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去村东头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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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043
颗粒名称: 别去村东头
分类号: I247.7
页数: 8
页码: 33-40
摘要: 《别去村东头》是季晓涓所作的刊登于2007年第三期《七里海》的一篇小说。
关键词: 小说 《别去村东头》 季晓涓

内容


  亲爱的,我不想讲故事。因为这世界并不缺少故事。我也不想吸引你。但你如果和我一样容易被真实感动,那么,我愿意袒露我自己。
  我来到这个村庄上是因为一个叫亮的男孩。并不是他的高大帅气和他平和的微笑吸引了我,而是他的一身草绿色军装,使他整个人充满着生气,散发着灿烂的阳光味道。当他告诉我他叫亮时,我感觉自己沉闷的心一下子被轰开了,变得异常敞亮。我忽然发现自己是多么依恋这生命的颜色,还有光亮,哪怕一点点,也是有分量的,也能把我轻飘飘的灵魂拽住,拽住,扎根在地上,我心想这辈子就他了。
  妈带着惯常的担忧小心地试探着问,丫头,想好了,就这样了?嗯,想好了,妈您放心,我不会后悔。我好像松了一口气,带着惯常的坚决平静地说。如果妈不担忧就不叫妈了,如果我不任性就不叫我了。世上最了解我的,一个是妈,另一个还是妈。她当然知道她最心疼最头疼的女儿何尝为自己所为表示过后悔。但她拿不准我这次一百八十度的大转体是否又是任性而为,拿不准我是否又会陷入另一种自我消磨。
  我一直以为“妈妈”这种人生下来就是妈妈。当我知道我将来也要变成“妈妈”这种人的时候,就如同知道快乐可爱的小蝌蚪要变成大嘴巴鼓眼睛的青蛙一样沮丧,我的无知的快乐时光结束了,我开始陷入了无边的恐慌、虚空和绝望。
  我是从小被公认为灵慧的那种人一样。老师讲的课我一听就会,但是我坐不住,上课爱搞小动作。下课我踢毽,玩泥巴,立大顶。我并不真用功,但是我学习好,体育也好,所以排名总是第一。我被同学称为小MONKEY,聪明,调皮,灵动。我是那样崇尚卓越,不喜欢被淹没。我最怕听妈妈刷锅的声音,铁质的锅和铁质的铲碰到一起,钪哧钪哧,她很认真,很用力,我却是听得无比心惊和恐惧,倒不全是因为那声音本身,而是那声音传递的一种生活的无法抗拒不堪磨耐的东西,一下一下撞击着我小小的敏感的心,我深深恐惧陷入那样日复一日的重复。没有边岸,没有惊奇,无需创造力,不用想像力,极端的隐忍,刻板,机械。我很同情“妈妈”这种人,因为她们要每天刷锅。只要吃完饭,看到妈妈手里提起那个铁头木柄的家伙,我就会浑身哆嗦着掩起耳朵。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不喜欢婆婆妈妈的事情,不喜欢琐碎,不喜欢具体。我不自觉地选择做了一个不现实的人。所以我在现实的生活里,是一个笨拙的人,因为我从来就没想要在现实里成为一个强者。我想我决不能做“妈妈”,“妈妈”就是强者担当的。然而,我不知道,命运,却还有不得不收下的馈赠,像一个让我厌烦的客人,带着多余的哈欠和探问。十七岁的初夏,中考前,无声无息的初潮给了我措手不及致命的惊吓。面对殷红的血迹,面对刚刚发育的身体,我如梦方醒却无能为力,束手就擒却心有不甘。妈妈微笑着说,丫头,你将来可以当妈妈了。什么?我不要,我不要!那个从小害怕成为“妈妈”那种人的我,在玩过家家时也拒绝做妈妈的我,居然难逃这种命运。我的心灵陷入难堪的境地。似乎是为了配合我的心,我的身体出现了剧烈的反应。我痛经,看到血就胃痉挛,干呕,我不停的洗手。我的意志垮了下来,我终于不再多动,没精打采,一蹶不振,这种一蹶不振是通过对学习的厌倦和成绩的一落千丈反馈出来的。我疯狂迷恋上了一种手工活计,用彩线在长长的丝带上串透明的小珠子,钉五颜六色的光片和花瓣。没救了,在家串,在课堂上串,忘我,似乎那样我的疼痛和尴尬会减轻。班主任老师私下找我,用委婉的话开导我,劝我报考师范,说你考不上重点怎么办,我低着头,一言不发,我心里一片茫然,我有点自暴自弃,我有点恨自己。许多事情,都是时过境迁后懂得的,但是我们已经失去。本该考重点的我被照顾进了次重点。而三年后高考前的紧张生活,我故伎重演,又疯狂迷恋上了诗歌,那分行的文字,像水鸟,使我的心灵得以释放。我又一次败下阵来。我彻底把自己毁了。断送了。如果我曾有鸿鹄之志但我却自己折断了翅膀,本来可以光宗耀祖但却使父母颜面无光,希望泡汤。
  我的迟来的青春期就这样在极度的紧张、焦灼的状态下开始,带着一种对现实对命运的盲目反抗持续着,矮于树木的身高,高过云天的梦想,难堪的际遇形成了巨大的落差,我一直在颠簸中,没有安全感,空茫,迷惘,我一再被自己所伤,终于溃败到无以附加。但是我从不说后悔,为了避免尴尬以及羞愧,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孤独,我封闭了我自己,我拒绝听到别人对我的惋惜,我把一颗因为脆弱因为自尊因为骄傲的心紧紧地包裹,我不敢轻易走近任何人,除了母亲。我过分警觉,像背着壳子的小蜗牛,一有风吹草动就赶快缩回来,谁也别想同情我。我决定像狄金森那样在自己的家中,静静地写诗,劳作,终了一生。或者像埃米利,虽然哪也不去,却用一生的时光写出一部《呼啸山庄》。
  我不说后悔,但是每年六、七月我就会做关于考试的噩梦,一道题都不会做,每次我都会一一身冷汗被惊醒。我是在近几年才开始分析自己。青春,对许多人来说像一条条谜,带着浓厚的兴趣去猜解会找到许多乐趣,而对于我竞像一道道坎,我忽然明白我其实是个傻东西,谁说我聪明又灵气,当时我都不知道我的同龄伙伴早在十三、四岁就开始偷偷的“成熟懂事”了,而我一直都蒙在鼓里,事到临头了,却又难以启齿。其实,我不知道,我是患了类似恐惧症、强迫症和抑郁症的综合病症,我从没看过心理医生,我是在迷迷瞪瞪跌跌撞撞向着青春的尽头奔走的路上渐渐知晓。我曾泪流满面地看了一个电视片,一个名列前茅的学生面对人生转折的考试突然逃跑到深山里,使我联想起了自己。那是一个人一个家庭的悲剧,一个被深深折磨的心灵的坎坷历程,而我怎么却不治而愈了呢?
  生活给了我沉重的教训。那些挫折、失败、苦痛所给予生命的远远要比成功丰厚。我由一个骄傲的人,变成了一个自卑的人。我由一个活泼的人变成一个沉静的人,我向往高尚的殿堂,却一再把自己带到最平凡的人群里,我害怕复杂的人际关系,我把一切简而化之,能够省略就省略,我从来不和村庄上同龄的男人说话,我从来讨厌妇女的闲聊,我就喜欢一个人呆着。那时,在妈妈眼里,我是一个执拗任性不开窍的傻丫头。在别人眼里,我“高四”毕业,是一家乡镇企业的女工。在我自己眼里,我有过三次未遂的离家出走,有过多次自杀的念头,我平静的外表下心灵有着种种的奔突和挣扎,我习惯了压制,习惯了漠视那些来自心灵深处的罡厉和温柔。我把自责、羞愧、悔疚、绝望统统保藏在脆弱的心房,我不让谁靠近,不让风雨撞进来,我的内心充满了绵长的惆怅,忧伤,像井台旁无人打扰的寂寞的绿色苔衣。我总是无端地落泪,我对与人交往不感兴趣,对热闹的事物退避三舍,我深居简出。我二十出头。忧郁折磨着我的身体,我苍白、消瘦。我感觉整个身心处在游离状态,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我轻飘飘,犹如悬浮的微尘。我不苟言笑,散散淡淡,不属于任何一个群体,我若即若离地保持着和世界的距离。
  我总是在每天凌晨三点钟醒来拿起笔为自己写文章,那些文字经由我的心灵来到笔端泼洒在稿纸上,再经由母亲装进信封贴上邮票投递出去,然后变成铅字登在一张深受农村百姓欢迎的报纸副刊,这样的过程成了我单薄生命的唯一乐趣,后来那张报纸消失了,能够使我投入全部热爱和青春激情的那片天空黯淡了,我失去了方向,在一切都在提速的时代我却不合时宜地慢下来,并且对这种表达失去了热情。那个与我心灵契合的编辑,走上了修佛和慈善道路,她是一个很有才情的诗人,她总是对我讲热爱文学,但不能有什么功利心,那样文字才会有长久的生命力。她的说法和我的无争性格又达成了和谐统一,我理直气壮地在新人辈出的文坛沉寂下来,或许我根本就没有进入文坛,我像一只孤独的小动物独自睡去,进入了冬眠期。我也像一座火山,一座休眠的火山,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去。为了不迷失自己,我必须让自己隐身。交出话语权,回归岑寂,甘心被遗忘,无人喝彩,这是一种无奈的也是痛苦的抉择。我全身心地进入了生活,确切地说是进入了生活最底层的部分,我在那里重新打磨自己调整自己锻造自己。我要找到真正有意义的我。我存在的价值,我写作的价值。我无意编造噱头吸引眼球,我宁愿什么也没有也不愿意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我宁愿什么也不是也不要制造垃圾。我怀念着那样真正衷情文学倾尽身心编辑和写作的时代,现在,我的文字还是会坚持一种信念,并且寻找具有这样信念的人来传递和阅读。我不需要很多。但是我需要一种依托,一种尘世的沉实的依托。
  男孩的村庄人称“台湾岛”。有点贬义,偏僻,小的意思。村西紧邻另一个村庄,离公路近,离公社近。村东头是一条大堤,大堤下是条大河,那面好像没有村庄了。可我喜欢,我第一次来到这个村庄就觉得亲切,就觉得这里将是我的开始和也将是我的结束。我想这就叫缘分吧。缘分这东西,神奇,渊源,宿命,无法抗拒,难以抵御。
  那时我虽然在文字的世界里做着自己的君王,建立起一份笃定,但在工友中却是一个异类,她们粗犷放达,结实快乐,不管是做了妈妈还是将要做妈妈,都坦然坚定,她们若无其事地说与生殖器有关的脏话和笑话,而我身体单薄,在需要气力拼抢的计件工作中,没有丝毫的出色表现和作为。面对一大捆布匹,别的女孩可以轻易掮起扛走,而我总是围着它团团转,像蚍蜉撼树一样束手无策。我有时渴望和她们融为一体,被调和,我努力接近她们的趣味,试图被她们同化,却非常困难。我无法脱离,我只能抗拒着命运。我不要人说亲,谁说我也不答应,我还有远大的理想,我还要展翅飞翔。但是长期的紧张压抑劳累,使得我大病一场,那病有一个美丽名字:美尼尔氏综合症。我在床上昏昏沉沉睡去了近一个月的时光。醒来后我突然释然了。以前,我总是逆反,别人争抢的我避让,哪里热闹我不去。现在我想别人能做的我为什么要怕呢?比如刷锅。为一个人刷锅。我感觉体内有一种葱茏的绿色的苏醒,有一种生命想拔节的向往,被暖暖的阳光偎着的渴望。我不想和命运较劲了,我想投降。我要和现实握手言和,对命运俯首帖耳,沉入其间,我要勇敢地面对,承认失败,并且被原谅和救赎。是的,当我开始渴望变成“妈妈”这种人时,当我要放弃一箩筐的爱情幻想,放弃高过云天不切实际的飞翔梦想,在平凡的生活里找寻高尚时,我遇到了这个叫亮的男孩。我奋不顾身地带着一种悲壮和决绝,向最底层的生活俯冲下去,索性剪断翅膀,留在土地上。
  第一次,我的手被一个男孩拉起,男孩的手很大,把我的手包裹在里面,我们手拉手走到了村东头。八月十五宽广的迷人月夜,村边的麦秸垛,不远处的土地上成熟植物散发的馨香,身旁实实在在的依傍,我恍惚迷醉,感觉一切都在旋转,旋转,向着一个巨大的漩涡沉下去,来不及呼吸的我迅速沉落在对未来迷惘又甜蜜的憧憬里。忽然,一声凄厉的嚎叫,划破无垠的沉寂,仿佛是人声又分明不是人声,那种叫声带着触目惊心的穿透力,爆裂,控诉,恐怖,深长,仿佛不是从一个人的胸腔里发出,而是带着整个灵魂的力量,我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声音是无法让人忘记也不容许被忽视的,皎洁的月光被这声音分割,揉碎,纷纷散落横陈在我们的脚下,我死死拽住男孩粗壮的胳膊。这声嚎叫给了我一个沉重的打击,一个下马威,对于幸福生活的向往里这样的打击虽然大煞风景但确是不可或缺的。它是一种警告,它的存在就是生活或者生命的警告,多么美好啊!但它里面却布满了不可知的危险,会让一个鲜活生动的躯体变成一座废弃的矿坑,一座随时可以爆发的火山。
  男孩拽过我,伏在我耳畔,说出了我们亲密接触的第一句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别具一格的情话:别去村东头,你一个人的时候。
  九哥
  起初,九哥和他的妈妈住在一起,哥哥们成家另过。后来,九哥的妈妈没了,九哥就自己住。哥哥嫂子们轮流给送吃的。
  据说,九哥也曾一表人才。据说,自从她妈妈走了以后九哥就被锁了起来。直到那天。据说这是为了村东头人们的安全,因为以前,胆子大的人,尤其是那些喜欢玩笑的人们见了他还能和他打趣说笑,他看见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也只是像一个普通的男人那样会直勾勾地用眼睛送出多老远。可是自打他妈妈走了以后,他变得阴郁,哭闹的频率加剧,人们经常看到他手里握着铁锨在掘坑,不知道是在找什么还是要准备埋什么,总之有着强烈的暴力倾向。当然这只是人们的猜测,人们是善于也乐于做这种有预见性的猜测的,于是“九哥”的名字出现在村人嘴里的频率也直线上升。比如小孩子哭闹,大人会鬼祟地说,再哭就把你送到“九哥”那里,于是孩子立刻噤声,很有效,比“狼来了”有效,因为村里的孩子没见识过过狼嚎,却听到过九哥的吼叫。
  那天,九哥忽然感到非常非常冷,他平时是不大怕冷的,他每天都光着身子顶一条破破烂烂的毯子,他先前还是穿衣服的,甚至还是爱干净的,但是自打被锁起来,他经常会把自己的衣服撕扯得一条条一缕缕,那些布条条披挂在身上被风吹起来很爽利。在家人的责骂中他没有丝毫的悔改,而且变本加厉地开始在自己住的土屋里下功夫,用手指刨得大坑小洞,千“窗”百孔的。那天,天很冷,他虽然异于常人却也是需要温暖的,哪怕偶尔。那天他就忽然萌生了想点火的欲望。他点着了一根火柴,谁也不知道他的火柴是哪里来的,或许是他经常爬在窗口向过路的人要烟抽,天知道他怎么留下了火柴。他想就着柴草烤烤火或是照照墙角有没有叫幸福的东西,他这辈子还没看到过。当那堆柴草着起来时他兴奋极了,搓着手呵呵地笑着,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那叫幸福的小东西,她暖暖的烤得人心里痒痒的。他想起了结婚那天晚上,他看着漂亮的新娘子扒掉衣服想拥抱她,她就像这堆火苗烧得他心里旺旺的,但哭哭啼啼的新娘子却死活不让他挨身。那新娘子的心里满满地盛着另一个人,是家人硬逼着嫁过来的。拉锯战持续到第五天,新娘子愣是不见了,两头活不见人死不见鬼,娘家还不依不饶的找九哥要人,那一阵子,闹翻了天一样。家里人埋怨他废物,连一个女人都治不了看不住还干什么。九哥连气带闷整日丢了魂一般不说一句话,窝窝囊囊日渐沉落直到有一天他在人们的传说里成了要报复一切的疯子。他后来更是被理所当然地锁起来,牲口一般。那晚,烤火的柴草越烧越旺,突突的火苗手拉着手疯狂地舞蹈着,九哥笑着说好看好看,暖,真暖。
  火不断地蔓延,那间屋子堆满了柴草,柴草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地加入舞蹈的队伍,借着风势窜上了屋顶,九哥热得有些受不了了,还有烟,熏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已经无处可逃。他开始怕了,知道自己闯祸了,他开始哭喊,蹦蹿,试图挣脱那与他的皮肉朝夕相伴的铁链。但是他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了,火舌舔着他,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他了,他身上的皮肉和铁链都烫得厉害,灼热,钻心的疼痛布满全身。但他的意识却开始逐渐清醒了。命运从哪一天改变呢,他看到自己一生仿佛都在逃跑,但却找不到出口,突围的道路布满了疼痛,每一次的反抗,都带来加剧的皮肉之苦,不,是快感,是那种痛苦换来的快感,痛快,淋漓尽致。他加剧地折磨自己,用激怒换来来自亲人痛快淋漓的暴打,他乐此不疲地享受着这个游戏,用这种身体的无休止的摧残来填补压抑在内心深处的痛苦的记忆,来麻痹那种深沉的挫败感,来放弃自己,来重新开始。他终于成功地颠覆了过往,他强迫着人们忘记了他的名字,他使人们重新给自己命名,那是一个尖刀一样不容置疑随时随地能够洞穿一切的名字——疯子。是的,疯子。他终于可以不必负疚不受委屈可以随心所欲释放自己可以破坏一切想破坏的规则秩序。比如一只碗,他喜欢听碗摔在地上的声音,他把每次从铁窗口送进来的青花瓷碗掼在地上,脆裂,生动,后来是钢铝盆,也被折磨得坑坑瘪瘪的。他最后用力把自己像一个破碗一样掼在地上。他心想是到头了,到头了,他叫着妈妈,妈妈啊!
  九哥向这个世界发出的最后的嚎叫会是什么样的呢?我没有听到那声呐喊,但是当亮眼含着泪水向我诉说那景象时,我浑身上下有如芒刺在身,最后的那晚他凄厉的喊声一定有人听到,可他平时也总是狂喊乱叫的,况且那晚又那么冷,谁也懒得起来看看。村庄陷入睡眠深处的寂静。是溜早的人最先发现那间已成断壁残垣的焦黑的屋子还冒着浓烟。那时九哥早已停止了生命在大火中的舞蹈。当警察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人们发现九哥高大魁伟的身子已经烧焦抽成了不大一点,那有如婴儿的睡姿,仿佛是在母亲的子宫,而那条被他磨得光光的寸步不离的拴着他的锁链,像极了那条创造生命奇迹的脐带。
  九哥我始终没见过。我记着亮告诉我的那句话,我在那个村子里住了好几年,始终遵守着他的嘱咐。但九哥盘踞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我无法理解对一个一生也无缘得见的人,为什么自己却那么顽强地把他想像,直到那天以后,渐成了一种想念。我总是想像九哥在黑夜里点着火柴的样子。想念在村东头的九哥也是渴望着温暖,渴望靠近光亮,哪怕火柴的一丝光亮。这种一厢情愿的想念几乎随时莅临,使我在漫长的岁月里感受到一种沉重,这种沉重久久地驻扎在我的心灵深处,让我负重行走,紧贴着泥土。
  琴
  刚住进这个村庄时,琴很是端庄秀丽的样子,四间大瓦房,亮亮堂堂。琴的丈夫四福子和我们家是本家,过年时新媳妇琴夹在几个妯娌间来拜年格外地惹眼呢。人们夸四福子有福气的时候,琴矜持地抿着嘴,羞涩地笑着。这种笑与她后来的那种肆无忌惮的表现简直判若两人。其实我对琴有一种强烈的窥探心理,即使这种以同情的名义的窥探依然使我极其不安,所以我始终不敢太走近她。琴的“弦”断的过程,是一个美丽少妇滑向悲伤绝望的过程,没有人洞悉并加以阻拦,而我终于明白了那种不安就是内疚,它开始于那个白天。
  “村里人都说蹊跷,两个疯子一下子都死掉了肯定有蹊跷。能有什么蹊跷,纯数巧合,也是命啊。早晚的事,没想到赶一块儿了”。在一个本家侄子的婚礼上,从没和我说过话的四福子和我说起了这些。我总是想问问琴的事,可是我不敢。所以当他和我说起那些话,我有点惊异,更有些感动。
  今天想来,四福子之所以跟我说起九哥的事,只是一个铺垫,他实在是想跟我说说琴,四福子温温吞吞的,我想像不出这样的四福子怎么会下手打人呢,一定是村里人加的佐料,而且他的话语里充满着对琴的怜惜。他说琴很有天赋,只是太过于刚强了,这样的人才容易折断,就像琴弦,绷得太紧就容易断。真的可惜了。他说你四嫂(琴)不是讨厌的人,这不都走了这么多天了我一次都没梦到她,原来屋子里好赖还有个人跟你吵吵闹闹的,可现在……她心里憋的慌啊。她喜欢你的文章她说就是有点看不懂我还跟她说那是她学问浅呢。
  那天,当四福子跟我在嘈杂的院子里说起“你四嫂”,我几乎要流泪了,我何尝当她是我四嫂过,我注意她也许也和村里人一样是对一个有过特殊病历的人的好奇呢,我对她敬而远之,我没有走近她和她多说几句话,虽然我总想找机会跟她说我们要学会随波逐流的生活,要和大家一样,好好活着,然后抗争。但是我终究没有找到机会,现在她连这最后的机会也带走了,走得无牵无挂。我看过她在村里唱卡拉OK,很棒,那时她是那么活力四射,完美的舞台感觉简直迷住了我迷住了所有看客,她就像一位真正的明星而且很能调动观众的情绪,她语速极快让人的耳朵应接不暇来不及消化,让人怀疑那话是不是经过大脑传输出去的。如今歌声仿佛还在,琴却已是一缕青烟不知飘向何方了。
  现在我来告诉你琴的事情。你听不听都行。可我总觉得琴和我有着某种相似。但我或许比琴幸运,我像一朵向日葵,始终是要找寻明亮和阳光的。无论多么阴霾的日子我的心中始终断不了对阳光的念想。
  就在九哥点着火柴的那晚,四福子的媳妇琴失踪了。
  琴又穿上了结婚时的红袄红裙,纱巾围在腰间,像极了戏里的巧儿。丈夫照例睡得昏沉沉的,他不再在意她,任由她折腾。他说她作践他,也作践自己。琴也已经不在乎。琴仿佛听到了某种召唤,我就要去,就要去,这次谁也别想拦着。琴蹑手蹑脚推开屋门,一脚插进黑暗里,她才不怕黑呢,黑正好。琴悄么声地拧开栅栏门,她兴奋极了,两支手臂向上一抬,把手里的手帕一甩,手帕可忘不了,那是她心爱的道具。她迈着细碎的舞台步朝村外走去,边走边唱,“这一次我可要自己找婆家啊……”
  结婚就是一场以自己为主角的戏剧,喜剧亦或悲剧,观众和演员都蒙在鼓里。而琴却明白,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自己想要的生活早被人带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次一定要把他找到,不能让他空等了,我要跟他离开离开离开!”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也记不清哪对哪,她只顾着走,飘飘的,气儿有些不够用。清醒的时候她想自己的身子是彻底糟蹋了,两次流产,孩子一个都没落住,烦人的日子,好在他不再打自己了,他也被折腾的够戗。她忘了自己原来的模样,还能不能被认出来呀,人家还要不要我呢,我是不是让人家等得太久了呀?许多的事都伸着尖尖的刺往脑袋里钻,头又疼起来,她忙蹲下抱住它,她总是这样保护它,“别打,别打。”她哀求着。等到站起身来琴一下子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忽然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去干什么。琴在太阳升起来时,在走出了十里路后又陷入了从身体里隆起的巨大的混沌。琴已经习惯用这样的方式使自己逃离疼痛,每当这样的时刻降临,琴就觉得自己胜利了,身上的和心里的疼都没了。
  冬天的太阳就是懒,当小村里的人们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准备不喜也不悲地迎接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听到了九哥惨死的消息,还有四福子的媳妇走掉了的消息,这两个消息委实让人震惊。
  “哎,该走的都得走。没法不走,早晚都得走。”在小叫驴家的火炕上或是拐子六的方桌旁,斗着纸牌推着麻将的婶子大娘们,又有了提神的话题。“九儿啊,可怜啊!可惜他妈走了。可那闺女来时是多俊哪,愣给糟蹋成什么样子。”“也不能怪四福子家,听说来时就有点那个”,雀子指指脑袋,“是因为搞对象让人给甩啦。”“可人家也是讲明白的啊,他们明知人家闺女有毛病,还不好好待她,也是命不济呦。”“快别操心别人了,出牌。”
  四福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琴爱说。四福子嫌她唠叨。夫妻之间就有了大大小小的争争吵吵。琴怀的孩子都没超过四个月就胎死腹中,琴的身体和精神垮下来。四福子的话多起来嗓门高起来,琴却哑了。后来一些小事就会使琴歇斯底里,摔盆打碗,长哭短嚎呼天抢地的,惹得街坊四邻都来“劝架”。四福子打得琴没处躲没处藏,抱头蹲在地上哀求。再后来再闹再打就开始了往外跑,凭着这种很发泄的惯性,终于成为一种表演,终于感觉不到痛。琴开始披头散发,开始毫无顾忌地放声歌唱,甚至在凌晨4点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琴终于可以真正的淋漓尽致了。
  琴本来应该,至少能够站在钢琴旁,背着手挺着胸纵情歌唱的,或是站在各种各样华美的舞台上。琴的丽质天生,嗓音清亮,她的儒雅飘逸的音乐老师说她是一块难得的好料。
  哥要娶媳妇。哥早到了需要娶媳妇的年龄了。可是哥还没娶上媳妇。哥和爹心里急啊,他们一急家里人就没好日子过。懦懦的娘只有哭泣。本来是已经接到了音乐附中的录取通知的,那是一条通向舞台通向光明的路,生生给堵死了。爹和哥都说别上了,得多少钱,你弟还得念书,你早晚还不是人家人,再说,千人瞧万人看的一个姑娘家卖唱不嫌臊。音乐老师骑车去找爹和哥说去,没过五分钟被骂了出来,年轻气盛的音乐老师一边推车走一边嘟囔可惜一棵好苗子怎么生在这样的人家。琴躲在院子外看着音乐老师骑上车连头都没回,琴想喊声音没有泪却涌出来模糊了脚下的路,淹没了未来。
  天下起了雨,夹着纷纷扬扬恣恣意意白色的雪。秋很深了,有了冬意。头发散乱,目光暗淡,衣裙飞翻,从人前走过一个行迹可疑的女子,她继续向前,前面就是那片白桦林。糊里糊涂精疲力尽的琴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来到了这里,天知道她怎么就又找到这里呢。这里有着她青春生命的短暂欢娱与安谧,琴的绷得紧紧的弦曾在这里纯纯地颤动着。这片白桦林,它,只有它懂得琴的心,那年因为没能来这里,琴又一次也是永远地错过了幸福的快车。今天,竟然又找到了这块可以托付身心的领地,就像一种归依。
  琴的鞋早走掉了。两天两夜滴水未进,琴疲弱得脱了形。袜上粘满了泥,露在外面的脚趾见了斑斑血迹。琴匍匐下身去,积攒点力气后又仰起头,琴看到了那些眼睛,那些依旧长在白桦树身上的眼睛,像极了谁的身上和心上的伤口。琴依着一棵树仿佛依着当年的一个梦,琴伸出瘦弱的手指抚摩着树的眼睛,他们相望着,一如从前。
  多好啊,从前。也不太远,几年的光景。还不算太破碎,琴的心。
  琴哭过求过挣扎过,琴最后对自己说,算了吧认命吧。干活吧。干才能活呀。很苦很脏很累的活,这些琴都忍得了,忍不了的是那些人,女人,她们胡数八道骂街像吃饭。一个文文静静秀秀丽丽的大姑娘像一朵粉嫩的荷花插在烂泥塘,忍不了也得忍,忍字心头一把刀啊。她不说话,她也不笑。但她憋不住要唱。她银铃般的嗓子痒啊。哪儿唱去呀?白桦林。唱给谁呀?自己的心。她天天下了班拐个弯,来到学校东边的白桦林,依着白桦树有时还能听到钢琴声,那是最美妙的声音。她忘不了啊。
  终于有一天,重新见到了他,和钢琴一样美妙的音乐老师。他们在彼此的眼眸里寻找到自己,刹那,咸涩的潮水淹没了一切,他张开了臂膀,她扑到他的怀里……那怀抱就像白桦树一样坚实可靠。他摸着她的头说哭吧哭吧尽情哭吧可怜的姑娘。
  于是,所有的苦难都变得无足轻重了,爱情的甜蜜像洁白的雪覆盖了一切。哪一天呢,他忽然对她说,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考音乐学校,要不咱当兵去,反正你不能这样就埋没了。走吧去寻找新的生活。我陪你。好吧!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仿佛她早就期待着他有一个这样的决定,带着她实践梦想。或许,她也根本不在乎上不上学,埋不埋没,一个纯情女孩的心中,爱始终是超越一切处在至高无上的位置的,成名成家都不及有一个互相搀扶,风雨相伴的爱人重要,所谓事业只不过是退而求其次,反正能够和他在一起就好。明天,就明天!一早,在这等我!
  她回到了家。她的后来的短暂的生命时光都活在一份追悔里。没有了明天。因为明天到来的时候,她没能走出家门。昨夜,哥就发现她在收拾衣服,哥就悄悄告诉了爹,爹就在第二天堵住闺女的去路。“你去哪?”“上班。”“上班带这么多衣服干什么?”“穿。”“穿,穿,穿你娘个头。早听说你在林子里会人,你要走吗?跟着别人?我白养你这么大。你哥还没娶上媳妇你就敢嫁人!反了你了!大麦不熟小麦熟,你哥还娶不娶,潘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我什么也没做!我哥娶不上媳妇也怨不得我呀。”“怨不得你,怨不得你还怨我呀。”结婚是哥的肺管子,捅不得,哥窜上来,夺过琴手里的包,给了琴一个嘴巴,“今儿你要是迈出这门,我就打断你的腿废了那小子。”一阵急火攻心,琴栽倒了,哥踢了琴一脚,“滚回屋去,别在这装蒜。”琴被弟弟和娘拖进屋就晕过去了。
  小弟跑到白桦林的时候他正在焦急的等待着,小弟说你快走吧我哥知道了他说弄死你,是我姐让你走的我哥可能也追来了你走吧快走吧别等了。
  该走的都走了就剩这些树。琴躺了一个月后起来了,起来的琴忽然变了一个人。疯疯醒醒两年后,有人给提四福子,不嫌弃琴,他爹就像甩掉一个包袱一样廉价处理了她。
  那天在白桦林边,一个牧羊人发现了一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女子,瑟缩在雨雪里,就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和出生的村庄。那人以最快的速度找来了她的家人。她的已经成了亲的哥哥带着几个人,都没让她回一趟家,没吃没喝顶着雨雪就给送回了婆家。
  第二天琴就咽气了,什么话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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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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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晓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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