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撷英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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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429
颗粒名称: 小说撷英
分类号: I247
页数: 24
页码: 4-27
摘要: 本文收录了七里海的小说作品,其中包括了远去的季节、夜半铃声、子不嫌父丑等文章。
关键词: 小说 文学作品 七里海

内容

远去的季节
  李松涛
  1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农历八月十六的夜晚,那个夜晚月光浓浓的从天际挥洒下来,使天地间结为浑然一体,那个夜晚的小镇在月光的沐浴下是多么地美丽妖娆。古老的座钟在那个夜晚清脆地响过九下之后,我和母亲差不多要回家睡觉的时候,大舅和另外一个男人从河边抬回来一个湿漉漉的女人。
  那个女人躺在大舅装鱼用的柳条筐里,软软的像一只大绵羊。我看到那女人精湿的长发从柳条筐的边缘一直垂到地面上,她的脸朝上,任月光倾泻进她的嘴里和鼻孔里。她的脸散发出惨白色的光芒,无声无息让人觉得她已经死了。恐惧在那一刻无情地袭击了我,我扯住母亲的衣襟,躲在她的身后,看着大舅把那个女人抱到我二舅住的东厢房里去。
  二舅舞动着身体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我听见大舅对他说:“老二,一会醒了你问问她,要是她愿意,你就娶了她。”那一刻二舅的眼睛里放射出万道光芒,那光芒一直闪烁到大舅脸上,那光芒不知刺激了大舅的哪一根神经,大舅笑了,大舅拍着他兄弟我二舅的肩膀说:“瞧你,事情还没影儿,别高兴得太早了。”
  二舅是我最讨厌的男人,我讨厌他,是因为他丑。二舅三岁的时候患小儿麻痹,瘸了一条腿,七岁的时候又得了天花,自己挠了一脸麻子,加之他本来就不成型的一张脸,使他变成一个奇丑无比的丑八怪。长大以后,我经常想,我那美丽的母系家庭为何夹杂了拐子二舅这么一个奇丑的人呢?
  大舅向我们讲述他如何从河里捞起那个女人,如何把她搭到船上的拱型篷顶上,把她肚子里的水挤出来,那时候,大舅当然不知道那女人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幼小的生命,那小生命竟安然无恙。
  那个夜晚我大舅家的院子里充斥着一股动荡不安的气氛。午夜之后,月亮已经很遥远了,我姥姥率领着我大舅母和我母亲走到东厢房里去,她们神情肃穆目光凝聚以至竟没有察觉到在她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幼小的男人。
  大舅母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人,她像剥鸡蛋壳一样瞬间工夫就剥光了那女人的衣裤。那一刻里,我目瞪口呆,尽管我贼一般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明白,当时我为什么会产生作贼般的心理。有一刻,从我心里涌出一股强烈的恐惧感,可是,十五瓦灯泡照耀下的那个女人的裸体又那么实实在在强有力地牵引着我的目光。七岁的我,不可能深刻全面地理解那女人的裸体,多年以后我才感觉到,男人对女人的欲望和渴求已经在那一刻走进我七岁的心灵。在以后的岁月中,在我的青春勃发期和多梦季节,那女人的赤裸影像经常萦绕在我的梦境之中,以浓重的色彩涂抹着在我那本该苍白的日子。
  姥姥和大舅母经过认真检验之后不能确定那女人是姑娘还是妇人,但能肯定她是个没生过孩子的女人。那女人绝不会料到她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的时候,有两个陌生的女人正在为她设计未来,我姥姥和大舅母也不会意识到她们的设计是乘人之危。
  女人醒过来之后的第一句话是:“是谁救了我?”
  当时她的目光是仇恨的,脸上充满了敌意,那目光深深震慑了我的大舅,大舅站在她面前的时候,一点也没觉出自己是个救命恩人加英雄的角色。多少年过去,那女人已经成为我母系家庭优秀成员的时候,曾对我说过,当时,她特别仇恨救她性命的人,不管是谁她都要狠狠的骂他、诅咒他。她要问问那人为什么不让她死?一个想死的人你偏要把她弄活这和把一个想活的人你偏要把他弄死有什么两样?她说她那时候非常坚定地选择了死亡,可是,当我大舅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所构筑的死亡工事全线崩溃。
  2
  多少年过去,那个美丽明亮的八月十六的夜晚以及那个夜晚所发生的故事依然在我心头闪烁。
  大舅母在那女人面前充当媒人角色的时候,不可能想到,这事会成为她日后女人生涯中的一道屏障。她充满信心摆布别人的时候不经意摆布了自己。历史上女人们演出的悲剧太多令人不堪回首,女人在生命的轮回中永不疲惫地往前走。她们承前启后,成为历史中永远点不完的删节号,也许某一天,有那么个女人挥起一把利刃砍掉那些删节号,然后对所有人说:“到此为止。”然而,大舅母自己不是这样的。
  灯光下,大舅母那两片灿烂的嘴唇像两只上下翻飞的彩蝶,在我二舅那间脏兮兮黑乎乎的房间里旋出一块明净的蓝天。大舅母向那女人历数我二舅是如何的老实本分,如何的勤俭耐劳,如何的爱惜女人,大舅母之所以满腔热情充满信心的摇动唇舌,是因为那女人尚未婚配的消息鼓起了她希望的风帆,她认定自己有了一次扮演红娘的机会。
  我大舅把他兄弟我二舅领到那女人面前的时候,屋里的气氛紧张极了。十五瓦灯泡昏黄的的光线注满我二舅脸上的每一个麻坑,残缺和丑陋压迫得我二舅抬不起头来,那个短短瞬间如果没有我大舅宽阔的手掌撑在我二舅的腰上,我二舅一定会垮掉。
  多少年以后,我二舅母回忆起那个新婚的夜晚。我二舅母说:“那天晚上我以为你二舅是阎王爷派来的小鬼儿,我问你大舅,能不能给我换个好点的?你大舅说,他就这么一个兄弟……”
  在以后共同生活的岁月里,我体会出二舅母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她有独立的个性,坚忍、耐劳,能从容不迫地安排自己的命运,当初她果断地选择死亡就能证明这一点。她有能力也有权利逃离和我二舅的那段婚姻,可是她没逃,这让我久惑不解,她和我二舅一起跳进了那座婚姻的陷阱,埋葬了自己那段美好的青春。
  那一天的黎明来得格外早,八月十六玉盘似的月亮已经坠进天边,朝露重重的打湿了小镇的每一片砖瓦,小镇在东方的鱼肚白中散发出一种古老的馨香,在朝霞和公鸡们悠扬的鸣唱声中,我二舅母穿戴整齐,步态轻盈的走出东厢房。两条长长的辫子垂过她的腰际,大红色的化学发卡喜汽洋洋地别在她的头上,这一刻里,我母亲家族的人全都惊呆了,我大舅母首先意识到她自己有可能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作为女人,她明白一个美艳的妻子和一个奇丑的丈夫结合后将会发生多么复杂的故事,尤其是看到我大舅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和两道直射过去的目光,我大舅母就开始惶恐不安。
  我二舅母的确美丽超凡,宛若仙子降临人世,长大以后回忆起二舅母站在那个朝霞满天的清晨时的情景,我仍然陶醉不已。就从那个早晨开始,我二舅母管我姥姥叫妈,管我妈叫姐姐,还叫了大哥大嫂,我姥姥在那一刻激动万分,我母亲家族的人都振奋不已,为我拐了二舅婚姻的成功,为我母亲家族又多了一个美丽的成员。
  有关二舅母和我二舅婚前的那段历史,多少年来从没有人提起过,那种想知道的欲望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泯灭。因此我二舅始终被一种神秘和传奇的色彩所包裹着。当我对小说创作发生兴趣以后,我曾无数次的猜想过,设计过,面对二舅母苍老的面容,我实在不忍开口,我想,作为一段死亡的日子,二舅母也许早就遗望了,作为一次痛彻心扉的伤痛,她也许刻骨铭心,只要二舅母不开口,就让它永远积封在历史的尘埃中吧。
  3
  你可以设想这样一幅画面,在秋天那轮温柔的一点都不刺人的太阳下,微风吹拂在十月的田野上,天空淡蓝悠远,几片白云闲散地飘在你的头顶。这时候,稻田里一片金光闪烁,几个头戴破草帽身上挂着红布条的稻草人在田埂边认真倾听那细碎鸟语般的稻浪声,在那大片大片的金黄色中,偶有几抹绿色闪现出来,浓荫覆盖下的土路上,一队雪白的羊群滚滚淌过,牧羊老汉的身后颠儿颠儿地跟着一个露着小鸡鸡的男孩,男孩身后的小镇里突然响起一阵清脆悦耳的铁器撞击声,这时候,男男女女们手提一把把雪亮的镰刀笑闹着涌出小镇,在不太宽阔的土路上踏起一片沸腾的尘烟,去赶赴紧张忙碌的收获季节……
  多少年过去,每当回忆起那一幕幕欢快热烈的劳动场面,我的心里便莫名其妙地激动不已。在那硕果累累的金秋十月,每个人都能体会到生命的美好,领悟出生命存在的价值,站在田垅地头放眼望去,那一片宏伟壮观不能不激起你对下一个秋季的渴慕。
  收获季节里,姥姥通常是在早饭过后,炊烟散尽,镇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出工的人们已经在稻田里挥舞起镰刀的那一刻,异常麻利地收拾着锅台,将鸡们哄到大门外的街道上去,用一把铁片小锁锁了大门,带领着她的孙子外孙子们步行到田野里去。
  秋日温暖的阳光下,我和我的小表哥小表妹,各自挎一只硕大的柳条篮子跟在姥姥的屁股后面。姥姥那件黑色大襟布衫宽阔肥大,秋风有时掀起它的一角,露出姥姥那条大红色的腰带,姥姥一辈子都在系红腰带,那是姥姥一生中最为鲜艳的色彩,可是姥姥只把它深深的藏在腰间。
  直到现在,我尚能清楚地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姥姥肥大的裤角用一根黑色绑腿带缚紧,绑腿带下面,连接着姥姥那双瘦瘦的尖足。在宽阔肥大的黑布衫衬托下,姥姥的身体呈锥型倒立,给人一种危危坠地的不稳定感,在布满车辙的乡村土路上,姥姥小心翼翼但却技艺高超的寻求平衡,姥姥在她几十年的人生旅程中,总是在不断地寻求平衡,因此姥姥那双尖足不论在什么样的坎坷道路上总能顺利的走过来。当年,在那布满车辙的乡村土路上,姥姥一路款款走去,身姿美极了。
  遥忆童年,和姥姥一起在收割后的稻田里拾稻穗的情景,总给让我记忆犹新。我曾经对家乡的土地产生过深深的眷恋,随着季节的流逝,那种深深的眷恋之情中被遗忘掉些什么在所难免。但是,姥姥用过的那条细长的帆布口袋我却不能忘记。那条口袋原本是白色,因年久而变成土黄色,当年,姥姥扛着那条装满稻穗的口袋,像扛着一只大枕头。姥姥扛着那只大枕头的时候遇见了队长,队长说:“大婶,我的好大婶,田里的稻穗不能拾,过几天收割完了,队上派人拾过了你才能来。”姥姥说:“队长大侄子,我知道这规矩,我是给队里拾,我这就去打谷场送稻穗。”
  姥姥果真就领着我们去了队上的打谷场,命令我们把篮子里的秀穗倒出去。然后,姥姥就选择一个看场人不注意的时候,从身上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条同样的帆布口袋,姥姥挥动着空口袋,对看场人喊:“喂,老伙计,稻穗都给你留下了!”看场的老头说:“干吗呀你,积极呢,拿回家去算了!”姥姥说:“该拿的拿,不该拿的就不拿!”姥姥从中打了折扣,藏下了帆布口袋里的稻穗背回家,姥姥认为那是该拿的,姥姥说我们不要工分,要一些稻穗也是应该的,谁也不亏谁。姥姥挥舞着那条空口袋的时候队长来了,队长说:“大婶,你可真行,赶明儿选你当妇女劳模。”
  姥姥一下子急了:“队长大侄子,你可别折我的寿。”队长却认了真,果然选了姥姥做妇女劳模,送一张奖状给姥姥。姥姥把那张奖状偷偷塞到炕席底下。那张奖状把姥姥折腾得日夜不安,后来姥姥把它捅进灶膛烧掉了。
  那一年,田里的稻穗全被人们义务拾到队里的打谷场上。那是因为队长在广播里宣传了姥姥的“先进”事迹。可是,那些稻穗久久地堆在打谷场的角落里,几场秋雨过后,竟生出了绿绿的芽子,全都霉烂了。姥姥说:“这都是我做的孽。”
  4
  夏日季节里的每一个白昼都漫长的让人无法忍受,太阳像一张贴在锅底的饼子,死死的烙在那里纹丝不动。蝉虫在树梢上滋滋啦啦高声鸣叫,仿佛要和谁拼命,那刺耳的声音将空气中的热浪一层一层掀起翻滚着撞击人们烦躁不安的心,人们渴望逃离这给人煎熬的季节,但是,逃到哪里去呢?所有的土地在这种时刻都蒸腾着紫气和蓝烟。
  于是人们选择了忍耐和等待。
  在那酷暑难当的忍耐季节,人们所有的美好愿望都在烈日中焚烧殆尽,那种焚烧又使人们获得了一份实实在在的成熟,只有经过无数个烈日的烘烤,人们才能真正的成熟起来,否则,你的生命永远生涩难懂。
  柳暗花明的日子通常出现在雨后初晴的夏日黄昏。那时候田野里蛙鸣迭起,海潮般洗涤着湿漉漉的小镇。横跨蓝天的彩虹被夕阳坠拉着沉入天际。这时候有清凉的晚风款款袭来,似一杯甜爽可口的津津甘露,直直地滴入你的肺叶,滋润你干涸的心田。男人们选择这样的夏夜挨近自己的女人,将自己积蓄多日的热情如数的倾洒出来。经过那个夏日之夜的放浪形骸,许多女人的肚腹渐渐凸显出来。于是,十月怀胎后痛苦地分娩出一个新生命,也分娩出即将到来的又一个炎夏。
  夏日之夜创造出的那个生命该是多么结实,多么经熬啊。
  童年的时光悠扬着远去,许多已经过去的季节或浮云般走散或沉进我记忆的沼泽。多少年过去,在城市午夜柔软的睡眠中,我从梦中惊醒,醒来后依稀听见童年的脚步正踏响我的楼梯,朝我尺尺逼近。于是,我打开电脑,敲打键盘,我无意营造什么惊心动魄荡气回肠委婉曲折悠悠情长的故事。我只任思绪游历我复活起来的记忆,我故乡人们所经历过的无数季节已经让我应接不暇。我知道我没有能力把它的全部输入电脑,我只能把那些零零碎碎片片断断的日子缝缀一下。没有任何目的,我只受欲望的支使。
  那些个清凉的夏日黄昏,我们经常围坐在姥姥窗前的那棵枣树下。那棵枣树已经苍老的结不出什么果实了,它的身体令人难受地扭曲着,树身皱裂一如姥姥粗糙的手掌,但是它的树盖浓厚,枝杈横生,每天都为姥姥抢一块绿荫在院子里,那绿荫天堂般的美好。
  那时候,姥姥端坐在一个用稻草编织的蒲团上,手中握一柄焦黄的芭蕉扇,就着点点星光给我们讲述一个又一个曲曲折折真真假假的故事。有月光的日子,我们都能看清姥姥脸上灿烂生动的表情。
  姥姥讲述的故事大都是戏文的再版,所以很早的时候,我就熟知了刘翠苹、王三姐、金玉奴、白娘子之类的女人和她们的身世。姥姥的联想力无比丰富,那些戏文总是被姥姥编出续集,姥姥说杜十娘投江之后被一只乌龟救起来,那时候李甲正在江边呼唤十娘,杜十娘心软了就站在乌龟的盖子上呼唤李郎。后来,那只乌龟动员了虾兵蟹将把十娘扔到江里的宝贝都捞了起来,两个人欢欢喜喜跑到苏州城里过日子去了。姥姥说:“你们猜,那个乌龟是谁?”我们就急着脸问:“是谁是谁?那个大乌龟是谁?”
  姥姥并不卖关子,姥姥说:“那个大乌龟是孙富啊!”
  我们又问:“怎么是孙富,他不是很坏吗?”姥姥说:“他做人的时候很坏,老天爷罚他做了乌龟,他就不敢冒坏了,他还指望着变人呢。”
  还有贾宝玉和林黛玉,姥姥做了这样的安排,姥姥说:“那贾宝玉出家当了和尚没几天,就在一个尼姑庵里遇见了林黛玉,两个人抱头痛器,后来就跑了,再后来林黛玉生孩子,生了个双胞胎,是两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
  姥姥总是把戏文中所有离散的夫妻都归拢到一块儿,把所有的坏人都想方设法地变好。长大以后我才明白,姥姥的心地太善良了,姥姥希望天下所有的人都是好人,也希望天下的所有夫妻和情侣美满幸福白头到老。讲到动情处,姥姥总是发出由衷的叹息,那叹息重重地砸在地面上,重重地砸地姥姥自己的心上。有时候姥姥孤对苍天,久无声息,姥姥在想什么呢?在想一个更为遥远的童年?还是想那份已不拥有的青春岁月?
  姥姥该想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5
  姥姥一生中最痛恨的人是我姥爷,那种恨,发自骨髓,刻骨铭心,伴随了姥姥半个多世纪的生命之旅。
  我没见过我姥爷,在我脑子里,姥爷只是日常生活中一个不经常使用的名词,尤其在我的童年时代。有关他的过去,我只是后来通过我大姥爷、大姥姥以及其他老辈人的嘴里知道一些。
  在只言片语缝合起来的画面中,我看到一个年轻俊美的旧时代青年。上帝让他投生在那块偏僻并不富有的土地上是一个极大的错误。我看过他的照片,他的确俊美漂亮,漂亮得近乎女人的那种妖媚。在那张发黄的纸片上,我看到他那张秀气的瓜子脸,他的那双眼睛,风情万种,生就的流光溢彩。可以想象,当年他曾倾倒迷醉过多少旧京城中的风骚女子。
  我姥爷弟兄三个,他居中。当年,我大姥爷和三姥爷因家中的意外变故双双离家出走,途中弟兄二人走失,从此南辕北辙,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我大姥爷下了关东,漂泊了一年多后,参加了东北民主抗日联军也就是后来的四野,历经了淮海、平津战役,戎马半世,一九八七年病逝于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我三姥爷黄埔军校毕业后投身在杜聿明部下,一九四九年一月溃败于徐州战场。我三姥爷死里逃生,辗转到了南京,解放前夕逃往台湾,从此杳无音讯。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我姥爷都是我母系家族中的败类。他的俊美漂亮与生他养他的那块土地格格不入。他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一个脓疖,给我母系家族的人们留下一个永远疼痛的回忆。
  遥忆当年,我眼前晃动着一个喜烛秉照的洞房。我那年轻漂亮的姥爷揭去新娘头上的大红盖头,立时被惊呆了!丰美的花冠下,我姥姥似一朵艳丽的牡丹盛开在红色的烛光中。那一份美艳是何等的惊人,我姥爷魂飞九霄,不能自持。那一夜良宵,又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新婚岁月中,姥姥被姥爷的年轻俊美迷惑了,她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抛弃她。三年之后,我姥爷厌烦了,厌烦了我姥姥那日渐粗糙起来的皮肤,厌烦她接二连三地生儿育女,更厌烦了那无休无止的田间劳作。在一个月黑之夜,他和一个唱彩旦的戏子走了,逃离了他的妻子儿女,逃离了那块春绿秋黄的土地,远远的走开了。
  不难想象那一份打击对我姥姥是如何的沉重。姥姥面对一个空荡荡的首饰盒枯坐无声,我姥爷拿走了里面的全部首饰只留了一枚铂金婚戒孤零零的躺在里面,也许,那是一个男人的良心仅有的一点遗留。
  多少年过去,岁月的积尘溶入历史的长河永久地沉淀,姥姥从不去搅动它。我不难想象无数个漫漫长夜对姥姥的折磨和煎熬,可我难以想象姥姥那副瘦弱的肩膀是如何担起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我不知道那些年姥姥流出的血泪和汗水该用什么样的器皿去容纳。
  据大姥爷讲,我姥爷离开家后一共回来过两次。第一次,是他离家后的第二年春天,他穿了一身笔挺的将校尼军装佩带手枪回来小镇。那耀武扬威的气势震慑了当地所有的权贵。他们设宴为他洗尘,叫了两个戏班子唱了一个通宵。他自称是团长,在镇上辉煌了十几个小时,天亮时分,在镇长们的恭送之下扬长而去。
  第二次是次年春天,西装革履,梳着溜光的中式分头,带随从两名,说自己是政府要员,回乡省亲,风头出尽,从此再没有回来。
  其实,那是两次实实在在的骗局。我姥爷不可能预料到,他那因虚荣心唆使而导演的两幕骗局为我姥姥和他的儿孙们种下了无穷祸根,那祸根于一九六六年冬天猛地爆发出来,我姥姥因此险些死于非命。
  我心中存有一个陌生的冬季。那是一个残酷奇冷的冬季,北风呼啸着像一把把尖利的刀子在空中飞舞,天地大有冻绝之势。我姥姥得到我姥爷的死讯,数百里之遥奔赴京城。
  在旧京城一条又细又长的胡同尽头,我姥爷直挺挺地躺在那间四面漏风的小屋的土炕上。他的身上盖着两块麻袋片儿,麻袋片儿的边角处压着几块砖头和瓦片儿。那时候我姥姥的身体和神经俱已麻木。她几几次想掀开麻袋片儿看看我姥爷的遗容,但犹豫了好半天最终没有看。
  我姥姥以一块大洋为代价让两个街头乞丐用炕席把我姥爷的尸体裹了,抬出又细又长的胡同。
  那枚铂金婚戒付给了一个陌生的埋尸人,我姥姥寄存于心中的一线感情游丝倏然而断。那一年,我姥姥二十六岁,她最小的孩子我二舅是年四岁。
  回到小镇,姥姥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年。那些天里她无声无泪。几个夜晚过去,她终于爆发了一场号啕,哭声惊天动地,眼泪滂沱。姥姥后半生的眼泪那那一天里统统流干,在以后的岁月中,她再没有眼泪可流了。
  我姥爷死的那年二十八岁,他的死因我们谁都不知道,也没人想知道。我一点都不想为他唱什么挽歌,是他自己过早断送了自己。他像一颗孤草,离开属于自己的土地,在异域他乡,耗尽了自己身上的水份,干枯了,霉烂了,沉溺于旧时代的污泥浊水之中,我永远诅咒他。沧海桑田,几十年过去,埋葬我姥爷的那个乱葬岗上,早已耸立起成群的高楼大厦,那个寒冷的冬季已经遥遥离去,永远地离去了。
  6
  在无数个白昼和黑夜编织起来的季节花篮里,我故乡小镇上的亲人们曾经花肥叶硕,也曾经草衰竹瘦。身后的季节永远是一个诱惑,也是一个永不可得的未知数。顺着季节指引的道路往前走,心灵在由自己足迹铺筑起来的小路上时而失落时而复得,在炽热或冰凉的阳光中努力抛却那份迷惑。
  在秋季那片收割过的土地上,人们蓦地发现脚下的田野一下子变得深远辽阔。站在坚实而又松软的土地上,松驰一下紧张的筋骨,认真体会那份高远旷达给人带来的轻松愉悦,思索着人和土地付出之后那种突生出来的空寂落寞,脸上写满了莫名其妙的惆怅,冷丁感觉到所有的季节都不是十全十美的。
  然而,村长选择这样的时光悬梁自尽却让人觉得死亡变得轻松和美好。
  那个深秋之日的黄昏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时候小镇上空正升起奶白色的炊烟,炊烟们袅袅亭亭千姿百态,落日停在村西那棵老槐树的树冠上,街道上孩子们撒欢儿戏闹。狗们竖起耳朵和尾巴边观望边低狺站在不远的路边,有公鸡跃上低矮的墙头做雄壮的长啼。这时候,村长的女人奔出院子,村长的女人说:“来人啊!董怀章上吊了!”村长女人的声音软弱无力,村长叫董怀章。
  人们涌进村长的屋子,看见了高高在上的村长。
  那个管我姥姥叫大婶的生产队长说:“快落吊,堵住他的屁眼儿,别让他放屁,兴许有救!”可是,那个时候,就是把村长全身上下包括肚脐眼儿在内的所有眼儿都堵上也无济于事了,村长大概在众人到来之前把所有的屁都放掉了,村长没救儿了!
  村长曾经是一位很好的村长。
  所以,当人们发现村长死定了的时候,大合唱似的哭声平地而起,由衷的悲哀笼罩了小镇的黄昏,男人们对村长的美好追忆由女人们逐项哭诉出来。就觉得,村长自己解下系在脖子上的蓝布裤带,重新向人们走来,村长的脸上绽放着慈爱的微笑,村长微笑的时候温柔得像个娘们儿。村长为人们办了那么多好事,村长曾经跑乡跑县,最早在镇子上架起了高压线,解决了照明磨面打谷抽水机等问题,并且挂起两个铁桶似的大喇叭让全镇的人听戏。村长也曾请来县里的打井队打了两眼深水机井,人们再不用呼赤呼赤地轧水。小学校的土坯课桌村长一手操办换成木头课桌。村长几次去教育局终于要来两名漂亮能干的女教师。灾荒年月的救济粮、救济款村长都非常公平地发放下去。不管什么样的人家娶媳妇,村长都会送去两条鲜艳的毛巾或两只漂亮的肥皂盒,谁家的女人生孩子,村长在三天过后准会送去十个鸡蛋一斤红糖。而且,据说解放后,村长在外闯荡了十几年,始终是在闹革命。
  那时候,小镇上除一正一副两个镇长外,下分五个村,每个村分三个生产队,作为村长之一的董怀章曾经是镇长们的得力助手。
  我大舅和村长的关系非同一般,多少年来情同手足。村长是我大舅的媒人,为我大舅寻了一个生龙活虎又不丑的媳妇。更为重要的是我大舅之所以能到蓟运河上去打渔,完全托福于村长。那些年的打渔生涯曾经使我大舅的家庭比一般人家充实富足,我大舅没有理由不感恩于村长,所以后来我大舅给村长帮了一个大忙,一个比天还要大的忙。
  那是我大舅钻进的第一个人生圈套。
  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突如其来地横亘在你的人生道路上,你虽然难以接受却因为它的具体存在不得不接受。几十年过去我大舅白发苍苍的时候曾为此感慨万端。我大舅的人生原本该像蓟运河水一样清澈透明,可是因为许多外来因素,使我大舅的人生变得神秘复杂,痛苦沉重,那是一种长久被人窥视,灵魂无寄的人生。
  童年的记忆中,村长经常叫我大舅到他家里去喝酒,是那种一毛钱能打二两的酒。我大舅经常半醒半醉地回家来,这个夜晚我大舅母肯定倒霉。那个夜晚村长叫走我大舅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村长在那天为我大舅准备了较为丰富的酒菜。我大舅惊诧地说:“村长你摆了这么多三荤五素这是干啥?”村长说:“有啥呀,一盘子鱼,一碟子猪头肉,一碗炒鸡蛋,一把花生仁儿,还有一碗面酱几棵大葱,算啥了,子昆老弟,今晚咱哥俩儿喝他个昏天黑地。”
  在喝酒的过程中,村长一个劲劝我大舅多吃大葱。村长把面酱碗推过来,村长说:“一根葱,十分钟。大葱蘸酱,越吃越胖。”我大舅就笑,“嘎吧嘎吧”地嚼大葱。后来村长就拉住我大舅的手,村长说:“子昆兄弟呀,哥今天有事求你呢。”我大舅说:“村长你这是咋说话,咱哥俩谁跟谁,一条裤子不瘦,两条裤子不肥,有事只管说。”村长说:“眼瞅着,我就是四十岁的人了,这膝下呢,连个一男半女都没有,谁知前世我造了些啥孽呢。”我大舅说:“也真是的,老没见嫂子的肚子鼓起来,究竟咋回事呢?”村长说:“事儿呢,出在我身上,我没那份能耐。我去医院查过了,大夫说我有病,生不了育,绝户命啊。”我大舅说:“那就紧着治。”村长说:“瞎子害眼,没治。”我大舅说:“大夫就没了一点招儿?”村长说:“没了,所以要请兄弟你帮忙了。”我大舅说:“我能帮啥忙?”村长说:“咱哥俩就差不是一个妈生的是不?”我大舅说:“哥哥你说得对。”村长又说:“咱哥俩,你抠我屁股我抠你屁股没说的是不?”我大舅笑了,我大舅说:“哥哥你有啥事就痛快地说吧。”
  这时候村长垂了脑袋,“叭嗒叭嗒”地抽旱烟,我大舅就急着问:“哥哥你说话呀,啥事这么犯难?”村长从裤裆里抬起脑袋,村长的眼睛盯着桌上的大葱说:“我想……我想让兄弟帮哥哥弄一个孩子出来……”
  村长说完那话就羞红了脸,红极了,像一个在大街上走着走着道儿冷不防把裤子掉了的女人。
  我大舅听完那话就白了脸,白极了,像突然患了小肠疝气的病人。
  那一刻我大舅不说话,也把脑袋垂到裤裆里。村长就过来搂着我大舅的脖子哭,村长说:“子昆兄弟呀,哥哥我把这丑话说出来就收不回去了,你如果可怜我,就帮了这个忙,不可怜,你拍拍屁股走人我也不怪你。兄弟你想一想,这事儿我不找你找谁?这天知地知的事儿你说你让我找谁?我不强迫你,事情不成,我也没脸再见你,咱哥俩就好比熊瞎子进了玉米地,掰它个绝!”
  那个夜晚,村长用大葱酒精和眼泪做武器,攻占了我大舅的理智城池。我大舅一言不发最后点头默许。其实我大舅想了很多很多,我大舅面对村长的眼泪,最先想到的是弟兄间的义气,然后就是对村长的同情,村长这么一个好人如果一辈子无儿无女该有多么痛苦。进而我大舅又产生了理解,村长若不是出于无奈又怎么好张得开口?到最后,所有的思绪都集中到一个字上,帮?还是不帮?那种时刻,什么道德啊,伦理啊,结局啊,后果啊,统统不复存在,即使存在也显得既多余又可笑。
  我大舅问:“哪一天?”村长说:“就是今天。”
  嚼完了所有的大葱,我大舅就掀开了通往里间屋的那道门帘……
  7
  那个夜晚发生的故事我大舅终生难忘。几十年过去,那个个宁静迷乱的夜晚总像一段腐木浮在我大舅的记忆水面上。我大舅一点都不认为那是他生活季节中的春季,那个夜晚的失落与获得让我大舅觉得人生可以无端地变出许多花样儿。在那些无法预料的花样翻新中,一个好好的人突然就变成了傻子,傻过之后又突然聪明起来,聪明起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那个夜晚我大舅聪明起来以后就想到,男人的忠诚其实像狗屁一样来去无踪,毫无价值可言。我大舅曾经无数次想过要一辈子忠于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女人勤劳贤惠,茁壮丰满,是个举世无双的好女人,他没有理由不忠实于她。可是,瞬间工夫,他的那份忠诚如一叶纸舟漂进了大海。
  我又勾勒出一幅画面。那个秋冬交尾的黎明,晨光初泛,朝雾中,村长女人无声地站在蓟运河的河堤上,偷偷看着我大舅提起沉重的铁锚,扔到船的尾舱里去。我大舅粗壮的臂膀摇动起两片木桨,小船轻盈地漂离岸边。村长女人临风伫立,身影纤细柔弱,她目送小船远去,对着小船上那个模糊的人影喃喃说了什么,然后她就顺着河堤往西走,一抹晨辉推着她的背影,雾在那时候消失的干干净净。
  村长女人走了,没人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她比村长小十岁,她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跟村长生活了七年。她的村长夫人生涯平平淡淡,人们只有在见到她的时候才感觉到她的存在。她和村长的婚姻是如何成就的,多少年来一直是个迷。多少年后她重新回到小镇的时候着实地让人们大吃一惊,对我大舅来说简直就是惊心动魄。
  那时候,村长的死因已经基本查明,村长在解放前的那段历史非常复杂。并且,村长在几年的权力生涯中,贪用公款三千多块,五十年代的三千多块是多么惊人的数字!村长面对这惊人的数字胆小了,害怕了。大街上“揪出一切贪官”的标语令村长触目惊心。村长下决心自杀是在听到省里两个专员被政府枪毙的第二天。那是两个多么大的领导啊,革过命也流过血,可说毙就毙了。
  村长在那天傍晚让自己的女人出去买酒,那酒瓶里原有的酒是半个月前村长和我大舅一起喝完的。村长女人买了酒回来村长已经步入天国多时了。村长死的很聪明,村长赚取了全村人的悲哀,这悲哀足以为村长打开天堂大门。
  季节无声地伴着我大舅进入暮年。多少年过去,在一个美丽温暖的四月,清明节已进入尾声,一辆银灰色的皇冠驶入小镇。小镇上的政府部门面临着建国以来的第一次外事接待,在这次陌生的接待中,我大舅令人瞩目。在镇政府招待所里,我大舅茫然无措地见到了那位叫竹川秀子的日本妇人和她的儿子竹川俊男。
  岁月的尘埃呈粒子状在我大舅眼前飞舞,那一刻,我大舅目瞪口呆雕塑般伫立,东洋妇人锦衣绣口丰姿绰约,我大舅怎么敢相信她就是当年的村长女人?可眼前这个满身贵族气质的女人就是当年的村长女人让人毫无疑问。弄清了这事实之后我大舅一下子头晕目眩血压升高。感情潮水荡起往事的沉渣,我大舅想仓惶逃走可他的目光却离不开竹川秀子的儿子竹川俊男。那个年轻的日本男子身上挥洒着我母系家族雄性的潇洒。那眼神,那体魄,是我大舅年轻时的翻版。历史竟能搬演出这么精彩的剧目,我大舅喟然慨叹,生命的种子远涉重洋播种到异国他乡去了,多少年以前我大舅在村长的酒桌旁嚼大葱的时候能料到这些吗?
  政府的干部对我大舅说:“王子昆同志,作为过去的乡亲,您和竹川母子照张相吧,这是竹川秀子女士的唯一要求。”
  竹川秀子朝我大舅鞠了一躬说:“子昆君,这次到中国是来祭奠我几年前故去的养父养母。子昆君当年不知道我是日本人,我向您道歉。我来小镇是想为我已故的丈夫董怀章扫墓,您是当年埋葬他的人,也是我唯一不能忘记的人。所以,我请求您的帮助,董怀章那个时候犯有罪行,可作为妻子我要为他扫墓。这是我儿子俊男,他在中国出生,在国中长大,他对中国很有感情,我感谢中国,赐给我一个这么好的儿子,他是我的骄傲和全部……
  “中日恢复邦交后我回到本土,一直惦记着中国,也一直想来小镇看看,子昆君在过去的岁月里帮助过我,我表示感谢……”
  历史轻而易举地退回原地,竹川秀子站在小镇的土地上热泪滚滚。岁月悠悠往事如烟,多少旧梦逝去,她看到我大舅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壮实的汉子,他已经苍老。土地依旧山水依旧只有人变了。然而人的存在不会变,人在地球上将长久地生存下去,走进一个又一个新的梦境和现实,在那四季不歇永远变幻的流光中,寻找一份属于自己的色彩。
  8
  我大舅母猝死在一个热情奔放的夏季,她是我母系家族第一个华年早逝的女人,那年她三十五岁。
  蓟运河,我家乡的那条河,美丽悠悠四季分明的河水多少年来滋润过数不清的季节。春天的时候河水清澈见底呈淡蓝色;进入夏季她在一夜之间就变成温柔的绿色。而在前半个秋季她又转化成浓稠的深蓝色,秋天快要终了的时候她莫名其妙地泛出微黄,给人以苍凉感。只有在冬季坚冰的覆盖下,人们才看不见她的色彩。那是她的休息季节,她像一位修女躲在厚厚的冰城下,等待季节钟声的再一次敲响。
  在已经过去的无数个清晨或黄昏中,大舅母带着我们这几个孩子,到河边迎接我大舅。那时节,河边的芦苇浓绿厚重,苇杆粗壮,在夏风的吹拂下哗哗作响,那声音美妙动听令人浮想联翩。这时候我大舅昂首挺胸走下船头,在我大舅母温柔的目光中将那些泛着白光的银鱼、河虾、河蟹抬到岸上。有的时候,大舅会忙里偷闲在我大舅母肥硕的屁股上偷偷地拧上一把,拧得我大舅母脸上现出两朵红霞。
  在我童年以及后来的岁月中,那场景始终丰富着我的梦境。那条美丽悠悠的蓟运河,默默养育着小镇上的祖祖辈辈。那个时候,小镇被称为鱼米之乡,“银鱼紫蟹芦苇草”作为小镇的三件宝而享誉千里。
  那一年的夏季是何等酷烈。整个年份,从春到夏,没有一片雪花一滴雨水滋润土地。土地张大饥渴的嘴巴在七月如火的阳光下饱受煎熬,蓟运河干枯见底,龟裂的河床像一块患了狼疮的皮肤令人难受地铺张着。芦苇压根儿就没有发芽,死在春天的孕育中。没有风的流动,世界像是凝固了,空气中仿佛飘动着火星儿,谁不小心稍稍吹一口气,空气就会熊熊的燃烧起来,所有人都生出一股死亡前的恐惧。
  从春季漫长的饥饿中我们艰难地走到夏季。夏季黎明的曙色在东方刚刚露头的时候,大舅母带领我们倾巢出动。在黎明的田野上,我蓦地发现大舅母茁壮的身体突然变得苗条无比,原本合体的裤褂变得肥肥大大起来。那情景让我想起在收割后的稻田里带领我们拾稻穗的姥姥。然而,同是这片土地,这片曾经稻浪滚滚的土地,如今我们在它身上很难寻觅到什么了。我们挎着空荡荡的柳条篮子,在徒劳的奔波中获得的只有一份失望。
  田野里茫茫一片,绿色已被炎日炙烤得无影无踪。大舅母坚定的脚步声一路沉闷地响下去,在无望中,终于有奇迹来拯救我们了。我们看到几棵低矮的榆树在蓝天下勾出一块美丽的绿荫。在那瘦瘦的绿荫下,我们发现了让人陶醉不已的苣儿菜、马苓菜、羊角菜,更何况,还有那缀满枝头的榆树叶儿令人馋涎欲滴呢。
  那一份收获是何等辉煌,我们共同感谢大自然的这份恩赐,它并没有夺走你的全部,我们瞬间工夫就挖光了所有的野菜。大舅母在那一刻激动万分,大舅母说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鸟儿,大舅母说吉人自有天相。就在我们将要踏出那块圣地的时候,一个黑瘦的男人呐喊着往这边跑:“哪来的野娘们儿,放下你们的篮子!”
  大舅母惊恐中把篮子塞给我小表哥,大舅母说:“你们快跑,撒开腿!”
  我们飞快地往回跑,大舅母一个人挡在那里,眩目的烈日下,大舅母唰地扯开上衣,一对干瘦的乳房像两只多皱的牛皮纸袋在我大舅母无肉的胸前飘摇。那个男人距我大舅母数尺之遥,挥舞着两条骨感的胳膊喊叫不停:“你干啥,野娘们儿,你以为我不敢过去啊!”
  我大舅母那一刻镇定自若,我大舅母说:“你再走一步我就脱裤子!”那男人也表现得无所畏惧:“你脱!你脱了我也敢过去!”我大舅母看见那男人的眼睛盯着她的手,于是就动手解裤带,裤带开始松动的时候那男人吃不消了,他嚎叫着闭上眼睛,眼泪流过他黑瘦的脸,他哭叫着说:“那些野菜还没长大,还没长大……”
  多少年过去,那场景在我眼里始终栩栩如生。
  那个夏季,成群结队的老鼠逃离我们那个小镇,在迁徙他乡的道路上,一只只被烈日烤焦的老鼠尸陈路边,引来饿狗们一幕幕惨烈的厮杀。
  也是那一年的夏季,父亲从遥远的新疆赶回小镇,赶回他心目中的鱼米之乡。在火车上对小镇产生的美好遐想是我父亲一生中少有的愚蠢表现。
  父亲离开我和母亲已经很多年,那个夏季他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那个时候,所有的感情都被饥饿销蚀殆尽,我父亲和我母亲漠然相对生不出一点久别重逢后的热情。母亲从仅存的救急保命的几斤大米中挖出一点给我父亲煮了两碗大米粥。勾人魂魄的香味儿在房子里飘荡起来的时候,母亲拉着我走出房门,母子俩在街道上默默地僵立,我想象着父亲狼吞虎咽的场面,胃里不断地痉挛,母亲抹去溢出我眼角的泪,搂紧我。
  我和母亲重新走进屋子的时候,父亲已经沉沉睡去,油漆剥落的饭桌上,摆着三只碗,父亲把那点大米粥均匀地分成三份,沉闷的灯光下,母亲苍白的脸上滚过两颗圆圆的泪珠。
  不管怎样,父亲的归来还是给我母系家族的亲人们带来了饥荒年月中少有的欢愉。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带回一包新疆特产葡萄干,这种食品出现在那样的年月是何等的精美,何等的金贵,何等的令人发狂啊!大舅母发给我们每人五粒,我们脏兮兮干巴巴的小手托着那五粒葡萄干像托着五颗散发出璀璨光芒的夜明珠。发放完第一轮大舅母把余下的葡萄干交到姥姥手上,由姥姥统一掌管。我们再次吃到的时候,能清楚地闻到姥姥身上那特有的汗香。
  在我们面前,放着一大碗凉水,按大舅母的要求,每吃一粒葡萄干,就要喝掉半碗凉水,谁不喝也不行,这种增量法把我们的肚皮灌得滚瓜溜圆。大舅母逐个地拍过来,大舅母说:“趁着肚子里满着,赶紧睡觉!”
  那个夜晚,是我们一生中尿液最多的夜晚。
  经历过无数个日夜的洗涤,我仍忘不了姥姥脸上那突兀泛起有如铁器般的青灰色的闪光。姥姥突然“胖”起来的身体曾令我惊恐不已,姥姥那张脸仿佛戴了面具虚假的让人难以辨认。过度浮肿迫使姥姥躺倒在土炕上。姥姥躺在土炕上给我们讲述天堂是如何的美好,讲述她对死亡的渴望,姥姥神情坦然安详。姥姥粗糙的手变得晶莹剔透,蓝色血管清晰可见。姥姥说她要能吃到一块西瓜该有多么幸福。姥姥说她这一辈子吃过很多瓜,黄瓜、倭瓜、菜瓜和冬瓜,就是很少吃西瓜。
  所以,我大舅母就偷偷溜到西瓜园去了。
  那时候,方圆百里,只有我们小镇上有一块小小的西瓜地,被人奢侈地称为西瓜园。瓜园的四周,竖着坚实的篱笆,看瓜人日夜守护,身上带着刀枪棍棒,几乎武装到牙齿。西瓜园当时所拥有的社会地位你难以想象,那里面屈指可数的西瓜生命般贵重。作为县里当时定点保留的特殊项目,没有公社书记的亲笔签名和鲜红的印章,谁想拿走一个西瓜比登天还难。那里面的西瓜全部登记注册,编成号码,据说,是有特殊用途的。
  就是在那种情况下,我大舅母决定铤而走险,而且是在烈日当头的中午,光天化日之下。没人知道她是怎么钻进去的,反正她钻进去了。看瓜人发觉的时候,只喝问了一句:“谁!”我大舅母就猝然倒下了。那时候我大舅母已经浮肿的很厉害,她以为自己能挺过来,没想到她先于我姥姥赶赴天堂之路了。
  我大舅母死了,死在那个夏季少有的绿色之中。她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她脸的右边,是一个已经十分成熟的黑绿色条纹的良种西瓜。她的手脚软塌塌地垂放在垄沟里,在那块妙如天宫的西瓜地里,在那楚楚绿色之中,大舅母的生命得到了尽情抒展,那一刻,她该有多么惬意啊!
  那个夜晚,看瓜人送来一只西瓜。看瓜人说:“一条命抵一个西瓜,这事儿我担了。”那时候,我姥姥已经被我大舅母的死亡事实惊得奄奄一息,在死亡的边缘上她也许顾不了她的儿孙们了,她贪婪地几乎吃掉了半个西瓜。
  奇迹发生了。那天夜里,我姥姥尿液滚滚上通下畅。第二天清晨,她支撑起身子,他觉得自己神清气爽,感觉好极了。她打开房门,走到外面的阳光里,她拒绝了死神的邀请,抛弃了天堂美好的诱惑,神奇地活过了灾荒年月。
  我为大舅母遗憾,她没能等到来年的夏天,来年夏日蓟运河水重又碧波荡漾,人间生机一片。
  9
  旷日持久,多少个季节轮回着来来去去,我的耳边经常有女人的哭声萦绕左右,那哭声悠扬婉转,掀动你的耳膜,敲击你的耳鼓,搅动你一腔平静的思绪,在你记忆的版图上书写跳跃的符号。
  我的二舅母,经历了八月十六那次死亡的洗礼,平静坦然地走进我母系家族的天地,和我二舅一起陷在婚姻的沼泽中不能自拔。那一场虚假无望的婚姻是多么地苍白冰凉,那些冰凉的日子使我二舅母那颗原本滚烫的心几乎失去知觉,也注定我二舅浪迹天涯近二十年。
  也许就是从我二舅母开始,我才逐渐具体深刻地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女人和男人。也让我在中学时代就明白了我二舅母的那份美丽妖娆是为谁而存在。
  十六岁的时候有过一次不成功的早恋,我和那个热情如火的女孩厮混了一年,最后在无聊乏味中分手。成年初始我曾经做过多次不成熟的思考,我以为,世界上除了政治和战争,余下的空间全都被男人和女人之间那种撕扯不清的感情填满。男人和女人营造出的爱情故事太多,遗落得遍地都是,厚厚的一层浪漫而庸俗。所以,随便在什么地方,在某个角落,你都能大把大把的捞起,你把它们放到嘴里咀嚼,你就能遍尝人间百味。
  那个八月十六月月色浓浓的夜晚,我二舅母开始成为我母系家族中重要的一员。那以后,我二舅母和我大舅之间那种感情和灵魂上的厮杀与搏斗延续了好多年。直到有一天他们都筋疲力尽了,心底的爱河之流再也泛不起一点微澜,他们和家人坐在夏日之夜的老槐树下,凭借各自脸上的皱褶遥忆当年,许多失落和追悔都变得没有了一点实际意义,生命旅程中的许多遗憾在打开墓穴之门的时候统统化做烟云随风而去。
  次年那个荷花出水亭亭玉立的端阳五月,在痛苦欲归的挣扎过后,一道红光闪过,生命之门洞开,我二舅母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婴。女婴降临到这个陌生家族的初始长啼不已,哭声嘹亮悦耳,二舅母为那女婴取名叫苹。
  生下苹的时间距我二舅母进门不足八个月,得出这个数字之后我大舅母兴奋不已。因为我大舅母似乎从苹的脸上看见了我大舅的影子。那念头虽然短暂却足以让我大舅母七窍生烟。而实际的数字证明这女孩跟我大舅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大舅母兴奋不已的时候突然想到我二舅,我大舅母意识到这孩子和我二舅也没关系的时候就一头钻进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苹与我母系家族没一点关系。苹是一片树叶一颗野草,被一阵风吹到我二舅的炕上去了。多少年以后,我二舅迎着满天风雪走回小镇,走进那个家的时候,苹含着眼泪连叫我二舅好几声爸爸,苹多么需要一个爸爸呀!我二舅在那一刻老泪纵横……也是多少年过去,苹穿着一身绿色的肥裤肥袄到部队上去了。苹后来以秀丽动人的银幕形象打动了成千上万的电影观众,苹为我母系家族争得的那一份荣耀与日月同辉,在那种时刻,苹的身世和血统显得多么多余呀。
  我二舅在突然降临的婚姻中挣扎了一年,在苹出生四个月的时候离开小镇远走他乡。我二舅是被我二舅母那咄咄逼人的美艳逼走的。我二舅母俊俏无双的容貌让我二舅无法忍受,他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丑陋和残疾扼杀了他作为男人的全部欲望。他从没碰过我二舅母,他没那份勇气,他的软弱自卑和他的丑陋一样叫人难以忍受。他离家的第二个原因是苹,苹的存在和啼哭对他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污辱,他受不了,他当时那种强烈的受辱心态旁人难以理解,他只有逃之夭夭才能解脱。所以他逃了,逃得远远的。
  他的出走引起我母系家族的极大震惊,包括我二舅母在内。我姥姥曾为此产生过深深的恐惧。因为我二舅是我姥姥生命中出走的第二个男人,让我姥姥联想到当年我姥爷的出走。当年我姥爷带着一副俊美的外壳离开小镇,几年后客死他乡。如今我二舅是一副丑陋和残疾的躯壳,谁能保证他们父子相隔二十多年后使用的不是同一枝笔,蘸的不是同一种颜料,在自己的生命史册上画出一个同样的、黑色的死亡符号呢?
  我姥姥的恐惧不无道理,历史上不分近遥,总有许多相同的斑点并印于世。死亡是孤独的,但死亡作为一种存在,是相同的,如同两滴海水。
  秋季里金黄的颜色一直延续到冬末春初。在我的记忆里,秋季收割过后,粮草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姥姥家宽大的院子里就会堆起一个黄灿灿的草垛,草垛顶端被我大舅做出一个漂亮的屋脊。在枯燥无味的冬季,那金色屋脊覆盖下的草垛便是我们的宫殿。我们常常在草垛一端掏出一个洞,几个人挤在里面享受新鲜稻草散发出的浓香。后来我们的占有欲逐渐膨胀,我们把洞掏得越来越大,终于导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草垛拦腰而断,我们被压在里面,险些丧命。那一次的塌坍,使我在童年时期过早地产生了对死亡的恐惧。我们埋在草垛里短短几分钟,漫长得有如经历了无数个世纪。
  男人们彻底闲下来的时候,金色草垛的女主人们便开始忙了。在大半个秋季和整整一个冬季,女人与稻草为伍,踩响原始沉重的草袋编织机,把那些稻草一根根一条条认真细密地编织起来。那时候,小镇上每一户正常的人家都拥有一到几台草袋机。这么说吧,每一个有女人的院子都有草袋机,小镇上的女人都会织草袋,不会织草袋的女人如同不会生孩子的女人遭到人们的耻笑。
  那时节,小镇上空终日飘荡着机器“咣当咣当的”响声,那是小镇独有的一首宏大而雄壮的乐章。那乐章把小镇闲散无聊的冬季奏响得沸沸腾腾。那些金黄色的稻草永远给人一种感觉上的融融暖意,冬天因此而变得流光溢彩,也因此变得美好无比。
  在当时,织一条草袋能赚五分钱,一天忙下来织出二十条,收入高达一元。冬季里小镇上的女人们每月能赚足三十元,这在当时是一笔多么了不起的收入。女人在那样的季节里高昂着脑袋,男人们则变得无比和顺。
  我记得一九六三年的夏天,蓟运河一下子变了脸。那一个夏季雨水终日不断,水位凶险地寸寸增长。在蓟运河下梢,许多村庄和土地被肆虐地吞没洗荡。
  在我们小镇外的河堤上,一道金色的长城筑起来了,好雄伟,好壮观!人们奔波在暴雨如注炸雷滚滚的天地间,女人们把编织好的草袋全部搬出仓库,搬出院子,扔到街道上。男人们呼喊着把那些草袋运往河堤,装上满满的泥土,金色草袋柔韧的筋骨在那种时刻作用良好,生命之中的抗御力在洪水中发挥到了极致。
  暴雨骤停是在汛期的某一个黎明。那时候,一轮火红的朝阳顺着金色筐的尽头冉冉升起,耀眼夺目,那一刻四野里静极了也美极了。就在那一刻,女人们呼喊着涌上长堤,望着静下来的河水,呆愣了片刻,忽地,一片惊天动地的号啕拔地而起。女人们拥着、挤着、挥舞着手臂,披散着头发,痛快淋漓的哭着、叫着,仿佛一群天地初现,混沌初开出自女娲手下的原始女婴。
  那一场莫名其妙的号啕连女人们自己也说不出原因,就是想嚎,嚎它个痛快,嚎它个地动山摇。那个夜晚,所有的女人都热情奔放如林中母鹿,男人们睁大一双茫然无措的眼睛,中魔般成为玩物被女人们尽情地玩耍了一夜。
  10
  我始终怀疑我大舅对爱情二字的理解程度。我觉得他对女人的感情始终是平平的,没有热烈过,也没有暴发过,那种暴发起来想把女人连皮带骨吞下去的举动一次也没有过。有过的只是惶惑、迷茫、萎缩和抗拒。
  我有理由怀疑,当年我二舅母答应留下来和我二舅结婚是醉翁之意。从见到我大舅开始,她那颗心就附在我大舅身上了。我还有理由做出另一种怀疑,她对我大舅施以的妩媚风流是为了完成某种报复。我大舅阻止了她的死亡把她拉回人世她觉得痛苦不堪,经历了死亡实践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她肆无忌惮地游戏人生,用感情的利刃追杀我大舅,把我大舅弄得狼狈不堪惶惶不可终日。
  可是现在,面对两个苍老的人儿,我又茫然了。当年他们的那段曲曲折折被时间拉直了,拉的没有了曲线和棱角,平直圆滑毫无特色可言,我应该重新评价他们。可不管怎么评价,我都觉得我大舅是个好男人,是个相当不错的好男人。
  那个已经逝去多时的冬季,那个冬季照例是女人们独有的金色编织季节。我二舅母居住的东厢房的外间屋,沉闷冗杂的草袋机声搅动着干冷的空气,那个时候我大舅正小心翼翼地经过那间屋子。我大舅每次经过我二舅的屋子总是小心翼翼而且有些紧张。就在那时候,我大舅看见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我二舅母正缓缓的倒下身子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我二舅母倒在地面的乱草上扭动着身子,那一刻我大舅什么都没想就冲了进去,我大舅说:“你咋啦?你病了吗?”我二舅母说:“女人的病你别问,快把我抱到里屋去。”我大舅二话没说弯腰抱起了我二舅母,就像当初把她从柳条筐里抱到我二舅的炕上去一样。就在这时,我二舅母猛地抱住我大舅的脖子像抱住一根木桩。我二舅母睁大一双狡猾的眼睛,我二舅母说:“王子昆,你上当了,我总算逮住了你!”然后我二舅母就用嘴拱我大舅的脸,脖子、下巴、耳朵和嘴唇……
  那一刻我大舅傻了,我大舅总是在关键时刻犯傻。我大舅觉得血一下子涌到脑门儿,一颗心狂跳不已,周身所有的血管都勃然奋起,继而便觉身子松软无力,关键部位异军突起,我二舅母依然在那里忙个不停。那一刻,我大舅是多么强烈的需要啊,有哪一个男人在那种时刻不产生出强烈的需要呢?更何况,他面对的是一个失去理智预谋已久欲火焚身的艳丽女人呢?
  我二舅母娇喘着说:“子昆,要了我,要了我……”
  我大舅把眼睛放在我二舅母脸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啊,令我二舅母魂荡神摇,我二舅为就要到来的幸福激动得全身抽搐像一条被人击中了七寸的蛇。
  就在这时,我大舅轻轻推开我二舅母,然后对我二舅母微笑了一下,转身走出了那间屋子,站在门口大声喊我大舅母的名字,我大舅说:“你过来看看,他二婶儿病了!”
  我大舅把一个优秀男人的良好品质发挥到极限,多少年以后每想起这一幕我就把我大舅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个夜晚突出其来的喊声吓坏了我大舅母,她像旋风般冲进东厢房,看见我二舅母躺在炕上痛哭失声。我大舅母一脸焦急地问道:“他二婶你咋啦?哪儿疼你快告诉我你哪儿疼?”我二舅母拉住我大舅母的手说:“我哪都疼,全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我要死了……”
  我记得那个夜晚大舅母陪了二舅母一夜。我二舅母那一夜泪流不止,哭声嘤嘤啜啜灌满了我大舅母的耳朵。我二舅母说:“嫂子,不怕你笑话,我想男人,钻心地想,我熬不下去了……”我大舅母饱汉不知饿汉饥,她安慰我二舅母说:“他二婶,不管咋说,咱做女人的,有男人日子要过,没男人日子也要过,他二叔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你总有熬出头的时候……”
  我曾经把我二舅母归入放荡女人的行例,可是,她又没有什么放荡事实,她追我大舅追了好多年,可什么也没得到。她一次次的失落,多少年以后一份幸福美满的婚姻让我理解了她当年那种发自痛苦心灵中的骚动,她应该得到的实在是太少了。我只能指责她错误的行为方式,不能指责她那种正常的血肉需求。
  金色草垛里发生的故事我始终难忘。那是一个普通的冬日夜晚,我的小表哥在草垛中间的那个洞里睡着了,小表哥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稻草温暖而舒适。
  这时候,我二舅母贼一样溜进那个洞里,我二舅母手里握着一根很粗的稻草绳,经过一阵耐心的等待,我大舅终于到草垛边来找我小表哥了。在我大舅立足未稳之时,我二舅母异常麻利准确无误地用那根草绳把我大舅套狗一样套进洞里。我大舅明白过来的时候我二舅母已经骑在他身上了,我二舅母说:“王子昆,你说,我是狼还是虎,你像兔子一样躲着我?”我大舅一言不发,我二舅母抬手在我大舅脸上轻轻打了一耳光说:“你说话啊!”我大舅愤怒了,我大舅说:“你不是狼也不是虎,你就是一个婊子!”我二舅母说:“王子昆我操你祖宗!姑奶奶这条命是你从河里捞回来的,今天,我就把这条命还给你!”我大舅一下子抱住我二舅母说:“你咋这么糊涂啊,我是你大哥,一辈子都是你大哥,你明白吗?”
  那工夫儿,他们两个谁也没有发觉我的小表哥像一条小狗儿从他们身边爬出来。我小表哥爬出去以后就去找他妈,小表哥对我大舅母说:“妈,我爸和我二婶儿在草垛里打架呢。”
  我大舅和我二舅母的再次厮打终于导致了草垛的塌方,他们二人从草垛里爬出来的时候我大舅母正面无人色地站在他们面前……
  我大舅母强忍着满腔妒火,她没有发作,那一刻她显得非常伟大。我大舅母对站在她身边的我姥姥说:“妈,你别着急也别生气。”然后对我大舅说:“你先回屋。”又对我二舅母说:“你也回屋。”
  那个夜晚竟显得那么宁静详和。
  我大舅母坐在炕沿上对金色草垛案件进行了公开审理,陪审官是我姥姥。我大舅母说:“王子昆啊王子昆,我的好爷们儿好当家的,你给我说实话,你们作孽作到啥地步?”我姥姥老泪纵横,我姥姥说:“子昆啊,我那糊涂的儿,你不怕天打五雷轰吗?”我大舅母说:“王子昆啊孩儿他爸,你还让我们娘们儿活不活?”我大舅母说完这话泪如雨下,千古罪人我大舅惶恐万分一言不发。
  审讯结束后我大舅母和我姥姥直奔东厢房,那时候我二舅母盘腿坐在炕上孤对一盏残灯不知在想什么。我姥姥和大舅母进去以后就齐刷刷地给我二舅母跪下了。我大舅母说:“我求求你了,放过你大哥放过他吧,你要找到外面去找吧。我二舅母冷笑不止,笑得浑身颤抖笑出满头大汗然后她就晕倒了炕上了。
  几个夜晚过去,金色草垛的阴影里我大舅和我二舅母冷面相对。我大舅说:“你是我兄弟媳妇我是你大伯子对不对?”我二舅母说:“我不是你兄弟媳妇我跟你兄弟没睡过觉,我还是那个被你从河里捞起来的女人,你是捞我的人。”我大舅说:“求你别再纠缠了,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好不好?”我二舅母说:“你求我,你女人求我,你妈也求我,你们王家的人都求我,我请问你王子昆,我去求谁?求谁!”
  我大舅哑然无语,我大舅从腰里拔出一样东西,我大舅说:“你要是恨我,就把我杀了吧。”我二舅母夺过那东西一把插到草垛上说:“我是想把你杀了!王子昆,你用这法子逼我,你想逼死我,办不到!”
  那时候,草垛另一端站着偷听的大舅母,大舅母听到这话就走了,坦坦然然的走了。
  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开始同情我的二舅母。遥忆当年,我二舅母披着一件血红的婚姻袈裟,在佛门的空海里苦渡无望。我二舅母是一只孤独的燕雀,在我母系家族的屋檐下遮风避雨。细细推敲,她和我母系家族没有一点内在联系,她不属于我母系家族中的任何一个男人,可她却不能不是我的二舅母。
  多少年以后我二舅再也受不住寂寞孤独的折磨回到她身边,她对我二舅爆发的那种情感令人难解,可他们都老了,他们共同害怕孤独,因此他们只能成为一对实实在在的老来伴侣。作为女人,我二舅母的感情世界是何等的苍白,她的心境是何等的空旷无依。“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我忽然就想起了这样的诗句。我闭上眼睛,圆圆的落日下,我二舅母寂静无声,她的身边簇拥着最原始的自然景色。
  当年,我大舅母离开草垛一隅,她料定不会再发生什么了。所以她不知道我大舅突然像女人一样哭泣起来,我大舅把一生中少有的泪水都洒在了他兄弟媳妇我二舅母面前。那时候我大舅抱住了我二舅母,我大舅说:“妹子,换成别人我早就要了你一千次一万次,你把我当亲哥行吗?欠你的我下辈子还你行吗?我知道你苦,我知道……”
  那个夜晚,我大舅拥抱了我二舅母,是那种很简单的拥抱。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我大舅的一次过失,时间把这一切都冲淡了。
  11
  现在,我很想描绘一幅雪景。上世纪七十年代那场大雪是何等的浩荡,鹅毛白雪扬扬洒洒拥挤着,欢笑着占据了小镇的每一寸空间。那个冬日的早晨,四野茫茫天地浑然一片。站在户外的田野上,任谁也分不出东南西北,雪花覆盖下的小镇白壁无瑕美丽诱人。人们所有的欲望在这一刻停止,每一片雪花都裹挟着一个灵魂,灵魂在那一刻里洁静无比,晶晶莹莹闪耀着银光。
  那一年的大雪是何等辉煌,狗们逮尽了田野里的野兔;那一年的北风又是何等凛冽,怕冷的人们屈服在暖暖的土炕上,一动都不想动。鹅毛大雪持续飞舞的第二天傍晚,北风呼啸积雪深深的乡村公路上,一个男人顶着刺骨的寒风,迎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艰难地向前跋涉着……
  那是谁?是我那丑陋残疾的二舅,浪迹天涯十八年的二舅,在那漫天风雪的黄昏中走回小镇来了!
  进入老年以后的二舅已经让人觉不出他有多么丑了。他的腿平稳了许多,他年轻时走起路来倾斜的厉害,总是给人以舞者的姿态。可是现在,他缓缓的一步一步走来,稳健而踏实。他像雪花一样无声地飘落在我大舅的院子里,默默地伫立在东厢房的门前。
  我不难想象十八年风霜雪雨对我二舅的磨砺。在陌生异乡的某一个街角,我二舅膝上铺着一块破布,他脚下堆着形形色色的旧鞋,他飞针走线的手如女人般灵巧,他用剪刀剪断线头把修补好的鞋子递到主顾的手上,主顾会丢给他两毛钱。
  也许,我对我二舅发自内心的怜悯在他看来既可笑又多余。实际上,我二舅孤身在外近二十年,拥有的是一份空灵和自由,那种自由是多么地洒脱,多么地无羁无绊,他呼吸自己的空气,吞咽自己的痛苦与欢乐。他是一个独立王国,他自己既是臣民又是国王。他坐在繁华的马路边,赏遍人间景色,因此他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充实。他的人生,他的人生样式,是我母系家族的一种尝试。
  我二舅母我大舅的那场苦恋结束于何时,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已经结束了。但我不知道他们心灵深处是否已经结束。在那朗朗的四季阳光下,他们感情上的厮杀已经没有一点迹象了,他们都静如处子。
  我大舅母曾经历过一场死亡的演习。那年春天,在一场严重的伤寒症中她几乎丧命,我姥姥甚至为她做好了寿衣。当然她没死,那套寿衣后来放在了我姥姥浮肿的病体前,可我姥姥也没死,那套寿衣最后还是归了我大舅母。那年夏天人们从西瓜园把我大舅母抬回家,我大舅母穿上那套寿衣头也不回地走了。
  伤寒症缠身的日子里,我大舅母觉得自己不行了,她让人喊来我二舅母,她对我二舅母说:“他二婶儿,这几年苦了你了,都是女人,我明白你的苦……他二叔离家在外不知去向也不知死活,我呢,身后的日子不多了,要是我走了,你就跟了你大哥吧……”
  那一刻,我大舅母因高烧而绯红起来的面颊是多么地纯美,多么地惹人喜爱啊!
  我二舅母泣不成声,我二舅母说:“嫂子,你死不了,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你就是那万年的龟。嫂子,从今往后,我要是再跟大哥缠扯不清,就让我遭雷劈!”
  一切都正常了,复归了。那个多灾多难的春季的后半部,竟是那般出奇的美好。我二舅母在那个绿色的季节中更显出奇特的冷俏,弱柳红花,那一份艳丽出现在春季也许太早了些。
  那个时候,风雪渐歇,苹在院子里用一把铁锹堆雪,苹扭过身便看见了站在雪地里的那个男人我二舅。苹问道:“你是谁?”我二舅说:“我是王子贵。”苹扔掉铁锹,苹熟悉王子贵这个名字,苹的眼睛里盈出一汪水,苹说:“爸爸?你是我爸爸?”我二舅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亭亭少女,我二舅说:“你是苹?”苹说:“我是苹……”
  这时候,一声凄厉高昂的呼喊迸出东厢房的门框,我二舅母疯狂地、张牙舞爪地跳了出来,我二舅母不是走,而是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冲到我二舅身边,那一声撕破喉咙的呼喊震荡了整个小镇,震动得屋檐落雪纷纷。
  “王子贵!王子贵!你这个没良心的混蛋,你回来了,你到底回来了!苹啊你过来,叫爸爸,他是你亲爸爸王子贵,你给他跪下!”
  两股清泉滚过少女粉嫩的面颊,苹哽咽着嗓子说:“爸爸,你咋不早回来呀?”我二舅成年以后的第一次眼泪无声地流淌出来,我二舅说:“苹啊,我的好闺女……”
  那一幕冬季里留给我的雪景印象太深,那是一幅珍贵的极有保存价值的远古画轴。那时候,我母系家族的成员都站在那幅雪景里,站在我二舅的身后,我们都听到了,我二舅母沙哑着嗓子问:“王子贵,你还走不走?”我二舅也沙哑着嗓子,他高声回答:“苹她妈,我不走,不走啦!我要跟你过日子!”
  记忆友人携着我的手游历了那些已经逝去的遥远季节。我的脚下是一串杂乱无章的足迹,我重新温习了春季里的桃花杏花李花;温习了五月里火红的石榴洁白的莲花;我站在秋季的菊花丛中看那结满枝头的枫叶和飘飘逸逸的丹桂,然后,我走入冬天,凭窗远眺傲雪的寒梅……回过头来,我案头那盆水仙正挺拔地绽放。我忽然觉得自己很累了,我想休息,我等待不断涌来的崭新季节,让它们继续构筑我身后的故事王国。
  李翠云
  夜半铃声
  “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人间的甘甜有十分,您只尝了三分……”半夜,杨华被手机铃声从睡梦中惊醒。拿起电话,来电显示“老爸”,他的心马上提到了嗓子眼儿,忙按下了接听键,“喂喂”了两声等了会儿,电话里毫无反应。
  被惊醒的妻子打开台灯,捂着胸口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时针指向十一,分针指在七上,问道:“大半夜的,谁来的电话?”
  杨华手握电话心跳加剧,一边掀被下床往头上套毛衣,一边说:“你也快穿衣服,是爸爸的电话,通了没人说话,一定是出事了。”
  妻子一听,心发紧,再没费话,忙起身穿衣服。
  杨华是副局级,妻子是公务员,一个女儿读中学。他人到中年,家庭、事业经营得都很成功。最让他牵挂、不放心的就是独居年迈的老父亲。杨华的母亲前几年因病去世了,只剩下父亲一个人,今年七十五岁岁,虽衣食无忧,但身体不太好,耳朵有些聋,高血压,健忘。考虑到老人的年龄和身体状况,杨华和妻子多次和老人商量搬到一起住,方便照顾。但老人喜欢清静,杨华又经常出差不在家,觉得和儿媳住在一起不方便,还有就是不愿意给忙碌的孩子们添麻烦,所以一直自己住。多次劝说无效,后来杨华在自己所住的小区里,隔了三个单元为父亲买了一套房子。这样经常能过去看看,心里还踏实些。
  杨华叮嘱父亲一个人在屋里不要反锁房门,杨华手里虽有钥匙,里面反锁他进不去,老人健忘,有时记得,有时忘了又反锁上了。杨华真怕老人哪天犯了高血压,从外面打不开门。
  杨华是个孝子,有人曾建议杨华把父亲送到老年公寓,杨华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我老了能接受自己去老年公寓,但我绝不会把爸爸送进去。”
  夫妻二人手忙脚乱的穿好衣服,锁上门,奔下楼。杨华开车,妻子干脆小跑,不一会到了父亲家,从窗户看,屋里黑着灯。杨华掏出钥匙,手哆嗦着钥匙插不到锁孔里,妻子一把夺过钥匙打开门,还好今天门没反锁。进了屋杨华几步闯进了父亲的卧室,打开灯。老人躺在床上愣愣地看着突然站在床前的儿子、媳妇,看样子还没入睡。
  杨华一步上前问:“爸,您没事吧?”
  “没事呀!咋了?”老人莫名其妙地问。
  杨华和妻子同时松了口气说:“哎呀!爸,您没事半夜给我打啥电话呀?通了又不说话,吓死我们了。”
  “我给你们打电话了吗?没有呀!”老人一边说一边从枕边翻找出自己的手机,翻看了一下,“还真打过,老了,越来越笨了,触屏的,我可能是在看手机天气预报的时候不小心碰的!”老人内疚地说。
  杨华和妻子你看看我,同时笑了起来。
  子子不嫌父丑
  杨占陆
  放暑假了,张彬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活泼阳光在他的脸上下了岗,留守的只有严肃和些许的愁云了,就像今年北京的雾霾一样。有人说他是得了“失笑症”,有人戏说他是“笑神经短路了。”
  1
  张彬是个好孩子。自小时候起,稚嫩的小脸上总是挂满笑容,一笑俩酒窝,天生的一副喜兴脸,像初升的太阳,活力四射。上小学后,更是让人喜爱,一对晶亮的黑眸总是跟着老师、黑板转,问答总是恰到好处,演讲、主持班会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张绍刚。一位资深教师说:“这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学生。”
  张彬的变化吓坏了他的母亲,他那头顶“小广播”雅号的父亲张清廉也像停了电的广播电台——不出声了。为此,母亲李小青几夜睡不着觉。
  夜深了,张彬还在灯下学习,李小青把一碗面条卧鸡蛋端到儿子面前,说:“吃了睡觉吧。”
  张彬看看妈妈,说:“妈,我再学一会儿,您先睡吧。”
  李小青小声地问:“儿子,妈咋总看不到你笑呢?”
  张彬沉默不语。
  李小青又说:“是不是哪不好受?还是有啥心事?”
  张彬说:“没事,就是笑不出来。妈,没事的,你别惦记了。”
  李小青的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回到屋没精打采。张清廉翻身坐起来,说:“别着急,过几天就好了。这样吧,明儿我试探一下就知道是不是病了。”
  第二天中午吃着饭,张清廉把他最拿手的笑话拿出来。他说:“有一个人坐朋友的高级轿车兜风,倾慕不已,坐椅都是真皮,又软又滑,摸着真是享受。他摸了又摸,说真有弹性,邻座的女孩突然大喝一声,你摸的是我的大腿!”
  张彬依旧没有笑,吃完饭走了。
  张清廉对李小青说:“我讲这个笑话没有人不笑,可是儿子就没笑,看来他是真有问题了。越钱紧,越添事,要不你领着他到医院看看吧。”
  儿子的突然变化让李小青老了许多,丈夫张清廉根本指望不上,她带着儿子走上了求医的路。先是到镇医院看医生,后来到县医院、市医院去就诊,结果,都没查出啥问题,医生只是说,可能是心理问题,要做好心理疏导工作。
  对于李小青带回来的检查结果,张清廉很不满意,对妻子埋怨不断:“这次你又白去了,老娘们办事就是不行,脑袋就像被驴踢了似的。”
  李小青觉的很委屈,她生气地说:“你是男人,你咋不带儿子去?”
  张清廉不吱声了,呐呐地说:“我不是想省一个人的路费吗,那好吧,下次,我陪你一起去,咱去北京解放军总医院。”
  在解放军总医院门诊室里,专家说:“从各项检查结果看,没发现问题,要考虑是否受过什么刺激,你们可以带孩子看看心理医生。”医生的话,使张清廉的心头一震,想起了几个月前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一天晚饭后,张彬对父亲说:“爸,我想和你说点事”。张清廉很奇怪,儿子主动的和他谈话还是第一次。他怔怔的看着儿子,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可是,儿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探着问张彬:“咋了?这次没考好吗?”
  张彬摇摇头,说:“我还是第一名。老师和同学们都为我热烈鼓掌”。
  张清廉悬着的心放下了,拍着儿子的肩膀说:“不愧是我儿子。你要跟爸爸谈啥呢?”
  张彬的头低下了,喃喃的说着:“爸,我初二已经结束了,今天,老师宣布了期末考试成绩,我领先第二名61分。同学王连柱对我说,别看你比我多得了60多分,可是,说不定以后我能考上一本,你不一定能考上一本。我问他为啥,王连柱说,因为我爸给我在L省买了蓝印户口,L省生源少,大学录取名额却不少,L省为了增加财政收入,利用大学录取分数低的诱惑,对外省市人员办蓝印户口,但是要花钱。同样的分数,在咱们省考个二本末,在那里就能考个不错的一本了。”
  聪明的张清廉明白了儿子的意思,这正是他既要面对又想逃避的问题,他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以他的性格和特点,凡事不操心,不出力,自得其乐,轻松快活。但是,也希望有尊严,尊严不是去争取,而是不劳而获。蓝印户口的事他早就知道,因不想东摘西借的去凑钱,还要绕着弯的找关系。所以他是拖一天算一天,拖到哪算哪,如果老天有眼,L省蓝印停办,就万事大吉了。可是今天儿子提出了这个问题,他的脸上失去了轻飘的笑容,一时不知跟儿子说啥。
  张彬接着说:“爸,你说这是真的吗?”
  张清廉想了想说:“我也听说这码事了,可是,咱家里没有钱。这年头,没钱啥事也办不了。还有,咱家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就是有钱也花不出去。再说,好学生在哪上学都一样,照样考上好大学,爸爸相信你的能力。”
  张彬沉默了一会,用央求的语气说:“那能不能借点钱呢?你想想差一百分,考试的时候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我也想借这一百分的差别考个更好的大学。”
  张清廉说了实话:“钱上哪去弄呢,你就别想那事了,考上哪算哪,有学上就行了。凡事得凭自个的本事,不能靠父母花钱找关系考大学,考上了也不硬气。”
  张彬没再说什么,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没开灯,躺在床上。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儿子的笑容不见了。
  张清廉想到此,带着儿子和妻子出了门诊室,到街上给儿子买了一个面包,一颗香肠,一瓶矿泉水,让他坐在医院门前的长凳上吃。然后对妻子说:“咱俩就将就会儿吧。”说完,他回到了门诊室,大夫告诉他,“孩子考大学压力大,他这个年龄心理比较脆弱,你们作家长的,要想办法调整好他的心态。”
  张清廉接着问:“那会不会影响他的学习呢?”
  大夫说:“这要看孩子自身的类型了,如果是脆弱的,可能会一蹶不振,那就会影响学业了,严重的,有可能形成抑郁。如果是坚强的,就会产生巨大的动力,不但不会影响学业,而且也不用担心了,但愿是后者。”
  张清廉也希望是后者。
  为了调整儿子的心态,他故作轻松地说:“张彬,告诉你个好消息,大夫说了,你这不是病,是青春期的自然变化,有这种变化的人不数,只有聪明的才能体现出来。这个大夫是从德国著名的医学院毕业回国的,人家这才叫真有学问,儿子,你就放心吧。”
  李小青似信非信的看着张清廉,将信将疑的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张清廉一本正经的说:“我啥时候骗过你,再说这事能瞎说吗?”
  张彬没有笑,说了句:“爸,咱们回家吧。”
  2
  张彬很优秀,自打他的蓝印户口梦破碎以后,就给自己定下一个目标:要比第二名高出100分,同时定下了每天目标,那就是:多做练习题,做难题,每天向老师问一道自己解决不了的各科的难题。很快,对于学校发的练习册已经不解渴了,他求老师给他出题。老师告诉他,你可以买黄冈中学的练习册,对训练很有好处。
  张彬像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般的兴奋,吃完晚饭就和爸爸说:“爸,我想买黄冈中学的练习册。”
  张清廉机灵一下,问:“得多少钱?”
  张彬看看爸爸的脸色说:“数理化和英语语文,60块钱够了。”
  张清廉沉默了一会说:“上学就学好书本的知识,买那些杂七杂八的书没好处,把时间都耽误了,老师也是,咋竟给学生领瞎道?”
  张彬说:“同学们也有买的,我看了,黄冈的练习册既系统,又全面,而且难度大,确实很好。”
  张清廉说:“那得用钱那,儿子,爸爸保证你上学就不错了,你看,虽说是义务教育,可时不时的就收卷子费,补课费,五花八门,名目繁多,你妈下岗,就我这点工资哪还有闲钱买这些闲书哇。”
  张彬没再说啥,进了自己的房间。
  母亲李小青的脸上带有愠色,泪水在眼眶里转。她对张清廉说:“办蓝印户口,你不管,就对不起孩子了,和别人家的孩子比,他会有自卑感的。现在他想买几本练习册,这是正事,你又推三阻四的,儿子心里该多难受啊,你不买,我给儿子买。”
  张清廉不耐烦的说:“你给他买?买了也是我的钱。不行,我的儿子没那玩意也照样是好样的。”说到此,他眼珠一转接着说:“儿子说,他同学们有这种练习册,让他借来,我到单位给他复印不就行了吗。你看看,我的脑子就是聪明。”他摸着自己的脑袋,得意地笑了。
  上课铃响了,化学教研组没课的老师们在备课,一班的老师把张彬提出的那道化学题拿出来,说:“各位老师,我跟你们说一件令我难以启齿的事。昨天晚自习的时候,张彬向我问一道化学题,我看了看题也难住了,出于面子,只好说,不着急,你先做别的作业,等明天抽空我单独给你讲。张斌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坐下了。回到家里后,我直到晚上1 1点也没做出来,实在没办法了,不能对不起学生啊,只好请你们帮帮忙了,我真的是黔驴技穷了。”
  老师们凑过来,都锁眉凝目,之后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边想边做,20分钟过去了,没人解出来。最后大家一起讨论,总算是解决了。
  一班化学老师说:“我从教近20多年,他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学生,听说,其他各科成绩都是出众的,遇到这样的学生,使我从教生涯既幸福又闪光,值了。”
  二班的老师说:“他是从哪找来的题,是不是有意给老师出难题?”
  老师们都说,不会,他是真心在学习,求知欲实在是太强了。
  这时,班主任老师进来,说:“你们知道吗,自从张彬上初中开始,他每天问我一道数学题,算起来,他一问我200多道其他学生没涉及的难题了。我听说,他没钱买课外练习册,昨天去市里开会,我顺便给他买了一本黄冈的。”
  一班化学老师说:“我给他买化学练习册,另一个老师说:“物理的、英语的我负责了……”
  这时,下课的铃声响了,张彬拿着复印的练习题来找老师,老师耐心的为他进行了讲解后,对他说:“我已把练习册给你买来了,送给你。”
  老师又说:“张彬,近日市里要进行奥林匹克竞赛,学校推荐你去参加,你要做好准备。”
  张彬很高兴,可又面带难色。
  放学后,张彬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家走,路过小卖部门前时,他听到了像猫被鱼刺卡住了脖子发出的痛苦的干呕声,一声接着一声。他不由自主的朝小卖部看了一眼,借着灯光看见父亲手里拿着啤酒瓶子,附身在啤酒箱子旁,很艰难地往外吐着。张彬赶紧跑过去,帮爸爸捶背,着急的说着:“爸,你这是咋了?”
  张清廉摆摆手说:“我没事,你先回家吧。”
  这时张清廉的同事进来买东西,很不客气地说:“这都几点了,你还再喝,你是不把自己变成酒鬼不罢休啊。”
  商店老板说:“他经常这样,给我们带来了很多负面影响,客人们都不愿意来买东西了。”
  张彬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
  奥林匹克比赛结束了,县教育局派车接学生,老师在车里问张彬:“题做的顺手吗?”
  张彬说:“按照自己的理解全做完了,不知结果会是啥样。”
  老师很自信地说:“肯定没问题。”
  很想妈妈的张彬一进家门就听见父母在争吵。
  妈妈说:“比赛不是天天比,别人家的孩子想去还去不了呢。”
  爸爸说:“比赛不就是得个奖吗,有啥用啊,还得自己搭钱。”
  妈妈说:“不就二百块钱吗,你至于这么心疼吗?你自己喝酒怎么不心疼?”
  张清廉急了:“我喝酒是我自己挣来的钱,谁也管不着!”
  妈妈说:“好,我不管你,但是,儿子的事也不要你管!等儿子回来,你别多嘴多舌让孩子不高兴。”
  张彬怕他们再吵下去,一步跨进房门,对张清廉说:“爸,等我长大了,我会赚钱,把花你的钱都还给你。”
  张清廉一下子愣在那里,看着儿子不知说啥了。
  转天,张彬和往常一样,按时到了学校,他很意外地看见校园门前挂了一个大横幅,上面写着:“热烈祝贺张彬同学在全市奥赛中获得金奖。”张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了揉眼,又看了一遍。
  老师走过来高兴地说:“张彬,快准备一下,一会儿县委领导和教育局领导出席你的庆功会。”
  张彬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高中考试结束,大家都在等录取结果,老师来到张彬家,对张彬的父母说:“张斌是获得金奖的学生,县一中录取已成定局,可是现在有一个新情况,市一中要破格录取他,这件事需要你们全家商量决定,我今天来就是来征求意见的。”张清廉抢先说道:“上啥市一中,县一中就很不错了,我们家的经济条件不行。”
  李小青打断张清廉对老师说:“老师,我要让儿子上最好的学校。”
  张清廉坚决反对:“那得多少钱啊?你会偷还是会抢?”
  老师说:“你们好好商量一下,意见要统一才行啊。”
  李小青说:“不用商量,这个家我说了算。”
  老师走了以后,张清廉一下子急了眼:“你说了算?那我呢?你拿我当啥了?”
  李小青说:“你要是反对儿子读市一中,那好,我们离婚,儿子的学费我想办法,我就是给人当保姆、扫马路,也要让儿子上最好的学校,你的钱,就留着喝酒吧!”
  张清廉眼睛一瞪说:“离就离,谁怕谁呀!”
  他们真就离了婚。
  3
  一晃八年过去了,张彬以优异的成绩获得清华大学博士学位,分配到北方航空设计研究院,领导告诉他“在家休息一个月去上班,好好和家人团聚一下,要注意安全,你已经不属于你个人了。”
  此时,张彬想到了父母,他们已经是五十岁出头的人了,除了几年前妈妈来北京看过自己一次,有好几年没有见过妈妈了,爸爸更是十多年没有见过,他们的容颜会变老吗?妈妈还在打工吗?他的心已飞到了父母的身边。
  傍晚,张彬回到了离别多年的家乡小镇,这里虽然是他生长的地方,可是,家乡的变化,使他有些陌生了,他告诉司机慢点开,他欣赏着座座楼房、宽敞的马路,他在寻找着家,这时,他看见了那家超市,他感到庆幸,因为到了这里,就能找到家了。同时,他也看到了爸爸的身影,于是他赶紧告诉司机停车,下了车,他走过去。
  张清廉还是老样子,在啤酒筐旁喝酒呢,只是他显得有些苍老。张彬鼻子一酸,喊了一声:“爸”。
  张清廉回头见是儿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把酒瓶子挪到身后脸上讪讪地说:“儿子,回来了?”
  张彬淡淡一笑:“想喝酒,回家喝吧。”
  张清廉说:“你爸现在是单身贵族,没有家。”说罢眼睛红了。
  张彬说:“当初,你和妈妈是因为我离婚,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不后悔吗?就不想跟我妈复婚吗?”
  张清廉沉默了。
  张彬带了两箱啤酒、两箱泸州老窖。母亲很不理解,对张清廉不理不睬。
  张彬对张清廉说:“爸,你就不想跟我妈说点什么吗?”
  张清廉沉吟片刻,抬起脸看着李小青说:“我不是个好男人,也不是个好爸爸,我不配。”说罢转身就走。
  张彬一把拉住爸爸对妈妈说:“妈,爸爸也是疼我的,只是他疼我的方式不同,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妈,我想有个完整的家,您就答应我吧。”
  李小青说:“在你上学,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我都挺过来了,都没能指望他。我看见他喝酒心里就堵得慌,还是让我过安稳的日子吧。”
  张彬说:“妈,少是夫妻老是伴,你们孤雁单飞,年纪一年比一年大,应该互相照顾,这样我在外面才会放心。”
  沉默了好长时间,妈妈说:“就算我上辈子欠他的,看在儿子的份上吧。”
  从儿子回来的那天起,也就是儿子给他买酒的那天起,张清廉真的不喝酒了。张彬买来的两箱啤酒和两箱泸州老窖用在了父母复婚的酒宴上。

知识出处

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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