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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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546
颗粒名称: 同题小说
分类号: I247
页数: 61
页码: 4-64
摘要: 本书收录了宁河区第八届七里海文化艺术旅游节文学作品展同题小说岸。
关键词: 宁河区 七里海 文学作品展

内容


  戴雁军
  一一
  村庄在晨曦中苏醒。
  和村子一起醒来的还有刘梦水。
  装了一肚子事儿,就像吃多了年糕在心里坠着,整个人都坠得沉甸甸的。
  老婆兰采妮眼睛都没睁,嘴巴有一半埋在枕头里。尽管如此,说出的话还是硬梆梆的把刘梦水砸疼了。
  兰采妮说:“不就那点破事儿吗,管不了就别管,乡长县长干啥吃的,瘦驴屙硬屎,你也不怕憋死。”
  刘梦水蹿下床,凶巴巴地瞪着兰采妮说:“那是破事儿吗?你放的都是驴屁!”
  兰采妮还是没睁眼,翻了个身说:“别把俩眼珠子瞪得像大雁蛋,能耐都使在我身上有啥用。有本事你去对付刘五爷和肖凤霞。出去别忘了把大门锁上,别进来坏人。”
  刘梦水噗嗤一声笑了,很快活地报复说:“就你这样的,扔到大街上也没人瞅,你给坏人送请贴人家都不来。”
  兰采妮掀了毛巾被一轱辘坐起来,绿着一张脸喊道:“奶奶个脚的刘梦水,就算一头母猪扔到大街上也会有人抬走吧,我就那么不值钱啊!”
  刘梦水没敢笑,泥鳅一样溜了出去。
  一层薄雾淡淡的弥漫在村街上,刘梦水知道这是从海子那边飘过来的,水气很重,撞在脸上舒舒坦坦的,很滋润的感觉。天色还是灰的,一道鱼肚白在天边抹着。早是早了些,但已经有几缕炊烟穿过薄雾袅袅婷婷美滋滋的往高处飘,没飘多远就垮塌下来溶在雾气里了。
  村庄离海子不足二里路,走走就到了。
  站在海子边,看看比他还要早起的燕鸥、野鸭、苍鹭和白鹭上下翻飞着在水里觅食,心里就变得干干净净。海子是他对这块水泽的昵称,官称叫七里海,七里不是说海子的长度和面积,只是一个叫法。周围的村子,多以沽、淀、泊、洼取名,七沽八淀九泊十洼,都沾了水字,水在民间的说法是财,都想沾沾财气的意思。
  刘梦水的村子,就叫个东柳沽。
  东柳沽在这海子边生生息息了三百多年。但是眼下,这个村子就要从地图上消失了。年初乡里就传达了县里的指示,说是要在这海子边建生态园,建郊野公园,修宽阔的柏油路一直通到津、京二市。海子东边已经高楼万丈平地起,几个村子的人都要搬到高楼里过幸福的城市生活。乡长说到国庆节拆迁工作就要全部结束,时间紧任务重,是一场硬仗,身为村支书的刘梦水当然要首当其冲不折不扣地把拆迁工作完成好。
  虽然之前已经风闻了很多非官方消息,有了心理准备,但乡长在全乡村干部会上正式宣布的这一刻,刘梦水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子。好好一个村子,就这么被规划掉了,寿终正寝了,想想就让人心里揪得慌、痛得慌。痛归痛,他知道这是好事,对东柳沽来说,是一个历史性的转折,是一次改变命运的转折。更何况,事关全县经济发展,作为村支书他当然要积极配合,岂止是配合,还必须卖上一膀子力气。谁都知道拆迁是咋回事,村干部身上的皮不被扒掉几层那就不叫拆迁。村主任王志胜是个没啥能力的人,拆迁的这台大戏只能靠他领衔主演了。
  动员会开了不下十回。好在政府给的政策好,属于富拆迁。养老金生活费各种补贴都大大方方的让人不好意思再说啥。各家的当家人躺在床上成宿的不睡,在心里盘算合计,盘算得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把事情想了个明明白白。
  一户人家想通了,后边就相跟了一大帮,都是傻子过年看隔壁,但大家又都不傻,都是心里有了底才齐刷刷的到村委会排队签合同。这样顺利地开局是刘梦水没想到的,但他不会盲目乐观,他的眼睛盯着刘五爷和肖凤霞,这两户没动静,后面也有二十几户跟在他们后面观望,好象跟在刘五爷和肖凤霞后面就能得到更大的好处,所以,刘五爷和肖凤霞不签合同,他们也不签。
  二
  日头先是羞答答地露出半张脸,只这半张脸,就把东方天际染红了一大片。扭头往南看,不远处就是刘五爷的宅子。五爷的宅子是离海子最近的宅子,半人高的石头墙基,看上去浑厚结实。这些年,村里的房子差不多都让水泥包起来了,但五爷不改老宅风格,依然是当然的青砖瓦舍。
  刘梦水记得几个月前他第一次登门动员刘五爷,特地带了两瓶芦台春,酒是陈酒,还是他父亲留下来的,酒瓶盖是铁的,内行人一看便知这酒有了些年头。五爷笑脸相迎,不等刘梦水开口就主动迎战,捋着胡子问道:“这家我要是不搬,公安会不会把我抓了枪毙?”
  刘梦水忙不迭地陪着笑脸说:“五爷您可真能逗我玩,咱人民的公安,枪毙的都是坏人。”
  五爷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滚动着笑。五爷说:“妥妥的了,只要不枪毙,这家我就不搬。”
  五爷把话说绝了。
  现在,刘梦水不想去敲五爷的门,他要好好琢磨琢磨再去找五爷。
  刘梦水倒背双手顺原路返回。隔着千米远看自己的村子,村子像刚刚梳洗过的妇人,在满天朝霞中明亮动人,让人爱惜的不行。
  刚刚进村,就见肖凤霞一路婀娜着迎面走过来。她手里拎着一只公鸡,公鸡已经停止了挣扎,脑袋耷拉着,一对青豆样的眼睛哀哀地看着刘梦水,鸡尾上红绿黄三种颜色的羽毛混搭在一起,被朝霞映着,竟是色彩斑斓十分好看。
  好多年了,每次见面肖凤霞都把刘梦水当空气,视而不见。但是今天刘梦水不是空气,肖凤霞拿他当人了。这女人抖了一下手里的公鸡说:“小样的,我杀了你就像杀死一只鸡。”
  刘梦水陪着笑脸搭讪说:“它本来就是一只鸡。”
  肖凤霞又抖了一下公鸡说:“一只没人味儿的鸡。”
  这回刘梦水真笑了,笑的眉眼都活泛起来,说:“它是鸡,咋能有人味儿呢?”
  肖凤霞冷笑一声说:“鸡没有人味儿它还是一只鸡,人要是没有人味儿,那就不是人了。”
  刘梦水脸色沉了一下,瞬间又把下巴推上去,绽出一脸没啥滋味儿的笑容说:“二十多年了,你要是还怨我,就把我杀了解你的心头之恨。你放心,我保证不报警。”
  肖凤霞竖起凤眼盯住刘梦水说:“你都死了报个鬼警啊!”说罢,身子一拧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刘梦水看着她的背影,她走路的姿态永远婀娜多姿。当年,刘梦水的妈死活不要肖凤霞做儿媳就因为她的婀娜。老娘说她的身子是蛇身,脸是狐狸脸,庄户人家降不住这样的女人,真要娶了,准定是要招来灾祸的。老娘最狠的一句话是:“你要敢娶肖凤霞,我就敢跳七里海。”这话把刘梦水吓住了,妈只有一个,媳妇可以再找,只能委屈自己断了这份情缘。
  刘梦水追上去,兜头拦住肖凤霞说:“我有话跟你说。”
  肖凤霞冷眼看着刘梦水道:“不就是念你那套经吗,县里的宏伟蓝图啊、经济发展啊、顾全大局啊、政府给的政策好啊……你自己想想,你都跟我说了多少遍了?”
  刘梦水说:“可我就是不明白,这些个道理,就是一根木头听了这么多遍也能听明白了,你这么一个玻璃杯似的透亮人,咋就不明白呢?你就别跟我较劲儿了行不行?”
  肖凤霞沉吟片刻道:“没错,我是恨过你,我恨你当初没有男人的担当。可我现在不恨了,我要是再恨你,那是跟我自己过不不去。刘梦水,我问过你好几回了,这家,我为啥不搬?可每回你都摇着你那驴脑袋说不知道。不知道你就慢慢想,想不出来你就脱了鞋拿鞋底子把自己的驴脑袋敲几下。你啥时候想明白了,我二话不说立马跟你签合同。想不明白就别像绿豆蝇一样在我眼前嗡嗡乱叫,哪天把我嗡嗡烦了,别怪我往你脸上喷杀虫剂。”
  刘梦水有点来气,说:“你就不能告诉我啊?”
  肖凤霞扭头就走,边走边说:“我就不告诉你。”
  看着肖凤霞扭着蛇腰往前走,四十多岁的人了,腰还是那么细软,两步扭出一个S,再两步又扭出一个S。刘梦水就在心里骂:“你个狐狸精,长得好看就可以不讲理吗?村花就可以野蛮吗?我没娶你当老婆你就可以滚刀肉坐地泡吗?”可这狠话只能在心里说,明面上得像孙子哄奶奶似的拜年说好话,不光肖凤霞是他奶奶,所有没签合同的都是爷,都是奶奶,尤其刘五爷,眼下就是他刘梦水的亲祖宗,他就是个国民大孙子。
  三
  继续往前走,已经听见兰采妮在自家门口扯着嗓子喊:“刘梦水你死哪去了,回来喝粥了!”
  刘梦水只当没听见,闷着头往前走,眼珠子瓷着,脑袋却像电脑里的硬盘一样飞速旋转。脑子这东西你就得让它转,转着转着就能转出些灵气,灵气一来,心里就会敞亮的像春天的旷野。这一刻,刘梦水就来了灵气,恍然大悟地想明白要想攻下肖凤霞,就得先攻下刘五爷,把刘五爷这座碉堡拿下,肖凤霞的小土壕子就会不攻自破。
  刘五爷是肖凤霞娘家妈的表舅,论辈分是肖凤霞的舅姥爷。肖凤霞一向敬重这个舅姥爷,称呼上把舅字删了,直接叫姥爷。刘五爷鳏居多年,两个儿子一个在县里开五金店,一个在市里捣腾南方来的青菜,都忙着赚钱,都在城里买了楼,把老爷子像个玩艺儿一样扔在家里不管。这一来,肖凤霞就成了刘五爷身边最亲近的人,知冷知热把刘五爷照顾得很妥贴。
  喝了两碗小米粥,吃了兰采妮做的中式三明治——馒头片夹鸡蛋,刘梦水觉得有了底气,屁股长了尖儿似的坐不住,起身出门又奔了海子边,这回他一定要让五爷说出个子午卯酉,这家为啥不能搬?
  五爷的门上挂了一把大铁锁,是那种力生牌的老式铁锁,巴掌大小,抛出去能砸死一头牛。转过天再去,那把大铁锁哨兵一样依旧挂在门上。刘梦水就在海子边找,在村街上找,俩眼珠子把犄角旯旮都扫瞄了。怪的是,村街上不见五爷遛狗,海子边也没有五爷守岸,这老头莫非像大雁一样飞到南方去了不成?
  再回到五爷门前,扒着门缝朝里望,这一望就把院里的风景尽收眼底。五爷坐在院中枣树下,屁股下面是那把比五爷年龄还要大两倍的梨木太师椅。椅子是老古董了,县上的收藏家出了大价钱五爷都没卖。椅子旁边摆了一张地桌,桌上放着茶壶茶碗和暖壶,桌边卧着那条大黄狗。黄狗呼呼大睡,五爷一个人喝茶。茶壶是紫砂壶,正宗的宜兴货。五爷喝茶不把茶水往碗里倒,而是把壶嘴儿含在口中一口一口地嘬,像小孩子吃奶。刘梦水一下子明白了,锁头肯定是肖凤霞从外头锁上的,专为挡他这个“贼”。刘梦水乐了,回村借了把梯子扛来,竖在五爷的墙头下,三下两下就爬了上去,爬上去也不往院子里跳,怕黄狗咬他,就那么骑在墙头上跟五爷说话。
  五爷拿眼睛瞟一下墙头,嘬了一口茶说:“狗上墙驴打滚儿,这是要闹地震呢。”
  刘梦水嘿嘿一笑,稳稳的骑在墙头上,细细地给五爷说拆迁的重要意义,讲县里未来发展的大好前景,讲城镇化建设的步伐比马儿跑得还快,讲日后建了生态园和郊野野公园,修了七里海大道,把天南地北的游客都招来看咱海子的美景,来的人多了,名声就大了,不定哪天,这名声就盖过了桂林盖过了西湖盖过了张家界和布达拉宫呢。
  五爷吐了茶壶嘴儿,把左腿拧到右腿上,不温不火地说:“刘梦水大支书,你这张花说柳说的嘴在别人那儿也许好使,在我这儿你就是说出大天十六个点儿,说云彩上能栽稻子,月亮上能养王八,我都当成是车轱辘漏气。我和你同宗同族一个祖宗,打从这块地界儿上有了人烟,咱刘家的祖宗就在这儿安身立命,一辈儿一辈儿地生儿育女,这才有了你。你给祖宗们打个长途电话问问,他们愿意不愿意搬走,要是有一个说愿意的,我刘福成二话不说拍屁股就走。我就不信了,咱东柳沽要是不搬,县里的经济就不发展了,日子就没法过了。”
  刘梦水也不急不躁地说:“现如今,您老人家就是我的祖宗爷,我用得着给老祖宗们打电话吗。祖宗爷您老人家说的没错,咱东柳沽不搬,县里的经济照样发展,日子照样过。可咱要是搬了,就会发展的更好更快。咱庄稼人没啥本事,这些年都没给县里做点啥贡献。现在县里让咱搬个家,又给咱盖了高楼,钱是钱物是物,方方面面都不亏咱的,咱就当给县里帮个忙,咱学个雷锋,给四十多万父老乡亲做点好事,这么个简单的理儿,您老人家咋就想不透呢?”
  五爷没说话,端起暖壶往紫砂壶里续水,故意把热水抖到了一点到黄狗身上。黄狗嗷地一声蹿起来,刘五爷噗地一声笑了,嘴里缺牙漏气,声音散了让人觉得不是笑是吹灯的节奏。笑过了五爷说:“老黄你蹿上去,把那货的脚丫子给我咬下一个,我煮了给你熬汤补身子!”黄狗认识刘梦水,有点犯犹豫。但五爷的话它是不敢不听的,不听五爷的话,饭辙就没了。所以黄狗脸色一变,屁股往后坐,然后发力,嗷在一声往墙头上扑来。
  刘梦水也像黄狗一样嗷地叫了一声,一个倒栽葱从墙上掉了下去。
  这一跤摔得还算好,屁股先着地,结实的地面把刘梦水的尾骨狠狠地磕了一下,顿时痛彻心肺。梯子也凑热闹晃晃悠悠地朝他倒下来,他伸手托住梯子然后恨恨地把梯子推到一边,骂道:“你跟着凑啥热闹啊!”
  听见五爷在院子里骂:“老黄你个狗日的,你还动了真格的啊!”
  黄狗就汪汪地叫了两声回应五爷,意思是说我本来就是狗日的。
  四
  一晃又过去了二十多天,离县里规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刘五爷像泰山一样岿然不动,刘梦水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
  马乡长不定期地对刘梦水进行“电话关怀”,频率最高的时候一天打了四个。马乡长认为刘梦水在刘五爷的问题上出力有余智慧不足。马乡长说:“你要搞清楚老爷子为啥不搬,这就像治病,你得找出病灶才行。”
  刘梦水哭丧着脸说:“老爷子啥理由也没有,不光老爷子没理由,肖凤霞也没理由,这一老一小,一个是如来,一个是观音,我哪个都惹不起。我现在撞墙的心事都有了,马乡长啊,下辈子我要是再干村支书,我就管你叫爹!”
  马乡长不高兴了:“负能量,你说这话就是负能量。下辈子你干不干村支书我管不着,你先把这辈子的事做好。我还指望你给这几个村做个榜样,没想到你成了拖后腿的。你呀,还是工作没做到家。你要端正态度,要懂得亲民,要把脸笑成一朵黄灿灿的菊花,现如今的老百姓,对政府工作的理解和支持是前所未有的,拆迁是利民的好事,大家都懂。”
  刘梦水苦笑一声说:“别说黄灿灿的菊花,我都笑成牡丹玫瑰了。我在刘五爷家的墙头上骑马一样骑了好几天,裤裆都磨破了,可老爷子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啊。”
  马乡长说:“那你就换条裤子继续骑,重要的是智慧。”
  刘梦水安静下来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反复琢磨马乡长说的那个智慧。智慧这个事情他知道,跟智商那东西一样的功能。他觉得自己的智商就到肩膀头那么高,再高就把他淹了,就不是他刘梦水了。
  他抱着自己的脑袋使劲憋,想把那个叫智慧的东西憋出来。可他的脑袋是空的,像气球,除了气体,狗屁智慧都没有。
  憋得实在难受,就又来到海子边,看看左右没人,把衣服脱了个精光,白条鸡一样把自己扔进水里。到了水里就往前扑腾,游得一点都不艺术,就是狗刨儿,一下子游出老远。往回返的时候已经没剩下多少力气,但却不能停,停下就会变成称砣。
  好不容易扑腾到海子边,站起来往岸上走,蓦地飞过来一声尖叫。相跟着就是一串骂:“刘梦水你个挨千刀的不要脸的!”
  抬头看见肖凤霞端着一盆鱼站在岸上,一只手捂了眼睛,手指的缝隙挺大。刘梦水吓得赶紧蹲到水里,大声喊道:“看啥呀,还不快跑!”
  肖凤霞也是傻了,刘梦水喊了才想起扭身往五爷家跑,跑的时候手里的盆子掉了,鱼滚了一地,也没忘了骂:“刘梦水你个臭流氓!”
  刘梦水蹲在水里野鸭一样嘎嘎地笑,嘴就挨着水面,笑出的声波把水面吹出一层涟漪。笑的差不多了,那个愁字又从脑袋里蹦出来。他看着五爷的房子,在心里大声对五爷说:“五爷呀五爷,你老人家非要把我逼的无路可走心里才舒坦吗?”
  五
  不管咋说,五爷这根钉子再硬也要去碰,碰个头破血流也不能把脑袋缩回来。
  这天早上,刘梦水起了个大早到海子边找五爷,他知道五爷这个时候肯定坐在海子边看风景。五爷坐看风景的地方是永远不变的,多少年了,那块泥土仿佛一条船载着五爷,也仿佛一段岸让五爷的船稳稳地停靠着。
  果然就看见五爷安静地坐在海子边,身边簇拥着红的花绿的草,翠绿的芦苇婆娑摇曳,五爷就像坐在一幅画中。
  五爷的后脑勺儿是长了眼睛的,隔着老远,五爷就回过头来。
  刘梦就堆起满脸笑,花一样绽放着走到五爷身边。
  五爷说:“你把我扶起来。”
  刘梦水像抚着价值连城的瓷器一样把五爷轻轻扶了起来,再轻轻叫了一声五爷。
  此时正是彩霞满天,桔红色的太阳跳起一尺多高挂在海子边。五爷的身子映满了霞光,霞光把五爷放大成了一座雕像,让人心生敬畏。五爷皱纹纵横的脸也被霞光涂抹得格外凝重。过了好一会儿,五爷凝视着水天一色的海子长叹一声,仿佛被逼到一个角落,五爷一脸无奈地说:“我知道你要说啥。可今天,你得先听我说。几十年了,我从没跟人说起过,可今天,我是非说不可了。”
  刘梦水毕恭毕敬垂手而立:“五爷,我听着呢。”
  五爷沉吟片刻说道:“你看看这脚下的花、地上的草,是不是比别的地方开得鲜长得艳?你再看看这岸边的芦苇,是不是比别的地方粗壮结实?”
  刘梦水就把目光撒开看。
  五爷继续说道:“当年,我老爹老娘为了掩护县大队的伤员安全转移,落在了日本人手里。狗日的鬼子用刺刀挑开了我娘的肚子,用枪托打碎了我爹的脑袋,娘的鲜血爹的脑浆涌泉一样喷出来往海子里流,把我脚下的这片土都染红了,我跪在这块血红的泥土上,泥土把我的膝盖都烫疼了……”
  五爷老泪横流。
  刘梦水觉得自己的心被啥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五爷说:“来年春天,这块泥土里疯长出了一簇簇的红萝、一捧捧的野菊和密密实实金灿灿的蒿子花,这些红红绿绿的花草把我爹娘的血迹盖得严严实实。我知道,这些花草是我爹娘种下的,看着她们,就像看到了我的爹娘,我就能天天和我的爹娘在一起……现如今,刘梦水你这龟孙子让我搬走,你拍着自个的良心说,我能走吗!”
  刘梦水觉得自己的身子正一点点软下去,无声地看着五爷拂袖而去。稍倾,泪水顺着鼻翼往下爬,再从下巴滴落下去渗进泥土。
  六
  回到家刘梦水佛一样坐在床上,灌了水银般一动不动,还学了聋哑人的样子不说话,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对面的墙,仿佛要把那面空无一物的白墙看出一个姹紫嫣红。
  兰采妮看着泥塑般的刘梦水心里有点慌,伸手在刘梦水脸上轻轻拍了两下说:“也没见你发高烧,咋就得了大脑炎后遗症?不就是刘五爷那点事儿吗,你告诉马乡长,说你管不了,你就一推六二五。真为这事憋出毛病,我这后半辈子不就搭进去了吗?”
  刘梦水聋子一样充耳不闻。
  兰采妮一咬牙一跺脚说:“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说罢端起水杯把自己的嘴灌满,噗地一下把满嘴的水喷到刘梦水脸上说:“别哑巴着,说话!”
  刘梦水说:“酒。”
  兰采妮乐了,忙不迭地给刘梦水拿酒,问喝芦台春二十年还是牛栏山二锅头。刘梦水说二十年。兰采妮说我去给你炒几个野鸭蛋。
  等兰采妮炒了野鸭蛋回来,酒瓶子空了,刘梦水歪在桌边人事不知。
  一觉睡到天亮,公鸡的啼鸣把刘梦水拽出沉沉大梦。他一个翻身爬起来,觉得自己身上有啥地方不对劲儿,像通了电,又像拧了发条的钟表,想弹起来。这工夫正好兰采妮进来,看一眼刘梦水不由惊叫起来:“你这是中了啥邪,眼珠子冒蓝光这是多碜人啊!”
  刘梦水真像中了邪一样哈哈大笑,跳下床像只野狸猫一样蹿了出去。
  刘梦水在村街上一路狂奔,看见的人都让他吓了一跳,都说刘梦水这是赶着去投胎吧?刘梦水一口气跑到五爷家。
  大门没锁,一把推开大门,看见五爷端端正正地坐在堂屋的圆桌旁,屁股底下还是那把祖传下来的太师椅。
  隔着大门,刘梦水给五爷跪下了。他就那么一路跪行着用膝盖走进院子,在离堂屋门口一米多远的地方停下,先是给五爷磕了一个头,磕完了抬起头说:“五爷我错了,我是个混蛋,这家,咱不搬了!谁要是再提搬家这码事儿,我就一脚把他踹出东柳沽!”说罢站起来扭头就跑,旋风一样在门口消失了。
  五爷懵在那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晌午的时候肖凤霞做了河蟹面给五爷端过来。正是河蟹最肥的季节,面上一层厚厚的蟹黄像九月菊一样绽放,极其诱人。
  肖凤霞脑门上铺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进门就说:“刘梦水这小子到乡里闹事去了。”
  五爷把刚刚端起的面碗放下:“闹啥事?”
  肖凤霞说:“也不知吃错了药还是搭错了神经,在乡政府的院子里跳着脚跟马乡长干仗,说是东柳沽不搬了,打死也不搬了。马乡长说一句,他说八句,到最后马乡长让人把他锁在办公室里反省,他像猴子一样跳窗户跑了。”
  这时候听得村街上一通乱,大人孩子比赛似地往村北跑。肖凤霞挽了五爷的胳膊走到大门外,站在村街中间朝北看,看见刘梦水家门口停了一辆小轿车,一村子男女老少都围在那儿。
  五爷眉心一拧,撒腿就往那边走,脚步咚咚溅起一片尘埃。
  五爷站在人群外的时候,马乡长和刘梦水的吵闹已经达到高潮。
  马乡长怒吼着说:“刘梦水你带头破坏拆迁,你知道后果是啥吗?”
  刘梦水毫不示弱,跳着脚说:“啥后果?我才不管啥后果呢!”
  马乡长也跳了起来,马乡长的弹跳力比刘梦水好,一下子跳起二尺多高,马乡长非常有高度地说:“刘梦水你这个支书还不如普通老百姓的觉悟高,你算把人丢到家了!”
  刘梦水说:“我就觉悟低,所以我当不了乡长,不光乡长当不了,支书我也不当了,我自己炒自己的鱿鱼谁也管不着!”
  马乡长指着刘梦水的鼻子继续喊,喊的时候看见刘梦水朝他挤眼睛,挤了一下,又挤了一下,把马乡长的眼神也挤歪了,这一歪,马乡长就看见了站在人群外的刘五爷。马乡长先是明白了五分,之后就全都明白了。马乡长这回跳得更高,喊得也更响:“刘梦水你搅乱乡里的工作,我要把你送进公安局,我要让你到监狱里吃窝头!”
  五爷站在人群外,原本就是要看个究竟,看着看着五爷的心就悬在了半当腰。五爷担心刘梦水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该咋收场,又觉得这个坑儿是自己给刘梦水挖的,跳进来容易跳出去难,心里就惶惶的不得劲儿。但是看来看去,五爷绷着的脸松开了,悬着的心也落下了。五爷在心里骂:“刘梦水兔崽子,也难为你歪着脑袋能想出这你绝招儿。”
  五爷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在心里对自己说:“还能咋样呢?”
  刘梦水和马乡长仿佛精神病院里的两个疯子,疯的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两个人的叫骂声把整条村街都震得起起伏伏。
  五爷挤进人群,悄没声地走到刘梦水身后,伸出老手在刘梦水后脑勺儿上脆生生地拍了一下说:“小子,别演戏了,这家,我搬!”
  作者简介:
  戴雁军,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为止已在《十月》《北京文学》《天津文学》《时代文学》《清明》《莽原》《红岩》《上海小说》《啄木鸟》《特区文学》等文学刊物发表长、中、短篇小说四百余万字。作品多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报刊选载、转载或连载,并被多家出版社收入年度丛书,作品数次获文化部主办的群星奖、文化杯梁斌小说奖等多种奖项。出版有长篇小说《大江东去》《高处不胜寒》、中篇小说集《谁是我的替身》、《慕尼黑的情与爱》等多部。
  2000年开始影视文学创作,截止到目前,已有多部作品在中央电视台和各省市电视台播出。
  岸
  石松茂
  1
  那条湍急的潮白河穿越七里海,向着苍茫的原野横流而去。靠近河沿停着一条简易的顶篷船,船儿拴在探进河里的那棵歪脖子树上。陆鸿烈就站在船头,一手掐着腰,一手捏着烟杆久久注视着前方,眼神像是期待着什么。
  陆鸿烈往东望去,大桥建筑工地上昼夜灯火通明。尽管多年的夙愿就要变成现实,老人心里还是空落落的。老人喜欢生活在船上。几十年了,他不知道上岸以后的日子应该如何生活。如何面对。
  是的,他已经老了,那干涩的头发稀疏地飘垂着。手掌粗大,关节隆起。那双手像开裂的老树皮,青筋暴突。他的眼睛黑红,一脸纵横交错的皱纹拥挤着,声音嘶哑混浊。搭在肩上的手巾已经看不出颜色。他不时抓下来,抹一把汗水。
  老人专注的眼神,间或瞥一眼天空,不时向着烟波浩缈的七里海留恋地张望。
  哦,一河寂寞,满海流淌。老人对亲人的思念并没有随着岁月流逝而流逝。七月流火的季节,毒日头喷火似的舔着他的脸,尖刀般切割着他的皮肤,不仅让他汗流浃背,也让他感觉口干舌燥。此时此刻,老人躲进船舱里一边听戏一边等待过渡的客人。
  陆鸿烈拥有一个木壳收音机。这台木壳收音机被他抚摸的一片红一片黄的,表现出衰老的迹象。里边播放着河北梆子《野猪林》。林冲发配到沧州之后,老人摇头晃脑很喜欢跟着唱几句,“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黯,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
  陆鸿烈年轻时就创造了许多传说,他当过兵,打过仗,吃过糠,过过江。从朝鲜战场归来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家乡,一直在这里撑船。人们给他起的绰号叫浪里白条。他双脚踩水,可以露出半截身子,大嗓门一喊满河回荡;他在汹涌的河水里如履平地,左右逢源,宛若一条鱼儿自由自在的游在水的故乡。尤其河水泛滥时,他捞到过死猪,有时还救起落水的男人和儿童。后来逢年过节很多外乡人来探望他,送来礼品表示对他的感谢。
  更让人信服的是,传说他的女人也是他从河里用竹竿打捞上来的。那是闹洪水的那一年,有一个女人抱住一架木梁,在汹涌澎湃的河水里顺流而下,咆哮的河水伴随着女人的哭喊和呼救。陆鸿烈抛出一根长绳,缠住了急流中的木梁,把女人引领到芦苇滩,没等水势平稳,他匆忙跳下去,救起了女人。
  陆鸿烈把女人抱进了岸边的房子里,自己却睡在了船上。女人每天给他洗衣做饭,一声不吭。很少说话,说话时就抿嘴笑,看来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一天半夜,陆鸿烈被人惊醒了。他发觉身边躺着一个女人,梦似的温柔,又仿佛是梦来到了他的船舱里,因此他惊喜交集地瞅着她,突然坐起来。
  女人立刻拉住他的衣角:“大哥,你救了俺一命,咋报答你?俺知道你没有女人,俺就做你的女人吧!”
  女人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乞求他收留她。陆鸿烈没有理由拒绝。
  陆鸿烈兴奋地摇着小船顺水漂流。他喝着酒,不是唱歌就是唱戏,兴奋的一夜未眠。
  2
  那是一个秋天。
  陆鸿烈看到李楠向河边走来,心里一热。他父亲曾是一名中学教师,在七里海一带很有名气,是陆鸿烈非常敬佩的一个人,遗憾的是因病早逝。少年长得像他的父亲。只是精瘦精瘦的像一根麻杆,鼻梁上架着茶杯底一样的厚眼镜,提着一个蛇皮袋子。他走路匆忙,浑身是汗水,张着嘴呼哧呼哧地直喘,一副疲乏的模样,眼睛却格外精神。少年来到河岸码头,举起手打着眼罩眺望着。少年想,可好,还有一条小船,也许能赶上城里的火车。
  少年显得怯生,也有些自卑。别的同学有人送行,不像自己……
  少年朝这边叫:“大爷,过一次河多少钱?”
  “上来吧!”老人和善地说。“哦,你是,老李家的?干啥去?”
  “上大学。”
  “哦,上大学。那好,那好呀!”
  老人连连点头,表现得特别兴奋,就像他的儿子考上了大学一样。他慈祥的目光,欣喜地端详着少年。
  陆鸿烈赞美少年,也赞美少年的母亲。一个相夫教子格外善良的女人。他知道,少年的母亲孤身一人拉扯他们兄妹三人过活,他的母亲挑起了生活的大梁,日子一定很艰难。
  陆鸿烈总是悄无声息地帮助他们,从不让他们知道。
  这时,少年眼里含着泪花,担心泪水流出来,他转过脸去,睁大了眼睛。但是,泪水还是汹涌地夺眶而出,少年抹了一把泪水,然后掏出了钱。
  “大爷,少一点儿不行吗?有点贵了。”少年迟疑地讨着价钱。
  老人没有理睬少年,头也没抬地解开缆绳,把船松开了,“坐好了,在我这儿,上大学的过河一律免费。”
  临别,老人拉住少年的手,把十块钱的票子掖进少年的衣兜里。少年推辞着,老人不容他拒绝,“拿着,我给你的。你娘不容易呀,培养你们兄妹三人都考上了大学。在咱这十里八乡都传遍了。我就佩服有真才实学的人。不要像村长,不讲信誉,没有德性,还尽搞些狐假虎威坑蒙拐骗的事情。”
  “我……”少年给老人鞠了一躬。
  “噢,你学成了,别忘了给家乡设计一座大桥。”
  “放心,我会记住的。”
  “哦,这才是好后生。”
  陆鸿烈清楚记得,少年的声音非常清脆,余音缭绕,在空旷的河床上传得很远很远。
  3
  幸福的岁月似水一样的流淌,有了女人的光景如同白驹过隙。日子过得其乐融融。女人给陆鸿烈生了一双儿女。他美的像浪花一样,满河荡漾。
  夜晚,陆鸿烈把女人搂在怀里,幸福的直咳嗽。当然,现在,他把一根竹竿抱在怀里,在漫长的岁月里收获了寂寞和心疼的思念。
  陆鸿烈不求荣华富贵,只期待修上一座桥,和一个善良的女人平安地过日子。但是,那个女人愤然离开他已经很久了。
  女儿比儿子小两岁,他却经常把儿子扛在肩上,甚至让儿子骑在他的脖子里。另一只手牵着女儿,每当女儿哭泣时,他就把女儿塞给女人。“还是儿子好,女儿让人心烦。”
  女人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不能偏心。你不喜欢女儿,我喜欢。”
  陆鸿烈说:“儿子能够传宗接代,女儿行吗?”
  女人说:“你那是老封建。”
  平静的日子,一对恩爱夫妻,因为孩子的事儿起了战事。吵嘴的事经常发生,有时就有点儿火药味儿。女人表面温柔,但性格也很刚烈。也许她年龄小,陆鸿烈迁就她,长此以往,行成了一种习惯。习惯成自然,自然造就了女人的性格和脾气。有一次,因为喝酒,陆鸿烈动手打了女人,女人非常气愤,二话没说一头扎进河里,直到乡亲们帮忙才把她弄上岸。想起来,陆鸿烈心有余悸。
  那天,他坐在船舱里喝酒,眺望着风雨来临前的情景。船舱里很凉快,风不停地穿越,儿子和女儿在船上玩耍,给家里增添许多意想不到的乐趣。女人说别光顾喝酒,照看好孩子。话音未落,传来一声尖叫,儿子和女儿同时掉下了河。
  陆鸿烈以为女儿在和儿子开玩笑。这时,岸上做饭的女人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她边跑边喊,“你是死人呀!我们的孩子掉进河了!你没听见她在喊叫吗?!”
  “啊!啊啊!”
  陆鸿烈没等女人再说什么,纵身跳了下去。女人也在水里呼喊着。“救救我的女儿。”
  尽管他奋力抢救,却没能救活他的小女儿。女人一脸的泪水流淌,泣不成声地说,“我的女儿呀……”
  “还算万幸。儿子没事儿。”
  女人却急红了眼,凶狠地咒骂他:“陆鸿烈,你没安好心。你是重男轻女。你不是人。你不是浪里白条吗?我看你是黑鱼精,你连自己的女儿都救不了,你为什么救了儿子,不去救我女儿?为什么……”
  这话让陆鸿烈感觉心里像针扎一般疼痛,他被女人骂的火气攻心,脸发胀,一巴掌打下去,五个手印子挂在女人的脸上,暴突出一朵鲜艳的梅花。
  因为失去女儿,女人不是埋怨就是责难。从此,两个人针尖对麦芒,争吵如家常便饭。女人对女儿的怀念几乎疯狂,因此,更增添了对陆鸿烈的憎恨。后来越吵越凶,都恨不能把责任推给对方,让对方承受良心上的折磨。女人指着他的鼻子,泣不成声地说:“姓陆的,你打死我算你有本事。你不是喜欢儿子吗?我让你一辈子见不到他。”、
  伤透心的女人,从此抱着儿子真的离开了他。
  陆鸿烈以为女人不会这么绝情,只是说气话而已。可是十几年过去了,一直没有女人的任何音信。他也感到了内疚,正如女人咒骂他的那样,如果当初先救女儿也许就好了。把儿子抱上岸控出水,儿子缓过来了,可是仍在河里的女儿拼命哭喊,结果,一口水呛炸了肺,没有救过来。他一直遗憾地拍打自己。“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能说我不疼女儿吗?天地良心!”
  陆鸿烈一直四处打听,他的老婆在他心中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是呀,他非常想念她。尽管她性子烈,但她心地是那么温柔善良。那种温暖的亲情足以让他铭心刻骨。他要寻找她,那怕天涯海角,他也要弄个明白。哦……你究竟在哪里呀?
  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陆鸿烈不仅喝烧酒,而且想起许多往事。有些醉意的时候,就在心里努力勾画着亲人的模样。这种默默地思念与遗憾交织的情绪,使他看到女儿那两只拼命摇晃的小手。这不是幻觉。陆鸿烈突然想入非非地希望,他这样撑船,也许某个时刻就能碰上自己的女儿……每当这时候,他就会微微笑着,笑过之后脸上挂着两行老泪……
  4
  陆鸿烈喜欢有文化的年轻人。老八,就让他特别讨厌。整天骑一辆摩托车招摇过市,说话也没有个大小。这时,老八又在河边吼叫:“船老大,看到李楠过河了吗?”
  陆鸿烈本想不理睬他,想想他是找李楠,就回了一声,“哦,刚过去”。
  “老财迷,这回过河你要多少钱?”
  陆鸿烈瞅了瞅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随后狠狠地说,“二百五!”
  “二百五?!”老八瞪大眼睛。凶狠地反问道,“没儿没女要那么多钱干啥?捞棺材本呀!”
  “谁说我没儿没女?你小子说话没个轻重!”
  “说真的,您老要那么多钱干啥?”
  “修桥呀。”
  “靠你老人家这样摆渡,不够一壶醋钱。还是攒着给自己买棺材吧。修桥是大伙儿的事。用不着你老人家操心。”
  “那你给你爸爸带个信,我捐资。”
  “好,我转告就是了。哦,你老行个方便吧,不能太黑了呀。”
  “那好,人车两过吧,你给二十块钱。”
  “咋叫人车两过?”老八不理解。
  “第一,先把你的摩托运过去,然后我再回来运你!”
  “哦,人不能跟车一起过吗?”
  “不行,我担心船被你的车压翻了。我赔不起你的摩托车。先交钱吧。”
  “你老先把车运过去,回头我给。”
  “说话算数。别像你爹,欺上瞒下的。”
  “说啥呢?我爹又没惹你。”
  “嗯,也许你不随你爹。”
  老人把摩托车运过去,老八果然一口否认,死活也不肯掏钱。
  老八说,“嚯,你老真够黑的。满七里海找不到你老这么认死理的人!等通了大桥,连一根鸡毛都让你老挣不着,让你挣黑心钱!”
  “修大桥,我乐意全捐。”
  “哼,你以为我游过不去呀?靠,这是我打小玩过的小河沟子。不是摸鱼就是逮虾的,大江大海我都游过多少次了。你个老吝啬鬼,我自己游过去!”
  老八一边气呼呼地说着脱了衣服,只穿一个短裤匆忙下了河。把衣服放进包里,用河水抹了一把脸,然后看了看,嚯,老人撑着船已经划到了对岸。
  老人拴好船,本想不再看老八一眼,但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这一下差点儿惊叫起来。老八像是游不动了,举在手中的皮包被浪头一下子卷走了,他乱舞着两手,一边挣扎着在叫喊。老人的心一下子缩紧了,心想,“这小子会水呀,这是咋的了?又逗着我玩呢吧!”老人盯着他,眼睛却瞪大了。
  “快救救我!我的腿……抽筋了!”
  老八没命地呼喊着,头一窜一窜地在水中沉浮……
  “这个挨千刀的东西!”老八在乡里仗着他爹是干部蛮横无理。老人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心却怦怦直跳。
  霎时,老八只露着一点儿黑发了。
  老人慌乱了,向前踉跄了两步。他……真的抽筋了?
  “你这个老东西,不管我了呀,怪不得你女儿……你都救不了你的女儿……”
  顿时,这话像一把尖刀直刺进陆鸿烈的心脏。他眼前一阵发黑,跳下河拼命游过去……
  老人终于把老八抱上岸。老八脸色惨白,像落水狗一下瘫在岸上。
  很快,老八苏醒过来。
  老人终于长吁一口气:“兔崽子,起来吧,你死不了!”
  老八跪在地上,“谢谢大爷救了我。我得赶快赶路。来日再谢你老。”
  “谢啥?”陆鸿烈问道,“你的身子骨,能行?”
  “没事的。”老八说。
  “啥事儿这么急?”
  “我得送李楠上火车。他去上大学。”
  “哦……啊,你咋不早说?”
  “李楠不让我送。他挺有志气。”
  老人无语。心想,我错怪了老八呀。
  5
  每当夜深的时候,陆鸿烈眺望苍朗、幽静的夜色,孤寂就会悄然袭上心头。他这时就会更加思念他的女人和孩子。寻找他们的欲望也会更加强烈起来。他想亲自问一问他心爱的女人,为什么不回来?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不肯原谅自己吗?
  陆鸿烈终于病倒了,住进一家医院。
  也就在这时,他认识了主治大夫李医生。
  李医生非常亲切,眼镜后面的那双黑亮的大眼睛,流露着善良。这使陆鸿烈意识到,自己应该与这个后生有缘。于是,他将自己的事情向李医生和盘托出。李医生是一个心很细的人。他留心寻找,竟然在病历中寻找到了线索。这个消息让陆鸿烈浑身的血液一下狂泛起来,他的脸不知不觉地涨得通红。
  他焦急地问:“如果我出现在儿子和他母亲面前,他们……会认我吗?”
  李医生说:“啊,我看你老是乐糊涂了。那就见面的时候再说吧。”
  陆鸿烈说:“我……真有点儿担心呢。”
  李医生笑了笑:“你呀,大气点。”
  陆鸿烈说话的口气很着急,又有些担心。
  “李医生,我是怕……”
  李医生笑着安慰他说:“有我呢,你怕什么?”
  陆鸿烈说:“我觉得,心跳的特别快。”
  陆鸿烈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也弄不清,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来吧,年轻人,请你把门关上,”李医生吩咐一个后生。接着,他指着陆鸿烈,“孩子,我跟你说过了,这就是找你和你母亲的人,也是你没有见过面的生身父亲。”
  一下子,仿佛空气凝固了。两个人面面相觑,喘着大气却说不出话。年轻人的眼睛红了,与老人泪眼相望。
  尽管李医生在事先做了很多工作,但这时,年轻人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突然说是他的父亲,他仍没有勇气开口叫爸爸。
  陆鸿烈痴情地望着他: “你是……孩子,我是你的父亲!”
  儿子看着他,良久,“你老……”
  陆鸿烈浑身颤抖地说不出话,只见面前的青年人就像当年的自己,高鼻梁,大眼睛,浓眉毛。他走上前,想拉起他的手,“我的儿子!我真的是你父亲!当初,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你娘……儿子啊,希望你能原谅我,不要恨我啊……”
  儿子抹着泪水,“你老怎么现在才来?”
  陆鸿烈一惊,一时无语。
  陆鸿烈沉默良久,努力地张开嘴,“我寻找过,我……”
  儿子哭泣着:“你老早些时候干啥去了?”
  面对泪流满面的儿子,陆鸿烈也流泪不止。
  儿子说:“我可以认你,但不能跟你走,我走了,这个家咋办?我父亲瘫痪多年,母亲也有病,我……”
  陆鸿烈惊异地:“儿子,你……”
  儿子说:“我不能……请你老原谅……”儿子哭的更厉害了。
  “儿子啊……”他抚摸着儿子。
  “家里的生活全靠我了。我不能走。”儿子对陆鸿烈说:“父亲,感谢你给了我生命,而我的养父也很重要。没有他我也长不大。我……”
  “哦,我懂,我懂。”
  陆鸿烈连连点头,觉得儿子已是真正的男人,他要承担自己的责任。
  6
  陆鸿烈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七里海,回到了潮白河。
  从此,他一心一意地撑起船,默默地攒钱,期待着修一座大桥。
  夜晚非常安静。一盏马灯吊在船顶上,摇晃着昏黄的光亮。陆鸿烈从船舱里拿出一个料袋子,他把袋子里的毛票,钢蹦儿全部倒出来,开始清点一天的收入,一毛的,两毛的,五毛的还有一元的,最大的纸币是拾元的。老人精神抖擞地瞅着,两眼专注,伸出手往嘴里一抹,蘸着唾沫数着毛票子,在手里掂着钢蹦儿,把钢蹦儿用牛皮纸裹起来。最后把毛票抚平,压在枕头下在面,第二天再去存进银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不厌其烦。
  也许人老了,总好回忆年轻时的光景。结束了一天的忙碌,终于等来晚霞消失的时候。这时辰他可以伸出手,提来一盏马灯,慢腾腾地点亮,在一丝幽暗的灯光下,心满意足地喝着老酒,听着戏曲,让他走进年轻的梦乡。
  他暗暗感觉惊异,当年,他送走的那个大学生就是现在的县委书记李楠。李楠曾发誓说,要为家乡设计一座桥。现在,老人心甘情愿地捐献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
  大桥终于建成了。让老人感到意外的是,乡长转告了李书记的意思,说是让他准备出席大桥通车的剪彩仪式。
  “剪彩?我算个啥。”
  “这是李楠的决定。”
  “李楠是谁?”
  “我们的县委书记呀。他曾经考察过这条河,兑现了对你老人家的一个承诺啊。”
  是的,大桥通车了。而陆鸿烈老人的家仍是这条船。
  这条船,就是他的岸。
  作者简介:
  石松茂:笔名石佛,原籍河北泊头,现居天津,已出版了长篇小说《拯救男人》、《黑衣女人》、《关系》、《致命的欲望》等十余部。曾在《小说家》、《北方文学》、《天津文学》、《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时代文学》、《小说选刊》、《文艺报》、《天津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了文学作品400多万字。曾获全国及省市文学奖六十多次。其中《黑衣女人》和《与狼共舞》获天津市文化杯长篇小说创作一等奖和中篇小说创作一等奖。鲁院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
  岸
  鲁英
  1
  差不多整整一夜,水荷迷迷糊糊睡不着。岸生的呼噜一阵接一阵,震得她眼睫毛像院里的黄瓜架,始终颤颤巍巍合不拢。没觉睡与天热无关,是烦心事憋得她胸口闷。
  呱——呱。远处,七里海岸边响起野鸭子的叫声。水荷知道,天要亮时,野鸭子一般要聚到岸边呱呱一阵,提醒庄稼人,该起来忙活计了。尤其县里在草滩上建码头,不仅村里闹翻了江,野鸭子也好奇,每天趁施工之前赶来凑热闹,瞧瞧它们之前恬静的世界将要变成什么样儿。水荷动心思,估计她公公大概也潜在水里跟野鸭子作伴呢。唉,躲到什么时候是头啊。婆婆说得对,水里扑腾长了,再会水的人保不齐也得淹死;游上岸,命才踏实。散碎光亮透进窗户洒在岸生身上,水荷看见他的脸、脖子、胸脯挂满汗珠;再仔细瞧,汗珠里裹满一层痱子。岸生昨儿一整天给棉花打农药,累得浑身要散架,睡得自然就沉。他觉一沉,呼噜肯定山响,响声跟马二叔家那头驴有一拼。马二叔说,干活实诚的驴,叫声都大。
  水荷伸手,半空中悬一会儿,犹豫半天才搭上岸生的肩膀。“到时候了,”她不舍地推他一下,“咱得去办大事。”
  岸生吧唧嘴,喷出一股大葱味儿砸向水荷,翻身又睡。味儿真呛,水荷用食指桶岸生后脊梁,得,让你再迷瞪十分钟。这功夫不能闲,她用大拇指和食指给他剥肩膀上的皮屑,动作又轻又柔。棉田里活计累人,回村两个月,岸生肩膀晒得红里透黑,黑里透红,爆了好几层皮。她想想就不忍。剥着皮屑,她走远了脑子,想起在县城耙子街饭店打工的光景。她和岸生刷盘子碗,岸生怕她累,从早到晚守在水池子边。她时不时撩起围裙擦他肩上的汗,那时岸生肩膀白,泛起一层油脂。如果岸生累得直不起腰,瞧瞧四周没人,只要水荷让他亲个嘴,立马又欢实地洗刷起来。他们刷了三年盘子碗,除了收获爱情,没攒下钱。这时岸生爸招呼回村种棉花,政府免皇粮税赋,还给补贴,比刷盘子碗划算。两人合计后找老板辞工。老板舍不得勤快人走,杜撰了几条不是,你俩非要辞工也行,扣一千块钱。水荷不高兴,岸生挡她在身后。她以为他会拍桌子,谁想老板一沉脸,岸生的舌头在牙床里打转,半天说不出几句整话。一跺脚,拉上她就走。她嗔怪他面子矮,他说城里人心杂,耪地的绕不过他们肚里的弯弯绕。回家好生种棉花,秋后数票子多自在。可是还没盼到数票子,麻烦先来了,岸生爸踢了县干部李林,岸生也……这几天水荷始终想不通,被老板克扣了工钱都没计较的岸生,怎么就敢踢人呢。
  “醒醒,”水荷在岸生耳边努嘴,“该去——”她下意识抿嘴,憋回后面两个字,提起那两个字她就怕。可是,事到临头怕也不行。她只好开口,“自首。”
  没错,这两天她和岸生提到“自首”就心悸。她饭吃不香,觉睡不好。岸生在棉田里干活也走神,错把好叶子当成疯杈子打掉;半夜他还说梦话,冷不丁喊一句“水真冷啊”,翻个身又嘟囔“我得上岸”。每晚磨磨叨叨,耽误了不少觉。
  岸生翻身,右胳膊搭上水荷胸脯,接着睡。他手掌像吃饭的大海碗,刚好扣住水荷左奶子。水荷往前挺胸脯,让奶子往海碗里挤,哼,看你醒不醒。他还是没醒,累乏了。村里婚后的女人大多不穿胸罩,光脊梁睡。公公如果过世,女人下地回来进了屋,上衣一脱,蹲在锅台边就吃饭,奶头耷拉到锅盖上。理由当然有,她们一来嫌胸罩箍得慌,下地、做饭不透汗;二来已然是嫁了汉的娘们,再戴铁箍做成的玩意有何用。爷们上炕就死乞白赖要扯掉它,索性不戴,给他一个光不溜条的人,齐活。水荷打工时穿胸罩,回来就随了村俗。干完农活到七里海岸边洗身子,女人们盯着水荷胸脯大呼小叫,我勒个天,这娘们胸上挂的是两坨肉嘛,纯粹是两颗瓷实实、鼓绷绷的水蜜桃!岸生这小子有口福,每天上炕,一咬一嘴蜜呀。羡慕过后,女人们总要找点平衡,手指戳向水荷扁平的肚皮,嘴不闲着,人漂亮没得说,跟七里海岸边上的荷花有一拼。问题是过门一年多了,水葱啥样她啥样,屁股是屁股,腰是腰,肚子里没玩意呀。水荷闷头不语,她答不上话。这事儿怨不得她,她肚子一马平川,毛病出在岸生。岸生七岁那年去马二叔家磨棚里玩,他淘气,用芦苇叶子搔痒驴屁股,驴尥蹶子,踢的他翻翻滚。送到医院摘了右睾丸才保住命。大夫说,伤了下身,以后怕影响生育。
  水荷又挺胸脯。效果不错,岸生手掌先动,然后哆嗦,眼一睁,人机灵一下醒了。岸生喜欢水荷的奶子不得了,每天晚上,嘴不叼一只,手不攥一只,他睡不瓷实。现在,他跐溜爬上水荷,感觉力气大到天上去。
  “使劲,”水荷舔岸生耳垂,“自首之前得怀上。”
  “是!”岸生动身子。来回折腾两次成了水人,弄得水荷双手打滑,搂不住他的粗腰。他还要上,“我去自首,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出来,着急呀。”
  “哪也不能糟蹋身子。”水荷推他,穿衣下炕。到院里菜畦拔一把鲜葱,进屋蹲在大灶前掏出十一个烤干的猪腰子。一根鲜葱切成碎沫,擀面杖碾碎一个猪腰子,放进碗里搅和匀,递给岸生,抓早吃。儿媳妇肚子老不鼓起来,岸生妈急得要命,想孙子想疯了,找江湖郎中讨还偏方——猪腰子拌大葱。岸生看见海碗就怵头,猪腰子吃得都反胃了。水荷拍肚子,恶心也得吃,我这儿得鼓起来。她将十个猪腰子和一把鲜葱装进塑料袋,连同岸生几件换洗衣裳,用一块蓝包袱皮包裹好。拾掇停当,水荷坐上自行车后座,岸生骑车奔地里。
  “这回能怀上吗?”水荷下巴噌岸生脊梁,“你吃二十个猪腰子啦。”
  “差不多吧?”岸生没准谱。他心里有数,水荷肚子本不是盐碱地,到天津看过多次大夫,主要怪他撒不下种子。骑到地头撂下自行车,他钻进棉田,边打棉花疯叉子边埋怨自己:“我怎么就敢出脚呢?”
  事情缘起七里海建码头。城里近年雾气沼沼,蜗居在钢筋水泥里的人们想吸口清凉的负氧离子,比上太空还难。发现好水好草木的七里海湿地,他们便成群结队来郊游。县里趁势决定搞旅游,七里海岸边草摊上建码头,弄十艘游船,让游客看水看草吸氧气,买空气净化器的钱都花在这儿。村里拥护和反对分两派。岸生他爸带人到县里上访,理由冠冕堂皇,湿地里建码头,七里海原生态怎么保护。心里盘算是,码头建哪儿都行,在他儿子出生的地方动土,不吉利。县里派来工作组,挨家讲解此举对拉动区域经济的必要性,码头建在此处的可行性。码头在非议中刚动工,县里又旁逸斜出,打算将码头边一百亩地挖土蓄水,建设河蟹垂钓池,供游客享用。岸生家四亩棉花地在列。岸生爸火了,祸祸完草滩,又祸祸土地!工作组解释,旱地改蟹池,没改变土地性质:游客钓蟹,农民致富快。反对派与工作组争吵,这块地祖祖辈辈种庄稼,改成蟹池就是败家子!县信访办干部李林,在双方之间来回劝,没留神把四爷撞进旁边水洼子。岸生爸借机生事,工作组打人啦!抬腿就踹李林,瘦小的李林哎呦一声,手捂下半身掉进水洼子。岸生喊他爸,干什么呀!然后拨开人群,捞出李林放在草滩上。他爸拽出四爷,又过来踢李林,李林滚到二毛脚下,二毛跟上一脚。岸生瞪眼,二毛你别犯浑!二毛那肯听,又给李林一脚。岸生头一回动怒,胶皮鞋飞向二毛,二毛急闪身,胶皮鞋冲李林去了。岸生搞不清李林再度落水是否与自己有关,因为后来乱了。工作组和村民你推我搡,李林和他先后掉进水洼,然后陆续有人下饺子似的落水。
  很快来了警察,将受伤的李林抬上警车送医院。经工作组指认,铐走在水里扑腾的二毛。岸生爸扎猛子,钻进芦苇荡潜逃了。警察警告:所有踢人者,三天内自首。人们转天听说还没结婚的李林下身受了伤,二毛拘留十五天,吓得岸生妈坐在草滩边抹泪:“老倔驴你跑了,岸生咋办?刘家就一个宝贝疙瘩啊!”刘家三代单传,岸生也差点夭折。那年秋天,她拖着八个半月重的身子上渔船,陪丈夫去水洼子打鱼。她摇舢板,丈夫撒网收网。舢板从早摇到晚,累得她浑身冒虚汗,肚子疼,裤裆跟着湿了一片。她呻吟,羊、羊水破了。丈夫拼命往岸边划船,老婆挺住,挺住啊!离岸边一百米,孩子半个头已经出来。丈夫抱起她刚上岸,孩子落在草丛上。福大命大的小子,就叫岸生。
  哭不来老倔驴,岸生妈回家就手戳岸生脑袋:“踢人家命根子,忒损!”
  “我是踢二毛,”岸生悔青了肠子,“他混。”
  “踢谁都不中!你去自首,我这边找你爸。态度好点,兴许能保住土地。”
  “妈,”岸生孝顺,妈的话他听。但自首这事儿他有点犹豫。“妈呀!”
  岸生接连两宿睡不好。他想不通,非要把棉田改成河蟹垂钓池,草滩有的是么。种地的信念坚定不移,八头牛也休想拉回他。四亩棉花起码挣两千块,果真改成垂钓池,汗水白流了。细一琢磨,踢人理亏,他也出了脚,踢谁也不行。思来想去,除了像二毛那样蹲拘留,他想不出别的出路。他告诉水荷:“我要自首。”
  “凭什么?”水荷抱住岸生,“你是保护李林!”然后她发抖,蹲拘留,意味着关小黑屋,吃窝头喝凉水,想想就瘆人。
  “李林落水与我有关,”岸生说,“我出了脚。现在他上岸了,我还在水里。”
  水荷沿岸生胸脯往下滑手指,停在敏感地方。“踹到这儿了?”
  岸生含糊:“当时人多,不知道踹没踹着哪儿。没准,我真误伤了李林。”
  水荷埋怨:“当时怎么就不冷静呢?”
  岸生抽嘴巴:“都是二毛惹我火,还有爸。踢人犯法,我该去自首。”
  “别呀,”水荷吓得出了鼻音,“再想想别的办法?”
  “没别的办法。”岸生态度坚定,“水里扑腾不踏实,我得尽快上岸。”他解释理由,作为主凶,他爸潜逃了,他主动自首,没准能减轻他爸的罪过,万一上边发慈悲,垂钓池也许就不建了;退一步讲,等棉花收回家,再建垂钓池也可以。最后他来了勇气,“庄稼人头上太阳照,心里不插坯,自首!”
  岸生的实诚水荷清楚,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这理儿她也分得清,关键是她舍不得岸生受委屈。她两串眼泪落到岸生嘴角:“要不,我替你蹲小黑屋。”
  “你蹲小黑屋?”岸生伸舌头舔水荷眼角,“等于剜我的心。你瞧好,我这180斤大身坯子顶得住。”
  水荷坐起来又躺下,折腾半天想不出好法子,只能如此了。她给岸生完善思路:“你自首,我去医院给李林送猪腰子。我跟他说,真要伤了那儿,吃这个管用。也许他一高兴,替咱们说话呢。”
  两人商量妥,明天进城自首。进城之前岸生先打棉花疯杈子,他进去这段时间水荷能省点力气。干到太阳露脸儿,水荷说动身吧,撩起小褂擦岸生脸上的汗。
  “其实真不想进去,”岸生攥住水荷奶子,“没它,我怕晚上睡不着。”
  “我陪你蹲小黑屋。”
  “别别别,上路吧。”
  2
  骑到四十里地外的县城耙子街,岸生浑身湿透,背心挂了一层汗碱。
  两人一路东张西望,看见公安局大门,岸生双腿忽然发沉,不听使唤,磨磨蹭蹭迈不动步。水荷抓后座的手发颤,弄得自行车晃晃悠悠。
  好不容易挪到大门口,岸生抹脸上的汗,怯怯地看水荷:“在哪儿自首,进去问问行吗?”
  “啊,”水荷的脸煞时惨白,躲到岸生身后咕哝,“我也怕。”
  岸生拍脑袋,节骨眼上推老婆出去,算什么男子汉。他把自行车靠墙上,仰脸出口长气,迈步来传达室敲玻璃。问清自首的地方在三楼,他摆手叫水荷。
  水荷上楼梯时身子打晃,一个趔趄,胳肢窝夹的蓝包袱皮甩出去。弯腰捡的时候她拽岸生裤角,颤颤地问:“究竟要关多长时间啊?”
  “长短不知道,”岸生扶水荷,他也没准谱,“警察说了算。”
  两人在门口发愣,这门究竟是敲还是推,吃不准。岸生先行动,手指刚碰一下门边,烫着似的立马缩回来。胆怯是肯定的,案情性质不明白,推门进去,能不能出来,什么时候能出来,他心里实在没底。水荷壮起胆子伸胳膊,离门边半尺多,手就停在半空。亲手把男人送进去,怎舍得。迟疑会儿,岸生咕哝,这么僵着没有头,推门。话这么说,他手指向前的速度相当缓慢。水荷灵机一动,右手伸进他左掌心,对他使眼色。他会意,主意不赖,合起来能壮胆。于是,两只手攥在一起推开门。
  好家伙,屋里烟雾缭绕,模模糊糊看不清人。岸生水荷捂嘴咳嗽一声,之后抬手划拉眼前,先发现左边桌角上的保温杯斜挂一顶大檐帽,又见到右边高高的卷宗堆里忽忽悠悠飘出一缕烟。好像两个警察,跟谁打招呼呢。岸生水荷对一对眼,分别朝两个方向同时咳嗽。两人没敢使劲咳,怕惊着警察。
  其实就一个警察,卷宗堆里露出毛发凌乱的半个脑袋。警察边听岸生吭吭哧哧介绍来意,边翻看表格。“自首名单没有你,”警察撩起肿眼泡,“是你爸。”
  “谢天谢地呀,”水荷满脸灿烂地叫,“没咱的事!”拉起岸生要走。
  “别囔囔!”岸生挣开水荷,一本正经看警察,“我爸潜逃了。我——自首。”
  “你,”警察眉毛打了卷,“顶替自首?胡闹!让你爸快来我这儿。”
  岸生抓头皮,不对劲,警察弄反了,我爸是潜逃,我来是自首。他上前解释理由:“我,也踢了李林。”
  警察打量岸生,这傻大个有病吧?
  水荷急得跺脚,自首单子里没你,傻了吧唧非要申请关起来。“走,”她拽岸生背心,“快走哇。”
  “干什么,”岸生黑下脸吼水荷,“忘了咋商量的?”这一吼管用,水荷想起先前约定,明白她要配合他。岸生抬腿,示意她上前,随即踢她屁股一脚,他告诉警察,“我就这么踢的。”
  警察长脸往下拉,拉的比苦瓜还长。凭他多年职业经验判断,这傻大个精神上应该出了问题。
  水荷见警察没反应,赶快转脑筋,想起岸生踢错了地儿,给他指她下身,踢这儿。岸生咧嘴,不行啊。踢,水荷边使眼色边挺起小肚子,快踢。岸生恍然大悟,无非做个样子,让警察知道怎么回事。他抬腿,轻飘飘的,脚尖蹭一下水荷裤子。
  水荷不干,别糊弄警察,照原样踢。岸生再抬腿,力度稍微加大。水荷夸张地唉呦,手捂下身扑向桌子,包袱皮故意甩到桌上。“我男人脚硬,就这样踢的李林。”她对警察指包袱皮,“真来自首,衣裳都带来了。”
  奇了怪了,职业生涯中头回见这种人。警察胳膊支着卷宗,手托下巴狐疑地打探两人。盯视了一分钟,警察排除掉两人故意戏谑的嫌疑后,开始公事公办,他左眼瞧水荷,快收起你的破玩意儿;右眼看岸生:“提供你踢人的证人证言。”
  岸生水荷面面相觑,之前看过电视法制频道,但没弄明白证人证言。警察说明一番,岸生犯了难。他愁苦地看警察:“我自己证明自己,还不行吗?”
  警察肿眼泡缝成一条缝,哪跟哪。
  “自首,该宽大处理,”水荷跟警察讨价还价,“拘留我男人三天行么?料理棉花需要人啊。”
  警察顿时丈二和尚了。“到底干什么你们?”
  岸生的声调上去:“自首!”马上软下来,“别宽大我,宽大土地就行。如果不建垂钓池,我实实在在蹲半个月。”
  “走!”警察手指门口,“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我想种地,”岸生声调又上去,“他们要改成垂钓池呀?”
  “垂钓池建不建,我说了不算。”警察矮身子挪出桌子,“关不关你,我可以定。没有证据证明你踢李林,关你一分钟我都违法。我丢了饭碗,你给呀?”
  “我给?”岸生拍腿,“我眼瞅要没饭吃了。”
  “不关我男人,”水荷故意耍性子,“就在这儿泡了。”
  “再扰乱办公秩序一分钟,”警察先戴大檐帽,然后巴掌拍水杯,“我马上拘留你们!”不等他们再磨叽,警察连推带搡将两人轰出门。
  岸生出了公安局还摇头,自首也这么难。水荷抱怨,警察一根筋。得,去医院看李林。
  走到半路肚子饿了,路过原先打工的饭店,进去吃口。食客不少,胖老板也忙前忙后上菜。熟门熟路,水荷搭手收拾桌子,岸生帮忙洗碗。老板问清两人来意,立马挑大拇指,自首、道歉,真够意思,本店不但效益好,还出好员工。水荷话里有话,童叟无欺嘛。老板红着脸嗫嚅,我比你俩差一大截啊。岸生岔开了话题,我们有急事,两碗蛋炒饭就行。他见老板全身的脂肪又增厚不少,原先脖子上的赘肉挤成两道救生圈,现在变三道了。他突然无厘头,这脖子要给他,估计掉进多深的水也不怕。唯恐占座位影响生意,两人蹲在门口吃饭,顺便商量证据。岸生说看完李林,回去找村长打证,明天再自首。水荷摇头,当时村长没在场,打证也是假的。岸生说对,不能糊弄警察。求宝来哥作证,他看见他踢人了。
  水荷突发奇想:“要不算了,非把自己关进去?”
  岸生板脸:“我不进小黑屋,怎么保住土地?”
  “没准,你连李林裤子都没挨上呢?”
  “反正我踢了。”
  岸生留十块钱,老板不要,三年情谊难道不值两碗蛋炒饭。岸生不干,情谊归情意,饭钱是饭钱。撂下钱就走,老板追上来给他一个信封,连说对不起,原先克扣的工钱,今天如数奉还,算他良心上的自首。岸生打量老板,这人不光脖子长救生圈,顺便也长了心,不赖。水荷自责,当初还埋怨老板心眼歪,不应该。
  3
  李林住外科。岸生水荷赶到时正午休,陪床的探视的,在楼道墙边或蹲或坐。
  病房玻璃门前横张桌子,有个胳膊戴红箍的妇女趴着瞌睡。岸生看红箍上三个黄字——值班员。他轻敲桌沿,没动静,巴掌拍一下,红箍妇女歪歪胳膊里的脑袋,嘴唇侧到左边,什么事,说。岸生弯腰,李林住那间病房。红箍妇女嘴唇侧到右边,大点声,听不清。李林,岸生提高声调,住那间病房。红箍妇女打哈欠抬头,半睁眼皮嘟囔,名字记不住,说得的什么病。他凑到她脸前,裤裆被踢的那位。红箍妇女左手捂鼻子,右手推岸生,什么味这么呛人?保持距离。再说一遍,得什么病。岸生重复:“裤裆被踢的那人。”
  红箍妇女打了吗啡一样,噌地立起胖身子,嘴巴像注射器:“哎呦喂,不知谁那么缺德,专踢人家哪地方!他妈和他未婚妻整天抹泪。亲戚们气得不行,要跟肇事者不依不饶。”喷完药水她瞥岸生,打扮土里土气,一看就乡下的。那人在村里挨得踢。她对岸生发散思维,“你谁呀?是不是你——”
  “我叫刘岸生,”岸生赶紧扯谎,“来看表兄。”转身拉水荷离开时,他身上一层鸡皮疙瘩。楼道拐角处没人,他奔那边去。水荷糊里糊涂跟他走,手里塑料袋直撞大腿。红箍妇女的惊乍引起议论声,北风似地灌进两人耳朵:
  “听说,那人的那玩艺受了伤。”
  “直说呗,睾丸。”
  “谁这么狠?欠揍!”
  “一帮农民,没素质!”
  “哎,话要两头说。好好的土地要改成蟹池子,给你你不急眼?”
  岸生水荷紧闭嘴,不这样,怕心蹦出嗓子眼,摔到地上碎了。岸生软的像面条,肩膀顺着墙往下出溜。水荷也没了筋骨,歪在岸生肩上。
  “唉,”岸生抓头皮,手上一把头发。“我为什么踢一脚呢?”
  “小点声,”水荷手捂岸生嘴,“别让人听见。”
  红箍妇女手捂小肚子跑来,奇怪两人还蹲着:“你表兄住七号病房,快去看吧。”进了拐角处卫生间,又冒出半个头,“探视半小时,过了点我可往外轰人。”
  岸生水荷手攥手,你看我我看你,去,还是不去?水荷先拿主意,别怕,咱给李林送偏方,道歉,又不再踢他。岸生点头,那就去。起身要迈步,他忽觉内急,憋不住,难为情地看水荷,我、我先去趟厕所行吗。水荷嗔怪,实诚人,扛不住事儿。没嗔怪完,忽觉自己肚子也咕噜起来,不去厕所怕是顶不住。出了卫生间在楼道集合,水荷左手塑料袋,右手攥岸生,嘴努玻璃门,去病房。
  推开玻璃门,两人贴墙边往前蹭。快蹭到了,水荷突然抓住岸生背心,快停下,有情况。七号病房门外靠个姑娘,正捂脸抽搭。直觉告诉水荷,姑娘准是李林的未婚妻,正为男人伤心呢。水荷收紧了心,这当口进病房,如果姑娘知道是岸生下的脚,万一她急了眼也踢岸生怎么办?岸生只剩一个那个了,再被踢坏,她就彻底没指望啦。后果不敢往下想,水荷抓起岸生逃出病房。
  蹲回楼道拐角处,水荷心情突然坏掉了,头一回对岸生发脾气:“你呀,怎么就敢踢人家啊!”岸生有点懵。他明了水荷的心思,始终怀不上孩子,脸上没面子。而且,李林未婚妻恐怕也要没面子了。女人都这样,顾男人,盼孩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劝水荷。他无奈地举手抽脸,抽一下,又抽一下。水荷拦他,“抽肿了也没用!走,送猪腰子去。”
  再次推开玻璃门,照样没法进病房。门口有个老太太正抹眼泪:“我家三代单传,三代呀。”姑娘安慰她,妈放心,医生说问题不大,李林出了院,我俩就结婚。病房里突然冒出个半大小子,对老太太说,姥姥放心,找到哪个混蛋,我玩命踢他裤裆。水荷汗毛竖起,一把将岸生拽到她身后,张开胳膊挡他,然后对半大小子虎视眈眈。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力大无比,谁敢动岸生一指头,她和谁拼命。没商量。
  老太太和姑娘往病房里推半大小子的功夫,水荷带上岸生又逃回了楼道拐角处。岸生低头不语,双手抓头皮,脑袋要扎进裤裆。水荷神情恍惚,眼前总是老太太,三代单传,儿子摊上事儿,万一生不了后代,给谁谁不伤心。瞧半大小子架势,假如他认出岸生,指不定出什么大事。
  红箍妇女又去卫生间,抬皮鞋蹭一下岸生胶皮鞋,病人要手术啦。岸生站起来问,李林病情怎么样?红箍妇女瞥他,表弟不知道表兄病情,是亲戚吗?进卫生间之前又说,给人家道个歉,小不了人!
  岸生皱眉头,她怎么知道这事儿,难不成我挂着样子。他原地转两圈,站定之后跺脚,怎么着,今儿我就是来给李林道歉,自首的。时间不容人,赶在李林手术之前见个面。他抓起水荷胳膊:“去病房。”
  轮到水荷执拗了,站着不动。“进去之后,那孩子踢你怎么办?”
  “踢就踢,”岸生拽水荷走,“扯平反倒踏实。”
  “不行!”水荷抓玻璃门扶手,“他动脚,你必须闪一边。我用裤裆挡着。”
  “门都没有!敢踢你,我跟他急!”
  “你不答应,我就不进去!”
  岸生拽水荷,水荷就不走,玻璃门前两人拉拉扯扯僵持不下。这时护士推病床过来,让开,快让开。岸生定睛瞧,上面躺着李林。他松水荷,拦病床。水荷抢先一步拉开岸生,尽管半大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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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岸
  李梅英
  潮白河大堤是东西走向。从尹家村沿着大堤一直向西走,到张官屯共五里地,桂栀家就住在东头的尹家村。
  这天早上,桂栀从村街出来径直走上潮白河大堤,她要去张官屯相亲。
  其实,桂栀打心里是不乐意去相这个亲的。媒人说张家条件好,老大万山开了个砖窑厂,老二万海把潮白河大堤下坡处的大块空地承包去种了西瓜,老头子也不吃闲饭,会木匠手艺,给村里的家具厂帮工,一家三口都挣钱。就是有一点缺陷,男的岁数大一些,三十八,还有点踮脚。她听了心里疙疙瘩瘩的。可媒人说甘蔗哪有两头甜,好好掂量掂量吧,人家要不是有这点脏儿,就凭那条件还能拖到今天吗,还有你妈治病不需要钱吗,指望你爸收拾那几亩地能行?你要是嫁进张家,就掉进蜜罐了,彩礼钱就够给你妈治病了。
  是啊,要不是想着给妈治病,桂栀说啥也不去相这个亲。年前妈咳得厉害,一检查得了肺癌,爸爸像个闷葫芦似的只会叹气,她和上高中的妹妹哭得死去活来。妈妈一直体弱多病,爸爸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靠种几亩地养家糊口,家里供她们姐妹同时上学很难,桂栀就想,还是让妹妹念吧。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她初中一毕业就回乡务农了。在乡里的种子站卖种子化肥,挣钱帮衬着这个家。日子刚见有了起色,妈妈就得了绝症,去市肿瘤医院一个手术下来花掉五万多块,还不算后期的化疗。一家子东拼西借凑来的这么一大笔钱让他们咋还呢?妹妹桂香想辍学,桂栀不同意,说你要是敢辍学就别进这个家门,咱们尹家从来没有出息过读书人,你好不容易读到了高中不能说不念就不念,天大的事姐姐来扛。
  桂栀走在大堤上。清明过后,堤两边的柳树已经泛起了绿芽,草丛中已零星地开了一些小花,堤下的潮白河水静静地流淌着。正是开春时节,大自然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可是桂栀的心里一片灰暗。张官屯的张万山究竟长得啥样呢,她心里没谱。
  说好了媒人在张官屯村口等。桂栀在媒人的带领下来到了张家。张家高门大院,前后两进镶瓷砖的房子,宽敞明亮。进了门,屋子朝南炕沿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桂栀想,这大概就是那个张万山吧。男的见桂栀进来没动地儿,只站起来欠了欠身。桂栀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人,看长相是成熟些,五官周正,一副憨厚相,白衬衣扎在裤腰里,外头套着一件西服,显得挺有精神。媒人说,你俩好好聊聊。就退出去了。
  “桂栀,吃瓜子!”万山从炕上的茶盘里抓了一大捧瓜子递给桂栀。
  “不吃不吃。”桂栀客气道。
  “闲着也是闲着,新炒的,可香了。”万山说着硬是往她手里塞。
  桂栀想,人还算老实厚道,长得也还行,但是他坐着不动地儿,我得看看他的腿究竟是啥样子,就说:“你给我走几步。”
  “我,我……”万山脸红了。
  桂栀说:“紧张啥,媒人把你的情况都说在前头了,我有思想准备。你去给我倒杯水,我走了一路,渴了。”
  万山站起来去外屋橱柜上倒水。桂栀看他走起路来一腿高一腿低,左脚脚尖着地后,右脚在地上划个大圈才跟过去。瘸得这么厉害,这哪是踮脚呀,比她想象中的严重多了。桂栀胸口像堵了块大石头似的透不过气来,自己难道要跟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吗,她不甘心。
  “喝水吧桂栀,水不热,正好。”万山端着水杯一脸诚恳。
  桂栀沉着脸接过水杯,低头不语。
  媒人进来把桂栀拉到外边问她同不同意,桂栀不说话。媒人劝道,别瞎琢磨了,依我看年龄不算事儿,男大疼人;腿瘸咋了,也不耽误挣钱,这种条件的人家打着灯笼都难找哇!只要你点头,人家彩礼钱马上就过去。
  桂栀还能说什么呢,为了给妈治病,为了不让妹妹辍学,为了那个家,她只能委曲求全。于是,点头同意了。
  桂栀前脚刚走,万山等不及出屋,隔着窗户问媒人:“人家女方咋说?”
  “你小子烧高香喽,成了!”
  “哎——桂栀!”万山瘸着腿追出来。
  桂栀走得急,已三步两步上了大堤,万山哪里追得上她,于是大声在后面喊: “桂栀,你慢点走,等等我!”
  桂栀听到喊声停下来,扭头见是万山,冷冷地说:“你还追来干啥呀,我不都跟媒人说好了嘛。”
  万山虼螂着瘸腿,跑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地来到近前,说:“桂栀,你看这都到我家了,也到中午饭点儿了,我请你吃个饭再走吧。”
  桂栀看他那副实诚样儿,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可又不好直接拒绝,语气委婉地说:“咱俩头一回见面就吃饭,多不好啊,不用了吧。”
  “走吧,没事儿,你要是不嫌这儿寒酸就跟我去!”万山指着不远处潮白河岸边的一个小饭馆,“咱们就去那吃,那的环境好,抬眼就能看见潮白河水。”
  桂栀顺着万山手指方向望去,饭馆不大,几间平房,装修简约古朴,在河边柳林的映衬下,还真是个雅静的去处。再看那饭馆的名字,也很独特,叫“岸”,真是一个好名字呀。顾名思义,想必是店主人守着潮白河畔,想给过路行人一个家的归宿感吧。桂栀有点心动。
  “快走吧桂栀,我也饿了。”万山拉拉桂栀的衣襟。
  于是万山在前面引路,桂栀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俩人向那个叫“岸”的小饭馆走去。
  万山人逢喜事精神爽,话也多了起来:“桂栀,给你尝尝他们这的招牌菜清蒸鲤鱼,鱼都是新鲜的,船家刚从潮白河里打捞上来。”
  眼瞅着快到“岸”了,桂栀突然又改了主意。“万山,我回去了,我还得给我妈做饭呢,妹妹也该放学了。”
  桂栀转身走了,她没有胃口吃这个饭,这个男人,她一时还接受不了。
  “说的好好的……咋又变了呢。”万山一个人站在大堤上,有些失望。
  二
  吹吹打打,喇叭声声。西瓜爬秧的时节,迎亲队伍顺着潮白河大堤把桂栀娶进了张官屯。
  说起万山的腿,也怪不得他,这是年轻时落下的毛病。那年秋上,庄稼丰收了,队里派几个青壮小伙子轧场。几个人推着碌碡来回碾压,万山站在场外边尿尿的当儿,碌碡滚过来撞倒他碾过了右腿,造成右小腿骨折。庄稼人当时也不知道去大医院救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用夹棍夹了几天,万山觉得自己年轻力壮身体皮实,又赶上大秋忙,就紧着下地干活了。老话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腿伤没养好,就瘸了。
  洞房之夜,俩人坐在炕沿上。
  万山说:“桂栀,我心里一直觉得对不住你,我比你大十多岁呢。”
  桂栀淡淡地说:“我是自愿的,怨不得别人,谁让我家穷呢。”
  “桂栀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我那个砖窑挺赚钱的,以后挣钱都交你!”万山说着,瘸着腿去外屋打来一盆热水,“累了一天,快洗洗脸洗洗脚吧。”
  桂栀感激地看了万山一眼。眼前这个男人如果……,哎,没有如果。
  桂栀洗完后,万山抢着把水盆端出去,桂栀过意不去。万山说:“你是新娘子,今晚啥也别干。”
  万山进来,把一床大红被子抖开,把两只绣着鸳鸯的枕头并排在一起,说:“不早了,咱俩歇着吧。”
  “你等等!”桂栀拦住了他。
  “咋了?”万山一愣。
  桂栀扑通一声跪下来:“万山,求求你,我妈治病的钱等我以后慢慢还你行不?“
  “你这是说的啥话?啥钱不钱的,咱俩都结婚成夫妻了。”
  “那你容我点时间行不?我还没做好准备。”桂栀央求道。
  万山这回听明白了,叹口气说:“你到底还是嫌弃我啊。”
  桂栀低头揪着衣襟不说话,万山愣了片刻后,闷声把被子移到了炕北边,然后脱了鞋撩开被子钻了进去。
  桂栀见万山躺下了,过了一会才和衣睡下。她一宿没合眼,心里像打翻五味瓶一样不是滋味,直到天快亮时才迷糊着睡了。
  早上桂栀睁眼醒来,不见了万山。他那套被褥已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炕犄角。桂栀撩开被子看看自己还是齐整的衣服,这才放了心。
  吃早饭时,万山和万海一道有说有笑地回来了,万山手里还拎着两盒点心。万海一早去潮白河岸坡的瓜地除草去了,万山早早起来后帮弟弟干了会儿活,回来时顺便进了村里的小超市。
  万山一边吃着早饭说: “桂栀,一会儿吃完了饭,咱俩去看看妈。你放心,老人家的病该咋治咋治,我妈没得早,我会像对我妈一样对她的。”
  桂栀感激地看了丈夫一眼,一股暖流流过心底。
  白天和万山去了一趟娘家,桂栀回来后在院里洗衣服。万山去砖窑厂了。
  万海进了院,桂栀说:“万海,你看你衬衣上都是泥,快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不麻烦嫂子了,我那件干净的在瓜棚里晾着呢,一会我回去换。”
  桂栀起身进屋,拿了一件干净的衬衣出来,不容分说道:“换上你哥的这件。”
  万海犹豫一下,只好把身上的脏衬衣脱下来。
  万海一边跟嫂子拉着话一边帮忙把洗好的衣服搭在晾衣绳上。
  桂栀瞧着没人对万海说:“万海,以后别再叫我嫂子了。”
  “为啥呀?那不没大没小了嘛。”
  桂栀不好意思地说:“你比你哥小一轮,我比你还小一岁呢,你这么叫让我挺难为情的。”
  万海说:“不分大小,你嫁给了我哥,就得叫嫂子。”
  “叫嫂子我不习惯,还是叫我桂栀吧。”
  “不行,你嫁给我哥一天也是我嫂子。”万海执拗地说。
  新婚的第二晚也很难熬。桂栀正发愁咋面对万山,见万山吭吭哧哧地搬进来一个长方形的小桌子放在炕中间。
  “你这是干啥?”桂栀问。
  万山说:“你先睡吧,我还要对对白天窑厂的账目。”
  桂栀如释重负一般。她和衣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偷眼看。万山假装翻弄着一个本本,按着计算器,过一会见桂栀这边没动静了,就悄悄收了东西在桌子那头睡下了。桂栀在被窝里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万山是怕她尴尬,搬来炕桌子当分界线,想让她放心。
  早上桂栀起床叠被时,想把炕桌搬走。万山制止道:“别动,我白天干活没空,晚上回来要对账,搬起放下的多费事啊,就在这搁着吧。”
  桂栀明白万山的意思,心里不是滋味。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夫妻两人相敬如宾,表面上也看不出啥来,万山白天忙砖窑厂的事,晚上累得像散了架似的,桂栀伺候完晚饭,俩人洗漱完,桂栀洗洗换下来的衣服,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问窑厂的事,再看看电视,其他也就没什么了。那事儿媳妇不愿意,万山也不能强求,强扭的瓜不甜,慢慢来吧。倒是万海傻傻乎乎一口一个嫂子嫂子的叫,让家里的气氛活跃了许多。万山爱听弟弟这么叫,更爱看媳妇害羞脸红的模样。
  三
  正是西瓜长个的时候。受了潮白河水的滋养,岸坡上,万海承包的那片西瓜地一片葱茏蓊郁。这些天,万海在瓜地里忙得两头见星星,西瓜不比其他农作物,大堤上人来人往,来往行人渴了吃一块解渴行,就怕贼偷,一人偷一个,一季就白忙活了,所以这个节骨眼,瓜地是不能离人的,西瓜采摘前这段日子,万海要守在瓜棚里看青。每天到了饭点儿,老张头都去瓜地换儿子回家吃饭。万海回来时,桂栀见他那晒得黝黑暴皮的肩膀,很是心疼,不动声色地在他碗里多添个鸡蛋或是多夹几块肉。万山看在眼里,也不说什么,媳妇对小叔子好,说明她心地善良。后来老张头看儿子来回跑得辛苦,就说,万海啊,别跑了,让你嫂子给你送饭吧。万海一边往嘴里扒拉着饭一边说:“那辛苦嫂子了,等我卖西瓜赚了钱,给嫂子买件新衣服。”
  这之后,桂栀就每天提着饭篮子去潮白河岸边的那片西瓜地给万海送饭。
  那天傍晚下起大雨。桂栀披着雨衣,冒雨去给万海送饭。大堤上泥泞不堪,桂栀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瓜地里。眼看快到瓜棚了,只顾着急赶路,一不小心踩在西瓜叶子上,脚下一出溜,饭篮子撒了,人骨碌碌地滚到了水里。岸边水本不算深,因为坡急,这场大雨河水又涨了许多,桂栀一下子滚出去老远,她在水里扑腾着,开始不停地喊着救命救命,后来嘴里灌了水,身子渐渐往下沉。正在这时,万海从窝棚那边飞跑过来。他远远地听见有人喊救命,出来见一个人正张着两手在水里挣扎,从身影看出是嫂子桂栀,于是奋不顾身地跳下去,游到桂栀身边,一手抱着她,一手奋力划到岸边。
  “嫂子,你没事吧!”
  桂栀嘴里吐出几口水,渐渐清醒过来,连吓带冻浑身打着哆嗦说:“饭掉水里了。”
  “命都差点没了,还顾什么饭啊。看你浑身都湿透了,快到窝棚里换件衣服吧。”
  万海抱着她朝窝棚走去。
  桂栀就这样被万海一路抱着,她感受到了男人的体温,除了小时候被父亲抱过,这是她第一次和父亲以外的男人挨得这么近,一股异样的感觉朝她袭来。她不敢看他,一路闭着眼,听着万海粗重的喘息声,感觉着他心脏剧烈的跳动。她觉得自己也要窒息了。
  进了窝棚,万海找出自己的一套衣服递给桂栀,然后转身出来。
  桂栀穿着万海的衣服回家。万山见了,问:“咋回事?你的衣服呢?”
  “我刚才掉水里了,浑身都湿透了,万海给我找了一身。”
  “咋会掉水里呢?”万山嘟囔着不再说话,转身进了屋。
  接下来的几天,万海心老像揣着小兔子似的通通乱跳。他躺在瓜地的窝棚里,听着外边潮白河水哗啦啦地响着,他的心就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自从桂栀进门起,他就悄悄地喜欢上了她,这种喜欢是没有任何杂质的喜欢。家里多年没个女人,突然来了个知疼知热的人,有了女人的气息,这让他的心里有些欣喜和慌乱。在他眼里,桂栀就像潮白河岸边盛开着的淡淡的野菊花,算不上美丽却清新纯朴。他心里惦着她,看着她为娘家的事烦忧,他也跟着难过,恨不能替她分担一些;看到她心情舒畅,他也跟着心花怒放,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最最重要的是她不嫌弃哥哥,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哥哥,忙里忙外操持着这个家。他是真心把她当成家里的一个亲人。他对她是一种真挚而又纯净的至亲之爱。
  可自从那晚,他在水里救起桂栀后,心理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突然发现自己内心深处隐隐地留有她的位置,那不是一般的亲情。那是什么呢?他不敢往下想。他心里不断地骂自己,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那可是他的哥嫂啊。
  万海变得不爱说话了,有意躲着桂栀,更怕见到哥哥。他不会掩饰,他怕他的表情出卖了自己,他总是三下两下吃完饭,然后就赶紧回瓜地。
  后来,他干脆不让桂栀送饭了……
  在水里被万海救起的那一幕,在桂栀眼前也挥之不去。那样的心跳,那样的感觉她以前是没有过的。当她转天把洗好的衣服递给万海时,她看到他脸红到了耳根,手脚都僵硬了,嘴巴木讷着说不出话来。她也是耳热心跳。桂栀想,这就是爱情吧,原来她和万海都产生了同样的情感。她不敢也不能再往下想了。这太出格了,无论如何,她不能做对不起万山的事,想都不能想!可是面对家里的两个男人,一个沉闷寡言身体残疾,一个生龙活虎朝气蓬勃,她内心的情感平静不下来。她不敢把两个人做对比,这样比对万山不公平。
  万山的心里也很痛苦。
  一天,砖窑厂的一个工人出了点纰漏,万山没鼻子没脸地大吼起来,大家从来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都吓得不敢出声。骂完人后,万山四仰八叉地躺在窑厂边一处空地上呼呼喘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股无名火。他冷静下来想,其实他是相信弟弟和桂栀的,他们不会做见不得人的事。他知道桂栀不爱他,他内心其实也不敢承认桂栀是自己的媳妇,虽然领了证,办了酒席,但他们没有床笫之欢,没有夫妻之实,那张结婚证不过是一纸契约,所谓的婚姻形同虚设。万海和桂栀的情形他都看在眼里,他们两个年岁相仿,话语相投,自己夹在中间真是自惭形秽。
  万山走了。
  他留给桂栀一页纸。这是一张离婚协议书。上写:我和尹桂栀的婚姻属于包办婚姻,因两人感情不和,我自愿与之离婚。下面还附有几行小字:桂栀,我要出去一段时间,你不用牵挂我。我现在明白了,没有爱情的婚姻是无幸福可言的,以前的我真是太自私了,希望你不要恨我,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吧。
  桂栀捧着离婚协议书,呜呜地哭了。
  老张头慌了,急着去找万海,万海急忙去砖窑厂找哥哥。但是干活的工人说,早在前几天,万山就已经把砖窑盘出去了。
  自责和内疚,绞缠着万海和桂栀的心。
  四
  万山走了,音讯皆无。他去哪了呢,没有人知道。老张头耳不聋眼不花,好像看出点端倪。于是嘱咐全家对外统一口径,就说万山到外面联系买卖去了。
  锣鼓不是屋里敲的。没有不透风的墙,捂是捂不住了。张家大儿子离家出走的事成了张官屯村民们街谈巷议的话题,一时风言风语四起。村里人背后对桂栀指指戳戳:有人说她不守妇道,勾引小叔子,逼走丈夫,伤风败俗。有人说,当初就是贪图人家有钱才嫁给瘸腿老大,现在看上年轻力壮的弟弟了。也有人说,这也怪老张家糊涂,桂栀跟万海一对年轻人多般配,当初咋就不撮合他们俩人呢……
  村里人的议论太扎耳朵了,桂栀猫在家不敢出门。她的心里很委屈,但又不能对外人解释。渐渐地,整个人变得抑郁寡欢。
  万山走后的这段日子,桂栀突然意识到,其实万山这个人真的挺好,人老实,厚道,残疾也不是大缺点,况且能劳动能挣钱养家,对她又十分体贴,每晚睡觉前都把热水端来让她洗脚,有好吃的自己不吃,先往她的碗里搁……她越想万山平日里对她的好,便越觉得对不起他。晚上,桂栀一个人怎么也睡不着觉。她睡在炕南头,总要下意识地往炕北头瞅,好像万山会随时出现在那里。她和他虽然没有同房,但她不知不觉已经习惯了他呼噜噜的打鼾声。她每晚都是在这种熟悉的声音中入眠。现在这声音没有了,她反倒不适应了。
  再看一看炕中间的这张桌子。她想起,有一回自己半夜发起高烧,吃了药也不见退热,万山急着要去找大夫。桂栀忍着难受没让他去,说三更半夜的别惊动人家了。其实桂栀是担心外头黑灯瞎火,万山的腿脚不方便。万山就在她床头一直守着,给她额头上敷着冷毛巾,旁边放一盆凉水,毛巾焐热了涮一下再敷。如此反复,就这样一直忙了一夜。天快亮时,桂栀终于退烧睡着了。等她一觉醒来,看见万山已经歪在炕桌上。
  桂栀想着这些往事,不由地掉下泪来。万山是真对她好,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他才是可以依靠的一棵大树。有他在,她觉得心里是踏实的。可是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没有了依靠,心里发虚,又有些慌乱。
  万海也走了。万海是真的走了,他临走前给父亲留下一句话,他去南方打工了。
  桂栀开始疯了似的寻找万山。她先去砖窑厂,找到盘窑的那个人,那人是外地人,说他不认识万山,也是人托人盘下的这个窑厂。问工人,大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跟亲戚朋友四处打听,也没有任何结果。桂栀心里起急,一筹莫展。
  暑假,妹妹桂香考上了外地一所大学,家里正在为高额学费发愁时,一天,桂香收到一张汇款单,寄来的是一大笔钱。桂栀明白,钱肯定是万山汇来的,可是上面没有具体地址,看邮戳,应该就是从本市汇过来的。桂栀又跑到市里一个最大的劳务市场去找。那里求职的人多,每天人海茫茫。她接连蹲守了几天,却一直没见万山的人影。
  唉,桂栀流着泪想,万山去哪了呢?
  五
  桂栀母亲的病又复发了。一次咳得大出血,被送进医院。幸好及时,才抢救过来。
  桂栀在医院照顾母亲的同时,还要抽空去居民区给人家做钟点工,每天忙得很辛苦。一天傍晚,当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医院时,看到妈妈的病床跟前已经收拾得清清爽爽。妈妈身上的病号服是新换的,手脸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齐齐整整,人显得精神了很多。床头柜也擦拭得一尘不染,上面还摆放着两颗削好的苹果。
  “妈,这是谁帮着干的啊?”桂栀有些吃惊。
  “哦,旁边病房有个护工,常过来帮我。”
  “妈,以后,别麻烦人家了。”
  妈笑笑:“人家很热心呢。”
  “哪天,我去谢谢人家。”
  “医院这么大,人家要照顾好几个病人呢。”
  住了半个多月的医院,桂栀妈的病情稳定下来,就想要出院了。桂栀拧不过母亲。这天上午办好了出院手续,回到病房帮母亲收拾东西。
  这时,桂栀妈拉住女儿手说:“闺女呀,我让你见一个人,是时候了!”
  “妈,谁呀,咱在市里也没熟人啊。”
  “你不是一直说,要见见那个照顾我的护工吗?”
  “是啊?”
  桂栀妈招了一下手。桂栀回过头,就看见万山出现在病房门口。
  “万山!你……咋会在这里?”桂栀喜极而泣。
  “桂栀,你瘦了。”
  万山身穿一身蓝色护工服,跛着腿走过来,拉住桂栀的手。
  桂栀妈说:“万山一直在照顾我,可他……不让我告诉你。”
  桂栀抹了一把眼泪说:“走,回家去!万山,我请你吃饭!”
  “去哪儿?”万山问。
  桂栀笑笑说:“还记得潮白河边那家餐馆吗?”
  万山睁大眼睛问:“岸?”
  桂栀点点头说:“岸。”
  作者简介:
  李梅英,女,1973年生,宁河人,天津作协会员。参加过天津市作协举办的研习班,曾在《青年文学》、《天津日报》、《天津文学》、《天津工人报》、《七里海》、《蓟运河》等报刊杂志上发表过小说、散文,并多次获文学奖。其中,《我娘和我》获天津市文化杯散文评奖二等奖;小说《老陈》在全国梁斌小说奖评选中获优秀奖;散文《乡村上空的芭蕾》在全国孙犁散文奖评选中获三等奖。
  岸
  陈研
  一
  奶奶习惯早起。天刚亮,就已收拾停当两间旧砖房。推开吱吱呀呀的木门,先去院子里喂芦花鸡,再到菜园里薅草浇水。没想到,迎头就被村东头老刘家的来顺带着几个人堵在门口。来顺气势汹汹,嘴里叼着三块钱一包的大前门,一口一口地往外吐着呛人的烟圈。
  奶奶愣了愣神,问:“大清早,侄儿小子来老婶家有啥事?”
  奶奶自然是认得来顺这伙人的。平日游手好闲,靠着抖机灵赚点不正经的小钱,大部分时间则聚在一起推麻将聚赌,没钱花了就厚着脸皮向爹妈讹、找老婆要。我大伯整天和这伙人混在一起,去年,把自己的两间房输掉了,现在天天赖在奶奶这里蹭吃蹭喝。
  听姑姑说,大伯年轻的时候很要强,借着改革浪潮,脑筋灵活,又肯吃苦,和朋友合伙倒腾鱼虾、兔肉雁蛋之类的当地土特产,着实赚了一笔。七里海水丰草美,野兔野鸭、芦苇药材随处可见,有的是宝贝。只要人勤快,不愁不来钱。
  大伯那时二十出头,不用奶奶操心,自己掏钱盖了两间大砖房,风风光光地把大娘娶进门。家具、电器都是当时最时髦的,锃亮的飞鸽自行车一买就是两辆,双卡台式录音机蒙着大娘绣的大红色鸳鸯戏水的绒布罩,摆在卧室一进门最显眼的位置。那个年代的农村还少有这样的稀罕物件,结婚当天,村里人不仅称赞娇嫩欲滴的新娘子,还有这一屋子的洋气摆设。
  那时的大伯,是让奶奶做梦都会笑醒的好儿子。大伯深知,奶奶一个人拉扯大他们兄妹三个不容易,大半辈子没吃过好的,没穿过好的,所以自己赚了钱,就生拉硬拽地带着奶奶去逛县城。在百货商场,硬是给奶奶买了一件深棕色的呢子大衣,奶奶心疼得直拍大腿。那件大衣,奶奶只在大伯结婚的时候才拿出来穿了一次,还真是气派呢,村里的街坊邻居都夸。平时没人的时候,奶奶就拿出这件大衣端详,抚摸边边沿沿的针脚。
  每到这时,奶奶的脸上就绽开一层一层的笑意。
  后来,大伯在县城做生意,结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染上了赌瘾。从此心里像长了草,三天两头把大把的钱扔在麻将桌上。再后来,他手头的钱不够在外面赌了,索性窝在村里和来顺他们赌小钱。久赌无赢家。很快,大伯的家底就几乎败光了。奶奶和大娘苦口婆心,磨破了嘴皮子地劝说,可是也无法让大伯回头。一次,大伯又在家里聚了一群朋友打麻将。大娘在屋子外面一边忙碌着,听着屋里的笑骂声和搓麻将的稀里哗啦的声音响成一片,实在忍不住了,就生气地进来,把狗食盆子一墩对大伯说:“别玩了,喂狗去!”
  大伯答应的倒痛快:“成!”
  可是刚要走,立刻被孙黑子按住了。大伯也是玩兴正浓,本来就没心思干活,于是坐下来接着茬地玩。一会儿,大娘又急火火地进来,把刚满一岁的孩子塞到大伯怀里说:“你看着孩子,灶台上油锅快着了。”
  大伯又满口答应:“成!”
  可是大娘前脚出去,大伯后脚把儿子往炕上一放说:“乖,爸的心肝大宝贝儿,自己玩儿去吧,我这儿马上就和了,过一会儿再抱大儿子。”
  孩子哼哼唧唧地在炕上手脚乱扑腾,大伯全神贯注地摸着麻将牌,嘴里还在念叨着:“好儿子,自己玩儿啊,老爸的胜利就在眼前喽——!”
  终于,大伯喜笑颜开地把牌一推喊道:“哈,和啦!”
  同时炸响的还有孩子惊天动地的啼哭声。我的表哥连旁边的菜盘子一起掉到地上,茄子肉末之类的剩菜剩饭一股脑滚了满脸满身。不知什么时候,饿急眼的大狗挣断绳子跑进来,循着菜香扑到小表哥的跟前,嗅着眼前粉白雪嫩的小肉球,似乎在研究从哪里下嘴。
  大伯听到儿子的哭声,还意犹未尽地说:“儿子啊,咋这不坚强呢?再坚持一下呀!”随即扭头一看,立时大惊失色,赶紧一脚踢走了大狗,抢过儿子抱在怀里。
  大娘气得直跺脚,不由分说抱起儿子就回了娘家。奶奶带着大伯去苦苦央求了几次,却再也劝不回已经寒心的大娘。大娘说,她这辈子已经嫁错了人,不能让儿子再被他爹糟蹋了。一个多月后,大娘在娘家哥哥的护持下,和大伯去镇政府办了离婚手续,儿子也被大娘带走了。奶奶为此老泪纵横。大伯倒是心宽的很,把手一挥安慰奶奶说:“随他们娘儿俩去吧,我的儿子甭管到哪也照样是我的儿子,跑不了的……”奶奶气得两眼昏花,指着大伯哭骂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啊,是黄鼠狼子迷了你的心窍了吗……”
  二
  离了婚的大伯被奶奶狠狠骂了一顿,也着实沉闷了一天。蔫头耷拉脑袋地躲在屋里,不声不吭,也滴水不进。奶奶担心自己的话重,伤了大伯,凑着门缝想看一看大伯在里面的情形。屋里没开灯,黑漆漆的。隐约看见大伯枯坐在桌边,不言不语。好半天,才长叹一声,一边敲着手里的两块麻将牌自言自语地说:“真邪性,今儿咋就凑不够手呢?”
  离婚后,大伯少了大娘的管束,更加逍遥自在,整天和村里的牌友打打麻将,吃吃喝喝,偶尔出去捞点小钱,有了钱就接着赌。一晃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依旧游手好闲。
  这时,堵在门口的来顺拖着长音说:“婶子,我今儿来就为一件事,要钱!你家老大上个月输了笔大数,当时立了字据,说是拿这房子抵债。都一个多月了,咋还不腾房,拿我们几个耍着玩呢?”
  旁边的几个人立刻跟着哄起来:“就是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还有人说:“如果让我们自己动手,就不好看了……”
  奶奶扶住门框,稳了下心神说:“他欠的债跟我无关,你们找他要去,他欠的钱要是还不上,你们就是打断他的胳膊砸断腿,我也不管!”
  来顺几个人立刻翻了脸:“婶子,你这么说就是成心了,字据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不腾房子还钱也行,这事儿一天不解决,我们一天就不走了。”
  话没说完,几个人就闯进屋里,噼里啪啦地脱了鞋,盘腿挤在炕上,拉出躲在被窝里的大伯一顿奚落。有两个没吃早饭的还掀起锅盖、翻腾碗橱到处找饭吃。就这样,接下来半个多月,来顺这几个人就吃住在奶奶家,还在炕桌上摆起麻将,拉着大伯一起玩,说是给他一个捞本的机会。结果,他们几个人做了套,大伯越玩输的就越惨。
  最终,奶奶妥协了。
  奶奶问大伯:“老大,如果妈帮你还了债,你还赌不?”
  大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已经没有一点神:“妈,我保证……”
  奶奶点点头,对来顺几个人说:“你们回去吧,两天后,我腾房。”
  乌烟瘴气了半个多月的老房子,终于清静下来。
  这天下午,奶奶忙碌起来。收拾东西,又杀鸡做饭……大伯战战兢兢地看着奶奶。他不明白奶奶这是要干什么。奶奶并不理睬大伯,只是做着自己的事。
  晚上,奶奶炖了一大锅鸡汤,摆了一桌的饭菜。她捞起白嫩的鸡腿放到大伯的碗里。大伯如坐针毡,前倾了半拉脑袋,看着奶奶问:“妈,这芦花鸡还留着下蛋呢,咋……宰了?”
  奶奶面无表情地说:“留着它,早晚也是让你输了。”
  大伯红着老脸,没词了。奶奶继续往大伯的碗里夹菜。
  大伯又说:“妈,这笔钱……我一定还您,您可别气坏身子……”
  奶奶顿住筷子,看一眼大伯说:“妈图的不是这个,只求你以后别再赌了,本本分分地做人。犯了错不打紧,只要能改,还是妈的好儿子。”
  大伯叹着气:“妈,我改,一定改……”
  奶奶接着说:“这些年你不但输了家底,整天没日没夜地打牌、抽烟喝酒把身体也都拖垮了,妈看着……真是焦心啊。”
  大伯抹着额头沁出的汗,说不出话。
  奶奶指指橱柜上的包袱说:“行李都给你收拾好了,听妈的话,出去打工,离了这帮人。”
  奶奶说着,用衣袖抹去泪水。大伯无言以对,只会死命地把菜往奶奶碗里按。奶奶火了,把饭碗往炕桌上一墩,怒道:“哪来这么多的虚招子!桌上的菜,你都吃干净,吃饱了,干正事去!”大伯不敢再让了,低着头一个劲地用筷子往嘴里填饭,嗓子眼像堵了棉花,干涩得咽不下去,不知不觉地,眼泪淌到了碗里。
  奶奶又说,明天,我找老二去吧。三
  奶奶的二儿子,就是我爸。我爸大学毕业后,在市里安了家。
  奶奶这天下午来到市里,在我们的小区里转迷了路。她一边东瞅西看,自言自语地喃喃着,这城里的房子咋都盖得一模一样啊。无奈之下,奶奶来到爸爸工作的单位。
  爸爸一路小跑地出来,忙把奶奶拉出传达室,找个背人的地方问:“您怎么来了?”
  奶奶见到二儿子,委屈的眼圈一红,哽咽了一下说:“妈没家了,你管妈不?”
  说着,眼泪在皱纹纵横的脸上蜿蜒下来。
  爸爸朝四处张望,忙不迭地止住奶奶说:“一会儿咱回家……您在门外等我,别说是我妈,领导知道会扣工资,单位有规定,工作时间不能见家属……”
  奶奶诚惶诚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爸爸再次路过传达室时,矜持地笑着,用地道的天津口音说:“抱歉,那人是我家保姆的老妈,在小区迷了路才找到这,给您添麻烦了。”
  爸爸特意提前一会儿下班,接了奶奶直往家赶,生怕碰见熟人。爸爸和奶奶已经很久不见。进了家门,刚聊几句,妈妈就踩着黑色的细高跟鞋进了家门。妈妈不仅貌美,而且注重保养,四十来岁看上去依然年轻。她穿着米色套装,染过的卷发优雅地披在肩上。回到家里,她疑惑地看了看奶奶。爸爸连忙说:“咱妈来住几天……”奶奶不知所措地在衣服上蹭着双手,由于太过紧张,一时语塞。但出乎爸爸的意料,妈妈竟主动过来,一把拉住奶奶那双由于常年劳作已经变形扭曲,像干枯树皮的老手,眉梢眼角里盛满笑意。
  妈妈说:“妈是贵客啊,老公,咱今天要给妈烧几个好菜。”
  爸爸一脸惶惑,狐疑地去厨房了。
  爸爸很快做了几个拿手的好菜。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饭桌上,妈妈一边殷勤地给奶奶夹菜,一边聊家常。奶奶嗫嚅地看看儿子和儿媳的脸色,说:“老家的那两间房……哎,你大哥不成器啊,赌输了,都给人家抵债了……”
  爸爸立刻停住筷子,瞪大两眼:“真的……抵债了?”
  奶奶抹着泪说:“以后,妈只能靠你们了。”
  妈妈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莞尔一笑说:“这就是您的家,您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虽然爸爸一直对奶奶偏心大哥心存不满,但终究是自己的老妈,于是也说:“是啊妈,您就在这住着吧,缺什么尽管说,我去买……”突然,爸爸觉得脚面被什么压了一下,立刻疼得直咧嘴。妈妈迅速收回脚,看着奶奶笑。
  爸爸就再也不敢说话了,只是埋头吃饭。
  妈妈细心地挑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放到奶奶碗里说:“妈,您尝尝这个,这肉松软不油腻,口感可好了。”
  奶奶怯怯地点点头。
  入夜,奶奶躺在沙发上,夜风顺着窗户往骨头缝里钻,奶奶往上抻抻单被,盖住脖子,两只脚却又露在了外面。她费力地翻身,紧贴着靠背蜷缩起来……
  第二天早上,爸爸和我走后,妈妈搀着奶奶下楼,一路上热情地介绍着小区环境。她笑颜如花地对奶奶说:“妈,您以后每天下楼晨练,散散步,对身体好……”
  奶奶一直插不上话,只有一味地点头。然后妈妈就走了。
  奶奶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小区里溜达了一整天。她看着三号楼的小两口吵完架又和好,又看着十号楼的住户搬进新居。小区的流浪狗都不再拿她当陌生人了。
  直到傍晚,奶奶想上楼,仍然没有钥匙。她无法进家门,口袋里也没有钱。奶奶就这样一天没吃没喝地溜达了一天。她想,老二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奶奶想着,大脑一片空白……
  四
  傍晚,爸爸快下班时接到医院的电话,说是奶奶在小区里晕倒了,被几个好心人送来医院。爸爸赶过去时,奶奶已经醒过来。她不住地埋怨自己又给爸爸添了麻烦。大夫把爸爸叫到办公室,说:“病人肺部发现阴影,初步看应该是肿瘤,建议做进一步检查……”
  犹如晴天霹雳,屋里的爸爸和在门外偷听的奶奶都呆住了。
  起初,爸爸瞒着妈妈,动用私房钱给奶奶缴纳了第一笔住院治疗费。大伯身无分文,躲在刘黑子的家里不肯出来。姑姑从老家赶来照顾奶奶。她的手头也不宽裕,姑父是个懒汉,给他找的工作没有一份能干长久,凡事都要靠姑姑承担。几天的奔波加上心疼老妈,姑姑整个人又枯黄干瘦了不少。提到住院的费用,爸爸直皱眉头,说自己当不了家,拿不出钱。姑姑忿忿不平地说,我就是卖血,也要给妈治病。姑姑和爸爸说的话传到了病房里。
  几天以后,奶奶支开陪床的姑姑,悄悄离开了医院。
  接下来的事情谁都没有想到。那是一个下午,大伯又被刘黑子、来顺一伙人缠着打麻将。正玩得高兴,村长突然打发人来送信,说是奶奶跳河了。大伯听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趿拉着鞋,从村里一直狂奔着赶到七里海。
  七里海的岸边散落着奶奶的包袱和一只千层底的黑布鞋。跟前围了很多人。人们一边议论着都在焦急地等消息。警察沿岸反复搜索,村民们也自发地驾着渔船,撒开渔网,穿过层层苇荡四处寻找。就这样搜寻了几天,不见奶奶的踪影。警察对爸爸和姑姑他们兄妹几个人说:“你们回去等消息吧。看来,很难有生还的可能了。”爸爸和姑姑看着七里海的水面,泣不成声。大伯僵直地坐在岸边,像个死人,乱草一样的头发在风中颤抖着。
  众人劝大伯回去。大伯不说话,只是痴痴地望着平静的水面。
  大伯就这样在岸边守着奶奶的遗物,呆呆地在水边坐了几天几夜……
  医院那边,奶奶的复查结果终于出来了。奶奶在肺部的肿瘤是误诊。那个肺部的阴影只是一个急性炎症形成的结节。大伯捏着诊断书,蹲在医院的走廊上,耷拉着头发已经花白的脑袋。走廊尽头吹来的嗖嗖冷风,从他的脚底板一直寒到心里。
  这以后,大伯也失踪了。
  一年后,村里有人去邻近的县城办事,说是在一个工地看见了大伯。大伯正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戴着安全帽,墨绿色的迷彩服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同村人问大伯为啥不回村?大伯只简单地说,不想回。再问,他就什么都不肯说了。
  大伯变了,变得沉默寡言,也有些奇怪了。
  又几年后,两个警察找到大伯。大伯跟着警察来到派出所。警察这时才告诉大伯,他的母亲可能找到了。他们在一家养老院发现了一个老人的线索,极有可能是他的母亲。这时我爸和姑姑也都已闻讯赶来。他们仔细看了警察手里的照片。照片上的这个眉目慈祥的老人,就是他们日思夜想、苦苦寻找的母亲啊!
  是的,这老人正是奶奶。
  这天的天气格外好,天空湛蓝,温暖的阳光经过空气的折射,呈现出漂亮的七彩斑斓。大伯,我爸和姑姑,来到养老院。穿过一条林荫小道,养老院的院长将他们带进一个房间。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把椅子。房间里静静的。柜子上放着一个蓝布包袱,打开来,里面赫然是那件深棕色的呢子大衣,仍然很新,,叠得平整熨帖。
  院长说,五年前,老人来到我们院,说是什么脏活累活都可以干,而且不要工钱,只要给她一口饭吃,有个地方住就行了。这几年,从没有人来看过她,她对自己的身世也闭口不提,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做事。院长又沉了一下说,几天前……老人已经过世了。
  在这个中午,大伯又来到七里海的岸边。
  他叫了一声,妈……眼泪就流下来。
  作者简介:
  陈妍,1987年出生,天津市宁河人。自2012年起,陆续在《天津日报》、《七里海》、《瀚洋文画》等几家刊物上发表小说和散文若干篇。主要有短篇小说《岸》、小小说《小说三题》、散文《离歌》等。
  岸
  李桂福
  雨是傍晚时分开始下的。先是一滴一滴的,有一搭无一搭地敲打着地面,浮土厚的地方便被敲出一个坑,坑越来越多,一块平展展的地就变成了麻子脸。
  云秀在堂屋里做饭,并没把屋外的雨放在心上。但只是一忽儿的工夫,天和地就黑成了锅底,然后电闪雷鸣撕破了天,雨就成倾盆之势,眨眼之间把整个村庄灌满了。
  惊雷声把云秀的身子震得颤了两颤,蓦地想起十年前那个暴雨如注的日子,雷是一样的雷,雨是一样的雨,骤起的东风把她的扳网刮到河里。那是她一梭一梭亲手织出来的网,她用这网在潮白河畔扳回了多少鱼虾已经记不清。
  当时扳网离她只有一步之遥,只要她的一只脚迈进水里,就能躬身把网拽回来。
  真的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云秀的一只脚刚刚试着伸到水里,一个浪头扑来,狠狠地把她拽进了河里。
  往日风平浪静的潮白河,这工夫不知被啥东西激怒了,乍然涌起的波涛海浪一样把云秀卷了进去,她就像一条鱼,一会被推上浪尖儿,一会又跌入水底,有着几分水性的她此时已经晕头转向。眼前漆黑一片,整个天地仿佛都掉进了河里,云秀觉得自己真的要和鱼们一起永远待在河里了。
  恍惚间,云秀看到一条小船。小船和她一样,被呼啸的浪涛举起来扔下去,举起来的时候小船如同一个突然站立起来的人,扔下去的时候又像一颗树直通通的摔倒,河水被砸疼了,于是咆哮起来,伸出长长的舌头把小船卷了进去。
  云秀最后看见的是小船上的一个人影,这个人影在小船再次跌落下来的时候纵身跳进了水里。之后,云秀就啥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云秀看见自己趴在一口扣起来的大锅上,嘴巴像水枪一样一股一股往外喷水,脑袋是胀的,脸上的五官都是胀的,眼珠子胀的怕是要从眼眶里滚出来,但她还是看见了眼前的两只大脚,脚丫子可真大,结结实实地抓着地上的泥土。
  二
  云秀是第二天下午被宝柱送回家的。他们的两个村子只隔了六里地。沿着潮白河大堤,宝柱骑着自行车十几分钟就把云秀送到了村头。
  这时候正是夕阳西下。平静下来的潮白河水波光粼粼,金黄色的晚霞洒在上面,像洒了一层碎金。云秀说:“你把头抬起来,你看着我。”
  宝柱就把头抬起来,拿一双炯炯的眼睛看着云秀。宝柱的脸,正好对着河那边的晚霞,结实的皮肤被映得油汪汪的。宝柱的眼睛不大,却很好看,鼻子挺挺的,像是刀刻过的,一头黑发像是刚从墨水里捞出来,被风刮着也没刮乱,看的云秀心跳不止。
  云秀说:“你回吧,过两天,我让马七婶上门提亲。”
  宝柱说:“我家条件不好,就我一个整劳力。”
  云秀说:“我也是个劳力,不比男人差。”
  宝柱说:“我妈有病,会拖累你。”
  云秀说:“你妈就是我妈。”
  宝柱说:“我家拿不出多少彩礼……”
  云秀脸上的颜色重了:“你看不上我就直接说,磨磨叨叨的像个女人。”
  宝柱说:“哪有看不上你。我是怕人说闲话,我救你不是为了娶你当媳妇。”
  云秀说:“我嫁你也不是为了报答你。别人有嘴,能说闲话,你有脑子,要为自己做主。”
  宝柱说:“我能做主。”
  云秀说:“那你回吧。”
  宝柱就回了。
  家里是云秀妈主事。云秀妈的意思,提上两盒槽子糕两瓶酒,谢谢宝柱就行了,何苦把自己当点心一样送给人家,这礼太大了。云秀妈是个心气高会算计的女人,宝柱这样的家境是想都不要想的。云秀妈喜欢的是家里哥们儿多劳力多,有个大事小情七狼八虎的才够威风,日子过着也有底气,更何况,宝柱还有个病妈。
  云秀也不顶嘴,就听着。等妈磨叨完了这才说道:“宝柱用他的命把我从龙王爷嘴里抢回来,我这条命就是他的。一个能把命豁出去的男人,让我云秀遇上,这是我的福气。”
  云秀爸虽然不主事,嘴巴却是要说话的:“救命之恩就得拿一辈子去报答,宝柱这样的孩子,金山银山也换不来。秀儿要是淹死了,你那小算盘跟谁打?人活着,就不能老是为自己算计。”
  云秀妈知道闺女的脾气,像自己,刚烈,认准的事儿九牛不回。想想也是这么回事,闺女大难不死,才是最划算的事。
  到了大秋,宝柱还是一辆自行车把云秀驮回家,两个人划着一条小船在七里海钻了一回芦苇荡,就算结婚了。
  转年的六月,儿童节这天,云秀生了儿子,宝柱给儿子取名,就叫六一。
  三
  又是一个炸雷滚过屋顶,紧跟着白亮亮的闪电在天空炸出一个树杈样的东西。这一声炸雷把云秀炸得惊醒过来。倏然想起这会子宝柱的船还在潮白河上。往常这个时候,宝柱已经收了网上了岸,打的鱼虾能卖的卖了,剩下的带回家。若是还没有收网,遇上这样的大暴天……云秀不敢往下想,扔了手里的菜刀转身就往外跑,一口气跑到河堤上。
  东风的劲头赛过冬天的西北风,站在河堤上的云秀被刮得晃来晃去,像一颗还没有扎稳根的树。但她还是看见了宝柱的船,宝柱正在拼命往岸边划。但小船只是原地打转,完全失控。
  离得远,宝柱的船小得如同一只洗脸盆,被浪头顶起来抛下去,每一次的起起落落都是那么惊心动魄。
  云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顺着船的方向跑,暴雨打得云秀睁不开眼。她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大声嘶喊:“宝柱!靠岸啊!往岸边划呀!”
  喊声像微弱的火苗马上就被雨水淋灭。她看着船上的宝柱和风浪搏斗着,看着宝柱被浪头打倒在船舱里,又看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再倒下去。
  十年前的情景重现眼前。十年前宝柱把她从河里抱上来的时候小船也是这样。
  这个时候,云秀只想跳下河去,将宝柱的船一把拽到岸上。
  大堤越来越泥泞,把云秀的鞋子都粘掉了。云秀赤了脚冲下河堤,她想让自己离宝柱近些,再近些,让宝柱听到自己的喊声。但是堤坡太滑,一下来云秀就滑倒了,从大堤上滚了下去。
  云秀拽着芦苇站起来的时候,看见了让她一辈子都刻在心头的一幕。她看见宝柱的船再次被推上浪尖,落下来的时候,小船翻了个身扣进水里,她看见宝柱从船上飞出来,然后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河里……
  云秀疯了一样沿着河岸跑,呼喊着宝柱的名字。但是,河空了,没有了船,也没有了人。
  一村子人都出来找,找了半个月,跑出去几十里,也没有看见宝柱的影子。
  都说水流千里归大海,宝柱也许是顺流而下归了大海。
  那些天,云秀领着六一,娘俩像两根木桩一样站在河堤上。云秀说:“六一,你喊爸爸,爸爸能听见。”六一就踮起脚朝着河水大声喊爸爸,喊得撕心裂肺,云秀也喊,云秀说:“王宝柱,当初你是咋答应我的,你说要跟我过一辈子,你说话不算话,你把我半路扔下不管了,你不是个男人!”
  到最后,云秀抱着儿子痛哭失声,把一村子人的心都哭碎了。
  云秀的妈跑来,要把云秀和六一接回娘家。云秀妈说:“日子还长着呢,年纪轻轻的,再找个人家,不能把一辈子都搭上啊。”
  云秀说:“我能天天从炕上爬起来,打开门过日子,就是因为这家里还有两个老人,我还能有力气活着,也是因为宝柱的爹妈,我要是改嫁了,那就和死没什么两样了。”
  宝柱的妈,自从儿子没了就不睡觉,整宿整宿地在炕上坐着,坐着坐着就会失声大喊:“宝柱回来了!”每到这个时候,云秀就把六一领到奶奶面前。六一把奶奶紧紧抱着,抱得奶奶泪流满面。
  爷爷身子单薄,干不了重活,奶奶身边又离不了人,云秀成了家里唯一的劳力。春季的耕种,夏季的料理,直到秋收,云秀起早贪黑,稍有空闲,就拎了扳网到河边扳鱼,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心里还有一份念想,那就是宝柱没有死,或许哪一天,会突然走进院子,大声喊着她的名字,把一篓活蹦乱跳的鱼交到她手上。
  四
  一眨眼,六一二十三岁了。别人家的儿子,到了这样的年纪,大都已经婚配。马七婶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媒婆,也给六一提过两次亲,但是女方每次登门,看着躺在炕上的奶奶和满头白发身体枯瘦的爷爷,看看隔壁家的新瓦房,再看看云秀家三间破旧的老屋,啥都不说,转身就走了。
  更何况,云秀也根本拿不出彩礼钱。
  六一的婚事,就这样耽搁下来。
  奶奶得的是哮喘,年轻的时候就得了,病在身上根深蒂固了几十年,再好的药,再好的医生也都无能为力。
  那天早上,云秀做了早饭送到奶奶房里,蓦地发现屋子是空的,爷爷奶奶都不在了。老两口平日根本不出门,怎么就突然双双离家?
  云秀一下子慌了神儿,喊了六一,母子两个出去找,一直找到潮白河大堤上,看见两个步履蹒跚的老人正往河堤下走。云秀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冲过去拽住两个老人,话没出口,眼泪已经止不住地往下流。云秀说:“爸,妈,你们这是干啥呀?”
  奶奶已经喘的说不出话。爷爷冲云秀凄然一笑说:“让我们俩去找宝柱吧,我们走了,咱六一就能娶上媳妇了。”
  云秀扑通一声跪倒在公婆面前痛哭失声。云秀说:“爸,妈,你们要是走了,我和六一怎么活啊?”
  六一的婚事,迫在眉睫。
  云秀又去找马七婶,先把条件降低了,说是有点残疾的也行。
  隔了几天,马七婶领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姑娘来相亲。看见六一,姑娘满意地笑了。笑完了就往屋里钻,钻进去没一会儿就像踩了地雷一样蹿出来,指着奶奶的屋子哇哇大叫。马七婶就比划着告诉姑娘那是六一的爷爷奶奶。姑娘的脸僵住了,抬起右脚狠狠踩了一下地。马七婶说:“她这是骂我呢。”
  马七婶说还有一条路,就是把六一招出去做上门女婿。
  云秀听了心里咯磴一下。转念一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是六一不答应。六一说我爸走了,要是我也走了,这个家还是家吗?六一还说,妈好不容易把我拉扯大,这些年你吃的苦受的罪还不够吗?现在,我能帮你撑起这个家了,就是一辈子打光棍,我也不会离开这个家。
  云秀觉得自己走进了死胡同。
  这一耽搁,又是两年过去。
  柳暗花明的事来了。那天马七婶来找云秀,马七婶说:“宝柱走了十多年,你守了十多年,该尽的孝都尽了,该守的节也守了。不管活着的还是死了的,你都对得起他们了。儿子是你的,不要说你当妈的,就是我们外人看着都着急,六一这么好的孩子,不能就这么耽误了啊。”
  云秀不明白马七婶是啥意思,眼睛瞪得大大的等马七婶的下文。
  马七婶说:“王家要是断了后,你以前所有的孝心都是白搭。你公公婆婆盼的,就是王家的香火能传下去,六一要是能娶上媳妇,就是你对王家尽了最大的孝。”
  云秀说:“只要六一能娶上媳妇,我啥都豁得出去。”
  马七婶笑了:“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能反悔。”
  云秀说:“反悔啥呀,就是把我的肉剔了,把我的骨头卖了,能给六一换个媳妇,我也心甘情愿。”
  马七婶这才把底牌翻了出来:让云秀改嫁,给儿子换亲。
  那边的闺女叫桃子,比六一小一岁。在乡下,也算是老姑娘了。没妈,家里一个病爹。姑娘是好姑娘,每次相亲就一个条件,要带着爹。带着爹嫁人,没人愿意娶,马七婶就想到了云秀,要是云秀嫁过去,爹有了人照顾,桃子就可以放心地嫁人,更何况,亲上加亲,就更让人心里踏实了。
  云秀说:“这个事儿,你让我想想,先别让六一知道,想好了,我就去找你。”
  到了晚上,皓月当空,硕大的月亮映在河中间,像漂着个银盆。云秀坐在河岸边对着河水说话。云秀说:“宝柱,为了咱的六一,为了咱的爹妈,也为你能在地底下当上爷爷,这一步,我必须走。再过个三四十年,我也到了地底下,咱俩还做夫妻。宝柱啊,我这辈子最有福气的事是遇到了你,最伤心的事是丢了你。现在我明白了,你没丢,你在那个地方等着我呢,我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不管走啥样的路,都是为了去找你。”
  五
  事情从头到尾都瞒着六一。
  云秀相亲先是相看了桃子。其实没见桃子之前云秀就已经为桃子的孝心感叹不已。等到见了面,桃子端庄的笑脸,说话的神情,可人的身材,都让云秀爱在心头。云秀说:“我把六一和那个家就交给你了,你多操心吧。”桃子说:“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又有了妈,这边是妈,那边更是妈。妈,我把我爸交给你,你把他照顾好,我嫁过去当牛做马也是笑的。”
  云秀含泪抱住桃子,桃子也紧紧抱了云秀,只在一瞬间,那份亲情就浓得化不开了。
  做了新郎的六一,转天早上不见了云秀,桃子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六一。六一听了一下子泪如泉涌,抱着桃子痛哭失声。桃子轻轻抚摸着六一的头说:“不管到啥时候,妈还是你的妈,这世上的路,千条万条,只要不是绝路,咱都可以走。妈把这个家交给了我,我会把这个家料理的不比妈在的时候差。”
  桃子嫁过来的第二年,土地承包到户,庄户人赚钱的路子宽泛了,身子也自由了。桃子让六一出去学一门手艺,六一就出去学了摩托车维修。
  桃子的能干胜似当年的云秀,夫妻两个摽着膀子劲往一处使,六一凭着学到的手艺赚钱,农忙和桃子一起下地,小日子日渐红火。爷爷的精气神儿胜过从前,特别是见了重孙子,爷爷以前两只空茫的眼睛一下子有了内容,奶奶在见到重孙子的第二个月含笑离去。
  桃子的爸爸得的是肺癌。虽然做了手术,但两年之后还是从这条路上走了。
  桃子爸爸临终之际拉住云秀的手说:“谢谢你。”
  只这三个字,说的云秀和桃子泪如雨下。
  爸爸走了,桃子就让云秀搬回来住。云秀觉得不大对劲儿,虽然她和桃子爸爸只是名义夫妻,但也是领了结婚证的合法夫妻。当年,她能为宝柱守节,现在,也应该为桃子爸爸守义。但是六一和桃子都不同意,六一尤其着急,说是让云秀落叶归根,不管怎么说,云秀都是他儿子的奶奶。
  桃子说:“前半个月叫奶奶,后半个月叫姥姥,妈是你妈,也是我妈。”
  娘三个就笑,都知道桃子是在说着玩。
  到最后,云秀还是坚持给桃子爸爸过了五七。
  刚回村的时候云秀心里忐忐忑忑的,见了人不免尴尬。但是村上的人都说回来是正经,这个家才是云秀真正的家。
  好多事情,真是说不清楚了。
  六
  孙子叫国庆,一对乌溜溜的黑眼睛,模样像桃子,水葱似的,谁见了都想摸摸抱抱。
  日子像一匹脱了缰的马,跑得让人追不上。转眼间,小国庆已经五岁了。
  这天上午,云秀和国庆在院子里玩。院门是开着的,云秀偶一抬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门外。云秀的眼睛一下子直了,身子也僵了。
  男人没看云秀,他在看房子,房子是村里统一规划过的,盖得整整齐齐,左邻右舍一副面孔。男人看着房子问:“这是王宝柱家吗?”
  云秀突然像疯了一样朝男人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王宝柱,你咋才回来呀!”
  仿佛一声炸雷,把六一和桃子都惊动了,两个人冲出屋子,满面惊愕地看着眼前的陌生男人,看着两行热泪从这个男人的眼中滚滚流出。
  云秀早已泣不成声:“六一,他是你爸,他是王宝柱!”
  六一朝门口走,走了两步大声说道:“爸,你在门口站着干啥,你倒是进来呀,这是你的家啊!”
  王宝柱狼嗥一样朝六一扑过来,父子二人先是碰撞了一下,之后就紧紧抱在一起,王宝柱大声喊着:“六一,我的六一,我的儿子!”
  掐指算来,父子、夫妻们离别,已经整整二十一年。王宝柱失踪那年六一九岁,现在,六一正是而立之年。
  当年,顺流而下的王宝柱被桥墩撞晕,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家人的土炕上,这家的主人赵大爷是他的救命恩人。但是,醒来后的王宝柱已经啥都不记得了,脑子是空的,所有的记忆都被河水冲干净了。
  就这样,他成了赵家的一员,为报救命之恩,他像牛一样的干活,像儿子一样的孝顺,二十一年下来,他觉得自己就是赵家的儿子了。
  命中注定,他和水既有缘又有怨。半个月前的一次意外,让他再次落水遇险,在水中拼命挣扎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而后,所有的一切又重新回到他的记忆里,他终于找回了自己。
  一村子人听了都惊叹不已。
  马七婶对对云秀说:“你和宝柱,应该再结一次婚,你这算是第二次改嫁。”
  云秀算了算,为了儿子,她改嫁给桃子爸爸,现在,她又要嫁一次,可不就是二次改嫁嘛。
  一个女人,一生中两次嫁给同一个男人,也算是奇缘了。
  没摆酒席,只是发了喜烟喜糖。
  云秀还是当初的要求,划着小船,看一看七里海的苇荡,看一看水鸟,看一看从水中跃起的鲤鱼。
  路也不远,走半个钟头就到了海子边,两个人一人一把浆,轻轻地划,慢慢的摇,你看看我的白发,我看看你的皱纹,真的是往事如烟。
  划到海子深处的时候,云秀喃喃说道:“因为你,我这辈子守了两次寡,改了两次嫁。”
  王宝柱说:“我这辈子,先是从河里捞出个媳妇,再就是让人从河里捞上来当了儿子,再没有啥事能比这两件事大了……”
  作者简介:
  李桂福,男,1957年4月生人,1981年5月参加工作,曾经担任过县建委办公室正副主任、建委副主任、规划和国土局副局长、七里海管委会主任兼规划局党组书记、商务委主任兼旅游局长及七里海大道综合治理办公室主任等职。在《天津文学》、《天津通俗小说月报》、《东风文艺》发表过短篇小说《上边有人》、《下边有人》、《那颗红宝石般的朱砂痣》和《神奇的白胡子老人》等,中篇小说《侠风浩荡美少年》改名为《游击奇侠》在《天津日报》连载,中篇小说《长牛传》改名为《心愿》在《天津日报》文艺周刊整版刊登,《雨滴》、《红高粱》、《遐想》、《老农》、《牵牛花》、《新曲》等诸多诗歌在《天津日报》发表。(上接23页)
  她给李林晃塑料袋,无厘头地说:“猪腰子就大葱,往后生孩子不碍事的。”
  “对不起李同志,”岸生抢上前,“我踢了你。给我做个证,明儿我去自首。”
  李林认出岸生和水荷,请求护士停下,他有话讲。“你没踢到我,”他伸手够岸生,“自什么首?你帮我做工作,我还要感谢你哪。”岸生急忙把李林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听他又说,“你爸下脚狠。劝他快自首,争取好态度。”
  望着病床远去,岸生长长出了一口大气,跟着眼眶就满了。
  “李林说你没踢他,”水荷笑开眉眼,“你上岸了。”
  “我上岸了,可爸还在水里。赶紧回家,划船搜一遍苇荡。找到爸,我陪他来自首。”
  作者简介:
  鲁英,原名,范佩英。曾供职宁河区公安局、区政府办、区广电局和新闻中心。198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92年加入天津作家协会。先后在天津文学、北京文学、山花、山东文学、北方文学、当代小说、短篇小说、椰城、翠苑、野草、通俗小说报、雪花等杂志,以及天津日报文艺周刊、羊城晚报、福州晚报、重庆晚报等几十家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60万字。2002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作品集《共享感冒》。有小小说多次获全国和地方征文大奖,并结集出版。有小说入选感动当代大学生作品集。短篇小说《美丽老婆》,2013年获当代小说“金阳杯”征文大赛三等奖。
  岸
  李晶
  太阳村张村长忽然给我打来电话,问曾小希近日跟我联系过没有?她失踪三个月了。我很惊讶,问村长,之前曾小希有什么事吗?村长说,没事,她一毕业就过来了,老师干得挺好的,这一年有时爱跟孩子们犯急,那也正常啊,现在是我们找,她家里人也找,就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孩子们个个都想她……
  我又问报警了没有?村长说没报,因为曾小希事先留了条子,上面这样:“如果我一直没有消息,绝不是‘失踪’了,更不是被侵害了,请勿报警,请务必尊重我,否则就是对我的故意侵害!”
  ——你说她留下这样的字条,咱们还能报警吗?
  三个月没消息,却又“绝不是‘失踪’”,这事可怪了。
  认识曾小希时她还是大三学生,每次去太阳村我都看见她在那里做义工(志愿者),孩子们喊她“小希姐姐”。说来义工在太阳村里早已经出现过无数,大家都是一到场便分头抓紧找活干,然后离开,一般不会留下名字。而曾小希每回到了太阳村都会一头扎进志愿者小屋里安营扎寨,一住就是一两个星期,所以她跟孩子们混得熟腾。由于她多才多艺,又耐心风趣,擅长辅导孩子们的功课,包括最让他们怵头的英语,并且还有本事罩住那几个动不动就上手掐架的野孩子,于是在太阳村孩子群里,她很有点“精神领袖”的意思。
  现在我这里也没线索,写《搭起太阳村》是几年前的事,然后再没见过曾小希。村长悻悻地叹气说,那你也给想着点吧,你说说明明是失踪,还不承认,她就不怕咱们惦记!
  是啊,明明是失踪,还留下那样的字条,让你在揪心的同时不由得满腹狐疑。这两年是怎么了,社会上失踪案频发,搞得失踪的意味已经完全简化:年轻、女大学生、黑车、单身外出、劫掠与强暴、报案与尸体……一桩桩案例内容大致相仿,大多缘于“女大学生防范意识缺失”,为此各路媒体不断提出警告。而曾小希事先郑重地划出一条线,先自声明她没有那么低智,那么“防范意识缺失”,她才不会去凑“失踪案件频发”的大热闹,如果—请勿—否则……显然她的失踪是带引号的,纯属另一种故事。可恨是她意欲如此,亲力亲为,一种从容不迫的自我放逐,这样做真够绝的,同时也更令人担忧,难以释怀的挂念,难以琢磨的悬想。
  我揣摩着,当准备付诸行动转身而去时,难道她心里也充满了抑郁、空茫、孤独、绝望?为什么?难道那些属于自我放逐者的心理状态和精神情绪,现在都拿来归宗于她也并不为过吗?我感到不安,尤其是困惑,怎么总是忽然听说、忽然见到,怎么生活中总发生如此突兀的花季之殇?并且他们离你那么近那么日常,每每让你心里沉重。
  距离最近的就在我住的小区里。那天傍晚,忽然看见窗前的大湖周围聚着一圈人,说刚有个女孩坠楼身亡了,正落在前排带小院的一楼单元门口,老大爷当时埋头修剪着花枝,被吓了一大跳,回身看时女孩已经没气,血泊无声地蔓延开来。大爷马上打了110,回屋里拿了一床棉被出来,暂且将女孩遮盖上。于是邻人们看到的已是一床掩着尸体的微微隆起的白棉被,被子的边角悚然浸染着一片血渍。正是春寒料峭的四月天、从小高层(九层)的楼顶上,那女孩真是义无反顾。警察攀上楼顶勘察,没有收获,除了一只双肩背的书包,翻看书包,知道女孩是光华中学高一年级学生,她家并不住在我们小区里,那她为何孤零零跑到我们这来自杀?
  到夜半时分,警察终于找来了女孩的家人,那位不幸的父亲由法医陪着,还没走近现场时凄厉的哀嚎已经响彻楼群天地。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位父亲痛失爱女的悲鸣,实在是太瘆人太扎心了!白棉被掀起来,朦胧的月光下,女孩的身体半侧着,双腿的角度已经完全错位,只有一张洁白的脸安详而姣美,因为跳楼的一刻她用校服裹紧了脑袋……
  儿子已经成家多年,我们还给他留存着光华中学的校服,现在看见跳楼的女孩最后那样不舍地依偎着自己的校服,我心里剧烈地悸颤,连着几个夜晚难以成眠。
  另一桩是去年年初在美国时听说的,竟然那个失踪的女孩也跟我们住同一个街区——“警方称:失踪前她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周日在其位于松鼠山的家中。”我在社区杂志和美国侨报上看到女孩的照片,立刻想起曾经几次在downtown的超市见过她,女孩看上去有点文弱,黑发褐眼,戴着眼镜,一副沉默寡言的神情。
  我心里搁不下,去问匹兹堡大学的朋友,说这女孩是匹大的一个好学生,正读着管理学硕士,租房还没有退掉,近来她很忧郁,不合群,前两天家长刚从国内赶来,老师和同学都在尽力帮着找,可是毫无线索!
  现在已经时隔一年半,匹兹堡大学的失踪女孩仍无丁点消息。而半个多月前,乘公交车偶遇老同学,他上来就问我,你知道一间大学里,有个女生自杀了吗?因为查出来是乙肝,这女孩便觉得自己的血脏,浑身细菌,没法再活了,那天就掩好宿舍的门窗烧炭自杀了。
  老同学说,这几天媒体沸沸扬扬,不过女孩的死因还是很明白的,她留下了遗书这样写道:“史铁生说,‘死是一件不必着急的事。’尽管深有感触,可是我觉得人生好长看不到终点……”唉,这间大学是我的母校,一位年仅19岁的校友,就这样我行我素说走就走了。
  以上三个女孩都是以主动逃遁的方式了结了自己,曾小希算她们之中的一个,还是她们三个的集合?还是其实她活得好好的,正躲在什么地方跟你玩捉迷藏?我陷入回忆,在回忆中捉摸着曾小希。
  现在人们都知道,北京的太阳村是一家专门帮助监狱服刑人员抚养未成年子女的公益性组织,十几年来他们养育和教育监狱在押犯的子女,让那些处于困境的孩子在离开父母的日子里仍有一个家,在温馨正常的环境里健康成长。而因为是公益性组织,村里一切开销都有赖于捐助,所以村里孩子和老师在生活上始终坚持节俭为上的原则,同时他们自力更生开辟了菜园果园,劳动项目总有多种。假如你赶上周末的日子进到太阳村,一定会看到孩子们由老师和各处赶来的义工们带着,在平整的田垄上辛勤劳作,大家要么锄草间苗,要么施肥浇水,伴着欢声笑语你会觉得仿佛是来到了一片祥和的现代桃花源。
  那天我所以要把曾小希当做一个采访对象,因为听见菜地里一片“小希姐姐”的唤声,循声望去,看到小巧玲珑的她遮阳帽也没戴,领着一帮大点的孩子在种土豆芽,种之前他们先要给刨出来的芽穴撒草木灰,于是个个都弄得满脸花狸豹。见到我迈着垄沟走过去,曾小希把身体直起来,马尾辫甩甩,抬起手背抹一把脸上的泥汗说,老师咱们晚上有空再聊吧,晚上我不走,就住在志愿者小屋里。
  中午在食堂没见曾小希,到食堂收灶了,值日生做完卫生,发现她正跟两个男孩在篮球架那边捧着餐盒说话。远远望去,他们的关系很近,像“哥们”那样举起瓶子一碰碰地喝啤酒,互相还拍打脑袋。
  晚上走在村里的小路上,果然看见那间尖顶红墙的志愿者小屋(瑞典女王捐建的)幽幽地亮着灯光。推门进去,曾小希正湿发披肩靠着床背在打手机,像是对付学校里的老师,说着写论文交作业的事,一听她就是很会敷衍抵挡,可以把老师哄得一点脾气也没有。
  我们就聊起来,我也和她拿一样的姿势,倚靠吊床的床背,腿上我俩搭盖一条爱心人士捐赠的棉被——小屋里的几张吊床也是捐赠的,床杠上一条红漆字分明印着:河北保定监狱赠。
  曾小希外表看着娇小,其实一付男孩气,她给自己点上一根烟悠然吸着,没大没小地调侃我,您怎么静得像一本书?我笑说,还是一本旧书。她脑袋一摇说,现在谁不是找名找利啊,谁还像您似的花那么大功夫找意义?我也夸赞她,所以像你这样心甘情愿给那些孩子做奉献,实在不简。她听了使劲翘嘴吐出一绺子白烟雾,扇着手说,嗨我哪有那么高尚?不就是给自己找刺激吗?老师咱可说好了,千万不能透露我的名字,我一直瞒着学校呢!
  “刺激”——她真是不美化自己,并且从头到脚都散发着那种“新新人类”的气息,是明显的任性独行,在行为和气质上都带着几分随意叛逆,以及迷惘,很像九十年代文学界喧嚣一时的个人化女性小说里的人物。我答应她保密,可是希望她认真说说自己,为什么到太阳村来当义工?
  ——主要是刺痛人的东西太多了吧,您看三泡子刚来时那副惨样,牙齿叫人给打掉了,胳膊也叫人给打折了,说他家里地不能种了,鸡被人毒死,因为他爸是纵火犯;再看那个嫣嫣,已经跑了六七回了,总是一夜夜哭醒,那么小的孩子,做梦都梦见人家找她报仇,她爸欠了人家两条命!知道食堂里那两位大娘师傅原来都是杀人犯吗?因为家暴太过,她们就操持斧子菜刀反抗,哈冷兵器比乎,孩子他爸没命了,她们“进去了”,把孩子寄托到太阳村这来,过几年她们又都缓刑,然后释放,就来这里,一边看孩子一边自食其力。您想想咱们吃的饭菜,每一碗每一口,可都是杀人犯做的!忘了哪个著名作家说的,“人的处境并不好,上帝把人类的脑袋安装在动物的躯干上了……”
  我说这话是美国作家厄普代克说的,她马上说对对,是写兔子几部曲的?您看我也不是不学无术。
  她承认自己其实就是不学无术的,虽说从小还算那种很早慧的跳班生,进到大学才16岁,可是懂得什么?不就是学习学习、高分低能吗?把自己都学伤、学废物了,还以为到了大学就怎么样,在我看来,大学就是一堆垃圾!我们混文凭,玩弄感情,比着花钱,几百几百地吃一桌,然后全扔,暴殄天物啊,平时跑图书馆抢位子,东抄西抄,这就是做学问了?没人关心社会话题,也没人质疑学校里的一些作法……
  ——这些是你来太阳村的原因?
  她把烟掐灭,神情变得悱恻,语速迟缓地给我讲了一段伤心事。同学跳楼自杀,因为恋爱失身,又失恋,于是就非要寻死,大家拼命阻止她,大半夜全都跑出来在宿舍外面垫自己的棉被,棉被垫了一片片一层一层,可是根本没用,她非要找个能躲开的死角跳下去!
  ——她是我最最要好的朋友,亲密无间到一个苹果俩人分,正所谓“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我当然难过得要疯,可是特别看不起她,为什么就那么在乎一场傻到头的恋爱?失身又有什么了不起?就为一个不值得的人,把自己一生都粉碎了,蠢不蠢?混透了!
  她眼冒泪光,恨恨地说着,看得出来,悲痛深积在她心里。她把头转向没有窗帘的窗户,望着外面深广的夜空,沉了会儿又说,怎么我就是赶不开呢?一年多了,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现在宿舍里还有她的东西,以前她怎样买怎样用的,最后一次碰过的时间,我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她说她来自一个很闹的家庭,从小到大父母总是争吵不休,从不在乎她的感受。每次回家她第一件事就是赶快关紧了窗户。
  那个安静的夜晚,在“河北保定监狱赠”的吊床上,“90后”的小女生跟我这个“50后”毫无芥蒂敞开心扉。仔细体会曾小希心里的五味杂陈,我发现她其实活得很认真,也很具有“行动性”,也许那就是心理学说的“有效转移”?
  后来她的情绪渐渐恢复,有些释然地说,我就想在这个太阳村里多待一段时间,和真正弱势的孩子们相处,给他们辅导功课,帮他们种种菜什么的,当然了做义工的活很累人,可再怎么累人也叫你心里舒展,叫你觉得自己还不那么衰,还能发一点点光。
  ——何止是“一点点光”?看他们多需要你,几个小土狼一打架打得不依不饶,非得等你到场评完了理才肯撒手。
  ——我知道他们需要我,我又何尝不需要他们?
  ——你看你要一阳光起来,马上就说得那么“有代表性”。
  ——这里是太阳村啊。
  她把手边一个精巧的MP3怎么一调,调出范玮琪的《最初的梦想》,歌词是真好:如果骄傲没有被现实大海冷冷拍下,又怎会懂得要多努力才走得到远方;如果梦想不曾坠落悬崖,千钧一发,又怎会晓得执著的人;拥有隐形翅膀,把眼泪种在心上,会开出勇敢的花……
  我头一次听这支歌,一种温暖向上的旋律,看她随着节拍轻轻点头,一句一句跟着唱,她让我觉得这个夜晚不虚此行。
  然后,在《搭起太阳村》的结语里,我曾写下这样一段感悟:
  肯定有不少的爱心人士和志愿者来帮太阳村,一个重要的目的是为了救自己——也许没有比选择做义工更合适的了,因为爱所具有的救赎本质总是双向的。慈善,是现代社会一条最好的自救之路,由善而生纯洁,而生和平,而减少自我意识,解除心为物役的绳索。
  现在耳边再度响起曾小希哼唱范玮琪的清音,以我的判断不相信她会真的“失踪”。可是我想,在太阳村做义工和正式当老师毕竟是两回事,她跟大多数的年轻人不一样,毕业之后选择了到NGO组织太阳村就业,这是一种特立独行自讨苦吃,还是剑走边锋的实验之举?是否她坚持不下来了?
  过了两周,张村长又打来电话,嗓门还是奇高,说有人看见曾小希现在在七里海了,那地方你知道吗?我说听说过,在天津的东北方向。村长说,我查询了离你不远,眼下还没有更多信息,她是不是真在那里,在那里干什么?只好劳你过去看看了。
  我没有耽搁,转天就从市里坐上570汽车去一探究竟。大约三十公里进入宁河,来到七里海,才知自己孤陋寡闻,竟然这里早已是赫赫有名了,属于“世界三大古海岸湿地之一”,是天津最大的天然湿地(占地6000亩),经国务院批准,现在属于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还被誉为是“镶嵌在渤海之滨、津沽大地上的一颗璀璨明珠,天津最大的后花园”……
  不知不觉我变成一名游客,先随一行打着三角小旗的队伍,登上一架颇为豪华的中式画舫(其实我更愿意乘一只小小的扁舟)。一会儿工夫,眼前皆然一派波光粼粼浩瀚无际的芦苇荡。澄明的空气聚拢着原始的静谧与秀丽,习习的清风拂面,小导游向着前方新绿的苇海扬手,说这里水域面积有3-4万亩,苇子地5万亩,专家测算,这里释放的负氧离子要比市里高出几十倍呢。
  负氧离子,那是“空气中的维生素”,具有镇静祛痛、消除疲劳的高效。小导游说,芦苇荡大部分为浅水沼泽,小部分为深水沼泽,对鸟们来说这里是生命的摇篮,可游人要没有向导带着很容易失踪。
  ……又是“失踪”,我宁愿想象曾小希没有来过这个“天然氧吧”。
  下了大船,大家很自然地都进入湿地走廊。这走廊修得好,木质结构并且“亲水”,漫长迂回数公里始终围着浩渺的水域。满眼望着创世纪般的天堂美景,聆听导游介绍,说这里正在发挥自然地理优势,合理建设生态区域,通过提升动物植物的多样性来平衡生态链,真正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
  我不禁又兴奋了一层,注意力集中在走廊左右的野鸭池、天鹅湖,以及观鸟园和麋鹿园。记得曾小希最爱动物了,太阳村里几只流浪的猫狗都是她捡的,分配给“爱心哥哥”和“爱心姐姐”(孩子们选的宿舍长),叮嘱他们按时喂养,又在食堂门口钉了简陋的木板屋,为让猫狗们刮风下雨时能有地方待着。
  就在几处动物的徙居点流连徘徊,进到饲养棚里踅摸,竟然没有人影儿。一会儿一位大爷进到野鸭池里拾掇鸟粪,听我打听,他说有个小布是从北京来的。我马上想到小布就是小希吧?她在哪里?大爷抬手往远处一指,说你去羊驼那里找。
  哪儿有羊驼?又走几百米,看见几头大动物在圈外或站或卧着,模样像羊又像骆驼,都有一双迷人的大眼睛,望过来的神情颇为安详,很文雅地嚼着干草。它们的主人是曾小希吗?
  不用再费周折了,一眼就让我逮着了,那家伙正在棚里嚓嚓地剁草呢!真是不可思议,在七里海的羊驼圈里我们又续上前缘了。
  她瘦了一大圈,马尾辫改成短发,工装帽压得低低的。我说你也像羊驼一样变成了稀有动物?怎么随随便便玩消失,潜伏到这里来了?这时一头吃得饱饱的羊驼像狗似的走近她,把毛茸茸的大脑袋轻轻放到她的膝头,低声哼唧着什么,她则弯下腰把脸凑近它,又是拍又是胡噜的,然后脱开身,解下了围裙。
  她说前几天已经给村里和家里都发信了,告诉他们自己在这里,看来信走得真够慢的,这年头,也没人寄信了。
  ——我告诉他们七里海是个宝地,有仙人指点迷津,有麒麟除妖驱邪,所以,水草丰盛,鱼蟹成群……
  我截住了她,说我知道此地的传说,可是不知道,你的“迷津”到底在哪里?
  我们往她的宿舍走,不很远,在大雁养殖场和电视剧《红旗谱》外景地旁边。是当初临建的矮房子,条件够简陋的,景观却好。从小窗可以直接望见浩浩芦苇荡和曲径长廊的一角,此刻夕阳正映红了湖水和苇海,让人身心中油然升起天地悠悠的辽阔之感。
  晚饭简易而绿色,面疙瘩汤配了新采的曲妈菜,再卧上两个下午刚收获的大雁蛋,我们就倚着那诗意盎然的窗景,吃完了疙瘩汤再分享她的“这一回”。
  ——您知道什么叫抑郁吧,抑郁本来是人正常情绪的反应,不是病,可假如情绪无法控制,那就是“抑郁症患者”。世界卫生组织说全球有3·5亿患者,我算占了一个,那会儿就差做“电休克”了。
  她坦然承认自己有问题,厉害的时候不仅是整宿不睡觉,最要命是思维混乱,心境极端,发作起来人很恶劣。那天小云凤带回的算术卷子全是红叉子,她劈手就给小云凤两个大嘴巴;郭旺又犯了“三只手”,管他他不服,她就跟他挥起了拳头,甚至跟他拧成一团在地上打滚,哪顾得上影响啊,情绪上来总突如其来,根本刹不住车,那当然是在撕毁形象,已经不是他们的小希姐了,是凶神魔障……
  她看清以前是高估了自己,以为一种不幸可以治疗另一种不幸,以为太阳村不仅能覆盖她的负面,还能激发她的强大,结束那种“晃晃荡荡的青春”。谁知,适得其反,太多的疼痛入骨,太多的伤感压抑,时间一长,积郁发酵,一天天咬噬着神经。她掩饰着,拼命抵抗烦躁和焦虑,以及力不从心的疲惫,每当跟他们发作完自己就难过得要死,那种“自罪感”紧紧箍着你,别提多崩溃了!
  ——什么叫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说得太炫了,其实是不能承受之重、之忧。我总是害怕我自己,要再大失控,出大丑可怎么办?把孩子们吓坏了,那才叫作孽,所以,就留下那样的条子一走了之,还是装酷,想想就觉得恶心,对不起他们……
  她眼圈红了,转身找烟,点上,仍旧把脸望着窗外。
  所幸还算走运,漂泊了好多天,苟延残喘,灰冷茫然,她给人家卖过水果、倒过服装,又当超市的理货员,这天跟着一辆大车拉货,偶然来到了七里海,正赶上出鱼的日子。当时人家是怎么下网、拉网,怎么一条条渔船呼啦啦地往舱里收鱼,她都没去注意,只是独自坐在苇垛边上呆望着大水和蓝天……呵,一下子,成千上万的海鸥从四面飞来,眨眼间铺满了半空,它们在水面庆祝似的转着大圈叫个不停,那声音实在是太尖利太响亮了,直叫得人灵魂出窍!
  ——就是那个瞬间,世界赫然开朗,天地都在欢唱……世界那么美,那么忙,你忧郁给谁看?!
  那就叫开悟吧?那天直到半夜,迷途的曾小希没动地方,一个人在苇子垛默默待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朝水面使劲地砍石子,然后,她就爱死了芦苇荡。
  ——您相信吗?那种敬畏对人有大意义,甚至可以改变你的人生态度,什么心结啊,什么精神状态和情绪,你发现生活的朦胧不清、变幻不定,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混沌等等,全都像清淡之水浩渺无垠,你只要安静下来,安静下来,一切又有什么了不起?
  我相信她说的,包括羊驼给她的神奇慰藉我也毫不怀疑。
  我们离开宿舍,顺着她干活的几处地方走一走。星光月光之下,满眼都是苏东坡的《前赤壁赋》,“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我了解到,这里目前很缺人手,现在曾小希就像动物园园长,除了羊驼,另外的野鸭、大雁、天鹅、孔雀什么的她也都要管,她说其中学问大着了,所学的生物专业也有了用场。我注意她的目之所及始终离不开一个个圈养点,清秀的脸上隐隐含着笑,显得比以前沉实多了。我想她是给自己找到了难得的栖息地,一个“接近透明”的地方。也许湿地管理中心的活计比以前更要繁重些,更让人出汗受累,然而,汗水中渗透着质朴生命的单纯循环,日子像水一样又活泛了起来。
  往回走时她告诉我,近日正在抽空学细开观光船,因为舵手小周要去天津进修半年,所以说哪天您再来,备不住我正在芦苇荡开船呐。
  ——嚯,那才真叫酷,那是在给你自己当舵手啊。
  ……那太阳村呢,你还回去吗?我问她,我必须问。看她不假思索地点头,说当然了,每天都要想那些孩子,想他们的眼神、表情,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沉和小诡计,哪里撇得下?只不过眼下七里海更适合脑神经,等到身心修整好了,又找回自己,蓄足了能量时,肯定会再“杀回去”。
  我不禁喘了口长气,这下可以跟张村长有交待了。
  离开曾小希,直奔太阳村,手里她让我不轻松,一路提着一大兜子的大雁蛋,是她刚腌制的。
  到了太阳村,和张村长说话时她就细数那些大雁蛋,发现够每个孩子分一个的,她使劲拍下掌心乐呵呵说,太好了,这就放心啦,就当她游累了,上岸去歇会儿,唉,她真会给自己找地方,等回来,一放暑假,咱们就带上一队孩子去七里海,找她曾小希坐船去!
  作者简介:
  李晶,天津作家协会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1976年自黑龙江兵团返城,1977年考入天津师范大学中文系,1982年始先后任职于天津市委支部生活杂志社、天津文联文学自由谈杂志社、天津作协天津文学杂志社,现为天津作协文学院作家。著有中篇小说选集《北山无知青》、小说散文自选集《自在飞花》、教育手记《发现孩子》、译著《为自由辨明》、长篇小说《沉雪》、长篇小说《水火女人》、长篇报告文学《搭起太阳村》等。其中《沉雪》曾获第十九届台湾联合报长篇小说奖,同期为《小说选刊》及美国《世界日报》等处转载;《溢恶是艺术的歧路》获天津市鲁迅文艺评论奖;《非偶然阅读》获华北地区优秀评论奖;《《刘先生》获《今晚报》小说奖。
  岸
  狄青
  1
  没有人知道这个夏天为什么会姗姗来迟,像是个还没有降生的娃娃,搋在某个女人的肚子里,虽是早已经到了月份,却就是不肯冒出头来。天气忽冷忽热,仿佛存心在与人暗暗较劲儿,尽管多数人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可也有人打心底里在替老天爷着急。就比如说罗欣莹。她对气象学意义的季节非常敏感,刚回到北京,她就开始关注每天的气象预报,天热了风暖了还不行,要保持一定同—气温值的天数才可以。
  这不怪罗欣莹矫情,而是基于她所服务的跨国出版公司的严谨。罗欣莹是世界发行量最大的旅游杂志《孤独星球》亚洲版新任北京办事处的代表,也是全球著名旅游网站OTA的特约撰稿人。这一回她要做的专题是“世界三大古海岸湿地——七里海的夏天”。注意,是夏天,这一点对她以及她所服务的杂志都不能有丝毫马虎。在此之前,她已经顺利地完成了世界三大古海岸湿地的另外两个——美国路易斯安娜州比勒斯湿地和南美洲苏里南共和国莱利多普湿地的专题报道,都是在夏天。
  昨天近傍晚的时候,要不是因为赶路程,她一定会在第一时间与她梦中的七里海发生零距离接触。这一大片水面与她记忆中的那片水面好像完全不一样。其实变的不光是七里海,而是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一路上的路牌所标注的地名瞧上去都还熟悉,可就是与周围的风物似乎对不上。虽说这次回乡,罗欣莹已经做好了重新认识家乡的准备,可车窗外的变化还是令她禁不住有些惊讶。
  天色已经开始暗了,可长达43公里的七里海大道让罗欣莹感觉既不可思议又心旷神怡。道南是一条长长的细河,道北是苍茫的七里海水岸和摇曳着的芦苇。车子在这条路上才跑了10公里不到,罗欣莹就坐不住了,她想让车子靠边停下,司机兼助理马上就提醒她,市内旅游公司还有七里海开发公司的人正在芦台等着她呢。因为出来时在北京市内堵车,已经晚点了。
  车子快要驶入县城城区的时候,罗欣莹给老同学于献东打了个电话。这电话号码存在她的电话里有很多年了,罗欣莹是试着打过去的,没想到依然畅通无阻。电话那端传来瓮声瓮气的中年男人声音,罗欣莹的脑海里立马蹿出于献东那胖胖的身形和和笑起来憨厚的模样。
  罗欣莹说:“献东,你猜我是谁。”
  于献东那厢道:“您是,您……”
  罗欣莹笑着说道:“不用这么客气,我是罗欣莹,我回来了。”
  于献东像是吼起来道:“什么?你是罗欣莹,是欣莹,真的吗?你啥时候回来的,你现在在哪了?”
  罗欣莹笑着说:“进芦台了,今晚我有公事,明天我联系你。”
  2
  早上起晚了,想起自己好久都没有像这样懒床了,罗欣莹竟觉出一点儿好笑。难道真是回到家乡后的效应吗?
  躺在宾馆松软的席梦思床上,她想起昨晚自己喝酒了。虽说喝的不多,但还是多年之后的一次破例。天尊是家乡酒,喝到肚子里不光温暖和绵柔,而且令她的感觉十分十分特别。就在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有那么一刻,虽然短暂,她特别特别想流泪。
  昨晚上大家谈的气氛非常好,让七里海走向世界显然是每一个人的共识和希望。
  罗欣莹提出:“主要还是要看图片的效果,一定要达标,我们要的不单单是景色的漂亮,我们需要一种能抓住读者眼睛的效果。我在这里可能要待一些天,除了工作,还要处理点儿个人的事情。机器我已经带来了,可以由我自己拍一些照片,但可能不会面面俱到,所以还要由你们提供一部分好的照片我来挑选一下。”
  之后,有人提出要陪罗欣莹逛一逛县城里的夜景。罗欣莹说:“我也正这么想呢,不过,我不需要别人陪,我就想一个人好好走一走、看一看。放心,我走不丢的!”
  其实,昨天,她应该已经看到他了。
  那个男人是他吗?匆匆忙忙地从振新路走出,像是有什么要紧事情。没错,她看到了他,虽然天色已然黑下来了,可瞧身形,看步态,那个男人应该就是他,是韩学兵。
  他应该没有注意到有一辆黑色沃尔沃商务车就从离他不到十几米的地方拐进了振新路。她想叫住他的,而且她已然都摇下了车窗,但喊出去的声音却被喧闹的市声给淹没了。
  难道,他就住在县城里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只是多年以前听人说韩学兵在靠近七里海的老家养殖河蟹成了富甲一方的老板,他应该早就搬进县城来住了吧。
  晚上,一个人慢慢地在县城里走。罗欣莹先去到了方舟公园,小时候她常和奶奶到这里来玩。之后,从新华道、商业路、光明路一直走到县一中的门口,一路走一路瞧。变了,真变了,变得繁华了、热闹了、现代化了,变得她不熟悉了,可是骨子还在,核儿没变,没错,这里还是她记忆里20年前的那个芦台。
  只是,那个男人?如果真是他的话,那么他的头发变少了,身体比记忆中的那个大男孩该是变壮实了。本来嘛,也是三十好几奔四十岁的人了,哪能老是像豆芽菜一样啊!想到这里,罗欣莹就想笑。她想起就是这个曾经显然因为营养不良而身体单薄的少年,在上学的时候,总是替她做这干那的;学校组织去乡镇参加劳动,他不光帮她干农活,还一直抢着帮着她背书包……罗欣莹想,这么多年,她走了那么多地方,她住在大城市里,可是,却再也没有一个人像那个少年一样,对她那么好,他甚至,还救过她的命!
  其实,罗欣莹这次回来,作为世界三大古海岸湿地的七里海对她来说固然重要,他,同样重要。
  那个印在她记忆里的大男孩总是那么腼腆,那么爱脸红,当然,也那么爱固执,有时候固执得……简直,简直就不可理喻。可是,不管她走到哪里,哪怕是天涯海角,她还是常常会想起他来。她就想,这回她是一定要见他的。而见他做什么呢?并没有具体目的,只是特想看一看他,看他,是对自己少女时代的一种追索,同时,可能也是满足自己内心的某种朦朦胧胧的思绪,她真的不能确定,或许……
  3
  那时候的罗欣莹只有五六岁,就被父母从天津送到了芦台奶奶家。父母在市里工作忙,要常年出差,实在照顾不了宝贝女儿。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比较重要的就是,芦台的小学和中学其教学质量当时在市内就有比较好的口碑,把女儿送回老家去生活、学习,罗欣莹的父母还是放心的。
  女孩子比男孩子懂事儿早。大约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吧,罗欣莹便朦朦胧胧地明白了一些事儿。比方说,她的家在天津市区,她是市里人,她的父母都是国家干部,于是她就比本地孩子尤其是那些来自农村的孩子有某种更优越的心理。
  这种心理延续了不少年,大概一直到罗欣莹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才有了转变。这转变虽说看似漫不经心,却是重要的、扎实的,甚至可以说还带有某种改天换地的革命性意味。因为,忽然有那么一天,罗欣莹竟发觉自己已经变得不讨厌自己周围的乡下孩子了,甚至,因了一个男孩子的缘故,她还对原本陌生的乡下产生了许多兴趣,这些小的兴趣很像是雨后大树下拱出来的嫩草芽,一夜之间便齐刷刷地冒出来一茬,在她的心底里葱郁着。
  在罗欣莹的印象里,父母每次来看她跟奶奶都会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不是吃的就是用的。除了买给她们的东西外,每次父母都要给邻居朋友送去点儿东西,还让罗欣莹把一些只有市里才买得到的好糖果送给同学。
  每次拿来这些糖果,罗欣莹就会拿去跟同学们分享,尤其是送给周围来自农村的同学。
  罗欣莹注意到,来自偏僻乡下的韩学兵不光学习成绩优异,而且很懂得礼貌。衣服虽说能找到补丁,可总是浆洗得十分干净、立整。他住校,在食堂都是打的最便宜的饭菜。有时候每天只吃两顿饭。罗欣莹就会偷偷送给他一些饼干和点心。韩学兵多数时候不要,实在拗不过了,他就收下,这时候他只会说一句话:“罗欣莹,以后你的值日都我替你。”
  能考上县一中,在当时是一种很荣耀的事儿。尤其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甚至有点儿要跳出农门的感觉,所以,往往家里都会吃一顿好的,比如,包上一顿饺子吃。
  罗欣莹就问韩学兵:“你考上一中,你们家吃饺子了吗?包的是什么馅儿的?”
  韩学兵闹了个大红脸,小声说道:“没吃饺子,我们家割不起肉,就没吃饺子。可我们家熬鱼了,有好几种鱼呢,都是我爹从七里海捞上来的,可鲜着呢!”
  罗欣莹说:“七里海里的鱼是啥味道啊,我可没吃过,我吃的都是蓟运河里打上来的鱼,有,有这么大个。”说着,罗欣莹还拿两只手比划了半天。
  韩学兵说:“你说的这鱼要花钱买,我家吃鱼从来都不用花钱买。我们馋了,我爹就下七里海捞一网。”
  罗欣莹说:“啥时候带我去你家看看,也尝尝你家熬的鱼。”
  韩学兵说:“行是行,可我家离县城挺远的,还,还挺破的,我怕你到时候笑话。”
  罗欣莹说:“你这是在笑话我,咱们老师都说过好多次了,农民最勤劳了,现在受苦不见得就永远受苦,只要勤劳,就能致富。”
  韩学兵道:“那太好了,你要不怕远,等一放暑假就去。我家在任凤,就在七里海的岸边上,城里有去我们那儿的车,早上去,下午就可以赶回城里来。”
  罗欣莹说:“那咱可就说定了,那咱俩拉钩上吊吧。”
  韩学兵又闹个大红脸,嗫嚅地说:“不用了,有同学看着呢。说好了就算数呗!”
  罗欣莹笑道:“你个男的,胆子咋这么小!”
  韩学兵说:“谁说我胆子小啊,我敢在七里海里扎猛子,我们村我扎猛子憋气的时间最长了。而且我还敢抓螃蟹呢,对了,你去的时候,我给你吃一种你没吃过的东西,可好吃了。”
  很快就放暑假了,罗欣莹就果然吃到了韩学兵所说的那种好吃的东西。
  那次,有她和韩学兵,还有他们的同班同学于献东。于献东的家在俵口,他是搭顺路拉河泥的拖拉机赶来任凤的。
  韩学兵划了一条小木船,刚好能装下他们三个人。
  那次韩学兵划了好长时间,在一片人烟罕至的芦苇荡的深处,有一个小岛。韩学兵把船靠在岸边,从船隔板下捧起一个泥坛子。于献东瞧见了,只是嘿嘿笑着,不说话。罗欣莹盯着韩学兵手里的坛子,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
  坛子口封了泥巴。抠掉了泥巴,里面是一层油纸。再揭开来,一股浓郁的香气直扑罗欣莹的鼻孔。她不由得“啊”了一声,说道:“是什么宝贝东西呀!”
  原来是螃蟹!
  韩学兵说:“这是醉蟹,是用七里海里的螃蟹做的,可好吃了。”
  在此之前,罗欣莹只知道螃蟹可以蒸着吃,从来不知道还有这种吃法,简直太香了。
  韩学兵说:“好吃吧,下回让你尝尝我娘下的螃蟹面汤,鲜死人啦!就是,就是只有过年才能吃一回。”
  罗欣莹说:“等富了,就可以天天吃了。”
  一旁的于献东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是不是天天吃了,就不好吃了。”
  韩学兵与罗欣莹对了下眼神儿,都没有说话。
  沉默了老半天,韩学兵对罗欣莹说:“我从小在七里海边上长大,你知道嘛,我发现它没有岸,不对不对,也不是没有岸,是这岸老在变。水大的时候,这个岛也不见了,我们村的围挡就是岸,可枯水的时候,得走出去半个钟头,才能看见水,水边那才是岸……”
  罗欣莹说:“等什么时候它永远不变就好了。”
  4
  于献东在下面一个乡当乡长,他见到罗欣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来看学兵的吧。”
  罗欣莹说:“主要是来办公事,当然,也想看看他。对了,献东,你比原来可是又胖了不少。”
  于献东说:“欣莹你变化不大,还是一如既往地苗条。也怪,你说你这老在国外吃垃圾食品的咋就不胖呢?气人啊!”
  罗欣莹说:“学兵,学兵是不是也胖了,你还是跟我说说他吧。”
  于献东半张着嘴,呼哧呼哧的狠命朝外喷着气儿,那感觉像是一头刚拉了好几车硬煤的牲口。其实他是有太多话想和罗欣莹说,这些话这会儿一股脑儿地蜂拥而至,都挤在了一起,谁先谁后却没了秩序,倒把他的一张笨嘴堵得严实。
  那时候班里的同学私下里都说罗欣莹与韩学兵要好。有人还跟着起哄,只有于献东从不那这事儿跟他们开玩笑,那时候罗欣莹就说“献东是个厚道人”。
  于献东也确实厚道,他把韩学兵这么多年来的发展经历尽其所知的都跟罗欣莹讲了。韩学兵起先是在自家承包的鱼塘里养虾养蟹,后来又孵化蟹苗,将孵化成熟的蟹苗卖到南方,挣了第一桶金之后,便开始对螃蟹制品进行深加工,将河蟹制成醉蟹以及蟹粉、蟹羹、蟹黄、蟹肉,供应大型超市,还出口到了国外。
  于献东说:“现在整个七里海,做醉蟹成规模的不多,韩学兵算一家,他的醉蟹全部出口到日本,日本人爱吃这一口儿。他还用七里海的苇子做成苇子系列产品还有工艺品。这两年,七里海旅游火爆,他又在七里海附近开了家挺大的农家院,餐饮住宿一条龙。学兵这家伙脑子活,他不上大学真是亏了,不过也好,当初他要是上了,也未必能像现在这样。”
  罗欣莹说:“我好像在县城看到过他,他住在县城?”
  于献东说:“对,在县城他也有家餐厅。我知道他当年是喜欢过你的,只是他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所以……他当年救过你,你猜他后来咋跟我说的?”
  罗欣莹问:“他怎么说的。”
  于献东沉了会儿,说道:“他说他当时想就是他自己没命了,也一定要救活你。”
  罗欣莹沉默,她似乎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能说出口。
  1996年的8月,蓟运河发大水。七里海一带变成一片泽国。
  正值高一的暑假,罗欣莹又来找韩学兵玩。原本想赶下午的班车回县城,没想到一场大雨将韩学兵家所在村子的周围道路全部阻断。
  罗欣莹原本想走到国道上去拦过往班车,却没想到被水困在了去往国道的半截路上。大雨还在不停地下,眼瞅着罗欣莹落脚躲避的那处高台就要被水淹没了。这时候韩学兵赶到了,他是不放心罗欣莹才追过来的。周围的水当时已然淹到了韩学兵的胸口处,他还是艰难地一边半搂半举着罗欣莹,一边向村里的方向撤。好多次他已经被水呛到了嘴鼻,可他还是最终将罗欣莹护送到安全的地方。回到村里,两个人浑身上下已经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那天夜里,雨稍稍歇了,风在七里海湿地外走得很急,时常在发出凄厉的嘶叫。
  罗欣莹躺在学兵家的炕上,8月的天却盖着一床棉被,不知怎么,她的身上一阵阵的发冷。不光是身体受了凉,也是后怕。她能听到附近一阵阵的狗吠声。她还能听见隔壁屋里学兵的爹在不间断地咳嗽。
  转天,水退了。临走的时候,学兵的娘一直扯着罗欣莹的手不放。虽然只是一个晚上,罗欣莹也感觉出自己与这个普通农家的感情已经不一样了。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那场大水过后,他们的命运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高二刚刚开学,县一中一下子走了两个学生。一个是罗欣莹,他和姥姥都被父母接回市里,她又被父母送去国外念书了;另一个就是韩学兵,他爹突然去世了,家里的顶梁柱没了,作为家中老大的他必须辍学回乡干活养家。
  走前的罗欣莹租了一辆车,专程赶到了韩学兵的家。
  韩学兵正在跟本家的几个叔叔大爷在清理鱼塘,他家里的鱼塘已经好几年没有清淤了。
  韩学兵看见了她,眼里先是一亮,随之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罗欣莹有点儿急了,她冲着站在鱼塘里的韩学兵喊道:“韩学兵,你不上学了,你知道你能考上一中有多不容易嘛,你就这么放弃了?”
  韩学兵说:“我知道不容易,可我家现在更不容易。”
  罗欣莹说:“我知道你不上学是,是,是因为钱。”
  韩学兵不说话了。
  罗欣莹又急了,说道:“钱,我有,我知道你们家困难,我可以帮助你,读完高中,还有大学。”
  韩学兵从鱼塘里爬上来,一把拉住罗欣莹的胳膊走到一边,说:“你看,我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我现在不想上学了,我想留在这里,我就不信,我们的日子永远是这孬样,就富不起来!”
  “可你上完学,不是更好吗?”
  “我已经是大人了,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乡下人,全家人还指望我呢。欣莹,我,我知道,知道你对我好,可我知道,我和你是两样人。我听说你爹要送你出国,多好的事儿啊,城里人就是好啊!我爹临死前跟我说,人有好坏,地有薄厚。把庄稼人的本事拾全了,比啥都强,这世上三百六十行,永远是庄稼人为王。”
  罗欣莹说:“你救过我,我爸爸说了,你今后的学费由我们家出。”
  韩学兵说:“谢谢你爹,我不用,真的,不用了。”说完,韩学兵就转身又奔向了鱼塘。
  罗欣莹在他身后喊道:“韩学兵,你是个浑球,你,你就守着这七里海养一辈子螃蟹吧。”
  5
  沿着七里海水岸,游船像一条臂膀,向七里海水域深处伸去,两旁的芦苇翻着绿浪向身后纷纷闪去。苇根边的牵牛花开得正艳。
  罗欣莹一会儿照相,一会儿惊讶于某一处的美丽,之后才环顾左右,说道:“我是不是有点儿少见多怪了。其实,当年我没少到这里来,你们信不信,我去过七里海最深处,在那的岸边,吃过醉蟹。”
  “那是苍鹭,”有人给罗欣莹指点。
  “是不是又叫‘长脖子老爹’?”罗欣莹说道。
  “您怎么知道。”有人发出惊叹。
  “你们忘了,我可是咱们七里海的闺女呀,咋能不知道。”
  有人马上就接茬说:“可是有一个故事您未必知道。很久以前,苍鹭看上了七里海的一位小伙子,便化成漂亮的姑娘,与小伙子相爱成亲,过上了男耕女织的生活。可姑娘总是背着人偷偷织布,而织出的布,又鲜亮又好卖。有一天,小伙子难忍好奇,偷看姑娘织布。只见姑娘变成苍鹭,把自己的羽毛一根一根叼下来,织成光鲜的布匹。小伙子一惊之下离家出走,而姑娘再也不能变成人形,却痴情不改,站在七里海上,一天一天伸长脖子盼着爱人回来。所以,这里也是‘爱情海’。这里现在还是著名的婚纱摄影基地,也是有情人最钟爱的地方。这里随处可见从容的笑脸和悠然的漫步,让人们的心灵可以安宁停泊。”
  又有人说:“七里海原名叫麒麟海,后来人们说来说去的,就给谐音成了七里海,它的总面积有96平方公里那么大呢!东西长20公里,南北长5公里,岂止‘七里’?”
  罗欣莹笑着说:“这个我倒是知道,现在我们所在的应该是西七里海,当初东七里海和曲里海我也常去。”
  重新回到陆地上,于献东正在等着她呢。
  于献东说:“中午我已经安排好,就在对面的农家院吃饭了,我把咱们当年的好多同学都找来了,还有几个教过咱们的老师。是韩学兵的饭店,你就敞开了吃,给他吃黄了才好。”
  罗欣莹说:“他,他原来一直就守着这片水面啊!”
  于献东说:“学兵有脑子啊,你想想,这七里海现在是古、野、绿、水、文都占齐了,芦苇每天释放出大量的负氧离子。据专家测算呀,七里海负氧离子每立方厘米含量3000个,比大城市中心区要高出几十倍呢,是座天然的大氧吧。他韩学兵知道哪儿是风水宝地呀!”
  韩学兵果然比原先壮了,也胖了,下巴都见双了。与多年以前相比,他没变的似乎只有一样——还是一说话就爱脸红。
  罗欣莹说:“那天我刚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你了,在振新路口。”
  韩学兵说:“是嘛,我整天瞎忙。”
  罗欣莹说:“这么多年,你好像一直都没有主动和我联系过。你就真的不想联系我吗?”
  韩学兵说:“想啊,一直都想,可你就像是到这七里海来的天鹅一样,你来给七里海增色,却不可能在这里作窝;我嘛,其实就是这七里海,你啥时候到这儿来,我啥时候就在这里等着你。”
  于献东扯着粗嗓门在不远处喊道:“你们俩在那磨叽嘛了,说话就跟电视剧里的男女主人公一样,再磨叽找没人地方磨叽去,这么多老师同学都在这儿等着呢,快点快点!”
  韩学兵说:“欣莹,晚上去我县城里的小店,都是咱县的特色,我好好请请你,还给你介绍一个人。”
  6
  “这是我媳妇,不,应该叫我爱人。家是东棘坨的,别看她没啥文化,人特别勤快,也厚道,是个好人。”
  “那,那我该叫嫂子啊!”
  “叫啥都行,你就是欣莹吧,果然是个漂亮人儿啊!还有气质。我家学兵这么多年一直都念叨着你呢,说你有学问,有本事,全世界哪都去过,这样,你们单独唠,我去买点儿水果给欣莹妹子晚上吃。”
  “你生意做这么大了,这个小餐馆也不撒手啊。”
  “这说来话长了,当年河蟹卖的不好的时候,我和她到县城里盘下了这家小店,主要就是靠着她,起早贪黑的,才攒下了我后来东山再起的本儿钱。这不,到这儿来的都是老主顾,都爱到这儿吃点儿咱县里特色。我其实偶尔回来一趟,跟着她一起忙活忙活。主要是她在这里操持。我也说过,家里有钱了,不行盘给别人吧,可她就是舍不得这里。”
  “你,你现在过得很幸福。”
  “幸福谈不上,就是忙了,烦了,累了,想着家里有个人给我托着,心就安了。她,就是我的岸。”
  “她,就是你的岸?说得好,我祝福你,祝福你们。”
  “你,你怎么样?”
  “我嘛,挺好啊!不过,唉,不说了……看见你这么幸福,说真的,我替你高兴,也挺羡慕她的。”
  “我已经吩咐师傅了,今天把所有的拿手菜都做出来,给你尝尝。”
  “不用了,中午吃得实在太多了,这会儿还没消化呢,一点儿都不饿。而且今天我有点儿累了,我想早点儿回宾馆休息。你不用送,就几步路,我一个人走回去。放心,我还要在这里待好几天呢,你不用过意不去,少吃不了你家饭菜的。”
  夏天的太阳落得缓慢,几缕晚霞依依不舍地滞 留在远方的天空下,但只是一个没注意,天就一下 子黑透了,黑透的天将城里的路灯和霓虹衬映得格
  外耀眼。
  罗欣莹重新一个人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心中五味杂陈。她想,她是需要重新整理一下自己了。四周升腾起的暮色,把她裹得严实,她使劲抖了一下身子,把夜撞碎了。
  作者简介:
  狄青,先后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和中国文联全国中青年文艺评论家高级研讨班。在全国数十家文学期刊发表小说作品150余万字,散文随笔文学评论作品1000余篇计200余万字,诗歌百余首。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小说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多次转载,随笔被全国百余家媒体转载。先后获得《长江文艺》优秀小说奖、《文学自由谈》创刊30年重要作者奖等四十余次各种奖励。2013年,被中华全国总工会、文化部、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国作家协会联合授予“全国文艺工作者深入生活创作实践优秀个人”称号;2014年,被评为天津市“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
  岸
  牛伯成
  孙逊武坐在岸上,一遍遍数他的脚豆。他很奇怪,方才惊魂的一瞬仿佛并不存在,他的十颗脚趾都完好无损地安在脚上。
  青青的芦苇,蓝蓝的天空,静静的水面,似是永远凝固了。
  冷飕飕的感觉犹在,他依稀记得,当它撇过之时,他的脚趾豆飞溅出去,落水有声。不多的血洇化开,随着水流,渐漂渐远。随后才有这永恒的静。
  孙逊武和蒋平平慢慢走着,街道幽长,景致不停变换。方才一片绿地,仿佛大学校园。转过来是个历史悠久的花园,花自然是新培植的,橙色红色白色,开得绚丽。一排黄褐色砖墙不断涌来,像电影胶片。停住,木门铜牌上铸着某人故居字样。人们知道保护了,城市在进步。另一些仍老样子,被眼前星星点点的进步包裹着,孙逊武明白。
  相遇很偶然,在那片兼有古海岸和古河道历史的宁静的湖上。他是一群中的一个,她是另一群的一个。那时天空蓝盈盈,点染着邂逅的心境。现在却雨了。
  天阴着,一阵阵雨丝飘在脸上,让人清爽。空气如在湖畔那样浸透心肺。
  他们在一处别致的小园坐下。多年不见,彼此能一眼认出,已属奇迹。时光像是倒错了,过去的现在,现在的过去,都混在一起。时光老人别出心裁,把一切都弄得奇奇怪怪。
  小园别致,前面有孩子的铜雕群像,他们坐的地方能看到雕塑背影,似拉着手奔跑。他不想去看正面,没这个愿望,蒋平平也没有。另一侧立着几棵白色方柱,围成弧形。不时有年轻情侣到这里拍照,摆着各样身段,不由自主想到逝去的光阴,那时他们也正年轻。
  你好吗,他问。
  很好啊。蒋平平笑笑。她笑时还像从前,虽然笑纹里隐藏了那么久的岁月。
  干什么呢?
  阅读,旅游,思考。
  她说话像个学者,或许她就属那类人,或许退休生活都这样。他不想打听。人生漫漫路,怎么走过来都正常。
  蒋平平没问他什么,家,孩子,老伴,那些俗话一句都没提起。
  孙逊武脚又作痛,隐隐的。此时他已明白,回避是不可能的,他俩不见面则已,见了面就不可能不想起另一个人——张扬。
  孙逊武不由打了个激灵。
  两辆自行车,三个人,沿土呛呛的公路蹬70里,来到这里。
  历史倒退回去,没有宽敞的马路,没有古海岸湿地公园,没有因疏浚而新建的码头和隆起的绿岛,绵延曲折的栈道也重新落回水里。
  天灰色,太阳还没出来,灰色天空正被东方的火点燃,烧红了一点点。
  男同学女同学,半夜一起出来,够大胆了。蒋平平扎着横空出世的刷子辫,轮流坐他和张扬自行车“二等”。那时她胳膊瘦瘦的,腿修长,手上身上又湿又凉。轮流,这很公平。
  张扬是谋划者。他们的行动极保密,学校没第四人知道。那时大家都喜欢小团体,越小越好,越神秘越标明他们与众不同。他们自命不凡,心里随便骄傲,不需任何由头。
  找一块芦苇密实又有岸的地方,支起两个竹竿,拉起一张网。
  网是孙逊武织成的——开始时张扬和蒋平平也织。孙逊武买来竹片,青皮的那种,韧。他用刻刀刻成梭子,每人一把。细尼龙线是蒋平平选的颜色。她选了灰,说灰与水天一色,鸟儿看不出来。
  张扬是他们的领袖,不屑常动手。蒋平平虽女孩手却笨,织的网眼大小不一。孙逊武看着褶皱的网片心里也起褶皱,他想拆掉重织,张扬说,别,那片就留纪念吧。孙逊武没拆不是听了这句话,因为拆比织难。张扬的话总是很灵验的,后来三人的关系就像那片褶皱的网,平地起了波澜。
  网拉好,上边,中间,下边各拉一条结实的粗尼龙线,网子自然形成网兜,网兜就成了鸟的死地。张扬像游击队长,命他们把网设在两丛密实的芦苇之间,他们在附近潜伏。那边,不时有鸟儿飞来飞去。
  收获接踵而来。芦苇丛中的鸟群哀鸣,撞网的鸟却一声不吭。被擒的都是那种叫“长脖子老等”的水鸟,大嘴叉,细脖颈,被捉时一身冷汗,羽毛都湿透了,握在手里没一会儿就因生气而死,全都如此。
  真是造孽,那样破坏生态,都是无知造成的,让鸟成了稀有动物。走在湖边栈道上,蒋平平说,前边一对野鸭子正在下水。
  孙逊武想,她肯定想张扬了,她没提起,他也就没说。
  现在人们寻求与鸟和谐相处,据说,湿地候鸟数量在增加,过境的在这儿暂歇,另一些在这繁衍。湖里有水鸟养殖区,野生鸟类就有了人造的家。虽如此,孙逊武心里还是别扭——他仔细观察过,没看到一只“长脖子老等”。
  扑通一声,一只巨大的鸟撞毁了他们的网。到今天孙逊武也不知道那是只什么鸟,黑白花点羽毛,乌亮的眼睛。张扬叫它“地鸟”,他们也就叫地鸟。整张网都被它撞到水里,竹竿也折断了。
  你们太残忍了。蒋平平吃着烤熟的地鸟肉,一边这样说。
  孙逊武清楚记得她吃得黑糊糊的嘴,那嘴栩栩如生。
  张扬掏出手绢帮蒋平平擦嘴,孙逊武难受起来。他没想到张扬那么大胆,更没想到蒋平平竟会接受。由此及彼,一缕凉气沿着脊梁朝上蹿——那时,他的脚趾并没疼痛。
  三
  那时他们正年轻,才——14岁。总有什么劲头,鼓动着他们。
  孙逊武和张扬爬上楼顶,俯瞰一阵,胆壮起来,非要沿女儿墙走路。心悬着,大腿根不断冒寒气,脸苍白仍撑着僵硬的笑。拐过楼角,张扬像中了枪弹一样跳下来,跳向里边。孙逊武也随他下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张扬指指下边。两人探出脑袋,朝下边望,看见蒋平平和两个女生,坐在正下方台阶上看书。
  张扬突然憋了尿,他憋不住了,忽地把一股尿液向楼外甩过去。阳光正浓,晶莹的液体飘散开,像雨。
  孙逊武干的最大蠢事是再次扒头看了下边,下边女生扬着脸,她们奇怪,大晴的天,怎么会下雨呢。
  蒋平平看见他,虽然他迅速抽回身子,强按住心跳,可为时已晚。他清楚记得,蒋平平两道卧蚕眉直立起来。
  他没向蒋平平解释过,张扬是他好友他不会出卖他。蒋平平也没提这事,那段蒋平平很长时间不跟他说话。但她不反感张扬,孙逊武不只一次看到他俩嘀嘀咕咕在一起。直到三人有了下一次秘密行动,事情才稍许有了转机。
  记得去掏螃蟹吗?孙逊武说。
  此刻他们坐在咖啡馆窗前,外边雨大了,水附在玻璃上,洇化了外边的景物。
  蒋平平淡淡笑笑,点了下头。
  他们的话题都与张扬有关,但谁都不提他,仿佛那些活动只有他们俩。
  掏螃蟹也在湿地。那地方那时有稻田。稻田水沟,湖边土岸,到处有大大小小的螃蟹洞,密密麻麻。他们有备而来,这是他们“三人行”的第二次。还有第三次,那次跑得更远,到了海边。不是这里的古海岸,是现海岸。他们去了一个极不该去的地方——那话题他们不想说,两人都小心回避着。
  事先做好掏螃蟹的铁钩子,用8号铅丝。孙逊武也做三个。可惜做短了。到地方才发现,螃蟹洞比想像的深。尺寸和张扬商量过,现在掏不到螃蟹,挨蒋平平数落的却孙逊武自己。他不吭气,他想用行动弥补这一过失。
  孙逊武选个有新鲜爪痕的大些的洞口,拼尽力气,把握铁钩的整条胳膊塞进洞里。他感觉到,铁钩触到洞里的蟹,可他只触到一点点,无法把铁钩子伸到螃蟹的后面,把它赶出洞来。凭铁钩传递的信息,知道那蟹又肥又大,但它在向后退缩着,退到洞的尽头,他连触都触不上了。
  结局无法改变,他们一无所获——这也不准确,他们收获过一只蟹钳。孙逊武的脚趾被稻田的流浪蟹夹住,夹个很深的口子,于是他们收获一只肥硕的蟹钳——螃蟹卸掉臂膀逃脱了。
  这事蒋平平记得很牢,说起笑出眼泪。
  太阳已正午,大家垂头丧气收拾东西。张扬在路边一个卖蟹人那里,花一块钱买了一兜蟹。卖蟹人见他们仨学生一身泥水,过了秤又饶给两只软壳的。
  粗铁丝做的铁钩送给了卖蟹人,当人家馈赠的回报。孙逊武眼睁睁看着卖蟹人把三个铁钩拧成一个,铁钩子立刻长出一倍,三人目瞪口呆。
  蒋平平第一次抱怨了张扬——那么聪明怎么就没想到?张扬只笑不反驳,把一兜蟹全送给了蒋平平。说,别说买,这就是掏的。孙逊武先点头,其实那些蟹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抱怨归抱怨,回来路上,蒋平平一直坐张扬的车,手臂也一直挽在他腰上。孙逊武的任务是为蒋平平提蟹,不能放后边,不能挂把上,蒋平平怕掉爪。孙逊武单手扶把,提着蹬了70里,跟到她家外。
  湿地的螃蟹现在很有名了,成了品牌。孙逊武想,如果那个大蟹钳能保存到今天,没准能像贝壳堤一样成为超级文物——那对他有特别意义。
  四
  孙逊武鼓着眼睛,向蒋平平描述他正写的一本书,写环保的。他娓娓讲起小工业发展对环境的祸害,哪地方比比都是水泥厂,哪地方造纸厂把整条河都封冻住,哪地方小玻璃厂烟囱林立,哪地方小电镀把所有水坑都染得五颜六色。
  湿地公园还是不错的。蒋平平立刻有了比较。
  湿地不错,孙逊武拍了很多照片,他心里喜欢,有一种职业上的安慰感。他去过另一些地方,比如城市的水源地。水比这里清,周围是不许旅游,养殖和捕捞的,附近的村庄也搬迁走了——水啊,生命之源,终于渐渐被重视了。
  没想到,你是个环保主义者。蒋平平说,眼角堆起鱼尾纹。
  哪里,他解释说,他曾是一个不受待见的环保工作者。现在退了,和她一样,是个靠喝水吃饭才能活着的普通人。
  蒋平平又笑,说,你还挺幽默。
  他幽默吗,他苦涩。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无论如何人们知道维护自然了,这里被列为湿地自然保护区是证明,水源地也是证明。孙逊武仿佛又看到当年的水,青褐色,浮游着各种生物。还有别地方的水。水变成水样,演化成表格,他和这些水样和表格打了半辈子交道——他无奈过,彷徨过,现在看到一些希望。希望是恶劣环境给人们频敲警钟才换来的一点点成果。
  我觉得湿地挺美,比小时候美。蒋平平喝着咖啡,黛色眸子转动着,那时没坐船摇进去转过,现在看到湖的全貌,还有栈道,驼鹿,那么多鸟。
  他赞同,但他不想把话题扯得太远,他觉得是时候了。
  你,还记得,张扬吗?他终于问。
  蒋平平的眸子跳跃一下,似受到惊吓。她肯定想了,想过一幕幕细节。她要绕开,现在却死死钉住。
  她没说话,眼睛里一股寒气漫散开,似那遥远的往事又变得缥缈。
  孙逊武的脚趾剧烈疼痛起来。他看到他飞出的脚趾溅落到水里。
  不,脚趾仍在,痛感是顿挫的,辐射到心里。它们无限膨胀着。
  蒋平平脸色惨白,嘴角也露出痛苦。孙逊武猜想不出,她痛在哪里。
  五
  那一片海,深褐色。
  这与他们的想像完全不同,褐色中杂着深灰浅灰,像搅拌不匀的水泥,又像画家调色板上的颜料。
  三人三辆自行车,蒋平平的崭新,凤凰26坤车,夹在两辆28直梁飞鸽中间。三人左脚支地,一个姿势。
  阳光惨淡地照耀,他们都长大一截。孙逊武仍瘦,张扬已有了宽阔肩膀,像个魁梧军人。蒋平平身上也添了肉,她裙装,头发长长没梳辫子,卡着发卡。
  许久才发现那不是海,是海滨的滩涂。
  风劲刮着,拂动蒋平平的裙子和长发,抖擞着他们的衣裤——他们被震撼了。
  孙逊武发现,广阔的滩涂上有螃蟹,小小的,却威风地支起八只脚,朝天吐着泡沫。十个百个,千个万个,无数小蟹一个姿势,晒它们躬起的背壳。
  孙逊武赤脚踏进泥滩,试图走近它们。
  泥滩陷脚,靠岸的地方很深,他一下陷落下去,泥水没到腰。没什么不好意思了,他索性脱了长裤,只留裤头。趟过泥沟,走到里边的滩涂上,这儿只浅浅一层细泥,下边是有弹性的硬地。
  张扬和蒋平平在后边笑他,随后两人对视,也脱了裤和裙,穿裤头走下来。蒋平平大姑娘了,有点脸红。张扬牵着她的手,反复试探,找到一处地方,绕过那片深沟。
  他们立刻被捉螃蟹的游戏吸引住——小螃蟹发现危险四散而逃,飞快钻进附近泥洞。这不打紧,泥是软的,两手插下去,一捧,就把小螃蟹连泥捞到手里。小螃蟹有长形有圆型,张扬叫它们鬼螃蟹,他俩也叫鬼螃蟹。
  这游戏很快没大意思,捉到的小蟹没处存放,他们没带布兜和容器来,且它们确实小得可怜,失去为野餐加道菜的意义。
  六
  泥滩上伫立着一座铁塔,不像航标,也不像灯塔。它很高,有人梯,可以爬上去。顶上是个圆形平台,直径两米多。平台有人孔,上边焊着一圈铁栏杆。
  这是个瞭望塔。张扬说。
  他想上去,他对没看到真正的海不甘心。蒋平平在后边拉他,这动作虽小孙逊武还是看到了。于是,张扬把这份光荣让给了孙逊武。
  孙逊武并不恐高,他身材瘦,很快利索地爬到上边。
  扶着铁栏,眺望远方,他看到不远处的海水,正向他涌来。海水来的很快,水面上有细细的波纹在漂动。他没一直盯着远方,观察天水合一处,这使他失去看到遥远处那道白线的荣幸。
  他的目光不时溜到近处,瞥下边的蒋平平和张扬。两人站得很近,张扬拉蒋平平的手这么久也没放开。
  只看下边是个致命错误。细细的波浪涌过来,孙逊武忽然产生错觉,仿佛这铁塔正倾倒下去。
  一阵晕眩,他蹲下身。这错觉并没消失,反愈演愈烈。那些细浪不断涌来,铁塔不断地倾倒着,似乎马上要翻转过去。他失去了重心,恶心起来,跪在平台上扶着铁栏大口呕吐,秽物从空中直落到泥里。
  蒋平平叫着跳到一边,张扬愠恼地喊,问他看到了什么。他答不出来。他什么也没看到。难道,他晕海吗?
  孙逊武艰难地从铁塔上爬下,黄褐色海水已浸到脚边。
  张扬和蒋平平跑向大海,变作两个飞舞的背影。
  七
  他们走向海里,海水渐渐深了。他们都会游泳,张扬不仅会游泳还会驶帆,他是学校航海多项队队员,蒋平平蛙泳姿势标准,孙逊武更是个水鬼,在水下能憋一分钟。
  水齐腰深了,凑合着可以游,海水并不清澈,带着咸腥,还有股说不清的气味。他们不懂,第一次来海边,认为海就该这样。海毕竟是辽阔的,湿地的芦苇荡无法相比。
  张扬总能找到新题目,提出三人来一次游泳比赛。他主要跟孙逊武比。他们定了方向——大海深处。那时,他们谁都没嗅到危险。
  张扬自由泳,孙逊武和蒋平平比不过他,被远远拉在后边。蒋平平兴奋起来也挺疯的,决不像坐着喝咖啡这样娴静,她高叫几声,立刻灌了海水,哑住。孙逊武赶过去。她抓住他胳膊想透口气,不想身下就是泥地,一下站住。蒋平平把他胳膊甩开,背过身去擂自己的胸。
  远处那道白线变高变大,风更紧了,海浪起起伏伏有半人高,这是他们没见过的。蒋平平有些怕。孙逊武朝前边喊,不要再前进了。张扬在远处回过头,那地方显然已是深海,他用力抵着浪,高喊句什么口号——他已经被海浪刺激起来,要破浪前进——那时是讲人定胜天的。
  孙逊武受到鼓舞,蒋平平已朝前游了,她最听张扬的话,孙逊武鼓足勇气跟在后边。
  这时他们看到前方排山倒海般涌来的浪花,像一堵肮脏的水墙。眼前的浪不能相比。孙逊武喊张扬,也呛了海水。片刻间,他看到前边的张扬猛地向上一蹿,随后不见了踪影。
  蒋平平急了,还要向前游,孙逊武及时把她拉住。
  此时大浪已到眼前,孙逊武感觉他的身体随浪翻滚。他在水里能憋很长时间气,另一个意识是他不能放开蒋平平,把她弄丢了,他没法向张扬交代。这个意识支撑着他,任他的身体怎么翻转,拉蒋平平的手也没松开,他被海浪打得晕头转向,手始终抓得紧紧的。
  大浪过去,后边的浪仍大,相比要好得多。这地方不很深,海浪低下去,脚尖能触到下边的泥地。蒋平平强烈地咳嗽着,干呕喝进去的海水,孙逊武憋着气托举着她的身体。
  他们本能地朝回游,在海浪中能站住脚。这时孙逊武发现,张扬不见了。前边,侧面,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是汹涌的浪尖,哪儿都没那个漂浮的黑脑袋。
  孙逊武不信张扬会出事,蒋平平更不信。张扬水量比他俩都好,他一定在搞鬼,借滔天大浪做掩护,说不定早游回岸边,藏在岸上观察他们。他们没事,张扬更不会有事。
  孙逊武身上痒,开始前胸,后来蔓延到全身。蒋平平仿佛也这样,划水时不安地扭动,白皙的脖颈上出现了一些红斑,他们不知这因为什么。
  岸已完全改变了面貌。岸边的泥沟更深,铁塔的水泥地基已淹到水里。海水爬上堤岸,无情地冲刷着他们曾摆在高处的自行车,他们的衣服和挎包早不知漂去什么地方。
  天色晦暗下来。孙逊武身上搔痒不止,蒋平平身上的红斑连成片。开始不好意思,后来,当着孙逊武的面忍不住喀喀大挠起来。
  最重要的是,张扬没在岸上——他没回来。
  八
  雨停了,西边天上露出太阳。
  蒋平平和孙逊武结怨,就在那个海滨的下午——当时西天也有个昏黄的太阳。蒋平平朝孙逊武发火,要他下水去救张扬。
  茫茫大海,到处涌着脏兮兮的浪花,狰狞恐怖。远处的海浪一层层涌来,黏土做的堤岸不时垮塌下去。他不是害怕,那么大的海,他不知道张扬在哪地方,到那里救他?
  他没下水。
  蒋平平哭了,在他面前使劲跺脚。
  孙逊武说了一堆理由,仍没下水。
  后来他很后悔,觉得自己太蠢,但分灵活一点,下水游一圈回来,他与蒋平平的关系不会弄得那样糟,蒋平平不会那么瞧不起他。
  蒋平平绝望了,她赌气要亲自下水。走到海浪边上,也停下来。
  回想当年,孙逊武承认自己怕了。他想张扬肯定出了事,他和张扬那么好,张扬成了水鬼一定会拉他一起走。他没下水还因那海水泛着泡沫,有股腥臭味。他身上火烧火燎地痒,肯定与这不洁的海水有关。他憷头了。
  两人骑三辆自行车。孙逊武骑一辆领一辆。他只穿短裤。蒋平平披着孙逊武的上衣——上衣挂在铁塔上才没冲走。他们骑到有人的地方,找到派出所报了案。时间已是深夜11点钟。
  派出所的人跟随他们来到出事地点,是第二天早晨7点。这两个时间孙逊武记得很牢。
  两人身上都浮肿了,蒋平平的脸肿得像包子。当地人说他们,你们怎么找这地方游泳,不知道啊,这里是排污河入海口。
  两人都惊在那里。他们被污染一回是小事,张扬失踪是大事。孙逊武记得张扬向上蹿了一下就没了踪影,他向民警说了这个细节,也说了张扬游泳比他好。这些都没用,张扬一直没找到。
  回来他们谁都没向学校报告,也没给张扬家送信儿。
  孙逊武浑身起大包,半个月才平复下去。蒋平平住了院,孙逊武去看她,想商量张扬的事怎么办。蒋平平家人拦住他,没让进病室。
  后来他才知道,蒋平平不光皮肤感染,她受了刺激,很长时间精神不正常。蒋平平因此没下乡。孙逊武登上北去列车时,看见蒋平平来送她哥哥,那时她和孙逊武已形同路人。
  九
  张扬没死,孙逊武不知道他怎么获救的,这事,他一直没想明白。
  孙逊武再见到他时,他躺在医院,神志昏迷,一直没苏醒。更可怕的是,张扬的两只脚都受了伤,他双脚的脚趾头没有了。孙逊武看见他脚上缠着绷带,情况是陪伴他的张扬弟弟说的。
  张家已知道孙逊武跟张扬去的海边,张家始终认为去海边的只他们两人。张伯母问了那天情况,说,这是个意外。她一句都没责备孙逊武,可他深深自责了。
  这自责伴随孙逊武多年,深埋心底。他恨那片海,他知道那地方是排污河入海口后,无端认为,张扬是脚先出事,才被大浪卷走的。他向上一蹿就是证明。他好端端的凭他水性不会有事。
  张扬的脚趾怎么丢的也是个谜,孙逊武试图解释,他推想张扬的脚趾被划破中了毒,又推想他的脚趾是被咬掉的,这都解释不通。后来他做过许多与脚有关的梦,唯有这次是清爽的——这与湿地的湖水有关。
  孙逊武的脚趾情节是否与他后来报考环保专业有关,说不清楚,但他痛恨那片海,已经恨了许多年。
  要分手了,孙逊武和蒋平平在公车站牌前又站了许久。
  避开尴尬话题,谈话又轻松起来。
  孙逊武总想把他的意思说明白,比划着:你去了湿地公园,你知道那里是古海岸——海岸是向前延伸的。现在的人围海造地,把海里淤泥捞上来填成新岸,海岸继续延伸。
  蒋平平点头。
  你知道,岸上是人居住的地方,岸前进了,人们生活空间也在前进。
  蒋平平又点头。
  可岸是不牢固的。你知道南极冰架吧,绵延几十公里的冰架融化得只剩几百米了。海平面在升高。没准,海岸也会退回来,古海岸会变成现海岸,湿地,没准成为未来的港口,你想过吗?
  蒋平平有点讥讽地看他,没有作答。
  这时,公共汽车来了,他们到了告别的时刻。
  作者简介:
  牛伯成,作家,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最后一个守望者》、《天狱》等十部,中短片小说若干,电视剧《末路》、《任长霞》等十余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岸
  王松
  赵聪喝了一口酒,点点头说,好吧,我答应你。说着,他把杯子轻轻放下了。我知道,我有些勉为其难。赵聪应该并不想说这件事。像赵聪这样的人,自然是有故事的。换句话说,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也正因为有故事,才有底蕴。赵聪却笑笑说,不,你想错了。他稍稍沉了一下,又说,我只是觉得……这件事至今想起来……仍然让我无法相信。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来,喝酒吧。他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说,你相信吗,这世界上有的事,是永远无法解释的。他说着朝我看一眼,又摇摇头,真的……无法解释。
  我说,是啊,如果什么事都可以解释清楚,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很认真地说,也许……
  他说了一个也许,就没再说下去。
  玻璃门外是宽阔的水面。水面泛着细碎的波纹,将春天的阳光折射进来,房间里也亮起来。一只雪白的鹭鸟掠过,发出一声轻脆的鸣叫。我想,看来我选对地方了。这是这个饭店惟一面向水面的单间,而且拥有一个宽大的阳台,很舒服地伸向水面。
  赵聪不再说话了,转过脸,凝视着阳台外面的景色。
  喝酒吧。
  我说着也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赵聪说,谢谢你,陪我回到这里。
  我开玩笑地说,让你回来不仅是故地重游,我们也可以回味一下当年啊。
  我指的,是我们这时喝的这种酒。这种酒是七里海边的特产,有一股特殊的甘冽,却又浓郁得浸人心脾。当年我和赵聪在这里插队时,就经常在一起喝这种酒。那时他插队的村庄与我所在的村庄相距18里,应该很远。是啊,他笑笑说,可是这18里的距离只用一瓶白酒,就可以把我们两人的村庄连在一起。我也笑了,看着他说,还记得吗,有一次你在我的集体户喝多了,摇摇晃晃地回去,后来才听你们村里的人说,你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回到村里,而且不知在哪里滚得浑身都是泥水。他轻轻舒出一口气,怎么能不记得呢,那是1977年的秋天,那个秋天一直在下雨,也就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他停顿一下,又说,我要说的事,就发生在那一年。
  我终于知道赵聪要说什么事了。他所说的1977年的秋天,更准确地说是那一年的10月20日,对我们这一代人应该是一个极特殊的日子。在那天晚上的八点钟,收音机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照常又播放“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这是一档非常重要的新闻节目,当时我们国家发生的所有重大事件,都是经由这个节目向全国发布。而就在这一晚的节目里,突然播发了一条震动全国的重大新闻,我们国家的高等学校要恢复高考制度了。也就是在那个晚上,赵聪以百米速度跑了18里来我的村庄找我。我们兴奋得一人抱着一块巨大的咸菜,各自喝了一瓶白酒,然后他就踌躇满志地回去了。再然后,他就迷路了。
  赵聪笑笑说,那一晚确实迷路了,你相信吗,当时我就意识到,这应该预示着什么。
  我当然相信。我和赵聪是中学同学,他那时就似乎有一种特异功能,预感总是很准。一次他对班里的一个同学说,你要小心了,最近可能要出事。结果几天以后,这个同学在来学校的路上,果然就被车撞断了一根肋骨,幸好只是一辆自行车。事后这个同学问赵聪,他是怎么知道的。赵聪只是淡淡地告诉他,预感,只是一种预感。
  1977年的那场高考,是在12月的7、8、9三天举行。我和赵聪事先约定,高考后立刻见面,各自说一说考试情况。但高考之后,赵聪却杳无音信,从此再也没有一点消息了。是啊,他说,我要说的这件事,也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他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把这件事对我说出来。
  当时的感觉,这次考试肯定没指望了。他摇摇头说。考试之后,他把几科的试题答案都反复核对过了,又一遍一遍地计算分数,但无论怎样算都觉得没什么希望。就在考试后的第二天,也就是12月10日,村里派他去工地挖河。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在那个早晨,送他的拖拉机到工地,拖斗的一只轮子突然陷进坑里,他一下从车上被掀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而更让他沮丧的是,如果这一下摔成重伤,哪怕是摔断胳膊摔断腿也好,他也就可以趁机回去了。但遗憾的是虽然摔得很重,几乎站立不起来,却并没有受一点伤。这也就注定,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都要在挖河工地上度过了。当时的这个工程是为一条河道清淤。这条河道就在七里海边。那时的七里海一望无际,茂密的芦苇都有一丈多高,在寒风中一片瑟瑟。不过,赵聪摇摇头说,在七里海边挖河唯一的好处,就是由于有芦苇遮挡,可以避风。但这时毕竟已是天寒地冻的季节,从河底挖出的泥还在淌水,这样抬着沉重的泥筐从巨大的岸坡爬上来时,流淌在坡上的泥水很快就会结出一层厚厚的冰,如此一来也就更加滑得可怕。此时赵聪已经累得麻木了。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这一次的高考成绩还有一点点希望,他也就还有一点点希望尽快离开这里,离开这浑身泥水,两脚已经冻得失去知觉的可怕生活。所以,他总是一边抬着泥筐在岸坡上爬着,心里仍在一遍一遍地计算着自己这次高考的分数。
  就这样,一天上午,终于出事了。
  当时已是将近中午,赵聪的两腿已经没了气力。就在他快要爬到岸上时,脚下突然一滑。在他前面抬筐的是一个当地的年轻人,他赶紧转身用力抓住扁担,试图把赵聪拉住。可是赵聪这时已经完全失去了重心。他身子一歪,趔趄着晃了晃就从坡上滚下去。他感觉自己和那个泥筐上的绳索已经纠缠在一起,就这样一直滚进河底的泥水里……
  远处的水面上传来歌声。我想,唱歌的应该不是渔人。七里海边的渔人很内敛,一般是不唱歌的,他们只喜欢闷着头做很实际的事情。而且,现在为了保护资源,一般也不再打渔,只会在水泊的深处打一打苇子。七里海的芦苇很特殊,不仅光滑,质地坚硬,柔韧性也很好,所以用途非常广泛。歌声又贴着水面一阵阵地飘进来。听得出,唱歌的应该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而且心情很好,所以嗓音很清亮,清亮中又略带一些磁性。
  赵聪也听了一阵,然后又拿起酒杯说,来……喝酒吧。
  我没去拿酒杯,只是看着他。
  他忽然笑了,摇摇头说,这些年,我经常会想起当年的那个上午,我和那只泥筐一起滚到河底,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觉吗?我躺在河底的泥水里想,我这辈子算是完了,现在,今后,什么都不用想了,一切的一切都完了,完了就完了吧,我知道我的高考已经没有任何希望,我也不想再骗自己,更不想再给自己什么希望。
  他说着看看我,用力苦笑了一下。
  我仍然看着他。
  赵聪说,在那个中午,他从河底艰难地爬起来,一下一下爬上对岸,就那样带着一身的泥水朝岸边的芦苇荡里走去。他已经听到队长在身后的对岸朝这边吼叫,问他去干什么。但他头也不回,径直走进苇荡的深处。苇叶已经干枯,苇杆却很坚硬,被风一吹摩娑出清脆的沙沙声。远处不时有水鸟在啼叫,听上去呜呜咽咽的。赵聪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走着,感觉迎面的苇子撞到脸上撕撕拉拉地疼。这时,他突然又有了那天晚上喝醉酒的感觉。但那个晚上他虽然醉了,已经找不到回村的方向,心里却燃烧着一团像火一样的希望。可是这时,他已经万念俱灰,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他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在流淌,不知是血,还是眼泪。芦苇荡的深处没有结冰,他感觉自己陷进泥里,越陷越深,渐渐地已经没过脚踝。他艰难地拔着两腿,听着脚下发出噗哧噗哧的声音。他这样走着,只想一直这样走下去……
  就在这时,你知道……我听到了什么?
  他忽然看着我问。
  我摇摇头。我想不出,他在这时会听到什么。
  我听到了一阵苇笛的声音。
  赵聪说,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可是再仔细听,真的是苇笛的声音。这是一种从没听到过的苇笛声,清丽,浸着湿润的水气,像一种水鸟的叫声。这声音随着微风从密实的芦苇缝隙里吹过来。他立刻站住了,愣了一下,就寻着这声音朝那边走过去。前面渐渐开阔起来,风不再刺骨,头顶的太阳似乎也明亮了。再往前走,竟然走出了芦苇荡。眼前是一片亮闪闪的水面,阳光洒落下来,漾起一片温暖的波纹。赵聪在水边站住了,呆呆地看着,身上瑟瑟发抖的感觉似乎也渐渐融化了。这时,那苇笛的声音仍从水面上一阵阵地飘过来。赵聪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他纵身一跃跳进水里,就朝那苇笛的声音游过去。水很暖,他觉得游在水里很舒服。他看到,成群的小鱼在身边游过。那些小鱼都是通体透明,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银白色。还有水草。长长的水草像凤尾一样在水里柔软地摆动着。他渐渐感到浑身松弛下来,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也就在这时,突然一阵巨大的倦意袭来。他一边拼尽最后一点气力游着,抬起头,终于从苇笛传来的方向看到了岸。那是一个用芦苇铺垫起来的岸,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苇筏。他已经看到了,一个身穿水绿色衣服的女孩正坐在岸边的芦苇上,吹着一只苇笛。这时,赵聪感觉自己已经在一点一点地朝水里沉下去。他用力朝那个女孩挥了一下手。但他不敢保证女孩已经看到自己,于是又想向她喊一声。可是刚一张嘴,立刻戗了一口水,接着身体就像石头一样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我终于忍不住了,笑笑说,你不是在讲故事吧?
  他慢慢放下酒杯,用力地看看我。
  我立刻说,哦……对不起……
  他沉了一下,才继续说,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个很小的苇屋里。严格地说,这只是一间用芦苇搭起的窝棚。但由于扎起的苇子很厚,棚顶也比一般的要高,看起来就像了一间房子。房子里也是苇子的世界,苇子的门窗,苇子的桌凳。赵聪发现,自己竟然是躺在一个苇铺上。由于苇子是中空的,躺在上面就像席梦思床一样柔软又有弹性,感觉也很温暖。就在这时,赵聪又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水一样的苇笛声。这时的苇笛声更加悠扬,似乎是一种歌唱。赵聪躺在苇铺上,闭起眼静静地听着,渐渐就又睡去了……他再醒来时,突然闻到一阵腥香的味道。其实,他是被这奇异的香气袭醒的。他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跟前的苇桌上正放着一碗热汤。汤是乳白色的,看上去很稠,却又似乎清澈见底。
  喝吧。一个声音说。
  趁热才好喝呢。这声音又说。
  赵聪慢慢仰起头,就看到了那个穿着水绿色衣服的女孩。她这时正歪着头,眯起两眼看着他。
  她说,你已经睡了两天一夜啦,还打不打算醒啊?赵聪的脸有些红了。他慢慢坐起来,突然觉得身上很轻快。他又朝苇桌上的那碗汤看一眼,忍不住贪婪地说,好香啊……女孩又眯起眼笑了,说,香就快喝吧,这是银鱼汤,只有我们七里海才会有的银鱼。女孩又看看他,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喝了这碗银鱼汤,可以心想事成呢。
  心想……事成?
  是啊,你不想吗?
  赵聪突然愣了一下。他这时再想一想几天前的高考,似乎已经是一个世纪前的事情了。但他还是立刻端起这碗银鱼汤,一口一口地喝起来。赵聪说到这里看着我,似乎又陶醉在那碗银鱼汤里。他说,这些年,他已走过这世界上的很多地方,也已经喝过各种鱼汤,但至今想起来,仍然觉得那一次喝的才是味道最鲜美的一碗鱼汤。
  我笑笑说,记忆中的,总是最美好的。
  不,他摇摇头说,你想象不出,那碗汤里没有油,没有一点调味品,只是放了一点点盐,那可是真正的味道啊,七里海最真实的味道……
  赵聪说着,口腔里又鼓荡起唾液的声音。
  他说,他当时就那样不顾一切地端起碗,埋头一口一口地喝着。女孩看着他喝汤的样子,忽然笑起来。他有些不好意思了,抬起头问,你……笑什么?女孩说,看你喝汤有意思,稀溜稀溜的,不怕烫啊?她这样说罢就转身跑出去了。赵聪放下碗,也从苇屋里走出来。这时已是傍晚。西边的落日悬在水面上,水天都变成了橙黄的颜色。雾汽一样的迷黄中,有成群的水鸟在忽高忽低地飞着。此时,赵聪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有些困惑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他清楚记得,现在原本应该是冰天雪地的冬季,可是这里却温暖如春,芦苇和水草还是这样的鲜嫩,黄得耀眼的鸢尾花也仍然盛开着。他感觉这一切都是这样的真实,却又真实得让他无法相信。苇笛的声音又从岸边传来。赵聪朝那边走过去。他这时才看清楚,原来水边的这个岸是用苇薄一层一层铺就的,看上去真的像一个苇筏。女孩正坐在苇薄上,把两只脚放在水里。她的脚灵活地在水里搅动着,波纹就在夕阳中泛起耀眼的涟漪。赵聪来到她的身后,站了一阵轻轻地说,这苇笛的声音,真好听。
  女孩立刻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女孩的苇笛声渐渐变的悠扬了,也舒缓下来,听上去有些像洞箫,低回婉转。过了一会儿,就见一群羽毛鲜艳的水鸟朝这边飞过来。它们似乎是寻着这苇笛的声音飞来的,在女孩的头顶上环绕着,鸣叫着,有的则落到水里,朝女孩这边游过来,在她的脚边亲昵地抖动着羽毛。接着,一大群白得耀眼的鸭子一边叫着,也朝这边游过来。
  赵聪看着,慢慢睁大眼……
  你相信吗,赵聪对我说,在那间苇屋里,晚上是不用点灯的。
  我说,是啊,那时没有雾霾,空气能见度好,月光自然很亮。
  赵聪说,还不仅是这个原因,不要忘了,那是一间用芦苇搭起的小屋啊。
  他告诉我,那间小小的苇屋,窗子确实很大,月光可以尽情地透进来。而更重要的还是那些苇子。那些苇子在月亮下也会反光,这样就把这间苇屋映得通亮。
  我笑笑说,这有些夸张了吧。
  他说,是,我后来也注意观察过,苇子确实不会把月光反射得那样亮。可是那个晚上,那间苇屋真的是在月光下通体透明。他很认真地说,你无法相信,几乎可以照出人影。
  我又为他倒了一杯酒说,喝酒吧,看来你醉了的状态更好。
  他摇摇头,朝阳台的外面看去。中午的阳光有些热了。水面很平静,白云落下来,在水底无声地漂动着。赵聪笑笑说,我没有喝醉,知道为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我说,就从1977年秋天的那个晚上,我们一起喝了酒,就都不会醉了。是啊,他点点头,把杯子端起来一口喝下去,然后问我,这酒……是什么?
  我笑了,说,酒当然是酒啊。
  可是,他说,七里海的酒,对我就不是酒了。
  那……是什么呢?
  他沉思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却把话岔开了。他告诉我,就在那个苇屋里洒满月光的晚上,他和那个绿衣女孩也喝了一次酒。当时女孩已将她的鸭子带上岸,让它们回到一间苇棚。女孩回来歪起头看看他说,想喝酒吗。赵聪听了,有些将信将疑。女孩一下又眯着眼笑起来,笑了一阵才说,你干嘛这样看着我,到底想不想喝啊?赵聪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如果……嗯,当然想喝。赵聪虽然这样说,但并不相信,这个女孩真的能和他一起喝酒。女孩点点头说,好吧,为了奖励你,我要让你吃两样好东西,你等一下。她说罢就转身跑出去了。苇屋的外面立刻响起一阵脚踏苇子的沙沙声。
  赵聪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
  我并没有催促,只是看着他。
  那可真是……美味啊……
  他又沉了一下,才说。
  什么?我问。
  就是……她说的奖励啊。
  赵聪告诉我,在那个晚上,女孩奖励他的,又是那种银色的小鱼,还有一种蟹。但她这一次,没有再用这种小鱼熬汤,而是像米饭一样地蒸熟。这样蒸熟的小鱼就像是一种羹,或者更像鱼糕,鲜嫩得简直难以想像,放到嘴里,糯糯的连纤细的鱼刺都会立刻融化。蟹则只有银元大小,蒸熟之后就像是一盏盏通红的灯笼,散发出泥土的腥香。赵聪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女孩竟然很能喝酒。她告诉赵聪,只有用七里海边的酒,吃这两种东西才会更有味道,因为它们都是出自这同一片水。赵聪在这个晚上不知喝了多少酒,只记得和这女孩一杯一杯地喝着。赵聪说,他原本是不能大口喝酒的,可是在这个晚上,他竟然一杯接一杯。渐渐地,这间小小的苇屋就像是飘浮在水面上,随着夜风轻轻地摇荡起来。
  吹你的苇笛吧。他对女孩说。
  为什么。女孩问。
  他看着满屋的月光说,这时,你吹苇笛……一定会更好听啊。
  女孩又歪起头冲他笑笑,就拿出苇笛,坐在他的对面轻轻地吹起来。笛声在月光下流淌着,似乎也闪出灵动的光。后来,他终于忍不住了,看着这个女孩问,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女孩眯起眼,笑着说,我就是我啊,我的家就在这里啊。女孩说着又为赵聪倒了一大杯酒,端到他面前说,你把这杯酒喝了吧。赵聪问,为什么。女孩说,我有两句话,要告诉你。赵聪看一看这满满的一大杯酒,有些迟疑。女孩很认真地说,真的,很重要的两句话呢。赵聪一咬牙,把这杯酒一口气喝下去。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杯酒喝下去并没有火辣辣的感觉。却像是一股清水,将他积在心里的块垒豁然冲开了。他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似乎每个毛孔都打开了,身体里透进一缕缕的月光。女孩又盯住他看了一阵,然后说,也许将来有一天,你还会回来的。赵聪没有听懂,问,这就是……你要说的第一句话?女孩说,是啊。赵聪苦笑着摇摇头,无奈地说,先不要说将来是不是回来,我现在……还不知怎样离开这里呢。女孩说,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第二句话,你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赵聪慢慢张大嘴,看着这个女孩,他问,你说的……是真的?
  女孩又眯起眼,但这一次没有笑,只是点点头。
  赵聪说,在那个晚上,他和这个女孩一直喝酒。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只记得那银鱼羹和蟹的味道渐渐与芦苇的清香弥漫在一起,浸在了酒里。后来,不知不觉天放亮了。女孩对他说,你该走了。她看看赵聪有些疑惑的神情,又眯起眼笑了,歪着头说,你是从哪里来的呢?赵聪想一想,似乎已经想不起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女孩走过来,拉起赵聪走出苇屋,一步一步来到岸边。水面上飘浮着晨雾。晨雾很柔软,像温暖的纱缦轻轻舒卷着。这时,女孩不知从哪里牵来一只小船。她对赵聪说,上来吧。赵聪木然地上了船。女孩就摇着小船朝水面的深处去了。赵聪回头望去,那个用芦苇铺就的岸,渐渐远了……
  晨雾里有水鸟在叫。水面上不时有鱼跳出来。暖暖的微风吹拂过来,让赵聪感觉脸上痒丝丝的。不知走了多久,小船停下来。女孩说,你到了。
  赵聪慢慢站起来,看着女孩。
  女孩又说,还记得我昨晚对你说过的话吗。
  赵聪说,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女孩摇摇头说,不,这是第二句,第一句呢?赵聪突然感觉有眼泪流下来,他说,我如果离开了这里,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女孩看着他,忽然说,你……走吧。赵聪这时才发现,眼前已经是一片芦苇荡。女孩又说,走吧。
  赵聪就跳上岸,朝苇荡里走去。
  在这个早晨,他在芦苇荡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渐渐感觉又陷进了泥里。身边突然寒冷起来。他已经走出了那片晨雾,干枯的苇叶刮在脸上又撕撕拉拉地疼。寒风中,他已经听到,挖河工地上的大喇叭正在放着雄壮的音乐,还有拉车的牲口嘶叫的声音……
  赵聪说到这里,轻轻舒出一口气。
  我静静地看着他。
  他沉默了一阵,说,还记得吗,我们那一届高考之后,是先体检,然后才被录取的。
  我说,当然记得,当时的体检分数线定的很怪异,是201分,最后录取百分之六十。
  是啊,他说,从挖河工地回来,没过多久,我就真的接到了通知书。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就去上大学,再后来到学校,又到了……直到今天。
  我笑笑说,我说的,是那间用芦苇搭起的小屋。
  赵聪说,那个女孩说对了,我离开这里之后,这些年,确实又回来过。可是……也许你不相信,我又去当年的那条河边,在那个芦苇荡里找寻过很多次,却再也没有找到那间苇屋,更没找到那个用芦草铺成的苇岸。据当地人说,那里只是一片水域,从没有过什么岸。
  我说,所以,你这一次又回来了?
  他点点头说,我相信,它一定是存在的,只要存在,我就能找到它。
  他说着,慢慢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将一瓶酒倒进清澈的七里海……
  作者简介:
  王松,男,原籍北京。1975年在宁河插队。天津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曾做过电视导演。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北京师范大学客座教授,享受国务院特殊专家津贴。
  曾在国内各大文学期刊发表大量长、中、短篇小说,出版长篇小说单行本、中短篇小说集、作品集等三十余种。迄今发表、出版文作品一千五百余万字。作品多次在国内获各种文学奖项。部分作品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并译介到海外。
  另创作有大量歌词作品,并多次获奖。

知识出处

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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