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女生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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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039
颗粒名称: 浪漫女生
分类号: I247.7
页数: 13
页码: 4-16
摘要: 《浪漫女生》是由戴雁军所作的一篇小说,刊登于2007年第三期《七里海》。
关键词: 戴雁军 小说 《浪漫女生》

内容

2004年省师专录取的新生中有一个叫潘秀兰的女孩。潘秀兰来自一个偏远的小县城,那是本省一个最小的县份,总人口十八万,县城城关镇非农业人口不足两万,在当年的高考中,只有三名考生金榜题名,其中一名考取了天津大学,另一名考取了河北医大,第三名就是潘秀兰,考取了省师专。潘秀兰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激动地痛哭了一场,然后家里就大宴宾朋,潘秀兰的儿位老师被安排在首席,老师们也都很激动,说,没想到潘秀兰考出这么好的成绩,竟然一下子考取了省师专,省师专是本省一座很有资历的学府,二三十年代的时候是一座高等女子学校,培养出许多优秀女性,潘秀兰的班主任李玉华老师说了好几个在全国都很知名的女性的名字,包括李老师自己,她也是省师专毕业的。
  最高兴的还是潘秀兰的父母,夫妻两个端着酒杯给老师们敬酒,说,我家秀兰在学校复课一年,没想到真的能考上,这都是老师们的功劳,老师们辛苦了。李老师说,只要学生能考出去,我们就是累白了头发心里也是高兴的。然后李老师又对潘秀兰说,潘秀兰,这是你人生的一次重要转折,我衷心地祝愿你学有所成,将来回到县里,弄不好我们很有可能变成同事,我们学校的年轻教师太少了。潘秀兰羞羞涩涩地说,到时候我还要跟李老师学。但潘秀兰心里却想,我考大学可不是为了再回到这个小县城,这个小县城太小了,小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潘秀兰到省师专报到的时候学校里还很清静,新生报到刚刚开始,许多学生正在途中或者在家乡火车站的站台上和亲友们告别。潘秀兰像旅游者一样一个人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最先吸引她的是学校里的罗马式建筑,据说是当年英国人出资修建的,虽然已经经历了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却依然保持着它的高贵与不凡,在潘秀兰眼里,它就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不动而散,不矜自高,不怒而威。潘秀兰想到这些建筑今后就要与自己朝夕相伴,兴奋得一夜没有睡好。
  很快,新生们就像过江之鲫一样涌进了校园,几个唧唧喳喳的女孩子和潘秀兰住进同一间宿舍,一时间宿舍里乱成一团,大家忙着收拾自己的床铺,有一个女生却坐在床铺边哭鼻子,说,我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我在家里连袜子都没洗过。潘秀兰对此特别反感,本来她想帮那笨手笨脚的女生收拾一下,听她那么说了索性就一动不动,倚在床上冷眼相看,心里说,有本事你就卷起铺盖回家,读什么大学,待在家里作千金小姐好了。
  等到忙完了,有人提议大家互相介绍一下,哭鼻子的女生率先说,我叫郭夏夏,以后请大家多关照。然后大家都轮流通报了姓名,到潘秀兰报名字的时候,其他几个女生都下意识地愣了一下,有一个叫罗小鸥的冷不防笑起来,潘秀兰不知道她为什么发笑,说,你笑什么,有什么事值得你这么好笑?
  罗小鸥说,没什么,我只是随便笑笑。
  潘秀兰是一个心细的女孩,凭第六感觉她觉得罗小鸥的笑跟自己有关,但她实在找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她看着罗小鸥矫揉造作的样子心说也不瞧瞧自己那副德性,要笑就先笑你自己吧。但是接下来罗小鸥从自己的包里掏出许多零食,鱼片、牛肉干儿、果脯和话梅之类的东西,她把东西放在桌子上说,大家吃吧,喜欢什么吃什么,千万不要客气。
  潘秀兰本来不想吃,罗小鸥给她留下了十分糟糕的印象,她不想吃她的东西。但没一会儿罗小鸥走过来说,潘秀兰,你怎么不吃?你不喜欢吃零食吗?罗小鸥把一袋牛肉干儿和一包话梅拿给潘秀兰说,吃吧吃吧,大家都是同学,以后同在一个屋顶下生活学习,千万不要客气。
  潘秀兰看一眼罗小鸥,心想,不吃白不吃,于是接过牛肉干儿说,谢谢你。等牛肉干儿嚼到嘴里,潘秀兰想,罗小鸥其实挺实在的。
  没过几天,潘秀兰就明白了罗小鸥那天发笑的原因。有一天晚上,宿舍里只有潘秀兰一个人,罗小鸥她们去了图书馆,但是半路上停电了,罗小鸥和郭夏夏说说笑笑返回宿舍里来,屋子里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罗小鸥有些奇怪地说,人呢,怎么都没回来?郭夏夏说,我看见刘薇和沈丹她们到教学楼后边的草坪上去了。罗小鸥说,潘秀兰呢,我在图书馆就没看见她。然后罗小鸥就笑起来,把郭夏夏笑得莫名其妙,郭夏夏说,你笑什么呀?黑咕隆咚有什么好笑的。罗小鸥说,潘秀兰,我一想起潘秀兰的名字就觉得好笑。潘秀兰,多土气的名字,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她竟然还叫这种农村妇女的名字,听起来像个老大嫂。经她这么一说,郭夏夏也笑了起来,说,我老觉得咱们宿舍有什么地方不对头,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是潘秀兰这个名字在捣乱,这个名字真是挺可笑,我妈妈当知青时的房东就叫李秀兰。罗小鸥说,你看她的打扮,比名字还可笑,整个一个小城镇来的摩登姑娘,透着十分的俗气和落伍,更可笑的是她自己的感觉特别好,看上去傲气十足,真是有意思的很。
  潘秀兰胸中的火气在一点一点积蓄,最后终于忍不住一把撩开蚊帐探出脑袋大声吼,罗小鸥郭夏夏,你们真是无聊透顶,我叫什么名字穿什么衣服关你们屁事!你们回家去问一问,弄不好你们的姑姑姨姨祖母外祖母里面就有叫什么秀兰的,你们讥笑我跟讥笑她们是一样的!
  黑暗中郭夏夏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罗小鸥却满不在乎地说,潘秀兰,你在屋里呀?我以为你不在呢。我知道我们在背后议论人不好,但我并没有恶意。其实,我早就想和你谈谈,你的名字确实太土气了,你们家乡是不是有许多叫秀兰秀英秀莲秀花这种名字的女孩?
  潘秀兰恶声恶气地说,你管不着!
  罗小鸥说,看来你是真生气了,其实你没有必要生气。你认真想一想,你的名字确实不怎么样,据我所知,我们系里只有你一个人叫这种名字,这个名字不符合你的身份,它会影响你的形象,也远远地落后于时代。再看看你的穿着,紧身羊毛衫瘦腿牛仔裤,现在的牛仔裤都是筒式,紧身羊毛衫大街上处理才二十块钱一件,最要命的是,你的瘦腿牛仔裤下面竟然穿一双早就过时的舞台鞋,而且配了一双白袜子,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你知道吗,穿牛仔裤应该配一双旅游鞋。你这种样子站在马路边,人家准会把你当成乡下来的打工妹,没准还会问你肯不肯到小饭馆里端盘子,到时候你说尴尬不尴尬?罗小鸥说完这些就拼命地笑起来,笑声银铃般在屋子里晃荡,一下一下撞击着墙壁和屋顶。
  潘秀兰气得说不出话。
  后来,潘秀兰躺在床上把同宿舍几个女生的名字逐个想了一遍,吴晴、刘薇、苏纯纯、沈丹、郭夏夏、罗小鸥……每个名字都有些诗情画意,最次的一个也叫刘苹,这么一想,潘秀兰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名字真是太土气了。但潘秀兰赌气地想,我就是要叫潘秀兰,谁也管不着。第二天早上起来,潘秀兰用粉笔在门板上写了好多潘秀兰,写得笔走龙蛇酣畅淋漓,并且把那条洗了尚未干透的牛仔裤穿起来,脚上穿了白袜子和高跟皮鞋,时装模特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心里恶狠狠地想,气死你们!
  和罗小鸥吵过嘴之后,潘秀兰就打定主意不理睬罗小鸥,她觉得罗小鸥实在太可恶了,小小年纪嘴巴就那么尖酸刻薄,你自己又有什么了不得,仅仅因为你的名字叫罗小鸥就可以面对面地羞辱人吗?但罗小鸥却并不在意这件事,而且主动和潘秀兰说话,罗小鸥花钱很大方,闲了就到学校的超市去买各种各样的零食,有一次罗小鸥买了两袋奶油夹心饼干回来,宿舍里的人每人分一份,罗小鸥也照样分给潘秀兰一份,而且数量要比别的女生多,罗小鸥对潘秀兰说,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我能理解你,但你应该想一想,我哪一句说错了,我说的都是实话,如果你硬要对我有意见,那就说明你太小家子气了。
  潘秀兰说,至少,你应该向我道歉,不管怎么说,事情是你引起的,我并没有错。罗小鸥说,你真的很在乎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吗?其实,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潘秀兰说,你什么时候向我道歉了?罗小鸥说,我主动送东西给你吃,我主动和你打招呼,这已经是行动上的道歉,这要比说一千个对不起实在的多,你认为呢?
  潘秀兰认为罗小鸥说的有些道理,于是就和罗小鸥和解了,她把手伸给罗小鸥说,我们能不能成为好朋友呢?罗小鸥很热情地握住潘秀兰的手说,怎么不能?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当天晚上,罗小鸥就把潘秀兰拉到学校附近的红月亮咖啡屋去喝咖啡。罗小鸥老远就指着咖啡屋的灯箱招牌说,你看,这家咖啡屋的名字是不是很有风格?如果叫成大众咖啡屋或便民咖啡屋可就大煞风景了,弄不好,连咖啡的味道都会受到影响。
  潘秀兰有点不高兴,说,你为什么老是和我的名字过不去?我已经叫成潘秀兰,有什么办法呢,这又不是我的错。
  潘秀兰以前喝过咖啡,是雀巢还是麦氏已经记不太清了,她并不太适应咖啡的味道,但为了不让罗小鸥笑话自己,一进咖啡屋她就有些夸张地说道,真不错,还没喝就已经闻到咖啡的香味儿了。罗小鸥说,这里可是纯正的意大利黑咖啡,要四十块钱一杯呢。
  潘秀兰瞪大眼睛说,老天,这么贵!
  罗小鸥说,为了咱俩的友谊,再贵也值得。
  这让潘秀兰十分感动,她对罗小鸥说,你们这些大都市出来的女孩和我们这些小县城的姑娘到底不一样。
  那你也用不着自卑。罗小鸥把一块方糖放进潘秀兰的杯子里说,我不相信你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人类改造自然,环境改变人类,这是比较哲学的说法,但实际上它是一条法则,环境不允许你落伍,在你感觉不到的时候它就已经把你拉上来了。
  潘秀兰虽然在县城长大,家境也不是特别好,但却是一个自尊心特别强又极其敏感的女孩。她的父母是做小本生意的,在路边摆了一个水果摊,又没有太高的文化,除了供潘秀兰穿衣吃饭替她缴学费,家教方面根本就是空白,所以,潘秀兰是靠自己的努力走到今天的。潘秀兰听着罗小鸥侃侃而谈,心里想,我除了生存环境不如你,其他未必就不如你,潘秀兰还想,不信我就和你比一比,我们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将来谁是凤凰谁是鸡只有老天爷知道。
  所以,表面上看去潘秀兰在认真听罗小鸥说话,其实内心里潘秀兰却是一肚子不服气,潘秀兰看着罗小鸥,忽然觉得罗小鸥有些傻乎乎的,她们喝了两杯咖啡吃了几块点心,花掉罗小鸥整整一百块钱,潘秀兰想,这钱跟扔在水里一样,我一点都不领你的情,我也不会像你这样把钱花在这种地方,这种钱花的没有一点意义。她们在咖啡屋坐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潘秀兰基本上没有说话,只是听罗小鸥海阔天空地神聊。后来罗小鸥冷不防问潘秀兰,你想不想改变自己?
  潘秀兰想都没想开口就答,我才不会改变自己,我就是我,因为我并没有错。罗小鸥听了很失望,罗小鸥想,历史上遗留下来的东西真是根深蒂固。
  但是这天晚上潘秀兰却失眠了,不知是由于喝了咖啡的缘故还是罗小鸥的某些话在脑子里作怪,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就那么折腾来折腾去,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脑子里乱的像一锅粥。后来她一轱辘坐起来,她觉得自己很可笑,她想,我才不会听了别人几句闲话就自己嫌弃起自己来,我就是要叫潘秀兰,我就是要穿瘦腿牛仔裤和舞台鞋,整个师专就我一个人叫潘秀兰,我为什么不鹤立鸡群呢?
  这么想了,潘秀兰才踏实下来,重新躺下去,一下子就睡着了。
  后来,整个中文系都知道303室有个潘秀兰,是一个典型的很有个性的小城摩登姑娘,一些人评论说,人是应该讲究一些个性的,我们国家有五十六个民族就说明了这一点,否则大家千篇一律这世界还有什么精彩可言?
  这些话更让潘秀兰充满自信,就连罗小鸥也改变了自己的看法。罗小鸥说,我从来没离开过大城市,所以看不惯城市以外的东西,现在,我特别欣赏潘秀兰坚持自己风格的作法,换成我,受到别人嘲笑,哪怕只有一句,我也会受不了,早就把名字改掉了。
  潘秀兰有些得意地说,你可以把名字改成罗秀兰呀。
  罗小鸥说,这也不是不可以,但必须是非改不可的时候,现在是一个讲究包装的时代,如果名字能改变我的处境和命运,我是一定要改的。
  罗小鸥的这些话对潘秀兰是一个触动,她想,罗小鸥的头脑到底比我活络,人有的时候是不能太固执的,太固执了就等于是愚蠢。这个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平凡而单调的校园生活并没有太多波澜。
  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事件,潘秀兰也许就永远是潘秀兰。事情发生在第二个学期开始后不久,是一个三月末的星期天,潘秀兰去市里一家最大的新华书店买一本辅助教材,教材买到后她就急着往回赶,她要回宿舍去洗衣服和床单。她在路边等公共汽车的时候有一个中年妇女突然走到她身边,笑意宛然地对她说,姑娘,你是外地人吧?潘秀兰有些好奇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外地人呢?
  中年妇女扶了扶鼻梁上的近视眼镜说,看得出来呀,隔着老远我就看出你是外地人,你和城里的女孩不一样。
  潘秀兰说,我是不是很土气?
  中年妇女说,也不是特别土气,你给人的感觉是纯朴大方,身上带有一股浓厚的乡土气息,你肯不肯到我们家去作保姆?我们家的条件很好,工资方面也不会太让你吃亏,我是个文化人,找保姆比较挑剔,但我一眼就看中了你。
  潘秀兰没等中年妇女说完脸色就变了,她看了一眼中年妇女,眼睛里闪出一种近乎仇视的目光,她知道城里女人最怕别人说她老,于是用一种报复的口吻说,大婶,你经常在大街上找保姆吗?
  中年女人果然很吃惊地反问道,你叫我什么?你叫我大婶?我才三十六岁,机关里的人都叫我小赵,你怎么一下子给我升了级?
  潘秀兰一脸报复后的快意,不无恶意地说,在我们乡下,很多三十六岁的女人已经当上奶奶了。
  上帝!中年妇女惊叫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肯不肯去我们家里作保姆?
  我为什么要去你们家作保姆!潘秀兰发作了,我身上哪一处像保姆?
  你的穿着,你的神态,你走路时东张西望的样子,还有你的发型,跟保姆介绍所的那些女孩子一模一样。中年妇女似乎明白了潘秀兰发火的原因,也开始报复了。
  你的眼睛瞎了吗?没看见我的校徽吗?潘秀兰指着胸前的校徽,但此刻她的校徽刚好让书包带遮住了。她把书包带挪开,把校徽露出来让那女人看,女人撇着嘴说,谁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拣来的。
  潘秀兰对着女人离去的背影大声喊道,你的神经有问题!
  潘秀兰神情沮丧地站在马路边,很长时间里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这种意想不到的羞辱严重地刺激了她。她想,我绝不能再让那些城里人把我当成乡下来的保姆,这种羞辱绝不能再有第二次。这种想法一经出现,潘秀兰马上明白了自己该去干什么。几分钟以后,潘秀兰走进一家叫作雅佳丽的美发美容厅,她对闲坐在椅子上美发小姐说,现在什么发型最新潮?美发小姐说,戴安娜式。潘秀兰果断地说,那我就理一个戴安娜式。
  这之后,潘秀兰又去了最繁华的服装市场,她为自己挑选了一件当年春季最流行的蓝色短款毛衣,一条静色薄呢过膝裙,她在摊位后面把这两件衣服换上,摊主在不经意间瞥了她一眼,立刻瞪起眼睛说,小姐好靓!
  凭直觉,潘秀兰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和城里的女孩子没什么区别,她充满自信地在大街上走,三月的大街上依然寒风掠面,但她心里却燃烧着一团火,她想,一个人想改变自己原来这么容易,她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早一天把自己改变过来。
  潘秀兰昂首阔步走进校园的时候,一些认识潘秀兰的同学都大吃一惊,她们险些认不出她是谁。而同宿舍的沈丹干脆就没把她认出来,沈丹正站在走廊上背单词,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朝303室走过来,沈丹猛地扭过头来问,你找谁?
  潘秀兰崭新的形象轰动了整个303室,郭夏夏擅长用成语和人对话,这下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她用秀质似规、风韵娴雅、柔媚娇俏、洒洒落落这些成语来形容改妆后的潘秀兰。只有罗小鸥一脸平静,罗小鸥说,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潘秀兰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这个样子才是真正的潘秀兰。这当然是一种变相的赞美,潘秀兰十分地领情。但潘秀兰又同时悟出一个道理,潘秀兰想,人的浅薄是不分城市和乡村的,我只不过穿了一套廉价的时装,但得到的赞美却比这套廉价的时装更为廉价。
  但是,潘秀兰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一番改造将产生什么样的意义。
  罗小鸥是一个讲究排场的女孩。她的父母似乎很有钱,所以罗小鸥花起钱来总是一副不花白不花的神情。有一天晚上罗小鸥突然宣布,明天是我的生日,我决定请大家和我一起庆祝生日,我已经在阁中阁酒家定了位子,明天晚上敬请各位同学光临!
  303室立刻发出一片欢呼声,郭夏夏说,罗小鸥,我祝你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罗小鸥不满意,说,郭夏夏,你说出的话怎么都是这么老气横秋的。沈丹说,那我就祝你青春永驻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罗小鸥说,那是不可能的。吴晴说,罗小鸥你可真够挑剔的,我都不知道怎么祝你了,就祝你将来嫁个好老公吧。女孩们听了这话笑成一团,罗小鸥却满不在乎地说,我当然要嫁一个好老公,这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吴晴听了反驳说,对于女人来说,最重要的是爱情,老公遍地都是,爱情却是凤毛麟角。罗小鸥说,爱情不属于婚姻,爱情是婚姻以外的东西。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你想要爱情就必须放弃婚姻,你想要婚姻就别指望爱情,这是下个世纪的真理!
  只有刘苹最讲究实际,刘苹说,罗小鸥,你明天请我们是个什么规格呀?
  罗小鸥说,我爸爸专门往我卡上打了两千块钱让我过生日,足够你们大嚼一顿的了。
  郭夏夏说,刘苹,你已经胖得像个足球,还想把自己发展成篮球啊?
  于是大家又都笑起来,笑得差不多了郭夏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潘秀兰,你和罗小鸥平日里那么好,这种时刻应该送给她一个特别的祝福吧?
  似乎潘秀兰的祝福很重要,大家一齐看着潘秀兰,心里想,该祝的都祝过了,潘秀兰能有什么更高明的呢?罗小鸥甚至有些紧张,她盯住潘秀兰的嘴,不知道里面会蹦出些什么东西来。
  潘秀兰也目不转睛地盯着罗小鸥,但她就是不开口,搞得大家屏神敛息仿佛等待新年钟声一样。郭夏夏后来叫起来说,潘秀兰,你再这么玩深沉,我们大家就要晕过去了!潘秀兰这才气定神闲硬语盘空地说,罗小鸥,我祝你学运昌隆,创造机会去国外深造,美国或者日本。
  几个女孩子同时哇了一声,沈丹说,潘秀兰,你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话出口石破天惊啊!
  罗小鸥也显得特别激动,扑过来抱住潘秀兰说,知我者,潘秀兰也!
  郭夏夏说,罗小鸥,你是去美国还是去日本呀?
  罗小鸥说,日本办移民太费劲了,我还是去美国吧。
  潘秀兰悄悄退到一边独自沉默,内心里似被什么撞击了一下,立时变得心事重重,潘秀兰想,不要说美国,假若省城有我一席之地我便别无所求。罗小鸥这时候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说,潘秀兰,我刚刚认识到一条真理,这就是,任何狭小的空间都能创造出博大的胸怀。我衷心感谢你这份沉甸甸的祝福。潘秀兰冷笑了两声说,你用不着老是提醒我来自一个小县城,我知道我是从哪来的。罗小鸥一下子噤口无言,再也不敢说什么了,现在,她总算明白了名字确实说明不了什么,如果你是一个无能之辈,就是和撒切尔夫人同名也无济于事。
  第二天,303室倾巢出动去阁中阁酒楼,自然是都买了生日礼物送给罗小鸥,礼物无非是一些工艺品之类的小玩艺儿,只有沈丹别出心裁,买了一副纯黑胸罩给罗小鸥,罗小鸥拆开礼品包装看了一眼便惊叫道,沈丹,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小姐,正经女孩哪有用这种胸罩的。沈丹瞪着眼睛说,这种胸罩怎么了?你又不是只穿着胸罩去教室里上课。罗小鸥张牙舞爪地说,走着瞧,等你过生日的时候,我买一包丹碧丝送给你。沈丹说,真是好心没好报,我原指望也来个一鸣惊人,没想到你一点不领情。也罢,要买丹碧丝你就买十包,反正我月月都要用。罗小鸥说,美死你了!
  还是郭夏夏首先想到了潘秀兰,说,潘秀兰呢?她送你什么礼物?是不是也像昨天一样卓尔不群?大家这才发现潘秀兰不在,都有些奇怪地说,怎么回事,我们一起出来的,是不是遇到劫色的了?罗小鸥说,别制造紧张空气好不好,我要喜气洋洋地过生日,谁破坏了我的情绪我要谁来赔。
  正说着,潘秀兰来了,大家一看到姗姗来迟的潘秀兰便都傻了眼。潘秀兰捧了一束鲜花婀娜多姿地走过来,花是精心配制的,有满天星、龟背竹、兰花和白玫瑰,这束鲜花把潘秀兰映衬得活色生香楚楚动人,沈丹忍不住失声叫道,潘秀兰,我刚刚发现你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一面!刘苹也配合说,不够不够,还要加上惊鸿落地!
  潘秀兰不理会这些赞美之词,洒洒落落地朝罗小鸥走过来,底黛含春地说,小鸥,祝你生日快乐。语调之亲切,按照郭夏夏的说法:光听声音不看人,还以为是罗小鸥的妈来了。郭夏夏后来感慨万端地说,我们怎么就这么俗,怎么就想不起来要给寿星买一束鲜花,如果我们每人一束鲜花,把罗小鸥簇拥在鲜花中间,那该是怎样一番景象?
  罗小鸥说,那我不成了烈士了吗?郭夏夏我和你可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几乎是在无意之间,潘秀兰眼神一拐,便看见了独坐窗前目光正朝向她的杨克。当时,潘秀兰并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他叫杨克,她只知道她和杨克的目光相撞时,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杨克灼人的目光似乎击着了她,她很快别转了目光,但是,杨克晶亮的眸子和一头飘逸的黑发让她过目难忘,还有他那微微翘起的嘴角和挺直的鼻梁,顺着她的目光径直钻进她的脑海里,再也挥不掉赶不走了。
  罗小鸥的生日宴她都不知道是怎么捱过来的,她像生了病一样打不起精神,直到大家起身离开的时候,她的魂似乎还在体外游荡,她故意拖拖拉拉走在后面,听见耳边一声斯文动人的声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杨克说,这位同学,能不能再坐一会?
  鬼使神差般,潘秀兰坐下了。
  我叫杨克。杨克自我介绍说。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潘秀兰几乎是没经过大脑就脱口而出,我叫潘宁娜。
  事后潘秀兰自己都奇怪,她怎么就成了潘宁娜?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好几天,有一天她终于恍然大悟,她明白了自己其实比罗小鸥她们还讨厌潘秀兰这个名字,在遇到杨克的那一刻,她预感到潘秀兰这个名字对她是一种威胁,她果断地抛弃了这个名字。她同时又有些不解,不知道自己怎么一开口嘴里就跳出了潘宁娜三个字,她仔细追寻宁娜两个字的出处,似乎是哪个歌厅或酒吧的名字,猝不及防中她把它用上了。
  对于潘秀兰来说,遇到杨克如同一个梦。这是一个从天而降的梦,她在梦中身不由已,但她非常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梦,她必须充分利用好这个梦。
  她感谢罗小鸥的生日宴,感谢花店处理到期的鲜花,据杨克后来说,就是这束花最先吸引了他的目光。她作梦也没想到一束鲜花竟然成为一种机会,人生少不了各种各样的机会,人生就是各种机会组成的,抓住这一个,就等于抓住了那一个。相反,错过了这一个,也就等于错过了那一个,错过了那一个,也许就把整个的、所有的机会都错过了。人生如果没有了机会,生命岂不成了僵死的物质?
  有一天上午,一位年轻的男性教师走进教室,他在讲台上站定之后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胡晓东三个大字。他说,我叫胡晓东,是刚刚调进这所学校的,从今天起,由我来给你们讲述中国现代文学。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要和同学们熟悉一下。
  然后,胡晓东老师就开始念花名册,他同时要求被念到名字的同学站起来让他认识一下,他用一张年轻的笑脸和每一个同学作最初的感情交流,后来,他念到了潘宁娜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念过之后很久没有人站起来,胡晓东老师说,怎么,潘宁娜同学没来上课吗?
  有一个男同学站起来说,胡老师,您是不是搞错了,我们班没有叫潘宁娜的同学。胡晓东老师非常肯定地说,不会错,这是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花名册。
  潘秀兰就是这时候站起来的,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叫潘宁娜。
  胡晓东老师有些不满地说,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叫什么?或者这班上有两个潘宁娜?潘秀兰红着脸说,我确实忘了自己叫什么,我刚刚还在想我们这个班谁叫潘宁娜,没想到潘宁娜就是我。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胡老师也笑了,胡老师笑过之后板起脸说,潘宁娜,你刚才是不是睡着了,你大概在作梦吧? 潘秀兰说,我没有,我一直在等您念我的名字,可却一直没等到,因为我刚刚改了名字,我原来的名字不叫潘宁娜。我始终找不到机会宣布我改名字的事,想不到胡老师把这个机会给了我,我感谢胡老师,也请全体同学从现在起改叫我的新名字,我叫潘宁娜。
  罗小鸥后来感慨万千地说,你们看,环境改变一个人是多么容易,简直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我早就说过,环境不允许你落伍,在你感觉不到的时候它就把你拉上来了。
  沈丹说,潘秀兰改名字让我想起娜拉的出走,是一次自身意义上的革命。
  郭夏夏说,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潘秀兰的改名字像旧时代的妇女缠足一样,缠了一半又放开了。
  潘秀兰改名字并没有造成什么轰动,只是在303室产生了小范围的惊讶。大家除了不太适应潘宁娜这个名字之外事情很快就过去了,学校里经常发生一些比改名字更精彩的事,至于谁叫什么名字是无所谓的。
  潘秀兰所造成的真正意义上的轰动是杨克在校园的出现。有一天晚饭过后郭夏夏像当年的哥伦布一样飞快地跑上楼梯向大家报告潘宁娜正在和一个英俊潇洒的男孩子在操场上约会的事情。郭夏夏气喘如牛地说,那个男孩子我们见过,罗小鸥在阁中阁过生日那天他就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他当时忧郁孤独的样子曾经引起我的好奇,我敢断定他正在失恋。没想到,潘宁娜迎着枪口冲上去了,潘宁娜怎么处处都比我们棋高一筹?
  这才是一个真正让人吃惊的消息,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罗小鸥,她说,这不太可能吧?
  郭夏夏气急败坏地说,怎么不可能?我们站在走廊上就能看到他们,你们过来看,看他们那种亲密的样子,好像结过一百次婚的老夫妻!
  等到潘宁娜回来的时候,谁都不理睬她,大家都面沉似水,潘宁娜满腹狐疑地说,你们怎么了?不会是集体痴呆吧?
  大家这才一哄而起,说,潘宁娜,你老实坦白,你和那个英俊小生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勾结上的?
  潘宁娜装出一副被逼不过的样子说,他叫杨克,美术学院油画系硕士生,他爸爸妈妈原是省报记者,后来调到北京,现外驻欧洲分社,他现在跟爷爷奶奶住,情况就是这么多。
  所有人都傻了眼,这也正是潘宁娜想要的效果,潘宁娜忽然想起两句诗:时人不识凌云木,直至凌云始道高。潘宁娜在心里冷笑着说,你们这些大城市出来的女孩又怎么样,只会像鸭子一样傻乎乎地呱呱乱叫。
  很久以后郭夏夏才勉强笑道,潘宁娜,你可真是吉星高照。
  潘宁娜不屑一顾地说,这有什么,比他条件好的男孩子多的是,我并不想和他有什么大的发展,交个朋友而已。
  所有人都认为潘宁娜在说鬼话。
  潘宁娜确实在撒谎,实际上,杨克是她生活中破雾而出的一道阳光,这道阳光把她的夜晚照得亮如白昼,她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杨克身上,现在,留在省城这个想法不再是无稽之谈。生活就是一阶一阶的楼梯,她要一级一级地往上迈,直到顶端。
  潘宁娜成了303室最忙的一个,她又要应付功课,又要应付爱情,这两样又都马虎不得。有一段日子,她觉得自己精疲力尽,同时又觉得自己特别幸福,在和杨克频繁的约会中,这种幸福的感觉潮水一样冲击着她,她想,人生在世,真是其乐无穷。
  但是,隐隐约约中,她又觉得哪里不对,她回忆杨克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杨克对她说过无数热情洋溢的话,但从来没说过爱,杨克好像在极力回避这个字眼,有一次她问杨克,你为什么不肯说一句你爱我呢?
  杨克说,我从来不对任何人说这个字,我觉得这个字不一定非要用嘴说出来,用眼睛、用身体也同样能表达出来。
  但是潘宁娜总感到不踏实,她需要这个爱字,可杨克不肯说,杨克不说,她也不好撬开他的嘴巴把这个字掏出来。她宁肯把这理解成杨克的与众不同。
  这种既幸福又不安的感觉一直维持到临近毕业。按照惯例,她们这种师专毕业的学生通常都是哪里来回哪里去。到了这种时刻一些从小地方来的学生都羡慕起潘宁娜,尤其是女生,她们围着潘宁娜说,潘宁娜,你好幸福,有男朋友为你护驾,只要登记过,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省城了。
  潘宁娜怡然巧笑道,良禽择木而栖,如果有这种可能,我当然要留在省城。
  是一个周末,杨克的爷爷奶奶去茶楼听戏,晚上七点,潘宁娜准时赴杨克的约会。潘宁娜已经不止一次来杨克的爷爷奶奶家,第一次来的时候,潘宁娜很是吃了一惊,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外。她原以为杨克的爷爷奶奶不过是一对很普通的老头老太太,住的地方也肯定是那种一般老百姓住的楼房或平房,岂知杨克的爷爷奶奶住的是一幢苏式小楼,室内的装饰和摆设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她叫不上那些家具的名字,更分辨不出它们的品质,这样的房间她只在电影里见过,高高的天花板和落地窗,让她陡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紧张。见到杨克爷爷奶奶的时候她更是吃了一惊,两位老人满头银丝却是鹤发童颜,各自架一副水晶眼镜,镜腿上垂着沉甸甸的金链,虽然年逾古稀却遮不住昔日的风采。看见潘宁娜的时候,他们慈爱的一笑,客套了几句便回房去了,把空间和时间留给了年轻人。潘宁娜想,这种气质的老人,住在这样华丽的房子里,当户外寒风凛冽鹅毛遍地的时候,最适合围炉而坐,煮沉水,斗旗枪,写青山,临墨妙,悠悠然自得其乐也。
  潘宁娜根本想不到,这一对神态安详的老人,竟然是陈马风樯、干戈一生的军旅之人。
  潘宁娜进门的时候,杨克正在沙发上读一本叫作《我的精神家园》的书,他坐在沙发上没动,只是嗨了一声,这是他的习惯,他从来不会一下子扑过来把自己喜欢的人拥在怀里,他不是那种热烈火爆大刀阔斧的男孩子,他是一条小溪,汩汩流淌着靠近你。对此,潘宁娜已经习惯,她觉得杨克就该是这种不温不火的样子,这才符合杨克一贯的家教。
  他们先是说了一会话,然后潘宁娜就把头靠在杨克肩上,像每次一样,杨克先是握住她的手,然后把她揽在怀里,低下头轻轻吻她,吻着吻着就热烈起来,就忍不住把她往卧室里抱,杨克很有劲,每次抱她都像抱一只枕头。第一次这样的时候,潘宁娜原本要拒绝的,但她环视了一下房子,房子里的家具、真皮沙发以及波斯地毯,她就觉得拒绝没有任何意义,她把自己完全交给了杨克,她说,杨克,你必须真心爱我,否则我会杀了你。
  但是这一次,潘宁娜却十分认真地拒绝了杨克。她对杨克说,我想和你谈谈结婚的事,毕业在即,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杨克轻轻放下她,在地上来回踱着步子,很久以后杨克才说,潘宁娜,我好像没有说过要和你结婚,你怎么一下子想起要和我结婚了呢?
  潘宁娜仿佛被电着一般从沙发上跳起来,杨克,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又怎么样?杨克拧紧眉心,我确实没说过要和你结婚,我从来没想过结婚这种事,我甚至没说过爱你这个字。
  可你说过要真心对我好,你也说过要对我负责,爱字虽然没从你口里说出来,但你用眼睛说了,用身体说了,杨克,作人是要讲良心的!
  杨克说,我是说过真心对你好,我是说过要对你负责。现在,我还可以破例说我爱你。我确实爱你,但这和婚姻是两回事,如果不谈婚姻,我可以永远爱你,婚姻是爱情的句号,这个句号一旦出现,爱情就结束了。
  潘宁娜冷笑着说,杨克,你是个混蛋!然后,他们就那么长时间地对峙着,如同两个陌路人,他们都不说话,似乎在比赛耐力,沉默中,潘宁娜的眼泪流下来了,她想,我输了,输得真惨,爱情原来是这么回事,是要把婚姻摒除在外的。
  后来,杨克走过来,再次把潘宁娜拥抱住,杨克说,我爱你,我们不要谈婚姻好不好?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也许并不想真的结婚,你只是想留在省城,我可以帮你留在省城,但这和婚姻没有关系。
  潘宁娜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把杨克紧紧抱住,我爱你。她说,我又要结婚又要留在省城,这两样我全都要。
  有爱情就足够了,要婚姻干什么呢?杨克一往情深地说,我会帮你留在省城,我舍不得你回到那个小县城里去,那样就太可惜了。
  潘宁娜止住眼泪,她想起303室的女孩子们关于爱情与婚姻的讨论,她记不清是谁说的鱼和熊掌不能兼得这句话,现在,她就处在这样的选择中,只不过,她得到的既不是熊掌又不是鱼,只是一笔交易后的盈利,她始终认为自己拥有了爱情,其实,只不过是物物交换后的差价。
  她抬起头来看看杨克,一副柔肠早已冰冻,曾经有过的爱烟雾般散去。所幸的是,杨克到底把一个机会送给了她,从一开始她就把和杨克的交往既当成爱情又当成机会,所以她还输得起,她用一种僵硬的语气说,好吧,我只要留在省城。
  杨克温情脉脉地注视着她,在她耳边呢喃着说,我们去卧室好吗。
  大约半年以后,已经分配到家乡那座城市然后又调回省城第十八中学的罗小鸥在大街上偶然看见了潘宁娜。当时,罗小鸥看见一个十分明艳的女孩子站在路边等的士,这个女孩子穿一条银红色麻质长裙,上身是黑色袒领紧身衣,脖子上挂一条金光闪闪的水波纹项链,就那么目中无人地站在马路边。罗小鸥揉了一下眼睛,试探着叫了一声,潘宁娜,是你吗?
  潘宁娜蓦然回首,有些吃惊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罗小鸥。然后她就激动起来,快步迎向罗小鸥,边走边说,小鸥,怎么是你?我以为我们再也见不着了呢!
  罗小鸥也有些激动,拉住潘宁娜的手说,潘宁娜,你这身打扮具有很浓的欧洲情调,你是不是跟杨克去过法国了?
  潘宁娜哼了一声说,杨克是一段历史,这段历史已经死了。
  罗小鸥很有些吃惊,说,怎么了,毕业的时候我们可是买了结婚礼物送给你的。
  潘宁娜忽然有些烦躁地说,那只是一场表演,都是过去的事了,请你不要再提好不好?
  罗小鸥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一时又寻找不到别的话题,就那么愣愣地站着,她在想,潘宁娜变化之快称得上一日千里,眼前的潘宁娜已经不是校园里的那个潘宁娜了。
  后来,他们又随便说了几句什么,分手的时候潘宁娜从自己的路易·威登小手袋里拿出一张名片给罗小鸥,说,有事和我联系。罗小鸥接过名片一下子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说,这是你的名片吗?
  潘宁娜一脸平淡地说,没错。
  罗小鸥说,你怎么叫成这个名字,太难听了。
  这有什么,如果我姓江,我就叫成江青,如果我姓杜,我就叫成杜十娘,如果我姓李,我就叫成李香君,如果我姓董,我就叫成董小婉,如果我姓秦,我就叫成秦香莲,换成是你,生存成了第一性的问题的时候,名字又算什么呢?我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如果改名字能改变我的人生和境遇,我是一定要改的。
  罗小鸥说,潘宁娜,你让我感到陌生,我们才几个月不见,我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你了。
  是吗?潘宁娜笑着说,你有些落伍,学校把你弄呆板了。
  罗小鸥苦笑着说,当初,我曾讥笑过你的落伍。没想到,现在我却成了落伍者,这可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潘宁娜看着罗小鸥离去的背影,脑子里浮现出一些大学生活的情景,她很想追上去,和罗小鸥说一些真正要说的话。但她忍住了,她已经习惯了在城市中孤独地生活,任何倾诉都显得多余和累赘,有些事情只能刻骨铭心,只能是一种回忆。回忆的闸门也需要某种契机才会打开,罗小鸥就给了她这个契机,她不明白看见罗小鸥为什么会勾起她对一些往事的回忆,而最先跳出她回忆闸门的仍然是杨克,杨克是一个真正意义上把婚姻视作坟墓的男人,现在,她可以称他为男人了,这个男人和她一起埋葬了他们的爱情之后去了巴黎,把省城和孤独留给了她。
  她回想起自己生活中那段最灰暗的日子,这段最灰暗的日子是从杨克的突然离去开始的。那时候杨克已经通过父辈祖辈的关系把她的户口永远地留在了省城,她为杨克的遵守诺言而感到庆幸。但是,当她再一次来到那幢苏式小楼的时候,杨克已经飞往法国,留给她的只是一封短信,杨克说,艺术是我生命中最钟情的东西,而爱情只是我们生活中的佐料,爱情不能给我们带来最大的快乐,更不要说永远的快乐,永远的快乐只存在于对艺术的不断追求中。
  潘宁娜记得自己当时只骂了一句伪君子,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把抛弃后的责任全部推给了艺术。潘宁娜觉得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即使在意料之外又怎么样呢?
  潘宁娜想,我想留在省城,而杨克帮我实现了愿望,这一切都是我情愿的,我没有理由抱怨,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至于爱情,就像杨克说的那样,是一种奢侈品,可有可无,爱情带给我们的实际利益实在是太少了,那么,就让爱情滚得远一些吧。
  潘宁娜当时是从零做起,她除了有一份省城户口其它便一无所有。没有住的地方,没有工作,没有朋友和熟人,甚至没有一声冷暖的问候。她在孤独中体会着一种飘蓬断梗般的感觉,她在最初的日子里找不到工作,整个城市都在拒绝她,她差不多有些后悔留在省城这种选择,她想像着如果分回县城那所小小的中学当一名语文教员该是怎样一副情景,她被这样的想像吓了一跳,她对自己说,上帝作证,我可不想在那个小中学里穷其一生。
  可是,在人满为患的大都市里,找工作岂是一件容易的事?像她这种师专中文系毕业的学生,除去作教师,似乎社会上就没有为他们准备别的工作,仿佛他们天生就是要教书的。寻找职业把潘宁娜搞得精疲力竭,甚至像远飘香酒家这种郊区农民进城经营的小饭店都把她拒之门外,老板娘不喜欢她的名字,说,叫个潘宁娜,好难听的名字,再看看你的打扮,端盘子洗碗岂不委屈了你?你最好找个大酒店去做小姐,你的名字你的人洋气得让我们受不了。
  接受了这样的教训,潘宁娜不得不改头换面,再次穿上了她初进师专时的紧身羊毛衫和瘦腿牛仔裤,她又恢复了潘秀兰这个名字,终于在一家河南人开的炒鸡店里找到一份工作,每天坐在一只小板凳上拔那些永远都拔不完的鸡毛。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这样的诗句与她的处境格格不入,她想,读完三年师专来拔鸡毛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嘲讽。但她又很会安慰自己,她对自己说,杨克这个时候也许正在巴黎的某个小餐馆里洗盘子或者替人家掏下水道,不见得比她拔鸡毛好到哪里去。
  她在那家炒鸡店干了七个月,到最后,她已经能毫不含糊地说出每只鸡身上大约生长着多少根鸡毛,随手拎起一只鸡,她就能相差无几地说出这只鸡的重量,八百克或八百五十克。许多时候,她会对着那些死去的鸡发呆,她比那些鸡还要绝望,她甚至产生了回家去帮父母守水果摊的念头。她也会认真地思考一些问题,最多的时候是想,生活给予了她什么?她又给予了生活什么?
  她当然不会甘心于拔鸡毛,经常跑出去应聘于一些公司,但均以碰壁告终。一个偶然的机会,广东绿宝集团的招聘启事被她无意中看到,她再一次鼓起勇气赶到应聘地点的时候,走廊上闻风而来的女孩子已经逾百,而名额却只有三个。她几乎是有些绝望地排在队尾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等待的过程中她详细阅读了招聘简章,思考着如何击败这些竟争对手,到最后,一个突然冒出的灵感让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如同当初见到杨克那样,她的身体再次颤抖了一下,然后,她就信心百倍地挺直了身体。
  等到面试的那一天,潘宁娜用几个月的积蓄买了一套汉派精品职业女装,颜色她选了竹根青,这是一种既文静又干练的颜色。对镜照去,整个人显得风韵娴雅并且一副职业女性的风范,可说是无疵可指。绿宝集团主持面试的业务主管看见她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面试所要回答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即:你将怎样推销公司的最新产品?就是这个简单的问题让许多前来应聘的女孩子束手无策,她们的回答大都显得苍白无力,有一个女孩子甚至回答说,推销产品是公司决策者的事,员工只是执行者。这是一种愚蠢的回答方式,如果公司方面录用这种员工,那就说明公司本身比这些员工更为愚蠢。
  潘宁娜是在主持人大失所望的时候走进办公室的,主持人正在抱怨这座城市的女孩子素质太差,抬起头便看见了袅袅婷婷走进来的潘宁娜,他们的抱怨马上停止了,他们发现这个刚刚走进来的女孩子一脸自信,他们重新振作起来,重复那个他们已经问了几十遍的问题,你将怎样推销公司的最新产品?
  潘宁娜说,让客户一下子记住你。
  这个回答让主持人精神为之一振,说,客户怎么可能一下子记住你呢?
  潘宁娜说,用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主持人看着潘宁娜登记过的表格说,你叫潘宁娜,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客户怎么能一下子就记住你呢?
  我现在的名字不叫潘宁娜,为了公司的业务,从今天起,我改名潘金莲。
  潘金莲?!
  是的,我叫潘金莲,我的名字将和公司的产品连在一起,当然,是在公司录用我的情况下。
  主持人兴奋得脸上放出红光,他们相视一笑说,潘金莲,这个创意真是空前绝后!潘小姐,你不用回去等通知,你现在就可以上班了。
  有一天上午,潘宁娜过去的班主任李玉华老师带着她的学生到省城少儿科技大厦参观少儿科技展览。师生们风尘仆仆赶往科技大厦的时候李玉华老师一眼看见了正从一家超级市场走出来的潘秀兰。李老师高兴地对自己的学生们说,你们看到没有,那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是我过去的学生,她叫潘秀兰,她现在出息了,听说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然后,李老师就追着潘秀兰喊起来,潘秀兰!李老师大声喊道,潘秀兰!
  但是,潘秀兰没有回头,隔着几步远,李老师站住了,李老师想,她是听不见还是不愿意理睬我呢?李老师又想,不会吧?潘秀兰怎么能不理我呢?
  其实,潘宁娜听见了有人在喊潘秀兰这个名字,但她不知道这是在喊谁,她只是觉得潘秀兰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她没有回过头去的原因是因为她太忙,她刚刚在这家超市签过一份合同,在甲方代表的位置上她龙飞凤舞地签下了潘金莲三个字。她正沉浸在潘金莲的角色中,所以,她不知道李老师喊的潘秀兰是谁。她迈的步子很大,很快就把李老师甩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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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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