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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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041
颗粒名称: 白事
分类号: I247.7
页数: 11
页码: 17-27
摘要: 《白事》是王勇所作刊登于2007年第三期《七里海》的一篇小说。
关键词: 小说 《白事》 王勇

内容

1
  北方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几十户人家,叫花牛村。
  村里有个木匠爷,名字早就没人叫了,就叫木匠爷。
  村里还有个叫铜锁的娃娃,清清爽爽的一个男孩,仁义、忠厚,十二岁,和木匠爷隔了六十六年的光阴。
  一个盛夏的当午,铜锁杀死了木匠爷。
  多大的一个日头啊,当空悬着,把整个村街烤得起了白烟,树叶也卷了,有谁敢在村街上划一根火柴,这个村子,立马会燃烧起来。
  村街是静的、空的,只有木匠爷,像一捆干柴在日头下移动。木匠爷端着一只碗,碗里有个起了皮子的馒头,硬的能砸碎一只狗的狗头。木匠爷想把这只馒头拿回家,用冷水泡了吃。这时候,一只鸟在木匠爷头上飞,扑扑棱棱的,不是麻雀,不是乌鸦,也不知是个啥鸟。木匠爷怕这只鸟抢了他的馒头,想用手把馒头捂住。但是木匠爷的另一只手里拄着一根榆木棍子,木匠爷没有第三只手捂那个馒头,所以,木匠爷把碗和馒头一下子扣在胸前,扣住之后,木匠爷就咧开没牙的嘴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还没老,脑子还是灵光的,他的馒头,再也不会被那只怪鸟叼走了。
  这是木匠爷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笑。这之后,木匠爷的后脑便遭到致命一击。然后,木匠爷就像一捆干柴似地倒了下去。
  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站着杀人凶手铜锁。
  2
  木匠爷是村里一道能移动的景致,经年累月,木匠爷多是一个造型:左手拄一根榆木棍,右手端一只残碗,站在自己儿子的门口。木匠爷有六个儿子,从老大到老六,齐齐整整的六个儿子。木匠爷七十八岁了,脑子和眼神都有些不好使。所以有的时候,木匠爷站在儿子的门口,想不起这个儿子是老几,木匠爷真的老了,脑子里长了草,草是乱篷篷的,塞满了木匠爷的脑袋,所以木匠爷记不起这个儿子是老几。老三或者老四?木匠爷觉得应该是老三,但打开门的却是老六,老六也端着一只碗,碗里盛了汤汤水水的东西。老六把那些汤汤水水的东西往木匠爷碗里一扣,汤水就在木匠爷的衣襟上花开万朵。老六说:“端回家去吃,不要在外面丢人现眼。”
  经年累月,木匠爷就是这样,迎着风霜雨雪,或顶着毒毒的日头,站在自己儿子的门口。门,有的时候洞开着,有的时候紧闭着。闭着的时候,木匠爷用榆木棍子在那门上敲两下,就两下,多了不敲。开着的时候,也敲两下。木匠爷是绝不会走进院子里去的,就像一匹老掉的马或骡子,他就那么沉默地站在门口,从不发出任何声音。在儿子们面前,木匠爷不说话,已经好多年不说了,木匠爷想不起来有啥话要对儿子说,所以就不说。
  村里各家各户的门,都是铁皮的,漆了绿漆。也有漆了蓝漆的,但村长不干,村长说要统一,不能搞成王八看画儿,一张一样儿。所以,漆了蓝漆的人家就颠儿颠儿的跑去镇上买了绿漆,没人不敢听村长的。
  有的时候,木匠爷会站错门口,把邻居家的门口当成自己儿子家的门口。这样的错误,木匠爷浑然不觉,照例挥起榆木棍子在门上敲两下,等门开了,看见里面的人不对,木匠爷想走,但是手里的碗已被人拿过去。拿了碗的人,走回院子里,在水笼头下把碗洗干净,盛了白白的米饭,上面浇了菜,端给木匠爷,然后用木匠爷家老六一样的口气说:“端回家去吃吧,不要让你儿子看见。”
  有的时候,这样的情景会被村长德奎撞见。德奎说:“积德行善啊。”
  给饭的人说:“人老了,可怜呢。”
  德奎就骂:“一窝子王八犊子!”这话,只有德奎敢骂。
  有天晌午,木匠爷又站错了门口。但是这一次,还没等木匠爷挥起榆木棍子,门就开了。走出来的,是铜锁。
  铜锁手里拿着一张葱花饼,他已经在葱花饼上咬了两口,腮帮子鼓鼓的,还没有咽到肚子里。
  铜锁就把手里的葱花饼往木匠爷碗里放。
  但是木匠爷把碗闪到一边,木匠爷说:“你吃。”木匠爷这么说了,转过身子要走,但是被铜锁娘的声音揪住了。铜锁娘喊了一声木匠爷别走,然后拿了一张热乎乎的葱花饼过来说:“我烙了好几张,你吃吧。”说着就把葱花饼折起来放到木匠爷的碗里。
  这一回,木匠爷没有躲闪。
  3
  铜锁在邻村的小学里读书。有的时候放学,会在村口的麦场上看见木匠爷。每次看见木匠爷,铜锁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不该和木匠爷招呼一声,木匠爷真可怜,坐在麦场边的石碾子上没人理。后来,铜锁就做了这样的决定,如果木匠爷的眼睛正好盯着他,他就招呼一声,如果木匠的眼睛看着别处,他就像鱼一样溜过去。作了这样的决定,铜锁的心里就坦然了。每次经过麦场,铜锁就很大胆地看一眼坐在石碾子上的木匠爷。但是木匠爷从来不看铜锁,木匠爷总是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天,天上只有几片碎云和一个日头,铜锁不明白木匠爷为啥看个没完。
  回到家,铜锁问娘,木匠爷为啥老是看天。
  娘说:“木匠爷是在找去天堂的路。木匠爷这样的人,上天会可怜他,会把天堂的大门朝他打开。但是木匠爷不认得去天堂的路,所以,他要早早地把路认好。”
  铜锁惊讶了,问娘:“真有天堂?”
  娘说:“有的。因为有天,就有天堂,谁都愿意进天堂去享福。”
  那天,铜锁是在自家门前看见了木匠爷。木匠爷端了一碗残汤剩饭,几只苍蝇趴在碗边,它们一点都不怕木匠爷。隔着老远,铜锁就闻见了木匠爷碗里飘出来的酸气,酸得让人倒胃,像发了酵的猪食。这一次,木匠爷没有看天,而是看着铜锁。木匠爷脸上有一些讪讪的笑容,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像是做了啥不体面的事情让人撞见了。
  铜锁问:“那是你的晌午饭吗?”
  木匠爷说:“今年的麦子不赖,一亩能收八百斤。”
  铜锁冷不防冲过来,抢下木匠爷手里的碗说:“这不是人吃的。”说完,端着碗跑进自家院子,把碗里的饭食倒进鸡食槽子,几只母鸡立马欢叫着跑过来,可它们只是闻了闻便一脸不满地扭着屁股走开了。
  铜锁就喊起来:“鸡都不吃啊!”
  铜锁让娘给木匠爷盛了一碗面,娘把面盛得太满,木匠爷把碗端住的时候手有些抖颤。铜锁看着木匠爷抖颤的手,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他怕木匠爷洒了面,摔了碗。面是娘自己擀的,费了好大的劲呢。
  铜锁帮木匠爷把面端到了家里。
  是两间比木匠爷还要老的土房,门框和门板歪得不成样子,窗户上钉着草帘,屋顶上的草,比地里的麦子还要茂盛。
  也没进屋,就在院子里。院子里有一只石槽,底朝天扣在那里。木匠爷让铜锁把面放在石槽上,石槽边上有两块砖头,木匠爷就坐在砖头上吃面。
  木匠爷只吃了一口面,就双手撑着石槽站起来。
  铜锁说:“我娘擀的面不好吃?”
  木匠爷说:“我有一样好东西送给你。”说着走进屋子,没一会儿,拿了一个布包出来。布包是蓝花的,旧的没了颜色。木匠爷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把枣木弹弓。弹弓已经有了年纪,两根胶管早就没有了弹性,一拉,就断了。
  木匠爷说:“换两根新胶管,就是一个好好的弹弓,能打鸟、打野兔、打田鼠。”
  铜锁说:“田鼠在地里跑,不好打,要是田鼠能飞起来就好了。”
  木匠爷呵呵地笑起来:“田鼠咋能飞呢,田鼠没有翅膀。”
  铜锁也笑,问木匠爷:“你打过田鼠?”
  这一问,问出了木匠爷满脸得意。木匠爷讲起年轻时候的事,说是一次就打了二十多只田鼠。那时候木匠爷的六个儿子都还小,但是肚皮大,吃起饭来像一窝猪崽。家里的粮食不够吃,木匠爷就做了这个弹弓。二十多只田鼠,煮了大半盆,六个儿子绿了眼睛吃的筋骨不剩,只给木匠爷和木匠奶剩下一口汤。
  铜锁没有见过木匠奶。听娘说,木匠奶描龙绣凤剪窗花,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灵巧女人。娘还说,木匠奶从双桥镇下嫁到花牛村,作了木匠爷的媳妇。
  说起木匠奶,木匠爷的脸一下子灰了。
  4
  木匠爷姓金。木匠爷的太爷爷那一辈起就是木匠。不要说方圆百里,就是翼州城,就是这大平原上,就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说起金家木匠,都早早地把大拇指翘起来。说金家木匠的活计,是胜过当年的鲁班的。远远近近的亭台楼阁、佛堂庙舍、达官府邸,凡木工的活计,都要请金家木匠来做。金家木匠能雕龙刻凤,能把那些个龙凤花鸟、珍禽瑞兽,放在你想放的地方,你想要啥,金家木匠就能给你弄啥。屋子只要经了金家木匠的手,便处处是富贵祥瑞之气。
  几辈子的木匠,传下来一箩筐一箩筐的故事,只说一件。
  这件事发生在木匠爷的太爷爷身上。木匠爷的太爷爷叫金盛林。1889年的时候,金盛林25岁,25岁的金盛林在当时的木匠圈里已经是鹤立鸡群了。那年的秋季,北京香山的红叶红透了半边大,金盛林赶着一匹毛驴驮着自己的木匠家什从香山下来,一路打听着找到恭亲王府,府里要金盛林打制一批箱笼床柜。
  金家的四位木匠,在亲王府干了一年零八个月。交了活儿的当晚,亲王府的管家半夜来报信,说是那张铁梨木大床,上面刻的百鸟朝凤,少了一只鸟,只有99只,福晋亲自数了三遍,怎么数都是99只。福晋不敢隐瞒,报予亲王。亲王一听就雷霆震怒,要治你们的罪呢。
  金家木匠连夜逃离京城。
  很久以后才知道,那百鸟朝凤的一百只鸟,一只也不少。是管家瞒天过海,独吞了金家木匠的全部工钱。
  金家木匠的手艺,历经百年风雨,传到木匠爷手里。25岁那年,木匠爷也已是声名远播的巧木匠了。这大平原上,娶媳妇嫁闺女的人家,都要找到木匠爷。木匠爷打的家具,精巧、细致、漂亮。木匠爷打出的家具没有一颗钉子,一水的楔子,楔口相咬,严丝合缝。木匠爷雕龙刻凤的手艺,一点不比祖辈们差。只是到了木匠爷的这个年代,上好的梨木、红木已经不多见,木匠爷喜欢在那硬如铁的木料上做手艺,所以很多时候,木匠爷会经常怀念祖辈们的梨木和红木时代。
  木匠爷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挺拔俊朗的小伙子。木匠爷的爹娘,双双死于日本人的炮弹下,金家的男人,到了1947年,就只剩下木匠爷一个。经年累月,木匠爷走乡串镇,做不完的木匠活,把亲事也耽搁了。也有媒婆子在身后追着木匠爷,木匠爷也都答应着,但总是被手里的木匠活给耽误,一个一个的姑娘,都被木匠爷扔在了身后。
  也是一个秋天,木匠爷记得特别清楚。那个时节,田里已经空旷下来,路边的树,绿得深了,河里的水,也绿得深了。木匠爷在这样一个绿得很深的季节里走进了双桥镇。双桥镇上的一户人家,把门开着,一个姑娘站在门口,看着走过来的木匠爷。姑娘问:“你是金木匠?”
  木匠爷说我是金木匠。
  姑娘说:“进院吧,等你老半天了。”
  这户人家,只有母女两个。女儿叫云香,家里的事,都是云香作主。那作娘的,出来进去地笑,满脸慈祥,女儿说啥,她就答应啥,仿佛,作娘的是女儿,女儿是娘。
  这母女俩,是双桥镇上有名的绣娘,所绣的物件,无不活灵活现。就是大活人,在这母女跟前站上一站,不出三天,一幅绣像就会送到你手上。绣像上的人,和绣像外边的这一个,像了个昏天黑地,就连眉毛,也一根不少。双桥镇上大户人家的女眷,都有云香母女的绣像挂在闺房。云香母女的生活,因了这两双灵巧的手而有了着落,日子过得毫不费劲。
  云香请了木匠爷,活计只有一件,要木匠爷打一把椅子。椅子的图样和尺寸,云香早就画好。木匠爷看了云香的图样,琢磨了一会说:“这尺寸不太对,坐一个人太宽,坐两个又有些挤。”云香说:“尺寸的事你不要管,我要多大你就打多大。”说着把一件绣品拿出来给木匠爷看。绣品上是一对戏水的鸳鸯,云香要木匠爷把这鸳鸯戏水图一点不走样地刻到椅子上。
  木匠爷觉得这是老虎吃仁丹,小意思。木匠爷说:“这鸳鸯戏水,放在椅子迎面的靠背上很好看。可是别的地方就显得空,要不要加一些别的东西呢?”
  云香说:“那就是你的事了。这把椅子,我要做陪嫁的,要是做得难看,我是不会给你工钱的。这一对鸳鸯,要是走了样子,我也不会给你工钱。”
  木匠爷说:“要是走了样子,我倒贴钱给你。”
  这把椅子,耗去了木匠爷一个月零三天的工夫。
  等最后一道大漆干透,木匠爷把椅子搬到院子里,放在深秋的阳光下。椅子的漆是紫红色,漆得太用心了,镜面一样光亮无疵,在阳光下,闪着琉璃和玛瑙一样的光泽。那鸳鸯戏水的图案,精雕细镂,看上去,两只鸳鸯真的像在水中游动。椅背的上端,沿着边框镂空,是二龙戏珠的图案。中间的那颗珠,是木匠爷去了镇上的珠宝店,寻了一块翠绿色的美玉镶嵌上去。椅子的四条腿,分别刻了梅兰竹菊。扶手是两柄如意,上面刻了喜鹊登枝。
  云香姑娘看得眼睛直了,大声喊娘,母女两个被这精美绝伦的物件骇住了,摸也不敢摸,碰也不敢碰。
  木匠爷说:“姑娘坐上去试试吧,看有没有不得劲的地方。”
  云香便坐了上去。玲珑的身子,让椅子显得过于宽大。
  云香娘笑花了一张脸。说:“这哪还是我的女儿云香,分明是皇后娘娘啊。”
  云香说:“皇后娘娘有啥好,还不如做木匠媳妇。”话没说完,脸已经红的像柿子。
  木匠爷的一张脸,也红成了正月十五的灯笼。
  这云香,真就作了木匠媳妇,成了以后的木匠奶。
  5
  这把椅子,随云香姑娘嫁到了花牛村。
  入洞房的那一晚,云香姑娘拉了木匠爷一起坐在椅子上,两个人的身子放在里面刚刚好,只是要挨得很紧。他们就那么挨得很紧地坐在椅子里,谁也跑不掉。云香说:“这把椅子,就叫夫妻椅吧。”
  夫妻两个,一个做木匠,一个做绣娘,把日子红红火火地过起来。当年,就把老大生了下来。木匠爷说多子多福,要生一大堆儿子,于是老大叫了来群。生了老二,木匠爷还想要老三,于是老二叫了来双。隔了一年,竟遇上个双胞胎,老三叫了来福,老四叫了来寿。按理,四个儿子也就够了,但是木匠爷想要女儿,于是生了老五,还是儿子。木匠爷给老五取名来凤,意思是下一个是女孩。但是老六依然是个男的,木匠爷有些吃不消了,给老六取名来柱,是叫停的意思,于是就不生了。
  直到很多年以后,木匠爷才体会到生下六个儿子是一场多么深重的灾难。六个儿子,像六架榨油机,把他们夫妻的骨髓都榨干了。盖六所房子,娶六个媳妇,木匠爷生龙活虎的一个壮汉,到最后脊梁骨都弯了。这六个儿子,没有一个愿意跟木匠爷学木匠,他们说,没用的人才学木匠。
  到给老六娶完媳妇,木匠爷和木匠奶只剩下两间土房,房里空空的,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把夫妻椅了。
  他们都没想到,这把夫妻椅,竟然要了木匠奶的命。
  那年,木匠奶已经60岁了,早就不是当年的云香了。很多时候,她枯涩着一双眼睛,坐在那把夫妻椅上,看着门外的夕阳,回忆一些如烟的往事。
  老六的媳妇,早就看中了这把夫妻椅。但是木匠奶怎么能舍得把椅子给别人呢?她还有什么,只有这把椅子了。老六的媳妇,几次三番,要把椅子搬走。搬不成,就变了脸。
  很多人看见了那天的情景。木匠奶和老六媳妇,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中间是那把椅子,婆媳两个,一个狠命拉,一个死命拖,那把椅子,就那么来来回回,出来一点,回去一点,两个女人,各不相让。毕竟,木匠奶60岁了,哪里是老六媳妇的对手。几个来回,木匠奶就没了力气,木匠奶说:“你要是敢把椅子搬走,我就死给你看!”老六媳妇说:“你死不死关我啥事,愿意死你就死!”
  木匠奶当然不愿意死,她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想把椅子夺回来,她用的力太大了,手一滑,松开了椅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木匠奶再没有站起来。她就那么睁着两只眼,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停止了呼吸。
  医生说,木匠奶的这一跌,把五脏六腑跌得脱了钩,全都从原来的位置上掉下来,掉下来,就再也挂不上了。
  那时候,老六媳妇已经把椅子搬回了家,她一点都不相信木匠奶一屁股坐在地上会把自己坐死。直到木匠爷提了一把斧头赶过来,木匠爷的眼睛都红了,像是被浸在血里。木匠爷挥起斧子就砍,把那把夫妻椅砍得像一堆乱柴。
  这些陈年旧事,木匠爷已经好多年没跟人提起过了。也不是他不想提,是没人愿意听。就连铜锁,也不愿意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铜锁只是喜欢木匠爷的这把枣木弹弓。木匠爷用衣襟把弹弓擦了又擦,弹弓的柄,变得明亮起来。
  木匠爷说:“玩的时候要小心啊,不要伤了人,鸡啊狗的在街上跑,也不要伤了,伤了就要赔啊。”
  铜锁说知道,他只打天上的鸟。
  木匠爷说:“哪还有鸟啊,鸟们都不知到哪去了。”
  铜锁拿着弹弓去了村里的诊所,诊所里有输液用的橡皮管子,那种管子既结实又有劲,不要说鸟,就是一只鹰,也能打死。
  诊所里的村医是个年轻的女孩,铜锁叫她淑银姐姐。淑银姐姐找了好一会,给铜锁找了一根新胶管。铜锁说:“等我爹回家,我让他带一根新的还给你。
  天上果然没鸟。铜锁拿了弹弓打树叶。他把一片一片的树叶当成鸟来打,觉得很有趣,没事的时候,就站在村头的杨树下,杨树很高,但是铜锁觉得不如鸟飞的高。所以铜锁担心,要是看见了真正的鸟,他会不会把它打下来。
  6
  隔三差五,铜锁就会跑到木匠爷那里。木匠爷告诉铜锁,打弹弓就像打枪一样,打的时候,心不要慌,手不要抖,眼皮也不能眨。要站如弓,两只脚狠狠地抓住地面,只有这样,才能百发百中。
  木匠爷送给铜锁一袋钢珠。钢珠是木匠爷当年在城里机械厂干活的时候拣的。木匠爷说,那个机械厂大的很,方圆百十亩地,在厂院里走,就有钢珠在脚下滚。这些钢珠,跟了他三十几年了。
  钢珠装在烟荷包里,不多,也就十几颗,已经生锈。木匠爷说,当年他打田鼠,就是用的钢珠。有一年的冬天,下了铺天盖地的大雪,木匠爷用这钢珠,打了几只野兔子。
  铜锁就像士兵领到子弹,把这十几颗钢珠爱惜得不行。这样的钢珠,如今已是很少见了。城里早就没了机械厂,没了很多能拣到钢珠的工厂,这些钢珠,便是宝贝一般了。
  铜锁用砂纸,打磨那些钢珠。钢珠脱去了锈变得银光闪闪,像是珍珠了。但是铜锁是绝对会轻易动用一颗钢珠的。铜锁觉得只有在看到一真正的鸟的时候,他才会使用钢珠。所以平时,铜锁就用一些小石子或泥丸。
  铜锁每日练兵,慢慢的,弓法大有长进。一天晚上,他打中了一只在屋脊上奔跑的野猫。这只野猫从屋顶上滚落下来的时候还没死,铜锁有些痛心地看着野猫,一咬牙,让娘把猫杀了、炖了。娘在猫肉里放了磨菇和粉条,加了葱姜蒜、八角和花椒。肉还没烂,香气就已经打疼了铜锁的鼻子。但是铜锁却不吃,让娘用瓦盆盛了,放在篮子里,提了去木匠爷家。
  娘说:“你和木匠爷好了?”
  铜锁说:“好了。木匠爷是我师傅呢。”
  隔三差五,木匠爷和铜锁,一老一少,站在村头的杨树下。木匠爷挥起榆木棍,朝着杨树一指,说:“把左手的那片叶子给爷爷打下来。”
  铜锁从口袋里掏出泥丸,放到弹夹上,敛住气息,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嘴唇咬得密不透风。泥丸飞了出去,左手边的叶子,没有飞下来,而是碎在空中。
  木匠爷呵呵地笑。木匠爷的眼神不好,看不见高高的树叶在空中碎成一片片的。但是木匠爷的耳朵还灵光,木匠听见了树叶的碎裂声。木匠爷用榆木棍子点击着地面说:“好啊好啊。”
  铜锁拣了一块土坷垃,让木匠爷把土坷垃扔到天上去,他要看看自己能不能把土坷垃打碎。木匠爷握了土坷垃,试了半天,也没能把土坷垃扔到天上去。铜锁又把弹弓塞到木匠爷手里,让木匠爷也打一片树叶。木匠爷站不稳,一只手还拄了榆木棍。木匠爷说:“还是你打吧。”铜锁不放过木匠爷,过来抱了木匠爷的腰说:“我抱着你,你打。”
  木匠一下子来了童心,拉开架式把弹弓对着高高的杨树。
  泥丸是飞出去了,但是只飞了半棵树高,而且歪歪扭扭的像喝醉了酒,绕过杨树,落在几米远的地方。并且,木匠爷身子一晃,和铜锁一起,摔在地上。
  一老一少,滚了满身的黄土,躺在地上哈哈地笑。铜锁笑的,眉毛鼻子扭在一起,满嘴的白牙,让日头一颗一颗地晒着。
  木匠爷也笑,笑着笑着,声音就岔了,呜呜地哭起来,老泪流了满脸满腮。
  铜锁慌了,问木匠爷是不是摔疼了啥地方。
  木匠爷说:“你这个娃子,硬是让我活得有了些滋味呢。”
  这话,铜锁不怎么明白。
  这一老一小,从春天开始,一直好到夏天。本来,是要继续好下去的。但是那只不知名的怪鸟出现了。这酷热无比的北方平原上,鸟们是了无踪迹的。这只鸟,也不知是从何处迁徙而来,炎日下,它在木匠爷的头顶上飞。铜锁先是看见了木匠爷,然后看见了那只鸟。这是铜锁盼望已久的鸟,铜锁惊喜得差点叫起来。铜锁想告诉木匠爷有鸟了,他要把这只鸟打下来。但是铜锁不敢喊,鸟是有耳朵的,铜锁的喊声,会把它吓跑。所以,铜锁忍住心的狂跳,从口袋掏出一颗钢珠,非常麻利地把钢珠放在弹夹上,铜锁想,马上,那只鸟就会落在木匠爷的脚前,木匠爷,肯定会弯腰把鸟拣起来,铜锁兴奋的脸都红了。他把弹弓,瞄准了那只鸟。那只鸟,距离木匠的脑袋,总有几尺高吧。
  铜锁就按木匠爷教的,心不慌,眼不眨,站如弓,轻拉快放。但是,几只蜻蜓,不知从哪里飞过来,有一只,竟然撞在铜锁的脑门上。铜锁的身子,抖颤了一下,铜锁的手,也抖颤了一下,这个时候,钢珠已经飞了出去,一丝不剩地,钻进了木匠爷的后脑勺。
  很多人看见,铜锁抱着木匠爷大声喊叫,铜锁喊:“我是打鸟的、我是打鸟的!”
  木匠爷,慢慢睁开眼睛。他肯定想跟铜锁说些啥,铜锁看见木匠爷的嘴动了一动,但是没有发出声音。木匠爷可能觉得就这么走了对不住铜锁,就浅浅地笑了一下,笑容有些讪讪的,木匠爷就那么讪讪地笑着,眼睛睁着,脸上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
  木匠爷的血,淌了铜锁一身。铜锁的喊声,也越来越大:“我是打鸟的!我真是打鸟的!”
  木匠爷的眼睛,还是那么睁着。脸上的笑,还是那么挂着。
  木匠爷的眼睛,直到他的儿子们来了才闭上。木匠爷好像不愿意看见他的儿子,所以,刚刚听到儿子们的脚步声,木匠爷就把眼睛紧紧闭上了。
  木匠爷的六个儿子,根本不看木匠爷。他们虎狼般地把铜锁拎起来,老大上来就是一巴掌,铜锁的眼前立时金星四迸。老二,飞起一脚,踢在铜锁的背上。老三扛了一根扁担,他把扁担抡了起来,但是,扁担在半路上停了下来,老三看见了村长德奎,德奎的一双眼睛,把老三的扁担扯住了。
  德奎说:“打吧,打死了这娃,正好给你们的老爹偿命。不过,你们可要商量好,谁给这个娃偿命。老大,你去?”
  老大说:“我不去,我又没打死他。”
  德奎说:“老二,你去?”
  老二说:“为啥我去?”
  德奎说:“都不去是吧?那你们就听好了,这个娃,你们谁都不许碰。不错,你们的爹,死在了这娃手上,死了人,就按死了人的法子办。这个娃,他不想打死你们的爹,你们的爹,也不想让这娃打死。所以,这是误伤,就是到了法院,这个娃,也没有死罪。”
  老大说:“村长,你的心眼子歪。我爹都被他打死了,你却向着他说话,是不是他娘让你睡了?”
  德奎一下子把眼睛抡圆了:“放你妈的屁!你们的爹,在这毒日头下晒着,你们几个的眼睛,没有一个往他身上放。活着的时候,你们不孝,死了,你们就是做做样子,也要先哭上两声吧?”
  7
  铜锁的娘,听到消息人就软了,软得站都站不起来。这时候,木匠爷的儿子们,已经把木匠爷抬进院子。他们冲进屋子,不由分说,摘下门板,眨眼工夫,就在堂屋搭起了尸床。木匠爷,一声不吭地睡在尸床上。
  一个村子的人,全都涌了来,小小的院子,都是人,把院墙快要撑破了。
  铜锁的爹,被村长一个电话喊了回来。他在城里的建筑工地干活,回来的时候,身上脚上还沾着水泥。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一进家门,人就傻了。
  这时节,木匠爷的六个媳妇,已经齐崭崭地坐在铜锁家的炕上,比赛似地嚎起了丧,惊天动地的嚎叫,让全村的狗都麻了爪子。
  木匠爷的老大,一把薅住铜锁爹的衣领,绿着眼睛喊:“你家的小王八犊子打死了我爹,你说咋办吧?”
  铜锁爹动都不敢动,说:“都是我们的错,你说咋办就咋办。”
  老大说:“那你听着,我要停尸七七四十九天!这四十九天,每天要有鼓乐班子不歇晌地吹,要有唱丧的,要有唱戏的,还要请县上电影队放上七七四十九场电影。要搭一里地的凉棚,每天开流水席,席面上要有肉有鸡有鱼有海货,酒要五液粮,烟要大中华,厨子要从大饭店里请,这些条件,你们要一点不走样地给我办!等发送完我爹,你们再拿十万块钱赔我爹的命。我爹是这大平原上有名的木匠,十万块钱我一分没多要,便宜了你们!”
  铜锁娘和铜锁爹,惊得目瞪口呆。
  老大就喊:“你们听见没有,别一个个像傻B!”
  铜锁爹赶紧说:“听见了。”
  这个时候,院子里的人已经散尽,也不知啥时候走的,都散了,只剩下村长德奎。
  村长的眼睛,有些阴。
  老大跳到村长面前:“村长,我这些条件,你说高不高?”
  村长的眼睛忽地就不阴了,哈哈一笑说:“干脆,你拿把刀,把这一家三口宰了。”
  老大黑了脸:“你这话啥意思?我听着不受用,死了的是我爹,不是你爹吧?”
  村长说:“我爹已经死完了。”
  老大说:“反正,我就是这个条件,敢不答应,我就点火烧了这房子。”
  村长说:“你的条件真是不高。你应该请了省里的剧团唱大戏,你应该请了北京的明星们,彭丽媛、宋祖英、李双江、闫维文,再把赵忠祥请了当主持,满满的拉上一车回来。你还应该放烟花,鸣礼炮,买条红绸子剪个彩啥的,那才叫风光呢。”
  老大的脸黑成非洲:“村长你阴阳怪气,到底啥意思?”
  村长把眼睛一横:“我看你这不是给你爹发丧,是在搞庆祝,庆祝你爹胜利死亡!”
  老大跳起来:“村长,你说话留俩后槽牙,太损了吧!”
  村长又是哈哈一笑,然后倏地垮下脸说:“金家老大,你去全中国打听打听,有没有把死人停在房里七七四十九天的?有没有做白事的人家要喝五粮液、要抽大中华的?要没有鼓乐班子吹上四十九天,电影放上四十九场的?这一家三口,就算他们的眼睛是龙眼,肉是凤肉,骨头是虎骨,流出的汗珠子是金豆子,都拿去卖,也不够你这么折腾的。铜锁这个娃,是个老实仁义的娃,出了这事,怪他,也不怪他。说怪他,毕竟是他打死了你爹。说不怪他,是他没想打死你爹,他要打的,是一只鸟。说起那把弹弓,还是你爹给他的。有好几年,我以为你爹变成哑巴了,痴呆了。可是你爹,和这娃在一块的时候,有说有笑。你爹,他喜欢这个娃,这个娃,也亲近你爹,这一老一小,是有些情份的,看在你爹和这娃的情份上,你也不该为难他们。”
  金家老大,是满脸的不服气,说:“我爹不能白死吧?你说咋办?”
  村长说:“你听我的?”
  老大说:“你把心放正了说话,我就听你的。”
  村长说:“我的心不正,长在我的左胸口,这世人的心,都是这么长的。可是,公道自在人心,我这个人,做了半辈子村长,公道的话,我还是能说上几句的。”
  老大说:“那你说。”
  村长说:“大热的天气,不要让你爹遭罪,让他早一点去见你娘。你爹这个人,是个讲究体面的人,别让他烂了臭了,趁着他的筋骨还结实,早早地火化,买个上等的骨灰盒子,然后体体面面地发送了,我这么说,算不算公道呢?”
  老大说:“我要让铜锁披麻戴孝,让他爹打幡,让他娘抱罐儿。”
  村长说:“我这人说话直,你也别不爱听。你们的爹活着的时候,你们已经是大不孝。现如今他死了,你们这些儿子,只有这一次机会尽孝了,你们把这最后一次孝尽了,让你爹见了你娘也有话说,也能吹个牛,说他金木匠的儿子都是孝顺的儿子。这个机会,给了别人,多可惜呀?”
  金家老大,直了直眼睛,看了看他的兄弟们。兄弟们也都直着眼睛,老二说:“那十万块钱要说定,不能改。”
  金家老大回转了目光向着村长:“对,十万块钱,一分不能少。”
  村长望一眼天,碧空如洗,没有一片云,也没有一丝风,没啥好看的。村长就又看着金家老大的脸,说:“铜锁家的家底,你们比我清楚,十万块钱,就算把房子卖了,把屋里的粮食卖了,把带毛带腿儿的都卖了,也凑不上十万。我说个数吧,五万。”
  老大急了:“村长,你这是黄瓜打驴,一下子就打没了一半,五万块,我爹就值五万块?”
  村长冷笑一声:“在你们眼里,你爹是老驴老狗,是一根草,一分钱都不值!”
  木匠爷的六个儿子,齐刷刷地,都急了眼,喊道:“刘德奎,你的嘴还是嘴吗?骂人不吐脏字,别以为我们怕了你,这世道,谁怕谁呀!”
  村长又是一声冷笑:“怕我作啥?我也没让你们怕。金老二,春上你就找了我,你那儿子,要去当个兵,我可是一直在想,有你们这样的爹,你那儿子到了部队上,会不会给咱村丢脸。”
  都不吱声了。
  好一阵子,金家老大说:“六万。我们弟兄六个,正好一人一万。”
  村长把目光移到铜锁爹娘的脸上。
  村长把事情说到这个份上,铜锁的爹娘,早已感恩不尽。铜锁娘说:“我们这就卖房子,能卖的都卖了,把钱凑上。”
  村长又把眼睛看着金家老大,说:“就这么定了?”
  老大说:“定了。”
  村长说:“板上钉钉了?”
  老大说:“板上钉钉了。”
  村长拧过身子,看着堂屋里睡着的木匠爷,走过去,隔着门槛,在床前跪下,说:“文治叔,你老人家,活了七十八岁,这一辈子,风里雨里不容易啊。文治叔啊,本来,你老人家不应该是这么个走法,可那阎王老子不讲道理,非要你老人家这么走。唉,人啊,早晚都要走,谁都不知道最后到底是咋个走法。文治叔啊,你老人家,到了那边,见了我文治婶子,替我问个好,也替来群、来双、来福、来寿、来凤、来柱问个好。你老人家,就说这六个儿子都好,没一个不好,都把自己的爹当爹。你老人家这么说了,我那文治婶子悬了十几年的心才会落到肚子里。文治叔啊,大侄子我也没啥好说的,就盼望着,你和我文治婶子,在那边,欢欢喜喜地过那阴间的日月。阴间的日月,阳间的日月,都要一天一天地过。文治叔啊,你老人家一路好走吧。”
  村长的眼泪,就在这一刻,汩汩地流了下来。
  铜锁的爹娘,拉着铜锁,都跪了。这一家三口,头一次听说了木匠爷的名字,叫个金文治。
  金文治的六个儿子,媳妇们,也都跪了。
  8
  一只花梨木的骨灰盒装了木匠爷。这只花梨木的骨灰盒,捧在金家老大的手里。十几年了,应该从木匠奶死的时候算起,木匠爷没有进过儿子们的家门。现在,木匠爷进来了。木匠爷进来的好像不太情愿,因为金家老大在跨进门槛的时候一下子绊倒了。走得好好的,突然就绊倒了。这么熟悉的门槛,跨也跨了二十几年了,从来没被绊倒过,但是这一次,金家老大,却像一堵墙似地倒了下去。手中的骨灰盒,摔在地上叮当响。骨灰盒的盖子也摔开了,还好,木匠爷的骨灰,装在一个袋子里,要不,金家老大的堂屋,就会撒满木匠爷的骨灰。金家老大,是在这一刻真正悲痛了起来。他趴在地上驴一样地嚎哭起来,他说:“爹啊,儿子不孝啊,爹啊,求求你不要折腾我了。下辈子,我还让你当我爹,我会好好孝顺你。爹啊,你就拍拍屁股走了吧。”金家老大的眼泪,哗哗地流,汹汹涌涌的,把木匠爷的骨灰盒都浇湿了。
  一口松木棺材架在堂屋里。棺材打制的粗糙,和木匠爷当年的手艺没法比。而且漆得也不好,不够黑,也不够亮。但是没有办法,急功出不了巧匠,铜锁的爹,为这口棺材,已经尽了力了。
  棺材又高又长,不是一般的尺寸。金家老大的意思,要让他爹住的宽敞点,就把棺材的尺寸加了,这棺材,大的真像一间屋子了。
  铜锁这个孩子,被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吓傻了,吓痴了,吓哑了,一句话都不说了。爹娘也好,乡邻也罢,就是村长德奎,也逗不出铜锁的一个字,这个孩子,真的变成了一把铜锁。
  每天的傍晚,太阳将落不落的时候,铜锁来到村头的麦场上。那个石碾子,依旧默默地卧在麦场边。铜锁就站在石碾子前,站着站着,石碾子上就坐了木匠爷。只有在这个时候,铜锁才开口讲话。铜锁说:“我是打鸟的。”
  木匠说:“我知道你是打鸟的。我就是鸟脱生的,你打了我,就是打了鸟。”
  铜锁说:“可是你没有翅膀。”
  木匠爷说:“我有,我现在有了翅膀。”说着,木匠爷张开双臂,木匠爷两条干枯的胳膊,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翅膀,扑扑凌凌的,木匠爷就飞起来。飞的时候,木匠爷回过头看着铜锁说:“你看,我是鸟吧。”
  这个时候,铜锁的眉头便舒展开了,木匠爷,真的是一只鸟。没一会儿,木匠爷就飞到太阳后面去了。
  村长对铜锁娘说:“等事情办完了,把孩子送到城里的医院瞧一瞧。”
  铜锁娘的眼泪,早已流了下来。
  连续三天,铜锁都要到村头的麦场上去。也用不了多大的工夫,就会悄悄回来。回来了,就爬上炕,抱了枕头睡。他的爹娘,被木匠爷的六个儿子不停地调遣,一会缺了这,一会少了那,忙得四脚不落地,哪还顾得上儿子。
  到了最后一晚。
  最后一晚,指的是木匠爷出殡的前一晚。转过大,木匠爷就要被抬进金家的坟茔,入土为安。所以,这最后一晚,金家老大的家里,是格外地热闹。孝子贤孙们,要泼了命地哭。金家的满门,像极了一个合唱团。金家老大,便是领唱的男高音。晚饭过后,男女们的哭声便此起彼伏。木匠爷的孙男孙女,聚在一起,也有十来个,这些孩子,不如他们的爹娘会哭,他们有的甚至窃笑。他们的爹,就狠狠地踹他们的屁股,一踹,踹出了嘹亮的哭声。于是,满屋子的哭便波澜壮阔起来。有了这雄浑哭声的衬托,木匠爷的死,就显得轰轰烈烈了。
  这最后一晚,铜锁照例去了村头的麦场。但是这一次,铜锁没有回来。午夜时分,铜锁的爹娘从金家回来,没有看见铜锁。夫妻两个四下找,一直找到天明,不见铜锁的踪影。夫妻两个有些慌,这孩子,去了哪里呢?
  便去找村长。村长叫了些人村里村外地找,还找了小学校,挨个教室都看了,教室后边的菜园子也看了,没有。
  村长说:“会不会去了姥姥家,要不,姑姑家。这孩子,把胆吓破了,把自个藏到外面去了。”
  铜锁娘说:“不会的。这孩子,从不自个走亲戚,都是我带了去。”
  村长说:“那是平时。”村长还说:“我看出不了啥事,青天白日的。等出了殡,到姥姥家、姑姑家找,一准能找到。”
  也只能这样,出殡的时辰就要到了。已经能听见金家老大高声喊叫着:“爹,躲钉啊!”然后就有重重的斧音,砸在棺木上。
  金家的坟茔,离村不远,不足两里路。金家老大,嫌这路途太近,要把路线延长,绕道白龙镇,再去金家的坟茔。
  村长看了看天,天是阴的,快要阴出水来,是要下暴雨的气候。村长说:“何苦呢,绕道白龙镇,要多走五里路,天要下雨了,下了雨,坟地就不好进了。”
  老大说:“我啥事都听了你的,该给的面子,我都给了你。出殡的事,我是谁的面子也不给了。我要让我爹走的风光体面,我要尽孝。”
  村长说:“活着不孝死了孝,何苦。”
  老大说:“我就是要尽这个孝,谁要是拦着我,谁就是王八蛋!”
  村长不想当王八蛋,就啥话都不说了。
  铜锁的爹娘,心里惦记的,是铜锁到底去了哪里。
  9
  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走丢了铜锁。都说这孩子和木匠爷一样可怜。铜锁的娘,跪在木匠爷的棺木前,头磕在地上咚咚响。铜锁娘说:“木匠爷啊,你是喜欢铜锁的,求你老人家保佑他,别让他没了,这孩子,是我的命根子啊。”铜锁娘的哭声,哀惨凄切,惹得在场的女人,都跟着流泪,都说:“没事的,会找到的。”
  村长说:“我文治叔,是个忠厚仁义的老爷子,一辈子都不讨人嫌。这个老爷子,我敬重了他一辈子。所以,我要把老爷子送到坟地,我要给他填上几锨土,我要在他的坟头上拍上几下,不这样,天地饶不了我。”
  众乡邻,也都明白村长的意思。都知道木匠爷活着时的艰难,都可怜这个老爷子。各家各户,也没人通知没人请,都出了人,跟上出殡的队伍,送木匠爷入土。
  几百口人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出了村子。
  金家老大,打了幡。老大媳妇,抱了罐。余下的儿孙,一律孝袍孝帽,白花花的一片,配着红红绿绿的旌幡,走在棺木前,为他们的老爹引路。
  棺是八人抬。抬棺的八个人,一水的虎背胸腰,穿了白汗褡,腰间系了白孝布,挺胸凹肚,抬了木匠爷往仙界走。
  棺木后面,相跟着的是村长和乡邻。
  铜锁的爹娘,挨在村长身后。走着的时候,铜锁娘的右眼皮,一下一下地跳,一下比一下急,一下比一下快。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铜锁娘的心,一下子揪成一团,这灾,会不会落在儿子身上?这么想了,铜锁娘的头,猛地胀成水桶大。
  天是越来越阴了,云厚得撕扯不开。
  殡葬的队伍,朝着白龙镇走。金家的老六,一路上抛洒着纸钱。
  下雨了,一些飘扬着的纸钱,来不及落地,被雨水粘在路边的电线杆上。电线杆是水泥的,牢牢地吸住了纸钱,远远看去,那水泥电线杆上,像是生出了一张张脸。
  先是小雨,淅淅沥沥的,细细的雨丝打在人的脸上,像被抚摸了。
  然后,一道闪电掠过长空,接着,雷声起了。远远的,从天边滚过来的雷,像一个巨大的球,在人的头顶上走过,硬硬的感觉,把人的头皮都滚麻了。相跟着雷声的,又是一道闪电,仿佛什么东西撕破了天,那破了的地方,红红的流出血来,然后一个炸雷,把人的耳鼓都震碎了,眼看着一棵树,被劈成两半,白白的树茬子,像人的骨头,刺目惊心。
  金家的老大,从队伍里跳出来,跳到路边,向天喊道:“爹呀,你死的冤啊,老天爷都为你叫屈呢!爹啊,你就安心地走吧,老天眼不瞎,他是不饶人的!”
  村长急了,朝着金家老大吼喊道:“你不要命了,离那棵树远点,不怕雷劈了你呀!”
  金家老大也吼喊道:“老天爷劈我作啥呀?他不会劈我!”
  送葬的队伍,忽地炸了营,人群中起了惊叫,叫声让雷声湮没了。
  村长拧过头,看见一棵电线杆子,像喝多了酒的醉汉,忽忽悠悠地歪了下来。多结实的一根水泥杆子,就那么被拦腰劈开,朝着地面砸了下来。那地方,正好是木匠爷的棺木。八个精壮的汉子,早已扔下棺木,惊得四下逃开。
  倒下来的电线杆,像是瞄准了般,以千钧之势,砸在木匠爷的棺木上。木匠爷的棺木,顿时散了架子。
  这情景,村长看了个一丝不漏。那时的村长,瞪着一双惊愕的眼睛,看着那水泥杆,如猛虎下山般扑在木匠爷的棺木上。棺木发出一声惨叫,被砸得跳了一跳,然后,便把自己敞开了。
  紧接着,村长的身体猛地抖颤起来。仿佛也遭了雷劈,他觉得自己的头已经炸开,他看见棺材里稳稳当当坐着一个孩子,他没能一下子认出那个孩子是谁。
  那个孩子是铜锁。
  铜锁如同一个打坐的小和尚,盘腿坐在棺材里,身子板板正正,脖子也是板板正正。他的怀里,抱着木匠爷的花梨木骨灰盒,他的眼睛,是睁着的。
  村长狼一样嚎叫一声,扑过去抱那铜锁。但是,铜锁的身子和那水泥杆一样,硬硬的,冷冷的,仿佛被铸在那里,村长抱不动。
  村长拧过头看那金家老大。金家老大也像遭了雷劈,瘫在路边不能动弹。
  村长血红了眼睛,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吼道:“金老大,你到底没放过这个孩子,你给他灌了水银!”
  又是一个炸雷,把村长的吼声炸成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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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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