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河区作家作品实力展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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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548
颗粒名称: 宁河区作家作品实力展
分类号: I218.21
页数: 32
页码: 83-114
摘要: 本文记述了宁河区作家作品实力展的情况。其中包括小说专辑、散文专辑等。
关键词: 宁河区 作家 作品展

内容

——小说专辑
  明天,从今晚开始
  石佛
  电话把梅医生从午夜的睡梦中惊醒,她挣脱了胖子的手抓起电话听筒,睡意蒙胧地喂了一声,半天才说,是你啊,你那边出事儿啦?颜培青在那边沉默着。梅医生抱怨,你那边是白天,我这里可是半夜。颜培青这才说,吓着你了?
  梅医生说,是啊。
  颜培青说:我要回去,有好消息,你要做个准备,我回去给你办移民手续。梅医生没反应过来,刚要说话,颜培青又说,等我回去,慢慢跟你解释。
  他说了航班班次,又说马上就要登机,傍晚到家。
  放下电话,梅医生的大脑一片空白。环视卧室——涂着大色块的窗帘,与之配套的台布,梳妆台,还有这宽大的双人床,她忽然感到陌生。胖子已从床上坐起,沉默了半天说,该来的,反正要来。他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包括颜培青在电话里的声音。
  本来日子过得很自然,颜培青出国走了,她留守在家。十二年间颜培青一次都没回来过,梅医生也只出去三次,家已名存实亡。胖子和她是老同学,当年倾慕过她,孤男寡女渐渐走到一起,本来各有各的位置。胖子并没一味地缠她,该过来时过来,该回家回家,日子也算清爽。可突然间,她发现自己处在了尴尬的境地——她要面对两个男人。
  胖子睡意全无,在床上拢起双腿,从衣服里摸出烟来要抽。
  梅医生说:我屋里不准抽烟,你忘了?
  胖子有些发愁,这房子布置的,一看就有别的男人。
  梅医生说,是呗,我也不能把窗帘扯掉,把家俱搬走,还有这小楼和对面的诊所。胖子说,诊所还好说,那算我投资,我担心的是这屋里的家具、布置都是我参谋的。
  岂止是参谋,有几件是胖子买的,商量都没商量,包括这个硕大的双人床。
  梅医生没说话。这些物件,都是他们“进度”的证明。胖子用了心,漫长的岁月里一点点向里渗透,才有了今天。胖子也真不容易。
  要不,跟他合盘托出吧,我们在一起了,让他惩罚。胖子又说。
  梅医生已经下地,她睡意全无,快步在房间里来回走着,把胖子的东西一样样找出来,堆在一起。渐渐堆得像小山。胖子明白过来,也和她一起收拾。人在这个时候都是脆弱的,无奈中会像鸵鸟一样遮掩自己。两人快速消灭着能找到的他们的痕迹。
  颜培青要回来了,十二年里第一次。她要迎接他,面对他,总不能在他一进家门的时候,就把一盆冷水泼到他头上吧。这是梅医生在焦灼中能想到的唯一的权宜之计。
  胖子的东西都翻出来,它们纪录着厚厚的日子,堆在那散发出不同的气味。梅医生拉出个大箱子,把它们一股脑装进去。她知道颜培青对气味敏感,当年上中学谈恋爱时,颜培青伸着鼻子闻她,说,你身上非常芳馨。因为这句话,梅医生才决定接受他。看看屋子,拉开窗帘打开窗,又把窗帘拉上。觉得这不够,又翻出罐空气清新剂,到处喷。梅医生只顾了颜培青,忙乱中,却没有想到胖子的感受。这消息对胖子同样突然,她没考虑他的想法,他的态度,他的心情。胖子一直跟着她转,一副像企鹅一样的呆傻模样。她已经顾不得了。
  一上班梅医生就挂出牌子,今天半日门诊。外聘医生和护士们都很高兴。
  照例早上要忙一阵,来看病的多为老病号,其中半数是煤矿的工人和家属,他们是胖子矿上的,另一些是村里的乡亲。诊病时梅医生不能分心,这是她对工作的一贯态度,在市里的卫生院时也是如此。那时候颜培青刚出国两年,她已是卫生院的骨干医师。院长年长她二十岁,表面斯文,内里却对她心怀不轨。一次值夜班,院长溜回医院,他当时就领教了梅医生,她是个不可侵犯的女人。之后梅医生连遭报复,一个重要的学习机会也被院长无理卡掉了。梅医生冷笑一声毅然辞职,回到乡下当了一名乡村大夫。
  颜培青是支持她的。那时他们通信很密,时而,培青会打电话过来。那时候的电话费很昂贵,现在便宜了,培青的电话反而少了。再后来,胖子给了她很大帮助。
  在学校时,梅医生和颜培青谈恋爱,胖子总跟随左右。直到毕业,胖子才不中不着地说了一句,他一辈子不结婚。
  他们是中学生,一辈子还早着呢。她听明白这句话,并没当回事儿。谁知胖子说的是真的,真成了一辈子的誓言。梅医生和颜培青考上医学院,胖子咬牙在乡里的煤矿当了采煤工。天上地下,他与梅医生的距离拉得更远了,梅医生像嫦娥一样遥不可及。胖子后来告诉她,他在井下任劳任怨,像苦行僧一样折磨自己,干活是拼命三郎,有一段甚至希望煤层塌下来把自己砸死。他没想过日后能成为煤矿的管理者,更没想过能成为矿山的承包人。那几年煤价飙升,胖子收入不菲,成了此地的知名人士。
  同学聚会梅医生遇到胖子。那时她在乡里开诊所,正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因为她常年为乡亲垫药费,诊所已到难以为继的地步。胖子慷慨解囊,一句他投资,把诊所所有的难处都勾销了。同学鼓动梅医生“出手”,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杀富济贫的好机会。实际两人走到一起的过程很缓慢。胖子真有慢功夫。随着颜培青一次次推迟回国,随着梅医生去美国探亲看到他的生活状况——他完全放弃了医学,在海港当了工人,随着颜培青来信和电话越来越少,胖子才渐渐侵入进来。他投资翻盖了诊所,把平房改建成三层楼房。
  颜培青对诊所和住宅应该不很陌生,梅医生给他传过照片——如果梅医生用心的话,她会发现,颜培青的来信和电话,就是从那时少的。胖子一直在等,他为她做这一切,是为焐暖她的心。后来胖子表白过,他甘心为她做一辈子事,他不求报答。不结婚也情愿。她感动了。在她心里,颜培青已经漂远,企鹅似的胖子走进了她的生活,这似乎很自然。
  下午梅医生给诊所放了假。关闭诊所窗户时,她仍在想,晚上,她怎样迎接她法律上的丈夫——在她心里已成为雕塑的那个颜培青?
  三
  颜培青是踏着最后一抹夕阳走进家门的。那之前,他在诊所和小楼外边站了许久,在想这些年间的变化,或在比较建筑实体与照片的不同。
  梅医生正在家里等他。分别了十二年又六个月,夫妻终于见面了。互相看着都觉陌生,好像从黑暗走进阳光,眼前一片白茫,怎么看也只是个人影儿。放下箱子,颜培青鼻翼扇动,梅医生立刻紧张起来。颜培青却说了一句,好香啊。梅医生马上说,给你做了晚饭,都不记得你爱吃什么了,按照我的口味还有我的想象做的,算给你接风吧。
  餐厅在另一侧,与客厅相连。
  颜培青说,不打算带我先看看房子?
  梅医生坚决地说,先吃饭,你回来了,有的是时间看房子。
  她最担心的,还是卧室。
  颜培青说,进门就吃饭,总要洗漱一下吧,我万里迢迢坐了十一个小时飞机,身上刮的还是美国的风。什么时候他说话变幽默了。梅医生无奈,只好带他先上楼。
  颜培青走进卧室,看那个大床盯了很久,才说,这样的床我在5星级宾馆看到过,没想让你搬家里来了。梅医生不说话,她不想培青一回来就爆发战争。
  晚上,颜培青对她仔细说了办理移民所需要的手续,还需要一个等待批准的漫长过程。然后说,你完全可以选择,办还是不办。
  梅医生没说话。
  颜培青又说,你如果移民,跟我去美国生活,这边的事,你有时间处理。即使去了美国,你也可以回来处理。他说得很明确,可以理解为他在说这边的财产。当然还可以指其他。
  四
  夜里什么事都没发生。梅医生小心翼翼,仔细观察着对方。颜培青的一些习惯改变了,但最基本的还保留着。比方,他睡前喜欢在房间里走动。他说话做事的节奏是缓慢的。再比如,他特别注重洗漱。过去他喜欢和梅医生做爱。梅医生清楚记得那些淋漓尽致的感觉。他会嗅她的身体,评价说,有茉莉花香。过一段又说,是玫瑰花香。做爱之前,他们一定都要洗澡,即便之前刚刚洗过也不行。颜培青洗过澡,不用毛巾擦身体,让水珠自己挥发干。他说,除了水和她,这时他接触任何东西都会觉得不洁净。
  梅医生害怕这样的时刻,但又不能逃避。
  前边所有的步骤都按部就班,简直和颜培青出国前一模一样。梅医生也洗好了澡,光洁着身子走回来,这都是从前的重复——她的心颤栗着。而实际上,什么都没发生。
  颜培青半眯着眼睛,似乎很欣赏地把她看了一遍,说,有点发胖了。
  他并没站起来抱她,吻她,把她轻轻放在床上,重复那个已然陌生了的过程,而是轻声说,睡吧,关上灯我给你讲个故事。以前,颜培青是喜欢开着灯做爱的,他说,他要看着她的脸,看她的表情每一瞬的变化。现在的颜培青躺在宽大的床上,和她保持着距离。他拉熄了灯,在黑暗中娓娓而谈,甚至,他的手都没触碰一下她的身体。在梅医生看来,颜培青讲的都是遥远的事——他以前怎么奋斗,现在的积蓄已足以买一所自己的住房。她去美国,他们将怎样生活。他不断说着设想。而在梅医生的心里,却实实在在地把两个男人做着比较。她难过了。她发现,尽管颜培青离开她十二年,她心里怨过恨过把他撇得很远;尽管胖子近在咫尺,信手就能抓来,且胖子一心一意对待她——可她心里,还是爱着这个喜欢洁净喜欢她气味的皮肤白皙的男人,而不是黑黑的有钱的对她忠诚的胖子。
  她怎么办呢。
  在颜培青喋喋不休又慢悠悠的絮叨中,梅医生渐渐明白了,颜培青并非没想到她这些年在国内的生活,并非没想到胖子,并非没怀疑她的小楼和她的诊所。他不说,他洗过澡的那些动作已说明了一切。他心里在计较,越不说,越能证明,他一直在深深地计较。
  五
  梅医生在诊室看病。颜培青坐在一边看新鲜,显出些孩子气。
  楼道里传来胖子的说话声。这是梅医生的安排——早晚是要见面的,晚见不如早见。胖子是这里的投资人,与颜培青和她又是中学老同学,躲避反而龌龊了。
  见面两人都显得热情,手握了又握。胖子哎哟半天说,你还老样子,一点没变。颜培青说,你可变了不少,财大气粗了哈?胖子不计较,前几年还行,现在煤业不景气,差得多了。梅医生只能中断了问诊,陪着站一阵,之后才说,你们到办公室说话,别影响我这看病。
  胖子马上说,走,我在这有办公室,咱们办公室里聊。
  两人离开,梅医生轻轻地吐了口气。猜想着那边的假热闹。
  午间休息,梅医生离开诊室,到那边胖子的办公室看了看,里边早就没人了。不用说,两人外边吃饭去了。他们吃饭没过来叫她,本身就不合常理。三人的关系在谁心里都明镜一样摆在那儿。这层窗户纸,只是何时捅破,由谁捅破的问题。
  梅医生回家吃午饭,前后楼,很方便,家里剩饭剩菜不少。这顿饭梅医生吃得不消停,心里七上八下的,思想总朝那边溜,猜想他们在说什么。她感到有必要和胖子见个面,把口径定一下。那就下午吧,下午看诊的人少。她立刻给胖子发了短信,说,下午要跟他谈工作。
  梅医生见胖子时,他已喝得满脸通红。梅医生问他,现在说话能说清楚吗?胖子说,能。梅医生问,你们中午都说了些什么?胖子说,没说别的,就喝酒了。梅医生小声问,你们没打起来?胖子说,没。我这么壮实,你那个小白脸不敢动手。
  梅医生听出来,胖子的口气,已经把她当了外人,推到颜培青那边。
  梅医生提前下班回家,到家时颜培青已经洗过澡,看见她一个劲傻笑。梅医生问,怎么喝成了这样儿?颜培青清楚地说:还不是因为你。
  梅医生怔了下,一瞬间想,是不是要摊牌了?
  事情完全不是她想的那样,颜培青把她拉到跟前,满嘴酒气要吻她。梅医生立刻把他推开,把手按在他嘴上说,干什么呀你!
  颜培青仍笑,指着她说,你呀你,我全明白了。
  说完,他踉跄地返回卧室。
  梅医生闻了闻周围,不用说,他倒酒了。
  真正和胖子说上话是第二天下午,颜培青宴请老同学,梅医生能准时赴宴就可以了。
  你们都说了什么?梅医生又重复昨天的问话。
  胖子说,他问了问投资的事,又问了诊所现在经营如何,正事就说了这两件。
  他没提咱俩的关系?
  没有。
  你也没提?
  我有病啊,再说,我也不是那样的人,喝了点酒,就把自己的女人出卖了。
  后来呢?
  后来就说起老同学,边说边喝酒,说着喝着就喝多了。
  梅医生听明白了,颜培青这一切都是试探。他要保全自己的面子。
  晚上的席面挺热闹,梅医生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了。胖子没来,颜培青没邀请他。颜培青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其实,那些同学没帮助过梅医生什么,这些话他应该说给胖子。他搞错了时间找错了人。梅医生在他的那些话中,隐隐感觉到他内心的痛苦。梅医生不想再待下去,她提前撤了,借口说有点头疼。
  六
  夜静了,喧嚣平复了,人的真面目就显露出来,仿佛冰山浮出了水面。
  都活得挺没劲的。颜培青说。
  我还好。梅医生平静地说,我天天面对我的病人,我知道他们的病在哪里,知道我治疗到什么程度。我还知道,他们一些人能好起来,另一些不能。我的生活,是有意义的。
  颜培青沉默了,半天才说:我没说你。
  梅医生说:我也不喜欢这种同学聚会,除了发牢骚,就是假吹捧。要不就是,当着你说他,当着他说你。也是工作忙,我很少和他们来往。
  胖子除外。颜培青说。
  梅医生停了下说:是的,胖子除外。
  颜培青说:这么多年了,我习惯了那边的生活。过来了就会有个比较。我不是瞧不起他们,只是……我回到国内,需要一个适应过程。
  梅医生没想到他会转话题,说:我明白。
  颜培青又说:梅你别太着急,许多事我都需要想一想,你给我点时间,行吗?
  梅医生立刻心软了。
  她想,在同学聚会上,她的感觉是准确的,现在也一样。颜培青根本没把话说透,他内心在纠结,他只是恳求她,给他点时间,他要寻找他的态度,他显然还没拿定主张。
  梅医生有点感动,轻声说:好吧。我等着你。
  颜培青居然也被感动,更轻声说:谢谢!
  这一瞬梅医生的眼泪几乎流下来,她立刻转过脸,及时把自己控制住。
  夜里,梅医生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心里折腾的都是这两个男人。她在比较,她心里的想法根本就停不下来。蓦地想,颜培青在寻找态度,她呢?颜培青回来第一天就明确地说,他回来是为她办移民的,她办,还是不办?
  颜培青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幸亏这是张大床,颜培青躺在另一侧距她很远,她完全可以独立地想自己的事,没有干扰。夜太静了,仿佛一切都凝固了。
  七
  连着两天,颜培青天天出去,晚上回来倒头就睡。第二天回来时,额上有块淤青。胖子矿上很忙,给他打电话都是支吾,梅医生这两天没约胖子见面。
  第三天,颜培青下午就回来了。梅医生下班的时候,他已经把晚饭做好。
  没想到颜培青有这般手艺,中国菜做得地道。清蒸鲈鱼、软炸虾段、青椒牛柳很见水平。气氛却有点酸楚。颜培青默默看着梅医生,梅医生也在看他,两人不由自主地都有些紧张。
  喝点酒吗?为缓和气氛梅医生说,她感到摊牌的时刻就要到了。
  人与人的关系之重要,因它关系到命运。一刀切下去,今后就完全变成了两样。梅医生知道,颜培青的心里也明白这点。颜培青问,你想好了吗,跟我出国还是留下。
  你让我决定?
  是。你的事,当然你决定。
  你呢?
  我的态度很明确,我回来就是为你办移民的。我郑重地说,我在国外漂流了十二年,等的就是今天。不过,我的想法不能替代你。
  梅医生一忽间就为了难。颜培青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他把命运之舵,交给了她。
  这时有人敲门。
  颜培青看表,很准时——七点正。
  梅医生看看颜培青,又看看桌上,她猜到了,颜培青约了胖子,这桌菜肴不单为她准备的。这是什么时刻,也不言自明。梅医生心里沉落下来。她走过去开门。
  八
  桌上摆着两瓶酒,晶莹剔透,胖子带来的。五粮液,豪华版,瓶子里边装着金色的船,上边的金字写着“一帆风顺”。三个人坐在桌前。当事人都在,他们的关系已经赤裸裸。尽管颜培青利用他的优势,提前表达了他的意思,这也算不得抢先,大家仍是公平的。
  梅医生问,你们讨论过了,讨论了两天?
  颜培青不说话。
  胖子摸摸自己的腮,那地方有些肿,他嗯了声。
  梅医生说,你们可以背着我谈论我,可我不是你们交易的筹码。
  两人都看她,没人接她这个茬。颜培青说,喝酒吧,我们现在没外人。他对梅医生解释说,我和胖子,不仅是老同学,现在我们是好朋友。
  梅医生有点吃惊。
  颜培青说,对。
  胖子也点头,两人一起动手,一人打开了一瓶酒。梅医生冷冷看着他们。两人分别给自己斟酒,斟在一个大号高脚杯里。余下的酒,全都给了梅医生。
  胖子问: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颜培青说:我的意思已经说了,现在你说吧。
  胖子站起,有点结巴地说,梅,我希望你留下,你办这个诊所不容易,这边有你惦记着的那么多患者,还有N个理由,你在国内,什么都会有,我……说完了。
  他坐下了。
  她端着酒杯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让外边的风吹进来,她仍在想,一个苦苦追求她十二年一心为他的男人,一个奋斗十二年等待这一天的男人,究竟谁错了呢。
  但她意识到,无论自己在这个晚上如何决定,都会从明天开始……
  祖传秘方
  戴雁军
  1
  田福奎从小就知道,老祖宗的田记面馆曾在双河镇名噪一时。
  田记面馆从大清朝起就在双河镇码头开张大吉。相传就是几领苇席搭个棚子,河泥盘灶架起一口大锅,田福奎的祖宗爷靠着这口大锅养家糊口,从开春到深秋忙活大半年,除了一家老小的温饱,入了冬还能存上几吊铜钱和几块鹰洋。
  双河镇南有潮白河,北有蓟运河。那时候两河漕运兴隆,南来北往的商船客船都在这里的码头抛锚挂帆,还没下船,船上的客人就已闻到漂了半条河的香味儿,立刻感到饥肠辘辘,上岸先奔田记面馆,一碗热乎乎香喷喷的河蟹面下肚,心满意足,顿然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
  田记面馆小本经营,本无大起大落,如果没有光绪二十三年的那个传奇故事,也许就自生自灭,不会再有日后的红红火火。据传那年秋天,一条画栋雕梁的官船停靠双桥镇码头,从船上下来一队佩刀的官差,把田福奎的祖宗爷带上官船。官船来了个华丽转身,掉头而去,田福奎的祖宗爷便没了音讯。他在官船上见了什么人,又为什么被带走,一时成了裹在雾中的谜团。直到两月后,祖宗爷才骑着一匹红鬃大马,风风光光地从紫禁城返回双桥镇。
  祖宗爷大兴土木,拆了摇摇欲坠的旧席棚,原地盖起青砖瓦舍的四合院,临街一面带有迴廊的倒正房仍开面馆,但这次挂出的幌子十分闪眼,杏黄色的织锦缎上用朱红隶书写了两行大字:田记河蟹面馆御批祖传秘方。无论远望还是近观,这幌子都散发着皇家气息。
  田记河蟹面像潮白河,经历了百年的潮起潮落,载沉载浮,到90年代初,早已淡出田福奎的生活。留下的,只是当年那张御批的祖传秘方。
  秘方是沉睡的,唤醒这张秘方的,是双河镇鼎发酒楼的年轻老板吴纪东。这一天吴纪东带了一条石林烟来找田福奎,见了面就把一张脸笑成了菊花。那个年月抽石林牌香烟的人都很牛,这个牌子的香烟也代表一种身份。吴纪东把石林烟往柜子上一放,灿烂着一张脸对田福奎说,福奎叔我想跟你买样东西。田福奎把问号写了满脸,说家里除了我和德胜两个大活人,还有啥东西能换你吴老板口袋里的钱?吴纪东就把脸上的笑容又厚厚堆了一层说,福奎叔我也不跟你绕弯子,我想买的东西,是你家那张祖传御批的河蟹面秘方。这东西在你手里是个死物儿,留着也没啥用,不如把死物变成活钱,你把它卖给我,我出价一万。
  田福奎心里咯噔一下。他在脸上挂了一层淡淡的笑容说,纪东啊,你是想让叔一眨眼就成了万元户啊,叔没这个命,我若把祖宗留下的卖了,可是天大的不孝。吴纪东说,叔这脑筋得换换了,不管谁留下的东西,有用武之地才是好东西。田记河蟹面在双河镇方圆几十里有上百年的名声,可这几十年,你们把这名声给丢了。叔放心,就算秘方到我手上,田记的名分不会变,绝不让它更名改姓,更不会让您在老祖宗面前无法交待。
  吴纪东一笑,这才是物尽其用,总不能让秘方失传啊。
  田福奎的心里突然有一股对老祖宗的愧意。是啊,几十年了,田家的几代人都没拿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当回事,改弦易辙都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庄稼汉,种地、打渔,日子过得稀里糊涂,清汤寡水无滋无味。吴纪东又说,我也知道,金凤婶子病了这些年,光医药费就把您拖垮了,婶子走之前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你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德胜兄弟也受了拖累,连媳妇也娶不上,你要是把死物变成活钱,日子立刻就是另一番模样了。
  田福奎最忌讳这个穷字,咣地垮下一张脸对吴纪东说,你和你老子一样狗眼看人低,我田福奎日子穷,可这日子是我自己的,跟你们老吴家一根驴毛的关系都没有,我还告诉你,穷不生根富不传代,我田福奎再穷,可我还活着,你老子再有钱,可他的命没了,老天爷长眼,有钱人的命也不比穷人的命值钱,说不定哪天,我也能活出个人样给你们看看!
  吴纪东的嘴唇颤抖了几下,满脸惊愕地看着田福奎。
  吴纪东说,你这是拿刀往我心里捅,我爹当年死得有多惨你知道,那年我才十三岁,十三岁的孩子没了爹你知道是啥滋味吗?你和我爹的过节不是我爹瞧不起你,是你当初没把我妈争到手,你输给了我爹。要是当初你赢了,我妈生下的就不是吴纪东而是田纪东。吴纪东沉了一下,我爸娶我妈没错,我妈嫁了我爸也没错,错就错在你自己在心里设了一道坎儿,你就是迈不过这道坎儿。你一把年纪也是个长辈,做长辈的说话总要有点口德吧。
  田福奎一下子哑了,知道自己的话说过了头。想当初吴纪东的爹吴念祖下潮白河打渔,遇上大暴天,东风骤起冷箭一样在河上刮,眨眼间天昏地暗电闪雷鸣。吴念祖在河中央撒了网,暴雨下起来的时候他拼命收网,网收到一半,听得一个撼天的惊雷在头顶炸响,炸出一个盆大的火球,火球长了眼睛一样直通通地飞落下来砸在他的头上,半个身子都烧焦了。吴纪东和母亲跑到河堤上时,河里的渔船已被雷劈成两半,吴念祖像条鱼一样缠在网里。捞上来时,吴纪东的母亲看着那没了脑袋的半个身子,不相信那就是吴念祖,她一个泪没掉,冲下大堤就往河里跳。她说河里还有一个吴念祖,她要把那个吴念祖捞上来。
  想想也真是,一下没拢住火,把陈年往事翻出来。其实吴纪东这孩子,平时也没啥不好,精明能干,脑子灵活,二十多岁就自己张罗着开了双河镇最大的酒楼,让寡妇妈过上了无忧无虑的舒心日子。说句心里话,吴纪东这孩子也没有让人讨厌的地方。
  这么想了,田福奎就把自己的眉眼鲜活了一下,说纪东啊,我们老一辈的事,真是跟你没有一根驴毛的关系,我也是一时走嘴,把话说重了。不过你说的这事,我是不能答应的,我总不能把祖宗卖了,也从没想过要把祖宗留下的东西拿去换钱。说着又摇摇头,这东西在我手里是个死物,这话不对,只要它在,它就是活的,虽说它不喘气儿不言语,可它是有灵气儿的,我要是把它卖了,老祖宗们会把坟地掀了跑出来骂我。一边说着挥了下手,你回吧,就当没来过,也当我啥都没说过,你开你的酒楼,我还过我的穷日子。
  打发了吴纪东,田福奎敲打了两下脑袋。
  这脑袋确实有些老了,生锈了,转得有些费劲,几十岁的人,居然没有吴纪东那样的算计。祖宗传下的御批祖传秘方,这不就是个金元宝吗?田记河蟹面从日本人侵略中国起就关门大吉,之后的这些年,打仗、运动、人民公社,哪还有开面馆的机会。可现在的社会已经是啥社会,双河镇多少猴精的人做起大大小小的生意,老板比驴粪球还多。就说这年纪轻轻的吴纪东,一个小小的鼎发酒楼,把镇里的干部、老板全都招引来,整天宾朋满座生意红火的冒蓝光。可是吴纪东这小子,生意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惦记着他田家的祖传秘方,说是要把酒楼开到县城去,拿他田家的河蟹面秘方做招牌,真是赚钱赚疯了。可是田福奎又在心里感激吴纪东。这小子提了个醒儿,田记河蟹面应该重整旗鼓,在双河镇重新活一回,捧着金元宝要饭是傻子,他田福奎不比谁差,真把脑袋里的锈擦干净,也能正经干出一番事来。
  把田福奎难住的是那张老祖宗留下的秘方。那个装秘方的檀木盒子就在柜里锁着,可他不敢看。父亲咽气之前再三叮嘱,这盒子万不可打开,一旦打开,田家就会出大事,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当时,田福奎是含泪点头答应的。父亲仍不放心,一定要让他向祖宗发誓。田福奎发誓说,这辈子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这盒子,永远不打开。
  父亲点点头说,不要忘了,你爷爷是怎么死的。
  说起爷爷的死,田福奎至今心里仍然发颤。1976年冬天,田福奎的爷爷被一帮十六七岁的学生绑到潮白河大堤上,学生们逼着老爷子交出秘方,不交就在堤上跪着。寒冬腊月,西北风刀子似的往骨头里钻。田福奎的爷爷一身单衣,跪在大堤上,就这样把自己跪成了一座雕像。等到第二天,那帮学生想起还跪在大堤上的爷爷,气势汹汹赶来,一脚踢在老爷子的脊梁骨上,问老爷子交不交出秘方。老爷子晃了晃,就像一块石头滚下河堤,滚到厚厚的冰面上。直到入土,他仍然跪着,胳膊腿再也没有掰直。那时田福奎已经记事,那个情景让田福奎刻骨铭心。多少年过去,田福奎想起来就会像打摆子似地全身发冷。
  田福奎是那种一旦认准一件事就九牛不回的人。就算不能看那秘方,他也照样可以把河蟹面做得十里飘香。转过天,田福奎就找了镇上装修队的马老七来看房子,商议怎么能把这房子改成面馆。马老七看了房子,说是立刻回去给画个图纸送过来。
  田福奎把马老七送出来,马老七嘿嘿一笑说,你的老相好来了。
  田福奎顺着马老七的手势往街上看,正朝这边走来的是吴纪东的寡妇妈,当年只差一步就成了他田福奎媳妇的马玉莲。田福奎一下子木在那里,直到马玉莲走到近前,仍像根桩子似的没一点活气。马玉莲看看他说,堵着门干啥,你们家又不是金銮殿。田福奎寡淡着一张脸,二十多年你都没往我家送过半个脚印儿,我家这扇门挡猫挡狗,不挡活人。马玉莲冷笑一声说,我不来,还一街筒子闲话,我要是往你这跑,闲话还不像潮白河水一样把我淹了。说着摇摇头,田福奎你如果还是个男人,就该把心里对我的恨,像鼻涕一样甩得干干净净。
  田福奎冷笑一声,我啥时恨过你?我恨的是吴念祖。
  3
  如果不是吴念祖,马玉莲真就是田福奎的媳妇。
  田福奎和马玉莲算是娃娃亲。刚三岁时,两人的父亲就把婚事订下了。当时开玩笑说两个孩子日后大了如果没啥意见,就再好不过了。
  从此两人一起结伴上学,一起去潮白河扳鱼捞虾,都是无意识地在一起。有了意识之后,反而谁也不理谁了,迎面见了都会脸红,招呼也不打,扭脸就走。就是这一年,马玉莲身边多了一个吴念祖,整天跟屁虫似的跟着她。若论条件,吴念祖的家里要比田福奎家好上一百倍。吴家祖上在县城开过绸缎庄。不过马玉莲倒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女孩。她不喜欢吴念祖,并不是因为他让人讨厌,而是吴家的人让人反感。吴念祖的爷爷从年轻时就像防贼似的防着全镇所有的人,一天到晚大门紧闭。吴念祖每天放学回家,都会像敲鼓一样把大门敲得震天响。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这件事,反而让吴念祖帮田福奎和马玉莲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那次吴念祖偷了家里的一只镯子,都以为是铜的,其实是金的,镯子上还刻了花鸟鱼虫。马玉莲连普通的金镯子都没见过,这么精致的东西让她大开眼界。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吴念祖竟然要把这只金镯子送给马玉莲。马玉莲吓得撒腿就跑,吴念祖就在后面追,追在吴念祖后面的是田福奎。田福奎把吴念祖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抢了吴念祖的金镯子扔进猪圈里。田福奎警告吴念祖,马玉莲是他的媳妇,让吴念祖能滚多远滚多远。
  事情发生变化,是田福奎二十二岁那年。那一年队上建了砖窑,派田福奎去山东学技术,一去就是半年。等田福奎回来,马玉莲已经和吴念祖订婚,三天后就是婚期。田福奎很快弄清了是怎么回事。他去山东的第三天,一把大火把马玉莲家烧得只剩四堵墙。马玉莲的父母和两个妹妹都被烧伤,奶奶在大火中丢了性命。一家老少要吃没吃,要穿没穿,更拿不出治疗烧伤的医药费,眼看日子已经过不下去。绝境中的马玉莲,只有一条路可以让全家人度过这场灾难。她答应了吴念祖,吴念祖也答应马玉莲帮她把房子重新盖起来。
  那是在潮白河边的渔船上,看着挂在遥远天际的一弯新月,马玉莲对田福奎说:“我欠了你一生一世的情,我眼下能还你的,只有我的身子。”
  小船在水里摇晃起来,一下比一下晃得急,把落在水里的月亮都晃碎了……
  就在那天晚上,吴念祖拎着一根榆木棍子来找田福奎,警告田福奎别再纠缠马玉莲。榆木棍子抡在田福奎身上,二人在院子里扭成一团,打了个天昏地暗。憋了一肚子气的田福奎转天买了一对花圈送到吴念祖的婚礼现场,气得马玉莲把半桶泔水倒在了田福奎的脑袋上。
  这时,马玉莲从布包里拿出一朵纸花,纸花原本是蓝色的,二十多年的光阴让这朵蓝花已完全褪去了原来的颜色,它几乎就是一朵白花了。马玉莲把花轻轻放在柜子上,有些凄楚地说,这朵花,还给你吧,我放了整整二十六年。
  田福奎一下懵住,不知道马玉莲在说啥。
  马玉莲说,这朵花,是当年我从你送的花圈上摘下来的。
  田福奎苦笑了一声。想想当初自己年轻气盛,竟然做出那么荒唐的事。他拿起打火机把花点燃,看着它化成灰,直到烧疼手指抖掉了。他看一眼马玉莲说,我知道你是替你儿子来说情的,田家的祖传秘方,就是皇帝老子也拿不去,千秋万代它也姓田。
  马玉莲说,那我就告诉你,我儿子不姓吴,他的祖宗姓田,你恨吴念祖恨了二十多年,可你知道吗,吴念祖帮你养大了儿子,他明明知道纪东跟他啥关系都没有,可他半个字都没说过,他把纪东当自己的亲骨肉,就凭这,我一辈子都敬重他。
  田福奎简直不敢相信!
  这怎么可能?就那一次,在船上,就有了结果?
  马玉莲说,你自己做下的事,应该还记得吧?
  田福奎突然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记得。
  马玉莲说,这二十多年,你眼睛里糊了狗屎,纪东除了长得像我,你就没看出他的一举一动,走路的样子,说话的声音,脾气秉性,和你一模一样吗?”
  田福奎认真想想说,好像……还真是呢。
  马玉莲说,老祖宗传下的东西,是给后代子孙造福的。你把那秘方藏在家里,它就是一张废纸,难道,你真想死了以后,把它带到地底下再还给你的老祖宗吗?
  田福奎愣了好一阵子才说,你把纪东叫来,让我好好看看他,行吗?
  马玉莲说,你自己的儿子,你愿意咋看就咋看,可有一宗,你啥都不能说,纪东心里只有吴念祖这一个爸,你知道吴念祖为啥死的吗?他是为了我,当时我只随口说了一句,想吃鲶鱼,他抱起网就去下河了。他把自己的命搭上了,给我和纪东留下的,是一生一世的情,纪东永远都是他吴念祖的儿子。这份情,比你那张破秘方值钱多了!
  田福奎的冷汗,顺着后脖颈一直流进脊梁……
  4
  这天晚上,田福奎躺在炕上翻来覆去。那个装着祖传秘方的檀木盒子就在枕边,一把精巧的小钥匙在盒子上横着。只要他愿意,拿起钥匙插进锁孔,就能看见这张他早就想看到的秘方。也许马玉莲说的有道理。马玉莲说,纪东长这么大你为他做过啥?天底下当爹妈的,有哪个不心疼孩子?没错,你以前啥都不知道,可现在你知道了,知道了就要有个当爹的样,就算你有一百张秘方,能换回半个儿子吗……满天的乌云,让马玉莲的话扒开缝儿,阳光从这缝儿里钻进来,暖暖的。心思活泛了,田家突然多了个后人,天上掉馅饼似的,老祖宗知道了,也会笑得合不上嘴。就算把这秘方给了纪东,也算是一代传一代,老祖宗不会怪罪的。
  田福奎这么想着,就听见那檀木盒子里有了响动,沙沙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像是有人踮着脚尖儿走路,慢慢的,那沙沙的声音由远而近,好像一个人朝他走来,越走越近。这时,那盒子忽地翘起一个角,这个角刚刚落下去,那个角又翘起来,就这样一左一右轮番翘着,像一张被风吹动的纸。纸是死的,风给了它生命,给了它声音,让它活起来……
  第二天早晨,田福奎顶着露水起了床,洗过手之后,,将那把精致的钥匙捏在手里,拿上这个檀木盒子朝潮白河大堤走来。此时一河碧水如镜,霞光把水面印染成一片桔红。田福奎看见纪东披着满天朝霞在河岸边伫立,身体的轮廓和自己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田福奎顿时觉得一腔怜爱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纪东扭过脸,脸上是孩子般纯净的笑容。田福奎没说话,就这么走过来,默默看着面前的这个纪东。他还是第一次用父亲的目光滋润这个年轻人。
  良久,田福奎把檀木盒子和那把精巧的钥匙塞给他。
  纪东接过盒子,捏着钥匙仔细看了看,像是要一辈子记住它的模样。然后,转身扬起胳膊,就把这钥匙抛了出去。田福奎一惊。他看见这把钥匙在满天彩霞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飘飘洒洒一路飞扬,最后在河面砸出一些细碎的涟漪,便在水中融化了……
  海潮
  芦台一中李长笛
  刚到海边
  迎面而来的
  是海风
  随后入耳的
  是潮声
  我想着脱下鞋子
  踏在细沙里
  我想着挽起裤腿
  走在海边上
  我也确实那么做了
  太阳
  落到了海平面上
  月亮
  从身后升起
  海风突然变得刺骨
  潮声也奄奄一息
  潮退了
  可我还想沐浴在海里
  那寒气
  将我逼出来
  不能在靠近
  只好期待
  明天的潮声
  再次响起
  让我好好享受
  在这给我热情的海里
  苇蘑
  李晓楠
  1
  哥去找水生的这天,正下着小雨,空气中像裹了一层细细的纱,洒在身上,揪扯在心里,感觉湿漉漉的。粘脚的泥巴也好像故意过不去,走不了几步就要甩一下,从村东到西,弟的家足足走了一个时辰。这在平时早就踮到了,但今天不知咋的,就是迈不开腿。远远已看到弟的家。弟家的围墙还是用树杈戳的栅栏。栅栏门向一旁扭着,只能过一个人。淋了一路,哥的脸上挂满了雨珠,蓝布褂子早已湿透。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在台阶上蹭了蹭脚上的泥巴,走进堂屋。水生正坐在屋里搓草绳,抬头见哥,停了手里的活计,拿过板凳。
  哥闷头坐下了。
  水生看看哥,下这样大的雨,有事啊?
  没,没啥事,就是……过来看看。
  屋里有动静,倒水的声音。弱不禁风的弟媳端了一杯水出来,递给哥。
  哥,喝水啊。
  哥没抬头,接过水一口气喝光了。
  哥,听老二说,你们在苇海里发现了……
  弟媳停住口,眼神里流出企盼。
  弟回头说一句,你进去吧,这是男人的事。
  弟媳不再言语,转身进西屋去了。
  雨越下越大,空气也越发的湿漉。搓好的草绳堆满了一堂屋。
  水生说,哥,别回了,咱哥俩,喝几盅。
  弟媳已经忙着生火做饭。
  哥低着头,默默地吸烟……
  2
  一连几天,哥俩几乎走遍了七里海的苇滩,也没有找到中意的苇蘑,除了太小还是太小。芦苇荡里不透风,哥俩浑身上下已经没有干的地方,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实在太累了,哥就站着抽两口烟。水生索性坐在厚厚的枯干苇叶上,有些绝望了。
  虽然苇滩一望无际,但找苇蘑的人一茬又一茬,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幸运。水生知道,自己的运气就像这日子一样糟糕。看着别人找到苇蘑卖了好价钱,心里也痒痒的,想来想去,还是和哥商量,也来苇荡里碰碰运气。水生太想找到苇蘑了,如果真能卖个好价钱,也就摆脱了眼前这困窘的日子。此时,他想着心事,猛一抬头,突然望见远处金黄黄的一片。显然,那是苇蘑,好大的一片苇蘑。一团一簇的,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哥……快看啊,我们找到了!
  哥顺着水生手指的方向看去,也被惊呆了。
  兄弟俩立刻朝那边冲过去。
  水生啊,这回咱可要翻身了,是爹妈在保佑我们吗。
  哥黝黑的脸上,由于兴奋涨得通红。
  这片苇蘑真的比普通的蘑菇还要大,蹲下仔细看,边缘还有一圈一圈金黄色的纹路。弟抹了一把汗,抬起头说,哥,你说这苇蘑,咋就这金贵呢。哥也抹了把汗,摇摇头说,那时你还小,早年爹妈在的时候,这东西到处都是,这些年不好找了,城里人当然物以稀为贵。哥一边细心观察着这片苇蘑,又说,听说城里人化验了,这苇蘑不光吃着香,含的营养也多着呢,要不怎么能这么金贵。水生立刻急急地说,别等了,咱们现在就采吧。
  哥回头看看水生,水生立刻收住口。
  哥沉了一下,说,咱不能坏了祖上留下的规矩。你看这些蘑,还都没有小孩的拳头大,这时的蘑还不能采。水生有些急,涨红脸说,咱不采,让别人发现了咋办?
  憨厚的哥摇摇头,这方圆四周,不会有人破坏这规矩的。
  水生不再说话了。水生的心里当然明白,哥又何尝不想立刻就把这些蘑采回去,立刻背到城里去卖,立刻换回钱来呢。水生的心里,已经在合计着这些钱的用场。
  但水生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
  咱下次来……咋找到这地方呢。
  哥意识到了,弟说的有理。这苇滩里的小路纵横交错,苇荡里更是密不透风,就是本地人走进来也难免会迷路,要想在这大得难以想象的苇荡里找到这样一片蘑,不是一件易事。
  这时,稍稍有了些风进来,芦苇沙沙作响。头顶的天空湛蓝湛蓝的,一群灰鹤飞过去。水生想了想,忽然说,哥,这样吧,咱就朝一个方向走,趟出一条路,隔不远做好标记。
  哥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点点头说,好吧。
  水生说,你腿脚不好,我去走。
  哥嗯一声,你小心泥里的苇茬子,扎脚。
  自从爹娘走了,哥就更加心疼自己的弟。
  芦苇密得像一堵厚得难以想象的墙。水生用手将苇子划向两边,再用脚踩倒,每迈一步,心里就默数着。汗水顺着脖颈流淌下来,脸颊上被苇叶划出几道血口子,也浑然不知。一想到马上就要有钱了,水生的心里早已像鸢尾花似地绽开了。当数到5626步时,终于到岸边了。这时已是一条通向苇荡深处的小路,弯弯曲曲的,看不见尽头。水生割了两抱芦苇,十字花插着摆在岸边,反反复复摆弄了几次,生怕再来的时候找不到。往回走时,同样在心里默数着步数。这时,哥也在心里想着自己的心事。爹娘没时,弟只有五岁,为了这个弟,自己始终没有成家。那时的日子太穷了,自己帮弟娶了媳妇,累得几乎吐血。这一下好了,卖了苇蘑,就能把村西头的张寡妇迎娶进门了。哥想着,轻轻舒出一口气,心也亮堂起来。
  水生回来了,哥,我丈量好了,来回都是5626步。
  哥问,前面就是苇荡的岸吗。
  有条土路,我做了标记。
  嗯……我再量一遍。
  哥仍然有些不放心。
  咱出去时,再记一下数就行了。
  哥点点头,又和弟回头朝这片苇蘑望了望。
  哥和水生走出苇滩时,约好,七天后来采苇蘑。哥喜欢七这个数字。
  3
  雨还在丝丝缕缕地下着。
  看着哥不停地抽烟,水生说,哥,想啥呢,喝酒。
  弟媳的身体已经撑不起家里的事。屋里院里,三个孩子,都是弟一个人扛着,日子过得紧巴,也很难。可是弟并不抱怨,日子就是这样过的,无论红火还是艰难,只要大人孩子平安就好。媳妇治病借的钱,孩子上学借的钱,慢慢还吧,总会还上的。
  刚从地里挖出的花生还湿润着,用大锅炒了有一种特殊的香气。盛酒的家什就是白瓷碗。水生知道哥的酒量,给哥倒了半碗,自己满满倒了一碗。
  倒满吧。哥说。哥的脸上好像挂着心事。
  水生就倒了满满的一碗。
  酒下肚,哥的脸由黑变紫了,顺着脖子,一直红到胸脯。
  哥咳一声说,晴了天,就去采蘑吧。
  这样说罢,睃了弟一眼。
  嗯……
  水生不知是应还是未应,哥没有听清。
  水生忽然又说,哥,你有心事就说吧。
  哥仍然没有说话。
  水生又看了哥一眼。
  好像突然间,两人都找不到话题了。兄弟俩一碰碗呷一口,再碰碗,又呷一口。一会儿,碗里的酒见了底,兄弟俩也已经渐渐觉出了酒劲。
  还是弟打破了沉默,哥你等下,我去摘两根黄瓜。
  说着起身去了后院。
  弟媳走出来,哥,少喝点吧,回去没人照应。
  哥点头说,不碍事的,你进去吧,外面风凉。
  哥望着弟媳的背影,心里轻轻叹息一声。弟媳对自己这个大伯,真是无话可说,一年四季冷暖照料,缝补衣裳,平时有好吃的,总要让侄儿送过来。但日子久了,弟媳毕竟拖着一个病身子,他有些过意不去。可是一个人的日子,到了晚上,躺在冰凉的炕上,没个唠嗑的,心里也总是感到凉呱呱的。这时,哥又想到了村里的张寡妇。
  那天傍晚,张寡妇煎好几条鱼送过来,和哥并肩坐在炕沿上。
  你这心里,到底有我没有啊?
  张寡妇说着,已经泪水涟涟。
  哥闷着头。
  村里已经有风言风语,我这脸……没处放。
  张寡妇抑制不住,苦水还是流淌出来。
  他知道,张寡妇对自己好,一心想嫁给自己。可是,总不能让人家过来和自己过穷日子啊。张寡妇又说,难道你让我把这份情,带到棺材里去吗。就是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他。他一把将张寡妇揽在怀里,两个人抱头痛哭。岁月已经催白了双鬓,还有多少日子能在一起啊。他想,不能再对不起这个女人了。他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娶了眼前这个自己心爱的女人。
  他想到了那片苇蘑。
  就在两天前,他神情恍惚地来到苇滩的岸边,沿着弟在岸边做的标记,很快找到了那片苇蘑。看着金灿灿的苇蘑,他突然高兴不起来了。如果弟知道了咋办。他兄弟俩这些年从没红过脸,彼此都在心里牵挂着对方。他没有贪心,只是小心地采了一半。他想把剩下的一半留给弟,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会稍稍安稳一些。但他还是感觉自己像做贼一样,采了两袋苇蘑,慌乱中竟还在瘸腿上划了一道血口子。他钻出苇荡,站在岸边,突然感觉自己很龌龊,对不起自己的弟、弟媳和三个侄子。可张寡妇的话语始终在耳边响着。哥还是连夜赶去市里,把这些苇蘑卖了。他这两天不敢出门,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罪过。
  他后悔了,两天的纠结让他憔悴了许多。
  憔悴了许多的还有水生。媳妇整夜咳嗽,不能再耽搁了。可是住院费呢,几个孩子的学费已经是好心的老师给垫付的。自己少吃几顿饭可以,可养家是男人的责任啊……
  水生摘了几根黄瓜,端来半碗大酱。
  哥,咋了,喝多了吗?
  没……来,接着喝。
  哥赤裸的前胸已经染成了绛紫色。哥又卷起一根旱烟抽着。顿时,两人之间升腾起一团烟雾。哥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烟雾慢慢散开,将两个人裹了进去。
  哥,我一直听你的,每次做错事……你从没埋怨过我,我……
  弟欲言又止。哥只顾闷头抽烟,没搭话。
  弟还是没有把想说出的话说出来。
  4
  就在前一晚,水生为钱的事愁得一夜没睡。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走投无路,想不出任何办法了。钱,钱,还是钱。现在,家里需要钱,太需要钱了。
  鸡叫头遍,水生再也躺不住了。他从炕上爬起来,信步走出来,一直走出村外。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那条让他燃起希望的小路。他已看到了自己亲手做的那个十字花插的标记。他不由自主地走进苇滩,当数到5626步时,突然愣住了。
  眼前的这片苇蘑,已经被人采去了一半。
  但他又有些不懂,既然这片苇蘑已经被人发现,为什么发现的人只采了一半,还留下一半呢?水生这时已经顾不得再想这许多,他先用眼睛划分出区域,这片给媳妇用于看病,那片用于给孩子补交学费,还有那一片,可以还上拉下的饥荒,够了……已经足够了。这一刻,水生的心里荡漾起已经多年没有的轻松。他迫不及待地开始埋头采蘑。就这样忙到上午时,已经踩了满满的三袋苇蘑。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将三袋蘑一起扛到路边,搭上一辆过路的车就去了市里。将近傍晚时,他终于将期待以久的希望换回来。晚霞像火一样映红了天空,洒满整个村庄,也在水生的心里洒满了。但走进村时,水生看到了哥那间低矮的土坯小屋。他心里的火忽地又灭了。
  事先已经跟哥说好的约定。水生忽然感到哥正在用那双干巴巴的眼睛盯着自己,他的后脖颈有些发凉。说好的兄弟俩一起去采苇蘑,说好的卖了钱,兄弟俩平分……水生顿时清醒了,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一步一步朝小屋挪过来。哥不在。墙壁上的泥片已经有些脱落,灶台上也落了一层灰尘,哥很久没有起火了。水生知道,哥吃的马虎,自己舍不得花一分钱,却偷偷给几个侄子买铅笔,买作业本。水生突然看见墙上划得道道,那道道的上方画的是一个小人,头发长长的。水生的泪水夺眶而出。这个长长头发的小人一定是张寡妇,那一道一道的应该是哥攒钱的标记。墙上的这些道道,就是哥的希望。水生伸手去摸墙上的这些道道,像是在摸着哥的脸。这时,身后忽然有了动静。
  水生,你咋来了?
  哥在身后说。
  哦……没事,过来看看。
  弟没有勇气说出想说的话。钱就装在裤兜里,却似乎有千斤重,就是拿不出来。在哥疑疑惑惑的目光中,水生转身出来了,像是逃离了哥的土屋……
  5
  黄瓜在哥的嘴里一下一下嚼着,一下一下响着。
  酒喝到弟的嘴里,无声地咽下去。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兄弟两个在昏暗的灯光下,已经喝了三个时辰。谁也没有散的意思。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奖状,被烟熏得已经有些看不清。哥知道,里屋的墙上也是贴的满满的。哥感到很骄傲,三个侄子,就是他的骄傲。他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当初哥四处托人,给弟张罗媳妇。哥是一直把钱交给弟管的。那时村里和弟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都已成家了。哥看在眼里,嘴上虽不说,心里却很急。弟长的一表人才,论人品也是没的可挑,只是一说到家境,又有一个瘸腿的大伯,每次见面的姑娘都立刻摇头,然后就尴尬地走了。哥急得坐卧不宁。弟也有自己的心事。弟很清楚,哥和小燕青梅竹马,两人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那时,小燕姐常来家里给他们兄弟俩做饭。小燕还把家里的玉米面偷来,给水生贴饼子。水生知道,小燕姐始终没找对象就是在等哥。小燕家嫌弃哥的腿残,但小燕不嫌。后来,家里怄不过小燕,放出话来,只要能拿出彩礼钱就同意这门亲事。那段日子,哥愁的吃不下饭、一个人的彩礼还不够,更不要说两份了。哥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先给弟成家,等日子好了,自己的事再说。弟却偷偷将给自己准备的彩礼钱送到小燕家里。直到小燕家来人定婚期,哥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哥还记得,那是个一生难忘的傍晚。夕阳洒满苇荡的岸堤,哥和小燕依在一起。年轻时的哥,也是一个俊朗的小伙儿。
  “燕儿,我家这样……不耽误你,还是找个合适的,嫁了吧。”哥憋红了脸,凄凄地说。
  你说的啥话,是俺娘非要彩礼,我图你的钱吗。
  小燕说的很坚决。
  我不能……让我弟打光棍。
  哥知道对不起小燕,却又无可奈何。
  你……你……
  小燕起身走了,将泪水撒了一路。
  那一晚,哥在苇荡的岸边坐了一夜。第二天要回彩礼,一个月后,小燕嫁给了同村的张二兔子。小燕新婚那晚,哥又去了苇荡岸边,弟陪着他。他对弟说,哥已铁了心,你先结婚,我的事……以后再说。哥说的很硬,每一个字都是用牙咬出来的。
  小燕,就是后来的张寡妇。
  再后来,为了便于给弟张罗媳妇,哥就收拾起铺盖,自己搬到村东的坯屋单过了。
  弟结婚那天,很伤心,好好的一家人怎么能说分就分了呢。弟的新媳也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几次让弟将哥的铺盖搬过来。可是哥说,自己一个人住惯了,还是又搬回去。
  6
  水生喝的有些上头了。
  哥,明天是咱采蘑的日子,你在家等着,我去找你。
  水生说完,哥立刻像过电一样抖了一下,差一点蹦起来。
  是……是吗?你不说……我还忘了。
  哥说着,把头埋得更低了。
  哥这时还不知道,弟已经偷偷去找了张寡妇,将自己提前采蘑,又卖了钱的事说了。弟没有勇气对哥说出这件事,又已经实在无法憋在心里,只好去对昔日的小燕姐说了。
  就在这个早晨,水生去张寡妇家,对她说,小燕姐,你自己带孩子,真不容易,况且……门前的是非也多,我看,你心里还是有我哥的。张寡妇对水生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但只是低头听着,没有说话。水生又说,这卖蘑的钱,交给你,这也算是……再一次给你的彩礼,选个日子,你和哥……把事办了吧。
  张寡妇慢慢抬起头。
  这钱,我不能要,姐是图钱的人吗。张寡妇摇摇头,钱虽不会说话,可人总要讲个亲情,这些钱你留着吧,有你这句话,明天和你哥商量一下,挑个日子,我就搬过来。
  这时,水生想,自己这一辈子,就为哥做了这一件正经的事。
  哥已喝的有了醉态,坐在小凳上,微微有些摇晃。
  哥,咱不喝了,早歇吧。
  水生看着眼前的哥,心里有些感伤。哥衰老了,头发稀疏了,打着卷,黑黑的脸上爬满了皱纹,大大的眼睛也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英气,看上去似乎比实际年龄大好多。一看就是个没有女人打理的男人。但是,水生一想到自己为哥安排好的事,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喝了……就不喝了。
  哥踉跄着站起来,就在弟回头给哥找雨衣的空挡,哥将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塑料纸包悄悄放到灶台上。弟帮哥披上雨衣。外面的雨还没有停歇。弟叮嘱哥,慢一点走。哥回过头,那张粗糙的脸上忽然绽出一丝微笑。弟有些诧异,哥已经很久没这样笑了。
  连夜的秋雨越发凉了,雨虽不大,却似乎将整个世界都浸透了。哥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刚到院里,粘脚的泥巴又糊住了鞋帮。哥使劲一甩,鞋竟飞出去。哥来了脾气,索性甩掉另一只鞋,赤着脚深一步浅一步地朝雨中走去。
  啪啪的脚步声,消失在夜色里……
  死界凝眸
  鲁英
  1
  “水!黛科克,水!”
  沙哑的嘶鸣从梅耶尔干裂的嘴唇喷出来,他从头到脚感到疼痛。同时,要在弯曲狭窄的山道上劈出一条路极其不容易,他必须用卡宾枪的枪管左右划拉眼前的荆棘和灌木丛,以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向峡谷间那条小溪挺进。鏖战、死亡、惊恐、干渴,眼下所有的一切让梅耶尔脑子乱极了,思绪毫无章法地胡乱翻飞:“上帝保佑,别让我像阿斯兰那样。因为黛科克等我回家结婚啊!”
  相较于从南边山脚下来的梅耶尔,北边山脚下来的田禾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不时用枪管往上顶一顶头上有点大的日本钢盔,清理出视线,便于迅速穿越杂乱的落叶松和槲树枝杈,尽快奔向小溪。“妈,我有媳妇啦!”难得有机会独自一人想心思,田禾滴血的嘴唇努力往上翘。“张琳那边谈得到底怎么样了,这仗到底还打不打?”他对着旷野呢喃。
  荷枪实弹的两个士兵各怀心事高度走神,违背了先隐蔽一隅实施侦察,再向小溪匍匐前进的一般军事常识。冒犯兵家大忌直接挺进小溪,双方狭路相逢注定成为必然。
  硝烟散去,太阳得以露头。阳光下的小溪像一条闪烁的白练,田禾眼睛立马直了。“水,”他情不自禁咧嘴叫起来,“水呀!”渴了这么些日子,他终于见到了水。正要拔腿扑向小溪,他笑肌突然僵硬,发现对面灌木丛中有情况,一顶土黄色贝雷帽在晃动。这贝雷帽他太熟悉了。天呐,敌人?他惊异地出声:“——啊!”
  炮火停歇后的山谷异常寂静,田禾这声惊叹显得实在突兀,瞬间传进梅耶尔耳鼓。“上帝啊,”他猛抬头,嘴角歪了,丑陋的日本钢盔近在眼前。“阿门!”
  梅耶尔和田禾相距不过十米,彼此能看见对方眼神里骤然凝聚的惊愕,两人愣在原地变成木乃伊。空气凝固,一切归于死一般的沉寂。两人成为木乃伊的同时,都下意识地将卡宾枪从肩上调转身前,枪口瞄准对方。动作看似利落,纯粹出于恐惧的本能。
  巨大的恐惧降临在1953年初夏午后的朝鲜半岛。两个士兵在山坳里凝眸对峙,一秒、两秒、三秒……彼此都清楚,谁食指稍稍扣动扳机,死亡就是眨眼之间。都逃不过死亡,无非谁先死谁后死之分。
  2
  大青山靠近三八线,南北两座山峰分别据守联合国军和中国志愿军。两座山峰相隔仅五百米,望远镜里彼此能看见对方发红的枪口和沾着焦土的炮管。双方已经对峙两个多月,是第五次战役以来最胶着的一次,目的就是为在板门店帐篷里的停战谈判争取更多筹码。双方几乎每天都向对方山峰倾泻弹药,摧毁了漫山遍野的二月兰、金达莱、枫香树,所有乔木、灌木和马尾松统统被烧焦。就连两座山峰峡谷间那个清澈见底的深潭,也被炮弹炸成一条小溪。
  喧嚣的枪炮声和各种语言交织的厮杀声刚于两小时前结束,当下一切归于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初秋午后的太阳炙烤着沾满硫磺的山峰和疲惫不堪的士兵。虽然躲进地堡和坑道的双方士兵都捂上嘴和鼻子,硫磺的刺鼻气味照样呛得他们不停地咳嗽。
  联军空中力量占据优势,野马和佩刀式战斗机轮番轰炸志愿军阵地。担任警戒的李班长只差几步就可以躲进坑道,不长眼的炸弹顷刻间将他陷入火海,血肉模糊的肢体抽动几下,马上被炸弹掀起的沙土、乱石掩埋。不等硝烟散尽,志愿军即刻还以颜色。四个坑道口各有士兵手托转盘冲锋枪对空狂射,打得着打不着飞机另说另议,起码出一口缺乏空中优势的闷气。炮兵拉响三八野炮,黑面包似的炮弹一股脑射向敌方阵地。与此同时,田禾和战友抓起担架跑出来,准备把李班长抬进坑道。田禾拼命扒开沙土乱石,先看见李班长变了形的脑袋,然后是流出来的左眼球。
  “班长啊!”田禾一阵恶心,“老乡!”其实他对李班长没多少好感。战友们都叫他顶替他弟弟的名字“田壮”,李班长却从不叫他田壮,还经常当着战友的面奚落他所谓“土匪”身份,指着他脸叫“田麻子”。牛连长扫他一眼,脸上凹凸不平,也跟着叫田麻子。这让田禾始终对李班长憋一口气。但他现在很为李班长心酸,死的太惨。好歹是湘西老乡,放个屁的功夫,一个战壕打拼的兄弟就没了。抬李班长尸体上担架时,田禾在他耳边咕哝,“你死了我才敢告诉你,我真名叫田禾,田壮是我弟。田壮不是土匪,我更不是。”李班长脸上的血散发着腥气,田禾眼角就湿了,“你死了谁叫我‘麻子’?老乡再叫一声吧,我不怪你。”
  牛连长趴在掩体侦察敌情,抬腿给田禾屁股一脚。“磨叽啥呀田麻子?”他最看不惯扛枪的士兵娘们唧唧,“快干正事!”
  牛连长生在鸭绿江边,说话口气冲,满嘴大渣子味儿。田禾习惯了。他接过牛连长手里的望远镜侦查敌方阵地,发现一个戴土黄色贝雷帽的高个子士兵相当怪异,那家伙双膝跪地,右手在胸前画十字,画完十字站起来仰头吼。洋人兵伤心的样子令田禾开心,看意思这家伙的战友也玩完了?一报还一报,田禾想,李班长死得不屈。牛连长把缴获美军的卡宾枪推给田禾:“毙了贝雷帽,给李班长报仇。”
  “连长放心,”接枪之前田禾蹭蹭裤子,手指上还有李班长血迹。“我让子弹穿过那家伙眼窝。”他打算让贝雷帽死相跟李班长一样。因为和李班长赌气,田禾苦练杀敌本领,昼夜打冷抢是他强项。入朝以来他干掉四个洋人兵,立过三等功。问题是,今天他状态全无,握枪托的左手微微发颤,右手食指扣动扳机时有点打滑。连放几枪没听见敌方惨叫,反倒招来还击,一颗子弹嗖地击中牛连长钢盔,“当”一声弹走了。差点搭上牛连长性命,田禾抽冷气,真他妈悬啊。
  目标被惊动,谁伤谁亡就是未知数了。牛连长沮丧地示意田禾随他向坑道匍匐,边爬边埋怨:“田麻子你咋整的,神枪手成了废物点心?”
  “怨我,”田禾自责,“今天手臭。”手臭原因他没敢讲,都怪李班长那副惨样儿搅乱了他心绪。
  爬进坑道之后,牛连长对田禾瞪眼:“田麻子你小子得将功补过,马上下山找水去!”
  因为防守严密,双方伤亡已减少到最低程度。眼下致命威胁是缺水,严重缺水。彼此补给线已被对方切断多日,老天又连着半个月不下雨,当下获取饮用水比什么都重要。于是,山下那条小溪成为争夺焦点。双方每次派兵取水注定要交火,牺牲士兵最多。刚才那一通狂轰滥炸,就是双方为即将进行的争夺水源之战亮肌肉。
  当太阳炙烤沾满硫磺的山峰、焦渴再次笼罩阵地时,双方指挥官不约而同派出一名士兵下山侦察小溪,视情况伺机采取取水行动。
  联军派出荷兰籍一级下士梅耶尔,身穿英式战斗服,头戴土黄色贝雷帽。山道曲折陡峭,贝雷帽黑底橙色八角星徽章被阳光照得忽忽闪闪,像极了他此刻慌乱的心情。刚才,敌方阵地射来一颗子弹擦着他耳朵飞过,差点让他像阿斯兰那样送命。他胡乱搂了几梭子,丢下卡宾枪连滚带爬进了地堡。
  “为了生存,”美国长官甩掉密西西比河雪茄烟,愤怒地对梅耶尔咆哮,“可以滚可以爬!丢枪,有辱联军形象!”
  “是,”梅耶尔低头,“长官!”
  “作为惩罚,”美国长官命令梅耶尔,“即刻下山找水。”
  梅耶尔一上路就在胸前画十字,为他好朋友阿斯兰祈祷,同时期盼上帝在吉凶难料的找水途中保佑他。中国佬刚才一通炮击,哪么丑陋的黑面包炮弹,竟然击中在前沿值哨的阿斯兰。眨眼之间,他看见阿斯兰带有新月图案徽章的右胳膊离开身体,伴随弹片升到半空。浓烟散去,他看见土耳其兄弟在地上痛楚地伸伸腿,仅仅伸几下,就死了。好兄弟来不及告别,来不及祈祷。“妈的,”他抽口冷气,“战争好残酷。”
  山道北边下来田禾,戴日本钢盔,绿色单排扣上衣,下身扎绑腿。橡胶帆布鞋躲不开冒青烟的荒草,他就嘟囔,还是他妈飞机能炸,烧着了草,又搭上李班长小命。他想起李班长就遗憾,本想抽空给老乡透露秘密,他不是土匪,相信他弟弟田壮也不可能是。现在李班长没了命,田禾再没机会洗刷清白了。“狗日的战争!”他骂。
  3
  “阿斯兰你怎么能死啊?”虽然嗓子干得冒烟,梅耶尔还是忍不住出声,“我答应战争结束后给你一双木鞋。”不喊憋不住,阿斯兰可是救他一命的好兄弟啊。
  一个月前的撤退路上,幸亏阿斯兰及时按倒梅耶尔,躲过敌军手雷,否则他会丧命在阿斯兰之前。那天上午,美军营长指挥美军一个班、梅耶尔所在荷兰步兵营和阿斯兰所在土耳其步兵旅一个排,整整激战三小时,攻下志愿军半山腰前沿阵地。没等联军修复工事,志愿军远程炮火配合坑道里的士兵反扑,联军顶不住,只好丢下战友尸体边战边退。撤退场面极其混乱,毫无章法。梅耶尔时而卧倒,时而爬起来跑,躲避周遭瑟瑟直落的子弹。不时有战友倒下,倒下就再没站起来。惊恐中的梅耶尔猛然被人扑倒,顺势滚进一块岩石后面。手雷炸响后他睁开眼,阿斯兰宽阔的身体压住他。梅耶尔由此认识了救他一命的土耳其兄弟。
  白天是联军天下,志愿军夜晚报复。志愿军轮番冲锋,士兵一排排像麦捆被割倒,又一排排往上冲。联军打红了勃朗宁重机枪枪管,山坡留下大片尸体。
  “上帝啊,”输送弹夹的梅耶尔双手发颤,“这简直是屠杀!”
  “中国佬活着,”搬运弹药箱的阿斯兰给梅耶尔打气,“你就得死。真主保佑!”
  联军火力总算阻止住志愿军冲锋。梅耶尔递给阿斯兰一根烟,然后蹲下来大口喘粗气。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斯兰长得很像欧洲人,绿眼睛,白皮肤。梅耶尔扔了烟屁股,凑上来对他嘀咕:“一定活着回家。”
  “必须,”阿斯兰对蓝眼睛、大鼻子的梅耶尔认真点头,“活着回家。”28岁的阿斯兰参战前教英语,25岁的梅耶尔入朝前补习过英语,他们交流没有问题。
  回家,活着回家,是总也聊不完的话题。战场上能支撑他们拼死坚守的就是美丽家乡和亲人。赶上两人巡逻,只要悬挂在阵地前沿蛇腹形铁丝网上的铃铛不响,说明没有敌情,他们就抓紧时间聊家乡。阿斯兰先要提贤惠的妻子和三岁女儿,然后介绍转舞和土耳其浴。转舞来源于梅乌拉那宗教哲学思想。信徒们在宗教仪式上随音乐旋转,右手承接天上神圣恩泽,左手传递到世间,以左脚为圆心旋转,表现信徒脱离凡尘,升入天堂,接受真主的启迪恩赐。跳过转舞,带上装有羊肉串、腰子、酸奶、榛子的食品盒,到浴室举行“浴室聚餐”。在桑拿屋蒸出一身汗,按摩师沾满橄榄油,给你推、拿、揉、按。
  梅耶尔提到荷兰同样眉飞色舞。首先是漂亮的黛科克在盼他回家结婚。记得登上军舰开往朝鲜头一天晚上,黛科克手捧嫁衣对他说:“一定回来给我穿婚纱啊!”说完就眼泪汪汪了。梅耶尔发誓:“一定牵你手到教堂接受牧师祝福。”他邀请阿斯兰参加他婚礼,然后看看他建在木桩上的城市阿姆斯特丹,全城布满小岛、小桥;一定要去阿斯麦尔鲜花市场,杜鹃、牡丹、百合、玫瑰、风信子、康乃馨、郁金香……数不胜数。荷兰还有风车、奶酪、木鞋。阿斯兰好奇,木鞋怎么穿?梅耶尔说,荷兰土地潮湿,贫穷农民买不起鞋,又不能赤脚在结冰的地上走,就把一种坚硬的杨树雕空,制成鞋底厚实、鞋头上翘的船形鞋。鞋内填充稻草,既御寒防潮又经久不烂。
  想回家,前提是必须活着。能否活下来,取决于和中国佬的交流。语言很重要,他们偷偷学中文。
  “泥猴?”梅耶尔努嘴唇。
  “不,”阿斯兰纠正梅耶尔,“你——好?”
  “侯平?”
  “不。和平。”
  虽然阿斯兰有语言功底,他仍然觉得中文难学,能掌握对维护自己生命有助益的几句话就行。两人相约,等板门店停战谈判一签字,回国后立马互访。阿斯兰邀请梅耶尔来他爱琴海家乡跳转舞,洗土耳其浴。梅耶尔要带黛科克同去,顺便给阿斯兰捎双他亲手制作的木鞋。看阿斯兰脚下美国皮靴,穿44码足够。他希望阿斯兰到荷兰观赏“风车日”,看大风车小风车一起转动的壮观场面,然后浏览曾被大仲马形容为“艳丽得令人睁不开眼,完美得令人透不过气”的阿斯麦尔花市
  安排如此美妙,关键要活下来。阿斯兰捧《古兰经》在胸口祈祷:“万能的主,保佑梅耶尔平安回国。”
  “上帝,”梅耶尔也把《圣经》捧在胸口,“祈求您赐福阿斯兰。”
  “爱琴海见,”两人双手击掌,“阿姆斯特丹见。”
  上帝没有显灵,阿斯兰命丧朝鲜。梅耶尔相当沮丧,也为自己命运担忧。他搞不明白,铲除“共产主义威胁”与他有何关系?住在朝鲜深山茅屋的共产主义穷庄稼汉会威胁到远在荷兰的他?没人给答案,他只能坚定活着回荷兰的信念。
  4
  山道旁的野蒿依然冒着青烟,呛得田禾边走边咳嗽。
  全连仅有一盆水和十只牙膏。午饭每人分一口牙膏,晚饭分一勺水。嗓子眼一碰压缩饼干就钻心地疼,有人只好喝尿咽下饼干。田禾不习惯,跟他到处是河湖港汊的湘西老家比,朝鲜太干燥了。如果不是这场战争,他何苦来朝鲜受煎熬。
  煎熬始于一九四九年湘西剿匪。有天黄昏,田禾家摇摇欲坠的吊脚楼下来了几个戴军帽的,其中一个北方口音正告母亲,你儿子田壮背负人命,逃进土匪盘踞的大山一年多。说着拍拍腰里的驳壳枪,他要不尽快下山自首,剿匪大军的子弹可不认人。
  母亲抱紧孙子,头枕门槛一夜没合眼。转天早晨,她对田禾说:“你替田壮去自首。”
  “啊?”田禾愣了。
  “你28岁了。”
  “妈,就是38岁,我也不是土匪呀?再说,田壮也不可能当土匪。”
  母亲出了鼻音:“你侄子才两岁,不能没有爸。”明摆着,母亲已听信北方口音的话,确认田壮是土匪,保不齐会死于乱枪之下。
  田禾心乱如麻,双手使劲搓脸。前年傍晚,土匪来他家抢劫。他爸抱紧一袋稻谷不松手,土匪朝他爸太阳穴扣扳机,然后掠走他弟媳和稻谷。正在林里砍柴的田壮闻讯追到山脚下,一刀砍下去,拽着他媳妇的土匪嗷地一声,脖子耷拉下来。一命偿一命,弟弟和弟媳逃进大山,迄今无消息。田禾到现在也不相信,弟弟杀土匪,怎么可能当土匪呢。
  “儿啊,”母亲抚摸田禾坑坑洼洼的脸,“这脸麻子再等十年,也不会有姑娘嫁给你。”
  “妈,”田禾手指甲在脸上使劲抠,恨不得抚平满脸麻子。“我知道。”
  “你自首去。”母亲说。田禾想争辩,母亲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他手上,“偷偷换田壮回来,守着娃儿过日子。妈求你啊。”
  田禾就张不开嘴了。兵荒马乱多少年,死个人如同踩死地上的蚂蚁。他琢磨一夜,为保全有后代的弟弟,他得豁出去。
  转天一早,田禾到火神庙拘留所自首。当时关押土匪有上千人,来不及仔细甄别,他冒名田壮蒙混进来。进来以后天天听受害老百姓控诉,不时有民愤极大的匪首被处决。他涨大了脑袋,虽然田壮杀的是土匪,毕竟也是人命。他一根筋地扳起手指,算计自己那天被枪毙。十根手指没数完,眼泪掉了十几串。持枪站岗的湘西老乡呵斥他,田壮你哭啥子呦,你是自首,一时半会死不了。他哭得更凶了,死不了也仅仅是一时半会,但没保证他不死呀。
  这天有戴军帽的来提审:“田壮,想戴罪立功么?”当时是排队提审,都问这句话。
  田禾愣了下,想起他叫田壮。“想,”他下巴搭桌角,“想!”
  “愿不愿意去朝鲜保家卫国?”
  “愿、愿意!”
  田禾不清楚朝鲜距离湘西有多远,但明白保家卫国的意思,扛枪打仗呗。与其在火神庙等着随时被处决,不如在战场上顶天立地去死;麻子再多,也得死出男子汉价值。假如他真成为保家卫国烈士,没准能给弟弟洗刷一下所谓的罪名。
  田禾随后到武汉军训半年。坐火车赴朝之前,那个湘西老乡给他一杆日本步枪,“叫我李班长。”然后手指操场上一堆脑袋,“你们这群土匪要戴罪立功。”田禾想说他是正儿八经好人,田壮也不是土匪。怕暴露冒名顶替隐情,他没敢张嘴。
  入朝时天寒地冻,部队夜晚野外宿营,很多衣着单薄的南方战士感了冒,非战斗减员剧增。牛连长指示两人一个互助组相拥同眠,田禾和张琳一组。田禾脑袋发懵,相拥同眠就是搂在一起睡。问题是,张琳是女的。
  “革命需要,”李班长用枪托捅田禾,“田麻子别有歪心思。”
  田禾点头,扭身就撇嘴,嘁,还以为我是看守所里所谓的“土匪”?都是平等的志愿军战友。他明白,年龄大他三岁的李班长也没讨老婆,吃醋了。哼,酸死你。
  “欢迎你,”张琳伸手给田禾,“田壮战友。”
  “战、”握手时田禾结巴,脸上的红迅速传到脚后跟,“啊战友。”
  除了母亲,田禾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跟任何女人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面,况且还手拉手,她们都懒得看他脸上满坑满谷的麻子,吓死人哩。田禾并不清楚,牛连长让他与张琳互助,就因为他有难看的麻子,认定他没有动心思的资本,张琳交给他最安全。
  首次互助同眠在废弃的洞坑。战友们放下背包,咽几口炒面呼呼入睡。张琳躺下后说,睡吧。她说的很家常。田禾手指脚趾一起抽筋,迈不动步子。他艰难地挪过去,先在张琳身边蹲一会儿,然后屁股放到地上,见张琳没异样反映,才慢慢在她旁边放平身子。首次贴近女人睡觉,他僵硬的身子如同一块木板。
  “挨近点,”张琳把一件军大衣搭在两人身上,“不然钻冷风。感冒了,明天没法行军。”
  “啊,近,近点。”田禾捂住脸,怕吓着张琳。“你可别感冒,让我感吧。”
  话匣子从此打开。张琳大田禾三岁,淮安资本家的千金,学英语。她相貌一般,搭上追求进步,资产阶级懒得娶,无产阶级不敢娶,剩到了现在。她一咬牙报名抗美援朝。上级不安排女兵,架不住她死缠硬磨,最后依仗英语好底子特批入朝。她立志在朝鲜获得奖章并收获爱情,男人相貌无所谓,只要他勇敢。比如矮小的田壮,前天打冷枪杀死一个美国鬼子,立过三等功。田禾喜上心头,以后再同眠,他早早揽张琳入怀,恨不得把他全部体温都输送给她。
  身子一暖心就热,想说的话百无禁忌。那晚张琳主动认真地提到婚嫁。田禾一五一十道出冒名顶替的实情。“我顶着土匪虚名,”他说出担心,“还有麻子。”
  “田,哦,田禾,”张琳说,“我不嫌弃。如果活着,战后到你家吊脚楼结婚。”
  “好,”田禾顿时泪流满面,泪水填平了脸上坑坑洼洼的麻子。“活着回家!”
  为了能活着回家,张琳偷偷教田禾英语,她说以后如果单独预见敌人,语言交流相当关键。一件军大衣盖住两个脑袋,开始属于田禾的“私塾”。
  张琳动下巴:“点头‘YES’。”
  田禾复述:“YES。”下巴碰到张琳下巴,顺便亲个嘴。
  张琳腾出嘴,然后晃头:“摇头‘NO’。”
  “NO。”田禾复述。他觉得这句不如头一句好,因为两个下巴离开了。
  张琳调到板门店参加停战谈判前一晚,田禾抱着她说:“YES。”又亲个嘴。
  5
  峡谷间灌木丛中,两具木乃伊继续凝眸对峙。空气依然凝固。
  到底凝眸对峙了多长时间,梅耶尔和田禾不知道,来不及统计。谢天谢地的是,灾难并没发生。两人脸上渐渐有表情,先抽搐,接着趋于平和,随后淡淡浮起一抹木然的微笑。毫无疑问,妥协不可逆,这是保存自己唯一出路。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地抬起沉重的腿,慢慢向后退却。
  梅耶尔先退一步,田禾跟着退一步;站定之后对峙片刻,田禾再抬腿退后两步,梅耶尔也退两步;双方轮换三回依次后撤,途中力保卡宾枪始终保持纹丝不动,避免给对方发出将要射击的错误信号。直到退进灌木丛深处,枪口照旧直指对方。
  “哦,”梅耶尔卧倒之后喘口长气,“感谢上帝保佑!”他庆幸刚才没按下扳机消灭中国佬,否则招致报复,难保他还能活着回来卧倒。对峙的时候他闪过念头,死去的阿斯兰和差点要他命的冷枪,会不会是对面这个满脸凹凸不平、头戴丑陋的日本钢盔家伙干的。差点开火复仇的瞬间,上帝让他理智地把食指停在与扳机一厘米距离。做出这种技术动作除了上帝指引,他认为也有赖对方给的感觉所致。因为中国佬没做出开枪的任何细微动作,作为礼貌他要保持君子风度。现在,梅耶尔有机会胡思乱想,揣度对方心态,或许他看我疲惫的毫无战斗力,甚至知道黛科克在等我?总之这不杀人的中国佬像幸福的安琪儿,如果在荷兰,真想送他一束郁金香。接下来梅耶尔判定目前境况,撤退已决无可能,找不到水源就回去,美国长官饶不了他。权衡一番,他手捂胸口乞求上帝宽恕,他准备给对方一条活路,以换取自己平安。打仗归打仗,喝水归喝水。阿门!
  “为什么没向敌人开枪?”躲进灌木丛的田禾质问自己,完全可以先下手击毙贝雷帽。但是掏心窝子话,他没开枪,主要是害怕贸然下手招致报复,谁知道贝雷帽后面有没有部队。假如对方埋伏的枪口多,他再能耐,也得被对方打成筛子,他两眼一瞪走人了,撇下张琳他可舍不得。退一步讲,阵地上他打贝雷帽冷枪已经领先一步,刚才这家伙也没有开枪的意思,他就不能下作。男子汉嘛,活要站着活,死也要站着死。田禾如此一想,蓦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对方抱有善意,他可以考虑跟贝雷帽讲和。
  率先采取行动的是梅耶尔。他四下搜索,打算找实物作沟通媒介。身边有两根枯树杈,他捡起来,掏出止血绷带,三下两下将树杈在枪管上绑成一个斜十字叉。他爬上高坡,卡宾枪举过头顶晃两下,对灌木丛那边咳嗽一声,然后冒出一句:“泥猴!”
  田禾动耳朵,贝雷帽在打招呼,半生不熟的中文。猛抬头,瞧见对面枪管上有斜十字叉,含义他清楚,对方明示他,不会首先开枪。田禾跟着动心思,贝雷帽有讲和意愿,要赶紧回应。他急忙抓起两根枯树杈,拼成斜十字叉,举过头顶比划。他回复对方:“你好!”
  “不!”发现田禾没举枪,显然不友好,梅耶尔拍打枪托,“不!”
  “对不起!”田禾迅速解开粗布绑腿,将树杈绑到枪管上,举过头顶。“对不起!”
  “好,”梅耶尔站起来,右手拿枪,左手翘大拇指,“好!”
  “好,”田禾站起来,右手拿枪,左手翘大拇指,“好!”
  “侯平?”梅耶尔咕哝,跟着又订正,“和平。”
  “和,”田禾认为主意不错,“和平。”
  田禾兴奋片刻立即陷入忐忑,擅自媾和,有违军人天职。他手托下巴陷入沉思,努力给自己找媾和的理由。琢磨半天,他又想起张琳。她在板门店帐篷里与美国人英语来往有些日子了,你说上边都在谈停战,我们怎么不可以呢。谈,谈!
  6
  灿烂阳光下,两只枪管上的斜十字叉遥相呼应,指引两人谨慎地向小溪出发。
  彼此心照不宣,田禾前进一步,梅耶尔前进一步。缓缓靠近小溪,波光粼粼的水吸走他们警惕的目光。田禾站下,大度地摆手,示意梅耶尔先解渴。梅耶尔笑一下,丢下枪就跑,跑几步突然停下,回过头,手指田禾手里卡宾枪。田禾明白,贝雷帽怕被他突然袭击。明人不做暗事,他迅速后退到一棵树桩旁,卡宾枪挂上树杈,再前行到原地。他歪头看梅耶尔,放心了吧?梅耶尔翘翘大拇指,撒开腿奔向小溪。他蹲下去双手捧水,一把接一把往嘴里送;不解渴,干脆摘下贝雷帽,用帽子舀水往脸上泼;焦渴如焚的感觉挥之不去,索性一脑袋扎进水里。
  唉,贝雷帽嘴太馋,水让你喝干,我怎么办?田禾跺着脚喊:“不!”梅耶尔脑袋在水里听不见,田禾跑过去抓他裤腰带,揪出他水淋淋的脑袋。“不!”
  “对不起。”梅耶尔甩头抹脸,抱歉地笑笑。他让田禾稍等,他捡起枪大步跑到枯树桩前。挂上枪之后,他站在离田禾两米远的地方,手指小溪,“你请。”
  刚才对视时,田禾发现贝雷帽一双眼真好看,蓝得像他湘西老家的深潭。贝雷帽够意思,喝水去。他跑到小溪边双腿一跪,脑袋扎进水里一通咕咚咕咚。灌饱了肚子,浑身还难受,他噗通扑进小溪。水太浅,刚没脚踝,人躺下,后脑勺还露着,只能在水里打滚。翻了几个滚,他觉得有点不厚道,抬头对可怜巴巴的梅耶尔喊:“你也来。”
  没错,梅耶尔早按耐不住了,这不公平,要玩一起玩嘛。眨眼之间他扑进小溪,长胳膊长腿搅得水花四溅。接下来的情形不可思议,几近孩子般的游戏。田禾由南向北翻滚,梅耶尔由北向南翻滚,两颗脑袋碰到一起,甩头一笑又继续翻滚。脑袋碰到第三次就百无禁忌了,相互戏谑地往对方脸上撩水,你撩一把,我撩一把,边撩边嗷嗷地叫几嗓子。田禾把小溪当成湘西河湖港汊,梅耶尔以为就身处莱茵河。他们忘了这里曾是战场,许多战友为了取水长眠于此。
  “砰——砰!”
  山峰上传来枪响。两颗脑袋激灵一下钻出水面,警觉地四下张望。搞不清双方谁在打冷枪。枪声提醒两人,他们并非玩伴,而是刚刚还在各自山峰生死搏杀的冤家对头。田禾和梅耶尔匆忙上岸,各自光着身子拧干湿军装,穿上后席地而坐,警惕地保持两米远距离。
  他们没有立即返回阵地,因为大问题还没解决,接下来部队取水怎么办。毕竟军令在身,两人得商量一个万全之策。语言是障碍,梅耶尔中文就会几句,田禾英语更马虎。田禾这时尤其想念张琳,她要在场该多好,英语流利,小嘴叭叭叭像炒豆。眼下她在板门店帐篷里谈判,远水解不了近渴。没办法,他们只能英文混搭中文,磕磕绊绊连说带比划,时而轻声细语,时而提高声调。两人越说越热络,田禾往前蹭屁股,梅耶尔屁股也往前挪,咫尺相对时忽然沉默了。梅耶尔从田禾眸子里依稀有种镜像幻觉,黛科克手捧婚纱对他笑。即便算鬼使神差,这感觉他冥冥中清晰可见,就是他的黛科克。田禾喜欢梅耶尔的眼睛,大得不得了,而且蓝得简直不讲理。张琳模样不俊,眼睛也蓝,娶到湘西吊脚楼,他绝对风光。
  部队需要取水的共识基本达成,两人照这个思路琢磨办法。田禾左手抓头皮,右手捡起一根树杈在地上胡乱划拉。划完方块,划圆圈,重复无数次,他突然有了主意。圆圈划上分时针就是钟表,7点至9点弧线处注上“美国”,旁边再划上一只志愿军转盘式冲锋枪,枪上划一个大斜十字叉。他想表达的意思是,各自分时取水,互不干涉。“你,”他问梅耶尔,“明白?”
  梅耶尔始终在看,他点头:“明白。”但要补充,他接过树杈,在下午3点至4点弧线处注上“中国”,再划一杆联军卡宾枪,最后在枪上划一个斜十字叉。
  两人对一下眼神,很快就心有灵犀了:上午联军取水,下午志愿军取水,互不骚扰攻击。创意可谓胆大妄为,他们兴奋片刻再度陷入忐忑。田禾就给自己找辙,他和张琳一样,都是在谈判,无非她在板门店帐篷里谈,他和贝雷帽在小溪边谈。只能这么定了,分手撤退,然后来人取水。战友们渴坏了。梅耶尔也没闲着,思考另一个问题,怎么向长官报告。抓着枪琢磨半晌,他一拍脑袋,有了。
  “嗨,”梅耶尔跟田禾打招呼,看着他把卡宾枪举过头顶,朝天空做出射击状,食指在扳机处弯曲。“打、打。”
  田禾眨下眼,再眨下眼,哦,立马就会意了。贝雷帽真是聪明,撤退前打光子弹。那么他回去就跟牛连长报告,这个结局是经过激烈战斗争取来的。他朝梅耶尔挑大拇指:“好。”
  安排妥当之后,似乎有点舍不得分手了。两人凝眸相视,眼神极其复杂。此一分别,他日还能相见吗:生死对话的双方在这儿幸运地萍水相逢,战场上还能心照不宣吗。一切都不得而知。只能期望板门店谈判快点谈成,家乡在等着他们。
  “再,”田禾向梅耶尔敬礼,“见!”
  “再,”梅耶尔给田禾还礼,“见!”
  两人依依不舍退进灌木丛,接着卡宾枪同时对空齐射:哒哒哒……
  来娣
  李梅英
  1
  来娣结婚三年,肚子还不见动静。公婆熬不住了,让锁柱带来娣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出来了,子宫后位,输卵管狭窄。医生说,怀孕的几率很小。婆婆一听,脸立刻像门帘子一样搭拉下来。吃饭时,像是无意中说起,谁谁家的儿媳不会生养,儿媳懂事,自己提出离婚。
  来娣只给个耳朵,由婆婆说。
  晚上回到自己房里,来娣问锁柱,怎么想。
  锁柱把眉头皱紧,半天才松开说:“不生孩子终归说不过去,一天到晚扛我妈的脸子,你的日子也不好过,离了,也不是坏事。”来娣的全身顿时凉透了。想一想当初锁柱对自己的海誓山盟,现在看来不过是诺言如风。转过天来,来娣便和锁柱去乡里把离婚手续办了。拿到离婚证的锁柱好象还有话要说。
  来娣没看他,扭头就走了。
  娘家并没有温暖。老爹觉得来娣给自己丢了脸,整天唉声叹气。弟媳的脸上也挂着颜色。弟媳刚给爹生了个大胖孙子,气焰正高。爹整天围着这孙子转,眼角眉梢都是笑纹。弟弟虽然同情姐,却又惧怕媳妇的霸气,连一句安慰的话也不敢凑前说。来娣越发感到心寒。看来,自己在这个家里也是一个多余的人。于是想起早逝的妈。如果妈还在,总不至于这样遭人嫌弃。现在家里空空的,自己连一个倾诉的人也没有了。
  来娣回来不久,村里的杨七婶来了。杨七婶说高庄那边有个小伙,人老实厚道,又能干,也是刚离婚不久,跟来娣挺合适。来娣爹的脸上立刻挂起太阳,满脸的皱纹笑成一团乱麻,一口就答应下这门亲事。来娣送七婶出门时,才悄声问男方的具体情况。七婶告诉来娣,小伙子叫高福根,很勤快,农忙时在家种地,闲时出去打工,要说毛病,七婶的眼里闪了闪,毛病就是老实过了头,不会油嘴滑舌。来娣嗯一声说,哪天让他来,大家见一见吧。
  转天,七婶就把福根领来了。
  福根确实很壮实,见了来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停地搓着两手。相比之下,来娣倒是从容很多。来娣看着他,一样一样问起家里的情况,福根就一样一样地回答,家里有几亩地,种了几亩水稻,几亩棉花,新盖的几间瓦房如何等等。看着这个忠厚本分的福根,来娣的心落了地。虽然来娣对这个年轻人没有太喜欢的感觉,但他的踏实稳重还是让她有些动心。这个男人可以依靠,一个不能生养的二婚女人,还奢求什么呢?但让来娣没想到的是,快分手时,福根竟又吞吞吐吐地说出一件事。
  福根告诉来娣,自己有病。
  来娣一愣问,啥病……啊?
  福根又吭吃了一阵,才说,自己不能过夫妻生活,当初和前妻离婚,也是这个原因。来娣一下懵了,心里的一团火顿时被浇灭了。福根又说,我……不能骗你,你如果不愿意,我也不怪你,是七婶,不让我说这事,可我觉得……不能不说。
  来娣皱着眉说,你壮的像头牛,怎么会有,这种病呢?
  福根苦笑笑,算了,不说了,你不愿意就不愿意吧。
  来娣沉了一下,你,容我想想。
  又问,这病……能治好不?”
  福根垂着头,说不好。
  来娣最终还是没点头,也没摇头,灰着一颗心把福根送走了。
  2
  来娣第二次见福根是半月以后。
  这时家里的空气已经紧张起来。老爹听说来娣并没答应福根,一下就炸了。当着一家人数落来娣不知深浅,把自己当成千金小姐。弟媳也在一旁讪笑。弟弟将来娣拉到外面低声说,姐,有个家才有日子,人活着,不就是个过日子吗?
  这时,来娣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来娣和福根在河边的柳树林子里见了面。
  正值盛夏。傍晚的夕阳洒满岸边。来娣对福根说,我想明白了,不管你有啥病,我愿意和你过日子,不过你先答应我,一定要把日子过好,人这一辈子,眨眼就是几十年,只要努力了就好。沉了一下,又问,你这病……究竟咋回事?
  福根支吾了一下,还是涨红着脸说出来。
  两年前,福根正紧张地筹备结婚。婚期的前一晚,福根满心欢喜地在新房里。新房很漂亮,墙上挂的是大红窗帘,窗子上贴着大红窗花,门上贴着大红喜字,房顶挂着红红的彩灯,床头的台灯也闪烁着朦胧的红光。再看床上,是绣着鸳鸯的大红床单,铺着几床大红颜色的喜被……整个新房里漾着一片喜气,热烈得让人兴奋。福根感到身上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一歪身倒在床上。他闭起眼,想像着明天就是自己的大喜日子,他要和自己的新娘在这间新房里共度良宵,要在这张床上恩爱,还要生孩子,过日子……福根想着,身体里顿时涌起一股滚烫的潮水……就在这时,家里的那条大黑狗突然进来了。黑狗似乎也被这新房里的红色刺激得兴奋起来,突然大叫一声跳到床上,扑到福根的近前。福根一惊,身体里那股滚烫的潮水似乎一下被冻住了,他甚至听到有冰的声音在自己体内嘎嘎作响……
  福根垂着头说,事情……就是这样……
  来娣点点头说,我们,结婚吧。
  结婚这一晚,福根喝醉了。没有人让他喝酒,他是把自己灌醉了。来娣坐在烂醉的福根身边,看着他在心里喃喃地说,福根啊,你就这样,让自己醉一辈子吗?
  天快亮时,福根醒卫,看着仍坐在身边的来娣,立刻满脸愧意。
  来娣看着他,问,你怕我吗?
  福根说,怕。
  来娣说,你是怕自己。
  福根的额头渗出一层汗珠。
  来娣替福根擦了擦额头的汗,又说,你要记住,你欠我一个洞房之夜,以后,要还我的。福根抬头眼看看来娣。来娣又说,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你总是这样怕,日子还怎么过啊?不错,咱的日子是比别人缺了些什么,可只要咱心里亮堂,日子照样是亮堂的。
  福根的头垂的更低了,嗯一声说,是。
  来娣说,你坐起来,让我抱抱你。
  福根迟疑了一下,坐起来,老老实实地把头靠在来娣的怀里。来娣轻轻抚着福根的头发,耳朵,慢慢的,把自己的泪也抚出来。泪滴砸在福根脸上,把他砸疼了。福根回手抱紧来娣,颤着声说,我把一辈子,都交给你了,以后……我听你的。
  这一晚,来娣铺好床,福根磨磨蹭蹭地不肯过来。
  来娣并不说话,只是坐在床边,等着福根上床。
  福根终于吃不住了,吭吃着说,你……先睡吧。
  来娣说,结了婚的女人,不该一个人睡。
  福根没办法,走到床边把两条被子拉开,然后躺下了。
  来娣也躺下了。
  一会儿,来娣说,我冷,你来暖暖我。
  福根说,秋景天,咋会冷呢。
  来娣说,我……心里冷。
  福根沉默一下,说,挨着我,会更冷。
  来娣说,你又不是冰。
  福根的心里立刻激灵一下。来娣没有说错,他的心里一直有一块冰,沉沉的压着。
  来娣腾地坐起来,睁大两眼看着福根说,就算你做不了男人的事,也要有个男人样,你不是说都听我的吗,我现在让你过来,挨着我睡。福根又沉了一阵,才把身子慢慢挪过来。来娣一把将他拽进自己的被子说,你现在,啥也别想,只想自己是我的男人。
  借着窗外涌进的月光,来娣看见福根的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于是,她也把自己的眼睛对准福根,就这样四目相对,直到来娣再也撑不住,闭上眼把头深深扎进福根的胸口。福根也一把搂紧了她。她听到,福根的心在咚咚地跳……
  天微亮时,来娣醒了。被子里已经空了。外面传来一声一声的动静。来娣掀开窗帘朝外看,只见院子里,福根正挥着斧头用力劈柴。那些柴都是硬木疙瘩,坚硬结实,斧子劈在上面发出咔咔的响声。福根用力挥着斧子,已经大汗淋漓。
  来娣想,离冬天还很远,干啥这样早就劈柴呢。
  3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
  庄户院子很宽敞。让来娣欣喜的是,福根在窗前种了一片茉莉花,红白相间,一早一晚盛开时,不仅好看也散发出清香。石子甬路把小院一分为二,左边种着黄瓜西红柿等时蔬,红红绿绿的,还有一片向日葵,右边则是一架葫芦和一架丝瓜。
  大秋过后,整个村庄安闲下来。
  一天,邻居庆芬嫂子拉来娣一起去镇上逛街。来娣连忙回来对福根说一声。福根坐在院子里,手上正在扎笤帚。福根手上的活计很娴熟,高粱瓤子被他摆弄得顺顺溜溜,几下就扎出一把硬硬实实的笤帚。他抬头看一眼来娣笑笑说,去吧,早去早回。
  来娣和庆芬嫂子来到镇上,逛了一阵,在一个花花绿绿的女人服装摊前停下了。庆芬嫂子看中一身内衣,讲好价钱就买下来。又对来娣说,你也买一套吧。来娣一看这内衣脸就红起来。内衣是水红色的,边上镶着蕾丝,隐秘处都是镂空的,看上去若隐若现。
  来娣连忙摇头。
  庆芬嫂子说,这都什么时代啦,你也太老土了。
  来娣仍然红着脸低头不语。
  庆芬嫂子索性拿了一套塞给她说,买吧,算嫂子送你的!
  说罢就拉起来娣走了。
  晚上,夜深人静时,来娣羞红着脸换上了这套内衣。大红色的内衣绷在来娣身上,简直说不出有多好看,如同一朵鲜艳绽放的牡丹花,镂空的地方隐现着健康的肌肤,对着镜子照去,来娣几乎认不出,这镜子中的那个女人竟然就是自己。福根站在一旁,一下子也看呆了。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过来一下将来娣揽在怀里,像抱住一团火……
  此时,让来娣惊喜的是,她感觉到,福根的身体似乎也有了动静。
  被窝里,福根满脸愧疚地说,我……还是不行……
  来娣捂住他的嘴,不要急,你总有一天会行的。
  福根摇头,苦笑。
  来娣说,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呢。
  4
  来娣的心里,被这身红色的内衣燃起希望。
  来娣知道,此时,最不能心急的反而是自己。来娣一边不声不响地做着自己手里的事,认认真真地想了几天。这天傍晚,她不知从哪里抱回一只小黑狗。小狗显然刚出生几天,还没有睁开眼。福根看了吓得险些跳起来,冲来娣瓮声说,你知道我怕这东西,快扔出去!
  来娣笑笑说,它还没睁眼呢,你怕它啥。
  福根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说,这个家,有它没我!
  来娣并不生气,依旧笑着说,家是你的,要走我走。
  福根这才软了,你把它……放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
  来娣却凑过来,我还要让你抱抱它呢。
  说着把小狗塞到福根的怀里,就转身做饭去了。
  一会儿,福根抱着小狗来到灶屋。来娣见他闭着两眼,身子不停地抖着,一下笑起来。福根沮丧地说,你也知道,我现在这样子,就是让狗毁的,我不是恨它,是……怕。来娣叹息一声说,可是你总怕,也不是事啊,这样吧,我们先养一养,实在不行,再送人。
  福根无奈地说,好吧。
  春去秋来,小黑狗已经欢欢实实地长成一条大黑狗,看上去和福根一样壮实。虽然它整天围着福根转,跟在福根身后寸步不离,但福根还是怕它。
  一天早晨,福根开着家里的农用车去田里拉玉米秸。快到中午时,大黑狗突然跑回来,嘴里呼呼地喘着气,一进院叼着来娣的衣服就往外跑。来娣立刻意识到,可能是福根出事了。她慌慌地跟着大黑狗来到村外的土路上,远远就看见,自己家的农用车果然已经扎到路边的水渠里。她跑到水渠边,费了很大气力扒开泡在水里的玉米秸,才把福根从渠里拉上来。福根浑身都是泥水,冻得直打颤。来娣看一眼围在旁边不停打转的大黑狗说,要不是它,我还不知你出了这样大的事呢。
  回到家里,福根喝了一碗姜糖水,抹了下嘴角说,它呢?
  来娣说,在院里呢。
  大黑狗似乎听到福根在叫自己,摇着尾巴,羞涩地进来。
  福根冲它笑笑,摸了一下它的头……
  5
  除夕了。
  这天吃过早饭,来娣让福根去镇上置办年货,自己就开始忙着收拾房间,洗床单,擦玻璃,换上新的窗帘……晚上,福根回来,一进门就惊呆了。满屋子都是大红的颜色,墙上挂着大红窗帘,窗子上贴着大红窗花,门上贴着大红的福字,房顶挂着红红的彩灯,床头的台灯也闪烁着朦胧的红光。再看床上,又是绣着鸳鸯的大红床单,铺着大红颜色的喜被。福根愣了一阵,回头问来娣,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来娣抿嘴笑笑,今晚,是除夕啊。
  来娣说着,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打开了,又露出那身红红的内衣。福根睁大两眼看着,慢慢坐到床上,呼吸一点一点地急促起来。就在这时,那条大黑狗突然进来了,一下将两个前爪搭到福根的肩上。福根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就感到了它嘴里喷出的热气。
  大黑狗呜地叫了一声,就将福根扑倒在床上,亲热地用舌头舔着他的脸。福根觉得它的舌头热热的,暖暖的,渐渐,自己身体里那块冰一样冷硬的东西也融化了。
  此时,福根看到,身穿大红色内衣的来娣,正在冲他笑着……
  ——散文专辑
  遥远的岳父
  李振起
  那是40年前的一个晚上,飘着大雪。一个小伙去邻村的朋友家串门,遇到一个文静的姑娘。后来经这朋友的母亲从中撮合,姑娘的父亲竟点了头,小伙终于如愿以偿,与心仪的姑娘定了亲。小伙在感激朋友的母亲之余,更感激这未来的岳父,当时他家有很严重的“政治问题”,在那个年代,“黑五类”子弟是很难讨上媳妇的。
  小伙第一次到女方家,乡下风俗叫“认门口”。吃饭时,未来的岳父摆上酒菜,一边笑着说,啥岳父啊,听着绕嘴,以后就叫老丈人!又说,也甭讲那些客套,就咱爷儿俩,喝几盅!小伙受宠若惊,暗想,多亏这深明大义的老人不嫌弃自己的家庭条件,定亲只是第一步,后面结婚,还要指望老人家点头呢。于是慌忙端起酒盅,与老人频频对酌。但小伙发现,老人喝着酒,脸上竟渐渐没了笑容。小伙心里打鼓,便越发殷勤地敬酒。可是越敬酒,老人的脸上越阴沉。就这样,小伙直到把自己醉倒在炕上……
  接下来的日子,小伙一直小心陪酒,老人却闭口不提婚事。
  小伙纳罕,心里也开始没底,究竟哪里出了岔子?忐忑些日子,便忍不住偷偷问姑娘。姑娘这时才羞涩地说了一句话,以后……少喝酒啊。小伙恍然,正如古人说,酒可载舟也可覆舟,如此陪老丈人喝酒,岂不有嗜酒之嫌,庄稼人讲勤俭,哪个肯把姑娘嫁给一个酒鬼呢?小伙惊出一身冷汗,从此再陪老人喝酒,就注意分寸了。
  一天,小伙又来姑娘的家里。老人说,她们娘儿俩不在,咱出去吃吧,村里新开了家饭馆,酱的猪头肉不错。于是,小伙随老人来到这家饭馆,要了一盘猪头肉,一碟花生米,又点了两个热菜。正吃着,来了两个老人,显然是一对夫妻。桌少,就和这边一起拼桌。这对老夫妻话很少,但相互斟酒,细酌慢饮,看上去喝得有滋有味。小伙忍不住,一问,方知两个老人都已七十多岁。走时,小伙悄悄把这老夫妻的账也一起结了。出来时,老人问小伙,这老两口,你认识?小伙摇头感慨,这对老夫妻,几十年到这个份上,难得啊。老人听了看看小伙,没说话。走了几步,忽然头也不回地抛出一句话,挑个日子,结婚吧。
  小伙终于和姑娘结婚了。
  婚后,小伙更加努力,先是考上了教师,后来又调到县城,再后来还当上了一个部门的领导。老人经常自豪地笑着说,我这个老丈人,当年没看错人!
  小伙工作越来越忙。但无论多忙,每月总要回乡下看望老人,每次来,也总要带上些好烟好酒。老人很为女婿感到荣耀,每到女婿回来的日子,总是特意去村头溜达,等迎到了女婿,就笑咪咪的在村人艳羡的目光下,拉着女婿的手一起亲亲热热的回家。
  一天,小伙又回来看望老丈人。老人似乎闷闷的,说话很少。吃饭时,老人一定要将酒壶烫热。小伙奇怪,问老人,您什么时候开始喝热酒了?老人沉吟片刻,说,有句老话,喝凉酒,使脏钱,必有后患啊……小伙立刻明白了,抱住老人的肩头笑着说,拿来的这些烟酒都是我自己买的,您老就放心吧!老人听了,脸上这才绽出笑容,嘘出一口气说,孩子,我不是不信你,是担心啊,俗话说,跟着啥人学啥人……小伙笑了,对,还有一句呢,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不过您放心,我是不会湿鞋的。老人点头,是啊,咱吃糠咽菜都过来了,如今的日子可不能不知足啊。老人说着,用力看了看小伙。
  老人的这个眼神,直到很多年后,小伙仍还记得。
  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一天上午,小伙患了重感冒躺在家里,忽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竟是老人披着一身风霜进来。老人没说太多的话,先是看看小伙的脸色,又问了一下单位的工作情况,知道一切正常,似乎才稍稍松了口气。老人这时才告诉小伙,他在前一天夜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小伙陷进深深的泥潭,一直挣扎着却不能自拔。老人一下惊醒了,再也无法入睡,就这样睁着眼到天亮,便蹬上自行车匆匆赶来县城。老人说着摘下棉帽子,头上立刻冒起腾腾的汗汽。小伙看着两鬓斑白的老人,眼睛湿润了。快70岁的人了,顶着寒风骑车跑这样远来县城,就因为夜里的一个梦。老人走到小伙跟前,伸手摸了一下他滚烫的额头笑着说,这我就放心啦,怪不得这些天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呢,只要没旁的事,闹点病不算啥,人吃五谷杂粮哪有没个灾病的!
  傍晚吃过饭,老人坚持要回去。这时刚好单位的领导来看小伙,听说老人要骑车回去,立刻说这怎么行,天这么晚了,又这样冷。说着让司机把自行车搬上面包车,执意要送老人回去。但老人硬是把自己的车从面包车上拖下来,一边摇着头说,这是公家的车,公家的车是干公事用的,我不是公家人,60里路,紧蹬两下就回去了!
  说罢,老人蹬上车就朝寒风深处去了。
  这一晚的风一直刮到深夜。小伙后来才知道,老人回去是逆着风向,骑车出县城,很快就蹬不动了。老人只好下来推着车,顶着寒风走到下半夜,才回到家。
  这件事,让小伙后悔了很多年。
  很多年后,当年的小伙已是50多岁的中年人。这时,同样步入中年的内弟阿彪突然患了尿毒症。尿毒症,如果不做肾移植手术就是绝症。阿彪在医院做透析治疗的日子里,已是中年的小伙发现,有一段时间,老人经常从乡下跑来,背着所有的人去找医生。中年小伙想知道老人究竟在和医生商量什么事。他对老人说,我是您的女婿,您有事,应该让我知道。老人沉了一下说,正因为你是我的女婿,这件事,我才不想让你知道。女婿坚持一定要知道。他又来问妻子。追问之下,妻子才流着泪说,爹找医生,是想把自己的一个肾给阿彪。女婿一听就急了,立刻说,爹这么大年纪了,要捐肾,也该是我们!妻子摇头说,爹说了,他的肾捐给自己的儿子最合适,再说咱们还要工作,身体更重要。
  老人终因年岁的缘故,没能把自己的肾给儿子。
  但是,即使寻找到肾源,做移植手术也要很大一笔钱。女婿对妻子说,你告诉爹,为阿彪做手术的钱我来想办法。但就在这时,老人已经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兜来到医院。打开布兜,里面竟是一捆一捆崭新的钞票。老人说,你们还有工作,不能再给你们增加负担了。女婿这时才知道,老人已将自己的房子卖掉了。
  老人说,阿彪还年轻,房子还可以再盖……
  阿彪的手术很成功,全家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但几年后的一个春天,老人突然感觉身体不适,到夏天时,腹部已经疼痛难忍。村医陪老人到县里的医院检查。刚退居二线的女婿也闻讯赶来医院。医生向女婿交待病情,老人是肝癌晚期。女婿已经有预感,但泪水还是立刻流下来。女婿当然知道老人的性格,可是考虑再三,决定向老人封锁消息。于是与护士串通好,把治疗的药物都换了包装。每次吃药,女婿都要亲自放到老人的手里。
  半个月过去,病情仍不见好转。女婿担心老人疑心,不料老人却笑着宽慰女婿,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可不是心急的事啊!但此时,医生已告诉女婿,老人如再不回家,恐怕就不能活着回去了。这时惟一的办法,就是输白蛋白。白蛋白果然有效,两支输下去,老人面带笑容地下了床,伸伸胳膊踢踢腿,把枯枝般的大手一挥说,走,带上药,咱回去!
  汽车开在回家的路上,女婿把老人紧紧抱在怀里。路经火化场时,女婿为转移老人的视线,故意让他看田里的庄稼。老人却笑着指指车窗外说,那火化场的烟囱,好像又高了一截啊。女婿把话岔开,下个月就是您的生日了,咱们去饭店,好好庆贺一下。
  女婿说着,抱紧老人,眼泪止不住淌下来……
  回家的第三天,已经患了脑溢血的岳母似乎突然明白了,趁眼前没人的时候悄悄问,老头子,你咋一直不见好啊,怕是啥癌症吧。老人立刻嘘一声,镇定地点点头,轻声说,我心里早就明白,孩子们不让咱知道,咱就装不知道,这层窗户纸你可不能给我捅破。岳母听了,张着嘴点点头。老人又说,我走了,你跟着孩子们好好活下去,他们,不容易……
  老人走了。
  女婿匍匐在灵前,看着老人的遗像。遗像做成了黑白色,老人微笑着,看着眼前的世界。他的眼神很暖,但这眼睛的后面似乎还有一双眼睛。女婿看着这双眼睛,泪流满面。
  这个女婿,就是我。
  父亲
  戴冠伟
  父亲走了,一如他当初来到这个世界,祥和,安然。
  我想,一定是奶奶将父亲叫回去的。因为他离家太远了,迢迢三千里,也太久了,已经整整七十二年。父亲也一定愿意去陪奶奶,他要永远守在奶奶的身边。我刚懂事时,就记得家里的墙上端端正正地挂着一幅照片,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用漾满笑意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这个家,看着所有的家人。照片下面,是父亲用毛笔书写的一行隽秀的小楷:任有缘,四川省忠县任家场西五里凉水井。前面是奶奶的名字,后面是父亲家乡的详细地址。父亲今天终于如愿以偿,去那边与奶奶团聚了。
  父亲,代我向奶奶问一声好。
  如果说蒸汽机车的诞生是现代文明的标志,那么父亲的家乡却连驴车都不能使用。那里出门见山,田和屋都在山上,羊肠小道像绳子一样牢牢地拴着人们。父亲曾说,他的家乡实在太穷了。父亲18岁那年,被抓壮丁到旧军队服役。因他念过一年私塾,竟被选送去军校,误打误撞成了黄埔第18期学员。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父亲转战湘、鄂、皖、豫,历经了抗战的全过程。父亲津津乐道的一件事是,那一年有一个黄昏,一个班的士兵聚在军锅周围吃饭,突然一发日本人的迫击炮弹落在锅灶的正中间爆炸,全班士兵无一幸免,只有父亲,抖落掉浑身的灰土爬起来,只受了一点轻伤。抗战胜利后,父亲不愿内战,便从东北战场开小差回来。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年如果不是被抓壮丁,就不会有读军校那段经历,后来如果不中途回来,后半生也许就更辉煌。我知道,父亲指的是,后来北平和平解放,他所在的军队被全部整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序列。
  父亲一生命运多舛,竟然寿高九十有一。
  上世纪60年代,那场政治风暴至今无人会忘记。我家祖辈居住的小镇自然在劫难逃。母亲是一个教师,当时已因病退休,家里遭查抄之后,全家人又被遣送去农村。那年母亲只有40岁,上有年过古稀的外祖母,下有我与弟弟两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当时父亲在河北省的一个农垦区工作。他得知这件事首先想到的是,大人犹可捱过,两个孩子的学业怎么办?
  怎么办,已经没有办法。此时,父亲如果将我和弟弟直接从农村接走是解决不了户口问题的,而要想闯过这道关卡,只能采取一个办法,离婚。父亲和母亲几经磋商,这对苦难夫妻最后只好选择了这条路。就这样,经法律途径,我被判由男方抚养。为防止夜长梦多,由于买不到车票,父亲昼夜走了200多里山路来村里接我。而返程又多了一个我,麻烦就更大了。我随父亲勉强走到县城就再也走不动了。晚上,终于买到火车票,但车箱人满为患,根本无法上车。就在开车的一瞬,父亲总算把我塞上了车。但这时脚踏板已经收起,车门关上了,父亲被留在站台上。我在车上拼命拍打车门玻璃,发疯一样地喊叫父亲。就在这时,父亲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突然用军人的速度一个箭步冲上来,双手拽住车门外的拉手,将整个身体紧紧贴在车门上。这时隔着车门玻璃,我们父子心口相对,就这样在北方冬夜里,在寒风中随着列车行进……直到很多年后,我仍在想,父亲这样做,是为了他的儿子啊。
  有件事,一直横亘在我的心里。
  1976年,唐山大地震也使芦台毁于一旦。万户萧疏,断壁残垣中,我家祖孙三代居住的三间茅屋竟临难不苟,一家四口毫发未伤。而这,要归功于父亲。就在地震的前一年,我家房东由于不堪支付老屋的修缮费用,与我母亲最后协商,如果想继续住房,就一次性买下,否则就要搬家,产权将转让别人。70年代中后期小城镇的住房已很紧张,搬家不是没想过,但再找房又谈何容易。弱不禁风的母亲求告无门,只好赶紧把在外地工作的父亲叫回来。父亲回来,当即决定把房子买下。可当时房主开价1100元,据称这已是最优惠,而父亲当时的月薪只有42元,1100元已是天价。但是,父亲硬是凭着他平时的仁义宽厚和信誉,几天之内就从同事们的手中借到了这笔钱。这一年秋天,我家终于购置了后来在地震中全家人得以平安的三间救命的土房。就在震后的第三天,母亲让我打听一下父亲那边的情况。其实这件事早在地震刚过就想到了,因为父亲工作的地方距地震中心只有100华里,只是由于全家人在大悲大喜中昏了头,又忙于抢搭临建棚,就把父亲的事又忘记了。
  经母亲提醒,我想尽办法四处打听,却都没有结果。应该说,母亲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如果父亲安然无恙,这时早已该回来了。然而后来,一是因为单位的救灾工作很忙,再是我平生没有骑车行走100公里这样的经历,所以除去写了一封至今不知道父亲收没收到的信,终于还是没去看他。直到很长时间以后,我才知道,父亲那边的灾情确实比家里严重,宿舍全部倒塌,父亲的胸部、腰椎和左臂都受了重伤,若不是及时转到外地救治,恐怕今生就见不到他了。但后来,父亲却从没有为此事埋怨过我,他甚至没有向我提起过这件事。然而,这件事于我,却变成一个硬硬的骨鲠,感觉一直卡在喉咙里,直到父亲去世。
  此时,不知身在天国的父亲是否已经真正原谅了他的儿子。
  父亲,愿你在天国,也能读到这篇文字……
  槐树镇的槐
  杨树明
  槐树镇上的人都知道,先有那棵大槐树,后来才有的槐树镇。
  据镇上的老赵头讲,当年第一代槐树镇上的人并不是当地土著。明朝年间,燕王朱棣领皇命率大军扫北。王师平定燕蕃叛乱,朱棣把燕王府落在北京。后来南下“清君侧”,又把亲侄皇帝朱允炆赶下台,自己登基做了万历帝,正式定都在北京。当年战场厮杀侥幸活下来的军卒,就地戍边屯田。如今槐树镇上的人,就是这些军卒的后裔。
  槐树镇东南有一块高出地面三尺的台地,那棵大槐树就长在台地上。由于年久根深,树干已粗裂,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树叶繁茂密不透风。镇上的人都知道,这棵大树有一个奇处,这些年来,各种鸟儿不仅从不在树上搭窝,甚至不敢在枝头停落,却有一群鸽子,从早到晚围着这棵树飞,一年到头不离不弃。
  60年代初,镇上饥饿的人们把每棵树的叶子和树皮都吃光了,惟有这棵槐树,却无人敢动。镇上的人说,这棵树是有神灵的。每遇雷雨天,在闪电的瞬间,这棵树的树干上就会现出一个清晰的人形。据老赵头说,他曾亲眼见过这个人形,清瘦清瘦的。老赵头甚至信誓旦旦地说,他还曾看清这个人形的脸,是一个眉目清秀的斯文男人。尽管老赵头的话让人有些将信将疑,但每到雨天,如果站在这棵树下,却真能隐约听到一阵阵的笑声。这笑声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在沙沙的雨中若隐若现,又似乎震得一树的叶子都在雨中颤抖。
  老赵头对人们说,这笑声就是当年的赵掌柜啊。
  槐树镇上已经没人能记起赵掌柜究竟是哪里的人。上世纪40年代初,槐树镇还并不大,一条不宽的青石街在镇子中心穿过,临街零星排着几家商号店铺。一家叫“桂蚨祥”的绸缎庄旁边,有一个不大的小酒馆。这酒馆并不起眼,但门前挂的酒幌是杏黄色的,看上去格外醒目,尤其到秋天,杏黄色的酒幌随风摇曳,走在镇里的街上远远就能看见。酒馆老板姓赵,瘦高身材,长着一根水蛇腰,无论冬夏总是一身丹士林布的蟹青色长衫,肩头搭一条耀眼的白毛巾,逢人便谦和地点头,腰弯得越发像一条蛇,看上去一副殷勤的样子。那时镇里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各色人等都常到这小酒馆喝酒,赵掌柜常说的一句话是,来的都是客,所以不管什么角色,都是一样的招待。但镇上也有人瞧不起这赵掌柜,背地里说他在日本人的面前没筋骨,甚至说他的后脊梁是用荞麦面条做的。这些话也难免随风刮进赵掌柜的耳朵。赵掌柜听了却只是笑笑,不过可以看出,这笑容只是在眼里淡淡闪过,并没留下什么痕迹。
  赵掌柜平时没什么嗜好,更无逛娼寮抽大烟之类的恶习,只在酒馆的后院养了一群鸽子。偶尔放飞,令人称奇的是,这些鸽子似乎得了什么指令,一飞上天就都径直朝北面山里去了,一天光景,便又从北面飞回来。这时赵掌柜就会喂些精细的高粱米。当时镇上有一个叫小野的日本军曹,与赵老板关系很好,也喜欢赵老板的鸽子。据说这个小野很不一般,跟唐山的特高课关系密切。小野曾向赵掌柜提出,想要几只鸽子。却被赵老板笑着婉言相拒了。
  镇上的老赵头对人们说,后来的事,也就出在这个小野的身上。
  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小野突然带着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人闯进酒馆,不由分说就把赵掌柜捆起来,然后将他捆到那棵大槐树上。小野一直在逼问赵掌柜,好像要让他说出什么。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样一个平时文文弱弱的赵掌柜,筷子粗细的铁丝已勒进肉里,他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小野又让人向赵老板的身上浇了煤油,脚下堆起干柴。这时小野举着火把走到赵掌柜的跟前,用两眼瞪着他。赵掌柜却突然仰头大笑起来。没有人能相信,如此清瘦的一个身子,竟然能发出这样大的动静。赵掌柜的笑声震得一树的叶子都在颤抖。突然,这笑声停止了。围在四周的人们看到,赵掌柜的嘴角淌出一缕鲜血。
  赵掌柜,把自己的舌头咬碎了。
  小野点点头,将火把扔到堆在赵掌柜脚下的干柴上。大火立刻熊熊地燃烧起来,赵掌柜瞬间变成了一个火人。突然,赵掌柜又笑起来,他的笑声随着噼剥作响的火焰一直窜向树梢,接着整个树冠都燃烧起来,这棵大槐树很快就变成了一支巨大的火炬,直直地烧向秋天的天空。在这燃烧的大火中,赵掌柜仍然一直在笑着,笑着,震得火里飞出一阵阵的火星……
  第二年春天,这棵大槐树没有像往年一样早早地抽枝发芽。
  这棵树死了。一树光秃秃的枝桠瘦骨嶙峋,像赵掌柜的手臂伸向天空。
  镇上的老赵头对人们说,那是1945年的秋天,本来已是万木萧疏的季节,这棵大槐树却似乎从沉睡中苏醒了。在镇上的树木一片片落叶中,它却抽出柔软嫩绿的枝条。这些挂着细芽的枝条在秋风中摆动着,在人们庆祝日本人无条件投降的锣鼓声中,泛着让人心动的绿色……这一年入冬时降下第一场大雪。在这个早晨,这棵树上竟然槐花大放,一树灿灿的白花在洁白的雪花中飘起醉人的香气。也就在这时,一群鸽子又从北面的山里飞来。它们咕咕地叫着,围着这棵槐树久久地飞着。老赵头说,这就是赵掌柜的鸽子啊。
  今天,镇上的人们仍然相信,这些鸽子,就是当年赵掌柜的。
  老赵头更是言之凿凿地对人们说,自己就是赵掌柜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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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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