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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128
颗粒名称: 好看小说
分类号: I247
页数: 16
摘要: 本文收录了《七里海》杂志包含了马襄垣所写的小说致命的玩笑作品。
关键词: 文学 小说 作品

内容

致命的玩笑
  ■马襄垣
  1
  这天下午,武其在办公室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武其拿起电话说:你好,我是武其。但听筒里没有声音,武其就很有耐心地站在电话机旁,两只脚在不经意间踩成丁字步,姿式特别优雅。武其优雅的姿态和长时间的沉默惹起同事的注意,他们说:武其,你这是听电话还是听评书?武其傲然一笑,没有理睬他的同事。同事又说:那头是不是读报纸或是放肖邦的音乐给你听?
  武其终于听到一种机械的声音顺着电话线爬过来,如同电脑值班员一样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她说:武其,你好。
  武其一下子激动起来,他没想到电话那头是个女子。
  你是哪位?武其把眼睛瞪得很大。
  我想见你。对方轻柔的声音仿佛四月的春雨一样淋进武其的耳朵。
  当然可以。武其不假思索地回答,但我不知道你是谁;你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
  我只能告诉你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然后
  武其就听到一个他不太熟悉的街区的名字,从这个街区的南端一直往前走就能看见静园,.我在静园里等你,时间是晚八点。
  武其很想再问些什么,比如静园是什么地方,是大众娱乐场所还是专供情侣们约会的咖啡屋或茶室?但这已经不可能,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
  武其最近遇上的好事太多了。一个星期前,他的高级职称历尽周折最终获得通过。武其今年三十三岁,基本上还算年轻人,像他这种年龄的人研究所里比比皆是,但最终通过高级职称评定的只有武其一个人,武其的优势在于他是所里惟一拥有博士学位的人。武其拿到证书的时候激动得跑去厕所里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他在撒尿的时候想,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啊,职称有了他的工资就会水涨船高,除了工资,住房还要作理所当然的调整。武其现在住的只是一间老式平房,房子的年龄比武其爷爷的年龄还要大,低矮潮湿蚂蚁蟑螂到处乱爬,他的妻子丁荣因为房子经常和他大吵大闹。现在好了,一切都好了,他可以从老式平房搬到两室一厅的楼房里去,虽然楼层高了一些,但电梯弥补了这个缺憾。现在,他完全可以傲视丁荣了,他完全可以指着丁荣的肚子指责她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了。
  可是,就在武其拿到职称证书的第三天,丁荣从医院里打来电话,丁荣当时的口气很有些颐指气使,像许多霸道的女人那样,她命令武其马上去第二附属医院接她。武其当时十分吃惊,瞪着话筒说:怎么回事?你得了什么病?怎么跑到二附属去了?武其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因为丁荣本身就是人民医院的一名护士,如果不是什么特殊的病,她怎么会跑到二附属去?二附属是专门治疗那些疑难杂症的地方,武其急得额头冒汗,他说:丁荣,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丁荣却笑起来,她说:看来你还算把我当一回事,告诉你,到医院来的人不一定都有病,我就不是病人。
  武其叫起来:我看你有病!有神经病!好好的,拿医院来吓我,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无聊?
  丁荣说:现在你不是接我,而是接你孩子的母亲。丁荣说完这话就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武其,我刚刚坐在医生对面的时候,心里紧张的要死,我怕这一切都是假的,我整整跑了八家医院,八位医生都说我怀孕了我才相信。武其,我怕我这辈子真的不能生孩子,我什么都不在乎,房子啦职称啦我都不在乎,以前我拿那些事跟你较劲是因为我实在找不到别的武器。我真的不在乎你有没有职称分不分得到房子,我在乎的只有这一件事,我们就要有孩子了,孩子会让我们的生活锦上添花,这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武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很久以后才扭过头对他的同事们说:你们相不相信,我妻子丁荣怀孕了!武其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我快要撑不住了!
  武其,你要请客呀!武其的同事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起来:你遇上这么多的喜事,你要请我们吃烤鸭!
  武其当即掏出两百块钱说:拿去拿去,每人买一只烤鸭!然后,武其就像箭一样射出门外,武其想,命运对我真是不薄,命运就像一只勤快的母鸡,每天都给我生出一个意外的惊喜,好事像冰雹一样砸在我身上,我可不要太多,这已经足够了。
  2
  武其费了许多周折寻到静园的时候才知道静园是一座规模很小的街心花园。武其到达的时候花园里空无一人,除去几条石椅就是满
  园花木。花的馨香扑鼻而来,武其一下子就浪漫起来。武其举头望天,碧空如洗,让武其想起一句不知什么人的诗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武其现在的心情又舒畅又旷达,他在静园里轻轻踱着步子,借月光欣赏那些辨不出颜色的花朵,看着那些嫣嫣然然的花朵,武其又想起一句古诗: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武其孤独的浪漫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神秘女人并没有如约而至,武其预感到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神秘女人不可能来了。武其并没有那种“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的嗜好,他不想再等下去了。武其悄然走出静园,走出来的时候心情依然很好,他并没有怪那个应该出现而没有出现的女人,不管怎么说,这个女人为他制造了一次浪漫,这很好,这等于是一件礼物,武其无偿地接受了它,这就足够了。
  武其回到家中的时候时间并不晚,丁荣正对着梳妆台的镜子发愣。丁荣的妊娠反应特别强烈,每天呕吐十几次,脸上的色斑仿佛国画一样峰峦迭嶂山山水水地生长出来,将她过去的美丽覆盖得无影无踪。
  你的试验做得怎么样?丁荣对着镜子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武其兴致极浓地说:还算可以。你知道试验这种事是很麻烦的,古人有“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的说法,一个字都那么麻烦,何况是一个项目的试验。
  丁荣拧过脸来,武其便看见了丁荣的一脸怪笑,丁荣脸上的色斑随着笑容起起伏伏,样子古怪得很。丁荣说: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撒谎?实际上你今天的试验是一次无效劳动,你今天的试验里缺少一种重要元素,根本无法进行。
  武其茫然不解地说:你是什么意思?
  丁荣站了起来,她的脸有点扭曲,她说:一个人在静园里赏花是不是太寂寞了?
  武其被这句话吓了一跳,武其想这是怎么回事?
  丁荣逼近一步说:我现在的样子很难看是不是?但是你没有理由嫌弃我,我是为你怀孕,我怀的是你的孩子,不是野种。你怎么能像一只野蜂那样跑去花园里拈花惹草?你怎么能像驴一样被一个匿名电话牵着鼻子走?
  武其大声申辩道:我没有拈花惹草,我是去赴约,当然,我不否认约我的是个女人,但我必须去赴这个约,因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通常情况下,没有事情发生,不会有人约你,所以我就去了,我难道不应该去吗?
  你兴高采烈地去赴约,就像一只狗去追赶一块骨头,那块骨头就是你认为即将发生的爱情,你又有新的爱情滋润了。可你并不知道,你像猴子一样被人耍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武其瞪着眼睛喊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去了静园?你怎么知道有人打电话给我?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丁荣: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跟踪?
  丁荣愤怒了,指着武其的鼻子说:我才不会像那些下贱的女人一样去跟踪自己的花心男人。我只不过做了一次小小的试验,看看你到底是什么货色,我怀孕才四个月你就撑不住了,到了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你是不是早就背叛了我?
  武其也愤怒了,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说:那个电话是你打的?你为什么这么干?你怎么能对一个年轻男人做这种试验?有哪一个男人经得起这种诱惑和勾引?
  丁荣冷笑起来,把一只将要用完的香水瓶摔到地上,绿着一张脸说:武其,你可以玩火,只要你说一声你不再需要这份婚姻,不再需要我肚里的这个孩子,你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你真是无聊透顶!武其像一匹刚刚被主人痛打了一顿的骡子,烦躁地在地上走来走去,你简直不可理喻!武其有些绝望地躺倒在
  沙发里,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去对付一个有些心理变态的孕妇。
  整个晚上硝烟弥漫,战争一直持续到凌晨两点,最后以丁荣的昏然睡去而告终结。
  事后,武其经常回忆起这个战争的夜晚,这个夜晚是他不幸的开端,在他人生最灰暗的日子里,每当回忆起这个夜晚,武其就会产生一种杀人的欲望,他想杀掉丁荣,杀掉所有和他的不幸有关的人,他甚至列出一张死亡名单,名单上将要被杀掉的第二个女人是他们的办公室主任李明珠。
  3
  李明珠是研究所里负责内勤的办公室主任,也是所里惟一的一位中年女性。李明珠主任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女人,她的善良造就了她的可爱。她经常把自己说成是高级女佣,也经常为自己能为这些科技人才服务而感到骄傲。有一次她曾经拍着武其的肩膀说:有什么要求你就尽管提,我的服务绝对超过菲律宾女佣。
  星期一早上李明珠主任忘了带钥匙。她是在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才发现没带钥匙的。这个时候办公室里正铃声大作,李明珠主任十分焦急,她在走廊里大声喊起来:谁能帮我打开门,我要进去听电话!她的喊声在走廊的墙壁上撞来撞去,并没有人出来帮她,因为整个走廊里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李明珠主任后来冲出走廊绕到她的办公室窗下,她的办公室在一楼,而她的办公桌刚好临窗,电话就在桌上一声紧一声地响着,李明珠主任踮起脚尖用胳膊肘砸破了玻璃,一边砸一边骂:这是哪个催命鬼,为什么不打我的手机?
  李明珠主任当时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态接听电话,她的一只手撑住窗沿,一只手抓着窗框,电话听筒夹在肩膀和脖子之间,脑袋倾斜成九十度角,看上去仿佛一个即将行窃的贼。
  电话是广开医院内科主任医师康斌打来的,李明珠主任一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说:康医生,是不是要我们派人去拿健康报告?康医生说:是的,你们所几位高级工程师的体检报告已经出来了,其中一个叫武其的工程师有点问题,你通知他和他的家属到医院来一下。
  不对吧?李明珠主任有些怀疑地说:武其是我们所里最年轻的工程师,他会有什么问题?康医生说:疾病这个东西不长眼睛,更不论年龄,撞到谁谁就倒霉。
  李明珠主任一下子紧张起来:康医生,武其出了什么事?严不严重?
  您是谁?康医生很有礼貌地问。
  我是所里的办公室主任,我叫李明珠,有什么情况您可以如实讲给我。
  噢,是李主任。康医生停顿了两个节拍说:是这样,CT片子显示,武其的肝脏有些问题,一个巨大的阴影生长在他的肝门区,阴影的边缘呈菜花状,估计已经发生了恶性病变,武其需要住院接受进一步的检查和治疗。
  恶性病变?李明珠主任有些担心地问:是不是很糟糕?
  的确很糟糕。康医生说,恶性病变其实就是癌变。
  癌变?李明珠主任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就是说,武其就要完蛋了?
  康医生笑着说:李主任,你应该注意用词,完蛋了这样的话太难听了。康医生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李明珠主任的哭声打断了,李明珠主任一下子泪如泉涌,一边哭一边说:康医生,你怎么还笑?你们这些医生的心太狠,武其得了这种病你作医生的还笑得出,你还有没有人的感情?你太不像话了!
  康医生愣了一下才说:李主任,你不能这么大张旗鼓地哭,我们的诊断只是初步诊断。你这么哭,是对病人不负责任,你这么无所顾忌地哭起来,病人知道了会怎么样?另一方面,疾病属于个人隐私,因为你是办公室主任我才告诉你。你的责任是尽快通知患者来医院,而不是这么卖力地哭。
  我控制不住啊!李明珠主任悲痛地说:武其是我们所的人才,刚刚被评上高级职称,他的妻子又刚刚怀孕,他们刚刚搬到两室一厅的楼房里去,他们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啊。
  我是医生,我只关心病人的病。你通知病人和家属明天上午到医院来找我。
  可是,李明珠主任一脸焦急地说:武其去了北京科技图书馆查资料,一个星期才能回来。
  把他找回来。康医生十分简捷地说,北京又不是纽约。
  李明珠主任后来从窗沿上跌落下来,她就那么瘫坐在冰凉的水泥地面上放声大哭。这时候所里的一些人陆陆续续来上班,他们一个个都显得城府很深,但是李明珠主任的哭声让他们产生了兴趣,他们像一道篱笆把李明珠主任围了起来:李主任,发生了什么事?
  武其得了癌症,肝癌!李明珠主任悲痛的说。
  肝癌!葛虹第一个尖叫起来,她的脸色一下子煞白,然后她就捂着脸跑开了。
  这事不能让武其知道,这对武其来说太残酷太致命了。李明珠主任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我们要让武其幸福地死去。
  所有的人都愣在那里,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一个叫武迪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凑到李明珠主任身边,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李主任,您听清了吗,是武其还是武迪?
  李明珠主任有些不满地说:你凑什么热闹,我们所有一个武其也就够了,偏偏还要有一个武迪。你又不是高级工程师,你又没去医院检查身体。
  可是,我昨天去医院看病,我的胃有些不舒服。
  胃是胃,肝是肝。李明珠主任瞪了一眼武迪,你连这都不懂,怎么从大学里毕业的?
  4
  武其从北京返回的那天是一个绝好的晴天,这个绝好的晴天和武其的心情一样十分灿烂。武其刚刚走下火车便看见了迎候在站台上的李明珠主任和史次年所长。武其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史所长,您怎么跑来接我?一个月前我们刚刚吵过一架,您当时说我一副小人嘴脸、自我膨胀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背地里还骂我是小兔崽子,这些话我记忆犹新,我真没料到您会亲自来接我,我可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向您赔礼道歉了。
  史次年所长呵呵地笑了两声,一点都不尴尬地说:不是我要来接你,是李明珠主任要来接你,你就当没看见我,把我当成隐形人吧。李明珠主任插话说:武工程师,你的嘴巴
  不要像以前那么刻薄好不好,嘴巴太刻薄了会损伤寿命的。李明珠主任这样说着脸色就阴暗起来,她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武其,眼睛忍不住酸酸的,她把脸拧过去,脑子里浮现出一幅武其躺在火葬车上的画面,这么想着泪水就忍不住落了下来,两个肩膀也随着耸动起来,她的样子把武其吓了一跳,武其绕到她面前说:李大姐,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为什么把我从北京调回来?是不是丁荣肚里的孩子出了事?
  李明珠主任抬起一张泪脸,非常难看地绽出两朵笑容说:没事,丁荣没事,孩子也没事。是我自己有事,今天是我奶奶的祭日,所以我就哭了,我是一个重感情的人。
  武其有些怀疑地说:你奶奶死了多久了?
  李明珠说:二十五年了。
  武其就把眼睛瞪大了说:你的感情真是够丰富,二十五年,你还有这么多眼泪好流,你奶奶真是幸福得很。
  李明珠主任说:人死了有什么好幸福的,只有活着才是最幸福的。
  武其说:那也不一定,有的时候,死亡倒显得幸福和美丽。
  李明珠主任冷不防地啐了一口说:真是晦气,死呀活的,真是讨厌得很。
  他们穿越车站广场去坐所里的马自达轿车,走着走着武其就喊了起来,武其说:不对,是你们让我速速回家的,没有事你们为什么让我回家?没有事怎么所长和主任都跑来接我,一定是出了大事。武其把自己的沙驰旅行包扔在地上说: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要我把高级职称的名额让给别人?是不是要我从刚刚分到的房子里搬出去?你们要是不说,我马上买一张车票回北京,我的资料还没有查完呢!
  史所长说:既然如此,你就把一切都讲给他听。然后史所长就踱到一边去,一边踱一边说:李主任,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李明珠主任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我真是逗不了你,因为你是博士。其实,你想知道的事情很简单,你和我们所的几位高级工程师一个星期前不是去广开医院作例行的身体检查吗,现在结果出来了,康医生打来电话要你去一下,有些事情他要当面跟你谈。
  是不是我的身体出了问题?武其一脸茫然地说。
  可能是吧。李明珠主任擦擦鼻尖上的汗,不过我认为问题不大,你看你现在的样子,不是活生生的吗。
  我要是死了就听不到你说这些废话了。武其一下子变了脸色,李主任,那个姓康的医生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就是这些。李明珠主任咽了一口唾沫说,究竟怎么回事去了你就明白了。
  武其提起旅行包,一脸凶恶地说:我不会有事,谁都别指望我有事,我是一个命大福大的人,即使所有的人都有事,我也不会有事。
  武其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们正准备下班,武其对一个十分臃肿的女医生说:请问,哪一位是康医生?臃肿的女医生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武其说:我就是,我正准备下班,你要看病明天再来。武其一脸错愕地说:不对
  吧,如果你就是康医生,康医生的妻子可怎么办?臃肿的女医生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抖动着脸上的脂肪说:你跟我玩什么幽默?你找康医生去墙上找吧,医生们都在墙上呢。
  武其果然在墙上找到了他要找的康医生。康医生的照片被镶在一块做工粗糙的木质镜框里。镜框里有很多医生,他们大都是主任医师或副主任医师,他们充满关爱地朝每一个患者微笑,他们的照片下面注明着专业、资历以及应诊时间和诊室的楼层。武其觉得镜框里的那些医生很有趣,他们像一件件商品被摆在货架上,护舒宝卫生巾或力士香皂,等着有人来把他们买走。
  康医生是一位很年轻很英俊的男人,这让武其感到失望。康医生的眉是剑眉,眼睛是星目,嘴唇像女人一样红润鲜美。这有悖于武其的想象,武其想象中的康医生应该是一位皤然皓首的老者。
  武其说:我叫武其,是你叫我来的。
  你是武其?康医生很认真地看了一眼武其,又看了一眼武其手里的旅行包,我以为你很老,我从没见过这么年轻的工程师,你刚刚从北京回来吗?为什么不把你的包放在地板或椅子上?武其说:我从来不把包放在医院的地板上。康医生,我的身体很好,能吃能睡,四肢也很有力。
  康医生笑了一下说:你知不知道一种蝉类飞虫?它有一对很漂亮的翅膀,翅膀的颜色通常是玫瑰色,上面生长着迷人的花纹,它张开翅膀蹲伏在枝条上,和五月的鲜花没有什么区别,一些小的昆虫从它身边爬过去,它很从容地张开嘴巴把它们吃掉,它的样子一点都不凶恶,它吞吃小昆虫的时候翅膀依旧美丽地张开着。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你为什么跟我说起昆虫?你到底是医生还是昆虫学家?
  我在回答你的问题。好多人都说自己很好,其实有些病就像我刚刚讲过的那类飞虫,它们潜伏在那里,冷不防张开嘴巴,那个时候你再感觉到不好就什么都晚了。
  我懂你的意思。武其说,我们所的李明珠主任已经都告诉我了,但是我必须听医生亲口讲才相信,而且,我需要知道一些细节,细节对一个病人来讲十分重要你说对不对?
  你什么都知道了?康医生满脸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你们那个李主任太不懂事了,她怎么能随随便便把什么都告诉你?许多人就是因为知道自己患了癌症而支撑不下去的,像你这种状态的癌病患者真是不多见。
  武其嘿嘿笑了两下说:治疗还有意义吗?
  治疗是一件永远有意义的事情。
  狗屁意义。武其把怀里的旅行包搂紧。我现在彻底明白了,我得了癌症,我要死了,但我不想死在医院这种鬼地方,我讨厌医生那种怜悯的目光,更讨厌一边怜悯一边冷漠地看病人死去的医生,医生的职业就是杀人,我用不着你们来杀,我会自己杀死自己。
  康医生解释说:我并没有说你要死,生命中随时都有奇迹发生。所以,你必须住院治疗,否则情况就有些不妙。
  我不怕死。武其大声喊道,有些人想死却死不了,但是我却能,我现在就想躺在一张
  床上痛痛快快地死,让那些人羡慕都来不及。武其说完这些就走过来握康医生的手,谢谢你。武其说,除了法官,能宣判别人死刑的就是你们这些医生,你们把嘴巴一张,一个人就死掉了。然后,武其很潇洒地把旅行包背在肩上,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正是夕阳西下,晚霞染红了半个城市,红色的背景中城市愈见其美,一点都没有死人的迹象,但是,死人的事肯定是要发生的,并且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武其迈着松松垮垮大大咧咧的步子,朝着红色背景一步一步走去,走着走着,眼中那些耀眼的红色渐渐幻化成一股潮水,如万马奔腾般朝这座城市汹涌而来。武其满面惊喜地站在路边高声喊道:来吧来吧,淹没这座城市,淹没世界,让生命来一次轮回吧!
  5
  在同事们的想象中,武其已经穿上医院的病号服躺在病床上等待生命最后一刻的来临。但是,武其让他们失望了。武其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工作室里,嘴里哼着一首刚刚流行起来的通俗歌曲《花儿爱上忘情草》,他一边哼一边潇洒地和所有人打招呼。武其对葛虹说:葛虹,几天不见,你怎么一下子漂亮了,这么迷人这么性感。
  葛虹笑道:武工,我敢肯定是医生弄错了,那个得癌症的是另外一个人,你这么优秀的男人怎么会得那种病!葛虹说完了就给武其泡茶。但是,葛虹却在端起暖瓶的一刹愣在了那里,她像刚刚想起什么似地说:武工,你的东西都被搬到隔壁的房间去了,包括你的杯子。
  武其脸色一沉说:是不是史次年所长安排的这一切?他是不是以为我要死了才把我的东西扔出去?他是不是非常希望我早早死掉?可是我偏不死,永远不死,直到他死了我都不死,葛虹你信不信?
  葛虹用力地点了点头。
  武其像一只灵巧的猫一样往楼上冲去,一直冲到五楼,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史次年所长的办公室门前,把史所长的门擂得像一面战鼓,武其挥舞着拳头疯狂地喊叫:史次年你出来,出来看看我是谁!
  武其的喊叫在空空的走廊里显得震耳欲聋,史次年所长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气急败坏地跑出来,武其把门擂了足足有两分钟之久,才听到史所长的声音遥遥的从走廊另一端传过来,史所长说:是武其吗?我在WC。
  武其后来就站在厕所的玛赛克地面上和史所长进行了一场生动有趣的谈话。史所长蹲在便池上,便池的前方有一扇小木门,这道门遮住了史所长的不便之处,因此史所长才得以顺利地和武其谈话。武其站在那里,他看不到史所长蹲在便池上是一种什么样的造型,武其觉得一定很滑稽也一定很丑陋。武其说:史次年,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史所长说:我猜你是来找我讨钱的。所里没钱,但你尽管去医院里治病,你生病属于天灾人祸,不是你自己要生的,所以,所里会想办法为你凑齐药费。
  你放屁!武其怒气冲冲地说,我没病,我来找你就是告诉你我没病,你是不是很失望?因为我又可以随时随地来找你的麻烦,我每次都把你气得七窍生烟,可是你并不能把我怎么样,所以你就盼着我得癌症,可是,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我并没有得癌症。
  史所长十分惊讶地叫了一声说:你没得癌症?这是真的吗?这可太好了。我不用为药费的事发愁了。你知道我这个所长当得多么不容易吗,我们所里穷,要搞项目开发,又要搞课题研究,我要到处去跑钱,我一听见有人上
  楼心里就咚咚地跳,所以我像一只老鼠把自己藏在厕所里,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武其冷冷地说:你是一个十分糟糕的所长,你把我们研究所搞得乱七八糟,你把我们楼下的房子出租给南方来的生意人,你把我们的资料室腾空改成酒吧让那些小姐进进出出。你不配当所长,你很适合作一名清宫里的太监,你会把太后皇太后侍奉得很好,但你绝不是一个合格的所长。
  武其,你太过分了,你把我的脸当屁股,我已经五十多岁,你就不能让我安安稳稳地当几年所长吗?
  可是,你为什么要把我的东西扔到另一间房子里?你是不是以为我要死了,你就这么高兴我死吗?
  不是扔,是搬。史所长强调说,我把你的东西搬到一间大的工作室去,因为你现在是高级工程师,高级工程师就要享受大工作室的待遇,你难道不高兴吗?
  一个就要死掉的高级工程师还有什么可享受的!武其十分严历地说,我死了就不会有人来烦你了。
  我为什么高兴你死?你是我们所里的人才,也是国家的人才。科技人才是人类的福星,我怎么会高兴一颗人类的福星从天际陨落呢?
  武其冷不防踹了一脚史所长面前的那扇木门说:你真该死,你为什么不和我吵?你为什么不站起来破口大骂,你可真没劲!
  武其无比沮丧地离开史所长,武其想我和他吵一架都不行,生活中还有什么让人高兴的事呢?
  武其推开大工作室的门,屋子里涌满了阳光,它们像水一样把屋子洗涤得十分洁净。雪白的墙壁,宽大的工作台,防尘布遮盖着崭新的电脑,绘图版上一块空空如野的白纸,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干净一尘不染,一切又都是那么死气沉沉古板呆滞。武其一步一步朝里走,身体轻飘飘如同被风干过的劣质木材。武其忽然觉得很累,身体内的某一处无端地疼痛起来,他把自己放在椅子上,一只手从衣襟下伸进去抚摸着自己的腹部。我的肝在哪里?它为什么是一只坏肝?武其把头伏在桌子上,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世界上有六十亿人,他们都长着一颗好肝,为什么我的肝是坏的?武其抬头仰望着天花板,他有些后悔刚才的行为,他对着天花板说:我为什么要去找史次年所长吵架?说那么多难听的话,史次年所长是一个十分忠厚的人,所以才有人敢找他的麻烦。我要死了,一个要死的人为什么要和活着的人过不去?我可真是个混蛋!
  武其就那么长时间伏在桌子上泪流不止,生命竟然是这么弱不禁风,这么脆弱这么不堪一击,生命就要离我而去,世界就要离我而去,一切一切都要离我而去。
  武其后来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抬起头来,武其看见了一脸惊讶的葛虹。武其胡乱地涂掉了脸上的泪痕,一脸凶恶地说:你来干什么?谁派你来的?
  武工,你为什么哭?葛虹小心翼翼地说,你刚刚说你没事了,可你为什么要哭?
  葛虹,我就要死了。武其冷冷地说,我知道,你一直很爱我,一直在暗恋我,但是我不爱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葛虹一脸茫然地说:我不知道。
  因为,你没有我妻子丁荣漂亮,也没有丁荣聪明,你是一个愚蠢的女人。
  可是,我没要求你爱我,你爱不爱我我都会活下去。
  你错了。现在,我发现我爱上了你。可是,我得了肝癌,我就要死了,但我还来得及爱你。武其走过去把门关死。现在,我想和你做爱,否则我就对不起你,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衣服脱掉。
  葛虹瞪大一双惊愕的眼睛:你到底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疯了?你到底得没得肝癌?
  我得不得肝癌和我爱不爱你没有关系。现在,请你把衣服脱掉吧。
  老天!葛虹叫道:这太可怕了!
  有什么可怕?武其大叫一声如同一股旋风那样冲过来,一下子就把葛虹扑倒在地板上。我会给你留下永远的回忆!武其像牛一样吼着。
  葛虹锐声叫道:放开我,你是不是想在死掉之前作一回强奸犯?你怎么能有这种下流的想法?
  我就是要作一次强奸犯!武其觉得自己的肝脏正在一点点烂掉,他看了一眼葛虹,哀哀地说:答应我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葛虹叫了一声上帝,然后就张开嘴巴狠狠咬住了武其的肩头,一阵刺骨的疼痛袭击了武其,武其觉得葛虹咬住的是他的肝脏,他的肝脏就要被葛虹咬下来了,武其再也坚持不住,被葛虹狠狠地甩到一边。
  我不会报警。葛虹站起来说,因为你是一个快要死掉的人,还因为我曾经爱过你,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一个烂了肝的人,这世上莫名其妙的事真是太多了,连一个合理的解释都找不到。
  武其一下子狂笑起来,武其说:我没病!我死不了,我的肝好好的,每天都在为我制造新鲜的血液,我的心脏喷射出来的血液都是我的肝制造的,我好得很,我只是想和你玩一场游戏,一场有趣的游戏。
  葛虹说:现在,游戏结束了。
  6
  李明珠主任再一次接到康医生的电话。康医生在电话里很职业地说:你们单位的武其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不来住院?他的肝出现了那么严重的问题,为什么不马上住院?事实上他可以不住院,那就是他放弃生的权力,让他的肝就这么一直坏下去,坏到不能再坏的程度,然后他就可以化做一缕青烟随风而去了。
  李明珠主任忧心忡忡地说:武其的情况很不好。他的脾气变得十分暴躁,他不允许别人关心他的病情,连问一下都不可以。他把我们每一个人都当成仇人,他瞪着眼睛告诉我们他没病,他说他再活十辈子也得不了癌症。他现在整天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据说是在搜集什么资料。他以前只跟我们所长一个人对着干,现在他跟所有的人对着干,他甚至不允许别人笑,不允许三个人在一起说话,就像三十年代国民党搞白色恐怖那样。他还不许人说黑,不许说死,不许说药,中药西药都不许说,还不许大家收听电台的为您健康和空中诊所节目,更不许说医院和医生,谁这么说了,他就跳起脚来把谁大骂一顿。我们都是几十岁的人了,谁愿意让他骂?谁愿意和一个得了癌症的人争长论短?我们只能顺着他,大家都像文革时期被关进牛棚的老干部一样,谁都不敢乱说乱动。最为严重的是,他差一点强奸了我们所里年轻的女硕士葛虹,搞得大家整天提心吊胆,因为他说了谁要是跟他过不去,他就把谁家的
  房子烧掉,康医生你想想,谁敢拿自己的房子开玩笑?如果,武其真的得了癌症,大家心里还好过一点,如果他得的不是癌症,我们大家的这口恶气可到哪里去出?
  真的吗?康医生很惊讶地说,这倒新鲜,我从没见过癌症患者有这么复杂的表现,这的确很糟糕。康医生深表同感地说,你们应该尽快把他送到医院里来,他再这么折腾下去,会导致精神分裂,我可不希望他是个双重病人,一方面患癌症,一方面又患精神病,那样的话,谁敢把他送进手术室?到时候恐怕不是医生给他手术,而是他把刀子捅进医生的肉里。
  太可怕了。李明珠主任吸了一口凉气说,我一定把情况汇报给所长,必要的话,我们就请警察护送他去医院。
  那样不好。康医生认真地说,那样会引起他的误会,他很有可能进行激烈的反抗,到时候闹出乱子可就麻烦了。
  好吧。李明珠主任表示同意。我们会想办法让他去医院,生了病怎么能不去医院?即使生了癌也应该去医院才对。
  李明珠主任放下电话就去五楼找史次年所长。史次年所长十分头疼地说:我拿武其是没有办法的,武其从来不把我当他的领导,他一直把我当成他爹,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想找别扭就找别扭,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对你印象始终很好,他住院的事就由你全面主持吧。
  李明珠主任一向服从领导,这次却大声抗命道:武其把你都不放在眼里,我又算什么东西?我可不想遭到他的袭击,我可不想像葛虹那样差一点让他那个了。
  不会的。史所长十分肯定地说,在武其眼里,你可能不是女人,他怎么会对一个不是女人的人发生那种兴趣呢?
  那我是什么?李明珠主任恼火地说,我不是女人难道是男人吗?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武其。史次年所长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说,你去安排吧,武其又不是武松,你没必要那么害怕。
  李明珠主任分辨说:他是武松我也不怕,我既不是潘金莲也不是老虎,我为什么要怕武松?然后她就一脸不情愿地走出来。李明珠主任想,这个史次年,一定有什么把柄抓在武其手里,否则,武其怎么能像逗弄王八那样说把他拎起来就拎起来,说丢到水里就丢到水里,世界上哪有这么窝囊的所长和这么嚣张的下属呢?
  李明珠主任心事重重地往楼下走,走到二楼的拐角处迎面撞上了武其,李明珠主任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她想:我怎么这么倒霉?我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撞见这个该死的武其?李明珠主任下意识地闪到一边,就像仆人见了主人那般,急急的扮出一张笑脸说:武其你好。
  武其十分傲慢地看了一眼李明珠,用鼻子说:我很好,非常地好,怎么,你是不是希望我不好?
  吓死我我也不敢这么想!李明珠主任大声表白道,武其你想想,我们前世无冤今世无仇,我为什么会那么想?李明珠主任灿烂地笑起来,我关心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希望你不好呢?比如现在,我就想,如果我是你,我肯定去卫生部门,让他们给我一个准确的诊断,这样,不但你自己放心,大家都放心,每天快快活活地上班下班,那有多好。
  我警告过你们,不许你们说医院,但你还是说了,你为什么和我过不去?你为什么要和我对着干?武其挥了挥拿在手里的杂志,脸色冷得像一块冰。
  李明珠主任的额头一下子冒出了汗,她心惊胆战地说:武其,你可不要冤枉我。我没说医院,也没说医生,我只是说了卫生部门。
  武其笑了,武其以极快的速度换上一副笑脸说:李大姐,你是不是很怕我?今天,你就是说了医院和医生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因
  为我今天的心情特别好,就像今天的天气,万里无云,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在乎。
  真的吗?李明珠主任观察了一下武其的脸色,果然是平平静静明明白白连一根杂草都没有。李明珠主任的胆子忽地就大了起来。她笑眯眯地对武其说:武其,那我就说几句你不爱听的话,你可不要恼我。
  武其很大度地说:你说吧,你随便说,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恼你。
  好吧。李明珠主任很放心地说: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我得了一种很不好的病,我又不肯去医院,坐在家里听天由命,而你是我的好朋友,你会不会劝我接受医生的治疗呢?
  当然不会。因为我不是你的好朋友,我也不是你丈夫,你得了很不好的病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和你想的不同。李明珠主任耐心地说,不管怎么说生命只有一次,人也好动物也好,都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否则这个人就是一个愚昧的人。武其,我相信你不是那种愚昧的人,你应该去医院,你应该去找康医生,你应该向着阳光和希望走去,你怎么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呢?
  武其脸上的笑容像雪一样溶化了,他把目光凝聚在李明珠脸上,然后他就扭转身子往三楼走,一直走到自己的工作室门口,一脚把门踢开,把手里的杂志扔在宽大的工作台上。
  这都是些什么书?尾随而来的李明珠主任有些惊讶地说,她看见武其的工作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报刊杂志,那些报刊杂志像垃圾一样被胡乱地扔在工作台上。李明珠主任翻了翻,她发现都是些有关凶杀和死亡的报道文章。李明珠主任缩回手,一股阴森森的感觉从四周朝她包围过来,她有些惊恐地叫起来:武其,你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就是看这些东西吗?你跑来跑去搜集的就是这些东西吗?这些东西太吓人了,除了流血就是死人,你为什么要看这些东西?
  我想学学怎么杀人。武其咬牙切齿地说,李明珠,你也真多事,你像狗一样地跟进来干什么?你是不是想让我演习一下怎么成为一个杀人犯?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李明珠主任下意识地朝门口走,她不敢跑,她想用走来麻痹武其。但是,聪明的武其已经看出了她的企图,武其像一只羚羊那样十分敏捷地跳过来,一把抓住了李明珠的衣领,十分凶恶地说: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我本来不想理你,我看见你就恶心。但是,你却像个妓女一样跑到我面前卖弄风情,你把我的心情弄得糟糕透顶,我现在除了杀人别的什么都不想干!
  你敢?李明珠主任不知哪来的力量。把你的狗瓜子拿开!李明珠主任厉声喝道。杀人是要偿命的,你把我杀了,你自己也活不成!
  我本来就活不成。武其一脸杀气但却笑眯眯地说:你忘了我是个癌症患者?我就要死了,就是不杀你我也会死,那就不如把你杀了我再死,那样我会觉得死得其所,我杀了人,然后别人再杀了我,这样心里会很舒服,至少感觉上要好得多。
  可是,你不能杀我。李明珠主任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杀你?
  因为我没罪。为了你的事情我忙得晕头转向,你怎么能杀我呢?你应该去杀史所长,是他让我来催你去医院的。
  你有罪!武其瞪着眼睛说,都是你,要不是你接了那个倒霉的电话,我怎么会得癌?你是罪魁祸首,你让我得了癌,你难道不该杀吗?
  天啊!李明珠主任绝望地叫起来,照你这么说,你应该先把康医生杀了,是他发现你的肝有问题,你应该杀了他才对!
  我知道我应该杀谁,这用不着你来操心。但我必需先杀了你,你罪大恶极,你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患了癌,你为什么不替我保
  密?你为什么不偷偷告诉我这件事?你存心让那些人幸灾乐祸,还有你,你也幸灾乐祸。所有这些,难道不够死罪吗?
  天啊!李明珠主任再一次叫起来,武其,你放开我,我要梳头,我要整整齐齐地死去,我要你用绳子把我吊死,你不能用刀,那样我会流血,流血是很讨厌的,它会弄脏你的地板,现在,你就去找绳子吧!
  武其冷不防哈哈大笑,听起来像刺猬的叫声。武其说:你想跑,你跑不了。我倒很想直接把你扔进火化炉烧掉,那样会省掉好多麻烦,你自己的意见呢?
  我同意。李明珠主任很痛快地说,你去叫火葬车吧,让火葬车直接把我拉到火葬厂去!
  武其停止了那种如同刺猬似的笑声,他松开手,李明珠主任就像一根白菜那样被扔在了地上。你滚!武其命令道,你马上滚!
  李明珠主任从地上爬起来,她觉得刚刚发生的一切既如一场梦又如一场游戏,她的脑子整个乱了,她有些呆呆地看着武其,看了好一会才说:你为什么不杀我了呢?
  我已经把你杀死了。武其意味深长地说,从今往后,你活着和死了都是一样的。武其说完这些就像没事人一样坐下来,认真地翻阅起那些报刊杂志,他对那些飞机失事火车出轨海上沉船的报道阅读得非常仔细,尤其对那些死亡数字感到极大兴趣。武其在这一刻突然产生了一个新的灵感,武其想,我为什么不去肿瘤医院的太平间看看,那里每天都有人死去,很突然的就死去,我应该去那里看看,那肯定要比看这些印在书上的文字有趣的多。
  7
  李明珠主任从武其的办公室逃出来之后站在走廊里呜呜地哭起来,她对那些询问她的同事说:我不是哭自己,我是哭武其。武其不肯去医院,按说他去不去医院不关我的事。可是,武其手里有一把刀,那把刀就放在他的工作台上,他想杀人,他亲口告诉我他想杀人,但他却不肯告诉我他想杀谁,什么时候杀,杀几个,他只说了他要把他最恨的人杀死,我又不知道谁是他最恨的人,你们说,我能不担心吗?我能不哭吗?我怀疑他想杀的人里一定有我,因为我这个人从来都是一个倒霉的人,好事轮不到我,这种事一定跑不掉的。
  一个男同事说:你有什么好倒霉的?和武其相比,我们都是幸福的,我们都没有得肝癌,我们不会在三十几岁就死去。所以,我们应该想办法把武其弄到医院里去。这个男同事说话的时候嗓音颤抖,脸色发白,他用一双惊恐的眼睛扫视着全体同事,以一种征询的语气说:武其不会杀人吧?武其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心胸博大的人,他同时又是一个博士,一个高级工程师,怎么会因为自己要死了而要把别人垫在里边呢?
  很难说。另一个同事紧蹙着眉头说,面对死亡,一个最伟大的人和一个最渺小的人会产生出同样的感情和感觉,这种时
  候伟大一下子就趋同于渺小,他们之间的鸿沟就如闪电消逝后的天空,弥合的没有一点缝隙,更何况武其只是一个凡人,他想在自己死掉之前杀死一个他最恨的人我们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那你就去把自己的脖子洗洗干净,让武其杀掉好了。
  有人跳起来说:我们现在没有时间吵,要吵你们就到武其面前去吵,亏你们都是高智商的人。
  这是星期二的早晨,研究所的全班人马统统挤在走廊里共商如何送武其去医院的大计,送武其去医院已经是一件迫在眉睫的大事,武其再也不能这么下去了。他们甚至忘了找一间办公室舒舒服服地讨论,像一个临时组成的救灾委员会那样站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赈灾意见。李明珠主任已经不再哭,她压低声音说:我认为,我们应该让武其高兴起来,武其现在除了痛苦没有别的感觉,所以,我们必须制造出一份高兴送给他,这就要靠你们动脑筋,你们每一个人的脑子都比电脑还好用,想出一个让武其高兴的办法还不像吹蒜皮一样轻松?
  主题有了,讨论便十分顺利地展开了,但是,却一直没有结果,因为大家实在想不起有什么能让武其高兴起来的事。武其需要什么?什么都不需要。武其现在有高级职称,有新房子,妻子丁荣也怀孕了。武其需要钱吗?不需要,对于一个快要死掉的人来说,钱和卫生纸又有什么区别?武其需要当官吗?也不需要。一个就要死去的人你就是让他去联合国顶替安南他也绝不会感兴趣。武其需要女人吗?不需要,生命和女人相比,后者只不过是一只破袜子,武其才不会要呢!
  也就是说,人世间的一切诱惑对武其来说统统失效,没有人能在这一刻拯救武其,精神的物质的肉体的,在武其眼里都是镜花水月,没有了生命的陪衬,任何东西都是僵死的,毫无意义的。
  李明珠主任急得团团转,倒背着一双手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现在,她对这些高级知识分子失望透顶,他们愚蠢得简直像一头头猪,他们和白痴没有什么区别。李明珠主任冷不防地大声喊起来:武其还没有死,他还活着,一个活着的人难道就什么都不需要了吗?至少,他需要一份健康,他需要活下去!
  对呀!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葛虹,她十分激动地叫道:我们就送一份健康给武其,武其现在除了健康什么都不需要,我们怎么就把这么重要的一件事给忘了呢?
  所有人都一脸迷惑地看着葛虹,他们不懂葛虹说的是什么,他们当然都明白武其最需要的就是健康。但是,健康在哪里?健康就像梦中的一朵花,谁能把它摘下来送给武其?
  葛虹尖声笑起来:你们是不是以为我在说疯话?其实问题很简单,我们只需要撒一个谎,我们送给武其的其实是一个美丽的谎言。我们只要对武其说你没事了,一切都是假的,是医生搞错了,他们错把另一个人的肺当成了你的肝,他们打来电话向你道歉,你们说,武其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高兴得跳起来,会不会激动得热泪盈眶?
  李明珠主任冷冷地说:武其肯定会高兴得跳起来。但是,我们怎么办?我们的目的还怎么达到?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把武其送到医院里去?
  葛虹咯咯地笑道:太容易了,我们摆一桌酒席,为武其的健康庆祝,武其没有理由拒绝,而且他还会乖乖地作东,然后我们就拼命把他灌醉,他是一定要醉的,我们趁他醉醺醺的时候把他抬进医院交给康医生,让康医生去对付他,让康医生把他送进手术室然后再搬上手术台,我们就一点事都没有了。
  所有人愣了片刻之后一齐朝葛虹鼓起掌来:太好了!这个主意真是太好了!
  李明珠主任自告奋勇地承担了传达信息
  的任务,她来不及冷却一下激动的情绪便朝着武其的工作室冲去。武其!她大声喊着,武其!天大的好消息,我太激动了,我敢说我比你还要激动!
  但是,武其不在,李明珠跑遍了整栋楼也没有见到武其的影子。武其到哪里去了?李明珠主任慌慌地喊道,他刚刚还在工作室的!
  整整三天,武其都没来上班。李明珠主任情急之下跑去人民医院找丁荣,丁荣说:这就怪了,他对我说他要出差,怎么,你们所里难道不知道吗?难道,是武其在骗我?武其跑出去找女人了?对,他肯定是去找女人了,他去找那个叫珠珠的鸡了,一只刚刚从乡下的鸡笼里钻出来的小母鸡!
  李明珠主任没等丁荣说完就逃出了护士办公室,她想,武其会去什么地方呢?他会不会找一个地方悄悄地自杀?李明珠主任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她匆匆赶回所里,向大家报告这一新的动向,她说:武其很有可能自杀。
  也许,武其真像丁荣说的那样到外面找女人了呢?他在外面玩女人玩够了然后就来找我们算账,让我们防不胜防,这日子可真是没法过了。
  只有葛虹坚信,武其不会干那种事,武其不是那种人。如果是的话,葛虹想,他早就把我干了。
  李明珠主任每日如坐针毡,直到第四天下午,武其的妻子丁荣披头散发来到所里,丁荣挺着的大肚子如同一面战鼓,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在她的色斑脸上滚动,她像牛一样喘息着一头闯进李明珠主任的办公室,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救救武其,救救那些狗!
  李明珠主任一脸惊诧地说:狗?什么狗?
  李明珠主任费了好大力气才明白了丁荣家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中午的时候,几天不见踪影的武其突然回到家里,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四条狗,四条十分可爱的狗。武其把那些狗分别拴在卧室的床、沙发、梳妆台和五斗柜上,然后他就跑到厨房里磨刀,他用一块红砖作磨刀石,咬牙切齿地磨一把不知从什么地方买来的蒙古刀。他像屠夫一样把刀叼在嘴里,然后抱起一只黄色的小狗,很温存地抚摸它的皮毛,摸着摸着就冷不防把刀捅进了狗的喉里。但是,那只狗没死,它挣脱了武其,其它的狗也一起朝武其叫起来,如果没有绳子拴着它们,我敢肯定,它们会扑上去活活把武其吃掉!
  天啊!李明珠主任失声大叫,天啊,武其终于下手了!李明珠主任扑过去拨打桌上的电话,她回过头问丁荣:110的电话是多少?
  丁荣愣了一下喊道:“你拨110问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李明珠主任带着包括警察在内的一群人赶到武其家中的时候,看到了一幕十分骇人的血腥场面。武其和三条狗一齐躺在地板上,另一只躺在床上,耳朵被割掉了,两只狗眼鼓凸凸的像两只晶亮的琉璃球。到处都是血,分不清是人血还是狗血,墙壁和家具上溅得一片一片,武其和丁荣的结婚照也被溅上了,有一滴刚好溅在武其的嘴角上,看上去如同武其正在流血。
  血水顺着门缝一直流到外面的楼梯上,李明珠主任险些被这些血水滑倒,但李明珠主任还是很勇敢地喊道:快把武其拖出来,看看他是不是被狗咬死了!然后李明珠主任就晕了过去。
  8
  很长一段时间,李明珠主任都不能从那场血腥的阴影中摆脱出来。晚上她不得不一个人睡到客厅的沙发上。因为睡觉的时候她必须亮着灯,否则她会在夜里很突然地嚎叫起来。只有在灯火通明的情况下她才能安然入睡,她丈夫不得不把她赶出来,李明珠主任开始了和丈夫分居的日子,这使她感到特别痛苦。
  好在武其已经安静下来,乖乖地躺在医院的病房里。一个星期之前李明珠主任得到医院方面的通知,通知说武其没事。武其肝脏那块巨大的呈菜花状的阴影只不过是一块肝外囊肿,康医生毫不客气地把它割了下来,手术进行得很成功,武其甚至都没有觉出过分的疼痛,他连一支杜冷丁都没有注射便挺了过来,就连惯常的术后发烧也没有出现,他就那么一天一天地接近健康,把病魔远远地甩掉了。
  李明珠主任再一次接到康医生的电话,电话里康医生通知她武其已经痊愈。请你们马上接他出院。康医生很职业地说,对于一个痊愈的人来说,躺在医院里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李明珠主任忽然很烦躁地说:这种事你应该找所长,你应该找他的家里人,我既不是他妈妈又不是他妻子,你为什么要找我,武其出不出院关我屁事!
  李明珠主任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武其来上班。李明珠主任想,他可真会调养,他已经白白捡回了一条命,还要赖在家里不上班,他怎么能这样?
  但是,另外一个关于武其的消息却让李明珠主任大吃一惊。这消息是史次年所长亲口讲给她的。史次年所长说:你代表所里去一趟精神病院,看看武其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能说疯就疯了呢?
  什么?李明珠主任把眼睛瞪得像两只桃子,你说武其疯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准确地说,是从手术室出来的那一刻。史次年所长望着窗子,语气很有些轻描淡写。口
  责任编辑:戴雁军
  上善若水
  人到无求品自高
  篆刻 闫焕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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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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