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世界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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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627
颗粒名称: 小说世界
分类号: I247
页数: 11
页码: 34-44
摘要: 本文收集宁河县七里海的小说文学作品,其中包括了《海殇》、《缘分》。
关键词: 宁河县 七里海 小说

内容

海殇
  北风
  虾米爷睡醒了。
  窗外的日头老高老高的。光线很强烈,刺得他刚刚睁开的眼睛迅速眯成一条缝。
  这一觉,他睡得很香。其实,他不愿醒来。他宁愿永远沉浸在美梦之中。梦中,他又驾起崭新的渔船,出海打渔了。船迎着风浪前行,忽忽悠悠。他呼吸着咸涩的海味,无比惬意。他和渔民们一起围网捕鱼。海面上漂浮着嘹亮的渔家号子。号子声压倒了涛声,荡起渔民骨子里的血性……
  而他还是醒了。美梦啊,为啥总像泥鳅那么滑溜儿呢?
  虾米爷咂了咂嘴,回味着梦中的滋味。眼前,却是另一番景象。房间,是刚搬迁的楼房,四壁唰白唰白的。床,是席梦思的,软软的。地面,铺了木质地板,一尘不染。一切都与鱼鹰子的生活相去甚远。鱼鹰子住进楼房了!这是天大的事。那些天,红螺湾的人们纷纷议论这件事。有人喜,可也有人愁。虾米爷的眉头紧紧皱起来,咋也舒展不开。他懒得住高得眼晕的楼房。他也睡不惯席梦思。他就睡在地板上。睡在地板上,就像睡在船板上一般,心里踏实。
  好久不出海了,虾米爷觉得身子骨都僵了。鱼鹰子的天地在海上。他一骨碌从地板上爬起来,挽了挽裤腿,出门了。孙子小海喊他吃早点,他有点儿听不懂。啥早点?狗屁!净瞎咧咧那些文绉绉的词儿。他光脚下了楼。出了这片叫做“梦幻港湾”的小区,虾米爷心里一下子敞亮了。他向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奔去。
  红螺湾。是的,远处就是红螺湾了,能看得清哩。那是虾米爷心中的圣地。过去,每到退潮的时候,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红螺,铺满了海滩,景观蔚为壮观。当地人称之为“红螺盖滩”。红螺湾因此得名。
  现在,红螺湾已经看不见红螺盖滩的景观了。取而代之的是黑压压的人群和终日吼叫的机器。城市发展的加速,把这片红螺湾折腾得喘起了粗气。在大规模围海造陆运动中,红螺湾的陆地面积不断向海里延伸。前面的陆地刚刚生成,后面一幢幢高楼就拔地而起,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据说,一大批国际知名企业都在这里落了户。而先前的渔村被政府搬迁了,迁到了距红螺湾十多里远的“梦幻港湾”小区。房子是政府盖的,清一色的楼房。于是,红螺湾的渔民们被迫离开了大海,龟缩在城里人住的小区里。渐渐地,他们淡忘了渔民生活。许多年轻人追赶潮流,纷纷进入企业打工。他们觉得这种生活很时尚,而鱼鹰子的生活很“奥特”。虾米爷不懂得“奥特”是啥意思。反正他知道肯定不是啥好词儿。
  虾米爷急步向着心中的港湾前进。虽然红螺湾已经不是渔民的港湾了,海边仍泊着寥寥几条小渔船。在大型机械面前,那几条小渔船显得很单薄。不过,有了这几条小渔船,可以证明渔民的阵地依稀尚存。以前,红螺湾渔民的大船全停靠在这里。现在水浅了,泊不了大船。大船只能泊在年鱼岛。年鱼岛就成了渔民的驿站。其实,年鱼岛只是一座巴掌大的小岛,原来距海边有二十多里。可由于造陆运动,现在年鱼岛距岸不足三里了,站在海滩上就清晰可见。红螺湾的渔民们大多不下海了。下海的屈指可数。这些仅剩的渔民怀着深深的鱼鹰子情结。他们只能把大渔船泊在年鱼岛。红螺湾边的小渔船是他们到年鱼岛的工具。
  虾米爷太普通了。不论是建楼的农民工,还是造陆的农民工,都没有理会虾米爷。他们操着南腔北调,说着荤段子,不时引发一片笑声。据说,红螺湾的农民工大军有三万之众。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抛家舍业也不容易。虾米爷很同情他们。不过,他也憎恨他们。如果不是这些家伙,红螺湾也不会是这个样子。外人都认为过去的鱼花子搬进楼房享福了。可虾米爷却很遭罪。七十多年来,他是在风浪里滚过来的。离开了海,离开了船,他就像丢了魂儿。这正是他内心的苦楚所在。
  工地上也有一些红螺湾的渔民。他们已经加入到开发红螺湾的大军中。蚝蚶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夹着公文包,腆着个大肚子,显得很神气。见了虾米爷,他客气地打了个招呼。虾米爷哼了一声,继续向前走去。蚝蚶跟在他屁股后面说道,虾米腰眼看就画成句号了,整天瞎跑啥?在家享清福得了!虾米爷看不上蚝蚶,更懒得理他。蚝蚶知道虾米爷不待见他。可他知道虾米爷的痛处,直捅过去说,以后,恐怕想出海打鱼都难喽!虾米爷一怔,停下脚步,斜睨着蚝蚶骂道,乌龟王八羔子!你说啥?蚝蚶一笑说,没啥。你忙你的去吧!虾米爷一把薅住蚝蚶的脖领子,乌龟王八羔子,今儿不说清楚,就阄了你!蚝蚶见虾米爷急了,忙求饶道,爷,别发火。实话跟你说吧,年鱼岛已经列入全市开发的重点。据说,要建个啥旅游岛。反正,过两天,那些破渔船都统统不让停靠了。
  虾米爷瞪大眼睛,半天没说出话。他心窝子里有股气正迅速升腾,堵塞了他的喉管。他张了半天嘴,没吐出一个字。他将手松开蚝蚶,身子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蚝蚶不满地掸了掸西装和领带,甩了一下大背头。他又强作笑脸说,以后重点发展旅游渔业、休闲渔业了。你想出海,就买条观光船,带着大城市来的“驴友”去打鱼。虾米爷不知啥叫“驴友”。他缓了缓神,愤愤地吐了口唾沫,这叫啥出海打鱼?蚝蚶得意地说,休闲渔业可比你出海打鱼卖苦力强多了,钞票是大大的。虾米爷骂道,狗屁休闲!红螺湾就是你们这号的给搅乱的。蚝蚶达到了气人的目的。于是,他得意地走了。虾米爷失神地望着远处的年鱼岛,幻影一般。好半天,虾米爷终于迈开脚步。穿过了喧嚣,他麻利地跳上一条小渔船。脚一沾船板,他觉得浑身都是劲儿。刚才失魂落魄的感觉不翼而飞。不过,他的腰弯得的确像虾米了。他已经七十三了。但他是老船把式,挥浆、划水、推浪,一招一式都很娴熟。美中不足的是,他的气脉稍差了一些。他想,他这辈子是离不开海了。他死也要死在船上,埋进海里。这是渔人的宿命和荣耀。
  很快,小船到了年鱼岛。这里停靠着几条大船。长时间不出海,大船显得无精打采,失去了往日的精气神。虾米爷吼了一声,纵身跳上小岛。海是他的世界,船是他的舞台。海和船不会说话,可他能听到它们的声音,感受到它们的气息。自从红螺湾搬迁后,虾米爷就像一条迷失方向的小船,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岸。他的内心是寂寞的,伤感的,迷茫的。他终日沉默寡言。内心堆积了许多话,他只能向大海倾诉。
  老伙计,我想你们啊。一天见不到你们,我这心里就像长了草。这辈子是离不开你们了。那些混账东西想把咱拆开,他们是做不到的。我死也不离开你们。虾米爷对着大海自言自语。
  他觉得大海在倾听他的诉说。大海明白他的心思。
  老伙计,我七十三了。人家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请自己去。这是个坎儿,可我不怕死。我想明白了。这样没着没落地活着,还不如早死的好。虾米爷喃喃自语。
  其实,虾米爷来年鱼岛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他来看他的大船。崭新的。那是他花光了全部积蓄买来的。船身是铁板打造的。阳光一照,金光闪闪。这时正是休渔期。再过两天,就解禁了。到时候,大船就可以派上用场了。除了船,虾米爷这辈子啥都不喜欢。他曾经亲手做过三条木船。可它们经不起风浪的折腾,都散架了。这回有了这个铁家伙,他心里很踏实。
  登上大船,他内心深处升起几许豪迈。就像一个伤愈归队的战士,重新端起枪,奔向战场一般。眺望远方,沧海茫茫。那里将是他的战场,也是他的坟墓。他抚摸着船舷,沐浴着阳光,陶醉在无限遐想之中。
  一会儿,他躺在大船的甲板上睡着了。他又做了一个美梦,和晚上做的一模一样。他仍不想醒来。
  不知什么时候,耳边响起嘈杂的声响。虾米爷警觉地爬起来。他把身子尽量压低,像侦察兵一样循声望去。年鱼岛上站着十几个人,西装革履的。其中一个领导模样的正指指点点。虾米爷不认识他们。不过,他认识站在那个领导身边的蚝蚶。蚝蚶这家伙身子虽笨,但头脑机灵。况且对这里熟得很哩。他不知正说什么。海风很硬,虾米爷听不清。知觉告诉他,他们都是不速之客,肯定在打年鱼岛的歪主意。
  尤其是蚝蚶这乌龟王八羔子,最不地道,眼珠子叽哩骨碌乱转,心眼子特别多。小时候,一出海,蚝蚶就偷懒耍滑。虾米爷觉得他不是出海的料,成不了啥气候。不过,这小子打渔不行,嘴皮子特溜。他先是进城打了几年工,挣了大把的钞票回来,还开上了轿车。后来,红螺湾围海造陆,他又当了包工头,梳着个大背头,整天夹着包在海边瞎逛。
  联想到蚝蚶刚才和他说的话,虾米爷越发紧张起来。年鱼岛,是他最后的阵地。他必须守住这块阵地。这是渔人的尊严。这是他活下来的全部意义。
  这群不速之客在小岛上停留了大半天。虾米爷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他不错眼神儿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害怕。他恐惧。他担心。他仍抱有一丝侥幸。正是有了这丝侥幸,他没有绝望。
  终于,那些人走了。虾米爷的心撂下来了。此刻,他最想知道的就是年鱼岛的命运。幸好,蚝蚶没有走,仍拿着望远镜四处张望。虾米爷不愿和蚝蚶搭讪,可又没办法。他急步走到蚝蚶跟前。蚝蚶根本没有注意。虾米爷有些胆怯地问,小子,他们来这儿干啥?蚝蚶这才放下望远镜,得意地一笑,干啥?开发年鱼岛呗!虾米爷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唰白。
  天呐,年鱼岛真的完了!虾米爷的世界一片黑暗。
  蚝蚶根本不在乎虾米爷的表情,甩了一下背头,得意地说,他们都是财神爷,是给咱红螺湾送银子来的。这儿要开发成红螺湾旅游区。以后,家家都会富得流油。对了,知道这个项目l是谁拉来的吗?蚝蚶拍拍胸脯说,是我!是我蚝蚶!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掴在蚝蚶的脸上,打得蚝蚶一趔趄。虾米爷出手稳准狠,操桨的大手也很有力。
  蚝蚶捂着被打肿的脸,嚷道,你咋打人?
  打你是轻的。乌龟王八羔子!虾米爷的眼珠子充血了,喷射出仇恨的光芒。他又晃了晃手中的鱼义说,真想戳你俩窟窿。给老子滚!
  蚝蚶灰溜溜地走了。虾米爷感到很委屈。被风浪磨刷的老脸上淌出两行清泪。世界变小了。没他容身之地了。他又感到很悲凉,很无助。他知道,他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但他又不甘心适应这样迷乱的生活。
  虾米爷的身子软绵绵的。他靠着大船坐下来,失神地望着茫茫的大海。他麻木了。涌上滩的海水把他的衣服打湿了,他全然不觉。从中午一直坐到黄昏。他的内心是混沌的,迷茫的。
  不知什么时候,传来了孙子小海急切的喊声。虾米爷拍了拍脑袋,醒过神来。小海急步走过来,埋怨道,爷,天都黑了,你坐这儿干啥?晚饭都凉了。对了,村长正到处找您呢!虾米爷没说话,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小船挪去。小海不言语,跟在他屁股后面,上了小船。当虾米爷操起桨,这才完全清醒了。他问小海,大头鱼找我干啥?小海说,听说后天领导来村里搞啥调研。村长找你商量这事。看样子挺着急的。虾米爷把桨递给小海,从腰里扯下旱烟袋,撮了一锅烟,吧嗒了两口。虾米爷的脸上一团迷雾。
  等虾米爷进了家门,看见村长大头鱼正在房间里急得打转转。见虾米爷回来了,大头鱼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他咧开大嘴说,总算把你盼回来了。虾米爷又撮了一袋烟,直来直去地问,啥事这么急?大头鱼说,大大的事哩!后天上级领导来村里调研……没等大头鱼说完,虾米爷哼了一声,说,这跟我有啥关系?大头鱼解释道,咱这是现代化的新渔村,是领导的联系点。领导来就是想听听大伙的意见。虾米爷往地上猛磕了磕烟袋,愤愤地说,要听我的意见,那就甭打年鱼岛的主意。年鱼岛没了,你说还咋出海打渔?红螺湾没了,年鱼岛不能再丢了。小海急忙把地板上二的烟灰擦干净,埋怨道,爷,以后往烟灰缸里磕烟灰。虾米爷没理会,吐了一口烟雾说,住楼有啥好?像坐大牢,憋屈!
  大头鱼接着说,领导是来听咱们意见的。虾米爷说,可我听蚝蚶这个乌龟王八羔子说,年鱼岛开发早就定下来了。小海偷偷朝大头鱼递了个眼色。大头鱼骂道,蚝蚶懂个屁!他说的话,你只当放个响屁好了。虾米爷听了,阴沉的脸立刻松弛了许多。他又问,那就是说年鱼岛还有救?大头鱼一笑,能不能救年鱼岛,关键看领导。能不能让领导下这个决心,关键还得看咱咋做。听大头鱼的话里有话,虾米爷急切地问,甭兜圈子!只要能保住年鱼岛,我这把老骨头豁得出去!大头鱼见虾米爷态度恳切,不紧不慢地说,反映意见归反映意见,但这招待工作更重要啊!我打听过了,领导最好旋风蟹这一口。把旋风蟹摆到桌子上,领导一高兴,兴许这事就能成。虾米爷往地板上狠狠啐了一口,这是啥世道!小海一边擦虾米爷吐的痰,一边安慰道,爷,现在社会上都兴这个。你看不上,就甭想办成事。虾米爷无奈地狠吸旱烟袋。
  旋风蟹指的是旋风岛水域产的蟹。旋风蟹因旋风岛而闻名。上百年来,旋风岛始终充满了魔幻色彩。据说,旋风岛附近有股怪风,说来就来,鬼得很。风一来,海面就卷起一个大漩涡。虾米爷叫它旋风窝。任你力气再大,也逃不过它的魔爪。多少年来,人和船不知被它吞了多少。在渔民心中,旋风岛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不过,也有一个幸存者,那就是虾米爷。这是虾米爷引以为豪的。这也是虾米爷得到红螺湾渔民尊敬的根本。
  大头鱼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让虾米爷捕来旋风蟹,放到招待领导的餐桌上。他很精明,眼睫毛都是空的。虾米爷爱听啥,他就说啥。他夸虾米爷是红螺湾渔民中最有血性的。虾米爷骨子里的确有股子傲气。那是渔民的傲气。此刻,他感觉肩上承载着年鱼岛的命运。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拯救年鱼岛啊!也许,那些融入花花世界的渔民们并不理解他。他仍然心甘情愿地为心中的圣地付出一切。
  虾米爷要出海了。红螺湾的天空却笼罩着一层阴云。红螺湾的人们眼神怪怪的,对虾米爷寄予了厚望。
  这次出海非同一般,出海仪式也是非常隆重的。这是渔民的习俗。渔民心里都有神灵。船龙爷就是虾米爷心中的神。他相信,只要船龙爷保佑他,他就能够闯过旋风窝。
  虾米爷出海那天,海滩上围满了人。有红螺湾的渔民,有外来的打工者,也有从外面赶来的游客。他们的目光中夹杂着神秘、好奇、疑惑,甚或是嘲笑。虾米爷没有理会他们。他的表情是庄重的,严肃的。他的心里只有船龙爷。船龙爷的牌位就供在大船船头的案桌上。虾米爷点燃香火,十分庄严地插在香炉里。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双膝跪倒,向船龙爷行了三拜九叩大礼。这时,小海端过一碗黑狗血。虾米爷接过来,面朝大海半唱半喊道,四面潮水八面风喽,龙船驶入海当中喽,妖魔鬼怪且让路喽,闯滩放落比天重哟。语毕,他将半碗狗血一口灌到肚子里,另半碗血“唰”地泼到船头。
  顿时,狂风大作,黑云翻滚。豆粒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围观的人群四散而逃。茫茫雨雾中,海滩上只剩下虾米爷和小海。
  虾米爷披上蓑衣,裹了裹裤腰,浑身就来了劲儿。他麻利地爬上船,解下桅杆上的绳索,用力一拉,船帆“呼啦”一下展开,迎风升起。此时,发动机的轰鸣声响起。虾米爷操起舵,挺起腰板,迎风站立,像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一样。
  大船启航了。
  海滩空荡荡的。只有小海目送着虾米爷。大雨已经把他淋透了,心也凉凉的。他依然伫立着,像一尊塑像似的。他心里有一个结。这个结令他很难过。也许,当爷爷回来的时候,这个结才能解开。而他知道,此去旋风岛,凶多吉少,爷爷能不能回来,还是个未知数。剩下的,只有等待了。他默默地为爷爷祈祷,祝福。
  狂风掀起巨浪,大海如怪兽般摇头摆尾。虾米爷的船在浪里忽上忽下。他庆幸这是一条纯铁铸的大船。若是一般的木船,早被扯个稀巴烂了。在这样的大风浪里,虾米爷的精神头儿格外足。在大风浪里行船是有讲究的。他是个老船把式,对这个精哩。顺风、捉蹽、调脚、解浪、推浪、横浪,虾米爷玩得游刃有余。舵在他手中,如同巧媳妇绣花一般灵巧。虾米爷心里揣着一团火,任再大的风浪也挡不住他的信仰。
  黄昏了,风停了,雨住了。北天上画出一道亮丽的彩虹。虾米爷脱了蓑衣,抖了抖身子,长出了一一口气。他知道,就快到旋风岛海域了。极目望去,海上一片平静。虾米爷心里踏实了许多。他也抱着一丝侥幸,期待躲过旋风窝。
  这时,他记起那次旋风岛脱险的经历。那年,他才十五岁,已经是红螺湾出类拔萃的操船把式了。红螺湾渔民们出海都是成群结队的。出海时,一条条船排成长队,浩浩荡荡。他们也知道旋风窝的凶险,尽力躲开旋风岛。可是那次出海回来,正赶上大雾。前后船相距虽有三十几米,但根本看不见。头船操舵的是虾米爷的老爹。几十年来,他不知闯过多少风浪,是渔民们公认的“老渔鹰子”。海面雾气再大,他也能辨出回家的方向。他把船放得很慢,不时向后面吼几嗓子。后面的船也会回几声。没料想,只一袋烟的工夫,后面的船就没有了应声。老爹急红了眼,马上回头去找。突然,怪风乍起,大雾很快被吹散,海面上清灵灵的。眨眼间,海面上形成了一个大漩涡。漩涡的圈子不断向外扩张,魔爪迅速向后面的船队伸去。船队预感到危险的到来,竭力逃脱。虾米爷惊得目瞪口呆。老爹让虾米爷远远地看着。他驾船向船队驶去。怎奈漩涡的魔爪伸得太快,整个船队,连同老爹的船,都被无情地卷进深渊。虾米爷的船也被牢牢地吸住。幸运的是,船被卡在了暗礁上,这才幸免于难。
  天黑下来,旋风岛的轮廓依稀可见。海面上风平浪静。如今,旋风岛好像揭去了往日神秘的面纱。它更像一个文静的姑娘,温文尔雅。它美极了。美得简直不敢相信它还有恐怖的另一面。
  虾米爷的船在旋风岛靠岸了。出奇的顺利。虾米爷简直不敢相信。他将其归结为船龙爷的保佑。他抛了锚,身子一蹿,轻轻地落到岛上。他心里无比惬意。呼吸着岛上的空气,很清新。他没有因为顺利而忘形。他清楚,他是来岛上捉旋风蟹的,危险时刻存在。他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即从船上取下网来。旋风蟹生活在距岛不远的石缝里。白天,它们不吃不动,晚上才出来活动。虾米爷清楚旋风蟹的习性。趁着夜色,他把几组八卦网下到水里。然后,他上船,靠着桅杆吧嗒起了旱烟。
  他在等待,等待着收获。
  夜色清亮清亮的。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经爬上了半空。耳边除了涛声还是涛声。虾米爷闭上眼睛,很快打起了响亮的鼾声。他做了一个没有尽头的长长的梦——
  天刚蒙蒙亮。他去起网了。八卦网里,满是一斤左右的旋风蟹,带黄,肥得流油。他一共下了九组网,网网都有七八十斤蟹。他把网拖到船上都有些吃力。有了这些收获,他非常满意。
  当他把最后一张网拖上船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坐在船上直喘粗气。老了,真的老了。他不服老,可他无法回避这个现实。这时肚子叫了,他才意识到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他从油布包里捏出一个面包。面包是小海给他准备的。他觉得孙子小海很会疼人。他狠命地咬了一口,就着咸涩的潮气,感觉很舒坦。有了这船旋风蟹,年鱼岛还会是以前的年鱼岛。他还会和以前一样出海打鱼。他心里很美。一高兴,他就哼起了渔家歌子:
  出海开大船,
  顺风扬大帆,
  一出出到天边边哟
  海是渔人的天,
  撒网解心宽,
  歌子唱到万万年喽……
  突然,大船猛地颤了一下。一股怪风掠过虾米爷的脸,凉飕飕的。虾米爷打了个寒战。他下意识地向远处看了看。呀,远处的海面翻腾起来。海水被一股魔力驱使着,打起了转转。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虾米爷本能地想到了旋风窝。他见过旋风窝的厉害。他不敢有片刻耽搁。他的身子弹簧似的弹起来。拉起帆,握紧舵,开启马达,一气呵成。虾米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冲出旋风窝。
  凭经验,虾米爷知道,形成旋风窝还要一袋烟的工夫。他必须趁这个空档冲出去。以往,渔人的船都是木制的,速度慢,经不起折腾。而今,船是纯铁打制的,动力换成了发动机。虾米爷对冲出旋风窝还是信心满满的。
  风越来越大,裹在身上,透心儿地的凉。很快,海面上掀起一排巨浪。前浪向前推,后浪从后赶。海面被搅翻了锅。虾米爷的大船在巨浪中穿行,摇摇晃晃。大船有力地把巨浪冲碎,碰撞出飘飘洒洒的水花。庆幸的是,大船安然无恙。虾米爷灵活把舵,尽力避免船与巨浪正面碰撞。在巨浪压来时,船急速绕转,巧妙地化解冲撞的力量。
  一会儿,巨浪消失了。海面上暂时平静下来。虾米爷喘了口气,操舵的手握得更紧了。趁着海面的短暂平静,船如离弦之箭一般向远方飞去。虾米爷知道,接下来的情况会更糟。
  果不出所料,眨眼间,平静的海面上跳跃起千万朵碎碎的水花。随着水花的跳跃,千万条鱼随之上下起舞,五彩斑斓。有些飞鱼甚至落到了虾米爷的船上。虾米爷的眼睛看花了。他感到船行得越来越吃力。他开足马力,可船还是悄悄地慢下来。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觉得,船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拉住一般,行动有些不听使唤。他脑门冒汗了,汗珠儿顺着斑白的胡须滴滴答答往下淌。他嗓子眼儿发紧,有股热辣辣的东西直往上拱。虾米爷狠劲往下咽了咽,仍感觉不舒服。他一把抻下腰中的酒葫芦,往嘴里猛灌了一气。顿时,他身上的血脉活了。他吼了一声,船有如神助一般加速了。
  暗流加速汇聚,很快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犹如黑洞一般,向外迅速蔓延。当年,虾米爷亲眼看着这个漩涡卷走了老爹和几十号渔民兄弟。他狠狠地骂了一句,天煞的!大船犁出一道水沟,全速破浪而行。
  魔爪不断向大船靠近。大船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着,浑身颤抖起来。进而,船身由颤抖变为大幅度摇摆。虾米爷被甩出去老远。失去控制的大船显然无力与旋风窝抗衡,乖乖地任它摆布。虾米爷挺身爬起来,可脚下已失去了根基。他根本站不住。他趴在船板上,又往嘴里灌了口老酒。他眼前恍恍惚惚,可神智是清醒的。他本能地向前一蹿,死死抱住舵。他又占领了阵地!他用力一扭,大船又摆正了方向。
  这个时候,虾米爷知道危险来临了。他的信念,他的希望,都将葬送在旋风窝。他不甘心。船渐渐失去控制了。
  突然,他想到那年遭遇旋风窝的情形。他幸免于难的关键就是大船被暗礁卡住了。那片暗礁已经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如果大船能够驶入那片暗礁就有脱险的可能。其实,暗礁海域咫尺之遥,却又那么遥不可及。
  渔民的血性在大风大浪里。虾米爷仰脖喝干了酒葫芦里的最后一口酒。他的脸通红通红的,腰身也奇迹般地直起来了。此刻,他手握舵把子,直起身,就像关公手持青龙偃月刀一般,杀气腾腾。他做好了冲锋陷阵的准备。冲锋之前,他突然把马达息了。战斗打响之前,总是静悄悄的。或许,这是勇士积蓄最后的力量,拼死一搏。
  旋风窝很快形成了。巨大的漩涡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了一切。大船晃晃悠悠,颤颤巍巍。虾米爷船上功夫了得,脚步稳稳的,身板越发直了。他望着暗礁的海域,脸上反倒显得波澜不惊了。
  沉默,是一种无声的抗挣。
  突然,他按响马达。马达声乍起,犹如一道霹雳,压制了旋风窝的吼叫。瞬间,大船抖了一下,向暗礁方向冲去。虾米爷双手抱住舵,充血的双眼死死盯住目标。他的视线中除了那片海域,啥都看不见了。那是他生命的视野。
  旋风窝无情地拉扯着大船。虾米爷竭力驾驭着大船。真正的勇士是不怕较量的。虾米爷更喜欢这种较量。况且他是为尊严而战,为信仰而战。年轻的时候,他闯过海流子,闯过风暴潮。他是渔民心中最好的船手。而今虾米爷老了,气脉不足了。他嗓子眼儿发热,胸脯子一涨一涨的。他咽了咽唾沫。而那股东西却一个劲儿往上拱。他压不住了,一股鲜红的东西喷射在大船上。
  他的世界一片黑暗。他的身子倒了,死死地压在船舵上。……
  当小海登上大船的时候,虾米爷还没有闭上眼。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直望着暗礁的方向。那是他一生的方向。
  打开船舱,那里是满舱的旋风蟹。一个一个,灵活地爬来爬去,很机灵。小海不忍心看它们。他知道,爷爷是为了它们而死的。而爷爷到死都不会知道,是自己和大头鱼合伙欺骗了他。不论怎样,年鱼岛也要开发了。他们是想通过领导视察加快开发的进度。
  一个人能为一种信仰献出生命,能说这不是一种崇高吗?哪怕是再大的利益也相形见绌了。如果说小海以前不清楚虾米爷的心思,那么现在他明白了。他不是纯正的渔民,可他现在为渔民自豪。
  小海驾起了大船。远远望见大头鱼正在岸上向他招手。他懒得看他的嘴脸。
  船舱打开了,一只只旋风蟹从舱里爬出来,慢慢地回到了大海,回到了它们的家……
  缘分
  于崇河
  一
  看不见村庄,也看不见树木,好大一程子了,几乎天天这样,日日如此,平原上的一切都被冬雾笼罩着。这天一早,人人手机都收到一则短信;“重污染天气红色预警。单双号限行:二十三日中小学幼儿园停课。”大纲推开家门,一步踏入雾中。这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儿,灰瘦的圆脸,两眼无神,头发卷成个“瞎鸡窝”,脚下一双鞋趿拉,趿拉趿拉一直朝村外,朝他爷爷他奶奶的坟奔去。他每天都是这样,一趟接一趟,一趟又一趟,反复反复,从家门口到坟地,来回奔跑,他的精神有些失常,人家都以为他疯了,可惜大纲这孩子。
  去年冬的一天,他的婚礼刚刚结束,他爸王老三说,“领你媳妇去拜拜你爷爷你奶奶,到坟头求他们保佑,保佑媳妇呆的得住。”没保佑。根本没管。去年冬天大纲还是个水灵灵的棒小伙儿,高个子,红是红白是白的圆脸,两眼亮亮的,头发乌黑顺溜溜的,脚下一双棕色大皮鞋也总是干干净净的。出来进去,脸上也总是堆满笑。那时,孩子的日日夜夜过得有声有色。
  从爸妈的住房到自己的新房,街东街西,四五百米远,天天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大纲和新媳妇小小,总是手拉手,走一段停一停,不是你掂记我,就是我掂记你;又搂又亲。就这么一会儿走,一会儿折腾,招惹一路围观一路笑。在屋里呢,管他黑天白日,总是无限恩爱,“听声的”都听出来啦,学得活灵活现。
  可是好景不长,正月初一,新媳妇说回广西老家探亲,一到北京西站,说去卫生间,走到拐弯处,眨眼就不见了。她手机关机。以后是停机,从此再也没消息。据内行人推断:准是坐大客儿上石家庄,又绕道上火车奔柳州,要是在石家庄安排人,一下就逮住!嗨,再问女方媒人,媒人也说找不到她。
  村人论,不说大纲的婚事是缘分到了吗?在哪呢?
  二
  雾气越来越大,对面不见人。
  村子里有两个英子:大英子和小英子。大英子本地人,小英子湖南人。大英子两个儿子,小英子也有两个儿子。这四个小子可都是八零后九零后啊。谁都知道,这两个年龄段的男孩儿,在农村,不好找媳妇,本来村里女孩儿就不多,又都被大中专“扩招”走了。男孩儿一天天长大,当妈的一天天心慌。都生了两个“叫驴”的大英子和小英子同病相怜,总乐意凑在一块儿,说说话儿,交交心。小英子男人王老三说,“她们姐俩儿有缘分。”
  过了几年,大英子的两个儿子,哭着喊着总算成全上了。可大英子总惦着小英子家。小英子二小子小纲正读高中,大小子大纲也二十五六啦,还没媳妇,愁煞个人。
  去年初冬的一天,大英子去五里远的集市剪发,发廊里有个女孩儿刚刚染完发,长长的披肩发黄黄的,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她说她叫韦小小,广西人,今年二十八,离婚了,有个女孩判给了她爸。自己是来北方找对象的,相了几处都还没中意。现在住在小东庄老乡家。大英子按住她的肩,“别看下份了,等听我个信儿吧!就在这等我,可别走啊!”不剪发了也没赶集,电动车“油门儿”拧到底,直奔小英子家。
  大纲正在屋玩手机,“大妈来啦!”
  “你妈呢?”大英子喘粗气,“快给她打电话,来媳妇啦!”
  不会儿,小英子冲进家门,大英子迎出去,二人撞个满怀,都跌倒了。“臭娘儿们,还不快点。”大英子骂着,小英子呼地站起身,拉起大英子就往外奔,心想:“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媳妇接到家,先占上再说。”
  头吃午饭,新媳妇就到了家,到家男女就对眼了。
  津东一带,早有的风俗:男女一对眼儿,总要把女孩儿接到家,这叫“处活处活”。这一处活,大纲和小小可就日夜形影不离了。
  大纲的爸爸王老三似乎早就“胸有成竹”,“缘分!缘分!天意!天意!”他出来进去,叨叨咕咕,“咋样,咋样,算卦有准吧,相面没说错吧?”
  原来,春天村里来个算命相面的,专预测婚姻大事。前街后巷,没媳妇的主儿都算了,都相了。王老三信天命、信缘分,更信阴阳八卦,当然是给儿子大纲又算又相了。先生说,你长子今冬动大婚,冬天不结婚,除夕夜让他搬搬荤油坛子,不出正月铁准结婚。本来就拉屎把豆芽的王老三,乐蒙了,竟赏给先生二百元,人家就要一百,他说,“四百也值得!”
  “大纲和新媳妇到一块啦!”千古功臣大英子嚷嚷四条街,整个村子。
  刚吃过午饭,大纲的二叔二婶就找上门来。二叔应叫四叔,他上头两个姐一个哥,他哥叫老三,他就应叫老四。可家人却叫他小二。叫老四,姐弟通排行;叫小二,兄弟单排行。通排,娇也;单排,贱也。王老三,板上钉钉就叫老三,上头俩闺女,底下多了个小子,能不娇?那么,应叫老四的为何却叫小二?共计四个孩儿,都两个小子啦,娇不了了。媳妇还不见得好找那。不过也拼着凑着找到了。王老三找个湖南的,当年没化多少钱,外地的还是便宜小二呢,换亲,拿二姐领小换的,换来的就是二姐的亲小姑子,如今大纲的二婶。
  这不,二婶来了,人没进屋声先顶进来,“嫂子,我给你们道喜啦!”二叔站在她身后,噘起嘴拉着个脸。
  “啊,啊,他婶他叔,我正要去找你们。”小英子脸红着,双手不知往哪放。“这事儿还用找别人。你们两口子不是能耐着呢吗?”二婶事儿也不少,可心肠热,脾气急,“有你们这毛草的吗?打集上抓个女的就睡觉,不知道到处都是骗婚的?弄不好不光白扔钱,主要是把咱大纲毁了。”大伯子王老三没抬头,紧紧闭嘴,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小英子知道丈夫王老三是个犟驴,就抢着说:“你大哥我俩办急了,是该和你们俩商量商量!”看着小叔小婶儿,她端着双手,不停地搓着,其实屋里并不冷。“不是跟谁商量不商量的事儿。”二婶语气缓和了些,可还磨叽,“听说你们都还没去她老乡家砸砸,不就五里远的小东庄吗?我刚才打听了,听说她和她老乡都不是一个县的,谁敢保证不跑不颠的?这可好。”二婶胸脯起伏着。王老三谁也不看,低声说:“春天算的有什么准儿?这不冬天来啦?天意!缘分!”小英子双手放下来,左手攥紧右腕,轻轻地、底气十分不足地说:“这媳妇和我说一块了,挺知心的。和我一样:不爱说话。手脚还快。下午,三五分钟就剥一个鸡,连我这老手还得七八分钟呢!你们北方人不会剥鸡,只会烫。”二叔咧开嘴,顺便插进根烟。二婶也气笑了,心说,“湖南,广西就知道吃。可不是。”二叔抽了几口烟,叨咕着,“真是瞎胡闹,这不见得咋回事。”“你说咋回事?”王老三不在乎弟弟,一双死羊眼瞪圆了,梗起脖子,前胸直呼哧,就像头顶架的公牛。二叔又倔了几句泄气的话,哥俩就顶了起来,语调都鸡屎味儿,吼上了。
  这会儿,大英子进屋来,“咋着,他二叔两口子不乐意?”她脸涨得一红一白,“老三你们家儿可要商量好,想法不同,我可不敢搭咕这个。”说完转身走了。王老三两口子紧追着哀求着,二叔二婶也追赶出来,反复解释着,大英子气消了,也冷静了一些,“要不,要不把你们大姑、二姑调来,请她们过来商量商量?”
  三
  晚上,大姑带小儿来了,二姑领小儿接着到。二叔、二婶,王老三、小英子早就在家里等着呢。
  二婶先开口了,“今儿下午我去小东庄了,她老乡说和她确实不是一个县的,婚后呆得住不,不敢保。”二婶分析了一通,反正是一百八十个怀疑。王老三眼又瞪圆了,不过不好意思顶撞弟媳。小英子呢,她一下午心里翻江倒海,脸上阴云密布,总是低头不语,谁也不知她心里想啥。大姑、二姑都认为:还是二妗子说得对。这女的和她老乡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又不是一个县,她是柳江,两个地方不得千里啊!“我看地图了,不远,紧挨着!”王老三抢过话茬,肯定地说。“我也看了,拿比例尺一算,咋也有七八十里。”二叔从大衣兜掏出本《中国地图册》,又在认真地翻着。二婶吼道,“滚一边去!”又冲小英子说:“嫂子可想好啊!”她看了大伯子王老三一眼,意思是让小英子好好劝劝他。小英子却说“我们南方哪来那么多骗子?”二婶说“哪有集上自个找主儿的?真想踏实过日子,她不托人扫听扫听,进屋就睡上了?钱哄弄到手,哄弄够了跑家伙了。”小英子不停地抠指甲盖,她总爱和弄水,其实指甲盖干净着呢,那两串鼻涕爬到上嘴唇,她也不去擦,一耸鼻子抽了回去。二婶儿心疼地搂住大嫂儿小英子,心里说“看你个窝囊样儿。”大姑二姑轻声劝着:不行,还是慎重吧.这种找主儿?看来不像真,哪有这么不细心的。
  小英子固执地说:“我们南方人就这样!找个婆家还用这么着那么着?当年我不也是跟着媒人就来了吗?细看你们了吗?细问你们了吗?跑了吗?我这不还在这儿吗?”一时,人们都被问住啦,王老三却听个心里热呼呼,身上暖烘烘,他脱掉防寒服,双手掐腰,一派神气十足的样子。他想:这真是夫唱妇随,不愧是有缘的结发夫妻啊。小英子以为拿自己的实例作铁证,把大伙都说服了,心里稍稍踏实了些,可白净的脸上还是阴阴的,她继续细声细语地说着,如二月里湘江两岸的绵绵细雨,淅淅沥沥,就那么不紧不慢地下着,“当年,你们可把我看个好严:上街,有人跟着;去个茅房,他奶奶盯着。你们北方人,就是心眼儿细。我知道:你们北方男人,前十八辈就不好找媳妇,该怎样是怎样,差不离就干家活!”湖南的后音北京腔,北京的语音庄稼词儿,就是这句“盖(干)大(家)锅(活)!”把全家人都逗乐了。
  问住了也好,逗乐了也罢,反正二叔二婶,大姑二姑就是不同意这门婚事。
  晚十点,大英子来打听。小英子多云见晴,她说“就这样了:先处着!”接着又解释说,“他爹认为,缘分到了;我以为,我来知己了;大纲相信,遇到爱情了!咋就不往下处啊!”大英子听罢,嘎嘎笑了,后来人们把这话当作笑谈,传遍了全村。
  就这样,两个年轻人日夜滚在一起,处活了一周。女方要求:过礼,完婚。男方说:对小小的情况还不十分了解,暂且按提前定好的礼钱八万,先过半礼四万吧,婚后再给那四万。“三金”、穿戴及其他零碎儿,马上就买。谈判双方各有代表:男方,大英子;女方,小东庄那位小小的老乡。钱、财,小小半字不提。一家人仍是和和气气,欢欢喜喜,小两口照常恩恩爱爱。谈婚论价的事就像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四
  起结婚证时,发现了重大漏洞。小小的离婚证无公章(假的),民政局不给登记。她的身份证显示她今年三十五岁。这些情况,本该事先问问看看,可怕伤感情,没好意思问,更不好意思看。
  小小也觉得不好意思,她搂紧大纲,轻柔地亲亲地说:“我那死男人,不学好,被东北小姐拐跑了,开小吃部的钱也都卷走了。找到他一定办离婚,咱俩的结婚证候补。咱们是两口子,和爸爸妈妈说,找个好日子,给咱俩办婚礼!”
  五
  又在开会。
  二叔深深吸了一口烟,声音和烟雾一起喷出,“报案。”二婶本来比谁都有主义,这回也忽悠了。大姑、二姑听到信儿也早到了,都问是打了110,还是先报告村长。大英子躲在屋角,不敢抬头。大家看看王老三和小英子,人家两口子神态平静,好像早有精神准备;看看大纲,他还在乐呢!二婶试着问,“大纲啊,她和你是真好吗?”“真好啊。天天盖一个被!”大纲眨巴着一双大眼,一幅天真的样子。二婶来气了,“好,她哄弄你?”“她没哄弄过我!”大纲说完转身跑了。二叔气呼呼地喊着,“你回来!”
  一屋子人都沉默着,石英钟的“哒哒”声,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小英子脑袋忽忽悠悠,身子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从墙上摘下石英钟,抠出电池,轻轻地塞进衣兜。大红的防寒服穿在她身上是又肥又大,她裹紧怀,还觉冷。
  “嫂子,你别急!人不是还没走吗,扣住她,钱损失不了多少!”二叔说,“咱饶不她!”
  二婶急忙说:“可不能胡来!报案!”
  “骗婚的,报案!”大姑二姑说。
  “哎呀,报个啥子个案?”小英子一急,又冒出句湖南话来。
  大姑二姑说;遇上骗子不报案咋办!
  “该着多长缘分就过多长。她来了就是缘分。该你的就是你的,棒打不散:该不着你的,死活求不来!”王老三就认这个理。
  “继续办。”小英子平地静说,“武大郎服毒,死也得死,不死也是死!”
  六
  于是,小英子向大家讲出了实情。
  原来这小小和大纲睡了一周,才在被窝里把那些实情说出来。
  小英子说:“儿呀,咱让她走,把钱要回,再张罗别的。”大纲说:“死活这辈子我就要她,和她分不开了。”再往下劝,他把新买的七百元一件的羽绒服,往炉子一塞,烧着了。又试着劝,他又把“小米”手机摔个碎。小英子沉着脸,眼眶早湿了,她语调轻轻的,像八月天潮白河畔的绵绵秋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亲人们啊,这老实厚道,心眼实的男孩儿,一接处女人,接处了迷糊了。人家没离,起不了结婚证,又大他十岁,他都不管,只会说她告诉我实话了就不是骗子,我爱她。小小一进门和我儿一睡觉,我就害怕了,咱咋这没脑子,那痴情小子一一到人家被窝哪还拽得出来啊!”大英子大出一口气,其实是声音挺大地“哼哼”了一声。“他大妈,你也别上火!”小英子轻轻缓口气,秋雨淅淅沥沥,“小小进家那天,二叔二婶一来,我知道我们太毛草了,大半是办砸锅了,所以见了你们,见了你们这些关心我们的亲人,我的手都不知往哪放啊。可我还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坚决要办下去。这下,就得假戏真唱啦!如今,连个二婚的媳妇都不好找啊!好不易见着媳妇,儿子不撒手,当爹妈的咋好给拆开啊。拆开又是啥后果,再说,这孩子没谈过对象,他太老实,他也不会谈,要是人家滑孩子,也不在乎。他啥阵势也没见识过,就当真媳妇了。真假就给他结回婚吧!也是个机会,今后可能没多少机会了,看不见比咱强的人家还有光棍呢。明知是当也得上。要不,他埋怨大人一辈子。咱就把小小当个自家的媳妇来对待,人心换人心,就是个野鸟也能养熟的!”小英子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她还想说,还想说说心里的委屈,可又不知这委屈从何说起,于是泪水代替了语言,眼泪出来了,哭声也跟了出来。哭声不大,又细又绵长,夜深,一个蔫儿性女人的哭声,不知咋就那么揪扯人心!咋就那么瘆人!静静的深夜,让人想到,一个冤魂来了。
  二婶抱着小英子的肩,“嫂子,嫂子。”她也哭出声来。
  大姑、二姑都泪流满面地围拢来,姐儿四个抱在一起,“呜呜”地哭。
  大英子搂住小英子的腰,放声大哭。
  于是,五个女人搂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真是捅了母狼窝啊!
  在祖国的北方,辛酸的庄稼女人啊!
  早就该有个机会放放你们的冤屈啦!
  大姑受儿媳妇气,因为儿子挣钱少,媳妇拔尖;二姑两个儿都离了婚,因为儿子挣钱不多,媳妇受不了穷;大英子娶两个儿媳,拉下二十万饥荒还还不上。二婶儿子中专毕业,买不起楼,没有权利谈对象,还被老板骗,遭工头打。
  王老三坐在炕上,肉着心眼自有高见缘分在天,要看究竟。
  二叔一肚子无名火,他把一根“大前门”拧开了,捻碎了,他,他竟气狠狠地大骂了一句“我操他个妈呀!”
  七
  结婚是肯定的了。小英子张罗做被褥,做棉袄棉裤,给小两口都准备双份的。棉花是自家留的,都是腰花,秋后新弹的,年年留新棉。被褥、棉袄棉裤里表布料的质地,比说本地媳妇次了一点,小英子跟新媳妇小小道叽道叽情儿,然后安慰说:“过二年换新的,妈说话算数!”小小满脸堆笑,说广西棉花少,我家不种棉,水稻甘蔗一片片。她抱住“棉花瓜子”不撒手,一句一句道喜欢。二婶开口要,“拿来,絮被啦!”小小脸儿淡淡红,冲二婶一努嘴儿,撒个娇,跑了。这乖的女孩儿,也难怪大纲喜欢!
  结婚是肯定又肯定的了。王老三忙活东忙活西,重点是要找个好日子。看黄道吉日的书翻了又翻,算啊算,找啊找,鼓捣好些天,找个初八、二号,星期三。日子定了,又掐典礼的时间,又盘算好几天,总不满意,又找个懂八卦的好友,好友给批了两个时辰;上午十点一十八,十点二十八。王老三灵机动,好,定了,十点二十八。他认真地说:“爷不发,济儿发!”爷就是爹,意思是宁可爹不发,也济儿发。可怜天下父母心!
  结婚的日子,典礼的时辰写在大红纸上,王老三端给小小看,儿媳笑容满面,咬着舌头朗声念,“好,我梦见的就是这个日子;我梦见的就是这个时间!”
  这下可乐坏了王老三,他连连喊,“缘分,缘分!”
  结婚的日子终于到了。
  远近的亲友陆续赶到,村里的亲友早来了。本村动了半个庄,本街户户不落,客人多,赔不了钱,也赚不了钱,都是图个人多有脸面。你给我送喜帖,我给你回请柬,那也不过是换换钱儿。
  人们都来看新房,新房内宽敞明亮,摆设挺简单:冰箱、洗衣机、彩电,没电脑;其他零零碎碎,有是有,可也不太全。内行的都知道:娶远处的都如此,里外摆设男方买,女的要求不高,只要彩礼装进兜,起码也得七八万。娶本地的都是“大包”:女的要彩礼20多万,屋里的身上的,全由女的买,还要带回一一辆小气车,少说也值五六万。这行市,也不是固定不变,看男女方情况,多少有浮动,市场经济嘛,就应该是这般,都认同!
  八
  结婚的全过程,谁也记不清了,人们只清楚地记得小小的“飞脚一闪”,大纲的一声大喊啊。
  新郎新娘到门前,开天雷钻上天,鞭炮响起来,半挂鞭飞到大纲脚下,冒烟闪光在爆炸,小小当机立断,飞脚一闪,踢出它十米远。围观起哄的坏小子,各个心胆颤,“我的那个妈呀,有拳脚,打歪主意可不敢。”
  婚礼主持人,一个声音很有底气的女人,大音响嗡嗡闹,震耳欲聋。
  主持人按套路摆划了一阵,把人们逗乐,逗个哈哈大笑。忽然她发问,“大家说,新郎今天为什么这么高兴?”
  大纲不用思索地大声喊了出来,“因为娶媳妇啦!”
  大姑顺口溜出一句,“我的狗儿唉。”
  二婶的眼泪“唰”地流下来,她赶紧扭过脸,悄悄地擦眼。
  妈妈小英子鼻子一酸,不等泪出来,急忙先擤鼻涕,顺手抹了两下。她的脸总得堆着笑,因为她和丈夫王老三现在是坐在主席台上啊!必须笑到婚礼完毕,必须坚持,她一直在暗自嘱咐自己,也在埋怨着大姑子,“干啥子就那么拢不住嘴呀。”
  王老三一直微笑着,脑子里回味着,欣赏着自己刚才的发言,特别是最后一句,真像个大领导在做报告,“我一一直坚信无缘对面不相识,有缘千里结夫妻!”真是个“论坛功德佛”,大纲已成“正果”,王家“圆满”啦!王老三想。
  九
  一晃结婚过一年了,大纲的回答声,依然猛击着人们的耳鼓。
  “因为娶媳妇啦!”
  那声音骄、脆、婉转,有节奏又绵长!
  那声音从大音响里震荡出来,如今还在村子的上空回荡。
  “因为娶媳——妇——啦——”
  十
  大纲昂着头,又小跑着朝他爷他奶奶的坟奔去。他只记得他爹的话,“求他们保佑,保佑媳妇呆得住。”
  追在他身后的妈妈小英子,两眼泪汪汪,心里乱成一锅糯米粥。
  大纲已经这样,媳妇肯定是不好说了,啥是个盼头啊!
  小小走了快一年了,她总埋怨自己没主见,埋怨王老三愚鲁,埋怨大纲是个痴心汉。
  小小走了快一年了,她从不怨小小。她总是同情小小,说小小疼女儿,舍不得来啦,真是个好妈呀!她又想小小心肠好,她不会忘了大纲对她的爱,不会忘了公婆对她的好。也许哪天,不请自来的,她自己劝着自己。
  她又劝自己:还有盼头,小纲成绩好,考个大学没啥大问题。花多少钱也要供完,上出学来就不会打光棍儿。
  雾还浓,谁也看不见他们娘儿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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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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