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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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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040
颗粒名称: 小说
分类号: I247.7
页数: 37
页码: 17-53
摘要: 本篇收录了小说《白事》、《别跟生活记仇》、《别去村东头》等。
关键词: 小说 《白事》 《别跟生活记仇》

内容

白事
  王勇
  1
  北方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几十户人家,叫花牛村。
  村里有个木匠爷,名字早就没人叫了,就叫木匠爷。
  村里还有个叫铜锁的娃娃,清清爽爽的一个男孩,仁义、忠厚,十二岁,和木匠爷隔了六十六年的光阴。
  一个盛夏的当午,铜锁杀死了木匠爷。
  多大的一个日头啊,当空悬着,把整个村街烤得起了白烟,树叶也卷了,有谁敢在村街上划一根火柴,这个村子,立马会燃烧起来。
  村街是静的、空的,只有木匠爷,像一捆干柴在日头下移动。木匠爷端着一只碗,碗里有个起了皮子的馒头,硬的能砸碎一只狗的狗头。木匠爷想把这只馒头拿回家,用冷水泡了吃。这时候,一只鸟在木匠爷头上飞,扑扑棱棱的,不是麻雀,不是乌鸦,也不知是个啥鸟。木匠爷怕这只鸟抢了他的馒头,想用手把馒头捂住。但是木匠爷的另一只手里拄着一根榆木棍子,木匠爷没有第三只手捂那个馒头,所以,木匠爷把碗和馒头一下子扣在胸前,扣住之后,木匠爷就咧开没牙的嘴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还没老,脑子还是灵光的,他的馒头,再也不会被那只怪鸟叼走了。
  这是木匠爷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笑。这之后,木匠爷的后脑便遭到致命一击。然后,木匠爷就像一捆干柴似地倒了下去。
  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站着杀人凶手铜锁。
  2
  木匠爷是村里一道能移动的景致,经年累月,木匠爷多是一个造型:左手拄一根榆木棍,右手端一只残碗,站在自己儿子的门口。木匠爷有六个儿子,从老大到老六,齐齐整整的六个儿子。木匠爷七十八岁了,脑子和眼神都有些不好使。所以有的时候,木匠爷站在儿子的门口,想不起这个儿子是老几,木匠爷真的老了,脑子里长了草,草是乱篷篷的,塞满了木匠爷的脑袋,所以木匠爷记不起这个儿子是老几。老三或者老四?木匠爷觉得应该是老三,但打开门的却是老六,老六也端着一只碗,碗里盛了汤汤水水的东西。老六把那些汤汤水水的东西往木匠爷碗里一扣,汤水就在木匠爷的衣襟上花开万朵。老六说:“端回家去吃,不要在外面丢人现眼。”
  经年累月,木匠爷就是这样,迎着风霜雨雪,或顶着毒毒的日头,站在自己儿子的门口。门,有的时候洞开着,有的时候紧闭着。闭着的时候,木匠爷用榆木棍子在那门上敲两下,就两下,多了不敲。开着的时候,也敲两下。木匠爷是绝不会走进院子里去的,就像一匹老掉的马或骡子,他就那么沉默地站在门口,从不发出任何声音。在儿子们面前,木匠爷不说话,已经好多年不说了,木匠爷想不起来有啥话要对儿子说,所以就不说。
  村里各家各户的门,都是铁皮的,漆了绿漆。也有漆了蓝漆的,但村长不干,村长说要统一,不能搞成王八看画儿,一张一样儿。所以,漆了蓝漆的人家就颠儿颠儿的跑去镇上买了绿漆,没人不敢听村长的。
  有的时候,木匠爷会站错门口,把邻居家的门口当成自己儿子家的门口。这样的错误,木匠爷浑然不觉,照例挥起榆木棍子在门上敲两下,等门开了,看见里面的人不对,木匠爷想走,但是手里的碗已被人拿过去。拿了碗的人,走回院子里,在水笼头下把碗洗干净,盛了白白的米饭,上面浇了菜,端给木匠爷,然后用木匠爷家老六一样的口气说:“端回家去吃吧,不要让你儿子看见。”
  有的时候,这样的情景会被村长德奎撞见。德奎说:“积德行善啊。”
  给饭的人说:“人老了,可怜呢。”
  德奎就骂:“一窝子王八犊子!”这话,只有德奎敢骂。
  有天晌午,木匠爷又站错了门口。但是这一次,还没等木匠爷挥起榆木棍子,门就开了。走出来的,是铜锁。
  铜锁手里拿着一张葱花饼,他已经在葱花饼上咬了两口,腮帮子鼓鼓的,还没有咽到肚子里。
  铜锁就把手里的葱花饼往木匠爷碗里放。
  但是木匠爷把碗闪到一边,木匠爷说:“你吃。”木匠爷这么说了,转过身子要走,但是被铜锁娘的声音揪住了。铜锁娘喊了一声木匠爷别走,然后拿了一张热乎乎的葱花饼过来说:“我烙了好几张,你吃吧。”说着就把葱花饼折起来放到木匠爷的碗里。
  这一回,木匠爷没有躲闪。
  3
  铜锁在邻村的小学里读书。有的时候放学,会在村口的麦场上看见木匠爷。每次看见木匠爷,铜锁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不该和木匠爷招呼一声,木匠爷真可怜,坐在麦场边的石碾子上没人理。后来,铜锁就做了这样的决定,如果木匠爷的眼睛正好盯着他,他就招呼一声,如果木匠的眼睛看着别处,他就像鱼一样溜过去。作了这样的决定,铜锁的心里就坦然了。每次经过麦场,铜锁就很大胆地看一眼坐在石碾子上的木匠爷。但是木匠爷从来不看铜锁,木匠爷总是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天,天上只有几片碎云和一个日头,铜锁不明白木匠爷为啥看个没完。
  回到家,铜锁问娘,木匠爷为啥老是看天。
  娘说:“木匠爷是在找去天堂的路。木匠爷这样的人,上天会可怜他,会把天堂的大门朝他打开。但是木匠爷不认得去天堂的路,所以,他要早早地把路认好。”
  铜锁惊讶了,问娘:“真有天堂?”
  娘说:“有的。因为有天,就有天堂,谁都愿意进天堂去享福。”
  那天,铜锁是在自家门前看见了木匠爷。木匠爷端了一碗残汤剩饭,几只苍蝇趴在碗边,它们一点都不怕木匠爷。隔着老远,铜锁就闻见了木匠爷碗里飘出来的酸气,酸得让人倒胃,像发了酵的猪食。这一次,木匠爷没有看天,而是看着铜锁。木匠爷脸上有一些讪讪的笑容,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像是做了啥不体面的事情让人撞见了。
  铜锁问:“那是你的晌午饭吗?”
  木匠爷说:“今年的麦子不赖,一亩能收八百斤。”
  铜锁冷不防冲过来,抢下木匠爷手里的碗说:“这不是人吃的。”说完,端着碗跑进自家院子,把碗里的饭食倒进鸡食槽子,几只母鸡立马欢叫着跑过来,可它们只是闻了闻便一脸不满地扭着屁股走开了。
  铜锁就喊起来:“鸡都不吃啊!”
  铜锁让娘给木匠爷盛了一碗面,娘把面盛得太满,木匠爷把碗端住的时候手有些抖颤。铜锁看着木匠爷抖颤的手,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他怕木匠爷洒了面,摔了碗。面是娘自己擀的,费了好大的劲呢。
  铜锁帮木匠爷把面端到了家里。
  是两间比木匠爷还要老的土房,门框和门板歪得不成样子,窗户上钉着草帘,屋顶上的草,比地里的麦子还要茂盛。
  也没进屋,就在院子里。院子里有一只石槽,底朝天扣在那里。木匠爷让铜锁把面放在石槽上,石槽边上有两块砖头,木匠爷就坐在砖头上吃面。
  木匠爷只吃了一口面,就双手撑着石槽站起来。
  铜锁说:“我娘擀的面不好吃?”
  木匠爷说:“我有一样好东西送给你。”说着走进屋子,没一会儿,拿了一个布包出来。布包是蓝花的,旧的没了颜色。木匠爷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把枣木弹弓。弹弓已经有了年纪,两根胶管早就没有了弹性,一拉,就断了。
  木匠爷说:“换两根新胶管,就是一个好好的弹弓,能打鸟、打野兔、打田鼠。”
  铜锁说:“田鼠在地里跑,不好打,要是田鼠能飞起来就好了。”
  木匠爷呵呵地笑起来:“田鼠咋能飞呢,田鼠没有翅膀。”
  铜锁也笑,问木匠爷:“你打过田鼠?”
  这一问,问出了木匠爷满脸得意。木匠爷讲起年轻时候的事,说是一次就打了二十多只田鼠。那时候木匠爷的六个儿子都还小,但是肚皮大,吃起饭来像一窝猪崽。家里的粮食不够吃,木匠爷就做了这个弹弓。二十多只田鼠,煮了大半盆,六个儿子绿了眼睛吃的筋骨不剩,只给木匠爷和木匠奶剩下一口汤。
  铜锁没有见过木匠奶。听娘说,木匠奶描龙绣凤剪窗花,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灵巧女人。娘还说,木匠奶从双桥镇下嫁到花牛村,作了木匠爷的媳妇。
  说起木匠奶,木匠爷的脸一下子灰了。
  4
  木匠爷姓金。木匠爷的太爷爷那一辈起就是木匠。不要说方圆百里,就是翼州城,就是这大平原上,就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说起金家木匠,都早早地把大拇指翘起来。说金家木匠的活计,是胜过当年的鲁班的。远远近近的亭台楼阁、佛堂庙舍、达官府邸,凡木工的活计,都要请金家木匠来做。金家木匠能雕龙刻凤,能把那些个龙凤花鸟、珍禽瑞兽,放在你想放的地方,你想要啥,金家木匠就能给你弄啥。屋子只要经了金家木匠的手,便处处是富贵祥瑞之气。
  几辈子的木匠,传下来一箩筐一箩筐的故事,只说一件。
  这件事发生在木匠爷的太爷爷身上。木匠爷的太爷爷叫金盛林。1889年的时候,金盛林25岁,25岁的金盛林在当时的木匠圈里已经是鹤立鸡群了。那年的秋季,北京香山的红叶红透了半边大,金盛林赶着一匹毛驴驮着自己的木匠家什从香山下来,一路打听着找到恭亲王府,府里要金盛林打制一批箱笼床柜。
  金家的四位木匠,在亲王府干了一年零八个月。交了活儿的当晚,亲王府的管家半夜来报信,说是那张铁梨木大床,上面刻的百鸟朝凤,少了一只鸟,只有99只,福晋亲自数了三遍,怎么数都是99只。福晋不敢隐瞒,报予亲王。亲王一听就雷霆震怒,要治你们的罪呢。
  金家木匠连夜逃离京城。
  很久以后才知道,那百鸟朝凤的一百只鸟,一只也不少。是管家瞒天过海,独吞了金家木匠的全部工钱。
  金家木匠的手艺,历经百年风雨,传到木匠爷手里。25岁那年,木匠爷也已是声名远播的巧木匠了。这大平原上,娶媳妇嫁闺女的人家,都要找到木匠爷。木匠爷打的家具,精巧、细致、漂亮。木匠爷打出的家具没有一颗钉子,一水的楔子,楔口相咬,严丝合缝。木匠爷雕龙刻凤的手艺,一点不比祖辈们差。只是到了木匠爷的这个年代,上好的梨木、红木已经不多见,木匠爷喜欢在那硬如铁的木料上做手艺,所以很多时候,木匠爷会经常怀念祖辈们的梨木和红木时代。
  木匠爷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挺拔俊朗的小伙子。木匠爷的爹娘,双双死于日本人的炮弹下,金家的男人,到了1947年,就只剩下木匠爷一个。经年累月,木匠爷走乡串镇,做不完的木匠活,把亲事也耽搁了。也有媒婆子在身后追着木匠爷,木匠爷也都答应着,但总是被手里的木匠活给耽误,一个一个的姑娘,都被木匠爷扔在了身后。
  也是一个秋天,木匠爷记得特别清楚。那个时节,田里已经空旷下来,路边的树,绿得深了,河里的水,也绿得深了。木匠爷在这样一个绿得很深的季节里走进了双桥镇。双桥镇上的一户人家,把门开着,一个姑娘站在门口,看着走过来的木匠爷。姑娘问:“你是金木匠?”
  木匠爷说我是金木匠。
  姑娘说:“进院吧,等你老半天了。”
  这户人家,只有母女两个。女儿叫云香,家里的事,都是云香作主。那作娘的,出来进去地笑,满脸慈祥,女儿说啥,她就答应啥,仿佛,作娘的是女儿,女儿是娘。
  这母女俩,是双桥镇上有名的绣娘,所绣的物件,无不活灵活现。就是大活人,在这母女跟前站上一站,不出三天,一幅绣像就会送到你手上。绣像上的人,和绣像外边的这一个,像了个昏天黑地,就连眉毛,也一根不少。双桥镇上大户人家的女眷,都有云香母女的绣像挂在闺房。云香母女的生活,因了这两双灵巧的手而有了着落,日子过得毫不费劲。
  云香请了木匠爷,活计只有一件,要木匠爷打一把椅子。椅子的图样和尺寸,云香早就画好。木匠爷看了云香的图样,琢磨了一会说:“这尺寸不太对,坐一个人太宽,坐两个又有些挤。”云香说:“尺寸的事你不要管,我要多大你就打多大。”说着把一件绣品拿出来给木匠爷看。绣品上是一对戏水的鸳鸯,云香要木匠爷把这鸳鸯戏水图一点不走样地刻到椅子上。
  木匠爷觉得这是老虎吃仁丹,小意思。木匠爷说:“这鸳鸯戏水,放在椅子迎面的靠背上很好看。可是别的地方就显得空,要不要加一些别的东西呢?”
  云香说:“那就是你的事了。这把椅子,我要做陪嫁的,要是做得难看,我是不会给你工钱的。这一对鸳鸯,要是走了样子,我也不会给你工钱。”
  木匠爷说:“要是走了样子,我倒贴钱给你。”
  这把椅子,耗去了木匠爷一个月零三天的工夫。
  等最后一道大漆干透,木匠爷把椅子搬到院子里,放在深秋的阳光下。椅子的漆是紫红色,漆得太用心了,镜面一样光亮无疵,在阳光下,闪着琉璃和玛瑙一样的光泽。那鸳鸯戏水的图案,精雕细镂,看上去,两只鸳鸯真的像在水中游动。椅背的上端,沿着边框镂空,是二龙戏珠的图案。中间的那颗珠,是木匠爷去了镇上的珠宝店,寻了一块翠绿色的美玉镶嵌上去。椅子的四条腿,分别刻了梅兰竹菊。扶手是两柄如意,上面刻了喜鹊登枝。
  云香姑娘看得眼睛直了,大声喊娘,母女两个被这精美绝伦的物件骇住了,摸也不敢摸,碰也不敢碰。
  木匠爷说:“姑娘坐上去试试吧,看有没有不得劲的地方。”
  云香便坐了上去。玲珑的身子,让椅子显得过于宽大。
  云香娘笑花了一张脸。说:“这哪还是我的女儿云香,分明是皇后娘娘啊。”
  云香说:“皇后娘娘有啥好,还不如做木匠媳妇。”话没说完,脸已经红的像柿子。
  木匠爷的一张脸,也红成了正月十五的灯笼。
  这云香,真就作了木匠媳妇,成了以后的木匠奶。
  5
  这把椅子,随云香姑娘嫁到了花牛村。
  入洞房的那一晚,云香姑娘拉了木匠爷一起坐在椅子上,两个人的身子放在里面刚刚好,只是要挨得很紧。他们就那么挨得很紧地坐在椅子里,谁也跑不掉。云香说:“这把椅子,就叫夫妻椅吧。”
  夫妻两个,一个做木匠,一个做绣娘,把日子红红火火地过起来。当年,就把老大生了下来。木匠爷说多子多福,要生一大堆儿子,于是老大叫了来群。生了老二,木匠爷还想要老三,于是老二叫了来双。隔了一年,竟遇上个双胞胎,老三叫了来福,老四叫了来寿。按理,四个儿子也就够了,但是木匠爷想要女儿,于是生了老五,还是儿子。木匠爷给老五取名来凤,意思是下一个是女孩。但是老六依然是个男的,木匠爷有些吃不消了,给老六取名来柱,是叫停的意思,于是就不生了。
  直到很多年以后,木匠爷才体会到生下六个儿子是一场多么深重的灾难。六个儿子,像六架榨油机,把他们夫妻的骨髓都榨干了。盖六所房子,娶六个媳妇,木匠爷生龙活虎的一个壮汉,到最后脊梁骨都弯了。这六个儿子,没有一个愿意跟木匠爷学木匠,他们说,没用的人才学木匠。
  到给老六娶完媳妇,木匠爷和木匠奶只剩下两间土房,房里空空的,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把夫妻椅了。
  他们都没想到,这把夫妻椅,竟然要了木匠奶的命。
  那年,木匠奶已经60岁了,早就不是当年的云香了。很多时候,她枯涩着一双眼睛,坐在那把夫妻椅上,看着门外的夕阳,回忆一些如烟的往事。
  老六的媳妇,早就看中了这把夫妻椅。但是木匠奶怎么能舍得把椅子给别人呢?她还有什么,只有这把椅子了。老六的媳妇,几次三番,要把椅子搬走。搬不成,就变了脸。
  很多人看见了那天的情景。木匠奶和老六媳妇,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中间是那把椅子,婆媳两个,一个狠命拉,一个死命拖,那把椅子,就那么来来回回,出来一点,回去一点,两个女人,各不相让。毕竟,木匠奶60岁了,哪里是老六媳妇的对手。几个来回,木匠奶就没了力气,木匠奶说:“你要是敢把椅子搬走,我就死给你看!”老六媳妇说:“你死不死关我啥事,愿意死你就死!”
  木匠奶当然不愿意死,她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想把椅子夺回来,她用的力太大了,手一滑,松开了椅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木匠奶再没有站起来。她就那么睁着两只眼,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停止了呼吸。
  医生说,木匠奶的这一跌,把五脏六腑跌得脱了钩,全都从原来的位置上掉下来,掉下来,就再也挂不上了。
  那时候,老六媳妇已经把椅子搬回了家,她一点都不相信木匠奶一屁股坐在地上会把自己坐死。直到木匠爷提了一把斧头赶过来,木匠爷的眼睛都红了,像是被浸在血里。木匠爷挥起斧子就砍,把那把夫妻椅砍得像一堆乱柴。
  这些陈年旧事,木匠爷已经好多年没跟人提起过了。也不是他不想提,是没人愿意听。就连铜锁,也不愿意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铜锁只是喜欢木匠爷的这把枣木弹弓。木匠爷用衣襟把弹弓擦了又擦,弹弓的柄,变得明亮起来。
  木匠爷说:“玩的时候要小心啊,不要伤了人,鸡啊狗的在街上跑,也不要伤了,伤了就要赔啊。”
  铜锁说知道,他只打天上的鸟。
  木匠爷说:“哪还有鸟啊,鸟们都不知到哪去了。”
  铜锁拿着弹弓去了村里的诊所,诊所里有输液用的橡皮管子,那种管子既结实又有劲,不要说鸟,就是一只鹰,也能打死。
  诊所里的村医是个年轻的女孩,铜锁叫她淑银姐姐。淑银姐姐找了好一会,给铜锁找了一根新胶管。铜锁说:“等我爹回家,我让他带一根新的还给你。
  天上果然没鸟。铜锁拿了弹弓打树叶。他把一片一片的树叶当成鸟来打,觉得很有趣,没事的时候,就站在村头的杨树下,杨树很高,但是铜锁觉得不如鸟飞的高。所以铜锁担心,要是看见了真正的鸟,他会不会把它打下来。
  6
  隔三差五,铜锁就会跑到木匠爷那里。木匠爷告诉铜锁,打弹弓就像打枪一样,打的时候,心不要慌,手不要抖,眼皮也不能眨。要站如弓,两只脚狠狠地抓住地面,只有这样,才能百发百中。
  木匠爷送给铜锁一袋钢珠。钢珠是木匠爷当年在城里机械厂干活的时候拣的。木匠爷说,那个机械厂大的很,方圆百十亩地,在厂院里走,就有钢珠在脚下滚。这些钢珠,跟了他三十几年了。
  钢珠装在烟荷包里,不多,也就十几颗,已经生锈。木匠爷说,当年他打田鼠,就是用的钢珠。有一年的冬天,下了铺天盖地的大雪,木匠爷用这钢珠,打了几只野兔子。
  铜锁就像士兵领到子弹,把这十几颗钢珠爱惜得不行。这样的钢珠,如今已是很少见了。城里早就没了机械厂,没了很多能拣到钢珠的工厂,这些钢珠,便是宝贝一般了。
  铜锁用砂纸,打磨那些钢珠。钢珠脱去了锈变得银光闪闪,像是珍珠了。但是铜锁是绝对会轻易动用一颗钢珠的。铜锁觉得只有在看到一真正的鸟的时候,他才会使用钢珠。所以平时,铜锁就用一些小石子或泥丸。
  铜锁每日练兵,慢慢的,弓法大有长进。一天晚上,他打中了一只在屋脊上奔跑的野猫。这只野猫从屋顶上滚落下来的时候还没死,铜锁有些痛心地看着野猫,一咬牙,让娘把猫杀了、炖了。娘在猫肉里放了磨菇和粉条,加了葱姜蒜、八角和花椒。肉还没烂,香气就已经打疼了铜锁的鼻子。但是铜锁却不吃,让娘用瓦盆盛了,放在篮子里,提了去木匠爷家。
  娘说:“你和木匠爷好了?”
  铜锁说:“好了。木匠爷是我师傅呢。”
  隔三差五,木匠爷和铜锁,一老一少,站在村头的杨树下。木匠爷挥起榆木棍,朝着杨树一指,说:“把左手的那片叶子给爷爷打下来。”
  铜锁从口袋里掏出泥丸,放到弹夹上,敛住气息,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嘴唇咬得密不透风。泥丸飞了出去,左手边的叶子,没有飞下来,而是碎在空中。
  木匠爷呵呵地笑。木匠爷的眼神不好,看不见高高的树叶在空中碎成一片片的。但是木匠爷的耳朵还灵光,木匠听见了树叶的碎裂声。木匠爷用榆木棍子点击着地面说:“好啊好啊。”
  铜锁拣了一块土坷垃,让木匠爷把土坷垃扔到天上去,他要看看自己能不能把土坷垃打碎。木匠爷握了土坷垃,试了半天,也没能把土坷垃扔到天上去。铜锁又把弹弓塞到木匠爷手里,让木匠爷也打一片树叶。木匠爷站不稳,一只手还拄了榆木棍。木匠爷说:“还是你打吧。”铜锁不放过木匠爷,过来抱了木匠爷的腰说:“我抱着你,你打。”
  木匠一下子来了童心,拉开架式把弹弓对着高高的杨树。
  泥丸是飞出去了,但是只飞了半棵树高,而且歪歪扭扭的像喝醉了酒,绕过杨树,落在几米远的地方。并且,木匠爷身子一晃,和铜锁一起,摔在地上。
  一老一少,滚了满身的黄土,躺在地上哈哈地笑。铜锁笑的,眉毛鼻子扭在一起,满嘴的白牙,让日头一颗一颗地晒着。
  木匠爷也笑,笑着笑着,声音就岔了,呜呜地哭起来,老泪流了满脸满腮。
  铜锁慌了,问木匠爷是不是摔疼了啥地方。
  木匠爷说:“你这个娃子,硬是让我活得有了些滋味呢。”
  这话,铜锁不怎么明白。
  这一老一小,从春天开始,一直好到夏天。本来,是要继续好下去的。但是那只不知名的怪鸟出现了。这酷热无比的北方平原上,鸟们是了无踪迹的。这只鸟,也不知是从何处迁徙而来,炎日下,它在木匠爷的头顶上飞。铜锁先是看见了木匠爷,然后看见了那只鸟。这是铜锁盼望已久的鸟,铜锁惊喜得差点叫起来。铜锁想告诉木匠爷有鸟了,他要把这只鸟打下来。但是铜锁不敢喊,鸟是有耳朵的,铜锁的喊声,会把它吓跑。所以,铜锁忍住心的狂跳,从口袋掏出一颗钢珠,非常麻利地把钢珠放在弹夹上,铜锁想,马上,那只鸟就会落在木匠爷的脚前,木匠爷,肯定会弯腰把鸟拣起来,铜锁兴奋的脸都红了。他把弹弓,瞄准了那只鸟。那只鸟,距离木匠的脑袋,总有几尺高吧。
  铜锁就按木匠爷教的,心不慌,眼不眨,站如弓,轻拉快放。但是,几只蜻蜓,不知从哪里飞过来,有一只,竟然撞在铜锁的脑门上。铜锁的身子,抖颤了一下,铜锁的手,也抖颤了一下,这个时候,钢珠已经飞了出去,一丝不剩地,钻进了木匠爷的后脑勺。
  很多人看见,铜锁抱着木匠爷大声喊叫,铜锁喊:“我是打鸟的、我是打鸟的!”
  木匠爷,慢慢睁开眼睛。他肯定想跟铜锁说些啥,铜锁看见木匠爷的嘴动了一动,但是没有发出声音。木匠爷可能觉得就这么走了对不住铜锁,就浅浅地笑了一下,笑容有些讪讪的,木匠爷就那么讪讪地笑着,眼睛睁着,脸上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
  木匠爷的血,淌了铜锁一身。铜锁的喊声,也越来越大:“我是打鸟的!我真是打鸟的!”
  木匠爷的眼睛,还是那么睁着。脸上的笑,还是那么挂着。
  木匠爷的眼睛,直到他的儿子们来了才闭上。木匠爷好像不愿意看见他的儿子,所以,刚刚听到儿子们的脚步声,木匠爷就把眼睛紧紧闭上了。
  木匠爷的六个儿子,根本不看木匠爷。他们虎狼般地把铜锁拎起来,老大上来就是一巴掌,铜锁的眼前立时金星四迸。老二,飞起一脚,踢在铜锁的背上。老三扛了一根扁担,他把扁担抡了起来,但是,扁担在半路上停了下来,老三看见了村长德奎,德奎的一双眼睛,把老三的扁担扯住了。
  德奎说:“打吧,打死了这娃,正好给你们的老爹偿命。不过,你们可要商量好,谁给这个娃偿命。老大,你去?”
  老大说:“我不去,我又没打死他。”
  德奎说:“老二,你去?”
  老二说:“为啥我去?”
  德奎说:“都不去是吧?那你们就听好了,这个娃,你们谁都不许碰。不错,你们的爹,死在了这娃手上,死了人,就按死了人的法子办。这个娃,他不想打死你们的爹,你们的爹,也不想让这娃打死。所以,这是误伤,就是到了法院,这个娃,也没有死罪。”
  老大说:“村长,你的心眼子歪。我爹都被他打死了,你却向着他说话,是不是他娘让你睡了?”
  德奎一下子把眼睛抡圆了:“放你妈的屁!你们的爹,在这毒日头下晒着,你们几个的眼睛,没有一个往他身上放。活着的时候,你们不孝,死了,你们就是做做样子,也要先哭上两声吧?”
  7
  铜锁的娘,听到消息人就软了,软得站都站不起来。这时候,木匠爷的儿子们,已经把木匠爷抬进院子。他们冲进屋子,不由分说,摘下门板,眨眼工夫,就在堂屋搭起了尸床。木匠爷,一声不吭地睡在尸床上。
  一个村子的人,全都涌了来,小小的院子,都是人,把院墙快要撑破了。
  铜锁的爹,被村长一个电话喊了回来。他在城里的建筑工地干活,回来的时候,身上脚上还沾着水泥。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一进家门,人就傻了。
  这时节,木匠爷的六个媳妇,已经齐崭崭地坐在铜锁家的炕上,比赛似地嚎起了丧,惊天动地的嚎叫,让全村的狗都麻了爪子。
  木匠爷的老大,一把薅住铜锁爹的衣领,绿着眼睛喊:“你家的小王八犊子打死了我爹,你说咋办吧?”
  铜锁爹动都不敢动,说:“都是我们的错,你说咋办就咋办。”
  老大说:“那你听着,我要停尸七七四十九天!这四十九天,每天要有鼓乐班子不歇晌地吹,要有唱丧的,要有唱戏的,还要请县上电影队放上七七四十九场电影。要搭一里地的凉棚,每天开流水席,席面上要有肉有鸡有鱼有海货,酒要五液粮,烟要大中华,厨子要从大饭店里请,这些条件,你们要一点不走样地给我办!等发送完我爹,你们再拿十万块钱赔我爹的命。我爹是这大平原上有名的木匠,十万块钱我一分没多要,便宜了你们!”
  铜锁娘和铜锁爹,惊得目瞪口呆。
  老大就喊:“你们听见没有,别一个个像傻B!”
  铜锁爹赶紧说:“听见了。”
  这个时候,院子里的人已经散尽,也不知啥时候走的,都散了,只剩下村长德奎。
  村长的眼睛,有些阴。
  老大跳到村长面前:“村长,我这些条件,你说高不高?”
  村长的眼睛忽地就不阴了,哈哈一笑说:“干脆,你拿把刀,把这一家三口宰了。”
  老大黑了脸:“你这话啥意思?我听着不受用,死了的是我爹,不是你爹吧?”
  村长说:“我爹已经死完了。”
  老大说:“反正,我就是这个条件,敢不答应,我就点火烧了这房子。”
  村长说:“你的条件真是不高。你应该请了省里的剧团唱大戏,你应该请了北京的明星们,彭丽媛、宋祖英、李双江、闫维文,再把赵忠祥请了当主持,满满的拉上一车回来。你还应该放烟花,鸣礼炮,买条红绸子剪个彩啥的,那才叫风光呢。”
  老大的脸黑成非洲:“村长你阴阳怪气,到底啥意思?”
  村长把眼睛一横:“我看你这不是给你爹发丧,是在搞庆祝,庆祝你爹胜利死亡!”
  老大跳起来:“村长,你说话留俩后槽牙,太损了吧!”
  村长又是哈哈一笑,然后倏地垮下脸说:“金家老大,你去全中国打听打听,有没有把死人停在房里七七四十九天的?有没有做白事的人家要喝五粮液、要抽大中华的?要没有鼓乐班子吹上四十九天,电影放上四十九场的?这一家三口,就算他们的眼睛是龙眼,肉是凤肉,骨头是虎骨,流出的汗珠子是金豆子,都拿去卖,也不够你这么折腾的。铜锁这个娃,是个老实仁义的娃,出了这事,怪他,也不怪他。说怪他,毕竟是他打死了你爹。说不怪他,是他没想打死你爹,他要打的,是一只鸟。说起那把弹弓,还是你爹给他的。有好几年,我以为你爹变成哑巴了,痴呆了。可是你爹,和这娃在一块的时候,有说有笑。你爹,他喜欢这个娃,这个娃,也亲近你爹,这一老一小,是有些情份的,看在你爹和这娃的情份上,你也不该为难他们。”
  金家老大,是满脸的不服气,说:“我爹不能白死吧?你说咋办?”
  村长说:“你听我的?”
  老大说:“你把心放正了说话,我就听你的。”
  村长说:“我的心不正,长在我的左胸口,这世人的心,都是这么长的。可是,公道自在人心,我这个人,做了半辈子村长,公道的话,我还是能说上几句的。”
  老大说:“那你说。”
  村长说:“大热的天气,不要让你爹遭罪,让他早一点去见你娘。你爹这个人,是个讲究体面的人,别让他烂了臭了,趁着他的筋骨还结实,早早地火化,买个上等的骨灰盒子,然后体体面面地发送了,我这么说,算不算公道呢?”
  老大说:“我要让铜锁披麻戴孝,让他爹打幡,让他娘抱罐儿。”
  村长说:“我这人说话直,你也别不爱听。你们的爹活着的时候,你们已经是大不孝。现如今他死了,你们这些儿子,只有这一次机会尽孝了,你们把这最后一次孝尽了,让你爹见了你娘也有话说,也能吹个牛,说他金木匠的儿子都是孝顺的儿子。这个机会,给了别人,多可惜呀?”
  金家老大,直了直眼睛,看了看他的兄弟们。兄弟们也都直着眼睛,老二说:“那十万块钱要说定,不能改。”
  金家老大回转了目光向着村长:“对,十万块钱,一分不能少。”
  村长望一眼天,碧空如洗,没有一片云,也没有一丝风,没啥好看的。村长就又看着金家老大的脸,说:“铜锁家的家底,你们比我清楚,十万块钱,就算把房子卖了,把屋里的粮食卖了,把带毛带腿儿的都卖了,也凑不上十万。我说个数吧,五万。”
  老大急了:“村长,你这是黄瓜打驴,一下子就打没了一半,五万块,我爹就值五万块?”
  村长冷笑一声:“在你们眼里,你爹是老驴老狗,是一根草,一分钱都不值!”
  木匠爷的六个儿子,齐刷刷地,都急了眼,喊道:“刘德奎,你的嘴还是嘴吗?骂人不吐脏字,别以为我们怕了你,这世道,谁怕谁呀!”
  村长又是一声冷笑:“怕我作啥?我也没让你们怕。金老二,春上你就找了我,你那儿子,要去当个兵,我可是一直在想,有你们这样的爹,你那儿子到了部队上,会不会给咱村丢脸。”
  都不吱声了。
  好一阵子,金家老大说:“六万。我们弟兄六个,正好一人一万。”
  村长把目光移到铜锁爹娘的脸上。
  村长把事情说到这个份上,铜锁的爹娘,早已感恩不尽。铜锁娘说:“我们这就卖房子,能卖的都卖了,把钱凑上。”
  村长又把眼睛看着金家老大,说:“就这么定了?”
  老大说:“定了。”
  村长说:“板上钉钉了?”
  老大说:“板上钉钉了。”
  村长拧过身子,看着堂屋里睡着的木匠爷,走过去,隔着门槛,在床前跪下,说:“文治叔,你老人家,活了七十八岁,这一辈子,风里雨里不容易啊。文治叔啊,本来,你老人家不应该是这么个走法,可那阎王老子不讲道理,非要你老人家这么走。唉,人啊,早晚都要走,谁都不知道最后到底是咋个走法。文治叔啊,你老人家,到了那边,见了我文治婶子,替我问个好,也替来群、来双、来福、来寿、来凤、来柱问个好。你老人家,就说这六个儿子都好,没一个不好,都把自己的爹当爹。你老人家这么说了,我那文治婶子悬了十几年的心才会落到肚子里。文治叔啊,大侄子我也没啥好说的,就盼望着,你和我文治婶子,在那边,欢欢喜喜地过那阴间的日月。阴间的日月,阳间的日月,都要一天一天地过。文治叔啊,你老人家一路好走吧。”
  村长的眼泪,就在这一刻,汩汩地流了下来。
  铜锁的爹娘,拉着铜锁,都跪了。这一家三口,头一次听说了木匠爷的名字,叫个金文治。
  金文治的六个儿子,媳妇们,也都跪了。
  8
  一只花梨木的骨灰盒装了木匠爷。这只花梨木的骨灰盒,捧在金家老大的手里。十几年了,应该从木匠奶死的时候算起,木匠爷没有进过儿子们的家门。现在,木匠爷进来了。木匠爷进来的好像不太情愿,因为金家老大在跨进门槛的时候一下子绊倒了。走得好好的,突然就绊倒了。这么熟悉的门槛,跨也跨了二十几年了,从来没被绊倒过,但是这一次,金家老大,却像一堵墙似地倒了下去。手中的骨灰盒,摔在地上叮当响。骨灰盒的盖子也摔开了,还好,木匠爷的骨灰,装在一个袋子里,要不,金家老大的堂屋,就会撒满木匠爷的骨灰。金家老大,是在这一刻真正悲痛了起来。他趴在地上驴一样地嚎哭起来,他说:“爹啊,儿子不孝啊,爹啊,求求你不要折腾我了。下辈子,我还让你当我爹,我会好好孝顺你。爹啊,你就拍拍屁股走了吧。”金家老大的眼泪,哗哗地流,汹汹涌涌的,把木匠爷的骨灰盒都浇湿了。
  一口松木棺材架在堂屋里。棺材打制的粗糙,和木匠爷当年的手艺没法比。而且漆得也不好,不够黑,也不够亮。但是没有办法,急功出不了巧匠,铜锁的爹,为这口棺材,已经尽了力了。
  棺材又高又长,不是一般的尺寸。金家老大的意思,要让他爹住的宽敞点,就把棺材的尺寸加了,这棺材,大的真像一间屋子了。
  铜锁这个孩子,被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吓傻了,吓痴了,吓哑了,一句话都不说了。爹娘也好,乡邻也罢,就是村长德奎,也逗不出铜锁的一个字,这个孩子,真的变成了一把铜锁。
  每天的傍晚,太阳将落不落的时候,铜锁来到村头的麦场上。那个石碾子,依旧默默地卧在麦场边。铜锁就站在石碾子前,站着站着,石碾子上就坐了木匠爷。只有在这个时候,铜锁才开口讲话。铜锁说:“我是打鸟的。”
  木匠说:“我知道你是打鸟的。我就是鸟脱生的,你打了我,就是打了鸟。”
  铜锁说:“可是你没有翅膀。”
  木匠爷说:“我有,我现在有了翅膀。”说着,木匠爷张开双臂,木匠爷两条干枯的胳膊,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翅膀,扑扑凌凌的,木匠爷就飞起来。飞的时候,木匠爷回过头看着铜锁说:“你看,我是鸟吧。”
  这个时候,铜锁的眉头便舒展开了,木匠爷,真的是一只鸟。没一会儿,木匠爷就飞到太阳后面去了。
  村长对铜锁娘说:“等事情办完了,把孩子送到城里的医院瞧一瞧。”
  铜锁娘的眼泪,早已流了下来。
  连续三天,铜锁都要到村头的麦场上去。也用不了多大的工夫,就会悄悄回来。回来了,就爬上炕,抱了枕头睡。他的爹娘,被木匠爷的六个儿子不停地调遣,一会缺了这,一会少了那,忙得四脚不落地,哪还顾得上儿子。
  到了最后一晚。
  最后一晚,指的是木匠爷出殡的前一晚。转过大,木匠爷就要被抬进金家的坟茔,入土为安。所以,这最后一晚,金家老大的家里,是格外地热闹。孝子贤孙们,要泼了命地哭。金家的满门,像极了一个合唱团。金家老大,便是领唱的男高音。晚饭过后,男女们的哭声便此起彼伏。木匠爷的孙男孙女,聚在一起,也有十来个,这些孩子,不如他们的爹娘会哭,他们有的甚至窃笑。他们的爹,就狠狠地踹他们的屁股,一踹,踹出了嘹亮的哭声。于是,满屋子的哭便波澜壮阔起来。有了这雄浑哭声的衬托,木匠爷的死,就显得轰轰烈烈了。
  这最后一晚,铜锁照例去了村头的麦场。但是这一次,铜锁没有回来。午夜时分,铜锁的爹娘从金家回来,没有看见铜锁。夫妻两个四下找,一直找到天明,不见铜锁的踪影。夫妻两个有些慌,这孩子,去了哪里呢?
  便去找村长。村长叫了些人村里村外地找,还找了小学校,挨个教室都看了,教室后边的菜园子也看了,没有。
  村长说:“会不会去了姥姥家,要不,姑姑家。这孩子,把胆吓破了,把自个藏到外面去了。”
  铜锁娘说:“不会的。这孩子,从不自个走亲戚,都是我带了去。”
  村长说:“那是平时。”村长还说:“我看出不了啥事,青天白日的。等出了殡,到姥姥家、姑姑家找,一准能找到。”
  也只能这样,出殡的时辰就要到了。已经能听见金家老大高声喊叫着:“爹,躲钉啊!”然后就有重重的斧音,砸在棺木上。
  金家的坟茔,离村不远,不足两里路。金家老大,嫌这路途太近,要把路线延长,绕道白龙镇,再去金家的坟茔。
  村长看了看天,天是阴的,快要阴出水来,是要下暴雨的气候。村长说:“何苦呢,绕道白龙镇,要多走五里路,天要下雨了,下了雨,坟地就不好进了。”
  老大说:“我啥事都听了你的,该给的面子,我都给了你。出殡的事,我是谁的面子也不给了。我要让我爹走的风光体面,我要尽孝。”
  村长说:“活着不孝死了孝,何苦。”
  老大说:“我就是要尽这个孝,谁要是拦着我,谁就是王八蛋!”
  村长不想当王八蛋,就啥话都不说了。
  铜锁的爹娘,心里惦记的,是铜锁到底去了哪里。
  9
  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走丢了铜锁。都说这孩子和木匠爷一样可怜。铜锁的娘,跪在木匠爷的棺木前,头磕在地上咚咚响。铜锁娘说:“木匠爷啊,你是喜欢铜锁的,求你老人家保佑他,别让他没了,这孩子,是我的命根子啊。”铜锁娘的哭声,哀惨凄切,惹得在场的女人,都跟着流泪,都说:“没事的,会找到的。”
  村长说:“我文治叔,是个忠厚仁义的老爷子,一辈子都不讨人嫌。这个老爷子,我敬重了他一辈子。所以,我要把老爷子送到坟地,我要给他填上几锨土,我要在他的坟头上拍上几下,不这样,天地饶不了我。”
  众乡邻,也都明白村长的意思。都知道木匠爷活着时的艰难,都可怜这个老爷子。各家各户,也没人通知没人请,都出了人,跟上出殡的队伍,送木匠爷入土。
  几百口人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出了村子。
  金家老大,打了幡。老大媳妇,抱了罐。余下的儿孙,一律孝袍孝帽,白花花的一片,配着红红绿绿的旌幡,走在棺木前,为他们的老爹引路。
  棺是八人抬。抬棺的八个人,一水的虎背胸腰,穿了白汗褡,腰间系了白孝布,挺胸凹肚,抬了木匠爷往仙界走。
  棺木后面,相跟着的是村长和乡邻。
  铜锁的爹娘,挨在村长身后。走着的时候,铜锁娘的右眼皮,一下一下地跳,一下比一下急,一下比一下快。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铜锁娘的心,一下子揪成一团,这灾,会不会落在儿子身上?这么想了,铜锁娘的头,猛地胀成水桶大。
  天是越来越阴了,云厚得撕扯不开。
  殡葬的队伍,朝着白龙镇走。金家的老六,一路上抛洒着纸钱。
  下雨了,一些飘扬着的纸钱,来不及落地,被雨水粘在路边的电线杆上。电线杆是水泥的,牢牢地吸住了纸钱,远远看去,那水泥电线杆上,像是生出了一张张脸。
  先是小雨,淅淅沥沥的,细细的雨丝打在人的脸上,像被抚摸了。
  然后,一道闪电掠过长空,接着,雷声起了。远远的,从天边滚过来的雷,像一个巨大的球,在人的头顶上走过,硬硬的感觉,把人的头皮都滚麻了。相跟着雷声的,又是一道闪电,仿佛什么东西撕破了天,那破了的地方,红红的流出血来,然后一个炸雷,把人的耳鼓都震碎了,眼看着一棵树,被劈成两半,白白的树茬子,像人的骨头,刺目惊心。
  金家的老大,从队伍里跳出来,跳到路边,向天喊道:“爹呀,你死的冤啊,老天爷都为你叫屈呢!爹啊,你就安心地走吧,老天眼不瞎,他是不饶人的!”
  村长急了,朝着金家老大吼喊道:“你不要命了,离那棵树远点,不怕雷劈了你呀!”
  金家老大也吼喊道:“老天爷劈我作啥呀?他不会劈我!”
  送葬的队伍,忽地炸了营,人群中起了惊叫,叫声让雷声湮没了。
  村长拧过头,看见一棵电线杆子,像喝多了酒的醉汉,忽忽悠悠地歪了下来。多结实的一根水泥杆子,就那么被拦腰劈开,朝着地面砸了下来。那地方,正好是木匠爷的棺木。八个精壮的汉子,早已扔下棺木,惊得四下逃开。
  倒下来的电线杆,像是瞄准了般,以千钧之势,砸在木匠爷的棺木上。木匠爷的棺木,顿时散了架子。
  这情景,村长看了个一丝不漏。那时的村长,瞪着一双惊愕的眼睛,看着那水泥杆,如猛虎下山般扑在木匠爷的棺木上。棺木发出一声惨叫,被砸得跳了一跳,然后,便把自己敞开了。
  紧接着,村长的身体猛地抖颤起来。仿佛也遭了雷劈,他觉得自己的头已经炸开,他看见棺材里稳稳当当坐着一个孩子,他没能一下子认出那个孩子是谁。
  那个孩子是铜锁。
  铜锁如同一个打坐的小和尚,盘腿坐在棺材里,身子板板正正,脖子也是板板正正。他的怀里,抱着木匠爷的花梨木骨灰盒,他的眼睛,是睁着的。
  村长狼一样嚎叫一声,扑过去抱那铜锁。但是,铜锁的身子和那水泥杆一样,硬硬的,冷冷的,仿佛被铸在那里,村长抱不动。
  村长拧过头看那金家老大。金家老大也像遭了雷劈,瘫在路边不能动弹。
  村长血红了眼睛,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吼道:“金老大,你到底没放过这个孩子,你给他灌了水银!”
  又是一个炸雷,把村长的吼声炸成了碎片。
  别和生活记仇
  李晓楠
  老黄赶到时,我已经驾车将老继头接了过来。其实,我一生中最讨厌的就是这两个人,那是从贫困的年代就开始记的仇,如今却怎么也恨不起来。就是这俩人摧毁了我天真的人性,改变了我面对现实的态度,现实点说是对女人的态度,影响到现在。
  老黄说让我先请洗个澡,要高级一点的洗浴中心。我是知道他的用意的,每次来,他都要放一炮,他说在天津卫他可没做过。鬼才信呢,狗改不了吃屎。在二十多名知青中,和父亲有来往的大约有一半多,但父亲掐着眼也看不上老黄,虽然,每次老黄带的东西最多,也最高级,但父亲一直强烈反对我和他交往,说实话我也不想和他有过深的交流,只不过他隔三差五就来一电,真是个难缠的男人。
  至于老继头,和父亲同村庄,因父亲在中学教书,和他交流少,也没有过多的了解,别看我在县城生活了十多年,我比父亲还了解老继头,特别是他过去的故事。
  车到,人到,心到。银河洗浴中心院内停的都是高级轿车,车未停稳,老黄就跳了下去。老继头别看七十多岁的人了,精神矍铄,满面红光,大背头的造型,二十多岁就留着,始终没有变。
  吧台内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妖艳女人。并不太热情。三人全到单间,每位八十元,小姐负责搓澡,其他的项目单独收费。女人流利地讲着价格。吓了我一跳,明目张胆地讲异性搓澡。我的天,这是什么世道?老黄迫不及待,早已钻进了单间。因每个单间只有一个浴盆,无奈,我和老继头依次进了两个单间。脱了衣服,我拨通了吧台的内线电话,不要服务多少钱。五十,回答得很不耐烦。放下电话,躺入铺着白色塑料的浴缸,水是服务生刚放好的,有点烫。倒蛮舒服的。我最讨厌找小姐的人,皮肉生意,我跟老黄说过多少次了,要自重。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从心里讲,真的希望公安哪天抓住他,好好教育一番。今个儿,我要好好奚落奚落他。其实,老黄也不在乎,都来过好几次了,他每次到天津来都要来这里,明说是来会会我这个小老弟,其实,只不过是来嫖一次。和这样的人交往,自己始终忐忑不安,怕一不小心也掉进去,可他总能找到理由,让我这个脸皮薄的人,下不了决心与之断交。也许生活就是这样,有些事情总是让人哭笑不得。
  屋内的灯光幽暗,并不明亮,地面的瓷砖早已失去了光泽。可以看出这里的客人光顾的频率很高。闭目养神,我忽然有些伤感。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对过去的事还是耿耿于怀。
  其实,我对老黄并不陌生。在农村插队时,老黄被村里人称作小黄,就那么叫着,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就如同老继头,年轻的后生并不知道他的大名,四十来岁就被人叫成老继了,可能是长的不年轻。那时,村子里分成两个生产队,我记得,我家是二队的,二队的牲口棚就在村东头,我家紧挨着生产队的牲口棚。那是76年地震之后,各家各户只盖起了简易房。由于弟妹多,我便被当生产队长的爷爷安排在了二队生产队的院内住。院子很大,有十多间的肥料仓库和五大间的种子仓库以及放农具的大敞篷。
  院子是南开门,门东是肥料库,北面是牲口棚,当时有十多口牲口。西边是三间看牲口的饲养员老继住的房子,外间有一个大灶,一口大锅,里面是两个单独的房子,但火炕是通着的,只不过中间有堵墙,还有一道门,老继就住外面,我住里面。那时老继还年轻,独身,生产队照顾他,安排他饲养牲口,平时不下地干活,夜间起来给牲口添草料,一天挣十二分,凡是下地干活的男劳动力,每天最多只能挣十分。爷爷虽然称不上村干部,但他手中的权力是显而易见的,他说了算,很厉害的。所以老继待我很好。晚上会有很多人到这里唠唠嗑,这地方被称作“马号”。随着土地承包到户,现在已荡然无存了,只能在历史的回忆中再现了。
  晚上,等大家都散尽了。老继会从喂牲口的黄豆中抓出一把放在锅里,再添上一把柴火。一会儿,满屋子都会飘满豆香的味道,我俩就爬上土炕,美美地吃上一顿。那在当时可是一顿美餐了。夜间凌晨两三点给牲口添草料前,他都会看看我的被子蹬了没有,帮着给盖好,时不时还会骂上一句脏话,可能是狗鸡巴之类的。老继侍候牲口很细心,有时赶上牲口下驹,他会一夜不合眼,生怕出啥闪失,这牲口可是犁地种地的主力啊。夏天的马号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本来房子就低矮,却只有两扇小窗户,每晚闷热的够呛。离牲口棚近,一开灯,苍蝇蚊子瞎蠓蚂蚱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虫子就会一拥而上,将窗户糊得满满的,后半夜稍有些凉快,可蚊子又会在你身上乱叮乱咬,搅得一夜不得安宁,马粪蛋子味儿、驴粪球子味儿、骡子的尿味儿把清淡的空气给搅合浑了,都“打鼻子”。
  那是一个比较凉快的夜,月亮弯弯地泻下一片银光,能看清夜里走动的人。蛐蛐在锅台上每天都唱一段,此起彼伏蛮有趣的。老继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我脱了衣服躺了便睡。
  蒙蒙胧胧中,我好像听见了啪嗒啪嗒的声音,拍的山响,我爬起来,悄悄下了土炕。声音好像是老继屋里传来的,内外间只掩了一条脏兮兮的门帘。我掀开一角,借着月光,我看的很清,老继身下的女人是铁蛋他娘,是两个人拍肚皮的声音,铁蛋娘嘴里说的什么我听不清,也听不懂,只是感觉哼哼唧唧的。我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干什么,又悄悄的返回炕上,假装睡觉,越想睡那声响越大,还夹杂着老继粗粗的喘气声,就像驴棚里的那头大黑驴。
  那时,四外八庄都养牲口,而我们村里养着一头又高又大的叫驴,叫驴就是雄性驴。老继很上心的饲养着,它是单独一个棚,每天要吃精饲料,而且从不下地干活,不拉车,大黑驴浑身黑毛,油光锃亮,没有一根杂毛,叫声可响了,它有一根特别粗特别长的阳具,这根阳具硕大无比,尤其是尿尿时,几乎能垂落到地上。因此,它唯一的工作就是配种,专为生产队配草驴,繁殖后代。由于它很出名,外村人也会牵着母驴要它配。草驴反群的时候屁股后面会一闪一闪的外翻流下粘粘的东西,大黑驴见了,就直挺挺的挺起阳具,前腿搭在草驴的背上,直直地插进去,草驴就像铁蛋娘一样呻吟,嘴里还流出哈喇子,大黑驴十分卖力,喘着粗气,偶尔还打个响鼻。
  想着想着,天就亮了,爬起来,洗把脸,就去上学,老继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照样为牲口添草料。后来偶尔老继头和铁蛋娘就来一回,我就告诉了娘,娘说,这孩子别瞎说,这可不得了。娘于是就埋怨父亲,赶快盖房,让我早些回家睡,说是怕影响了我。娘告诉我,那不是干好事,别瞅,晚了就睡。于是,我也感觉那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两个人光着屁股叠在一起,要是叠也应该是铁蛋爹啊。这个老继头真是个坏蛋,从那时开始,我不知怎的就开始恨他。我也几次想告诉铁蛋,铁蛋可是我最好的伙伴,但几次都说不出口,我怕惹麻烦,娘嘱咐对谁都不能讲。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愈发地想离开马号,也着实让全村人吓了一跳,尤其让爷爷犯了大难。
  原先在马号为全村老少爷们儿剃头的老刘头驾鹤西游了。可村子里能剃头的只有父亲了,父亲在公社教书,根本没有时间给大家剃头。恰巧,知青中有一个粉脸蛋儿,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小黄说会剃头。爷爷便把他安排在马号给全村人剃头,白天下地去半天,下午剃头,没有剃头的就休息,工分照记。小黄搬到马号是他上任的第四天。那天吃完晚饭写了作业,我便去了马号。只见进门的门框被擦的很干净,去掉了厚厚的油污,灯泡也擦了,土炕的炕沿也露出了木头的本色,土炕上铺上了一大块的毯子。墙角的蜘蛛网也扫净了,墙上挂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可能都给扔了。旧貌换新颜。小黄那时,我叫他小黄叔叔,和我在里面住,老继住外面,而且里外间的门上,小黄还装了一个插销。晚上睡觉前都插上。老继对小黄也很友好。一个劲的说,天津卫来的孩子干净,我们刨土喀喇的,没那么多讲究,不干不净吃了也没病,但反过来讲,干净点还是好。可小黄嫌老继太脏,炕上净是烟灰,旱烟熏得屋子黑乎乎的,烟味呛得人出不来气。小黄每天睡觉前都要洗脚洗脸,我也被强迫着洗,老继可没那个习惯,一年不洗一回脚,他说,太麻烦,臭脚有什么好洗的。
  那是一个很安静的夜晚。老继去看生病的姐姐没有回来。小黄叔叔要我洗了脸。他翻着一本发黄的书,神秘兮兮的看着,好像很吸引人,一个劲地催我快睡。半夜里,又出现了拍肚皮的声音,我悄悄的爬起来,小黄叔叔的被子和褥子没在炕上,吓了我一跳,莫不是鬼给他拉走了。门没有插,但我能听到外屋喘气的声音,虽没有老继的粗犷,但也是急急的。莫非,不对,要是老继我能听出来。我明白了,老继和铁蛋娘,小黄叔叔也和铁蛋娘,他们和大黑驴配草驴是一样的。
  就像讲评书的,无巧不成书。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老继连夜赶了回来,撞了个正着。就听见外面叮咣乱响。你个贼崽子,敢动老子的女人,你才长几根毛呀,兔崽子。老继头像发了狂的大黑驴叫嚷着,铁蛋娘的哭声也是撕心裂肺的,小黄叔叔和老继动起了手。一会儿,听见打到了院子里。“有人养没人管的臭崽子,看我怎么收拾你。”借着灯光,我贴到窗户上往外看,小黄叔叔身上一条布丝也没穿,让老继给绑了在驴棚的柱子上。铁蛋娘没了踪影。小黄叔叔嘴里不停地求饶,可老继根本不管他三七二十一,绑了,他返身进了屋,将小黄叔叔的铺盖给扔到了院子里。原来,铁蛋娘仍在老继的炕上,只是没再出声。你个骚货,我对你好,你家汉子没用,我替他顶着,你却老牛吃嫩草,和城里的娃干上了!老继说罢,又骑到了铁蛋娘身上,大动。你家吃的,还不是我提着脑袋给偷来的,你却吃里爬外,臭……。老继干着活也不忘记骂街。院子里小黄叔叔鬼哭狼嚎,直到喊破了嗓子。
  天刚蒙蒙亮。院子里传出了爷爷的吼叫。老继你他妈的不是人,你是你妈在当街养的,给我滚出来。老继刚推开门,爷爷就当胸一拳。把老继给打蒙了,再看小黄叔叔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让蚊子叮得浑身都是红点,就连小鸡鸡上也都叮红了。我麻利地顺着墙根溜了。我可知道爷爷的厉害,他要是板着脸,全村的汉子们都不敢吭声,包括村里的支书和村长。爷爷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十里八村都是出了名的,后来听奶奶讲,爷爷还是劳模呢。事情还没有完,老继殴打知青,那罪名可不轻,可小黄叔叔与铁蛋娘通奸事也不小。村子里搞男女关系称作搞破鞋,也不是老继一个人,多着呢。可知青与农家妇女搞破鞋可是头一遭。两件事都不好办,要不要上报。村委会后来开了七八次会也没定下来,老继暂时停止工作。小黄叔叔在村里卫生所输了两天液,消了肿,又忙着给老少爷们剃头,只是沉默了很多。最后还是爷爷把事给压下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让老继给小黄赔个不是,就结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后来,铁蛋娘由奶奶给做的思想工作,稳重些,妇道人家看重的就是守本分,改过了也就算了。大家心里明镜儿似的,铁蛋爹身体不好,每天只能在生产队挣八分,四个孩子,粮食都不够吃,铁蛋娘偷汉子不过是想换些粮食之类的东西吃罢了。
  事情的发生现在看来是必然的。事情是发生在夏天的一个晌午。知青都陆续返城了,剩下的也是烦躁不安,没心情劳动。小黄叔叔也不例外。他说要带我去捉蝈蝈,雨后的晌午晒得头皮疼,我俩各自戴了顶破草帽,蝈蝈一般都在高高的杂草里叫唤,稍有声音便停止叫声,捉蝈蝈只能循声捉。地里的庄稼油黑碧绿,刚下过一场透雨,挺精神的,田间的沟渠中的水还没有退下去。前面是一条叫做咸水河的大河。平时,汉子们都来此洗澡,孩子们是不允许来玩的,我们只能在村边的水塘里洗,那水浅。远远的土埂上又一点红的颜色。我看见时,小黄叔叔也看见了。他让我等着,他急急的跑了过去,站在土埂上一会儿,就跳进了咸水河,立即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与此同时,传来了女人的哭喊声,我不知所措,就那样站着,眼睛死死的盯着那儿。一会儿,小黄叔叔赤裸着将一个像白条鱼一样的姑娘抱了出来,急急的奔向了玉米地,姑娘长长的头发垂了下来,姑娘咬着小黄叔叔的肩膀,有几次小黄差一点摔倒。忽然,我知道小黄叔叔又要配人了。哭闹声传的很远,是那种揪心的,我不知道怎么办,但我知道,那女人肯定不愿意,要不为什么那样哭叫。我突然很恨小黄叔叔,你干吗强迫人家,你是个大坏蛋。我急急的往村里跑,我要告诉爷爷,爷爷说过,小黄叔叔要干什么坏事,一定要报告给他。
  我并不知道在这件事中,我的关键角色,如果那天我就那样站着,也许就没有后面的事情。小黄叔叔是被五花大绑,押到公社的,浑身的泥都没有洗。押走时,我就站在马号的门前,他用近乎愤怒的眼睛盯了我好久,以至于我做了三天的恶梦,哭闹着回家睡了,再没有去过马号。
  听说,那个姑娘叫娟子,也是个知青,哭闹着寻死觅活的没脸见人。过了一段时间也就平静了,只是有点痴。等到她的肚皮微微鼓起时,也没有接到返城的通知。爷爷做主,就将她嫁给了老继。那一年娟子二十。再后来听说,小黄叔叔被判了十三年,强奸罪,那一年他也是二十。随着知青的返城,村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汉子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侍弄着养家糊口的土地。娘儿们操持着各自的家务,串串门,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杂事。娟子落户了,幸福不幸福我不知道,只后来听说生了三个娃。老继着实高兴坏了。把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当奶奶供奉着。但我心里很不舒服,总觉得老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朦胧中,手机响了。浴缸中的水有些凉了,抽身拿电话是老黄打来的,他和老继已在外面等着了,我麻利地穿完,便跑了出来,结账,走人。
  火锅热气腾腾的。红的像猪肝一样的脸并不能说老黄喝多了,老黄喝顺了一斤酒没问题。老继头喝的倒挺斯文,三两酒还剩了半杯。老黄刑满后,开始在城里折腾汽车,赶上了好时候,现在手里有百八十万的,户口早迁到了市里,最近又在市里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超市,事业也算有成吧。不过,他那好色的毛病一直在犯,不过现在开放了,洗浴中心、理容院、泡脚屋到处都有小姐,他算是如鱼得水了。这个可恶的人,真让人恶心。老继头自从联产承包后,承包了千亩的土地,一年收成比一年好,日子过的也是红红火火的。娟子也从当初的失落中走了出来,时不时的回天津卫娘家。返城知青中,由于没有文化,很多分配到工厂后又下岗,日子没有娟子过得滋润。唯一缺憾就是老继头老了点,但人还是挺好的,每次同学聚会娟子都这么说。
  操他妈的,谁能想到我小黄能有今天的局面,这叫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老黄喷着酒气,早已没有了小黄时的文静与清秀,额头的皱纹也是深深浅浅。得了,你拿出点钱来,给我们老家人的村子修条路,也算是你积德行善。我出钱?老黄翻了一个白眼。老家的路近几年都轧坏了,村委会又没有多少钱,真是很不方便的。老继头呷口酒,夹口菜,喃喃的说。我他妈的还不如给小姐呢,我的钱也是辛辛苦苦挣来的,老黄就怕提钱。谁说你是抢来的,若是抢来的还要判你十三年。别说了,干杯。我最不爱听老黄放屁。
  当第三杯干掉后,老黄有点喝大了。老继头,你听我说,当初是我对不住娟子,我也曾上门道过歉,可她不原谅我,我都判了十三年了,服了法,这么多年了,她还恨在心里,其实我心里也挺难受的,挺对不住她的。我说,老黄,这句话说的在理,还算人话,我就怕你嘴里吐不出好货。老黄又喝了一口,屋内烟气腾腾,水气,烟气,酒气夹杂在一起臭烘烘的。可眼前这档子事不能不办呀,老黄说到这,我才明白,老黄让我接老继头来是有事。老继头不出言,接过我递过的烟,默默地,喷云吐雾。
  在老黄断断续续的酒话中,我终于明白了,这次聚会绝对是商量着两件大事,而且缠缠连连,不好办。
  原来,铁蛋的妹妹春凤在市里参加工作后,和老黄的儿子恋上了。铁蛋娘死活不乐意,老黄的儿子小黄到铁蛋家去了好几趟,都被铁蛋娘给赶了回来。女儿的公公与儿子的丈母娘曾经有一腿,这村子里都知道,若两家真结了亲家,还不让村里的人戳脊梁骨才怪呢。
  还有就是老继头的大女儿得了癌症,急需用钱,虽然老继头拿出了所有的积蓄,也只是杯水车薪,大女儿日子还过得紧,没多少钱,眼看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老黄说,甭管外人怎么说,我的确是孩子的亲爹呀,孩子得病了,我拿钱是天经地义的,可娟子就是不让要,孩子也不敢接。
  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巧合,说不清,剪不断,听得我都头疼了。
  说到动情处,老黄老泪纵横,我他妈的也不是好人,让我得病算了,不能让孩子遭罪呀,都是我造的孽呀。老继头也是泪水涟涟的。
  人本是善良的。看着眼前的两位老人,我又能说什么呢,过去还是让他过去吧,这也是自己恨他俩恨不起来的原因。那顿酒喝到天黑,喝了四瓶,其实谁也没有喝多,但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的家,我答应他俩什么,是几天后老黄来电告诉我的。
  后来,我喝了喜酒,老继头的女儿的病是误诊,一场虚惊。老黄和老继头前天又打来电话,让我带上老婆孩子,一起回村子里聚一聚,老黄出钱修了村子里的路,听说,也改掉了好色的老毛病。老继头做东,三桌,算起来人挺多。老婆说,要去。其实,我并没有告诉老婆,老继头和老黄欺负我的故事,现在想来,心里又是恨恨的。老婆说了,去,那还是去吧。就算打发一下现在寂寞的日子吧。
  别去村东头
  季晓涓
  我
  亲爱的,我不想讲故事。因为这世界并不缺少故事。我也不想吸引你。但你如果和我一样容易被真实感动,那么,我愿意袒露我自己。
  我来到这个村庄上是因为一个叫亮的男孩。并不是他的高大帅气和他平和的微笑吸引了我,而是他的一身草绿色军装,使他整个人充满着生气,散发着灿烂的阳光味道。当他告诉我他叫亮时,我感觉自己沉闷的心一下子被轰开了,变得异常敞亮。我忽然发现自己是多么依恋这生命的颜色,还有光亮,哪怕一点点,也是有分量的,也能把我轻飘飘的灵魂拽住,拽住,扎根在地上,我心想这辈子就他了。
  妈带着惯常的担忧小心地试探着问,丫头,想好了,就这样了?嗯,想好了,妈您放心,我不会后悔。我好像松了一口气,带着惯常的坚决平静地说。如果妈不担忧就不叫妈了,如果我不任性就不叫我了。世上最了解我的,一个是妈,另一个还是妈。她当然知道她最心疼最头疼的女儿何尝为自己所为表示过后悔。但她拿不准我这次一百八十度的大转体是否又是任性而为,拿不准我是否又会陷入另一种自我消磨。
  我一直以为“妈妈”这种人生下来就是妈妈。当我知道我将来也要变成“妈妈”这种人的时候,就如同知道快乐可爱的小蝌蚪要变成大嘴巴鼓眼睛的青蛙一样沮丧,我的无知的快乐时光结束了,我开始陷入了无边的恐慌、虚空和绝望。
  我是从小被公认为灵慧的那种人一样。老师讲的课我一听就会,但是我坐不住,上课爱搞小动作。下课我踢毽,玩泥巴,立大顶。我并不真用功,但是我学习好,体育也好,所以排名总是第一。我被同学称为小MONKEY,聪明,调皮,灵动。我是那样崇尚卓越,不喜欢被淹没。我最怕听妈妈刷锅的声音,铁质的锅和铁质的铲碰到一起,钪哧钪哧,她很认真,很用力,我却是听得无比心惊和恐惧,倒不全是因为那声音本身,而是那声音传递的一种生活的无法抗拒不堪磨耐的东西,一下一下撞击着我小小的敏感的心,我深深恐惧陷入那样日复一日的重复。没有边岸,没有惊奇,无需创造力,不用想像力,极端的隐忍,刻板,机械。我很同情“妈妈”这种人,因为她们要每天刷锅。只要吃完饭,看到妈妈手里提起那个铁头木柄的家伙,我就会浑身哆嗦着掩起耳朵。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不喜欢婆婆妈妈的事情,不喜欢琐碎,不喜欢具体。我不自觉地选择做了一个不现实的人。所以我在现实的生活里,是一个笨拙的人,因为我从来就没想要在现实里成为一个强者。我想我决不能做“妈妈”,“妈妈”就是强者担当的。然而,我不知道,命运,却还有不得不收下的馈赠,像一个让我厌烦的客人,带着多余的哈欠和探问。十七岁的初夏,中考前,无声无息的初潮给了我措手不及致命的惊吓。面对殷红的血迹,面对刚刚发育的身体,我如梦方醒却无能为力,束手就擒却心有不甘。妈妈微笑着说,丫头,你将来可以当妈妈了。什么?我不要,我不要!那个从小害怕成为“妈妈”那种人的我,在玩过家家时也拒绝做妈妈的我,居然难逃这种命运。我的心灵陷入难堪的境地。似乎是为了配合我的心,我的身体出现了剧烈的反应。我痛经,看到血就胃痉挛,干呕,我不停的洗手。我的意志垮了下来,我终于不再多动,没精打采,一蹶不振,这种一蹶不振是通过对学习的厌倦和成绩的一落千丈反馈出来的。我疯狂迷恋上了一种手工活计,用彩线在长长的丝带上串透明的小珠子,钉五颜六色的光片和花瓣。没救了,在家串,在课堂上串,忘我,似乎那样我的疼痛和尴尬会减轻。班主任老师私下找我,用委婉的话开导我,劝我报考师范,说你考不上重点怎么办,我低着头,一言不发,我心里一片茫然,我有点自暴自弃,我有点恨自己。许多事情,都是时过境迁后懂得的,但是我们已经失去。本该考重点的我被照顾进了次重点。而三年后高考前的紧张生活,我故伎重演,又疯狂迷恋上了诗歌,那分行的文字,像水鸟,使我的心灵得以释放。我又一次败下阵来。我彻底把自己毁了。断送了。如果我曾有鸿鹄之志但我却自己折断了翅膀,本来可以光宗耀祖但却使父母颜面无光,希望泡汤。
  我的迟来的青春期就这样在极度的紧张、焦灼的状态下开始,带着一种对现实对命运的盲目反抗持续着,矮于树木的身高,高过云天的梦想,难堪的际遇形成了巨大的落差,我一直在颠簸中,没有安全感,空茫,迷惘,我一再被自己所伤,终于溃败到无以附加。但是我从不说后悔,为了避免尴尬以及羞愧,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孤独,我封闭了我自己,我拒绝听到别人对我的惋惜,我把一颗因为脆弱因为自尊因为骄傲的心紧紧地包裹,我不敢轻易走近任何人,除了母亲。我过分警觉,像背着壳子的小蜗牛,一有风吹草动就赶快缩回来,谁也别想同情我。我决定像狄金森那样在自己的家中,静静地写诗,劳作,终了一生。或者像埃米利,虽然哪也不去,却用一生的时光写出一部《呼啸山庄》。
  我不说后悔,但是每年六、七月我就会做关于考试的噩梦,一道题都不会做,每次我都会一一身冷汗被惊醒。我是在近几年才开始分析自己。青春,对许多人来说像一条条谜,带着浓厚的兴趣去猜解会找到许多乐趣,而对于我竞像一道道坎,我忽然明白我其实是个傻东西,谁说我聪明又灵气,当时我都不知道我的同龄伙伴早在十三、四岁就开始偷偷的“成熟懂事”了,而我一直都蒙在鼓里,事到临头了,却又难以启齿。其实,我不知道,我是患了类似恐惧症、强迫症和抑郁症的综合病症,我从没看过心理医生,我是在迷迷瞪瞪跌跌撞撞向着青春的尽头奔走的路上渐渐知晓。我曾泪流满面地看了一个电视片,一个名列前茅的学生面对人生转折的考试突然逃跑到深山里,使我联想起了自己。那是一个人一个家庭的悲剧,一个被深深折磨的心灵的坎坷历程,而我怎么却不治而愈了呢?
  生活给了我沉重的教训。那些挫折、失败、苦痛所给予生命的远远要比成功丰厚。我由一个骄傲的人,变成了一个自卑的人。我由一个活泼的人变成一个沉静的人,我向往高尚的殿堂,却一再把自己带到最平凡的人群里,我害怕复杂的人际关系,我把一切简而化之,能够省略就省略,我从来不和村庄上同龄的男人说话,我从来讨厌妇女的闲聊,我就喜欢一个人呆着。那时,在妈妈眼里,我是一个执拗任性不开窍的傻丫头。在别人眼里,我“高四”毕业,是一家乡镇企业的女工。在我自己眼里,我有过三次未遂的离家出走,有过多次自杀的念头,我平静的外表下心灵有着种种的奔突和挣扎,我习惯了压制,习惯了漠视那些来自心灵深处的罡厉和温柔。我把自责、羞愧、悔疚、绝望统统保藏在脆弱的心房,我不让谁靠近,不让风雨撞进来,我的内心充满了绵长的惆怅,忧伤,像井台旁无人打扰的寂寞的绿色苔衣。我总是无端地落泪,我对与人交往不感兴趣,对热闹的事物退避三舍,我深居简出。我二十出头。忧郁折磨着我的身体,我苍白、消瘦。我感觉整个身心处在游离状态,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我轻飘飘,犹如悬浮的微尘。我不苟言笑,散散淡淡,不属于任何一个群体,我若即若离地保持着和世界的距离。
  我总是在每天凌晨三点钟醒来拿起笔为自己写文章,那些文字经由我的心灵来到笔端泼洒在稿纸上,再经由母亲装进信封贴上邮票投递出去,然后变成铅字登在一张深受农村百姓欢迎的报纸副刊,这样的过程成了我单薄生命的唯一乐趣,后来那张报纸消失了,能够使我投入全部热爱和青春激情的那片天空黯淡了,我失去了方向,在一切都在提速的时代我却不合时宜地慢下来,并且对这种表达失去了热情。那个与我心灵契合的编辑,走上了修佛和慈善道路,她是一个很有才情的诗人,她总是对我讲热爱文学,但不能有什么功利心,那样文字才会有长久的生命力。她的说法和我的无争性格又达成了和谐统一,我理直气壮地在新人辈出的文坛沉寂下来,或许我根本就没有进入文坛,我像一只孤独的小动物独自睡去,进入了冬眠期。我也像一座火山,一座休眠的火山,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去。为了不迷失自己,我必须让自己隐身。交出话语权,回归岑寂,甘心被遗忘,无人喝彩,这是一种无奈的也是痛苦的抉择。我全身心地进入了生活,确切地说是进入了生活最底层的部分,我在那里重新打磨自己调整自己锻造自己。我要找到真正有意义的我。我存在的价值,我写作的价值。我无意编造噱头吸引眼球,我宁愿什么也没有也不愿意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我宁愿什么也不是也不要制造垃圾。我怀念着那样真正衷情文学倾尽身心编辑和写作的时代,现在,我的文字还是会坚持一种信念,并且寻找具有这样信念的人来传递和阅读。我不需要很多。但是我需要一种依托,一种尘世的沉实的依托。
  男孩的村庄人称“台湾岛”。有点贬义,偏僻,小的意思。村西紧邻另一个村庄,离公路近,离公社近。村东头是一条大堤,大堤下是条大河,那面好像没有村庄了。可我喜欢,我第一次来到这个村庄就觉得亲切,就觉得这里将是我的开始和也将是我的结束。我想这就叫缘分吧。缘分这东西,神奇,渊源,宿命,无法抗拒,难以抵御。
  那时我虽然在文字的世界里做着自己的君王,建立起一份笃定,但在工友中却是一个异类,她们粗犷放达,结实快乐,不管是做了妈妈还是将要做妈妈,都坦然坚定,她们若无其事地说与生殖器有关的脏话和笑话,而我身体单薄,在需要气力拼抢的计件工作中,没有丝毫的出色表现和作为。面对一大捆布匹,别的女孩可以轻易掮起扛走,而我总是围着它团团转,像蚍蜉撼树一样束手无策。我有时渴望和她们融为一体,被调和,我努力接近她们的趣味,试图被她们同化,却非常困难。我无法脱离,我只能抗拒着命运。我不要人说亲,谁说我也不答应,我还有远大的理想,我还要展翅飞翔。但是长期的紧张压抑劳累,使得我大病一场,那病有一个美丽名字:美尼尔氏综合症。我在床上昏昏沉沉睡去了近一个月的时光。醒来后我突然释然了。以前,我总是逆反,别人争抢的我避让,哪里热闹我不去。现在我想别人能做的我为什么要怕呢?比如刷锅。为一个人刷锅。我感觉体内有一种葱茏的绿色的苏醒,有一种生命想拔节的向往,被暖暖的阳光偎着的渴望。我不想和命运较劲了,我想投降。我要和现实握手言和,对命运俯首帖耳,沉入其间,我要勇敢地面对,承认失败,并且被原谅和救赎。是的,当我开始渴望变成“妈妈”这种人时,当我要放弃一箩筐的爱情幻想,放弃高过云天不切实际的飞翔梦想,在平凡的生活里找寻高尚时,我遇到了这个叫亮的男孩。我奋不顾身地带着一种悲壮和决绝,向最底层的生活俯冲下去,索性剪断翅膀,留在土地上。
  第一次,我的手被一个男孩拉起,男孩的手很大,把我的手包裹在里面,我们手拉手走到了村东头。八月十五宽广的迷人月夜,村边的麦秸垛,不远处的土地上成熟植物散发的馨香,身旁实实在在的依傍,我恍惚迷醉,感觉一切都在旋转,旋转,向着一个巨大的漩涡沉下去,来不及呼吸的我迅速沉落在对未来迷惘又甜蜜的憧憬里。忽然,一声凄厉的嚎叫,划破无垠的沉寂,仿佛是人声又分明不是人声,那种叫声带着触目惊心的穿透力,爆裂,控诉,恐怖,深长,仿佛不是从一个人的胸腔里发出,而是带着整个灵魂的力量,我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声音是无法让人忘记也不容许被忽视的,皎洁的月光被这声音分割,揉碎,纷纷散落横陈在我们的脚下,我死死拽住男孩粗壮的胳膊。这声嚎叫给了我一个沉重的打击,一个下马威,对于幸福生活的向往里这样的打击虽然大煞风景但确是不可或缺的。它是一种警告,它的存在就是生活或者生命的警告,多么美好啊!但它里面却布满了不可知的危险,会让一个鲜活生动的躯体变成一座废弃的矿坑,一座随时可以爆发的火山。
  男孩拽过我,伏在我耳畔,说出了我们亲密接触的第一句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别具一格的情话:别去村东头,你一个人的时候。
  九哥
  起初,九哥和他的妈妈住在一起,哥哥们成家另过。后来,九哥的妈妈没了,九哥就自己住。哥哥嫂子们轮流给送吃的。
  据说,九哥也曾一表人才。据说,自从她妈妈走了以后九哥就被锁了起来。直到那天。据说这是为了村东头人们的安全,因为以前,胆子大的人,尤其是那些喜欢玩笑的人们见了他还能和他打趣说笑,他看见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也只是像一个普通的男人那样会直勾勾地用眼睛送出多老远。可是自打他妈妈走了以后,他变得阴郁,哭闹的频率加剧,人们经常看到他手里握着铁锨在掘坑,不知道是在找什么还是要准备埋什么,总之有着强烈的暴力倾向。当然这只是人们的猜测,人们是善于也乐于做这种有预见性的猜测的,于是“九哥”的名字出现在村人嘴里的频率也直线上升。比如小孩子哭闹,大人会鬼祟地说,再哭就把你送到“九哥”那里,于是孩子立刻噤声,很有效,比“狼来了”有效,因为村里的孩子没见识过过狼嚎,却听到过九哥的吼叫。
  那天,九哥忽然感到非常非常冷,他平时是不大怕冷的,他每天都光着身子顶一条破破烂烂的毯子,他先前还是穿衣服的,甚至还是爱干净的,但是自打被锁起来,他经常会把自己的衣服撕扯得一条条一缕缕,那些布条条披挂在身上被风吹起来很爽利。在家人的责骂中他没有丝毫的悔改,而且变本加厉地开始在自己住的土屋里下功夫,用手指刨得大坑小洞,千“窗”百孔的。那天,天很冷,他虽然异于常人却也是需要温暖的,哪怕偶尔。那天他就忽然萌生了想点火的欲望。他点着了一根火柴,谁也不知道他的火柴是哪里来的,或许是他经常爬在窗口向过路的人要烟抽,天知道他怎么留下了火柴。他想就着柴草烤烤火或是照照墙角有没有叫幸福的东西,他这辈子还没看到过。当那堆柴草着起来时他兴奋极了,搓着手呵呵地笑着,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那叫幸福的小东西,她暖暖的烤得人心里痒痒的。他想起了结婚那天晚上,他看着漂亮的新娘子扒掉衣服想拥抱她,她就像这堆火苗烧得他心里旺旺的,但哭哭啼啼的新娘子却死活不让他挨身。那新娘子的心里满满地盛着另一个人,是家人硬逼着嫁过来的。拉锯战持续到第五天,新娘子愣是不见了,两头活不见人死不见鬼,娘家还不依不饶的找九哥要人,那一阵子,闹翻了天一样。家里人埋怨他废物,连一个女人都治不了看不住还干什么。九哥连气带闷整日丢了魂一般不说一句话,窝窝囊囊日渐沉落直到有一天他在人们的传说里成了要报复一切的疯子。他后来更是被理所当然地锁起来,牲口一般。那晚,烤火的柴草越烧越旺,突突的火苗手拉着手疯狂地舞蹈着,九哥笑着说好看好看,暖,真暖。
  火不断地蔓延,那间屋子堆满了柴草,柴草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地加入舞蹈的队伍,借着风势窜上了屋顶,九哥热得有些受不了了,还有烟,熏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已经无处可逃。他开始怕了,知道自己闯祸了,他开始哭喊,蹦蹿,试图挣脱那与他的皮肉朝夕相伴的铁链。但是他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了,火舌舔着他,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他了,他身上的皮肉和铁链都烫得厉害,灼热,钻心的疼痛布满全身。但他的意识却开始逐渐清醒了。命运从哪一天改变呢,他看到自己一生仿佛都在逃跑,但却找不到出口,突围的道路布满了疼痛,每一次的反抗,都带来加剧的皮肉之苦,不,是快感,是那种痛苦换来的快感,痛快,淋漓尽致。他加剧地折磨自己,用激怒换来来自亲人痛快淋漓的暴打,他乐此不疲地享受着这个游戏,用这种身体的无休止的摧残来填补压抑在内心深处的痛苦的记忆,来麻痹那种深沉的挫败感,来放弃自己,来重新开始。他终于成功地颠覆了过往,他强迫着人们忘记了他的名字,他使人们重新给自己命名,那是一个尖刀一样不容置疑随时随地能够洞穿一切的名字——疯子。是的,疯子。他终于可以不必负疚不受委屈可以随心所欲释放自己可以破坏一切想破坏的规则秩序。比如一只碗,他喜欢听碗摔在地上的声音,他把每次从铁窗口送进来的青花瓷碗掼在地上,脆裂,生动,后来是钢铝盆,也被折磨得坑坑瘪瘪的。他最后用力把自己像一个破碗一样掼在地上。他心想是到头了,到头了,他叫着妈妈,妈妈啊!
  九哥向这个世界发出的最后的嚎叫会是什么样的呢?我没有听到那声呐喊,但是当亮眼含着泪水向我诉说那景象时,我浑身上下有如芒刺在身,最后的那晚他凄厉的喊声一定有人听到,可他平时也总是狂喊乱叫的,况且那晚又那么冷,谁也懒得起来看看。村庄陷入睡眠深处的寂静。是溜早的人最先发现那间已成断壁残垣的焦黑的屋子还冒着浓烟。那时九哥早已停止了生命在大火中的舞蹈。当警察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人们发现九哥高大魁伟的身子已经烧焦抽成了不大一点,那有如婴儿的睡姿,仿佛是在母亲的子宫,而那条被他磨得光光的寸步不离的拴着他的锁链,像极了那条创造生命奇迹的脐带。
  九哥我始终没见过。我记着亮告诉我的那句话,我在那个村子里住了好几年,始终遵守着他的嘱咐。但九哥盘踞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我无法理解对一个一生也无缘得见的人,为什么自己却那么顽强地把他想像,直到那天以后,渐成了一种想念。我总是想像九哥在黑夜里点着火柴的样子。想念在村东头的九哥也是渴望着温暖,渴望靠近光亮,哪怕火柴的一丝光亮。这种一厢情愿的想念几乎随时莅临,使我在漫长的岁月里感受到一种沉重,这种沉重久久地驻扎在我的心灵深处,让我负重行走,紧贴着泥土。
  琴
  刚住进这个村庄时,琴很是端庄秀丽的样子,四间大瓦房,亮亮堂堂。琴的丈夫四福子和我们家是本家,过年时新媳妇琴夹在几个妯娌间来拜年格外地惹眼呢。人们夸四福子有福气的时候,琴矜持地抿着嘴,羞涩地笑着。这种笑与她后来的那种肆无忌惮的表现简直判若两人。其实我对琴有一种强烈的窥探心理,即使这种以同情的名义的窥探依然使我极其不安,所以我始终不敢太走近她。琴的“弦”断的过程,是一个美丽少妇滑向悲伤绝望的过程,没有人洞悉并加以阻拦,而我终于明白了那种不安就是内疚,它开始于那个白天。
  “村里人都说蹊跷,两个疯子一下子都死掉了肯定有蹊跷。能有什么蹊跷,纯数巧合,也是命啊。早晚的事,没想到赶一块儿了”。在一个本家侄子的婚礼上,从没和我说过话的四福子和我说起了这些。我总是想问问琴的事,可是我不敢。所以当他和我说起那些话,我有点惊异,更有些感动。
  今天想来,四福子之所以跟我说起九哥的事,只是一个铺垫,他实在是想跟我说说琴,四福子温温吞吞的,我想像不出这样的四福子怎么会下手打人呢,一定是村里人加的佐料,而且他的话语里充满着对琴的怜惜。他说琴很有天赋,只是太过于刚强了,这样的人才容易折断,就像琴弦,绷得太紧就容易断。真的可惜了。他说你四嫂(琴)不是讨厌的人,这不都走了这么多天了我一次都没梦到她,原来屋子里好赖还有个人跟你吵吵闹闹的,可现在……她心里憋的慌啊。她喜欢你的文章她说就是有点看不懂我还跟她说那是她学问浅呢。
  那天,当四福子跟我在嘈杂的院子里说起“你四嫂”,我几乎要流泪了,我何尝当她是我四嫂过,我注意她也许也和村里人一样是对一个有过特殊病历的人的好奇呢,我对她敬而远之,我没有走近她和她多说几句话,虽然我总想找机会跟她说我们要学会随波逐流的生活,要和大家一样,好好活着,然后抗争。但是我终究没有找到机会,现在她连这最后的机会也带走了,走得无牵无挂。我看过她在村里唱卡拉OK,很棒,那时她是那么活力四射,完美的舞台感觉简直迷住了我迷住了所有看客,她就像一位真正的明星而且很能调动观众的情绪,她语速极快让人的耳朵应接不暇来不及消化,让人怀疑那话是不是经过大脑传输出去的。如今歌声仿佛还在,琴却已是一缕青烟不知飘向何方了。
  现在我来告诉你琴的事情。你听不听都行。可我总觉得琴和我有着某种相似。但我或许比琴幸运,我像一朵向日葵,始终是要找寻明亮和阳光的。无论多么阴霾的日子我的心中始终断不了对阳光的念想。
  就在九哥点着火柴的那晚,四福子的媳妇琴失踪了。
  琴又穿上了结婚时的红袄红裙,纱巾围在腰间,像极了戏里的巧儿。丈夫照例睡得昏沉沉的,他不再在意她,任由她折腾。他说她作践他,也作践自己。琴也已经不在乎。琴仿佛听到了某种召唤,我就要去,就要去,这次谁也别想拦着。琴蹑手蹑脚推开屋门,一脚插进黑暗里,她才不怕黑呢,黑正好。琴悄么声地拧开栅栏门,她兴奋极了,两支手臂向上一抬,把手里的手帕一甩,手帕可忘不了,那是她心爱的道具。她迈着细碎的舞台步朝村外走去,边走边唱,“这一次我可要自己找婆家啊……”
  结婚就是一场以自己为主角的戏剧,喜剧亦或悲剧,观众和演员都蒙在鼓里。而琴却明白,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自己想要的生活早被人带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次一定要把他找到,不能让他空等了,我要跟他离开离开离开!”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也记不清哪对哪,她只顾着走,飘飘的,气儿有些不够用。清醒的时候她想自己的身子是彻底糟蹋了,两次流产,孩子一个都没落住,烦人的日子,好在他不再打自己了,他也被折腾的够戗。她忘了自己原来的模样,还能不能被认出来呀,人家还要不要我呢,我是不是让人家等得太久了呀?许多的事都伸着尖尖的刺往脑袋里钻,头又疼起来,她忙蹲下抱住它,她总是这样保护它,“别打,别打。”她哀求着。等到站起身来琴一下子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忽然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去干什么。琴在太阳升起来时,在走出了十里路后又陷入了从身体里隆起的巨大的混沌。琴已经习惯用这样的方式使自己逃离疼痛,每当这样的时刻降临,琴就觉得自己胜利了,身上的和心里的疼都没了。
  冬天的太阳就是懒,当小村里的人们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准备不喜也不悲地迎接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听到了九哥惨死的消息,还有四福子的媳妇走掉了的消息,这两个消息委实让人震惊。
  “哎,该走的都得走。没法不走,早晚都得走。”在小叫驴家的火炕上或是拐子六的方桌旁,斗着纸牌推着麻将的婶子大娘们,又有了提神的话题。“九儿啊,可怜啊!可惜他妈走了。可那闺女来时是多俊哪,愣给糟蹋成什么样子。”“也不能怪四福子家,听说来时就有点那个”,雀子指指脑袋,“是因为搞对象让人给甩啦。”“可人家也是讲明白的啊,他们明知人家闺女有毛病,还不好好待她,也是命不济呦。”“快别操心别人了,出牌。”
  四福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琴爱说。四福子嫌她唠叨。夫妻之间就有了大大小小的争争吵吵。琴怀的孩子都没超过四个月就胎死腹中,琴的身体和精神垮下来。四福子的话多起来嗓门高起来,琴却哑了。后来一些小事就会使琴歇斯底里,摔盆打碗,长哭短嚎呼天抢地的,惹得街坊四邻都来“劝架”。四福子打得琴没处躲没处藏,抱头蹲在地上哀求。再后来再闹再打就开始了往外跑,凭着这种很发泄的惯性,终于成为一种表演,终于感觉不到痛。琴开始披头散发,开始毫无顾忌地放声歌唱,甚至在凌晨4点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琴终于可以真正的淋漓尽致了。
  琴本来应该,至少能够站在钢琴旁,背着手挺着胸纵情歌唱的,或是站在各种各样华美的舞台上。琴的丽质天生,嗓音清亮,她的儒雅飘逸的音乐老师说她是一块难得的好料。
  哥要娶媳妇。哥早到了需要娶媳妇的年龄了。可是哥还没娶上媳妇。哥和爹心里急啊,他们一急家里人就没好日子过。懦懦的娘只有哭泣。本来是已经接到了音乐附中的录取通知的,那是一条通向舞台通向光明的路,生生给堵死了。爹和哥都说别上了,得多少钱,你弟还得念书,你早晚还不是人家人,再说,千人瞧万人看的一个姑娘家卖唱不嫌臊。音乐老师骑车去找爹和哥说去,没过五分钟被骂了出来,年轻气盛的音乐老师一边推车走一边嘟囔可惜一棵好苗子怎么生在这样的人家。琴躲在院子外看着音乐老师骑上车连头都没回,琴想喊声音没有泪却涌出来模糊了脚下的路,淹没了未来。
  天下起了雨,夹着纷纷扬扬恣恣意意白色的雪。秋很深了,有了冬意。头发散乱,目光暗淡,衣裙飞翻,从人前走过一个行迹可疑的女子,她继续向前,前面就是那片白桦林。糊里糊涂精疲力尽的琴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来到了这里,天知道她怎么就又找到这里呢。这里有着她青春生命的短暂欢娱与安谧,琴的绷得紧紧的弦曾在这里纯纯地颤动着。这片白桦林,它,只有它懂得琴的心,那年因为没能来这里,琴又一次也是永远地错过了幸福的快车。今天,竟然又找到了这块可以托付身心的领地,就像一种归依。
  琴的鞋早走掉了。两天两夜滴水未进,琴疲弱得脱了形。袜上粘满了泥,露在外面的脚趾见了斑斑血迹。琴匍匐下身去,积攒点力气后又仰起头,琴看到了那些眼睛,那些依旧长在白桦树身上的眼睛,像极了谁的身上和心上的伤口。琴依着一棵树仿佛依着当年的一个梦,琴伸出瘦弱的手指抚摩着树的眼睛,他们相望着,一如从前。
  多好啊,从前。也不太远,几年的光景。还不算太破碎,琴的心。
  琴哭过求过挣扎过,琴最后对自己说,算了吧认命吧。干活吧。干才能活呀。很苦很脏很累的活,这些琴都忍得了,忍不了的是那些人,女人,她们胡数八道骂街像吃饭。一个文文静静秀秀丽丽的大姑娘像一朵粉嫩的荷花插在烂泥塘,忍不了也得忍,忍字心头一把刀啊。她不说话,她也不笑。但她憋不住要唱。她银铃般的嗓子痒啊。哪儿唱去呀?白桦林。唱给谁呀?自己的心。她天天下了班拐个弯,来到学校东边的白桦林,依着白桦树有时还能听到钢琴声,那是最美妙的声音。她忘不了啊。
  终于有一天,重新见到了他,和钢琴一样美妙的音乐老师。他们在彼此的眼眸里寻找到自己,刹那,咸涩的潮水淹没了一切,他张开了臂膀,她扑到他的怀里……那怀抱就像白桦树一样坚实可靠。他摸着她的头说哭吧哭吧尽情哭吧可怜的姑娘。
  于是,所有的苦难都变得无足轻重了,爱情的甜蜜像洁白的雪覆盖了一切。哪一天呢,他忽然对她说,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考音乐学校,要不咱当兵去,反正你不能这样就埋没了。走吧去寻找新的生活。我陪你。好吧!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仿佛她早就期待着他有一个这样的决定,带着她实践梦想。或许,她也根本不在乎上不上学,埋不埋没,一个纯情女孩的心中,爱始终是超越一切处在至高无上的位置的,成名成家都不及有一个互相搀扶,风雨相伴的爱人重要,所谓事业只不过是退而求其次,反正能够和他在一起就好。明天,就明天!一早,在这等我!
  她回到了家。她的后来的短暂的生命时光都活在一份追悔里。没有了明天。因为明天到来的时候,她没能走出家门。昨夜,哥就发现她在收拾衣服,哥就悄悄告诉了爹,爹就在第二天堵住闺女的去路。“你去哪?”“上班。”“上班带这么多衣服干什么?”“穿。”“穿,穿,穿你娘个头。早听说你在林子里会人,你要走吗?跟着别人?我白养你这么大。你哥还没娶上媳妇你就敢嫁人!反了你了!大麦不熟小麦熟,你哥还娶不娶,潘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我什么也没做!我哥娶不上媳妇也怨不得我呀。”“怨不得你,怨不得你还怨我呀。”结婚是哥的肺管子,捅不得,哥窜上来,夺过琴手里的包,给了琴一个嘴巴,“今儿你要是迈出这门,我就打断你的腿废了那小子。”一阵急火攻心,琴栽倒了,哥踢了琴一脚,“滚回屋去,别在这装蒜。”琴被弟弟和娘拖进屋就晕过去了。
  小弟跑到白桦林的时候他正在焦急的等待着,小弟说你快走吧我哥知道了他说弄死你,是我姐让你走的我哥可能也追来了你走吧快走吧别等了。
  该走的都走了就剩这些树。琴躺了一个月后起来了,起来的琴忽然变了一个人。疯疯醒醒两年后,有人给提四福子,不嫌弃琴,他爹就像甩掉一个包袱一样廉价处理了她。
  那天在白桦林边,一个牧羊人发现了一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女子,瑟缩在雨雪里,就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和出生的村庄。那人以最快的速度找来了她的家人。她的已经成了亲的哥哥带着几个人,都没让她回一趟家,没吃没喝顶着雨雪就给送回了婆家。
  第二天琴就咽气了,什么话也没留下。
  清水出芙蓉
  ——解读季晓涓的文学创作
  石松茂
  一 个性独特
  季晓涓赠我的《以雪的方式爱你》两本书,一本是散文集,一本是诗歌集,(以前她也赠我两本书)已经一年多了,有关对她的评论我也看了不少,作序的都是名家。我本来就职小位卑,不敢妄自尊大胡言乱语。作为她的诗友,我是有话要说的,说的如何?评论的如何?完全凭我的个人理解。
  阅读季晓涓的创作历程和心理历程,总的感觉是,她很清纯、本真。对诗的痴爱,对散文的多情,构筑了人生的一道风景。
  是的,纯洁的本真,语言的优美。无论散文或者诗歌作品,都是一种不加修饰的情感流露。其语言凝练而有张力;富有哲理而含蓄;寓意丰富而深刻;诗情诗意有回味;蕴含宣泄情绪而有力度。作者致力于散文与诗歌创作多年,佳作不断。不仅获过奖,还出了几部专著。她不仅擅长美文创作,还喜欢诗歌创作。美文应该达到用文字绘画的程度。她的情感世界与个性风格,就像一幅清新淡雅的乡村水墨画;一如芳草萋萋的原野上采花的村姑;远远望着蓝天白云下,听牧童的悠扬笛声,沿着撒满阳光的河流追逐自己的梦。诗歌更是语言的高度凝聚与升华,“最真的我在诗里/最真的诗在梦中/一生,我只想/写好一首诗/做好一个梦/鸟儿在诗里飞翔/花儿梦中开放”(《诗梦人生》)。
  说心里话,我在她的散文集和诗集里,并没有发现像某些作家那样用“技巧”和“名气”的方式出现,使自己的内心世界和思想意识被一种包装或是外加的美掩饰起来,她的独特个性就是率真,纯洁地敞开自己的心灵,用作品自身语言突出的个性、情感的内在和思想的内涵,彰显出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纯真与性情世界。
  俗话说:“学问根深方固道,功名自到水成渠”。
  掩卷沉思,很有一些不同于一般的感受。深为作者的修养和灵气,情为诗所系的襟怀,开放而又严谨的创新意识,饱满而又本真的素质,视文学为生命的精神所感动。
  季晓涓是在平凡的事物中,借助诗的语言载体,将生活的美提炼、熔铸成艺术的美,情境的美,力求做到情景交融,情理交融,和谐统一,表达了作者为人、为文的人生价值,在读她的文字内容里,你能感觉到深层的人生思考和对真善美的执着追求与真诚礼赞。
  也许对生活,对人类的爱与关怀,特别是积极、热情的人生态度在作品中的表现,既然同自己的心灵忧郁及苦闷的微妙心理也不会在诗里表现得特别突出,可以说她的散文创作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语言也是自身感悟的自然流淌。
  读了她的那些散文,感觉以季晓涓的性情,也许更适合诗歌与散文创作;我没有看到过她的小说,季晓涓似乎就是创作散文的天使,因为她的散文细腻而不矫情,纯朴而不妖艳,饱含着丝丝缕缕不尽的情愫,无论诗歌还是一篇散文始终贯穿着明丽的心灵脉动。
  读精美的散文好比品一杯清茶,感觉很淡很淡,然而,当你以一种特有的心情去细细品尝时,你会发现越品越有味道。所以说,精美的文章有时不是读它,而是读后的品味,从中体现作者对人生的思考,以及作者给你创作的那种美的境界。
  我想,在书的海洋里,散文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闪耀着自己的光彩,这些光与彩是任何作家都想达到的,尤其是那些精美的篇章,一如星夜中的光明,将文坛装扮得分外妖娆,令人目不暇接。但是,我们的心境与情绪是决定对真善美认知的态度。
  摆在我面前的散文与诗集读本,正期待着你将她打开,让你领略其中的光与彩、情与景、人与事的诉说,或许你读某些篇章的时候会产生心灵的共鸣,是的,只有与心灵的碰撞,也许你正困惑时遇到了一位智者在对你进行交谈,在茫茫人海中偶遇知音一般,让你感觉生活是如此的美好而富有诗意。
  美文歌颂时代,富有启发,蕴含哲理,作者及风格的代表性,细读她的散文集,有一种登泰山而小天下,干渴的征途上而遇一条小溪那么神清气爽。
  精美的文章就是多元启迪人,陶冶人生情操,开阔文学视野,有助创作灵感。当然,你得一意孤行地徜徉经典中,品读、思考、回味,才能有所发现,有所创作、有所收获。
  应该说一个人在其一生中,阅读一些文辞优美、思想性强的文章,不仅可以提高文学修养,而且还能启迪心智、陶冶情操和领悟人生。是的,我们欣赏大师的经典之作,也欣赏季晓涓的纯情文字。当然,我是从我的角度去品味文章的内涵、情境、意蕴、哲理,在给我以心灵的愉悦享受的同时,也为我们带来更广阔的想像空间。
  是的,美丽的文章是为朋友为读者走向光彩亮丽的人生架起一座知识的桥梁。走在上面可以许下美好的心愿、追赶人生的理想。
  二 痴情依依
  去年天津青年作家季晓涓赴京参加全国首届“真情人生纪实散文征文”颁奖大会,与来自全国各地的200多位作家一起,走进了人民大会堂。
  “本次全国大赛由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中国散文学会联合主办。组委会名誉主任由全国政协常委、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会长高占祥担任。活动自今年4月启动以来,收到了来自全国作家及各行各业写作者的参赛作品1万余件,创下近年来纪实散文征文活动数量之最,在社会各界引起广泛影响。原中央军委副主席迟浩田上将的《怀念母亲》获特等奖,著名作家梅洁、史光柱等的10篇作品获一等奖,北辰青年作家季晓涓的作品获得二等奖。
  当全国著名作家石英听说季晓涓是天津北辰人时,高兴地说北郊区,我太熟了,你们的文联主席叫滑富强。季晓涓告诉他,北辰现在的变化可大了,欢迎您来北辰。他说有机会一定去。”
  “我冰冻的爱情是热到了极点/反而以冷对你了/我是这样沉默无望而洁白地爱着你/甚至不想让你知道/雪就是我”。
  这是诗人《鸟语》诗作中的闪光语句,以自己的独特感觉倾诉爱情,不流于行式,她不是在自己的作品中给你谈诗词、谈风月。也不是拘泥对古典诗词字面的理解和注释,也非传统意义上的简单赏析,而是一种风格独特、感情丰富的诗作。她用清丽、感性的笔调,优雅的心态、飘逸的叙述,描绘出唯美、动人的爱情画卷,引领读者倾听一段段经典、震撼人心的浪漫故事。诗人的真性情。似笑非笑的嫣然,执迷不悔的凛然,心照不宣的释然,文静清丽的超然,让我们在欣赏她的文章中恍然……
  季晓涓的创作来源于自身的体验,她对城镇、故乡、阳光、河流、爱情、亲情,甚至身边的一草一木,无一不牵动着她敏锐的观察力,并在创作中源源不断地体现其创作力。而她的灵秀创作又不拘泥于自身的体验。这在女性写作的细腻世界里,揉合了刚毅和深沉的独特元素。使她的作品流动着生活的芬芳气息,又充溢着艺术的才气。感觉她的作品主题丰富,苦甜交织,意味淡远。
  我读她的《一个人的爱情》到《怀念是一种湿漉漉的情绪》,能够领略作者的柔情与豪气。就像爱情你没有经历过,却也相信真爱的存在。她是以自己的声音呼唤,以自己的痴情钟情于诗,视诗为生命的少女走向成熟的女人。她始终不渝地相信爱情在最醇美的时候,却可以跨越人生的生与死。
  如果说语言是衣饰,思想是骨骼,那么灵魂就是血肉。季晓涓的语言是优美的也是动情的,是优美的,就像一只花丛中的蝴蝶,在花的世界里,从容地飞翔和感悟,把自己的血肉通过语言的载体,让思想的骨骼化作沟通的桥梁,恨不能把所有美好的事物献给读者,是的,她感动着我们也鼓舞着我们。让我们爱不释手,流连忘返。沉浸在一种美丽的境界,仿佛挽着美丽的梦追赶着蝴蝶醉入花丛。
  季晓涓的创作是勤奋的,创作态度是淡然的,她在用自己的语言构筑一个精神王国,她是有着极好的天赋与聪慧的,如果环境厚于她,前程更加美好,我的感觉就是:她仿佛就是为创作而生的,她也在创作中享受着美丽,享受着人生。
  她的诗作清新、淡雅,她的散文轻柔、亮丽,有时你会觉得作品中诗情画意又是综合的,叙述语言中有诗情,诗句中有禅意。既不是道家的消极入世,也不是佛教的超然忘我。她就是她自己,为自己的心情而歌,为真善美而创作。
  可以说,很久以前读过她的一篇散文,更多的应该叫散文诗,凝练的语言概括了对人生的感悟,对爱情的崇敬,以诗的形式,“夜晚的信仰是黎明/黎明的信仰是太阳/梦想的信仰是爱情/爱情的信仰是心灵/河流的信仰是海洋/我的信仰是亲爱的党”——(《河流的信仰是海洋》)
  作者对大自然中山水草木是虔敬的,与人交往总是心怀善良的愿望。她没有让诗染上凄凉、感伤又悲壮的意境,既然她自己拥有忧伤但带给我们的是一种美好心情,总是那么积极向上,在写作和创作中,有意识和无意识地正在建立一种不朽的精神世界,以广阔思维空间为背景的对人生的思考,以优美、淡雅、深情的文字,构筑人格力量的精神大厦。
  季晓涓的心性自由,自我定位又是皈依于佛门那般虔诚,她心地善良、愿望美丽。我们能够明确而具体地感受到,作者的抒情和审美价值取向像是鲜艳的花,永远爱着阳光。不能说她生性超然,许多往事已不容回头,因而热情在心,意气在胸,行文之中外柔内刚,文若其人。
  三 生命创作
  用情感用血肉构筑理想的精神大厦,是季晓涓一如既往的创作心态。《水边》“永远无法漠视。无法让自己无动于衷。当面对一条河流的时候。”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对于河流,我有着与生俱来的永不衰败的眷恋和冲动。除了我自己。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这世上最爱我的人,他早就住在水边。我带着他智慧的预言孤零零地生活着。”
  读一读她的散文《水边》,让我感觉她是美丽的,也许美丽的不是水,也许甚至美丽的不是这条撒满阳光的河流,美丽的实在太多,也许美丽的不是文字本身,而是我们的心灵。是的,作者的心灵一如清澈的细流,融着阳光,流淌着生命的赞歌。
  无论写什么,她都是以善良的心态看待人和事,既然自己处在烦恼的生活片刻中,却也有火热的心肠,为了爱,为了希望,为了认识世界,一句话:为赞美生命而纵情歌唱。
  作者少年的好奇,青年的理想,近于痴情的爱好,终于把心血文字展示出来,就像初进考场的学生,有几分自信,有几分怯弱,直到文字成集,在全国获奖,进而忧急伤感的心情豁然开朗,不禁为那美丽的诗文而顶礼膜拜,从而对父母、对生活、对生命与世界都充满了感激。
  好奇能够让她捕捉闪光的奇思妙想,细小入微的敏感,谨慎小心的敏锐,感受生活的情趣。作家的忧患心思也是格外深沉的。用文字成全自己,用真情打动读者,成了她一种心灵奔驰的独特真实与新奇。也恰恰是这样的真实与新奇,才能打动更多人的心灵。
  阳光与河流,清晨的一朵小花,细若游丝的语感驾驭能力,竟然意外地从从容容地体现出来。我被作者感动了:她想到是如何用笔播种美丽,想到有关生命的宝贵与尊重,在细微中拓展了事物的内涵与外延,并让自己的思想精神升华;正是她能够注意到细致入微的事物,正是因为她有好奇的心灵,纯洁的心性,对生活的热爱与好奇、观察、思考,从中细细地品味,如涓涓细流,捧一缕心思,在皎皎明月下谱写着人生的壮丽篇章。
  一个女人的爱,究竟有多么细腻,多么奇特,多么质朴,那么就应该好好品读一下她的诗,她的散文。我们在细读与欣赏中,同时也能够感受到作者的个人情感世界,生活情趣,以及那动情的遐思和语言的美妙,更重要的是,驾驭语言时从中让你感觉到她的思想火花。
  四 眺望未来
  一个精神世界丰富的人,势必对她所处的世界有着与众不同的理性认知、人文关怀、纯朴的热忱,对生活充满着感激之情。不像那些世俗的人,环境变了位置变了也会自然而然地受到环境污染。伪善的生活,一副假面具带给世人。做人为文,首先是做人。没有德行的人,甚至是背信弃义的人最终也只能是昙花一现。
  季晓涓写着一手清新亮丽的文章,怀有菩萨心肠,透过她的创作与作品,可以领略她的风采,感受她的精神世界。我们就能够感受那种情怀的热情。是的,我们应该拥有一份心情,奉献一份关爱,为人生为自己为他人也为艺术。
  我发现她的文章多处写对河流的留恋,对故乡土地的关爱,对老师的感恩。这正中了古语,智慧的人爱水,仁厚的人爱山。
  纵观全部文章,可以看出,关怀是无处不在的,对人文,对自然,对社会,对历史的关怀,如《大地的爱》,《眺望生命远处》,《生命的行程》等文章,让人感到作者胸怀博大。气质高雅,心性自由,热情奔放。同时她在书写关爱的同时,又总能让你感受到,作者优美的笔触和动人的抒情,从而凝聚成一种独特的审美态度,为人处事光明磊落。人很单纯,却没有世俗的伪情。
  “人生就像汪洋中的一条船,不奋力拼搏,就会随波逐流。”——〈《无悔》〉
  “我是一条源自清晨的涓涓溪流,年年岁岁,缓缓流淌在与海相会的愿望里。我没有壮观的波澜与潮涌,因而永远不会洗涤泛滥。我静静地流淌着,终生的努力只是大海的涓滴,或许我一生也不到大海,而是在中途消失,只剩下干涸的河床。我的水流顺着自然的方向,默默滋润着流淌过的地方,我的生命即使消逝也没有什么遗憾和惆怅。”
  “我是一条源自清晨的涓涓溪流,我静静在我和源头和路上歌唱,想起大海真的有些渺茫,我也许会显得忧伤,但没有绝望。在生命的尽头,我会遇到一些水流,我要高兴地汇入永恒。”
  是的,这就是涓涓流水的生命,任凭前进路上的风雨,她一直走,不回头。
  她很包容,也能忍耐,用心承载着仁慈,心境平和地走在大地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心中怀着感激与诗情,期待美好的人间绚丽灿烂,正是由于那种包容和等待,那种无所不在的纯朴和承载,以及痴情的程度,才能安然拥有源源不断的作品问世,用优美的文字弥补人生遗憾,用真情语言感谢生活,用诗意的画面慰藉人生,挽着幸福一路走来,目光永远注视着远方——
  结束语
  我曾经专门为她写过一首诗,不是她长得多么美丽,而是读到她的诗感觉才美丽。诚然,因为她可爱,诗歌或散文创作格外纯真,善良,总是怀着美好的愿望,所以才美丽。
  “来自乡村,居住城市/爱着阳光河流诗性灵敏/心血著述为生命而歌/过眼浮云,悟得人间真情/云淡风清读书创作很美丽/修于心表于外,外柔内刚/从不张扬也不做作/富有四季如歌的深情/女性的魅力和文字相伴/含蓄而低调的情愫/叫人无法拒绝的诱惑//一如撒满阳光的河流/风度中透着修养与情愫/才情横溢,人很温暖/用心书写着爱的琴韵/美丽谦和,睿智机敏/像一只智慧的蝴蝶精灵
  动静皆美丽、自然、迷人/纯洁本真,怀抱阳光/暗香浮动,疏影倾斜/这样优雅的女人让人惊艳/清淡如菊,芳雅似兰/冷静如梅,虚怀若谷/这样美丽的女人让人深思/那种对生活安静追寻的从容/充满玫瑰色的理想/看到她,一如聆听古典音乐/感受康桥下柔河的绿波荡漾/风雅中释放诗意的情趣/美与浪漫装点诗意生活/清澈的眼神,迷人的忧郁/书写你与众不同的气质/微笑着生活微笑着做人/文笔优美,内心优美/风姿绰约,芬芳起舞/女人魅力从华章里流光溢彩……”
  我相信,文学不会消失。这是时代与人们审美情趣的精神需要。只要有人类存在就会有文学。季晓涓的创作清新而恬淡,简单而富有哲理,读来一如喝了醇酒,品了香茗。
  我想,创作就是不断深入,不断思考,不断总结经验的精神劳动。了解基层,了解生活,理解人民的所思所想,所愿所望,以深邃的洞察目光,凌厉的审美锐气,以悲天悯人的情怀,用心血凝聚成的文字,展示自己才华,社会风俗画和人性光芒的心灵发展史。
  人的价值观的转换与震荡,市场经济的发展与壮大,尚待有志者去开掘,去思考,去歌颂。作家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经发生的故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也是生活与艺术的关系,比如对现实主义作家的文学观而言,就在于文学的最终目的就是阐述世界的意义,而且最终会归结到语言艺术之上。
  真诚希望你的小说更具特色更具思想性和艺术性。我耐心的期待着。
  愿季晓涓脚踏实地,矢志不移,自信人生,踏上实现梦想的高速公路,走向实现理想的精神家园!
  老庙台纪事
  刘学军
  那天老庙台村沸腾了,村民们脸上绽开棉花桃子般的笑容,看得出那笑是心底迸发出来的。为啥?他们村已经被国家确定为经济开发区。说实在的,这是村民们做梦都不曾想到的,自己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闭塞的家园,竟然一夜间变成了金凤凰,不喜上眉梢才怪。土地骤然升值,这对于地广人稀的村子来讲,真如同天上掉下了馅饼,这使得老庙台村马上成为人们眼中关注的焦点。人们都掰着手指头算,怎么算都是一脸的财喜气。四清也高兴得不得了,他是村长,这事怎么少得了他操持。村民们一趟一趟走马灯似的朝村长家跑,看着村民们中了大奖般满脸阳光。可高兴之余,村长四清却有些心事重重。
  要是冷不丁一提四清的话,一准让人想起那场运动,在一般人看来其实那场运动早已盖棺定论,也没有什么可怀旧的,用老百姓的话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可是有一个人却不这样认为,起码有些东西是可以反思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是四清的爹郑光明。郑光明当初是老庙台村的老支书,是一个秉性耿直而又固执的老人。
  正当人们沉浸在征地的喜悦中,巴望着早些兑现时,灵魂人物村长突然不见了人影。人们心上急火火的。
  有一天传来消息说,村长郑四清的腿折了。他的腿,既不是不小心自己摔的,也不是出车祸撞的,是让人给打的。听了这话你准会悸起一身鸡皮疙瘩,我的妈呀,是谁,那么残忍,活生生的把腿打断。残忍不残忍咱们先不说,四清的腿折了,是千真万确的。不然他怎么突然在村人眼前消失了呢?不知道这件事的村人私下里还在窃语,这些日子大喇叭里也听不到四清的声儿了。知道的人就会说,村长的腿,折了,是摔折的。
  听的人哦哦着,是那么回事呀。还有的忘不了添油加醋道,长期灌猫尿,不坏肠胃找上腿了吧?
  四清住在医院里,养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四清急得要疯,不惯。他跟医生护士吵,出院。闹得蝎虎时,医生和护士就过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现在怎么能出院,出院会落下残疾的。他说我这还多着事要办呢,村里事多,哪还呆得起呀。医生护士都很感慨,说他是好村官,住院了还挂念着村子的七事八事。啥好村官,他说,咱也就是替群众跑跑腿。
  说到这里,他脸不禁有些红。看见四清脸红了,医生说你太谦虚了。护士则在一旁接茬说,你没听人家说吗,现在有些人呀,说真话脸会红的,说假话脸反倒不红。听了护士的话,病房的人都笑了,四清也笑了,可脸更红,笑的别有意味。
  四清的腿骨折以后,他没有如实说是被人打的,而是撒了个谎,称自己是醉酒后摔的。这样一说,人们都信以为真了。是呀,如果这种事情处理不好,不但名誉扫地还会影响到自己的选举,所以他宁肯打掉牙往肚里咽也不能声张,那样我还不被他们鸡一嘴鸭一嘴满世界地传播。
  那天晚上郑四清又去喝酒,喝得很尽兴,可是没醉。然而在他回来的路上出事了,他被一伙人截住。四清一看,这些人一个都不认识。他一挥胳臂,说,你们想干啥?
  想干啥?
  找你算账!
  算啥账?
  算土地账!
  啥土地账?
  来人冷笑,郑村长真是光记吃呀,算你出尔反而的账。四清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脑子半刻也没闲着,分析着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终于想起来了,是黑七,对,准是这小子。想到这里便高声说,我跟你们没什么账可算。
  四清慢慢想起来了,的确是有这码子事,可那已经是跟黑七说明了的。起初黑七想买村里养殖场的那几十亩地,当时四清满口应允,说,哥们说了算数,没问题,随后还交了两万块钱的定钱。可是后来不知道是谁说漏了嘴,村里人知道了,一下子炸了窝,村民议论纷纷,说什么也不干,说要是卖了村里的土地就集体上告。闻到这个风声,最后四清不敢轻举妄动,加上这时国家对土地有了新的规定,最后四清吃不住劲了,头上如同又加了一道金箍咒。真要是卖了还真是玩火。四清思来想去,觉得这样走钢丝铤而走险太不值得。于是就找到黑七说明了情况,黑七起初说什么也不同意,本来吗,交了定钱就是成交了。黑七这样说道。说你把自己屙出的屎吃掉,我就同意。后来黑七虽然同意了返还押金赔偿违约金,可是眼神乜斜着,他耿耿于怀,心里很不舒服。
  黑七为什么这样看好那块地。原来他得知那块地要规划开发的,想低价买进再高价买出,狠狠地赚一笔,这样的买卖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可是没想到煮熟的鸭子飞了,他怎么能咽下这口气。黑七耳闻目睹着地价飙升,心里火烧火燎的,忿忿道:你让我破财,我让你生灾。黑七是他们这一带四村八庄的混混儿,是个心狠手黑的主,故得此绰号。
  当时四清也没当回事,可是今天这事,莫非……于是便想问个究竟,是不是黑七让你们来的?谁让来的这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你小子办事得长记性!
  郑四清腿断后不久家里人就知道了,家人在艾怨不幸中忙忙碌碌到医院去了。四清的爹郑光明没有去,家里也得个人,话又说回来他也不想去。去干什么?还吵闹吗?还呵斥吗?还是过过再说。
  上了年纪的人都顺其自然地患上一种通病,那种病就是当他们遇上不遂心愿的事情的时候便火山般发作。
  四清的爹这段日子很烦,他倒不是烦生活愁吃喝,他们家在当下农村是绝绝对对的小康,儿子是村长,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可烦的。你要是不当面提村长还好点,你要是提村长儿子,就立刻打雷刮风的。问他咋回事,他说儿子不听话了。他的话逗得人们都笑。可他不笑,他笑不出来。难道他们父子间有什么矛盾不成?
  四清的爹郑光明过去曾经是响当当的人物,在村里享有很高的声望。凭得是人性好,敢于仗义执言,敢于为民请命博得村民一致好评。
  自打儿子当了村长以后,他发现儿子处理村里的事情时,渐渐地引来村民背后的议论。老人受不住人们背后的戳戳点点,他时常敲打自己的儿子。可是每回说起这些事,儿子四清都是一脸的不屑,四清说都什么年代了,您还翻动这些陈糠烂谷子。四清的爹也急了,呵斥说陈糠烂谷子咋啦,要是放在“瓜菜代”还不人脑袋打出狗脑袋来。四清瞅了父亲一眼。对父亲的不和时宜自命清高不理解。心想现在的人们多精明呀,谁还像自己父亲这般自寻烦恼呀。这时他爹呱嗒脸一黑,愠怒道,我是嘱咐你小子不要忘本。四清争辨说自己心里有数,手攥把掐着分寸哪。四清的爹不爱听这话,驳斥道,有分寸的话都让你说了,没分寸事你又做了多少?他意犹未尽,继续指责道,有分寸怎么把村里的养殖场租给外人,不租给村里人呢?有分寸怎么村里的小工厂让乡长儿子低租占用,三天两头到外面喝酒?
  四清接过父亲的话头道,现如今吃香的喝辣的,啥都不愁为何不开开心心。四清的言外之意是想劝解老爷子甭瞎操心。郑光明反倒冲儿子吼道,扯淡,你这种做法我吃饭都不入肚子,你的做法对不住乡亲……最后儿子再也耐不住父亲的絮叨,甩手走了。气得郑光明直跺脚,骂四清真是坏了门风了。
  俗话说,纸里包不住火。四清腿折了以后,四清的爹忽然想到自己有好几天没去老庙台聊天晒太阳了,今天想去,于是就去了。
  老庙台过去是村里放电影和召开村民大会的地方,今天家家都有电视机,电影就不如过去放的勤快,可村里有大事开会时还在这里,平时占领这里的都是老人,这里也就成了村里大事小情的集散地。此时老庙台有几个人在那里说话,有的站着,有的坐小凳子,还有的席地而座。四清的爹来到近前打着招呼,人们哼哈着。往日老哥几个在这里神聊海侃很是开心,可今天却有些异样的感觉。他们扯东道西,看上去却好像村里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似的。四清的爹有些生气,尤其让他生气的是,过去一贯直言的老倔头也突然深沉起来,净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四清的爹心里想,从他们反常的举动猜测,他们一定有啥事瞒着我,不然不会这样的。四清的爹问大老倔最近村里有啥新鲜事没?四清的爹是在间接问四清住院这件事。可大老倔环顾左右而言他。这下四清的爹可恼了,说老倔你是咋着啦,娘们儿似的,一点嘎巴干脆劲儿都没有,一点儿也看不出以往的大老倔了。
  大老倔这才冒出一句,这两天怎么没看见村长。
  四清住院了。
  怎么住院了?前几天不还是好好的吗。
  哦,还不都是酒惹得祸,腿摔折了。
  什么?腿摔折了,怎么可能?
  那有什么不可能。
  大老倔满脸狐疑。怎么和我知道的不一样。他本来是心里纳闷的话,却不成想说出了口。四清的爹听出了岔头。冲着大老倔追问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大老倔见敷衍不过去,吭吭哧哧,我听说他的腿好像是让人弄折的。
  郑光明再也坐不住了,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像是给人打了嘴巴。他慢慢地朝家里走,脑子乱哄哄的。
  那天吃早饭时父子俩还说起村里换届选举的事情,四清对父亲说,您帮我找找老人拉拉票。四清的爹说那不是拉票的事,这要看你给村民都干了啥,不能现上轿现扎耳朵眼,急了才想起抱佛脚。四清又对父亲说,没啥大不了的,实在不行的话,咱可以给钱,一张选票一百。
  怎么能这样干,这事我做不出。
  四清“哧”的一笑,轻描淡写说这有啥,据说眼下都这样干的。四清的这番话惊呆了他爹的眼睛。胡说八道,这,怎么可能!可是当他看到儿子不容怀疑的神情时,不禁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别人我不管,你,不能这样干。四清的爹字字如钉,不留一丁点余地。
  那天下午的时候,四清的爹一个人由老庙台回家的路上,忽然被身后的一个声音叫住,光明叔你老等一下。他转回身,见是二强。就笑着问他有啥事。四清的爹喜欢二强,他有知识而且人性好,自己办着养鸡场,村民都说他发了。可二强财眼不黑,逢年过节便给村里的孤老户送东西送钱的。
  这时,只见二强从内衣口袋中掏出一把钱来,递给他。
  这是干啥呀?
  不干啥。
  不干啥给我钱做啥?
  这是四清的钱,还他。
  找他借的你还他本人去。四清的爹说。
  不是借的,是他白给我。二强说。
  你说什么?他,白给你?
  多少?四清的爹再问。
  一万。
  四清的爹倒吸了一口凉气。儿子啥时候变得出手这么大方。他隐隐的产生一种不祥的兆头。这时他不禁猛然想起早上爷俩唧咕拉票不欢而散的事情来。四清的爹猜想,我知道了,是让你帮他拉票。不是。二强解释说,是他想不让我参加竞选村长。
  四清的爹一愣,他有啥权利阻止你参选,这、这不是违法吗?哦,我明白了。四清的爹不再继续说什么。分手时,四清的爹语重心长嘱咐二强,别听四清的话,该参选参选,要是竟选上了,就好好干,那样才对得起投你票的人。
  说完,接过钱急匆匆朝家走。
  光明叔还没见数呢。二强喊道。
  错了算我的。四清爹回应。
  四清爹回到家里后,使劲捻点着一张一张百元钞票,每数一张都如同搬起一块沉重的石头,数得自己的双肋都在一阵阵隐痛。
  这就是四清吗?表面上看,四清只是个名字,可是在他的心目中凝聚着一个结,一个曾经的辉煌。至今骨子里痴心不改的是那句百说不厌的话,老老实实做人,干干净净做事。那个眼神,是四清,当时脸上挂着轻笑,现在做老实人,人家说你傻逼,干净,你儿子我够干净的。他一时语塞回答不上来,但他不是年老糊涂。他知道儿子的这种思想会指引他走什么样的路的。人的思想会支配言行。想到这里,四清的爹就继续规劝四清,做人还是规矩本分好,那样睡觉都塌实。
  最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四清不但在选举问题上打歪主意,还背着村民卖土地。这在四清的爹看来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脑子里装着一本如同他满脸褶子般的记事本,虽然陈旧且沧桑,一经打开,却是那样熟悉,如同打开窗子从外面涌进的阳光一样。
  或许正因为有这样的阳光,才昭示出一种生命力的坚强。他对自己儿子四清有些陌生的感觉,陌生的仿佛是电脑的光驱虽然还可以工作。然而因为光驱过于陈旧,尽管眼下没有任何故障,可是读得很慢,可见其工作起来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了。
  四清出院了。他是拐着腿回来的,村人瞧见他时,依旧那样客气热情。腿还没有好利索,村里人瞅着四清的背影一边议论什么,一边窃笑。
  四清爹见儿子出院了,自然高兴。那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话,也还是要说的,不是有句老话叫作老不舍心少不舍力吗。他对儿子说,四清,今年你是不是甭参选了。四清一激灵,为什么不?你身体吃得消吗?四清爹不无顾虑。怎么吃不消,你老看。说着,四清在父亲面前来回走着。四清爹看着儿子走路的样子有些伤心。他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儿子已经担不起村长这副担子了。
  这时,儿子止住了脚步。四清爹问道,你还走得了正道吗?
  这话一语双关,四清不由愣了一下说,我哪天没走正道?
  父子间的一场争吵这就拉开帷幕了。
  正好村里的会计梅子来了,爷俩只好休战。四清问梅子有啥事。梅子说,乡里刚才来电话通知村长去开会。
  你先等一下。四清爹说。四清问爹还有啥事?四清爹从里屋拿出一个用塑料袋包裹着的包,四清问里面是啥玩意。四清爹说是钱。
  钱?四清不禁心头一喜,眼前一亮,脸色也比刚才亮了许多。四清猜想,这准是老爹给自己的赞助费,要不怎么说,上阵父子兵呢。但是他不好意思拿那份钱。随即说还是您自己留着花吧。四清转身想走。别急,差点忘告诉你,这钱是二强送来的。听了父亲的话,四清愣怔一下脸有些发烧。心里暗骂二强不识抬举。他随机应变道,怎么二强的养鸡场不扩大了。四清爹生气道,我还没老年痴呆。四清见状,无言以对。他接过钱揣进口袋走了。
  看着儿子一拐一拐的背影,四清爹的眼睛越来越模糊。
  四清前脚走了,后脚就出事了。四清爹感觉天旋地转瘫软在地,村医心里没底建议赶紧快去县医院,随后四清爹被送进了县医院。四清得知父亲高血压住院,起初他并没有怎么往心里去。血压高,他以为输点液吃点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可是事情远远不像四清想得那样简单,四清爹住院不久,CT片子显示的病症是颅内出血,昏迷不醒。两天后,当四清从医生口中得知治疗没什么希望的时候,一下子凉了半截。
  四清爹最后还是没有逃过那一劫难。四清给父亲办的丧事很热闹,响器班子笙管笛箫和西洋乐器交相呼应,把个歌曲《父亲》捏吧的死去活来,撩拨得村人淌着大把大把的泪水,都说好人啊!
  当四清打开二强托父亲转交给自己的钱时,意外发现里面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道:四清,爹有句话嘱咐你,钱这东西用好了是好东西,用得不好就不是好东西。儿子,爹不想让这东西把你绊倒,爹不放心你啊……
  四清读完那张纸条,踉跄着扑倒在父亲灵前,发出一声撕肝裂肺般的长嚎:爹呀!
  月出
  半夜天
  张国华
  赵老汉这儿大不知是咋了,整天没精打彩的像是丢了魂。通常晚饭后都要到房前院子里转悠一圈,看看这架葫芦长没长扭儿,扒扒那凡棵冬瓜有没有下瓜,然后回来沏上一壶茶一边品着一边听收音机。可今晚却闷闷不乐只是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光抽烟。
  儿子大拴看出老爹有心事,不声不响地走到跟前:爹,您老是咋了,这几天怎么老是不高兴呀”?
  “高兴个屁!”老汉嗓门很高。
  大拴满腹疑云。“爹,你老如果有事就跟儿子说嘛,您还不知道您的儿子,什么事还不是和您-条心?”
  老汉仍不言语,大拴急着出去办事,只好先走了。
  赵老汉将烟袋锅往炕帮上嗒嗒嗒嗒磕了几下用力呋哧呋哧地吹了吹烟袋嘴仰靠被垛,双手抱头望着屋顶,两眼噙满泪花。
  赵老汉幼年丧父中年丧妻,生活中一直是一个不幸的老人。大拴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前半辈子吃了不少苦。但是时来运转,老汉到了花甲之年,由于党在农村的好政策,竟想不到过上了好日子。特别是近几年,由居住多年的砖底七坯房搬进了新盖的4间大瓦房,这是老汉过去连做梦都没想到的。他和儿子。承包的责任田由于老汉肯吃苦,大拴既勤快又能讲究科学种田,每年的收入在全村总是数一数二。再加上大拴这孩子懂事、听话,人们都夸这爷俩心眼好,是个厚道人家。大拴又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今非昔比,老汉自然生活得非常惬意。
  可是最近的一件事,无论如何使他也想不通:按照上级建设小康村的指示精神,他们所在的东昇村要在原有旧街道的基础上对整个村了进行重新规划。赵老汉的老宅子刚好在拆迁之内。老汉想不通,而儿子大拴却看不出有任何不同表现,所以这件事使他很费脑筋,也想了很多很多。
  下午,大拴回来了,老汉坐了起来了。他让儿子也坐下:“栓儿,你爹求你一件事,你也是村委会里的人,你说咱家那老房子不拆行不行”?老汉说着抹了一下将要掉下来的眼泪。大栓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明白了老人这几天的心事,起身为爹爹倒了一杯茶,递过旱烟袋说:“爹,村子里规划是关系到美化村容村貌造福子孙的大事,现在讲奔小康建设和谐社会,光是经济收入提高了是不够的。这件事上级有指示,群众有要求,村委会经过充分讨论按照咱村客观实际制定的这方案,怎么能因为咱一家旧房影响整个规划呢?再说……”
  “别说了,少给我上这个没用的课!我实话告诉你吧,”老汉显然有一些激动,“那几间旧房是有风水的,你知道吗”?
  “风水?”大拴如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
  那还是大栓的爷爷的辈上,由于贫穷爷爷奶奶过着流浪乞讨的生活。四十多岁还没有一个孩子,后来落户到东昇村靠乡亲们帮助才盖了二间砖底土坯房生了大拴他爹。大拴的爷爷临终前告诉大拴他爹,说这房子虽然破,但风水好,你娘我们俩落户到这儿才有的你,你记住今后无论有什么难处也要留住这三间房。年少的赵老汉靠乡亲们的帮助发送了爹,几年后又发送了娘。由于家贫穷,42岁那年才和大拴他娘结婚并有了大拴。那时大拴还不懂事,她娘也一再叮嘱大拴他爹,一是无论如何也要把大拴拉扯大,二是往后栓儿有了媳妇也要先住这几间老房。
  赵老汉一口气把这些话讲完。
  大拴是听清楚了,但他并不相信这一套。他劝爹,不要被封建迷信思想所迷惑。可爹就是不听。最后大拴又说:“就算是咱老房风水好,可是我想问爹,为什么咱家祖辈穷了这些年?这新房没有风水咱住进来怎么越来越富了呢?”
  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爷俩儿越闹越僵。大拴嗓门也越来越大,他说他爹是个老落后,死不开窍的花岗岩脑袋。老汉说不过大拴,越听越有气。他突然从炕上跳下来拿起鞋子朝着大拴打了过去。
  “呦!爷俩这是咋了?”本村姑娘李淑兰从外屋闯了进来拦住了赵老汉。淑兰搀扶着老汉慢慢坐下,并严厉地批评大拴:“你是晚辈,有话慢慢说嘛,干嘛跟大叔发这么大的火。”她劝赵老汉用不着跟不懂事的年轻人生这么大的气。随后冲大拴用力眨了眨俊俏的眼睛,大声说:“大叔,我好好说说他去,这么跟老人吵闹真不像话”!然后用力将大拴推出门外,回头又对赵老汉说:“大叔,你先消消火啊”!
  李淑兰是东昇村的妇女主任,今晚和大拴约定好是想去给孤老户王大娘去浇棉田水,谁知刚进院就听见爷俩的吵闹声,她本想在窗外听个仔细,可是见老汉已经动起手来,就迫不及待地闯了进来。
  淑兰推着大拴去拿工具,大栓不动弹,淑兰只能自己摸着黑到厢房里边去找。她找到一把镢铣,然后拉着大拴走出了院子。
  赵老汉靠在炕边上火气未消,他听到了外边的工具声,开始并未在意。可呆了一会,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心想是不是他们背着我偷偷去拆房了?是不是想先斩后奏呀!我豁出去了,和他们拼了!于是他下炕穿鞋带上门追了出去。
  这时候大拴和淑兰已经走远了。夜很黑,也很静。老汉蹒跚地朝着旧房方向走去。他走了一段路后听到路边机井旁传来淑兰和大拴的说话声,方知两个人是来开井浇棉田的。只听大拴说:“你真愿意和我结婚啊,我爹的思想太落后了,和你爹没法比,就拿今晚的事来说吧……”
  大拴说了许多他心里的看法,淑兰拦住大拴:“别说了,上了年纪的人了,难免受过去旧社会封建残余思想影响。思想不通就慢慢来嘛,像你这样和老人发脾气无论怎么说也是错误的。过去都讲孝敬老人是一种美德,何况如今呢,我看大叔这人蛮好的,全村人也都这么看。你不要再说这些了,赶明儿大叔消消火气我再去做做工作。”大拴说:“我就不信咱俩不住那间土坯房就生不出孩子来,那海南岛,吐鲁番,少林寺……”淑兰使劲推了一把大拴:“去你的!你再瞎说,我把你整到水里去!”
  老汉原本不知道儿子大拴处对象的事,可现在他完全明白了。他心想,拴儿这小子还真他妈的有两下子。李淑兰是村里出了名的好姑娘,我老汉真要有这么一个好儿媳,这后半辈子可就享福了。他又想,孩子们说的也并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全在理,反过来想自己在这件事上确实是有点顽固了。想着想着他竟然靠着路边的草垛睡着了。
  俩个年轻人边说话边干活,扒口,搭埝,检查田埂,直到把棉田水全部浇完。
  当他们扛着工具上路时,惊动了赵老汉,老汉赶忙起身往回走,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大拴问了一声:“谁”?老汉不吭声只顾往前走。淑兰抢上一步看是赵老汉,她愣住了:“呀!是大叔。”大拴一看是爹,一时不知道什么回事,他说:“爹,您这是?”
  “孩子,我,我……以为你们是来拆房的,就,就……”
  大拴和淑兰齐声说:“这怎么可能呢?您想不通我们怎么能来拆?”
  “孩子们,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那旧房你们赶明儿就拆吧。”
  大拴和淑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都笑了。
  上弦月从东方地平线上悄悄地露出了笑脸,皎洁的月光,洒满大地,整个村庄像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银纱。两个年轻人扛着工具搀扶着老人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二十二三,月出半夜天,回到屋里赵老汉才意识到,天已经大半夜了。然而今晚他却没有一点睡意。
  人在异乡
  树根20岁,有着农家人特有的纯朴和勇敢,然而,他就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乡,去邻近的县城打工了,但是,他不怕,他反而有些激动—外面究竟是什么样儿?
  娘给树根收拾必备的东西,特意把刚蒸出来的白面馒头用布裹住,然而,从布的间隙可以瞧见,馒头里加着晒干的肉片,树根知道,那是爹喝劣质酒时从不敢奢想的下酒菜。娘又把新绱的两双新鞋上下互相拍了拍,其实上面根本没有尘土,鞋被塞进了树根将要带着的破包里,这包鼓鼓的,不知道里面都是什么,树根没去想,他有些困了。
  刚要上床时,树根瞥见了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爹,月光恰好照在爹的脸上,树根想:“他的确老了,尽管他以前是个那么严厉,那么强壮的人。”的确,爹的双鬓泛着白光,脸上的皱纹像田间错纵的沟壑,爹的表情有些凝重,像是担心什么,树根没去想,他的确困极了。
  第二天早上,天一亮,树根就要出发,他怀着满心的兴奋,临走时娘和爹站在村头的老槐树旁,眼里泛着白光,树根没在意,他想,也许是雾水打的吧,这时,娘支吾了一声,但终于没有说什么,爹依旧在一旁抽烟,尽管烟锅里没有半点火星,
  树根说:“爹娘,我走了!”
  爹和娘说:“唉,走吧,注意身体!”
  汽车在漆黑的柏油马路上飞奔,树根望着窗外的高楼,充满着信心。
  下了车,树根赶紧去找工作,他看见一家餐馆写着:“招工启示”,他进了门,刚想开口询问,不料旁边的一个看着很刻薄的年轻姑娘说:“喂,注意点,这儿的地板可是刚擦的,别弄脏了!”然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树根的脸上顿时有种火辣辣的感觉,但他还是忍了,堆着笑脸说:“这里招工吧?”还没等树根说完,旁边的一个姑娘插话道:“招工?你还想到我们饭店上班,瞧你那土里土气的样儿!”
  树根的心一下子凉了,他走出门口,觉得高楼、汽车竟是如此的厌恶、恶心。
  他又到了好几个地方找工作,但依旧是冷嘲热讽,没人肯要他,他没想到,外面的世界竟是如此的小。
  天黑了,树根没有足够的钱租房子,只好到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他想着白天的种种,心里涌起了惆怅和悲哀。
  这时,他有些饿了,他想起了包里的馒头,树根咬了一口“好香!”馒头上还残留着家乡的白面和泉水的醇香,还有娘的气味,树根又翻了翻包里的东西,忽然,他发现了两张信封,那是两张糙黄的纸粘成的。
  树根连忙打开第一个信封,上面写着:
  “树根,当你打开信时,娘知道你很难过,但是,娘相信你,你很棒,你要勇敢,坚强,娘永远在家乡的槐树旁守望着你,这里永远是你的后盾,你生命的根。”
  树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连忙打开第二封信:
  “树根,爹也相信你,好好干。”
  树根知道,爹说话永远那么简短,树根也知道,不会写字的爹娘准是跑了好几里山路去请邻村的小学教员写信了。
  树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他沉浸在夜色中,然而他的心却突然涌出一片光明。
  他知道,他有了根,有了根的树终究会繁茂苍翠。
  第二天早晨,他满怀信心地走进了又一家招工的饭店。

知识出处

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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