦!”接着,毫不推辞地将三杯罚酒一饮而尽。
  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杰妞还和少年时代一样痛快,只是从沿海地区绕一圈回来,她变得时髦多了:长长的直发披肩闪动,粉色衣衫,米色打底裤的裤脚温柔地流入粉色的靴子,左肩搭着咖啡色的名牌时装包,上面是金属的,非常显眼的一个“LV”的图案。大家这才发现,她好像通身都是名牌。原本还在担心她被人玩弄抛弃,生活艰难的传言,原来是虚假的。她陪大家喝酒,毫不掩饰地向大家介绍全身衣物饰品的牌号、厂家、价格。她说得那么骄傲,仔细,好像她本人就是这些厂家的老板,而我们这些从基诺山走出来的老同学,全成了土包子,她越说越兴奋,越是兴奋,和大家拼起酒来就越发放浪,没有顾忌。这样,饭后又去KTV唱歌,她就开始出糗了。
  一进K歌房,顺序倒满酒杯,大家齐唱基诺简短的祝酒歌:“叽呸嘚,叽呸嘚,叽呸叽咩嘚,嘛车嘛啰呜,叽呸叽咩嘚,切切,切!叽呸,得!得木,木……”一起畅饮狂欢。
  K歌房的点歌单上都是些大陆港台和外国的流行歌曲,根本就没有基诺族的老歌。可杰妞偏偏要服务员给她点,服务员怎么解释都没有用,她就凶巴巴地要服务员去叫经理来理论,把气氛搞得紧张兮兮。大家知道她已经醉了,就骗她,胡乱点了一首《同桌的你》,她也不再闹,跟着音乐就唱起来:
  “你丫尼瑟嘛么啊,你丫尼瑟嘛么啊,米车啊咿数虐,啼卓啼世么别擦虐,遮苦啊……”
  大家一听就扫兴。这是一首伤心情歌啊,很凄凉的。译成汉语,意思就是“你的良心不好,你的良心不好,我像喝了酸腌菜汤,一生一世不讲话都可以……”基诺人唱酸腌菜汤,就是说心酸痛楚的意思。说一生一世不讲话,就是说从此永远不相来往,我依然可以好好活下去……她刚才不是还在说她在外边过得有多风光吗?怎么一下子情绪这么低落?莫非她真的在外面受了欺负,不愿意告诉我们?莫非传言都是真的?大家故意重新点了其他快乐的歌曲,可不管点什么,她都一个人霸着话筒,侧着头只管唱那个“喝酸腌菜汤”的歌,最后,大家只好先散了,让我陪她回宾馆去醒醒酒,休息。
  四
  回到宾馆,杰妞果然很快吐了一地。接着我又服侍着她去冲澡,给她擦干身子,扶她睡上床,又给她把被子盖好。这时,她终于清醒过来,挣起身子,一把抱着我,残喘着说:“纳标!你真好!老同学真好!”接着便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哭得很委屈。看她这么伤心,我有点不知所措。
  这时,她突然问我:“你那天说要来机场接我,你猜我为什么不让你接?”
  我说不知道。
  她说:“我说坐飞机,其实是骗你的,我回来,坐得是火车。”
  我诧异,问她:“为什么?”
  她又哭起来,说:“买火车票比买机票要实惠多了。我又不想让同学们笑话我。纳标,实话告诉你吧,在外面,我过得很苦!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那么幼稚,那么固执,被人欺骗,离开了基诺山!”说着,她又开始不停地哭。
  这下轮到我真正地吃惊了。我把她抱得更紧了,让她把头靠在我的肩头上抽泣。刚才在酒桌上,她那么风光,那么自信满满,让大家觉得她比所有人都高了一截,而这时候,我才发现,她原来这么脆弱,在她强撑出来的虚假场面后,原来她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女孩子啊。我抱着她,就像安抚被雨淋湿的无助的小狗。我说“你哭吧!如果哭了你觉得痛快些,你就放声地哭!”
  她说:“在外面,我时常梦见家乡,梦见基诺山,梦见小时候的芒果树,鬼谷,还有竹子制作的鹦哥,一吹,就会咕咕地叫——”说着哭得更加伤心。
  那一夜,我俩通宵未眠。她就给我讲了她的异乡故事。
  五
  在介绍杰妞的异乡故事之前,我还想再说说我和她的童年友情。前面不是说了那次背书,她用水果糖收买我,让我放她一马,还许愿要带我去奶奶家,玩更好玩的?后来,她真的带我去了,结果惹了祸。
  原来,奶奶家山下正好有一个“道班”。当时我们不知道道班是干什么的,其实就是由乡村公路沿线维修人员组成的工作组,我们只知道道班的工作棚里藏着大桶大桶的黑漆漆的柏油(我们当时很奇怪,为什么黑乎乎的东西要叫‘白油’呢?),杰妞发现了这个秘密,乘修路工不在的时候,就带我摸进工棚,偷偷用路边扯来的“飞机草”枝干将柏油(学名叫沥青)狠狠地抠一团就跑,然后像玩泥巴一样,一会拉成面条,一会搓成圆球。杰妞比我疯狂多了,她把沥青挂在枝条上疯狂地甩动着棍棒,像挥舞胜利的旗帜,结果不小心,把一坨黏糊糊的柏油甩到我头发上了,扯都扯不掉。后来被心疼她的奶奶看见了,吓得大喊大叫,只好用剪刀把我一大绺头发小心剪掉,还破天荒把杰妞打了一顿。
  杰妞带我来她奶奶家,本来是想讨好我,不想反惹了大祸,被打了一顿,自觉很丢面子,一赌气,拉着我又离开了,嘴里说着:“我们去另一个好玩的地方玩去!”
  我已记不得杰妞带我咋走的,弯弯曲曲的山路,她在前面不停扒开高高低低的草,我们一路采野花,她还特别替我插在头上,遮掩被她奶奶剪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我们还钻进奶奶家的田地里去掰高粱秆,刚钻进高粱林,就惊得一大群鹦哥——我们基诺人把鹦鹉叫作鹦哥——扑棱棱地飞起来,成群地扇动翅膀向茂密的热带森林里飞窜而去。这些五彩缤纷的鹦哥,就像森林里的小精灵,停在枝干上得意洋洋地继续炫耀那红红的嘴唇、嫩黄纤细的脖颈、晶莹翠绿的身子,还时不时地用嘴去啄啄自己那布满斑点的翅膀,像举办热带音乐会一样,不断发出像人一样感情丰富的歌声和叫声,完全不理会我们。杰妞说:“你看我家地里宝贝多吧?”我说:“差点没吓昏。”鹦哥不理我们,我们也不想理会鹦哥。我们的目光开始锁定高粱杆,接着在膝盖上一节一节撇断,用牙齿撕外皮,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后来,她带我走到一片山坳前面,山坳里长满毛竹,黑森森的,非常吓人。我曾听她奶奶说过,这山凹叫“鬼谷”,里面野兽毒蛇很多,嘁嘁嚓嚓,咚咚咚的声音不停从山坳传出。她一把拉住我,说:“我们进去玩!”好像是命令。我全身发毛,坚决不进去,她又说:“纳标,你不懂,越是没人敢去的地方,越发好玩!没准还能找到好多绿肥肥的野菜呢。”说着,她对着竹林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然后用手抠起一坨土就往竹林里扔去。
  这时候,只听竹林里有男声喊:“谁在乱扔石头?小心砸人啦!”
  哈!原来是布鲁资。就是原来带领男生在芒果树上玩“阿兹册若”游戏的娃娃头,后来被杰妞赶跑的那个。他一个人在竹林里认真地用刀削着什么。有男生在林子里,我不再害怕了。我看见地上放很多小玩意儿,很新奇。杰妞走去他面前,说:“布哥,我原来以为遇鬼了,原来是你啊,一个人干什么呢?”我跟上去,只见一个大包和一截一截的竹筒躺在地上,旁边还有削好的精致平滑的竹筷、竹勺、和一堆用毛竹编的小鸟。这些鸟个个长着带勾的大嘴巴和尖尖的脚趾。啊,原来他做的全是鹦哥啊!布哥坐在被他砍了半截的竹筒上,手持砍刀熟练地继续刮出一堆竹片,然后一片片插到鹦哥身子两边。如果再涂得五颜六色,这些活灵活现的玩具,就真的要像刚才我们看到的那群森林精灵啦。杰妞一下子兴奋起来,跨前一大步,大叫:“哦,没想到你还会编这个咧!给我啦给我啦!”说着抢过摆放在布鲁资旁边的用毛竹编的鹦哥,布鲁资急坏了,乱捋过竹小鸟,说,改天编个好看的送你,这个还没编好,你看还没有尾巴,没有翅膀,还没涂颜色,接着低下头继续刮起竹片……
  杰妞撂下一句话:“不行,我现在就要!”说着非常霸道地把东西全部拿走了。布哥叹气,说好吧好吧,你拿吧!杰妞毫不客气,不仅全部拿了,还得寸进尺,说,“你说的呀,不准反悔:以后做得更好的,一定先给我!”
  布鲁资从小就长得高大,帅气,胆子最大,打架出了名,谁都打不过他,有名的娃娃头,可他偏偏一见杰妞就让,真是“一物降一物”。要不,一直是他霸着的芒果树,怎能乖乖地就让杰妞占领了。杰妞抢他竹鹦哥,他也乖乖投降了。长大后我才知道,原来,布鲁资暗地里喜欢上她了。在宾馆醉酒的那天晚上,杰妞告诉我,原来,布鲁资曾经私下和她约会过,把他做得最好的一只竹鹦哥送给了她,还向她发誓,长大了要成为竹编工艺师,用竹子做好多好多的玩具。
  从浙江来的小茶叶老板,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那学期结束,我考到州民中去学习,去景洪开始了独立的生活;杰妞落了榜,去供销社当杂工,接着就被浙江老板用花言巧语欺骗。只是那个老板到底是怎么把杰妞给勾走的,杰妞自己不说,只有天知道……反正,杰妞那脾气,只要一激动,一动情,九头牛都拉她不转。八年后,我们在宾馆通宵长谈,那晚上,她小心地打开箱子,取出一只精致的竹鹦哥让我看,我一看,色彩均匀亮丽,保存得如此完好!接着,她双手轻抚着竹鹦哥,慢慢贴近,用嘴轻轻地吹,果然发出一阵悠扬的咕咕叫声,仿佛在霞光明灭的森林里回旋,让我们都想起了遥远的家乡,想起了遥远的童年,温暖而难忘。吹着吹着,我们俩都安静了下来。
  六
  详细记录杰妞在外乡遭遇的不幸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经历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坎坷挫折,她终于又回来了。她告诉我说,只有心惊胆战走过夜路的人才最能体会光明的可贵,只有到远方飘泊过的人,才最懂得家乡的美丽和温暖。这次,她是下定决心回到基诺山了,不管多穷,多落后,她都决定把自己的生命,全部交给自己。
  为了这个故事的完整,我还是有必要把她在外乡不幸的经历补充完整。
  现在有一种说法叫:“男人有钱就变坏。”后来知道的情况是,那个叫阿斌的小老板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钱。他的老家,原来也是沿海的一处穷乡僻壤,也是山区,他不过是怀揣发财梦到云南冒险罢了。在这个世界上,凡是把钱作为生活唯一目的的人,其实都是容易丧失底线的,为了一己的利益,什么不道德的事情都会做得出来。阿斌就是这么一个人。来到基诺山乡,他油头粉面,西装革履,让朴实的山民误以为他是哪儿来的富翁大款,花言巧语,目的不过是想多赚钱罢了。喜欢冒险、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的杰妞,自然很容易就成了他附加的猎物。他抱得美人归,只是想把杰妞作为家族传宗接代的工具,送回去给父母好有个交代而已。跟着这样的人,杰妞能有什么好下场呢?她不过被人欺骗,从边疆的农村,转移到了海边的农村。需要说明的是,事实上,等杰妞怀上孩子后,阿斌很快就重新进城,继续做小生意,并且和别的女人纠缠上了。只是单纯的杰妞,人地生疏,连普通话都说不好,更别说浙江当地的土话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名义上的丈夫在哪儿,在干什么。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孩子的出世给她带来了许多快乐,让她把一切都暂时忘记了;还有,公公婆婆虽然感到这个儿媳妇的情绪异常,常常无名怒火起,好发脾气,但惦记她好歹为他们家族生了一个宝贝孙子,自然对她百依百顺,还逼着儿子每月给她寄钱,别惹她生气……杰妞告诉我,说在外乡,她总是夜夜想家,想基诺山,想念奶奶,想念爸爸,想念心灵手巧、会用竹子做七彩鹦哥的布鲁资哥哥……太伤心了,她甚至想过走向绝路,只是一看见孩子,看见可怜的、善良的公公、婆婆,她的心就又软了,事情就一直就拖了下来。她不敢向家乡人说出真相,只能在信中用谎言安慰他的爸爸和奶奶——这些,可能就是各种传闻的来源……
  后来,对她百依百顺的婆婆让儿子从城里给她买来普通话测试指南,买来电脑和电脑书。为了适应当地的生活,她一边带孩子,一边学习。这次没有人督促她了,生活逼着她必须拿出点态度认真学习一切知识。再后来,在她顽强的坚持下,她把孩子留给了乡下的公婆,再次来到了杭州边上的一个小县城,重新开始了都市生活。杰妞实在找不到感觉,她干脆应聘去一家服装店做推销。她的美貌很快惹来小县城的一些老板,听说来了个少数民族的美女,许多老板都争相前来一看,就像来看国宝熊猫宝宝,看外星人……后来,她去美容店做过按摩,去餐厅做过迎宾小姐,去茶餐厅餐伴舞,去酒吧做酒水促销,甚至上台去客串过舞蹈明星……她承认,那一段时光她挣的钱不少,新款的耳环、项链、时装,把她装扮得像个公主,到处都在收获羡慕的眼光,许多有钱人都不怀好意,想占她的便宜。他们傻乎乎地认为,云南山区的少数民族很容易被欺骗。杰妞向我承认,有时她也故意装装傻,故意逗得这些不怀好意的家伙晕晕叨叨。她说她上过一次当,不会上第二次了。她每天过得很快乐。
  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把她骗到异乡的阿斌,又一次把她骗了。就在她还呆在乡下带孩子的时候,阿斌早就在小县城里和另外一个女人,也就是大家常说的“小三”,公开同居了。不卖茶叶,倒是和新的女伴开了一个茶馆,里面多了几张麻将桌,而且还生了一个孩子,已经长到了三岁。
  两个女人同时呆在一个小县城,阿斌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同时和她们保持关系,又让她们二人一直彼此消息不同。只可惜世界上的事,纸总是包不住火的,于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一切都暴露了。
  事情纯属偶然,一个阿斌的朋友,叫尹老板的,平时有事没事都喜欢泡酒吧喝酒,天天去演艺厅大把花钱,原因是:他看上杰妞了,喜欢得简直快要疯狂。有一天,当着醉醺醺的酒客舞客,他抱过杰妞就想吻,杰妞还是原来那个脾气,一把将他推开了,要他放尊重点,尹老板依旧嬉皮笑脸,说:“听说你们云南的少数民族兴走婚,天天做新娘,今晚我来你床上走走如何?一听他乱说,杰妞气得差一点发疯,她马上愤怒地回说:“不要胡说八道,告诉你,我们民族最尊重真实的感情!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我们就会用感情、用身体和你做交易!”接着“啪”的就是一个巴掌,接着又骂他要他放尊重些:“你们汉族说:‘朋友妻,不可欺’。你是阿斌的朋友,我是阿斌的老婆,你怎么能对我无礼!”
  没想到尹老板一点不生气,反而险恶地嘿嘿大笑。他的奸笑让杰妞更加愤怒。再接下来,尹老板说了一番话,真让杰妞整个崩溃了。
  尹老板笑过说:“你还算阿斌之妻啊?告诉你,他早背着你养了小三啦!人家还生了一个娃娃,今年三岁,在福寿街幼儿园上小班呢!你还不快去关心关心!莫装正经啦,哈哈哈……”
  杰妞不愿意继续下面的故事了。总之,就从那一天开始,她就断然下决心离开那个伤心之地。在异乡的日子,她想家,想奶奶,想爸爸,想同学,还想布哥,想回到土生土长的地方,重新开始,可是一直下不了决心,现在,她下定决心了。她要回到家乡,等她把一切都安顿好,她还会回到那个沿海的小山村,接回她的儿子,然后一切重新开始……
  杰妞把她的故事讲完,我发现,她的心情好多了。已是深夜。我认真地对她说:“不要再留恋不属于自己的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只要活着,只要认真地活着,比什么都好!我们还年轻,既然回来了,就开始振作,重新开始吧!”
  杰妞看着我,脸上又显现出了当年单纯还有些顽皮的光泽,她再一次抱着我,说“纳标,你真好!”说着吸吸鼻子又想哭。
  我悄悄问她:“你想知道布鲁资哥哥现在的情况吗?”
  她表情突然变得认真而急迫“快,快告诉我!”
  我说,他还住在老家扎吕村呢!你不知道他现在手艺有多好!他做的竹鹦哥,来基诺山旅游的人,都当宝贝买呢!最后,我调皮地小声说:“告诉你,布鲁资现在还没有结婚呢!要不回去找他!但愿还来得及!若他还在等着你就好了!”
  杰妞大骂我坏,接着直起身子,又问:“你没有骗我?”然后用手不停捶我,捶得我的背脊疼,我只说:“争取看看吧!”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新的一天已经开始,我看见杰妞的眼睛肿得跟水蜜桃似的,可情绪已经好多了,我说:“今天晚上,把同学请来,咱们再拼一顿!为了你的新生活,祝福你!”
  不料她说:“谢谢大家的好意!不过,我想马上就走,马上就回基诺山!”
  我省得她的脾气。我知道,她一旦定了主意,没有回旋余地。再说,伤痕累累的她,现在多么需要故乡的抚慰啊!多么需要见到基诺山的连绵的青山,静静的密林、清清的小河,尤其是长满竹林的山谷啊!我没有再挽留她,抓紧陪她收拾东西,送她到了新螺狮湾枢纽站,她乘上了从昆明到西双版纳的高快汽车……
  疯长的树林
  刘志娟
  1
  春天的午后,阳光明媚。雪松和杨杨欢快地穿梭在村后的小树林里。阳光透过一排排大杨树枝头的嫩叶,混合了两个小男孩嘹亮的笑声,在林子里投下万道明亮的光线。
  雪松说:“杨杨,闻到了吗?槐花!是槐花的香味!我们去采槐花!”
  雪松跑在前面,后面的杨杨一边追一边喊:“雪松哥——等等我——!”
  雪松跑到树林的边缘停下来。那里有一排高大的槐树,紧挨着一个窑厂的取土坑。杨杨追上来,站在雪松身边,向取土坑里张望。突然,取土坑里翻起巨浪,旋起黑色的漩涡,像一张张开的大嘴,由远而近,飞旋着奔向杨杨,一口将他吞咽下去。
  “杨杨!杨杨!杨——杨——!”雪松惊呼着坐起来,浑身都是黏腻的汗水。爸爸的手臂正紧紧地抱住他,长满胡茬的脸贴在他的脸上,喃喃低语着:“不怕,儿子!没事的,没事的……”雪松隐约感到一股温热的溪流缓缓地在他爸爸的脸上流淌。
  夜,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这是第几次梦见这个场景了?这是他生命中挥之不去的噩梦,曾经的一切历历在目,使他不能安睡,不愿醒来。
  2
  雪松9岁,于杨7岁。两个人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所以也是最好的朋友。还是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大概刚刚能表达自己的想法的时候吧,有一次,他们一起去公园玩,雪松说:“看,于杨,这棵树就是雪松,我就是这棵树。”于杨赞叹地说“真漂亮啊!”“那你是什么树呢?于杨!榆树还是杨树?”当时正值春暖花开,公园内外、街道两旁、河岸堤坝上到处都有杨树,一嘟嘟、一串串的杨树花,挂得满树都是,时不时会落下几串,像极了红褐色的毛茸茸的大虫子。于杨用手挠了挠圆溜溜的小脑袋,抬头想着。恰巧有杨树花落在他的头上,他一边用手扒拉着杨树花,一边说:“我就是杨树。”“那我就叫你杨杨吧。”从此,杨杨是雪松对于杨的唯一的称呼。
  雪松调皮、爱玩;杨杨就像他的影子,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像所有的农村孩子一样,他们的乐趣可多了去了,摸鱼捉虾、逮蚂蚱、摔泥巴……村后有一个小树林,以高大挺拔的杨树为主,掺杂着柳树、槐树、榆树等北方常见的树种。那里是孩子们的天堂。至于上树捉蝉掏鸟的事,更是不在话下——他们天天在一起玩得不亦乐乎,还喜欢一起捉弄人:春天的时候,手里抖着一串杨树花,就像拿着一条活的毛毛虫,不时地偷偷放在不懂事的小孩子的脖子里,或者胆小的女孩子的头上,吓得他们哇哇大叫。
  雪松歌唱得好,维塔斯的海豚音模仿得极像。于杨非常崇拜他。雪松一唱歌,于杨就两眼放光,一脸的钦佩:“雪松哥,等将来你当了大歌星,我来给你当经纪人好吗?”雪松就拍着于杨的肩膀说:“没问题!”那得意的神情,好像他一夜之后就能成名了!
  现在还没到成名的时候,赶紧抓住这大好时光,好好玩吧!成名了可就没空这样疯玩喽,嘿嘿!
  五月槐花香。树林里槐树不多,集中生长在林子的边缘,临着一个窑厂的取土坑。那个坑又深又陡,但是这诱人的花香牵引着人们的嗅觉,让人不能忽视它们的存在。这些香喷喷的槐花,是大自然的恩赐。小孩子们喜欢折下开满槐花的细枝,编成一顶花帽,戴在头上,边走边贪婪地抽着鼻子,恨不得把这浓郁的花香都吸进自己的身体里。他们还会剥下娇嫩的花瓣,单把一根花芯放进嘴里,细品着那一丝蜜甜。看着满树的洁白,雪松甚至想起了妈妈包的槐花猪肉饺子,那可是无上的美味呢。
  一个午后,对,就是那个深春的午后,像一个魔咒紧紧地摄住了雪松,让雪松的思想意识永远地停留在了那天,停留在了那天的小树林里!
  雪松站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下,垂涎于香喷喷的槐花。他对杨杨说:“你等着,哥上去折一些槐树枝下来,咱们每人编个帽子戴。”话音未落,便像猴子一样噌噌地爬到树上。
  他恍惚听到杨杨说了句“我也上去”。他没有在意,只管折槐花。突然下面传来“啊——!”“嗵!”的声音。低头一看,竟是杨杨从树上滑下来,跌落到取土坑里了。坑太深了,可怜的杨杨还没学会游泳,正在水里胡乱地扑腾着。
  雪松忙从树上滑下来,心里扑通扑通地打着鼓。他果断地抄起坑边的一根木棍,伸向杨杨:“杨杨,抓住!”可惜木棍太短了,杨杨怎么也够不着。
  杨杨借着仅有的一点水性挣扎着,断断续续地喊着:“救我……救我……!”
  雪松告诫自己,别慌,别慌!自己不能下去,坑那么深,下去了别说救杨杨,自己也上不来。他紧皱着眉头,抬起头来,远远地看见窑厂的大门,突然有了主意:“杨杨,你一定要坚持住,我去叫大人!”话音没落,撒腿就跑。
  平时一抬眼就能看到的窑厂大门,今天怎么觉得那么远啊!雪松拼尽全力地跑着,脚下似乎没有知觉,耳边甚至响起呼呼的风声。他眼前不时浮现出杨杨在水里挣扎的情景,心里不停地说:杨杨,挺住,挺住!……
  此时正是工人们休息的时间,雪松气喘吁吁地跑到窑厂,只在门口的值班室找到一个跛脚老头。
  他语无伦次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老半天跛脚老头才听明白。他迈开他的跛脚,好一会儿才叫来了几个大人,应该是窑厂的工人吧。工人们眼角还糊着眼屎,却都瞪圆了眼睛,跟着雪松奔向取土坑。
  取土坑里已经看不见了于杨的踪影。水面静默着,好像做了坏事还要设法隐瞒的孩子。
  窑厂的工人们“扑通扑通”地跳进坑里。他们站成一排,像撒开了一张网一样,在坑里摸索。终于,一个工人喊了声:“在这里!”待他直起身时,于杨仰躺在了他的双臂上,像一条死鱼。
  “杨杨——!”雪松一声哀嚎,晕了过去。
  3
  后来发生了什么,雪松不知道。等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爸爸妈妈都围在他的身边。
  看到他睁开眼睛,妈妈咧开嘴笑了,却有两行泪滴落在雪松的脸上:“醒了!儿子,你可醒了……!”
  爸爸一把把妈妈划拉到一边:“去,快去告诉妈一声,雪松醒了!”
  雪松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房间里灯火通明,已经是晚上了?奶奶患有脑血栓,卧病在床,肯定在为他担心呢。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一双大眼睛却直勾勾地望向爸爸的眼睛,企图从那里找到些什么。
  “儿子,你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雪松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
  “要不先喝点水吧!”
  雪松还是没回答,一双黑亮的眼睛仿佛要瞪进爸爸的心里。
  爸爸摸着雪松的头,故意放轻了声音说:“你想问杨杨吧?他走了,埋在了小树林里最高最粗的那棵大杨树下。”他说得小心翼翼。他知道杨杨是儿子最好最好的朋友。他的眼睛一秒钟都没离开过儿子的脸。他想儿子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受不了,肯定会哭得死去活来。如果那样,他该怎么来安慰他呢?在雪松昏迷的一天半的时间里,他在脑海里数百遍数千遍地彩排过接下来的场景,然而事情却没有按照他预计的方向发展。
  雪松知道“走了”是啥意思。去年姥姥去世时,大人们都说她“走了”。活蹦乱跳的杨杨怎么会说走就走呢?他望向爸爸的眼神里有一瞬间的疑惑,接着就暗了下去,再暗下去,终于变得空洞了。
  他一句话不说,爸爸说啥他也没有反应,就这样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槐树、取土坑、笑着的杨杨、在水里挣扎的杨杨、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死鱼一样的杨杨、默默地转过身,渐行渐远的杨杨……他伸出手要拉住杨杨,可是他的手凭空划拉了一下,什么也没抓住。
  妈妈从奶奶的房间回来,看到这个情景,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雪松的身边,一把抱住了雪松,鼻子里带着哭腔说:“儿子,你怎么了?别吓唬妈妈,别吓唬妈妈好不好……妈妈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不好受就哭出来吧,别憋着!”
  雪松没有哭,目光呆滞地瞪着前方,却没有焦点。
  妈妈把雪松的头抵在自己的胸前,强忍着决堤的泪水,尽量用平和的语调说:“儿子,你还记得咱们在姑姑家看过的一本画册吗?”
  姑姑是个画家,专修油画。有一次,爸爸妈妈带着雪松去姑姑家,看到一本油画册,里面尽是长着翅膀的光屁股娃娃。雪松回来还跟杨杨描述过那些画。杨杨神往地说:“要是咱们也能长出翅膀多好啊,那样咱们就可以在天上飞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雪松哥,你说从天上看咱们村子是什么样子的?”
  “我才不要长翅膀呢!”雪松说,“连衣服都没得穿,冬天不冻死才怪。还想从天上看咱们的村子?当心做饭的时候家家烟囱里冒出来的烟把你呛死!”雪松不屑地瞟了杨杨一眼,一副深谋远虑的样子。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些呢?雪松哥不愿意做的事情我也不喜欢。”杨杨摸着圆溜溜的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
  妈妈不知道这些事情,竭力用欢快的语调接着说:“画册上的那些光屁股娃娃都是天使。小孩子死后,会到天堂去做天使。他们挥着洁白的翅膀,到处飞来飞去的,可快乐了!”
  雪松还是无动于衷地呆愣着,却在内心的世界里却一直和杨杨对话:杨杨,你真的会去做天使吗?你是不是在埋怨我没有照顾好你?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不该带你去危险的地方。都是我笨,不够强大,保护不了你。可是你真的会去做天使吗?做天使没有衣服穿,把你冻着怎么办?你飞着飞着飞累了,摔下来怎么办?我看不到你,想你了怎么办?你说过,就是让你做皇上你也不去的。你说过要永远做我的好兄弟。你为啥玩着玩着就不跟我玩了?就“走了”?你是不是恨我太笨,不要我这个哥哥了?不想长大了给我当经纪人了?……
  4
  从那天开始,雪松就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说过一句话。仿佛有一个无形的牢笼,雪松躲在里面,把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别人走不进去,他也不肯走出来。
  这种光景,上学自然是不可能了。一家人就这样无奈地看着他我行我素。
  白天,他时常蹲在院子里,手拿着一根枯树枝在地上画呀画的,不知道在画些什么。晚上,他会大睁着双眼,空洞的眼神望向屋顶,很晚才会入睡。
  爸爸妈妈带雪松去看过医生。医生的答复是孩子受了刺激,心病还得心药治啊。
  雪松本来是自己睡一个房间的,自打杨杨死后,爸爸就过来跟他同住。每天晚上,爸爸都会给他讲故事,跟他唠家常。虽然雪松一点回应都没有,爸爸还是自顾自地说着,常常说得自己泪流满面。爸爸在心底无声地呐喊:“我的儿啊,快醒过来啊!你让爸爸怎么办才好啊!”
  有一天,妈妈拉着雪松的手来到奶奶的房间。
  雪松是奶奶从小一手带大的,和奶奶感情极好。近一年的时间,奶奶卧病在床,每天更是盼着雪松放学回来,到她房里玩上一会儿,祖孙俩开心着呢!可是自打发生了那件事后,雪松不主动来奶奶的房间了。不知道他的意识里还有没有奶奶。每次爸爸妈妈带他来,他也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看着宝贝孙子一天天地憔悴下去,奶奶的心如刀割。
  今天是奶奶让妈妈带雪松来的。
  奶奶枯瘦的大手摩挲着雪松纤细的小手,嘴里一声声地唤着:“松儿,松儿……”雪松没有反应。
  奶奶给他讲故事。雪松自小可爱听奶奶讲故事了。奶奶肚子里的故事可多了,雪松从小听到大,都没听过重样儿的。雪松每次都听得兴致勃勃,还不时地问这问那,听完一个还要奶奶再讲一个。
  今天奶奶讲的是什么故事,雪松不知道。说实话,他根本没有听到,只是麻木地看着奶奶的嘴一张一合,不知道那里发出的是什么声音。
  突然,奶奶脸上呈现出一丝痛苦的神情。这一丝痛苦牵动了他的意识,他想到了在水里挣扎的杨杨。随即,他的脸上布上一层紧张的神情,目光也明亮了起来。
  奶奶捕捉到了雪松的变化,浑浊的眼底泛起一丝泪光。“松儿,攥紧奶奶的手。”雪松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奶奶的手。奶奶知道,他听进了她说的话。
  奶奶说,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夜夜守着他舍不得的人。杨杨是你的好朋友、好兄弟,所以你不开心,于杨在天上也不会开心。
  雪松的眼里泪花闪闪,妈妈在旁边却已经是涕泪涟涟了。
  接着奶奶又说:“奶奶老了,也要走了。奶奶也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看着你。你不高兴,奶奶也会不高兴的。”
  “奶奶,你不要走!我听你的话!求求你别走……”雪松第一次开口说了话。
  奶奶无声地笑了,细密的皱纹笑成了一朵大大的菊花。
  第二天奶奶去世了。
  自此,每个有星星的夜晚,雪松都会坐在院子里,仰望星空。天上有一颗很大很亮的星星,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他想,那一定是奶奶。奶奶总是无限怜爱地看着他。在天边,有一颗很小,却很亮的星星一直在调皮地闪啊闪的。那一定是杨杨。他和星星说话,也是在和杨杨说话。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委顿下来。星星不理他。不理雪松的杨杨还是杨杨吗?杨杨,我的好兄弟,你在哪里?
  5
  过了夏天,雪松又背着书包回到了学校。雪松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好动,脸上多了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凝重。
  现在雪松一切都好。没事的时候,他会主动要求爸爸陪他到树林里走走。父子俩有时边走边聊,有时都不做声,各自想着心事,又都默契地回避着安息在大杨树底下的杨杨。
  秋风乍起,满世界的杨树都换上了华丽丽的金色外套,惊艳了人们的目光。雪松的心里充满了欣喜。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天,这些美丽的叶子就像一群群飞舞的蝴蝶一样,翩翩落地。
  一天,雪松散步时无限伤感地说:“唉,这些树就这样死了。”
  爸爸笑着告诉他,树并没有死。它们只是在为更好地活着积蓄力量。不信你看每一片叶子落下后,都会在树枝上留下一个小小的芽窝。第二年春天,就会从芽窝里就会长出新叶。雪松想,杨杨会不会复活呢?
  6
  转年春天,雪松和爸爸到树林里散步,看到一排排杨树被砍倒了。这回,这些杨树真的死掉了!这次雪松一句话没说,爸爸却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悲伤和绝望。爸爸心里沉沉的,整夜没睡。
  第二天,爸爸带雪松又去了河边。
  “雪松,跟爸爸一起捡点树枝吧。”
  雪松想,爸爸是要捡些柴火烧火用吧。昨天刚刚砍倒的粗大的树干已经被拉走了,河堤上到处都是杨树的枝条。那些新鲜的树枝带着苦涩的清香,青白的断口仿佛滴着碧绿的血液。他的眼前又晃过杨杨的身影。他一时又呆愣起来。
  父子俩捡了很多杨树枝,抱到自己家地里。爸爸用斧头把手指粗的树枝剁成一尺长的节,然后把这些小木棍一行挨着一行地插进土里,插得整整齐齐。
  雪松疑惑地问:“爸爸,这是在做什么?”
  爸爸说:“既然树死了,咱就把它们埋了吧。”
  也好。大人们不是常说一个词——“入土为安”吗?杨杨——雪松的心又刺痛了一下。
  他们把整整一块地都插满了树枝,然后架起喷灌机,把地饱饱地浇了个透。
  过了些日子,再去地里时,雪松惊讶地看到满地的小树苗在阳光下泛着油亮亮的光。爸爸搂着雪松的肩膀说:“没有什么会凭白无故地消失。那些大杨树死了,又有这么多的小杨树快乐地生长着。人也是一样。你听说过‘轮回’这个词吗?一个人的生命没有了,说不定哪个新出生的婴儿就是新的他呢!”
  雪松的心里豁然开朗。从那以后,他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他又开始像以前一样唱歌、玩耍,只是不再戏弄小孩子了。每当看到有阿姨抱着小孩走过,他都在想:这一个是不是杨杨呢?
  寻找
  樱海星梦
  当荣把她的朋友晓月领进客厅时,她随手把怀里的袋子放在脚边,一大束玫瑰在里面蜷缩挤压,枯萎,但暗香充盈了客厅。看得出来她笑容里包含一丝凄楚。荣告诉我,她要出门几天,她老公自己在家,晓月住在她那儿不方便,就让晓月在我这里暂住。晓月不好意思的低头说,“给你添麻烦了,真不知道我该怎么说。”我这时才仔细端详晓月,她眉毛黑而长,没有修饰过的痕迹,眼睛不大,但黑黑的看着就让人爱怜。小巧的鼻子,嘴不小很性感那种,弯曲的半长发染成栗棕色,中等身材很匀称。我看不出她具体年龄。给她倒了杯水,她接过来。她微垂着头,边喝水边解释着到我这儿的原因。她告诉我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男人,爱到什么都可以抛弃的地步,和现在的老公离婚。她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盯着那束玫瑰。我没好意思追问,因为我觉得她已经过了冲动的年龄。她告诉我她已经三十五岁,女儿上中学。说完这话她不好意思笑了,抬头看着窗外。
  玫瑰从袋子里散发出阵阵清香,晓月指着袋子说,“姐,有花瓶吗?如果没有我把它扔垃圾桶吧?”说这话时晓月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舍。我看了看茶几上的玫瑰,多好的花儿,有的还没开就已经低垂了头,花瓣也掉了不少,可见这束玫瑰在晓月手里已经有两天了。我打开袋子帮晓月剪掉凌乱的花叶,把蔫了的花瓣摘了,找了一个很久不用的冷水杯把玫瑰插好,注满了水。
  天暗下来,我弄了些吃的,边吃边听晓月说话。她想离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享受怕了男人的拳头。想尽了千方百计才同意协议离婚,当把协议书给老公后,他们又发生了剧烈地争吵,她匆匆跑出家门,所有的卡和现金都在包里,家里这两天不能回去,等办完离婚手续再说,所以这两天只得寄宿在这里。
  一晚上晓月一直摆弄着手机,直到没电。她问了我家里的座机号,她说她的手机打不出去,电话费会补偿给我的。“电话费不是事,你悠着点就行。”
  夜深了晓月还在厅里打着电话,她脸上的表情不时的变换,一会流泪一会痴笑,看得出来她在感情漩涡里挣扎。那个爱她,或她爱的男人不知和她说着什么,晓月的脸上满是泪水。我看了一眼,心想,这可怜的女人,不知这轰轰烈烈的爱能延续多久,看吧,浪漫的爱情永远是和眼泪,玫瑰连在一起的。我躺在书房的沙发上看书,凌晨快三点了才迷迷糊糊睡着,突然电话铃刺耳的响起来,我激灵了一下,这个电话是为母亲留的,她不会用手机,即使家里人人都有手机,这个座机也不能撤掉。电话铃一响我第一个想到母亲怎么了,心慌跳不止地拿起了话筒,一个男人的声音很低却很有磁性:“晓月是你吗?”我惊魂未定的说,“我不是,她睡了。”男人很礼貌的说了谢谢,然后求我让晓月接电话。我把话筒递给早等在我身边的晓月。
  天很快亮了,因为没睡好头昏沉沉的,抬头看到冷水杯里的玫瑰竟然开了,一朵朵娇艳欲滴,仿佛与时间竞争展现最后的妩媚。晓月还在睡,嘴角一抹笑容上沾着一滴泪水,我呆望片刻,看出她心里的这份爱是无人阻挡了。为了这个男人她已经不顾一切。
  两天后,晓月的手机刚充好电她老公的电话就顶了进来,同意了她的离婚协议,他正在民政局门口等她。晓月丈夫的冷静倒让晓月感到有点对不起对方,眼里闪着泪花和颜悦色的问起孩子和公婆。晓月下午才回来,并拉回来个大提箱,她不好意思地说:“姐,我再住两天,等我安排好住处就搬走。”她边说边从钱包里抽出一叠钱递到我手里,我推开她的手说,“你是荣的朋友,什么话也不说了,你也别客气,你把钱收回去,以后要是看到我记得打声招呼就够了。”晓月不好意思的说,“姐,你真好看,那种说不出的气质我形容不出来,我就是爱看你,觉得我们是相识已久的朋友,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不会轰我走,也一定会帮我的。”由于离婚手续办得出奇的顺利,晓月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孩子留给丈夫和公婆比跟着她好,她把自己应该分的财产都留给了女儿。并告诉我她为了爱情净身走出家门那一刻,忽然有种奔赴刑场的感觉。究竟为了什么?受不了那种折磨?晓月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却莫名其妙地说,为了寻找——
  寻找?我感到震惊,她寻找什么呢?
  几天过去了晓月还没有音讯,我的座机也像个哑巴蹲在角落里。晓月的手提箱孤零零立在阳台,那束玫瑰已经枯萎得惨不忍睹。我看着那束干枯的玫瑰,心里隐隐有丝不安,心想这个女人哪去了,就是走也要把东西拿走。我打电话给荣,荣说她还在南方,晓月一直没和她通过电话,荣还开玩笑说,不是没和你借钱吗?你还怕她跑了不成,也许她在威海装修房子呢。
  半夜,我的手机突然唱起歌来,小狗哇哇对着手机狂叫,我拿起手机是荣打来的,“你疯了,大半夜的,你不是在南方吗?有话明天说。”荣说,“你别撂电话,刚到家就听说晓月死了,是车祸,是去威海的路上,因为买梨,不对,是吃梨……”荣在电话里好像说事情的经过,她说的我一头雾水。后来她在电话里大喊,你说话啊,不会无动于衷吧,怎么她也陪你住了两天。电话没音了,屋子里死一般寂静,暖气很足,可我还是抖颤颤的觉得冷。
  起风了,护栏上的塑料板发出啪啪的声音,就像有人拍打窗户,睡不着了那个晓月不时地在我眼前重叠侵扰我到天亮。风越来越大,我把那束玫瑰从瓶子里拿出来,玫瑰干枯的颜色刺痛了我的眼睛,泪水一滴滴掉落下来。我打开窗,风把窗帘高高吹起,把冷水杯扫落地上,破碎声划破了冷寂的清晨,我把花束举出窗外,冷风撕扯着花瓣,窗外荒芜的小花园落了一地的残红。
  荣来了,看样子有些疲惫,那太过消瘦的脸看着有点缩水,她斜靠在沙发上,不带表情的和我讲起晓月。晓月是她家楼上的邻居,一家三口,丈夫女儿。婆婆住的不是很远,经常过来收拾屋子帮着做做饭,虽然月儿常常发点小脾气,但丈夫宠她,一家人也算和和美美。荣说晓月喜欢写诗跳舞,追求浪漫,但也忍受家暴。说着拿眼瞟了我一下,我装没看到。荣说晓月的眼神和笑容常常会给男人带来暧昧的感觉,这对晓月来说是福也是灾。晓月爱上的男人,是荣老公的同事也是同学,在单位还是个处长。这个处长的爱人也是他们一届的同学,经常做她的工作,也说服她老公。由同情到相爱,两个人走到了一起,也是男人逼得,直到有一天楼上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和砸碎东西的声响,晓月披头散发按响了荣的门铃,荣才知道晓月为了这个男人不顾一切的要离婚。从那天起,晓月的家里失去了往日的温馨与安宁。
  晓月的丈夫瘦瘦高高很文气,工作也踏实从不越雷池一步。晓月嫌丈夫缺少男人的阳刚和豪放,就连丈夫擦桌子擦地板她都认为是小家子气。晓月的丈夫深爱着她,无论晓月怎么闹,他都一笑了之。然而,她的男人非常暴力——荣长叹一声,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吗?可怜见!离了却是这样的结果。看他一直守着死去的晓月,悔恨是这个样子吗?
  那天去威海的路上,下了高速后,路上都是雪不好走。男人小心翼翼的开着车,车路过一个农贸集市,晓月要下车买了些水果,上车后晓月用水果刀削好一个梨,她一口口喂给男人吃。在一个岔道口,男人正歪头用嘴接晓月手里的梨,窜出一辆拉货的农用三轮,男人为躲开三轮车撞在一棵粗大的杨树上,晓月飞了出去,当时就死了。男人受了伤但不是很重,他掏出兜里的手机第一个给荣的丈夫打电话,荣刚到家就和丈夫赶去出事现场,等到那时,男人已经被送进了医院。当地的交警已经用绳子圈住事故现场,晓月躺在路边,脸上盖着男人的衣服,洒落在雪中的梨显得翠绿晶透,离晓月不远有一片雪被血染红了,一个梨滚落在上面。荣掀开盖着晓月的衣服,她秀气的脸已是青紫色,一个咬了一半的梨紧紧抓在手里,被血染成红色。
  荣说她以后再也不吃梨了,我听得阵阵发冷,忽然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诗弹出脑海,“雪中的梨,血中的梨”,心里暗暗恨那个没有责任感,勾引女人的男人。我让荣把晓月的手提箱送回了她丈夫家,虽然心里很难过,但毕竟相过,很惋惜,就当做了一个凄美错爱的梦。
  一个多月过去了,偶尔晓月也会从我脑海里一闪而过,终究她在我家里住过几天。深夜的一个电话打破了我的平静。惶惶中我拿起话筒,是一个陌生的电话,我把话挂了。电话铃再次响起,大有不接不罢休的执着。我无奈的拿起话筒,耳朵里就爬进一声轻叹,如一缕烟雾飘来,对方求我不要挂断电话,他说深夜打扰我实在不好意思,可是没办法了,不找个人说说就精神崩溃了,他约我明天下午去上岛咖啡厅,想把他和晓月的事情和我说说。我对着话筒说对不起,明天我有事。他带着磁性的男低音没有了上次的激情,气息低弱,听起来怪怪的。他哀求我,占不了多长时间,听不了软话,知道他打这个电话要付出很大的勇气,想到这,我的声音也委婉了很多,我说我们没见过,你在咖啡厅看到穿黑色棉服,围一条粉色缀着牡丹花的围巾的就是我。
  我放下电话自己嘲笑自己,这个男人和你有什么关系竟然同意赴约,是自己太寂寞,还是想窥探别人的隐私充实写作素材,我暗暗告诫自己,都不是,是晓月那份执着寻找爱情的奋不顾身与我隐含在深处的灵魂相碰,就算为晓月我也应该去见他。第二天我如约而到,咖啡屋里暖和且清净优雅,高高的靠背挡住了每一个人,我站在那找寻着。一个男人从高高的靠背后站了起来,扫视着咖啡厅,他一眼看到我就朝着我摆手。我笑了,我们从没见过,就这样准确的知道对方是要找的人。他的胳膊还吊着纱布,可能骨头断了。这个男人一看就是那些孤独寂寞女人的杀手,他的个子不矮,阴郁沧桑的那种酷劲一览无遗。咖啡的热气在眼前袅袅飘动,他眼神哀戚地望着我,我说我今天是来听的,就静静的坐在那用手里的勺子搅动着咖啡。他很直率看着我,“你是不是有些怜悯还有些看不起我?”他看我摇了摇头就继续说,“你信吗?女人与女人之间也有一见钟情,晓月自从认识你不止一次和我提到你,她说她喜欢你的仗义,知性和优雅的气质,车祸后她没有咽气,她最后竟然说让我去找你来救她,她说只有你懂我们,她当时没死,连警察都不知道。”我愣愣的看着他,站了起来,“为什么不马上救她!”我手里的勺子掉在地上,那杯凉了的咖啡弄脏了漂亮的桌布。
  他眼睛红红的,没有泪水的哭泣更让人撕心裂肺。他没回答我,自顾自地说,“她是我的初恋,上中学时,我们就非常好。后来,当然,经历了很多坎坷——哦,命运!一路上晓月像个孩子般兴高采烈,不时地伸手摸摸我的脸,问我开车累不累?一会又拿出水杯喂我喝水,一路上问了无数个爱我吗?也许我压抑太久的激情被释放,就像自由飞翔的小鸟,一手搂着晓月,一手开车,还不时的低头亲吻晓月。她把削好的梨一口口喂我,我开玩笑说两个人不能分梨吃,她不听非要把她嘴里的梨喂给我,就在我俯身的片刻,那辆车窜了过来,是晓月先看到的,她喊了声有车,用尽力气推了我一下,车撞上了路边的大树,晓月被甩出车门。
  男人说不下去了,眼睛红的像要滴出血来。他给我还原了整个车祸现场,手在微微抖着,我的心也在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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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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