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撷英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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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483
颗粒名称: 小说撷英
分类号: I247
页数: 30
页码: 4-33
摘要: 本文介绍了天津宁河区的期刊七里海的小说撷英的情窦初开、关家乱、噩梦。
关键词: 小说 文学 当代

内容

情窦初开(连载二)
  展冲
  (接上期)
  九
  有一天上午,韩一苹把一封信交给马海英。信封上什么都没写,马海英问信是哪来的。韩一苹说是柴大用求她转交的。柴大用缠了她好半天,她实在没有办法才答应的。
  马海英不知道柴大用是谁。韩一苹告诉马海英柴大用是和柳建亭一起进厂的大学生,家是杭州的,读的是上海复旦大学。一起进厂的八个大学生已经调走七个,只有柴大用还在高炉车间当工人。
  马海英满腹狐疑打开信,看了几行就笑了起来。这封信写得太华丽太奢侈了。看得出来,写信人把他掌握的所有美好语言都堆积在了这张纸上。其中就有:芳草青青、绿荫长长,每一次呼吸都是生命在歌唱。爱上您的百花开,我的心花也怒放;爱上您的树成林,我的好运排成行;爱上您的清清水啊,我的心儿荡起浆;爱上您那蓝蓝的天,我的胸怀也宽广!看到最后,马海英的眼泪都笑了出来,她对韩一苹说:“我倒想见见这个柴大用。”
  韩一苹当然愿意帮忙,当下就颠颠儿地跑去高炉车间找柴大用,据韩一苹回来介绍说,柴大用当时激动得脸色通红,嘴巴鼓着说不出一句话,如果不是放了个响屁,不知憋成什么样子呢。
  他们见面的地方是办公楼后面的小花园。花园早就名存实亡,只剩下几颗柳树和几篷杂草,原来有个凉亭,文革一开始就被拆掉了。
  柴大用是个典型的南方小伙子,个头不高,胖乎乎的脸,胖乎乎的鼻子,戴一副黑边近视镜。装束和当初的柳建亭一模一样。一件白衬衣掖在蓝涤卡裤子里,肚子有点凸。脚上也是一双黑条绒白塑料底便鞋,肩上是同样一个洗得发黄的军用挎包。
  以外型而论,柴大用和马海英真的很有夫妻相。
  一见面,马海英便把那封信还给柴大用,说:“这东西你留着吧,以后会有用的。”
  柴大用接过信,脸上的沮丧藏都藏不住。他说:“我知道我写得不好,但我是真心真意,我可不像柳建亭。”
  一句话把马海英的伤疤给揭开了。马海英当即就变了脸。她说:“你们这些读过大学的人都不是好东西,脑子里装的都是乱七八糟的破烂儿!”
  柴大用说:“我真的对你印象很好啊。我都想过了,结婚的时候我们去杭州,我带你去西湖,带你去看雷峰塔,杭州有很多好玩的地方。”
  马海英更生气了,说:“你胡说八道什么呀!谁要和你结婚了!”
  柴大用说:“我就是设想一下啊。”
  马海英说:“你怎么不设想一下你是个和尚,和尚一辈子都不结婚!”这样说了还觉得不解气,又补充说:“你们杭州的破西湖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个大水塘吗,比我们的晋水河能好到哪去!”
  马海英的嗓门儿很大,这些话几乎就是喊出来的。喊完了,她觉得心里特别痛快,她是把多日来积在心里的悲愤全都喊了出来,她成功地完成了一次报复。但是当她停止了喊叫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什么都没剩下,是那种人去楼空的感觉让她想哭。
  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泼辣的一面,她可以对着一个人大喊大叫。多少年了,她从来没有对什么人这么大喊大叫过。她看着柴大用,觉得柴大用挺可怜。柴大用不是为了爱情,是为了他自己的前途,他一点都不爱马海英,但他要装出一副爱的样子让自己活受罪,这真是一件让人无法忍受的事。
  她问柴大用:“你也想调走是吧?你们一起来的八个人走了七个,就你没走,你觉得自己没面子,你着急了,所以你就假装爱我,你想利用我是吧?”
  马海英忽然觉得自己很聪明,她还没这么聪明过,她的推断肯定是正确的,柴大用就是这么想的。她对柴大用说:“你还不如写一封求我帮忙的信,那样我也许会帮你,可是现在,我觉得吃了一只苍蝇!”
  柴大用说:“我会一辈子记着,我的初恋被人糟蹋成这个样子。”说完转身就走。
  马海英愣了一下,她想:“那么,我的初恋呢?”
  柴大用头也不回地走着,他的背景,他的不断晃动的胳膊,他肩上的军用挎包,看上去都是愤怒的、受了伤的、流着泪的。
  这之后,马海英问了父亲马云峰。马云峰说:“柴大用读的是铸造专业,厂里把他留下来是有长远考虑的。
  就是这个柴大用,几年之后成了晋钢一名优秀的工程师,到九十年代初,柴大用已经是晋钢的副厂长。晋钢为他提供了一个大舞台,他施展拳脚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演员。
  此刻的马海英当然不会知道以后的事。看着走远的柴大用,马海英心里泛出一股深深的落寞与失意。她骑上自行车去了晋水河边。河边的大堤上铺着柏油,高高的洋槐沿着河堤挺拔地生长十分壮观。马海英在河边久久伫立,她幻想着时间长了自己会不会变成一棵相思树。
  十
  在柳建亭这里,马海英已经从他的生活中淡出了。
  初到市委机关,柳建亭有一种特别不适的感觉。这里的气氛和晋钢的冷轧车间完全是两回事。柳建亭觉得这里的空气是凝固的,有几分沉重和无端的紧迫感。这里的人际关系,不近不远,不亲不疏,大家都保持着距离。所有人都显得城府深深,笑容是神秘的,语气是神秘的,工作也是神秘的。有人对你笑,你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发笑,在莫名其妙中你也只能还对方一个笑。好在柳建亭的适应能力比较强,他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他是那种不争不抢,闷头工作的人。他不会多嘴多舌去评论什么人和事,他给人一种安全的感觉,感觉他永远不会伤害别人。
  工作上,领导交给的任务他会按质按量完成。没事干的时候,他就翻看那些堆积在角落里的资料手稿。这是一种最便捷的学习方式,他是聪明的,一个多月下来,他就已经基本掌握了各种公文的写作路数,心里有了底,整个人显得轻松起来。
  在市委机关这种地方,柳建亭的状态是很招人喜欢的。听话,踏实,不多嘴,这样的兵,领导是最满意的。
  日子过得有点沉闷,但却无风无浪。下班以后柳建亭就在宿舍里看书,或者在图画纸上画一些外型古怪的建筑,然后再把它们撕掉。
  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刘柏涛书记来了。当时,柳建亭正在设计一座拜占庭式的庭院,庭院已经初具规模,异国风情浓郁,看上去十分悦目,感觉是一幅功底扎实的写生画。
  刘柏涛书记站在桌前欣赏了好一会儿,他对柳建亭说:“不要荒废了自己的专业,将来会有用得着的时候。”然后,他就和柳建亭随便聊了起来。其实不是聊,是刘柏涛书记提问一些问题,柳建亭回答。但气氛是轻松和谐的,这个机关里最高的权力人物反倒比那些中下层干部更能让人接近,他平和亲切的语气给人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
  后来,刘柏涛书记话题一转说:“我听说你和马云峰同志的女儿在谈恋爱,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能够进入这样的家庭对你以后的发展非常有好处。”刘书记也不容柳建亭解释什么,顾自往下说:“海英那姑娘是我看着长大的,纯洁正派,品质很好,这说明你很有眼光,要好好把握和珍惜。马云峰同志希望你进步,我也希望你进步,我想,你自己也更愿意进步吧?”
  柳建亭下意识地点头,这一刻,他忽然生出一种认命的感觉。他甚至笑了笑,让刘柏涛书记很放心地点了一下头。
  这天晚上,柳建亭失眠了。失眠的夜晚显得特别漫长,在这个漫漫长夜里,柳建亭想了很多很多。本以为已经结束的事,实际上却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只不过这锣鼓的响声弱了点,没有惊动自己。他以为自己走了很远,其实还站在原来的起点上。
  柳建亭后来又思考了事业和婚姻的关系。他觉得一个男人首先要面对的应该是事业,如果按比例分配,事业应该占百分之七十,婚姻占百分之三十。这是柳建亭进入市委机关以来对自己的人生观所进行的重要调整。短短两个月时间,他由青涩变得成熟,这是一个催人成熟的环境,你不想成熟都不行。以往的那些日子,柳建亭曾经幻想拥有一份美好的爱情。他认为爱情是人生的一条小溪,伴在你身边细水长流,什么时候渴了,掬起一捧水,你就被滋润了。现在,柳建亭觉得自己这想法幼稚了,一个眷恋小溪的男人,一辈子都只能是小男人。男人追求的应该是大海,大海多宽广啊,容纳天地山川,一个男人,就应该行走于天地山川之间。按这样的理论往下想,和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建立婚姻都变得无所谓了。
  但是,真正说服柳建亭的不是他的这些想法,是刘柏涛书记最后那两句话刘书记说:“马云峰同志希望你进步,我也希望你进步。”这话说的比较透彻,柳建亭一下子就听懂了。他觉得自己的聪明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想让一个人聪明,有的时候很容易,有的时候困难重重,柳建亭觉得自己是后者,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聪明,其实本质上是愚蠢的。
  一切都想明白了,柳建亭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行动了。
  十一
  星期天上午,柳建亭到副食商店选购东西。、商店里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苹果是那种半青半红个头很小的国光,糕点只有桃酥和饼干,其它也就是罐头类的东西。柳建亭觉得这些东西都太一般,份量不够重,于是他找了商店主任,拿出自己的工作证,说自己需要几袋奶粉能不能照顾一下。
  当时的奶粉十分紧俏,要商业局长批条子才能买到。商店主任有些为难,柳建亭毕竟是市委宣传处的人,不卖是不合适的。后来商店主任想了个办法,让柳建亭自己写个条子,证明是市委的人买走了,这样会好交待些。
  柳建亭就自己写了张条子,买了四袋奶粉,又配了两桶鱼罐头和两盒午餐肉,提着东西去了马海英家。
  开门的是马海英的母亲肖慧琳。这是一个四十八岁了还依旧风姿绰约的女人。肖慧琳是晋水市评剧团的台柱子。文革期间晋水评剧团所移植的现代京剧,不管是阿庆嫂还是方海珍,或者小常宝李铁梅,都是肖慧琳主演。她是北京人,1942年和几个进步同学一起去了延安,先在鲁艺学习,后来被分到部队文工团唱秧歌剧,解放后转业到晋水市评剧团。马云峰在晋水市大剧院作报告的时候,剧团团长派肖慧琳当服务员,她在台上连续十天给马云峰倒开水,每次倒水的时候马云峰都要看一眼肖慧琳。后来马云峰回忆了一下,他一共看了肖慧琳四十多眼。就是这四十多眼,坚定了马云峰娶肖慧琳为妻的决心。那个时候肖慧琳正在想办法调回北京,但马云峰像一座山一样截断了肖慧琳回家的路。
  马云峰看见柳建亭,并没显得意外。还像过去一样一副慈祥的样子。他问起柳建亭的工作和生活,并且表扬柳建亭有很大进步,刘柏涛书记对他非常满意。他同时把柳建亭介绍给肖慧琳,肖慧琳就像当初给马云峰倒开水一样给柳建亭倒水泡茶。她的神态十分娴静,给人的感觉高贵不凡,她很美,美的一点都不张扬但却让人触目惊心。
  因为天气热,马云峰就穿了一件背心,少了一条胳膊的肩膀就那么裸露着。那个地方的肉扭结着长在一起,颜色也和正常皮肤不一样,给人一种疼痛的感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战争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战争的残酷依旧赫然在目,柳建亭脑子里浮现出硝烟弥漫的战场,马云峰抱着自己的断臂在阵地上奔跑,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血龙。
  马海英不在家。柳建亭坐在马海英家的椅子上喝茶的时候,马海英正在一个名叫郭家窑的小村子里和韩一苹一起算命。
  她和韩一苹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路上黄尘蔽日,车子颠簸得像一头瘸腿的毛驴,东倒西歪,马海英的尾骨都被颠疼了。
  事情自然是韩一苹起的头。星期六下班的时候韩一苹悄悄问马海英想不想算一卦。马海英很吃惊,说这种事要是让人发现就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再说,现在哪还有人敢给人算命啊,是不是想进监狱啊。
  韩一苹说:“你别这么大惊小怪。这事当然不能公开,要偷偷摸摸才行。你不知道那个老头算命有多准。我让他算过一次,他连我爸爸得的什么病,哪一天哪一刻死的都给算出来了,你说神不神。”
  马海英说:“你怎么突然想起算卦了呢?”
  韩一苹说:“这些天我的右眼皮老是跳。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丈夫昨天差点让钢锭砸断了腿。我以为这就算一场灾了,可现在我的右眼皮还是跳,越跳越起劲,我心里发慌,我怕还有什么大灾,让那个老头算一算,给我破破灾。”
  马海英说:“我的眼皮没跳啊。”
  韩一苹说:“你比我更应该算。你应该算一算你的婚姻大事,我不相信你对柳建亭就死了心,你听听那老头儿怎么说,让他给你想想辙,也许会柳暗花明呢。”
  马海英动了心,一大早便和韩一苹坐上了公共汽车。
  进了村,她们专找没人的地方走,像两个小偷一样七拐八绕摸到算命老头儿家。
  老头儿已经七十多了,正坐在院子里捉衣服上的虱子,一双老花眼眯成一条线,看见可疑的黑点,也不管是不是虱子,立马用两个拇指的指甲盖儿挤一下。
  看见韩一苹和马海英,老头儿不冷不热地说:“咋又来了,给我找病啊,我可不想让人拖到麦场上挨斗。”
  韩一苹赶紧解释,说是没走正街,从村后的小路绕过来的,保证没人看见。说完从布书包里掏出一包茶叶和一斤白糖,往老头儿并拢的双膝上一放。
  老头儿说:“进屋吧。”
  屋子里说不清是骚还是臭,那股难闻的气味像飞刀一样往鼻子里扎,刺得人胃疼。马海英强忍着涌上来的生理反应,听韩一苹和老头儿说眼皮跳的事。
  老头儿却懂得一些医道。说眼皮跳是血管流得不畅快,血流到那地方流不动,就拼了命往前撞,眼皮就跳了起来。老头儿说你用不着害怕,啥事都没有。你丈夫的事儿,那是磕头碰了肚脐眼儿,寸劲儿。
  韩一苹松了一口气。让老头儿给马海英算算终身大事。
  老头儿一开口就把马海英吓住了。他说:“你家有个四肢不全的人。”
  韩一苹使劲看了一眼马海英,意思是说老头儿厉害吧?
  马海英真的服了这老头儿。
  老头儿打开柜子捧出一个瓦罐。瓦罐里插着大约二十几根竹签儿。竹签儿上涂着红漆,漆皮已经开始剥落,竹签儿也脏乎乎的。老头儿捧着瓦罐用力摇了几下,然后让马海英抽一枝。马海英看着那些脏乎乎的竹签儿有些不敢下手,从小到大,她这是头一回干这种事,签儿还没抽,人先紧张起来了。
  老头儿看着马海英,把手中的瓦罐又晃了几下。
  韩一苹说:“别愣着了,快抽啊。”
  马海英闭上眼睛,伸出手摸了一枝。
  竹签儿上写着:妻以夫贵,龙伴凤鸣。
  老头儿看完签儿,扑通一声给马海英跪下了,说:“小人有礼,有啥说错的,贵人宽恕。”
  马海英和韩一苹都吓了一跳。马海英说:“怎么跟唱戏一样。”
  老头儿自己站了起来,说:“闺女,要说婚姻大事,眼下就有一桩美满姻缘等着你。你不用急,你想要的东西,会自己长了腿跑来找你。日后,你身边的那个男人,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千里挑一的男人。我老头子跪你一跪,跪的不是你,我跪的,是你的富贵之气,我要从你这儿给自个积点福荫。”
  回来的路上,马海英一路嘀嘀咕咕,说:“老头说的那个人,不会是柴大用吧?”
  韩一苹说:“神神叨叨的,我也弄不明白。”
  马海英说:“就柴大用那个样儿,个子和我一般高,貌不惊人一个小南蛮子,他会是千里挑一的男人?打死我我也不信。”
  韩一苹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们那口子个子高,可他就是个接骆驼粪的命。”
  马海英笑起来,说:“柴大用如果是龙,这世上就没有蛇了。”
  韩一苹说:“我看,你和柴大用挺般配,说不定他日后真是个人物呢。”
  马海英不高兴了,说:“他是不是人物,和我有什么关系。”
  柳建亭没有等到马海英回来就告辞了。他在马海英家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从头至尾没有提马海英。马云峰也没提,其实不用提,大家心里都已经明白了。
  十二
  下个星期天,马云峰把柳建亭请到家里,同时被请来的还有韩一苹,她正正经经当了马海英和柳建亭的介绍人。
  马海英这天快活得像一只鸽子。她破天荒穿了一条黑地白点儿的人造棉裙子,露出两截粗壮结实的小腿。她的羞涩感一点都没有了,大声地和韩一苹说笑,帮她母亲肖慧琳洗鱼洗菜。肖慧琳不怎么会做菜,所以韩一苹大显身手,马海英在厨房里和韩一苹说悄悄话,她说:“那老头儿真是太神了,我要好好谢谢他。”
  韩一苹的成就感比马海英还要大,她什么都不说,所有的得意都写在脸上。马海英说:“过几天,我还想再去算一算,看看什么时候结婚好。”
  在这个重要的日子里,柳建亭却显得笨拙和木讷。在和马云峰聊天的时候他经常走神儿,他想,从现在起,他就和这个家有了联系,他有点进入不了角色的感觉。看着神采飞扬的马海英,他想这个肉乎乎的女孩今后就是他的妻子了,他要和她在一起生活几十年,这好像是一件不太真实的事。很多事情,就是让人这么始料不及,好多事情,你没有时间去多想,就已经置身其中了。
  这是一个双喜临门的日子。十点钟的时候,马云峰收到儿子从部队发来的电报。电报里说,他已经和师首长的女儿订婚,国庆节举行婚礼。看了电报,马云峰突然生出一种失去儿子的感觉。他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柳建亭,目光里有一种感激,他觉得柳建亭给了他一种补偿。
  午饭在韩一苹的祝福中开始。韩一苹说了一大堆吉庆话,虽然市井,却是非说不可的,不说,就没有了气氛。大家都显得喜气洋洋,马海英大大方方给柳建亭夹菜,相比这下,柳建亭倒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了。
  吃过饭,肖慧琳把柳建亭叫进屋里。她对柳建亭说:“委屈你了。”
  柳建亭听了一愣。
  肖慧琳说:“我不要求你爱我女儿,我只希望你好好对她,我这个当妈的,能为女儿做的只有这一件事。”
  看着肖慧琳一脸庄重,柳建亭有些感动也有些尴尬。她这是把女儿托付给他了,话语不多,却让柳建亭生出一份责任感。他默默点头,算是无言的承诺。
  肖慧琳拿出一件毛衣说:“这是我给海英的哥哥织的,但他不需要了。你们的个头儿和身材差不多,你拿去穿吧。”
  柳建亭把毛衣托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他没有推托,把毛衣拿走了。
  按照马云峰的吩咐,订婚后的柳建亭和马海英要回一趟山东老家看望一下老人。
  他们先坐火车到济南,然后换乘长途公共汽车到县城。县城离柳建亭家还有四十多里山路,这四十多里山路是不通车的。马海英给未来的公婆带了很多东西,吃的穿的,装满了两个大帆布旅行包和两个布书包,足足有一百多斤。
  柳建亭到供销社买了一根柳木扁担,他想挑上东西走完这四十多里山路。但马海英死活不同意,她坚持要和柳建亭一起抬,她说:“你不要小看了我,我有的是力气。”
  柳建亭拗不过她,只好同意。
  两个人抬起东西走在山路上,看上去真有了几分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意思。柳建亭在后面打量着马海英,马海英的步伐结实有力,山风吹起她的头发,生出一种飘逸的感觉。她的整个身体都被幸福的感觉填满,她在朝着幸福走,她对幸福的要求一点都不高,只要柳建亭接受她,便是她幸福的终点。
  柳建亭不觉有些惭愧,他连自己的幸福在哪里都不知道,又如何给马海英幸福呢?
  几里地下来,两个人都累得不行了。不要说马海英,柳建亭自己都已经双腿发软,脚步如铅,汗水顺着额头和脊沟往下淌,衣服全都湿透,紧紧地贴在皮肤上,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徒步走这么远的路,更何况还有这么重的行李压在肩上。
  马海英一直在咬牙挺着。如果不是柳建亭停下脚步,她还会坚持走下去。
  他们停下来休息。马海英的脸红的像海棠,汗水顺着双颊往下流,同时流淌的还有她的笑容。她大口喘息着,从书包里拿出水壶给柳建亭喝水。就在这一刻,一股怜爱之情突然涌上来,柳建亭被感动了。
  不管怎么说,马海英也是个娇弱的女孩,是个从小到大没有受过苦的女孩。所以她这一刻的坚韧就显得那么可贵。柳建亭想起了肖娅,如果是肖娅,她会穿着很洋气的素格裙子和皮凉鞋和他走在这样的山路上吗?
  四周是莽莽群山,山上没有多少绿色,因此显出一派苍茫。
  柳建亭慢慢伸出手,把马海英的一只手轻轻握进掌心。
  马海英的脸红的更鲜艳了。长这么大,她的手第一次被男孩子握住,那种奇异的、陌生的感觉让她浑身颤栗。她看着柳建亭,很深情地看,两只眼睛热情如火,晶亮的眸子清澈无邪。在这莽莽群山中,马海英显出超常的美,美的一枝独秀自然大方。
  柳建亭想,这就是爱情吧。
  马海英想,爱情真的很美好。
  他们继续赶路,都不觉得累了,步子迈得很大,朝着大山的深处走,心头洋溢着激情,有了一种患难与共的意思。
  后来,一辆驴车从后面赶了上来,他们搭了这辆驴车。驴车在山路上晃悠了几个小时,天黑透的时候才进村。
  原计划要在家里多住几天。但是发生了一件事,柳建亭不敢再住下去了。
  那是第三天晚上,马海英进房睡下了。她是和柳建亭的母亲睡在一起的。但那天晚上柳建亭的母亲没有进房,她把柳建亭叫出来说话,柳建亭的两个弟弟也站在一边。当时的气氛很怪,母亲说有事要和柳建亭说,但却什么都不说,两个弟弟站在一边笑嘻嘻地看着柳建亭。后来柳建亭的母亲使了个眼神儿,两个弟弟一齐动手,娘儿仨个三下两下就把柳建亭推进了马海英的房间。
  柳建亭一下子明白过来,急得大喊:“娘,你这是干啥呀,快让我出去!”
  柳建亭的母亲在外面反锁了门,说:“睡吧睡吧。”然后,任柳建亭怎么喊怎么叫,外面没有了一丝声音。
  马海英吓坏了,扯过被单裹住身体十分紧张地看着柳建亭。
  柳建亭想从窗子跳出去,结果发现窗子早就从外面钉死了。
  这一夜,柳建亭和马海英一个炕头一个炕尾地坐着,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都尴尬的要命,直到后来困得挺不住了,这才合衣睡去。
  柳建亭知道母亲喜欢马海英。从见面起,母亲就喜得合不上嘴,说马海英屁股大,胸脯子也大,是个能生的,而且一生就是男孩。母亲还认为马海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姑娘,活了四十几岁,她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这么漂亮的姑娘不早一点睡了,说不定哪天就飞了。
  第二天,柳建亭和马海英收拾了东西便踏上了归途。
  十★
  他们恋爱了三年。三年中无风无浪,平静的真就像了小溪,柳建亭有的时候会突然糊涂起来,他当初所追求的小溪式的、细水长流式的爱情就是这个样子吗?
  好在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他的仕途之路十分顺畅。到1978年结婚的时候,他已经是市委组织部干部科的科长了。
  1978年的国庆节,柳建亭和马海英在晋水市最大的饭店、红星饭店举行了极其隆重的婚礼。当时,一般人家的婚宴都在家里操办。请名厨、搭棚子、垒炉灶,借邻居的房子摆流水席,喜事完了一片狼藉,闹得四邻不安。
  马云峰和肖慧琳怕麻烦,所以定了饭店办酒席。请的客人并不多,说隆重,是因为刘柏涛书记亲自为这对新人主婚,使得婚礼的规格令人刮目。
  花烛之夜,柳建亭和马海英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新房里静下来的时候,两个人竟然还是那么手足无措,还是那么生涩三年的恋爱,并没有让他们真正走近对方。那次回山东老家,柳建亭握过一次马海英的手,这之后就再没有过。
  床是早就铺好了的。他们两个在床边坐着,谁都不说话。坐的久了,马海英的眼里便有一股忧怨。再久了,马海英的脸色难看起来,到后来,马海英生气了,说:“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就为了在床边坐着?”
  柳建亭忽然想起了肖慧琳送他的那件毛衣,肖慧琳把毛衣给他前说过的话:“你可以不爱我女儿,但你一定要好好对她。,”
  柳建亭惭愧了。他是点过头的,是有过承诺的。男人的承诺是什么,是金子。爱情在婚姻面前是什么,是装饰。于是柳建亭说:“睡吧。”他想起回老家的时候,母亲把他锁在马海英房里,在门外说的也是这两个字:“睡吧。”
  1984年的时候,柳建亭和马海英的女儿已经五岁。柳建亭给女儿取名叫柳萌。柳萌完全是柳建亭的翻版,漂亮的像个小天使,虽然只有五岁,已经认识了两百多个汉字,能背几十首唐诗,而且会唱评剧刘巧儿,走路的姿态,眉目间的神情活脱脱是一个小柳建亭。
  他们的婚姻,如同湖中的小船,平平稳稳地向前移动。婚姻带给马海英的是满足,她毫不费力地就把自己变成一个贤妻良母。她很会照顾柳建亭,柳建亭喜欢吃红烧肉,在山东的那些年,红烧肉是极为奢侈的东西,只有春节的时候才能吃上几块,所以柳建亭对红烧肉有永远不变的热情和好胃口。学做红烧肉是马海英婚后的第一道功课。
  她确实是个非常优秀的妻子。早上起床,牙膏已经挤好在牙刷上,洗脸水也早已准备好,毛巾搭在盆沿上,然后她就出去买油条和豆浆。柳建亭喜欢吃炸得很脆的油条,马海英就等在油锅旁要求人家把油条多炸一会儿,炸成棕色。等她买好了油条回家,柳建亭已经洗漱完毕,早餐就及时地摆在餐桌上了。吃完了又脆又酥的油条,要去上班了,马海英会在他的包里塞上一个苹果或梨子。有的时候,柳建亭还会在公文包里发现两块巧克力,看着巧克力,柳建亭会发一阵子呆,心里想着婚姻带给他的种种好处,想着马海英真是一个不错的妻子。
  到了晚上,柳建亭习惯坐在写字台前看一会儿书或杂志,也会写点东西。这个时候,马海英会冲一杯奶粉悄悄放在桌角。有一次,马海英端了洗脚水放在椅子边,抱过柳建亭的脚脱他的鞋和袜子,她的意思,是要让柳建亭泡一泡脚。但柳建亭没有准备,好像被吓着了一样,腿一扭想躲闪,结果把马海英踢倒在地上,洗脚水也洒了,马海英一屁股坐在流淌的水上,两个人都愣眉愣眼地看着对方。好一会儿柳建亭才笑了一下,这一笑被马海英全部收进眼里,心里的那份委屈马上就烟消云散了。
  她知道柳建亭是不爱她的。但柳建亭又不会伤害她,他是一个善良的男人,他在尽最大努力让所有的人满意。马云峰和肖慧琳对柳建亭就十分满意。在岳父岳母面前,他们总是显得十分恩爱。肖慧琳曾经对马云峰说过:“柳建亭不可能爱你女儿。”马云峰的观点是:“捏在一起,不爱也得爱。就像你和我,你不爱我,我们也照样过了一辈子。”
  很多时候,马海英就坐在柳建亭不远处看着他的背影。柳建亭看书或读报的时候十分专注,在写字台前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马海英就坐在床边或沙发上看着柳建亭。马海英也很专注,她会在这种时候想很多事情。她想柳建亭对书籍和报纸的兴趣远胜于她,整个晚上,他可以不跟她说一句话,她就像一张旧报纸被扔在一边,他对她的冷落显而易见,甚至从来都不认真地看她一眼。这么想了,便怀了满腔哀怨,有的时候,真想跳起来在屋子里大喊几声,有的时候还想把自己骂上一顿,骂自己怎么会这么贱,怎么会对他这么好,怎么这么心甘情愿地作他的女仆。
  但很多时候马海英会下意识地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她提醒自己不能再这么想下去。这会伤害自己的婚姻,这份婚姻来的多么不容易,她惟一要做的事情是保护好这份婚姻,而不是挑它的毛病。所以她会马上换一种想法,她想,只要柳建亭在,只要他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坐在那里看书写字,就应该满足了,作为妻子,她对丈夫的要求跌到了底线。有的时候她会很奇怪,学生时代的那份孤傲,提着枣木棍子怒打杨威替哥哥报仇,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儿全都跑到哪去了?
  生了孩子的马海英,身体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仿佛一夜之间就长了几十斤肉。她的个子矮,多出来的肉没地方安排,只能横向走,身材原本是皮球型,现在成了标准的立方体,坐下来的时候,肚子上垂下来的肉能耷拉到大腿上。
  所有的衣服都不能穿了,就连柳建亭的宽大衬衣也装不下她的那些肉。肖慧琳从商场扯了好多布料为她量身订做新衣服,那些新衣服让她显得更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马海英苦恼的要命,不要说柳建亭,连她自己都不喜欢自己。
  她惟一的倾诉对象是韩一苹。有些话,不能对马云峰说,也不能对肖慧琳说,只能对韩一苹说。她会隔三差五向韩一苹诉说自己的烦恼。但是韩一苹总是说她自寻烦恼。韩一苹说:“他当初娶你的时候你没有这么胖,你是因为什么胖的,是因为生孩子。你是为谁生孩子?是为他柳建亭。所以,不管你多么胖,他都没有理由嫌弃你,既然结了婚,他就要对你负责,要不他就别娶你。”
  韩一苹的意思,就是货物出门概不退换。
  马海英说:“话是这么说,可我这个样子毕竟让他看了不舒服。”
  韩一苹说:“你们的夫妻生活勤不勤?”
  马海英说:“一个月一次吧,有的时候更长一些。”
  韩一苹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非常吃惊地说:“怎么会这样?我那口子比柳建亭大好几岁,天天晚上要我,把我烦的不行。马科长你知道吧,快五十岁了,人家还每周一歌呢,柳建亭才三十出头,怎么就每月一歌了?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让韩一苹这么一说,马海英心里没了底。
  韩一苹非常尖锐地指出:“夫妻关系好不好,就要看他往不往你身上:爬。爬都不想爬了,那这份婚姻就像破了底的船,早晚会出事。弄不好他在外边有了女人,就算现在没有,将来谁能保证?”
  马海英害怕了。
  韩一苹说:“看好他,不要让别的女人钻了空子。”
  马海英说:“他不是这种人。”这么说的时候,马海英一点底气都没有。
  十四
  这一年的九月,柳建亭接到了林安县代理县长的任命。事情来得十分突然,事先没有一点迹象。组织部长找柳建亭谈话的时候说,因为还没到换届时间,让柳建亭先代理一段日子。柳建亭倒没想代理不代理的事,他只是觉得自己没有一点把握能当好这个县长,他太年轻了,才34岁。
  刘柏涛书记也找柳建亭谈话。向柳建亭介绍了林安县的班子情况。县委和政府一班人几乎全是土生土长的林安人,但是班子内部并不团结。县长于洪海是跳楼自杀的,自杀原因众说纷纭,他的死,把林安原本就有点乱的局面弄得更乱了,工作起来肯定有难度。不过,这也是个锻炼的好机会,能否在林安站住脚,就看柳建亭怎么把握了。刘柏涛书记特别叮嘱柳建亭,一是要尊重老同志,二是不能软弱。林安这个地方,历史上就有严重的排外心理,如果软弱,则将一事无成。刘柏涛书记还说,你赶上了好时候,你有学历,中央又一直在提倡领导干部年轻化,你是我们晋水地区最年轻的县长,晋水地区原来最年轻的县长38岁,你比他年轻四岁,这是你的优势,也是劣势,记住,不要让别人拿你当小孩子看。
  马海英却慌了。她并没有因柳建亭当了县长而激动,她担心的是柳建亭将会离开她,本来就淡泊如水的婚姻会不会因为夫妻的两地分离而另生枝节。
  马海英愁坏了,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还是韩一苹给她出了主意。韩一苹说:“夫唱妇随,你跟他一起去林安。这么年轻这么帅气的县长,还不让林安的女人给吃了。”
  有一天晚上,马海英试探着向柳建亭提起这件事,说:“我想和你一起去林安。”
  柳建亭一副很奇怪的表情说:“为什么?”
  马海英说:“这还用问,照顾你的生活啊。我们结婚六年,吃喝拉撒睡,哪一样你离开过我?你一个人在外边,我能放心吗?”
  柳建亭说:“你不放心什么?我会饿死?渴死?你别忘了,大学四年,都是我自己照顾自己,我的自理能力不比任何人差。”
  柳建亭的语气很生硬,让马海英心里特别不舒服。但她不想和柳建亭吵架,他们还从来没吵过架,她把自己的不满强压下去说:“我是好心,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照顾你。。”
  柳建亭说:“那我就谢谢你的好心。我到林安是去工作,不是去玩。林安的情况我还一无所知,工作起来是个什么局面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我必须全身心投入,任何拖累和负担都会影响我的工作你明白吗?”
  马海英说:“照你这么说,作领导的都不应该结婚!我从没听说哪个领导因为家庭而影响了工作。林安的县长县委书记没有一个是光棍!我知道你对这个家没有一点留恋,如果你和当初的女朋友肖娅结了婚,你就不会是这种态度!”
  柳建亭愣住了,好半天才说:“肖娅是谁我早就忘了,这种陈年老醋你也吃,真是莫名其妙!”
  马海英说:“我没有吃醋,我是在和你讲道理。我知道你不爱我,这并不等于我们之间没有爱情,我爱你,虽然是单方面的,但也是爱情。。你既然和我结婚,就要对这份感情负责任。我知道你现在怎么想,你现在就像一只逃出笼子的鸟,你终于找到机会远走高飞了!”
  柳建亭气坏了,说:“你这是胡搅蛮缠,这是我自己要飞的吗?你现在就可以去找刘书记,让他取消对我的任命,你现在就去,你以为我愿意当这个县长啊!”
  马海英毫不示弱,反正已经吵上了,干脆就吵个明白。于是说:“你以为我不敢去?我当然敢去,我去要求刘书记让你把我带走!”
  柳建亭吓坏了:“你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吧?”
  马海英得意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
  他们的吵架在二人的沉默中结束。第二天,马海英去找父亲马云峰,把自己的想法和担心说了出来,她让父亲说服柳建亭带她一起去林安。
  岂知柳建亭早已捷足先登,他请求岳父劝阻马海英。所以马云峰不等马海英说完就把脸沉下来说:“他这么年轻,肩上压了一副这么重的担子,你是他妻子,你要做的就是不要再给他增加任何负担。当县长不是儿戏,你的那点小私心我看得清清楚楚。我可以向你拍胸脯,柳建亭不是那种拈花惹草的人,他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如果在男女的事情出了什么问题,不要说你,我就饶不了他。”
  马云峰的一盆凉水让马海英冷静下来。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她想起自己有的时候上班,柳萌哭闹着一定要跟她去,自己的这种行为,和柳萌没什么两样,只是自己已经三十多岁,柳萌才五岁,因此自己的行为比柳萌要可笑一百倍。
  走的那天,林安派了一辆桑塔纳和一辆伏尔加来接柳建亭。马海英大包小包给柳建亭带的东西装满了伏尔加。她嘱咐柳建亭衣服脏了不要洗,放在一边等他回家的时候带回来,吃饭一定要准时,不要熬夜,每天晚上记着要用热水泡脚,早晨不能空着肚子。说着说着,马海英的眼泪掉了下来,柳建亭也在这一刻生出一股依恋。结婚六年,除了短短期出差几天,他还没有长时间离开过这个家,不管怎么说,家是个温暖的地方,给过他很多滋润。他有些动情地抓住马海英的一只手说:“你看你,多大的人了,也不怕人笑话。”说完看着马海英一笑,这是个真诚的笑,是他们婚后难得一见的笑,马海英的心踏实下来,也笑了。
  站在一旁的马云峰和肖慧琳也笑了。柳建亭再次把女儿抱起来,让女儿吻他,女儿湿润润的小嘴贴在柳建亭脸上,柳建亭觉得幸福极了。
  来接柳建亭的林安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马子强说:“林安到晋水只有三个多小时的路,家里要是有啥事,柳县长回来很方便。”
  柳建亭和马海英,都不知道吴子强说的柳县长是谁,直到吴子强打开车门,非常恭敬地对柳建亭说:“柳县长,上车吧。”
  马海英对吴子强说:“吴主任,建亭就拜托你多照顾了。”
  吴子强笑道:“这是我的责任,您就放心吧。”
  不管怎么说,看着两辆车在晋水的大街上消失,马海英心里一下子空了,就像收割过的麦田,空得寸草不生。
  十五
  马海英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作姑娘的时候,一个人睡一张床,屋子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可那个时候她没有梦,睡得无牵无挂。现在不行了,睡眠中都是梦,一些离奇古怪的梦充斥了整个夜晚。有一次她梦到自己变成一个村姑,挎着一篮子水蜜桃进山,她不知道自己进山去干什么,只是一路如行云般朝山里飘,身轻如燕。到了一个山洞前,她看见一条白色巨蟒盘在洞口,身体晶莹的像是雪团儿。巨蟒的头高高昂起,它问马海英来干什么,马海英就把一篮水蜜桃放在它面前,洞口忽然雾气一团,雾气消失的时候,巨蟒变成一个俊美的男子,这个俊美的男子朝马海英这边走,走近了便张开双臂抱住马海英,然后,这个俊美的男子便又恢复了巨蟒的形体,紧紧缠住马海英,马海英一声惊叫从梦中醒来,早已是大汗淋漓。
  肖慧琳多次劝说马海英和她们一起住,柳萌就一直住姥姥家,现在柳建亭走了,马海英没必要一个人独守空屋。但是马海英不同意,她每天晚上在娘家吃完饭,帮着肖慧琳刷锅洗碗,然后陪陪女儿,等把女儿哄睡了她就骑上那辆永久牌坤车回家。她觉得就算柳建亭不在家,家里也不能没人,那是她和他的家,她不能让家空着。
  她就那么安静地坐在床上,看柳建亭的写字台和椅子,看的时间久了,柳建亭就会凭空而降,坐在椅子上背对她读书或看报。宽大而结实的背影,看上去让人特别踏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和他已经厮守了六年,她还像从前一样这么刻骨铭心地思念他,想的揪心揪肝,她觉得自己真是一点骨气也没有,何苦这么折腾自己。有的时候,会思念的心痛起来,想哭,于是就默默流泪。流泪的时候想,柳建亭于她,永远是一杯滚烫的开水,她总不能大口大口地去啜饮,她每次能得到的只是一点一滴,多了就把自己烫了,她渴望着柳建亭什么时候能变成一汪清冽的甘泉,让她一次喝个够。
  星期天,马海英拉上韩一苹去郭家窑,她想让那个老头儿再给她算算命,算算她的婚姻、她的家庭、柳建亭的事业、女儿的健康。
  韩一苹却没了心情,她的丈夫被调到高炉车间不久,就和一个开吊车的女工好上了。越是星期天,她越是要把丈夫看紧,为了这件事,她已经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她像个疯子似地和丈夫大吵大闹,经常是鼻青脸肿地来上班,也不怕别人笑话,就把丈夫的丑事在办公室里大肆张扬。为这事,马海英曾出面找过韩一苹的丈夫,那男人根本不承认自己有外遇,只是说和那个开吊车的女工投脾气,吃过她从家里带来的红烧带鱼,别的什么都没有。他对马海英说:“全都是没影儿的事,要是有,我还能那么理直气壮地把韩一苹揍成茄子吗?”
  马海英建议韩一苹去算算,看看能有什么办法把丈夫的心收回来。韩一苹拗不过马海英,两个人便又去了郭家窑。
  岂知那老头儿已经死了一年多。院子坐着个年轻些的老头儿,一问才知道是老头儿的儿子,其实还不够五十岁,只是早早地被山风吹白了头发,吹出了一脸皱纹。
  老头儿的儿子一眼就看出她们的来意,也不说什么,顺手抓起身边的一个瓦盆摔在地上说:“啥是两口子,这就是,啥是婚姻,这就是,你们两个的婚姻,到最后都会是这样。”
  马海英和韩一苹看着碎了一地的瓦盆,不由心惊肉跳,什么都没说,扔下十元钱便逃出那院子。
  马海英想,她这辈子再也不会算命了。
  盼了好几个周末,柳建亭也没有回来。中间倒是打过两次电话,每次都打到马海英的办公室,说是缠手的事太多,一时回不来。放下电话,马海英不由一阵冷笑,要是家里有个心爱的女人,再怎么忙,也会狗颠儿狗颠儿地往回跑。然后马海英就做出一个决定,你不回来,那我千里寻夫去看你总可以了吧?
  马海英做事一向干净利落。第二天便坐了长途汽车去林安。
  长途汽车走了四个半小时才到林安。县城没有想象的那么陈旧,有几幢像模像样的大楼,主街道只有一条,从东到西不足三华里,马海英没用打听就找到了政府大楼。
  是一幢长方形的楼体,县委、人大、政府三家都在一个楼里。左边是政府,中间隔了人大,右边是县委。
  马海英站在楼前,想象着柳建亭看见她是什么反应。她连招呼都没打,意外是肯定的,或者是不满,怪她的不期而至。惊喜好像不太可能,就算是一百年不见面,柳建亭也不会惊喜,这也是肯定的。
  马海英先去了政府办公室,在林安,她认识的人只有办公室主任吴子强吴主任看见她的时候倒是满脸惊喜的样子,但是有两个政府车队的人在和他吵架,是说汽车出了毛病早就该修,找吴子强要钱去修车,吴子强说没钱,对方就说那你就不要让我们出车。他们就那么鸡一嘴鸭一嘴地吵,吴子强一点都不像主任,反倒是车队的司机凶巴巴的。
  马海英被晾在那儿。吴子强好不容易腾出一点空儿,说柳县长的宿舍在三楼的326房间,您先上去,我一会去看您。
  326房间的门开着,马海英走进去,见是一里一外两个房间外间一张挺大的写字台,一对简易沙发和茶几,茶几前面摆了一盆君子兰,使简朴的屋子多了几分生气。她朝里屋走,看见单人床上堆了一堆洗好晒干的衣服,一件白衬衣下,露着柳建亭的枣红色罗纹内裤。她看见一个女孩正弯着腰在床边叠这些洗好的衣服
  看见女孩的时候,马海英的心缩紧了一下
  女孩回过头,有些意外地看着马海英说:“您找谁?”声音极其甜美,温婉又柔和。
  马海英说:“我是柳建亭的爱人”
  女孩哦了一声,表现出更大的意外:“是您啊,快请坐柳县长吃饭去了,马上就回来。”说着给马海英倒茶,用的是待客的杯子马海英也不说什么,端起柳建亭的大茶杯一气把里面的茶喝光,心想,这个有基玻璃的杯子是我在商场里给他买的,我有权用。
  女孩有些尴尬地看着马海英。马海英用最短的时间审视了这个女孩。女孩柳眉杏目,小巧的鲤鱼嘴,鼻子不大但挺直饱满,肤色白里透红,看人的时候不喜自笑,梳一条马尾,头发乌青发亮,地地道道一个乡村美女。
  马海英想,柳建亭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女子了
  马海英放下茶杯坐在床边,叠那些还没有叠好的衣服。她故意把柳建亭的内裤拿起来抖了抖,顺便看一眼女孩有什么反应。女孩果然红了脸,有些不安地站在那里。
  马海英反宾为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顾海灵。”
  马海英说:“你经常给我们家建亭洗衣服?”
  女孩说:“柳县长那么忙,我不帮他洗就没人帮他洗了。没事,这点活累不着我。”那口气,是在阻止马海英表扬她。
  马海英在心里哼了一声,她算是有涵养的,心里再怎么别扭,脸上也不能挂了颜色,再说,现在也不是挂颜色的时候。她问女孩:“你也在这儿工作?”
  女孩说:“我在办公室打字。”
  这时候,外面传来柳建亭的声音,十分的清脆悦耳:“海灵,还没忙完啊?”话音没落,人已经进来了。
  马海英无法形容柳建亭此时的神情,太复杂了,没有准确的文字来给这个表情定义。
  柳建亭说:“你怎么来了,我下午正要回家呢。”
  (待续)
  责任编辑:李京龙
  关家乱
  李友华
  一
  老关躺在病床上,要死不死。年轻的值班大夫又救护他一夜,又困又烦,便对病人的三儿子说道,“没办法治了,真不行了,病人……也就一两天,我看活过……明儿早上,那就不错。”
  “真的?”
  “真的!”
  三儿子和三媳妇全惊大了眼睛。可怎么办?两个人抓瞎慌了神儿。马上:先给在外地的二哥打电话;还有,快快把大哥和大侄女叫来。
  大侄女桂儿是这家医院的护理实习生,刚准备下班,又被叫到病房,要守着爷爷老关看他咽最后一口气。大哥两眼直直地面对老关一会儿开一会儿合的眼皮,开口道,“爸,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有什么说的?看着他咽气呗!”三媳妇道。
  二
  这夜虽是漫长,却悄然过去,一轮喷礴的红日由东而升,有惊无险的老关还活着!
  老人躺着,依旧喘,时而抻开一下眼皮,瞄瞄众人,似是在与大家磨性子,但他精气神儿不散。值夜班大夫准备下班,又过来看一次,但没说话,走人了,关桂儿去开交班会,也暂时离去。熬过一夜的人们,个个都有些烦,看到老关胳膊一抬一抬,像《儒林外史》的严监生举指头不放,也想要表白事情的样子,真有想去掐他脖子的幻觉和意识。
  大儿子上前,把老关的手用力按下,老关固执地又往起抬,不屈不挠。老人吃力地喘息,微弱地拔气,俩眼球子睁开来就盯人……
  半天没言声的三媳妇,像明白过来什么事似的,突然一欠身,蹦着脚儿向人们吼道,“咱们糊涂!他是想穿寿衣!快快买,给他抻上,就得了。”
  大儿子松开老关的胳膊,茅塞顿开也喊了一嗓子,“对对,兴许就惦记这事儿!”
  这便马上吩咐人,去专卖店,买老爷子此刻的安详。老关嘴角动了几下,这一动非同小可,众人马上来精神儿一片哄闹,个个脸上喜开了花。三儿子上前,满脸笑地摸摸老人的头,又给塞塞被角,表现出无微不至的关怀。老关确实也真疼人,似满意地眨一下眼睛,可又马上睁开来,半天不闭。是啊,这迹象显示,他是在等着穿寿衣。人死如灯灭,只要寿衣上身,也算落个心里头踏实。
  稍候,寿衣到,三媳妇举给老人,讲,“爸!看,我们把衣服买来了!穿上不?”
  老人眼神盯着寿衣,动了几动,嘴角颤颤地咧了几下,好像是表了态。“行啦!老爷子想穿!”这就齐帮动手,三媳妇一把薅去输液针头,其他人手忙脚乱地给老人掰膀子拽袖换寿衣。
  门一动,关桂儿随着来查病房的老大夫进屋,见此情景,马上急了。“你们干什么?干什么!没咽气就穿死人衣服,盼我爷爷早死啊!”
  三儿子凑过来,冲大夫大鞠躬,冲大侄女瞪大眼,说道,“反正也没治了,早晚都是咽气,叫他提前穿上衣服没什么不对!”
  老大夫脸上毫无表情,转身冲关桂儿,一语双关:“看来你爷爷是该回家了。”
  “对对对!”三儿子上前重重地拍了拍大夫的肩膀,说:“你真爽快!”
  桂儿上前猛地搡了三三叔一把,“干什么你,对大夫要尊重,没礼貌,俗人。”桂儿从小死的娘,没有过亲娘的疼爱,这脾气就总是怪,对三叔没客气过。
  大夫开口道:“老人行不行放一边儿,咱医院的条件有限,你们可以转院,回家也可以。”
  “行啦!”三儿子抢话道,“回家!”冲自己的媳妇吼道,“你快去办手续呀!”
  三媳妇噔噔地跑出病房,东寻西问南闯北撞,终于办得老关的出院手续,回病房却看见老人还稳稳地躺在病床上,仅是身下垫了担架。老人身着泛着灵光的寿衣,远看近看,都像仰卧在灵堂。老关的手臂还在往一抬一抬,不知要抓什么。家人们蔫蔫地散立一旁。大哥手上正玩弄着输液吊瓶,比试着将针头往自己面皮上扎。
  “你们也都死啦?怎么不抬人,我的手续办完啦!”三媳妇吼道。
  大儿子瞪了她一眼:“抬个屁!人还没死,就穿好了衣服,可怎么出医院,进你们家大门?你急你看着办。”
  是啊,老关刚刚被抬出了楼道,进电梯,就有好事人看见老关手臂灵活运动儿女们一点不伤悲,便提出疑问:“活人穿寿衣回家不吉利,出医院大门就会把医院的灾病,带家里去。”得,大儿子三儿子傻了眼,不得不张了将老爸往回抬。
  三儿子问大哥:“抬回去怎么办哪?”
  “脱寿衣。”
  “寿衣穿上了,再脱?有没有讲究?”
  “那就问你媳妇。”
  三媳妇了解了情况后也开始犯难,她趴到老关的担架前,似哭似笑地问道:“亲爸,都给你穿好了,就饶了我们吧,你死了我们抬你回去,你这样说死不死,我们……”
  大儿子不爱听三媳妇罗嗦,抢白她:“你脑袋不是灵吗,那就想办法,反正是你让穿寿衣,你说脱咱给他脱……”
  “我看行。”三儿子道。“不过他总抬胳膊,可能不愿意。”
  这时,关桂儿又进屋,没鼻子没脸冲所有人嚷道:“快弄家去,医院病房紧张,马上有急病号用床。”
  三媳妇对侄女没有好脸:“他是你爷爷。你爷爷穿寿衣回家,这吉利不吉利?没看见正想办法。”
  “反正也不回我的家。”桂儿说。
  老关是跟三儿子三媳妇一起过。孙女桂儿自小野性,老关还爱管事儿,所以爷俩儿从来不对付。
  三儿子对自己媳妇道:“别跟她一般见识,办大事要紧。”
  三媳妇背转身去,嘟哝着嘴上骂:“缺了哪门子大德。”
  “快点!快点抬!”桂儿向外走,话里有话地说道,“叫我爷穿这身衣服,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三儿子急道:“反正咱爸穿这衣服不好看,脱就脱呗。”
  “哎!我又有了。”三媳妇眼睛里升出一团光泽,“咱爸穿这衣服,俗,电视里中央大干部去世都是穿呢大衣,盖个红旗,那多有派!我看给咱爸换一身,里边穿名牌西装,一辈子没打过领带也拴一次,外面蓝呢子大衣,再买一块红布盖到他身上,这就什么讲儿,也都有了!”
  “中!”大儿子先表了态。
  三
  二儿子和二儿媳昨夜晚接电话,几千里外风风火火赶来医院,进病房,却看到人们忙着要给老关换衣服。弄不明白的他们也不问,扔下手上东西,跪地哇哇大哭。
  大儿子、三儿子与三媳妇赶忙上来劝。“还没死!不兴哭。”
  “……没死?没死就穿死人衣裳!”两人吃惊。
  “大哥,你给我说明白,怎么回事?”二儿子立眉道。
  大儿子叹了口气,用手指向三媳妇。
  三媳妇跨前一步,扶起二哥二嫂,说:“是咱爸的意思,是我最先体会到的,他的胳膊总举起来不放,这就是想穿衣裳。”
  二哥盯着三媳妇。
  三媳妇道:“二哥,确实是咱爸想穿的!你看他穿上了衣服,安定多了,要不手爪子四处抓,眼睛都不合。”
  大儿子忙拉老二出病房,在楼道里与他商议。“老三这浑小子,把咱爸怎么整成这样子。现在大夫治不了,同意让回家,我看回去咽气也好。可是穿一身寿衣不能进家门……”
  “不能什么都听娘们儿的,尽管老爷子愿意穿,寿衣也要真咽了气再穿不是。”
  老大无话可答。
  三媳妇出屋,在一旁开言:“这寿衣,也能穿,也能换。可穿过一次的寿衣,贴了死人肉儿,就不许再进家门,可孝子穿上可以。”
  “孝子穿寿衣?”哥俩儿听到都震惊。
  “孝子代穿,说明儿子有孝心!”
  二媳妇出屋,正好接声儿:“不用谁穿,衣服我拿着。”
  “寿衣拿着回家?那不中!”
  二媳妇也急起来:“别整那么多事儿,我不进你家的门,我在外边把寿衣扔掉。”
  二儿子两眼向自己媳妇一瞪:“说什么呢!爸的寿衣你想给扔了?亏你讲得出口。”
  “那你说怎么办!”二媳妇觉得被丈夫训斥没面子,表示不服
  “我说?我不说!”二儿子心里乱糟糟没一点章法。
  “对呀,脱下来的寿衣怎么处理?”大家全都直眼儿。
  “若必须孝子来穿咱爸的寿衣,那就应该我穿。”大儿子上前一步,分开众人回病房,“穿寿衣没什么可难的,穿老人衣服兴许会转个运带来福气。”大儿子娶过两房媳妇,第一个受不得关家的穷日子,留下女儿,与别人私奔。第二个媳妇人好,对桂儿更不错,但命薄。与老大没过上两年,暴症而亡。
  大儿子可以穿寿衣,众人上手给老关扒衣裳,孰料老人暗用力,不想再让人脱。三儿子忙拦大家,“等等!咱爸不叫脱。”
  老关喘得更厉害,手弯在胸前压住衣扣,眼睛睁开不闭,瞪着每一个人。
  二儿子上前道:“爸,我多年在外,孝顺您不够,如果今天早到一点,就不能让他们把寿衣给您上身。可现在您穿这衣服回家,对三狗子一家人不好,大家都商量了,让您换上西服和大衣,跟我出门到外地离开家时那样,也风光一回,怎么样?”
  三媳妇挤上前,说:“西服呢子大衣也算寿衣,那不是穿上逛景儿去的。”
  二儿子白了三媳妇一眼,继续道:“是啊,两套衣服,全是寿衣,都给您带走,听我句话您换上,他们能给您买两套衣服,说明托了您的福,他们日子过得好……”
  三媳妇再抢话时眼珠里泛出的光极强,“别说买两套,爸要喜欢,买三套寿衣也中!”
  二媳妇听三媳妇卖乖的话一脸不高兴,小声嘟哝着骂一句:“缺德。”二儿子继续晃动老关用着劲儿的手:“您点头,或者把手松了,换上衣服咱们回家。”
  四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老关脸上,希望看到和得到回答;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人还活着,没死,他神志清醒。
  终于,在儿女们的恳求下,老关用力的手松弛了,垂下。大家喜得赶紧扒了老人的衣裳……
  二儿媳不好意思看老关身体,退到一边;二儿子与她商量事,说话声音很低。
  三媳妇看有人窃窃私语,心里就有意见,口中话里有话:“这是大家的事,闲把手还行,但是孝心尽不到,老爷子到阴间找幸你……”
  二儿媳看她一眼,没接话
  二儿子狠狠地瞪了三媳妇一眼
  五
  老关被第二次抬出了病房。老大跟在后边,嘴上自语道,“我可以穿寿衣,寿帽可不戴。”说着一抹脑袋,把瓜皮黑帽扔在地上。
  三媳妇捡起说:“嘿!那你手拿着!”
  众人迈出沉重的脚步,个个脸上表情麻木……
  关桂儿正安顿新病号,抱着被褥过来,一眼见跟在担架后边的爸爸穿上爷爷的寿衣,惊叫一声松手,被褥落地。
  “老爸!你咋穿死人衣服!”
  三媳妇插腰在桂儿面前站住:“怎么,你以为都是死人才能穿吗?这叫孝子服!想穿你挨不上。”
  桂儿傻愣愣地站着,大瞪着两眼,看着老爸一脑门子的汗,左手抖抖地拎着瓜皮帽,极不自然地挤在人群中走上电梯……突然,她疯了一样地大吼着冲上去。“给我站住!电梯停下!”
  没人理她。
  电梯的门在她冲到近前早一步关上了。
  桂儿使劲拍起大门,“混蛋!全都是混蛋!”
  她疯了一样冲下楼道。“我爸爸也是个混蛋,穿寿衣就等于是死人,我不要他这个死人老爸!”
  六
  绿荫环抱的住院部大楼门前。着一身白衣天使服且满脸胀得红扑扑的关桂儿横臂拦住老关的担架。
  在医院里有穿白大褂的人拦路,一副担架后面还跟着个穿寿衣的活人,这新鲜事儿马上把人们招拢过来。
  猜不透看不透的人们指手划脚且悄声品评老关和他家孩子们。
  桂儿吼道:“我不想认你这个爸,你穿死人衣服丢人又现眼!”
  真丢面子!大儿子紧张得更是淌汗,脸冲着女儿陪不出笑脸,又不好意思看人群,不自觉地随手把黑瓜皮寿帽罩到了头上。
  “嘿!你缺德!你们全都缺德!”桂儿跳脚骂起来。
  “关桂儿!你快给我滚开!”三媳妇道。
  “不走!你是狐狸精,迷了我爸心窍,叫他穿上死人衣服,不中!给我脱!”
  “是孝服,不是寿衣!”
  “你怎么不穿!老爸你快快脱下来给狐狸精!”
  忽然有熟人拉了大儿子一把,说道:“寿衣都是随着死人一齐烧掉的,那是阴间的官服。你可是活人,确实不该穿。”
  大儿子愣愣地看着他,讲:“我爸不能穿两套衣服回家,那你说我怎么办?”
  “好办。”熟人凑在大儿子耳根前悄声道,脱下来烧掉!这就等于随死人一起带到了阴间。你提前给老爷子备了一套官服,这不是好事吗!”
  “你说……在医院里烧寿衣!”
  “……对!”三儿子挤过来接茬子,“我看中。大哥,快快把咱爸弄回家去,在这儿丢人哪。”
  “烧了。我正不想穿。”老大自语着,一把薅开寿衣扣儿二三儿子抢过寿衣抓到一棵树底下,掏打火机就点着,一股浓烟便腾天而起。
  忽然有人看到担架上的老关胳膊又是一抬一放的,还直用力去甩。围观的人吓得惊叫着躲开。三媳妇一把扑上去,用力按住……
  “干什么!你老实给我呆着!”
  老关不理她,仍在甩衣袖,眼睛睁开来又不闭。
  三媳妇自己嘀咕起来:莫非,他不想让烧那身衣服?
  三媳妇伏身在老爷子耳前道:“那身寿衣,提前给你送阴间去,你一去了马上就穿,你多有福,两套衣服,又是古代的又是现代的……”
  老关不理她,仍在甩胳膊。
  “哟,看出来了,你这是不喜欢现在穿的这套衣服,你想还那身古代的官服……!”
  听三媳妇说这话,老关的胳膊不动了。
  “嘿!神了,这话说到咱爸的心坎上了!”三媳妇又蹦起来。
  在一旁的二儿子惊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对自己媳妇说:“真神,狗子媳妇问得也对,咱爸喜欢老辈子服装,还想当个阴间的大官儿!”
  “谁在放火!怎么回事?”医院警卫跑过来。
  “别烧啦!别烧啦!咱爸还穿呢!”三媳妇扒开丈夫和警卫,上去用身子扑火……
  火被弄灭,寿衣已被烧得不成样子。警卫喊道:“太不像话,到保卫科走一趟。”
  三儿子冲警卫瞪眼,“滚!”转脸冲直眼在担架前的桂儿说,“告诉他们,走开,小心我跟他们玩命。”
  关桂儿要命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闹,在医院中点了火,惹事生非呀,她忙分开众人逃回住院部。两个警卫不依不饶……三媳妇这时已经有了新主意。她笑容满面地站到大儿子跟前,“大哥,再买一套寿衣给咱爸换上,他爱穿咱就买。”
  大儿子看了看三狗子媳妇,晃了晃头。二儿子二媳妇缩到一旁不表态。三儿子拿钱,说:“大哥已经同意,办!”
  突然二媳妇失口喊道:“别在大日头底下给咱爸扒衣服。”
  七
  三媳妇喊了一句:“往回抬!”一路人马浩浩荡荡返身进楼。
  稍候,在一楼的楼道里,第三身寿衣上了老关的身。老关也被折腾得更没有了半口气。
  替换下来的名牌西装和呢大衣送到老大手上。
  桂儿近前道:“我告诉你,这还是死人身上脱下来的,你不能穿两回,给二叔。”
  二媳妇一旁听到,接过衣服,看了看,对丈夫说:“衣服好好的,是名牌,那你就穿。”
  “什么!放狗屁!死人的衣服你也敢要?你要?我不敢穿……”
  桂儿说,“我爸能穿,你为什么不穿?我爸已经穿过了!”
  “你爸是老大,老大是长子,你懂不懂?”
  “我不懂!轮到你穿你就穿,不穿不中!”
  三媳妇满脸堆着笑,话里有话对二儿子道:“有人就是四六不懂。反正寿衣不能拿着回家,二哥你听侄女的话,穿上吧。”
  二儿子道:“叫你狗爷们儿穿。”
  三儿子上前:“这叫什么话。你在外,是我伺候咱爸!别忘你老二的身份,轮到尽孝别躲。”
  二媳妇开口:“我们在外地,家里风俗知道得不多,他不穿可以理解,轮到你穿,好好的衣服,穿上有什么了不起。”
  二儿子冲老三道:“你穿,我喊你二哥。”我就是不穿。
  三儿子说:“这谁大谁小爹娘生的,你若死了我才能排老二。”
  大儿子生气道:“争什么,我再穿一回就是。”
  关桂儿说:“他敢!他敢再穿我一头撞死。”
  三儿子道:“二哥,别谦让了,咱们快快回家去,你穿上进家脱下来,我再穿。”
  三媳妇抢白,“放屁,寿衣都要烧的,你们什么都不懂!只是叫你们把寿衣穿上回家,别拿着进门就行。”
  二儿子:“拿着回去碍什么事?”
  三媳妇眼一瞪:“穿过的寿衣拿回去给活人带灾气!你是不是盼着我们跟咱爸一块死?”
  关桂儿声音不大地接话,“该死就死。”
  二儿子极不情愿地在自己媳妇的帮助下开始穿从老关身上扒下来的西装和大衣,费了半天劲,脸上汗水流淌下来。媳妇挖苦道:“咱爸穿上不出汗,你学着点儿,心稳自然凉。”
  “除非我也是死人!”二儿子道。
  众人惊愕。
  八
  老关从来就没有停止呼吸,正吸进氧气,呼出二氧化碳……
  喘得也没有多大力气的老关,被人扒一回衣服套一回衣服,一身官服又穿戴停当。
  担架再次被抬起,老大跟其后,被女儿桂儿一把拉开,一身“孝服”的二儿子排到了前边。二媳妇立丈夫一侧,三媳妇不干,拉开她,“所有女人在后,这是风俗,是家里的规矩。什么都不懂。”
  九
  浩浩荡荡一行人,举行仪式一般,抬着老关终于离开绿荫环抱的住院部大楼,绕到门诊楼前广场。病人在这里就可以上车回家。
  “停!”三媳妇喊,“这样走,外人还真以为咱爸已经死了……”
  桂儿道:“我爷爷根本就没死,你们非叫他穿死人衣服……”
  “是寿衣。”二媳妇为她纠正。
  “桂儿,你别说什么死人不死人了,我真不喜欢听。”二儿子道。
  “行,我爷爷这身死人衣……不,寿衣,还应该脱下来。既然人没死就不应该穿寿衣!你们让我爸孝顺过一回,你也孝顺过了,我看三叔还没孝过,那么三叔也应该轮上,快叫三叔替爷爷穿上寿衣。”
  此时又有外人在一旁说开了闲话。
  “什么人哪,老爷子还喘着气儿,就让穿上这衣服?岂有此理。”
  “……养了群猪狗不如……有什么办法。”
  三儿子顾来的司机一看病人穿着一身寿衣,脸难看得吓死人。“我说,三狗兄弟,我这八成新的车,可不能拉死人。”
  三儿子道,“我爸他,没死,还能动……”
  司机道,“是啊,我知道,真拉死人我说什么也不来。但穿这一身寿衣躺进我的车,那不就跟拉死人一样吗?”
  二媳妇怯生生地说道:“咱爸没死,确实不能穿寿衣,活人替穿就该替穿到底。其实活人就是活人,活人穿什么都没事。”
  司机开言:“就是!活人怎么穿都中,光屁股都美……”
  “是这道理。”三媳妇说,“不怕,咱哥儿们多,不能让外人笑话。大哥,那还是你替咱爸穿一回。”
  “还让大哥穿?”二媳妇惊得把舌头都吐出来,眼皮子往上一翻,退到一边。
  一听此言,老大也愣了一时,突然,脸憋得红红的,冲老三开了炮:“这家全让你媳妇当了,搞得什么玩艺!死人衣服叫我穿了脱脱了穿,拿我当男模啊!”
  一直温顺的大哥的愤怒,使众人惊愕。
  三媳妇反应快,嘴茬子顺:“怎么?不对吗?你有媳妇我就不管了,谁叫你没有……”
  “住口!”三儿子一拳捣在自己媳妇的胳膊上,怒训起来,“少再放屁!都是你把大哥惹生气,给我少说话,不把你当哑巴卖。”
  关桂儿大声抢话叫道,“狐狸精!丧门星!”
  三媳妇眼含着委屈的泪,手捂着疼痛的胳膊,半天没喘过气。
  关桂儿又补上骂了一句:“狐狸精,骚狐狸!”
  三儿子打了媳妇,心里没了气却觉得理亏,向众人陪起笑脸,“没事,没事。”
  “你,你说没事,我有事!现在不和你计较,咱们到家去说。”她向丈夫又吼道:“三狗子!那寿衣你穿!”
  三儿子愣一下,又陪笑道,“我穿行。就差了我了,我若不穿,还看不出来我是大孝子呢。”
  听他这么一说,三媳妇嘴唇抖抖地抿了两下,没笑出来。但这已使大家的心情好了一点。
  没事了。有事就是赶快分开众人,往回搭,找遮阳的地方去给老关换衣服。
  十
  真的到了老关较劲的时刻,被人又扒去衣服,一点反抗的意识也没有了,那只总是往起抬的胳膊也软在了身体一侧,任人搬弄。
  司机笑脸相迎拉开了车门,嘴里喊着:“安全第一,稳着点儿。”众人相帮,将老关送上车。
  喜好热闹的闲人无数,围观在周围,七嘴八舌评说三二一。
  由于汽车在此等候已久,一旁就散乱地停放了许多电动车自行车,突然有一辆经不住灼热日光的曝晒,“砰”地一声轮胎放了炮。众人受惊吓,慌慌地散开。三媳妇也不禁一愣。只见坐到了车里的她眼睛圆瞪,从车窗里伸出头和手,在车帮上啪啪就拍,并冲站在车下的关桂儿喊道:“坏啦!,咱们这么些人真都是废物,忘了买挂炮崩一崩。对了桂儿,你是孙女,你别当没事人,这事儿由你办!”
  关桂儿的脸开始憋得痛红,眼睛冲着三叔婶也瞪得像球,好像她此时有杀人的心了……
  已被抬上车的老关这时突然咳嗽了起来,呛了气一般,连叫三声,惊呆了所有的人!
  稍顷,大儿子的惊叫就山呼海啸般传出车外:“爸爸!你死啦!你真死啦!”
  这时,关桂儿抬手打人,她站在车下,用足了力气把巴掌盖在了三媳妇从车窗探出的脸上。
  车上人都在大叫:“爸……!”
  急了的三媳妇一把夺过来三儿子手上的瓜皮寿帽,重重地向桂儿的脸上扣去。嘴里大声喊叫着,“我给你戴死人帽子!”说着挤身下车,与关桂儿厮打在一起
  车里车外哭闹一片。
  三媳妇被老三拽上车来,嘴里还在骂不停时,被大哥喝住。
  此时老关重咳一声,一口浓痰吐出。老爷子足足地吸了口气,说道:“老三,家里头的……人都齐了,跟他们说下,我,找老伴儿的事……都,肯定乐意。”
  责任编辑:闻平
  噩梦
  王庆生
  一
  他驾驶着一架中型运输机,航行在自己选择的一条航线上。他双手紧握着驾驶盘,眼睛不时地看看地面和仪表,脸上堆起了笑容。
  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相貌端丽秀气的姑娘——他的未婚妻。只见她手里拿着一张地图,一会儿指点着机下的地标,问他地标处在地图上的具体位置;一会儿对俯瞰到的广袤斑驳的田野,纵横交叉的衢径,脉状溶溶的江河…——一幅幅斑斓多彩的画面,发表一番感慨之词。
  片片积云风驰电掣般地掠过,飞机开始了不断地上下颠簸。
  他看了看她——呵!她已经神魂颠倒,欣喜若狂了!是的,她曾经对他说过,如果她能坐上他驾驶的飞机遨游四方,这将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他对她说,倘能如此,那将是他最引以自豪的。现在果然如愿以偿……
  倏地,只听他“啊!”了一声,不好!飞机已进入了浓积云。稍微懂得飞行常识的人都知道,飞行的气象要求是最忌浓积云的,因为它是雷公的领地。只要飞机误入,残暴的雷公是丝毫不讲情面的。然而,这时的他,任何解数都将无济于事——晚了。随着一道强烈的闪光,飞机就像失去了平衡,一头朝地面栽了下去。
  “啊!——”他大吼了一声从噩梦中醒来。
  “真倒霉!在火车上做噩梦。我是回家结婚的,多不吉利呀!”他想。
  可是,他又想到,小时候就听母亲说过,梦与事实正好是相反的,“梦恶而实善,梦善而实恶”。不过,他自己却不完全相信这种说法,因为它缺乏科学依据;再说,根据自己的亲身体验,也证实这种说法是不能成立的。他曾经多次做过噩梦,而过后并没有遇到好事;他也曾经多次做过美梦,而过后也没有给他带来不幸。他相信科学,但在他读过的科学书籍中,也没有找到有关噩梦和美梦各征兆着什么的解释。俄国著名生理学家巴甫洛夫说,睡眠是大脑神经的全部抑制,做梦就是一部分大脑神经还没有受到抑制的结果,即受到抑制的大脑皮层的个别兴奋点在孤立地活动。因此,这种大脑的不完全思维,肯定是些荒诞的胡思乱想。
  “梦就是梦,梦不等于现实。”他慰藉着自己。
  二
  他看了看表,现在是4月25日6时一刻了,再过两个小时就到S市了,在车站就要和未婚妻徐枫见面了。和她已经分别了快两年了。多么漫长的两年呀!为了战备,为了执行训练和各项任务,他曾经三次推迟婚期。这次是刚刚完成海上勘测任务回来,团长催他回家结婚的:“小丁,这次任务又完成得很好,你也该回家办喜事去了,不然,小徐该骂我们了!”
  “她一定会来车站接我的”,他这样想着,因为在他动身的前一天,就给她发了电报,把回家的消息告诉了她。当她接到电报的时候,一定会是非常高兴的,她在每封来信中,都曾经热切地盼望着我们早日再次聚首的时刻,这个时刻不是即将来到了吗?
  这时,一个美丽的倩影出现在他的眼前。多么像她?啊!就是她!多么美丽的她呀:苗条匀称的体型;丰满的胸部;白皙丰润的面容,在一张美丽动人的脸蛋上,挂着一双水灵而又多情的大眼睛,面带笑容,在离嘴角不远的地方,嵌着两个诱人的笑靥。这是梦境,还是幻觉?他不知道,反正是他看见了她。
  就在这时,一位旅客的连续咳嗽声惊动了他,这才将他的神思,从她的身边拉了回来。这是卧铺车厢,旅客们都已进入梦乡。除了车轮与铁轨的间隙相摩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外,很少听见有其它的杂音。他看了看窗外,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又躺下了。此时,魂牵梦萦的记忆,使他伴随着追忆的神经又回到了过去的年代——
  他的家和徐枫的家,同住一条胡同,两家相距不到一百米。在他们青梅竹马的时候,还有一个男孩,他叫蒋楠。自己和蒋楠同岁,比徐枫大一岁。孩提时,他们三人经常在一起做游戏,捉迷藏。有一次,他们做起了“捉特务”这个游戏,自己装扮成我公安人员,蒋楠装扮成了特务,结果因为捉拿和反捉拿,两人竟撕打在一起。但因自己力气大,获胜了。可蒋楠不服气,在当自己毫无防备的时候,他用一块石头狠狠地砸了自己的脚。脚被砸破了,鲜血汩汩地流,痛得自己嚎啕大哭起来。蒋楠得意地跑了。这时徐枫跑了过来,她把她刚买来的手帕拿出来裹在自己脚的伤口上。当自己用感激的目光向她表示谢意时,发现她也跟着流了泪。
  初中快毕业了。有一次,老师要测验一下学生们的理想是什么。因为自己是班长,老师首先问:“丁志恒,你先说说你的理想是什么?”自己当时很干脆地回答:“当一名人民飞行员,保卫祖国的领空,飞向宇宙,飞向太空。”当老师问到徐枫的时候,可她一下子懵了——不知道怎样回答为好。只见她那张美丽的脸颊憋得通红通红;她下意识地望了望自己,从她的表情里,自己已经看出了这是她在求援的信号;自己咳嗽了一声,旋即拿出一本《物理》书,朝她晃了一下。顿时,她茅塞顿开:“我要像居里夫人那样,当一个人民的科学家,为人类造福。”后来,当老师问到蒋楠的时候,他却回答得非常流利:“我要当一个像希特勒那样的军事家,征服帝、修——”当他要说的那个“反”字还没有说出口的时候,同学们都哄堂大笑起来了。从此,同学们都管他叫起了“老希”了,以至后来人们好像把他的真实姓名都忘却了似的。
  “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了。学校分成了两派。一派称“追派”(全称是“追穷寇造反兵团”),另一派称“东派”(全称是“东方红造反纵队”)。蒋楠一开始就成了“追派”的总指挥。而自己却参加了“东派”。然而,后来当自己发现,这两派组织不仅是在造反,而且更是在“造乱”的时候,便毅然退出了组织,开始攻读航空理论。徐枫呢,她一直是一个“逍遥派”,任何组织她都不参加。她认为,什么“造反派斗争的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纯粹都是欺人之谈;少搞点舌战,少砸点门窗,多上些课,比什么都好。于是,她开始自学尚未读完的高中课。
  由于徐枫和自己都已成了逍遥派,而且又都励志自学,所以,俩人有更多的机会谈天论地。对于“史无前例”运动的看法,对于社会的看法以至林林总总的问题,都能趋于一致。如果说在孩提时代二人两小无猜,那么,随着年龄的增长,情窦初开,已使俩人的心里都开始出现了爱情的萌芽。
  不久,征兵开始了,自己被批准应征入伍。在临行前的一天晚上,自己和徐枫紧紧地靠在一起,想到俩人马上就要分手而极度感伤。自己的感伤不仅是出于对自己恋人的依依惜别,同时还因为自己已经知道,知青的上山下乡运动即将开始,而徐枫也已决心响应党的号召,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自己为她的前途感到忧虑。
  自己在陆军连队锻炼了不到半年,就被空军挑选为飞行员。多年的夙愿终于实现了。由于自己入伍前就已经掌握了一定的航空知识,所以,进入飞行训练时,其进度一直名列前茅;不到两年就飞完了四种气象的所有科目;并且很快又成为全师有名的技术尖子。到了1975年,就已经担任了飞行大队长的职务。
  徐枫下乡后,从她给自己的来信中得知,在农村,她受到了贫下中农们的热诚拥戴和赞佩,不久就被推荐上了大学。1974年被分配到S市纺织机械研究所任技术员。
  使他难以忘怀的是,徐枫刚刚毕业即1974年5月的一个星期天——自己第二次休假归队的前一天下午,他们俩人在喧宾湖上荡起了一叶小舟,海阔天空地谈论着,从部队谈到农村,又从社会谈到了建立家庭……
  “时间过得真快呀!一位俄国诗人说过:‘过去了的,再也不会回来。’你不感到时间对待我们太无情了吗?”徐枫说。
  “是的。自然法则对待我们的确是太残酷了。不过,它对每个人来说都能一视同仁,我们还没有见到,也没有听说过,它对哪个不幸的人,有过恻隐之心。”
  “志恒,你这一走,什么时候还能回来呀?”
  “只要我不死,还活着,明年我一定回来,咱们结婚。”
  “看你,净说些不吉利的话。你说话为什么非要带上个‘死’字呢?”
  “作为一个军人,就得要时刻想到死。不然,就失去了军人的价值。当然我是不会自我丧命的。但是,我要是万一出事,你怎么办呢?”
  “你走到哪里,我会跟你到哪里。假如你为国捐躯,我也绝不会苟且偷生地活在世上。”
  “不要这样,不要亵渎自己的生命,只要不忘记我们的过去和今天就行了。”
  “假如我有个不幸,你又会如何?”她说。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地问我。”自己朝她粲然一笑:“怎么说呢?总之,跟你一样。”这时,自己忽然看见一群小鱼在争夺着一个豆粒大的食物,指了指鱼群:“你看见了吗?如果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就像那群鱼所争夺的食物一样,葬身鱼腹!”
  “同志,换票啦!”列车员在呼唤他。根据他的旅行经验,现在列车马上就要到站了。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他又想起了开头做的那场噩梦。旋即,似乎在他的心头放上了一块冰,一下子将他那高温的心绪降下了足有20度。
  “梦是假的,荒诞无稽。”他这样宽慰着自己。
  三
  车站出口处。
  下车的旅客蜂拥川流;来这里接客的人们嘈杂乱叫。他在人群中寻视着,两只眼睛像雷达一样地在搜索着目标。然而,却始终没有发现徐枫的影子。
  “哥哥!”待他回头看时,一个姑娘的一只手已经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我找了你好一会了;我刚才那样大声叫你,你都听不见。来,把东西给我吧!”她是他的亲妹妹,叫丁志梅。
  “你徐枫姐呢?她怎么没来?”
  “徐枫姐……哥哥,妈妈听说你回来,一夜都没睡觉,还给你准备了好多好多的吃的。咱们走吧!”
  他那两只谛视着妹妹的眼睛,看到妹妹的神情,骤然间变得悲戚与凄楚起来。妹妹“顾左右而言它”,他感到这里面肯定有文章,也许这就是一种不吉利的信号。此时,他如坠五里雾中,心里像吊上了一块铅。
  他急不可耐地问:“徐枫她到底是怎么啦?你快跟我说实话。”
  妹妹犹豫片刻说:“看把你急的本来妈妈说,等你回到家后再告诉你的。徐枫姐,她……她被捕了。”
  清明节的前两天,徐枫听从北京回来的人说,天安门广场前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周围,放置了好多好多悼念周总理的花圈,到处都张贴着悼念周总理的诗词。随即,她找到了他们所里的两位和她要好的姑娘以及丁志梅共四人,决定也做两个花圈,在清明节这天放到市中心广场;徐枫还自告奋勇地提出,由她写一篇悼念周总理的长诗,诗题定为《英灵颂》,也在清明节这天张贴在广场检阅台的墙壁上,以表示她们对周总理的崇敬和怀念。第二天,她们所里的打字员蒋婉——蒋楠的妹妹——也要求参加这一悼念活动。丁志梅极力反对,说她哥“老希”是个满肚子坏水的市公安局副局长,她这个人靠不住。而徐枫却说:“我了解她,她跟她哥哥不一样。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份力量。”
  蒋琬来研究所还不到一年,现在徐枫和她也算是好朋友。这不仅是因蒋琬的文静、深沉的性格与她有相同之处,而且还因为她俩小时候就是好朋友的缘故。尽管人们常常议论说,她哥“老希”比当年的希特勒还要坏,可她总认为兄是兄,妹是妹,妹不等于兄。近半年多来,蒋琬曾领着她到蒋家去过两次,自从“老希”当上市公安局副局长后就搬迁了,搬到了原来一个资本家住的别墅。
  清明节这天上午,她们五人带着花圈和诗卷,来到了市中心广场的检阅台。当她们把《英灵颂》诗卷刚刚张贴完毕,一辆卡车开过来停在了她们跟前。从车上跳下来七、八个警察,一拥而上把她们围住了。
  “谁叫你们这样干的?”一个领头的警察气势汹汹地问。
  “怎么?难道悼念周总理也有罪吗?”徐枫反攻为守地回答。
  “少罗嗦!不许你们这样做。这是上边的指示。把她们都带走!”
  她们被带到了市公安局一个麻子处长审讯了她们。当天下午,除徐枫外,她们都被释放了。而徐枫呢?麻子处长说她是聚众闹事,煽动群众,为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涂脂抹粉;尤其是在《英灵颂》这首诗中,有“眼镜蛇”这个词,这不是明明在影射和攻击中央首长吗?这完全构成了现行反革命罪!就这样,“现行反革命罪”之冠就戴在了徐枫的头上。。
  至于以后的情况,丁志梅就不清楚了。不过,最近听说,徐枫在十天前已被押到了齐北监狱。
  丁志梅对于这件事的发生和结局感到蹊跷。开始,她怀疑是蒋琬搞的鬼。不是妹妹串通了哥哥,就是哥哥串通了妹妹然I而,蒋琬一口咬定,她从来没有跟她哥哥透露过悼念周总理这件事。但她承认,她跟母亲透露过。因为在清明节前一天晚上,她为做花圈而回家很晚,在母亲的追问下,她不得不婉转地说出了这件事。为此,她母亲还当场痛骂了她一顿,从大门口,一直骂到她哥哥的门前
  听完了妹妹的陈述,丁志恒心绪万千——愤恨、悲痛、敬慕、忧悒……总之,苦、辣、酸、甜、涩一下子涌上心头;他感到自己就像害了一场大病一样:精神恍惚,四肢无力,心情格外郁闷,犹如飞行在6000米以上的高空没带氧气面罩一样。但他还是鼓足了勇气,振作起了精神。他坚信,徐枫是无罪的。尽管太阳能被乌云遮住,甚至下起了暴雨,但总会雨过天晴的;邪恶是不能长久的。
  他试图倾自己的全部力量营救徐枫。
  他首先想到的是应该先找到“老希”。虽然妹妹说他很坏,但他觉得自己和“老希”,毕竟是发小和同学,找到他叙叙旧情,他也许会肯帮忙的。可是,他想错了。每次去公安局找他,那个麻子处长不是说他开会,就是说他学习去了。他无可奈何。但又想到,无论“老希”怎么忙,中午也一定是要回家吃饭的他决定中午去家里找他。然而,门岗根本就不让他进门,称蒋副局长工作太忙,不接待任何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离他归队的日子已越来越近。看来,在这里,靠自己营救徐枫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但他仍不甘心这件事就此了结。他想起了某部电影中的一句台词:“不见输赢,决不下赌场!”他决定给省里写信,给公安部写信。而这些信发出后,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他彻底失望了。看看日历,距离他归队的日子只有四天了。现在,他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痛苦与忧戚;他的大脑神经做着布朗运动在加剧,他的心里犹如有一只小鸟一样在颉颃着。因为他知道,上级不论对于飞行员本身还是配偶,在政治条件的要求上,都是极其严格的。虽然他和徐枫的关系早已得到部队领导机关的承认和批准,但是,只要没有结婚,就不成定局。且不说她现在已经坐牢,就是被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那今后他们也是难以结合在一起的——除非以牺牲自己的大好前程为代价。
  他,一个飞行大队长,回家前师长又告诉他,师党委已经决定,准备叫他担任团参谋长职务。在前途与爱情面前,他的心情是多么矛盾!难道前途与爱情就不能统一起来吗?他感到迷惘,他感到费解。“不,她是无罪的;他现在是在蒙受奇冤。”他的心声在呼唤他。“我不能抛弃她,不管她的最后结局怎样。否则,我对不起她,我会受到正义与良心的责备。”在这前途与爱情的抉择时刻,他毅然选择了后者:朝着爱情——不,朝着正义和真理的彼岸驶去。
  他决定马上到齐北探监,并把自己的现实情怀全部都告诉她。
  四
  齐北监狱的面积很大,据说是当年日本人建的。日本人曾经在这里屠杀了无数中国同胞。1947年秋,被我军在清风店俘获的国军中将罗历戎就曾在这里羁押过,后来才转到辽宁抚顺战犯管理所的。这里除了有一幢楼房外,其余全是清一色的平房被一道很高的围墙包围着,围墙上面布满了铁丝网。进了大墙内,让人感到格外阴森恐怖,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丁志恒提着一个手提包,和他妹妹一起由狱政科长领着,向监狱的卫生所走来。
  “徐枫她到底患的是什么病?”他问。
  “什么病?畏罪跳楼自杀!”狱政科长答。
  “什么?畏罪——跳楼自杀?”他故意把“罪”字拉得很长。
  “哎!真是罪有攸归、自食其果呀!”
  沉默。
  这是一间专门供女犯人住的病房,摆了两张病床。现在就徐枫一人住在这里。
  当他们走进病房时,徐枫正躺在病床上,好像还在睡觉。在她的身旁,还坐着一个大约三十六、七岁的妇女。经狱政科长介绍,她叫李慧颖,是这里的护士。就在他和李慧颖寒暄的时候,徐枫醒了。当她看到丁志恒就站在自己的身旁时,便倏地一下子坐了起来,神经质地看着她,面部肌肉开始抽搐,眼泪夺眶而出。她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后,才说了句:“赶紧离开我!”
  他把手提包中的罐头、糕点、奶粉、巧克力等食物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堆在床头柜上。
  “不!你拿走!我不要!你赶紧离开我!”她局促不安地说。这时,她已经泪流满面了。
  “枫!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要赶我走?”他深情地望着她。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现在的她和以前的她,已判若两人:双眼凹陷,面容苍白而憔悴,头发蓬乱,眼角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的显露出来;过去的那种动人艳丽的光彩,已经完全消褪;而且在她的左臂上还系着一副醒目的夹板,估计这就是她住在这间房子的原因了。这一切,很难想象到她已经蒙受了多么严重的肉体摧残和精神折磨。虽然徐枫刚才讲的话,使他感到难堪,但他理解她的心情,更了解她目前的处境,他没有理由去责怪她。
  “我希望,我们都不要忘记过去。”他说。
  “志恒同志,请原谅,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你,但我现在不得不这样称呼你。我希望,我们过去的,就让它永远地过去吧。对于这个问题,我相信你一定会理解的,你比我更清楚。”
  “我一点也不理解,也更不清楚。我要求你,向我解释和说明造成你现实的一切;你的事情我知道了一点,但我需要知道全部。否则,我绝不会轻易而又莫名地离去的。”
  “不行!我恳求你,必须离开我!必须!”
  “枫!你到底怎么啦?你说清楚好吗?不说清楚,那我是不会走的!”他的表情显得格外忧伤
  沉默片刻后,“那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你要把我们的过去和我,要一起永远、永远地忘记。”
  五
  事情的缘由,要追溯到他们的学生时代。
  还在上学的时候,随着年龄的增长,生理上第二性征的出现时,蒋楠就开始暗暗地追求着徐枫。在他的心目中,徐枫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可是,当他主动接近她时,她对他却总是冷若冰霜。他发现她跟丁志恒的关系,又是那么火热,他失望了。他嫉妒丁志恒,他埋怨上苍为什么把他与丁志恒安排在一起,而又让自己身居下风。因为论长相,他比不上丁志恒这个美男子,论体魄,他比不上丁志恒那么强壮饱满,论学习成绩,丁志恒在全校是名列前茅的。他甚至埋怨父母,为什么当初不把他塑成一个像丁志恒那样或胜过他的人。然而,他的意志并没有被自卑感所吞噬,他没有沉沦,他觉得徐枫虽然是一条美丽的彩虹,但自己如能一步登天,也可以将她抓到手。他很小的时候,就听母亲说过,在自己生下来刚满百天的时候,母亲请了一位算命先生给他算命。算命先生说,这孩子有官运,长大了要做大官。后来,他从书本和电影中看到,凡是做大官的人都能得到美女。希特勒临死的时候还娶了一个名叫爱娃·布劳恩的年轻漂亮的妻子呐。他认为,一切女人即爱钱,又爱官。所以,有了官就有了一切。他决心要走这条路。
  虽说他的能力有限,但他有两个一般人是不具备的特长。其一是他的嘴皮特别薄,能说会道,善于言辞,一个极其平淡的故事,如果出于别人之口,听起来也许会感到索然无味;而如果从他的口里出来,那就会变得绘声绘色,娓娓动听了。其二,嬗变,会看风使舵,具有俄国小说家契可夫所描绘的《变色龙》的本领。他就是凭着这两套本领,在那造反和浩劫的年代里,应了算命先生的谶语——做上大官了。
  就在他当了造反派的总指挥的当天,他兴致勃勃地跑到徐枫的家里。告诉她,现在他已是大名鼎鼎的总指挥了。他同时还叫她也参加他们的组织,与他们一起去揪斗走资派。他还说,如果她能参加到他们的组织中来,他将感到无限欣慰,他还叫她担任他们的宣传部长
  “我不想当官,更不想参加你们的组织。你们整天揪这个,斗那个。校长、书记、市委书记、市长们,难道都是走资派?我们建国以来所取得辉煌成就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枫,你别误会,我这不是别出心裁,这是党报社论中讲的呀!‘斗争的矛头要指向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社论难道不是这么说的吗?”
  “别说了,我不想听!反正我不参加你们的组织。”
  “难道你就这样情愿地当一个铁杆保皇派吗?”
  “如果你觉得我是一个保皇派,那么,我这个保皇派算是当定了!”她双目怒视着他,突然提高了嗓门:“可你们到底又算什么?要我说,你们正在做着我们的敌人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太可悲了!”说完愤怒地转过脸去。
  这时的蒋楠,其面目已经赧红耳赤,他已无言以对。说了句:“再见。”悻悻地走了。
  当全市所谓的“造反派”实现大联合的时候,蒋楠一跃变成了“红造总”(全称是‘红卫兵造反总部’)的副总司令。这一天,他又来到了徐枫的家里。这次,他来的目的有三个:一是报喜,他已当上大官了。二是对上次发生口角的事表示忏悔,三是来此征求徐枫的意见,问她能否跟他一起去外地搞串联。还说,这次串联是由他亲自组织的。串联的路线是南京-上海-杭州-广州,完后经京广线返回本市。他说,串联活动是件特大的好事,吃饭、坐车都不花钱。还可以游山玩水,大开眼界,其乐无穷!他还对她说,如果她愿意去,可同他编一个小组,他可以随时照顾她。
  可是,徐枫却说,她近来身体不好,不宜远征,拒绝了蒋楠的要求。
  蒋楠再一次被拒,又灰溜溜地离去。
  就当蒋楠走后不久,丁志恒就走进门来。
  “枫!咱们串联去吧!”
  “怎么?你也想去串联?”
  “是的!这是个机会。我要去。你呢?”
  “那,我——怎么?你真的要去吗?”
  “我要去南京。”
  原来,他刚刚接到表叔的来信。他表叔是南京航空学院的老教授,在航空界颇有威望;早年曾留学英国,获博士学位。表叔在信中说,眼下院里风声很紧,随着“造反”的深入,听说最近要搞一次大的“焚书坑儒”运动,他非常担心自己的著作手稿和航空教科书被焚。所以,他决定要把这些手稿和教科书转移到表侄丁志恒家里来。因为他的家庭属于工人世家,即使社会上有再大的政治风浪,也不会危及到此。
  “我把这些手稿和教科书拿回来,我还可以学一学。”
  “好!我也去!跟你一起去!”徐枫高兴地说。
  两年后蒋楠的生活中发生了这么一件事:“红造总”的总司令是个姑娘。虽然这个女司令长得不算漂亮,但根子很硬。她的一个亲戚是中央文革小组的成员。不要说蒋楠想巴结她,就连省、市的头头脑脑,对她也要退避三舍。由于他俩长期接触,遂发生了暧昧关系。后来致使这位女司令怀了孕。这时女司令提出要与他结婚。老实说,从蒋楠的内心讲,他并没有看中她,他不愿意做她的丈夫。可是当女司令说到你要对一切后果负责时,他怯懦了。他觉得惹不起她。他害怕丢官。害怕丢掉一切。他想起了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了自己的前程,他不得不答应她的结婚要求。尽管当时他还不到国务院提出的结婚年龄。从此以后,女司令也自动退出了政治舞台,而由蒋楠完全取代。
  1975年冬,有一天下班后,蒋婉把徐枫领到自己的家里,她是让徐枫来帮她解决织毛衣的一个技术难点的。这是徐枫第一次来到她们的新居。正巧,蒋楠夫妇也在家。徐枫的到来给蒋楠带来了无比的欢乐。他对她就像久别重逢的战友一样的热情款待。水果、可可、点心、糖块等,整整摆了一桌。他们攀谈了起来。蒋楠问到了她的下乡生活,大学生活,以及她现在的工作情况。徐枫觉得,他当时已经建立了家庭,对于过去的事,不能总是耿耿于怀。所以,她没有顾忌,而表现得温文尔雅,谈笑风生。可是三个月后,她第二次去他家时,他妻子不见了。原来,他们已经离婚了。后来听蒋琬说,主要是因为她哥哥嫌弃妻子长得不漂亮,并称没有夫妻感情而离婚的。
  徐枫被捕后,一共被审讯了四次。其中有三次是由麻子处长秘密进行的。通过秘密审讯,才使徐枫明白了被捕的真正原因,也彻底看清了蒋楠的庐山真面目。
  麻子处长的三次审讯,主要是让徐枫答应一件事:她必须和蒋楠结婚。他说,徐枫虽然已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反革命罪,但刑法也是可以灵活掌握的。蒋楠虽然是个副局长,但他的权力很大,连局长都得听他的。如果徐枫答应能和蒋副局长结婚,蒋副局长已经答应要什么给什么,不仅可以自由,还要住洋楼别墅,可以坐小汽车,可以吃山珍海味,能进上流社会……总之能获得一切。麻子处长还说,这是徐枫面前的唯一出路。
  最后一次审讯,当徐枫说到自己已经有了未婚夫不能答应和蒋楠结婚时,麻子处长说:“听说你那个未婚夫是飞行员?很好。不过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你知道飞行员是什么人物?那都是国家的宝贝!那都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人家的祖宗三代的政治历史都是清白的你想,他还能要你这个反革命吗?即使我们把你放了,你这个反革命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人家也不会要你的。当然了,除非他自己解甲不干了。可话又说回来了,有谁会为一个反革命的女人而放弃自己的美好前程呢?所以,我劝你,还是要明智点,不要坐失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走运的时候到啦!”
  他吸了口烟,接着说:“你还不知道吧,蒋副局长为了你,他都已经跟他的老婆离婚了。他付出的代价多大呀!你还是好好想想吧!别再那么执拗了。”
  “如果我不同意呢?”徐枫愤怒地说。
  麻子处长把烟蒂往地下一甩:“我们不希望这样,但你一定要坚持走这条路,那只好让你受委屈啦!”
  “你很清楚我是无辜的,你们用最卑鄙无耻的手段对一个清白无辜的姑娘进行阴谋陷害,以达到某人占有我的目的。告诉你吧,我宁可坐牢,也宁可被你们杀头,但想要我嫁给一个魔鬼,办不到!不要啰嗦了,怎么处置,请便!”
  “好哇!你敢谩骂我们的蒋副局长,你,你顽抗到底!”他揿了一下电铃。走进来两个民警。
  “把她押送到齐北监狱!”麻子处长喊道。
  她被押到齐北监狱的第三天,狱政科长就传唤她,叫她到监狱的办公室去一趟。办公室设在这座监狱唯一一幢楼的第二层。当她被带到一间窗明几净的卧室里时,她怔住了:蒋楠正洋洋得意的坐在沙发上。
  房间里只有他和她。他打了个手势让她坐下:“没想到吧,老同学!哎!这些日子我没在家,这个麻子处长怎么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了,我回去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不可。”
  他给徐枫倒了一杯水:“听说你已经被关到这里来了,我连饭都没顾得上吃就赶过来了。我已经跟局里打过招呼了,现在就准备释放你。过一会你就去准备准备,坐我的车,一块回去。”
  “你怎么这么慷慨?”她话中带有揶揄的口气。
  “看你说哪去了,老同学说话还能有假?”
  “那有没有什么先决条件?”
  “这个嘛……还是那句话,咱们是老同学,在你危难的时候,我帮你一下,这是应该的。虽然我这样做也许会有悖于法律和纪律的尊严,受到追究。但是为了你,为了你能恢复自由,即使我被撤职,也是心甘情愿的。当然了,我相信你是绝不会辜负我的一片心意的,不会叫我失望。”
  徐枫听出蒋楠话中的味道出来了。她郑重的告诉他:“我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报答你!我已经跟麻子处长说过了,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不能让你满意。”
  “枫,我不明白你对我怎么这么没有感情。你要知道,我是非常爱你的。不错,我结过婚,但我那是违心的呀!难道我真的那么让你感到讨厌?”
  一阵沉默。
  “走吧,跟我走吧!”他说着站了起来,挨到徐枫的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你给我滚开!”她用双手推了一下他的胸部。蒋楠却趁势一下子把她抱住了,她拼力地挣脱着,一下子咬住了他的耳朵,只听他“哎呀”惨叫一声松开了双手。徐枫趁机冲出门外,朝走廊的东端跑去。此时,蒋楠也迅速跟了出来,并掏出手枪朝她的背影连开两枪,但没打中。她冲出走廊,跑向平台,然后越过栏杆,纵身一跳……
  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病床上,正在等待手术。她感到所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噩梦一样。然而,当摔断了的左臂使她感受到撕心揪肺般的疼痛的时候,她又觉得这不是梦,是事实。她感到自己受到了蒋楠的莫大侮辱,她感到无心再活下去。她要求李慧颖不要再护理她,打算在这里默默地死去。可是,李慧颖却视她如同亲妹妹一样关怀备至地照料她。并鼓励她,叫她正确对待现实,不要悲观沮丧;告诉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留有青山在,何愁没柴烧。事实上,李慧颖是非常同情她的遭遇的,当她看到徐枫因摔断左臂而被剧烈疼痛折磨的样子,她也跟着潸然泪下。她还告诉徐枫,蒋楠临走时说,徐枫是个顽固透顶的反革命分子,她拒不交代自己的罪行,并畏罪自杀。你们不能轻易地让她死去,待她苏醒后,就把她的左臂锯掉。然而,对于锯臂问题,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医务人员并没有按他说的去做。
  徐枫讲完了。这时,丁志恒的眼睛早就被泪水糊住了。在他的心里,对徐枫除了爱慕之外,敬佩和感激之情也油然而生。
  六
  在爱情问题上,如果说丁志恒当得知徐枫被捕入狱的消息时,曾经有过矛盾的心理时刻,那么,徐枫从她被捕的时候起,这种矛盾的心理之波就已经猛烈地向她袭来。对于麻子处长讲的,今后她再也不会见到丁志恒的那些话,她是相信的。关于这一点她甚至比麻子处长还要明智。丁志恒早就告诉过她,并日当时她听了后,还曾经以其引以自豪过:对飞行员及其配偶政治条件的要求是极其严格的。她了解丁志恒,他是一个执着好强、年轻有为的飞行指挥员。所以婚姻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她不能拖他的后腿,影响他的前程。假设将来能够和他结合在一起,那自己将给他带来什么?是幸福,还是累赘?她认为是后者。她不情愿这么做。虽然过去她曾真诚地、倾心地爱着他,现在更没有不爱的理由,她觉得爱情与夫妻不是等号关系。因此,她认为,如果真正爱他,必须做到今后不再见他,把这份爱深深地埋在心底。
  三个多月过去了。这一天,李慧颖手里拿着一封信,神采飞扬地闯进门来。
  “徐枫,你来信了!”
  “我的信?哪来的?”
  “给你,自己看吧!”
  她看了看信封,上面写的是“李慧颖收”的字样,但字迹却是丁志恒的。当打开信笺的时候,才知道是丁志恒写给她的:
  亲爱的枫:
  我知道,你是不愿意让我这样称呼你的,但我还是要这样称呼你。因为我的正义感和良心叫我必须这样做。否则,我就要“葬身鱼腹”的。
  也许在这段时间里,你会埋怨我一直没有给你写信,这正是我今天在这封信里向你说明的主要内容之一,我要把我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你。
  就在我离开监狱返回部队的第五天,我们的团政委就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封信说:丁志恒同志,你这次回家都搞了些什么名堂?看看这个吧!
  他把信交给了我。我从字迹中看出了是“老希”以S市公安局的名义写给团党委的。他在信中说:徐枫策划并直接参与了跟天安门广场事件完全相同的反革命事件。根据公安条例,她已被逮捕法办。但是,让我们感到遗憾的是,她的未婚夫、你部的丁志恒同志,不但对其罪行不引起憎恨,反而却百般庇护和同情。他甚至到处求亲告友,设法让专政机关将其释放。我们认为,这是一种严重丧失党性和阶级立场的行为,可以说,他完全和反革命站在一起了……
  这是最卑鄙的诽谤!我气呼呼把信一扔,咆哮起来:徐枫是无罪的,她是被人陷害的!
  当我把你蒙冤受辱的过程讲完以后,政委说:根据你讲的这些,我同情她。不过,她的问题是与天安门广场事件联系在一起的。天安门广场事件是中央作了决定的,属于反革命事件。徐枫即使属于蒙冤受辱,也要由中央才能平反。丁志恒同志,现在我正式通知你,团党委已经作出决定,责成你从现在起,必须与徐枫断绝关系。对于这个问题的利害关系,我相信你是清楚的。而且你也应该明白,这是我们对你的关心和爱护。
  这一次谈话,使我的心灵再一次受到了重创。我的精神萎郁、颓唐,无法振作起来,我只好强制着自己。然而,不能爆发的怨怼是难耐的。这不得不使我磨练着一种新的性格——使我逐渐变得深沉、含蓄和寡言了。
  从此以后,我开始学起做戏来了,一种罗曼蒂克式的,或者换个贬义词就叫它西洋镜吧。我表示我在爱情问题上,已经遭受到了重大的挫折和折磨,它已经给我留下了一道深邃的伤痕,我已尝到了爱情给我带来的难耐的苦涩。从现在起,我发誓,要与爱情绝缘了。据说越南的主席胡志明就终身未娶,他不也过得很好吗。我也要跟他一样。没想到这戏作出之后很灵验,人们都以为这是我与你已经断绝了关系的信号。于是,人们纷纷来做我的思想工作,说人都有七情六欲,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之常理,自然规律,连动物还要找配偶,繁衍后代,何况人呢!更有甚者,有人出于好心,居然给我介绍起对象来了。还有个别的姑娘主动提出要和我交朋友。对此,我都以婉言谢绝而回敬之。
  可是,过了不久,一件更麻烦的事出现了。
  我参加了军区举办的“航空兵战术研讨班”。这个研讨班是由军区夏副司令主持的。在一次研讨会上,我对于运输机27机编队的战术问题发表了自己的见解。没想到,夏副司令对我的这一见解大为赞赏。他约我个别交谈。在我们的交谈过程中,他询问了我的一切,从单位到家庭,从飞行到生活。他问我结婚了没有,我回答没有,可他还是不放过,硬是打破沙锅问到底,非要问我找没找对象。我该怎么回答呢?是说有还是说没有?如果说有,我觉得事情就麻烦了,这就意味着我自导自演的罗曼蒂克式的戏剧就败场了。而如果说没有,我又不知道这位老头子,当时问我这个问题的用意何在。在这骑虎难下的情况下,我还是回答了没有。也许老头子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用意,只是随便问问罢了,我当时就是抱着这样一种侥幸心理的。
  然而,事实却偏偏出乎我的侥幸心理。当天晚上,军区司令部的肖副参谋长给我当红娘来了。他说,夏副司令很欣赏你的才干。他有个女儿,名叫夏虹,比你小两岁,人长得很漂亮,现在是军区门诊部的医生。你看怎么样?
  叫我怎么回答呢?我当时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我只好寻找各种借口和托词进行推辞,但都无济于事,他非要让我第二天到他家里去和夏虹见面。
  不知是天有意,还是人有情,夏虹见了我,就一见钟情了。我当时告诉她,我家境贫穷,她说我不嫌弃。我说我家是庶民百姓,我们不门当户对,她说我不计较。我还能找出什么理由用来刺伤她的心呢?我搜索枯肠,最后终于想出了一条:‘我身体有病,你和我结合,不会使你得到幸福的’。她问我你有什么病啊?我说什么呢?如果说有严重疾病,那她肯定是不相信的,因为有严重疾病的人,是当不了飞行员的。但还是编造出来一个“精索静脉曲张”。她笑着说,嗬!好大的病啊!你别在我面前班门弄斧了!咳!真糊涂,我竟忘了她是个医生。原来,我满以为可以用这种与性器官有关的疾病,把她吓唬住的,没想到又失算了。
  就这样,我违心地与她恋爱了,不,不叫恋爱。应该说是——是什么呢?我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语,反正是她爱我,我不爱她。
  她对我百般温顺,缠绵缱绻,主动地采取各种进攻式的恋爱手段。她给我送来了日本的电子表,袖珍电子计算机。星期天,她主动约我去逛公园,看电影……不管她采取怎样的方式,当时都不能调动起我对她的感情神经的运动,我依然如故。有一次,她恼怒了,骂我是冷血动物、不近人情、大脑不完全、缺少感情神经,是个地地道道的太监后裔。这下子我火了,我狠狠地打了她两记耳光。她哭了,但我可出了气。我虽然觉得,我不能这样对待她,我这样做会受到良心的责备。但没有办法呀?谁叫她心甘情愿地卷入到我的倒霉的生活中来呢?
  你和她都已经闯入到我的生活中来。然而,在我的心里只能容下一个人,这个人当然是你。自从在监狱的病房里,听了你蒙冤受辱的遭遇以后,我对你的认识又出现了一个飞跃。你的觉悟,你的思想,你的品德,都大大地教育和鼓舞了我。在那邪恶压顶,阴霾充斥的环境里,你敢于挺身而出,写出了讴歌敬爱的周总理的诗篇和声讨群魔的战斗檄文。当老希用自由、别墅、汽车和荣华富贵来诱惑你的时候,你刚直不阿,并嗤之以鼻。你为了恪守我们的爱情,情愿坐牢并且已经付出了血的代价。如果说我以前曾经是火热地爱你,那么我现在应该说更加炽热地爱你,因为你比以前变得更美了!
  我觉得应该把我的以上心曲告诉你。所以,我决定给你写信。
  信写了,可是,它却给我招来来了大祸。因为我在信封上写了你的名字。这封信没有发出去,而被扣查了。厄运降临到我的头上。我被戴上了许多政治帽子,“反革命的朋友”、“同党离心离德”、“站在反动派的立场上”等等。先是小会检查,后是大会批判。紧接着宣布暂时停飞、隔离反省,三是撤销了团参谋长的任命,并解除了飞行大队长的职务。至于那个夏虹,毫无疑问,她早已与我分道扬镳了。
  亲爱的枫,我们的爱情正在暴风雨的洗礼中。我相信,待到这场暴风雨过去之后,我们的爱情之树将会变得更加枝叶扶疏,一片葱绿。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一首诗,以此作为我们的共勉吧:
  菟丝从长风,
  根茎无断绝,
  无情尚不离,
  有情安能别?
  七
  当徐枫看完信时,她已经泪水如注了。她不知道现在自己到底是喜还是悲。
  起风了。外面的树叶沙沙作响。她忽然想到英国著名诗人雪莱的一句名言:“冬天来了,春天怎能遥远?”可不,在严寒的冬季里,人们是多么向往春天呐!如果演绎一下,在如今八月酷热难耐的夏天里,人们又是多么向往秋天呐!因为春天和秋天都是气候宜人的季节,它即给人们带来温暖,又给人们带来清爽和惬意。
  她蓦地站了起来,打开了前窗。啊!一块块浓积云正在不断地消散,天空正在逐渐晴朗,树上的绿叶中夹杂的黄叶,有的已经片片的落了下来……
  她轻轻地叹了一声:
  “啊!秋天快要到了!”
  责任编辑:李京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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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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