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撷英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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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019
颗粒名称: 小说撷英
分类号: I247
页数: 37
页码: 4-40
摘要: 本节收录了蝴蝶雪、丈人和姑爷、一方厚土、天堂酒、柳芳菲五篇小说。
关键词: 七里海 小说 文学作品

内容

蝴蝶雪
  展冲 1
  关小猫本名叫关小卯,因为是卯时落草,他爷关大扁担就给孙子叫了个这。后来被人叫多了,就叫成了关小猫,说是这样叫就和他爹有了关联。他爹当然不叫关大猫,叫关大狗,猫和狗,都是四条腿一根尾巴,都和人类沾亲带故。
  公元1938年6月6日是关小猫六岁的生日。
  这一天,关小猫关上院子的柴门抓鸡。鸡们和关小猫很熟,觉得关小猫是在和他们闹着玩,所以,关小猫很容易就抓到一只。但是关小猫的奶奶却让关小猫把抓到的鸡放了。关小猫的奶奶说:“放了吧,留着生蛋。”关小猫说:“公鸡咋能生蛋?”关小猫的奶奶这才看清关小猫抓到的是一只公鸡。但她还是狠了狠心说: “公鸡可以卖钱换盐,也不能杀的。”
  关小猫就很委屈地把鸡放了,坐在石头台阶上生气。关小猫的奶奶说:“给你做了面鸡,可好看呢,你过来,快过来。”关小猫撅着嘴站起来,到灶台前,果然看见一只白面蒸的鸡馍,鸡馍头上用红色的花瓣栽了鸡冠,镶了两颗黑豆做眼睛,屁股大大的,尾巴翘翘的,十分的生动。但关小猫还是不高兴,他知道鸡馍没有鸡肉的香味,所以关小猫的脸上没有一点笑模样。
  关小猫的奶奶也不高兴了,她告诉关小猫,为了他的生日,用去十个鸡蛋换来两升白面,除了做鸡馍,还要做面条,过个生日,家都要败光了。
  关小猫就继续坐在石头台阶上生气。
  到了晌午,关小猫的爷、爹和娘都从地里回来了。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等着吃面。他们围坐在矮桌前,关小猫的屁股下面坐了一块土坯,关小猫爹娘的屁股下面坐了两块土坯,关小猫爷的屁股下面坐了三块土坯,还有一块土坯垫在桌子一角,代替烂掉的一条桌腿。
  关小猫的爷关大扁担心情很不错,他说今年的麦子颗粒饱满,是个好收成。关小猫的爹娘不说话,他们不太关心收成的事,好象收成好不好和他们无关,因为他们不是家里的主事人。这时候关小猫的奶奶把面端上来了,关小猫一看面的颜色,不由得小脸一沉,眉头一紧,鼻子抽了几下,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关小猫的娘一看面的颜色,脸色也一下子变成了黑锅底。关大扁担和关大狗看一眼面盆也有些意外。因为在大家的期待中,关小猫奶奶端上来的应该是一盆纯白色的面条,可大家看到的却是一盆金黄色的面条,而且这些面条碎成一段一段的,根本就不像面条。关小猫的奶奶看着大家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解释说,她是临时在和好的白面团里加进了一碗玉茭子面,她怕不够吃。她没想到就是这一碗玉茭子面,把一家的人心情都破坏掉了。
  关小猫的娘名字叫个鸳鸯。鸳鸯此时黑着一张脸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这一天是俺孩儿的好日子,俺孩儿一年就这一个生日,俺孩儿伸着脖子等了一年,等来的就是一盆烂糟糟的玉茭子面条,俺孩儿可是你亲孙子,不是捡来抱来的野种。”说了这些,鸳鸯倏地站起来,拉上关小猫就走,边走边说,要回娘家让关小猫的姥姥给关小猫做白面条。
  关大扁担朝儿子瞪眼睛,意思是把你媳妇拉回来。关大狗就蹿起来,追过去拦住鸳鸯和关小猫说:“改天让俺娘给小猫做一碗白面条不就行了吗,丁丁大的一点事,也要跑回娘家去,你脸上就好看啊。”关大狗这一说,鸳鸯的火气更大了,抬手就给了关大狗一个耳光,竖起眉眼儿说:“今天俺孩儿生日你娘都舍不得做白面条,改天再做?做啥?做白日梦啊!”
  关大狗捂着脸,看看鸳鸯,又扭过脸看看关大扁担。关大扁担的脸已经气成酱紫色,两边的脸像两块猪肝挂在鼻子左右。以关大扁担的脾气,应该暴跳如雷,应该跳着脚在院子里骂大街,甚至可以把那盆黄灿灿的面条扣在鸳鸯的脑袋上。但是关大扁担不敢,关大扁担的血此刻在血管里像开水一样滚烫滚烫,这些滚烫的血在关大扁担的身体里蹿来蹿去,关大扁担实在受不了了,所以他还是蹿了起来,蹿起来之后他就破口大骂,骂关小猫的奶奶是蠢猪,不该做黄面条,骂关小猫的爸爸关大狗是个窝囊废,自己的孩儿过生日,连几升白面都搞不来。
  即使没骂到鸳鸯头上,鸳鸯也不吃关大扁担这套嘴脸。鸳鸯跺着脚说:“你骂你儿子做啥,你是这家的一家之主,你孙子过生日,你就该早早备下十升八升的白面,给你孙子做白面条,给你孙子做油馍,油馍里放大红枣,这才是个过生日的样子!早知道这样,俺就不该给你们关家生孙子,让俺孩儿跟着你们活受罪!”
  关大狗也气得火冒三丈,不光是气鸳鸯,也气他娘。关大狗也想美美的吃一顿白面条,但是他娘过日子也太精细了,精细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关大狗不敢说他娘,他要是敢说他娘,他爹就敢踢他。其实关大狗特别想把鸳鸯揍上一顿,发泄一下窝在肚子里的火气。但他不敢,他和他爹一样,怕鸳鸯。鸳鸯并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女人,就是性子倔。记得娶鸳鸯过门的时候,新媳妇三天回娘家。三天回门,新姑爷要给丈人丈母娘带东西。带的东西无非就是两斤肉,两斤点心,再加上自家做的油馍和一瓮烧酒。
  那天,东西都是备齐了的。鸳鸯的意思,要坐马车回娘家。村里李财东家的马车是可以花钱租的,那马车是轿车,有棚子,棚子上有窗户,有绣花的门帘,辕马的脖子上挂着铜铃,鞭子一甩,铜铃就一路响到娘家的门前,甚是风光。但是租下这辆马车少说也要二十枚铜钱,关大狗的娘舍不得,说是自家有驴车,驴车铺上新褥子,新生媳妇打一把油纸伞,日头也晒不到脸,也是一样的风光。鸳鸯满心的不愿意,想说几句却忍下了,毕竟刚刚过门,为了马车驴车吵起来面子上不好看。但是没想到接下来的事情让鸳鸯无法忍了,黄河边上的习俗,新媳妇回门,除了带上酒肉点心,油馍是必不可少的,而且一定是十六个。鸳鸯看一眼装油馍的布袋,感觉就不对,不像个十六个。鸳鸯就开口问,布袋里的油馍是几个?关大狗的娘说八个。鸳鸯听了脸上就起了青色,问别家都是十六个,俺家怎就是八个?难道关家不是喝黄河水长大的人家吗?
  一句话惹恼了关大扁担,蹿起来驴吼吼地说:“那八个让俺吃了,俺也是人,许你爹娘吃,也许俺吃,俺关家的规矩就是八个,你嫌少,那就一个别带,俺把这八个也吃了!”
  鸳鸯冷笑一声说:“你想吃油馍就让你老婆做,你就是吃上八十个八百个也不关俺一丝一毫的事。可是礼数归礼数,别家都是十六个,到俺头上就是八个,俺爹娘的脸往哪放?俺的脸往哪放?你关家娶不起媳妇就不要娶,关上门自己吃油馍就好了!”
  关大扁担赤了眼睛说:“就八个,多一个也不给!娘家是你的,你爱回不回!”
  鸳鸯没再说啥,扭头就冲出了院子,出了院子就直接往黄河大堤上跑。关大狗的娘慌了,对关大狗说:“快去追啊,她这是要跳河呢!”
  关大狗愣在那里没动地方。
  关大扁担怒吼道:“让她跳!吓唬谁呀!”
  关大狗的娘急出了眼泪:“两石麦子换来的媳妇,你舍得呀!”
  关大扁担一直以为鸳鸯这是在吓唬人,好好的一个年轻女子,哪能为了几个油馍就拼了性命。可当他和关大狗追到黄河大堤上,只差两三步,就眼睁睁看着鸳鸯一头跳进了黄河……
  只这一回,鸳鸯就把关大扁担和关大狗踩在了脚底下。
  2
  以前,关小猫经常看到娘和奶奶吵架,和爹吵架,和爷吵架。可每一回吵架,都和关小猫没干系。但是这一次,娘和爷吵架,关小猫觉得和自己有了干系。所以关小猫就蔫蔫的不说话。其实关小猫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这个时候他想起了那只鸡馍,鸡馍虽然没有肉香,却有麦香,麦香从灶屋里炊烟一样往外飘,关小猫的口水都下来了。
  关小猫跑进灶屋把那只鸡馍装在一个粗瓷大碗里端了出来,但他舍不得吃,他把鸡馍放在饭桌上,用爱怜的目光很温情地看了几眼,然后自己动手盛了一碗黄面条,浇上卤菜,稀里哗啦地吃起来,边吃边说:“好香好香,香死个人。”
  鸳鸯的眼睛落在那只鸡馍上。看到那只鸡馍,鸳鸯的心先是软了一下。鸳鸯觉得,关小猫的奶奶能为关小猫蒸一只这样的鸡馍过生日,也算是尽了心了。所以,鸳鸯把脸色缓了下来,走过去盛了一碗黄面条端到关大扁担面前说:“爹,吃面吧。”
  关大扁担的心热颤颤的,他接过面,脸上的怒色已经完全消失了。他知道鸳鸯这个媳妇不是那种胡搅蛮缠浑不讲理的人,只不过凡事爱认个死理儿,一天到晚和这个吵,和那个闹,吵完了闹完了,就像漏壶里的水漏光了,啥事都没有了。这么想了,关大扁担的心里一下子敞亮起来,吩咐自己的女人说:“卖掉两只鸡,换几升白面,下晚给咱孩儿做白面条儿,咱孩儿一年就这一个生日,不吃白面条咋能成?”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吃过午饭,关大扁担就坐在院子里磨镰刀。就要收麦了,镰刀在墙上挂了一年,锈得没有人样了。锈镰割麦,就像钝刀杀猪,人吃累,猪也受罪。所以,关大扁担要把镰刀磨得油光瓦亮,这样割起麦来才像割小葱一样麻利。
  一共四把镰,磨到第三把的时候,村街上传来吆喝声和铜锣声。不用问,关大扁担就知道那是保长吴三炮的声音。关大扁担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是个甲长呢。不过自己这个甲长从来没管过啥事。早在几年前,鄂豫皖三省“剿匪”总司令部颁布《剿匪区各县编查保甲户口条例》,规定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每十户人家选出一个管事的,这个管事的就是甲长。从关大扁担家往东的十户,算是一个甲。十户人家齐着嗓子喊,要关大扁担当甲长,说关大扁担当年能吃下一扁担二十八个馍,可见肚量有多大,当个甲长岂不是老虎吃仁丹——小丸(玩)。关大扁担不愿意,因为当了甲长也没人给他官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吴三炮不答应,吴三炮一定要关大扁担当这个甲长。要是关大扁担不愿意,转天他家地里的麦子就全让牛吃光。
  吴三炮是村里的痞子,当过土匪,到现在也是一身痞气往外淌,关大扁担不敢不听。如果他不答应,转过天他家地里的麦子肯定全让牛吃光。
  铜锣在村街上“咣咣”地响,吴三炮的声音比铜锣还响,仿佛喝了鸡血样的亢奋。关大扁担起了好奇的心,把镰搭在磨刀石上走到院子外面看,看见一群人簇拥着吴三炮和国军的黄连长一路尘烟地走过来。黄连长瘦得像一只柴鸡,颧骨高高地凸出来,撑着脸上的皮。要是没有这两块颧骨,黄连长脸上的皮就会松垮垮地垂下来。再看黄连长的脸色,是暗青的,像瓦房顶上的瓦,青得像个躺在棺材里的人,明眼人一看就晓得,这是个离不开白面儿的人,常年抽大烟的人,脸色没有一个好看的。
  关大扁担认识黄连长。不光关大扁担,村子里好些人都认识黄连长。一年前,黄连长一眼看中了李财东家的二妮子。二妮子叫云巧,十八岁,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粉嘟嘟的脸,一条油光光的辫子垂到屁股上。都说云巧是方圆百里一等一的美人儿,黄连长第一眼看见云巧骨头就酥了,死活要把云巧娶了做二房,还说要把家里的黄脸婆休了,把云巧接到郑州去住。李财东明明知道这是个火坑,他不敢不答应,又不敢答应,急得撞墙的心事都有。李财东这个人,平时心眼不坏,在村子里还有些人缘,就有人给李财东出主意,让李财东想办法拖。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兵,黄连长说不定哪一天就调防了,只要会拖,拖得巧妙,是能拖得过去的。还有人给李财东出主意,让李财东去郑州给黄连长的老婆送信儿,让那女人知道黄连长要在外面娶偏房,只要黄连长老婆的醋坛子破了,黄连长也就不敢再坚持了。
  李财东双管齐下,一方面,只要黄连长上门,他就好酒好菜款待,还请村上的人陪客。关大扁担就两次三番让李财东叫去陪客,陪客的人要想办法把黄连长灌醉,醉了,就让手下的喽罗把黄连长抬回兵营。另一方面,李财东派儿子去郑州,在郑州寻了合适的人把话传给了黄连长的老婆。黄连长的老婆有没有打翻醋坛子,有没有和黄连长大吵大闹,李财东一概不知。这之后黄连长安静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后又开始往李财东家跑。这回,黄连长不再喝酒,来了就吃肉,往炕头上一坐,大爷似的。李财东没办法,就拿袁大头打发黄连长,时间久了,李财东拿不出大洋了,连祖宗传下来的也都让黄连长掏空了。
  有一次,李财东给黄连长跪下了,说家里实在拿不出啥东西孝敬黄连长了,只剩下一座宅院,若是黄连长不嫌弃,就把宅院搬走吧。
  黄连长听罢就把眼睛立了起来,掏出手枪就顶在了李财东的太阳穴上,说:“我黄某人不娶你的姑娘是对你开了天恩,你敢拿这样的话打发我,老子一枪毙了你!”
  李财东一家都给黄连长跪下了。李财东的老婆、儿媳、女儿把手上耳朵上脖子上的金货都摘了下来扔给了黄连长。看着一地的黄金白银,黄连长这才转怒为喜,这件事情才算有了个了结。
  吴三炮看见了关大扁担,就朝他扯着嗓子喊,让关大扁担去到他身边。关大扁担心里骂自己多事,要是不把这颗贱脑袋探出大门外,也不会让吴三炮看见。但是看见了就避不开了,关大扁担只能狗巅儿狗巅儿地跑过去,先朝黄连长哈了一下腰,又朝吴三炮哈了一下腰。黄连长倒是挺客气,青着一张瓦刀脸朝关大扁担呲了一下黄牙,吴三炮则横着眼睛命令关大扁担把他这一甲的人喊上,到村西的麦场上开大会。
  3
  黄连长又矮又瘦,站在麦场上给村民训话,后面的人看不到黄连长的瓦刀脸。所以,吴三炮就让两个年轻后生把黄连长架起来,黄连长坐在两个后生的肩膀上,屁股上的尖骨头把后生的肩膀硌的很疼。黄连长呲着满嘴黄牙,声音喑哑,底气不足地开始训话。黄连长说:“上个月的十九号,日本人打到了徐州,这驴日的小日本,占了徐州不算,眼睛里盯着咱郑州呢,这徐州离咱的郑州很近啊。据可靠情报,他们马上就要沿着陇海线往西,进犯咱们中原,形势危急,蒋总裁心急如焚,他急的是啥,急的是日本人马上就要兵临城下,急的是咱中原的百姓命在旦夕,蒋总裁的这份心让人感动啊,所以呢,凡是咱中华民国的国民,都要奋起抗日,挡住日本人进犯的脚步,咱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时不我待……”
  关大扁担听到这里似乎明白了啥,他的心颤了两颤,暗说不好,这黄连长,弄不好是来抓丁的。他看一眼站在身边的关大狗和关小猫,关小猫是个娃儿,肯定是没事。可他和关大狗,父子两个都身强力壮,若是都被抓了丁,家里剩下两个女人一个娃儿,地谁种?麦子谁收?以后的日子该咋过?这么想了,关大扁担就觉得两条腿在抽筋,身子也软了。他小声对关大狗说:“你快跑,跑回去藏在地窖里,就是阎王老子喊你,你也别出来。”可是,关大狗根本没听清他爹说的是啥,就在那里傻乎乎地站着听黄连长训话。关大扁担再看看周边的人,也都傻乎乎愣眉愣眼听黄连长训话。关大扁担就在心里骂,这关庄咋就是一帮木头桩子样的人呢?
  耳边,听到黄连长说报名的事,黄连长说凡青壮劳力都能报名,都要抗日,都要为国出力。关大扁担十分纳罕,以前抓丁,哪有报名这一说,逮到一个是一个,这回可好,让你签字画押到战场上当炮灰,抓丁抓出花儿来了。
  关大扁担用脚使劲踩一下关大狗的脚,关大狗被踩疼了,剜一眼关大扁担说:“你踩我干啥呀?”关大扁担就朝他使眼色,关大狗横竖看不懂,扭过脖子继续听黄连长训话。
  黄连长说:“你们关庄是大村,大村就要多出人,能出多少出多少,老弱病残者不要凑热闹,明天鸡叫头遍,拿上家伙到黄河大堤上修工事,这工事简单,最多三天就能修完。修完了工事,不耽误你们回家收麦子。”
  关大扁担这才听明白是咋回事,黄连长这是进村派民伕。这国军派民伕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挖壕沟修工事的活儿关大扁担没少干,每回都能把人累个半死,活儿白干不说,还要自己带干粮,一个铜板的饷钱都没有,就没拿老百姓当人。想想这些,关大扁担心里就来气,就是一头驴,你还得喂它草呢。
  依仗着和黄连长相熟,关大扁担乍起胆子说道:“黄连长啊,各家各户都断了粮了,俺三天才喝了一碗地瓜小米粥,哪有力气修工事啊,你问问大家伙,哪个的肚子里没有闹蛤蟆啊!”
  关大扁担这一起头,很多人也附和着说,都说家里没粮了,勒紧裤带等着收麦子呢。黄连长没有恼,让大家肃静,他告诉村民,国军的给养库里有的是小米,一袋一袋码的快到屋顶了。黄连长说:“这个事情,我们师座早就替你们想了,凡去修工事的,按人头,每人五十斤小米,工事修好了以后,每人发一张条子到仓库领小米!”
  黄连长话音还没落地,几百村民如同一锅被烧开的水,顷刻沸腾起来。关大扁担也跟着众人一起沸腾,关大扁担想,这可是爱哭的娃娃有奶吃,若是他和关大狗都报了名,三天的工事修下来,能领回一百斤小米,一百斤小米,按关大狗他娘的吃法,能吃一个多月呢。关大扁担想到这里兴奋地咧着大嘴笑,脑门上的抬头纹都被笑容撑开了。
  这时候吴三炮宣布说:“关庄征伕子的事,就交给你关大扁担,等把人征够了,你就是队长,出工干活的事都由你来管。管好了,国军有赏,管不好,黄连长有赏,赏你给黄黄连长当勤务兵,给黄连长的马洗澡擦屁股!”
  村民听了都傻傻地笑。
  关大扁担没敢笑。关大扁担说:“吴保长啊,俺关大扁担除了能吃馍,啥能耐都没有,这伕子队的队长,该你吴保长来当,我呢,把吃奶的力气都拿出来帮咱国军修工事,打日本鬼子的事,大家伙都愿意干。”
  吴三炮说:“你推辞个啥呀,这花园口方圆百里,谁不知道你关大扁担能说会道,是个干事情的人。我呢,我还要跟黄连长去刘庄和曹庄,俺不光是关庄的保长,也是刘庄和曹庄的保长,关庄伕子队的队长,就算你替俺当吧。”
  到了后半晌,关庄的伕子队建起来了,一百零九人,算上关大扁担,整整一百一十人。
  4
  其实关小猫是个烈性的孩子,这烈性藏在骨子里,说蹦就蹦出来。转天早上,关小猫的这股烈性就从骨子里蹦出来了。这是第一次,以前从没有过,所以很让关大扁担和关大狗吃了一惊。
  按照黄连长和吴三炮的指令,转天鸡叫头遍,星星和半弯月亮还在天幕上静着,天地间一片月光之色,东方刚刚泛出鱼肚白,关大扁担和关大狗就已经喝完了粥,收拾了铁锹和铁镐,把久未用过的大筐从柴房里找出来,父子二人抬上大筐准备出门。就在这个时候,关小猫从屋里跑出来,兔子一样蹿到关大扁担身边,紧紧抱住关大扁担的腿说:“爷,俺也去。”关大扁担只当关小猫在撒娇,拍着关小猫的脑袋说:“你去做啥,还没有锹把子高。”关小猫说:“俺也能挖土,俺也能干活。”关大扁担平日里是拿关小猫当心头肉的,这时他把孙子抱起来,在关小猫的小鼻子上捏了一下说:“你能干个球蛋蛋,你在家等着爷,爷给你背小米回来,让你奶给你做猪油小米饭,香的你跌跟头。”关大扁担说完这些就把关小猫放下来,招呼关大狗赶紧走。但是关小猫不干,关小猫紧紧跟在关大扁担屁股后面,怎么赶也赶不回去。这么一来,关大狗急了,关大狗说:“你个狗日的不要捣乱,不要耽误了爷的大事,你要是不听话,俺把你扔到粪坑里去!”
  关小猫根本不吃这一套,关小猫说:“俺跟俺爷去,又不跟你去,你管个球事啊!”
  关大狗说:“我敢踢你你信不信?”
  关小猫说:“你踢俺,俺就让俺爷踢你,你信不信?”
  关大扁担抬头看天,星星已经掉的没了几颗,月亮也淡了,天边已经有了红晕,关大扁担怕误了时辰,心下有些急,脸色也有些黑,对关小猫大着嗓子说:“回吧回吧,功夫都让你耽误没了。”
  关小猫的烈性突然就从骨子里蹦出来了。关小猫说:“你们要是不让俺去,俺就撞墙,俺把脑袋撞成瓤,你信不信?”
  关大狗听了哈哈大笑,说:“你个狗日的,咋跟你娘一个屌样,动不动就要撞墙,你撞给俺看看,你要是不撞,就不是俺费心巴力做出来的!”
  关小猫二话没说,一头就往土墙上撞过去。土墙的上半截是干打垒,下半截是毛石,毛石有半人高,参差不齐楞楞角角的,不要说一个六岁的娃儿,就是一头猪一条狗撞上去,也会头破血流一命呜呼。关大扁担手急眼快,抽出大筐上的扁担朝关小猫那边劈过去,落下来的时候正好挡在关小猫的身体前,关小猫一下子被扁担绊倒了。但关小猫没有放弃,他爬起来拼命似地撩开扁担还要往墙上撞,但是已经晚了,关大扁担已经扑过来把关小猫夹在了胳肢窝下面,吼道:“驴日的还真有个驴脾气,到了工地上,要乖乖的,不要乱跑,不要掉进黄河里喂了王八!”
  关小猫说:“俺不跑,俺和你们一块挖土干活。”
  村庄距黄黄河大堤大概五六里路的样子,若是甩开脚掌,两袋的功夫也就到了。关小猫欢欢喜喜地坐在大筐里让他爷和他爹抬着,屁股下面是他爷为他铺的一把麦秸草,软软的,坐在上面很舒服,关小猫就像出嫁的新娘一样美滋滋地坐在上面。有人打趣关大扁担说:“好家伙,你家小猫也能领回一袋小米呢。”关大扁担听了不高兴,回敬说:“你把俺当成啥人?俺是那号爱占便宜的人吗?俺孙子就是跟俺去玩,又不在花名册上,一袋小米你给呀?”
  关庄、刘庄、曹庄,几个庄子的民伕几百号人黑压压的一片。一开始的时候关大扁担还学了国军的样子让众人排了队,走了没几步,队伍就变成了羊群,乱哄哄的往前走。关大扁担一边走一边看着近在眼前的黄河大堤,大堤高高的横在眼前,涛涛的黄河水就在里面流,都说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天上来的水,当然是高高的。关大扁担以前做过很多和黄河有关联的梦,有几次都梦到黄河里的水似一条黄色的水柱从大堤里蹿出来,仿佛一条黄龙,飞腾着从天而降,张着龙盆大口,三下两下就把花园口一带的村庄吞到肚子去了。
  距黄河大堤两里多路的地方有一座关帝庙。是一座土庙,矮矮的,用土坯垒起,庙顶铺了青瓦,墙基垒了几层砖,是“穿鞋戴帽”的盖法。每年春天的时候,会有人给庙墙抹上一层黄泥,再像穿衣似的给墙上挂上麦草,麦草割成尺把长,一排一排的铺上去,用泥巴封住,这样一层一层地铺下来,庙墙如同穿了草裙,遮风遮雨,虽是土坯垒成,却在这黄河岸边结结实实地几十年如一日,不曾有一丝一毫的破损。
  庙内的关帝爷就是一座泥胎,没有彩塑,也没有金身。但关帝爷不计较这些,无怨无悔的守在这黄河边赐福于黎民百姓。年景好的时候,四里八庄的香客们到庙里进香,都带上白面馍给关帝爷爷享用。年景不好的时候,也要抓上一把小米放进香案上的瓦钵里,所以,关帝爷爷应酬了香客后,还要自己动手煮粥。即便如此,关帝爷爷也还是笑呵呵的,守着一千多里长的黄河,舀一瓤水煮点粥又算得了什么,所以,关帝爷爷从不怪罪谁,总是把粥煮得又稠又香。
  关大扁担他们这几百号人迎着初升的日头朝黄河大堤走,远远的就看见了关帝庙。看见关帝庙的时候,关大扁担啥都没想。但是隔壁的二孬见神起意,他要关大扁担到庙里拜一拜关帝爷。二孬的意思是,黄连长那人说话没个准调调儿,有的时候就像放屁。比如当初,说是不再娶李财东家的二妮做偏房,结果还是隔三差五去拿李财东的大洋。上堤之前,拜一拜关帝爷,给关帝爷磕上两个响头,好让关帝爷保佑咱顺顺当当领到五十斤小米。
  一伙人嚷嚷着,都让关大扁担拜关帝爷,关大扁担不拜是说不不过去的。
  但是,当他们走近关帝庙的时候,看见至少有二十几个国军的士兵持枪而立,左一排右一排,关大扁担心里就明白了,现时现刻,这庙里应当有个重要的人物在,这个人物也在拜关帝爷。仅仅从士兵们端起枪拉动枪拴的动作看,庙里的这个人物,肯定是个大人物。
  关大扁担的猜想是对的。此时此刻,国军驻郑州新编第八师师长蒋再珍正跪在关帝爷爷面前。蒋师长一脸虔诚,面带喜色,两只眼睛烁烁闪光。蒋师长此刻的心情可以用心花怒放来形容。蒋师长的心花怒放,一是因为蒋总裁接受了他的请求,蒋总裁在亲手签发的命令中写道:“着新八师即刻开工,悬赏银洋两千元。”蒋总裁在签署这个命令的时候心里也是高兴的,因为蒋总裁十分欣赏蒋再珍师长的主动请缨,蒋总裁认为,只要蒋师长完成了黄河花园口的工程,就会阻止住日本人进犯的脚步。
  蒋师长心花怒放的第二个原因,是黄连长非常顺利的征召了几百名民伕,开工在即,只要工程如期完成,他就会加官进爵荣升在即,他的前程就会别开洞天。他来拜见关帝爷,就是要关帝爷在蒋总裁面前为他多多美言,让蒋总裁看在本家的份上,让他高升高升再高升。所以,当蒋师长听到外面哨兵怒喝的声音后很是生气,他认为关帝爷是不喜欢这种声音的。所以,蒋师长大步走出庙外,看到几百号抬着大筐扛着锹镐的民伕队,蒋师长马上绽放了满脸罂粟花般的笑容,他大步走到为首的排长面前,劈面就是一个耳光,责骂他为啥要把枪口对着这些抗日保国的民间百姓。
  关大扁担此时完全丧失了语言能力。这是他有生以来见到的身份最为显赫的大人物,他的心颤了,腿也抖了,脸上的肌肉也僵了,他就那么僵着一张脸,傻呆呆的看着蒋师长,他的嘴唇颤抖着,上牙和下牙磕打的频率非常高,他的样子,把蒋师长逗得哈哈大笑。
  蒋师长看见了坐在大筐里的关小猫,这让蒋师长十分的诧异,他走过来打量着关小猫,问关小猫为啥要坐在大筐里。关小猫一脸淡定地说:“俺和俺爷一块上堤修工事,俺能挖土,俺能干活,俺不喜欢日本人,他们的飞机在天上下蛋,炸死好多人、好多骡子和马。”
  蒋师长的笑容在脸上僵住了,随后,蒋师长就落了几滴泪。蒋师长蹲下来抚摸着关小猫的脑袋说:“等你长大了,你到我的部队来当兵,我让你当连长、当营长、当团长,你看可好?”
  关小猫说:“俺想开飞机,开着飞机到日本下蛋。”
  蒋师长感动得不行,蒋师长对他的士兵说:“看见没有,有了这样的孩子,我们就不愁打不走日本人。”蒋师长感动之余没忘了奖励关小猫,他在口袋里摸,摸了半天只摸出一包香烟,他把香烟塞在了关大扁担的手里,然后,他在排长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了一把花生放在关小猫的大筐里,蒋师长说:“这是给关帝爷带的供品,关帝爷很愿意把给他的供品分给你一半。”关小猫说:“俺爷也想进庙磕头呢。”
  蒋师长二话没说,拉了木桩一样的关大扁担走进庙里,双双跪在关帝爷面前。蒋师长对关大扁担说:“老哥哥,你要竭尽全力,把这打日本修工事的事情干好,干好了,我赏给你一头牛。”
  关大扁担上牙磕打着下牙说:“长官,你赏俺一头驴就行了。”
  5
  黄连长和蒋师长说的修工事其实就是在黄河大堤上挖坑。坑的开口很大,关大扁担不知道这叫啥工事,黄连长说就是把大炮放在坑里,别让日本人的飞机看见,要是看见,大炮就一架也保不住。
  大坑的四周,有很多国军的士兵持枪警戒。关大扁担心里不明白,这些国军的士兵,一个个都年轻力壮,不帮着一起挖坑,却背着枪来来回回的巡逻,日本人又没来,巡逻个球蛋啊。
  关小猫真像他自己说的,能干活儿,他一点都没成为关大扁担和关大狗的累赘。他挺着圆圆的小肚子,摇晃着一颗和他身材很不相配的大脑袋,把大人们用铁镐刨起来的土块儿往筐里搬。他的小身子在关大扁担们的大腿间穿梭不停,干得既卖力又认真。
  关大扁担没有料到,到了晚上,天黑透的时候,蒋师长不让他们回家,命令他们连夜干。这时候大坑已经挖了半人深,大坑周围点起了马灯,马灯边上是持枪而立的士兵。蒋师长站在马灯边上给关大扁担们训话。蒋师长这时候的脸已经不是早上在关帝庙的那张脸,早上的那张脸,泛着满脸的笑容,现在这张脸,杀气腾腾。蒋师长在训话中说,情况紧急,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任何人都不得抗命不尊。
  关大扁担就在心里骂,娘的,这五十斤小米不是那么好领的,不把老子累散架,蒋师长这个婊子养的就不答应。
  有一阵子,关大扁担没有看到关小猫,这时候已经月上西天,所有人都累得像耕了十倾地的骡子,但是没人敢停下手里的活儿。关大扁担拿眼睛四下寻找关小猫,不见人影,就问关大狗:“俺孩儿呢?”关大狗摇头,也拿眼睛四下找,但是根本没有关小猫的影子。关大扁担心里慌了一下说:“不是让装进筐里当土抬出去了吧?”关大狗一听也慌了,父子两个满坑找,坑上的士兵就大声喊:“别偷懒,偷懒老子毙了你!”
  关大扁担赶紧回话:“找俺孩娃呢!”
  还好,关大扁担很快就看到了两只小脚从土里伸出来,再往上看,直接就是脑袋,中间的身子让土埋住了。关大扁担心疼地把关小猫从土里拎出来,关小猫睡的死死的,还打着小呼噜,脸上脑门上胳膊上被蚊子叮咬的疙瘩一个摞一个。关大扁担抱着关小猫站在坑里大声喊黄连长,求黄连长把关小猫放到他的帐篷里睡,不然蚊子会把关小猫的血吸干。
  黄连长一开始不答应,关大扁担说:“好歹俺也和你一块喝了那么多回酒,你就看在这酒的情份上帮个忙中不中?俺孩儿才六岁,干了一天的活,好可怜呢。”
  黄连长不知怎么就发了善心,让关大扁担把关小猫扔上来,关大扁担双手把关小猫高高举起来,一跺脚就把关小猫扔了上去,上边士兵接住了关小猫,送进黄连长的帐篷里。关小猫被这一折腾弄醒了,睁着眼睛躺在黄连长的行军床上睡不着了,一脸好奇地看着帐篷里挂着的马灯。黄连长闲得无聊,坐在边上摸关小猫的鸡鸡。关小猫的鸡鸡只有花生那么大,黄连长摸完就说太小了。关小猫捂着鸡鸡不让摸,黄连长非摸不可,关小猫抵挡不住,就骂娘,黄连长摸一下,关小猫就骂一句娘的屄,再摸一下,关小猫又骂一句娘的屄。黄连长也不恼,就拿关小猫娱乐着,直到关小猫沉沉睡去。
  到了第二天后半晌,关大扁担们已经累得塌了腰,眼冒金花,汗都淌干了。关大扁担一抬头,就见满天都是星星,星星们都碎了,碎的像一粒一粒的小米,泛着黄光,满天都是,把日头老倌都遮住了,关大扁担知道这些碎了的星星都在自己眼睛里,没在天上。
  晚饭是一人两个馍,一块臭咸菜。馍装在麻袋里从上面扔下来,关大扁担给大家分馍,只有在吃馍的时候,才可以坐下来喘一口气儿。关大扁担一边吃馍一边打量着已经一人深的大坑,打量了一会,关大扁担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他对身边的二孬说:“这坑挖得像一口塘了,再这么挖,怕是要把黄河大堤挖开了吧?”二孬也皱着眉头说:“是啊是啊,黄河大堤经不住挖的,再这么挖下去,就算没有挖穿大堤,黄河水也能把大堤泡烂。”
  关大扁担就在这一刻倏地一下蹿起来,牛一样喊道:“不能再挖了!这他娘的不是修工事,是毁堤!”
  这一喊,把上面师长团长营长连长们都喊了过来。蒋师长铁青着一张脸问道:“是谁在喊?”
  关大扁担啥都顾不得了,厉声质问道:“你们这不是修工事,是要把黄河大堤给毁了!”
  蒋师长冷笑一声说:“只有黄河水才能阻止日本人的脚步,谁要是抗命,就是破坏抗日,格杀勿论!”
  关大扁担的脑袋轰的一下炸开了,他怒吼起来:“那要淹死多少人?”
  蒋师长说:“淹死多少人也要淹,也值得,这是蒋总裁的命令!”
  关大扁担不再理蒋师长,高喊一声:“老少爷们儿们,不能再挖了,咱回家!”喊罢这一嗓子,关大扁担就带头爬坡,屁股后面马上聚了蚂蚁样的一群,跟着关大扁担一起爬。
  坑上的士兵马上举起了手中的枪。蒋师长挥手阻止道:“用机枪!”
  第一拨爬上来的人有十二个,最前面的自然是关大扁担。这十二个人还没有站稳,机枪就响了,关大扁担们像割了的麦子一样无声地倒了下去。
  几百号人全都反了水,他们号叫着怒吼着往坑上爬,有的爬了上来,有的没来得及爬上来就让机枪扫倒了。
  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黄土变成了红土。
  公元一九三八年六月九日上午八点,关大扁担们挖出的大坑里,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冲天而起,然后,滚滚浊浪像一群疯牛般狂叫着冲向麦田,冲向村庄,冲向所有的生灵,如猛虎下山开始了嗜血般的吞食……
  这个时候,蒋再珍师长站在黄河大堤上,用望远镜朝前方看,他看到一个个村庄海市蜃楼般在涛涛黄水中消失,看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骡马猪羊狗们像纸片一样被席卷;他还看到一个年轻后生牵着一头驴,驴背上坐着个俊俏的小媳妇,小媳妇怀里抱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一家三口在乡村土路构成一幅精美的画儿,身后滚滚而来的洪水他们全然没有觉察。蒋再珍师长看到几丈高的黄色浪头像一个黄色巨人追赶过来,巨浪过后一家三口无影无踪。蒋再珍师长看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把望远镜交给身边一个猪样般肥硕的团长说:“你也看看吧,日他娘真有意思,像看西洋镜……”
  6
  关小猫是被他爹关大狗抱着爬出大坑的。关大狗和很多人跪在地上求国军不要打死他们,但是他们白跪了,他们全都被雨点般的子弹射中了。关大狗倒下去的时候,关小猫也倒了下去。
  但是关小猫没死,关小猫是被吓死了。关小猫醒过来的时候,整个大堤上除了死人没有一个活的。
  关小猫一路哭喊着往前走,边走边哑着嗓子呼喊:“爷啊,爹啊,你们不要俺了!”
  关小猫一路哭一路走,走着走着,前面一大片黑鸦鸦的物体进入了关小猫的视野。关小猫一下子不哭了,他瞪大眼睛朝前看,看清了前面那片黑鸦鸦的物体是人以后,关小猫就跑了起来。关小猫觉得,那些人里面一定有他的奶奶和娘。
  关小猫跑啊跑啊,终于融入了那个庞大无比的逃难人群。他大声喊着娘,喊着奶奶,他一边喊一边用眼睛在所有的面孔上扫来扫去,但是这些面孔里既没有他的娘,也没有他的奶奶。
  一个女人认出了关小猫,这个女人先是呆了一下,然后她就尖声喊起来:“关小猫!关大扁担的孙子!就是他爷,带人挖了咱的黄河大堤!”
  女人的喊叫如同一颗炸弹,把所有的人都炸疼了。人群一下子乱了套,愤怒绝望的喊声此起彼伏。一个男人说:“杀了他!让他替他爷顶罪,他爷罪该万死,罪该千刀万剐!杀死他!”这个男人不光喊,他还动手了,他手里没有刀,只有一只破碗一双筷子,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没有刀,只有一只破碗一双筷子。于是,这个男人扑过来,举起手里的筷子,他把筷子高高举过头顶,然后发力,狠狠地把筷子扎进了关小猫的身体……
  第一根筷子扎进关小猫身体的时候,关小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他又发出了第二声惨叫,然后是第三声第四声……等到他的身体被筷子插满的时候,他早就像一株仙人掌,带着满身的刺,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关小猫变成了一株仙人掌,静静地躺在黄河大堤上。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一拨逃难的人群过来。这些人多是老弱妇孺,也不知他们是怎么从大水里挣扎出来的,反正他们活下来了,有了逃难的资格。
  关小猫的奶奶和娘就在这拨人群中。婆媳两个已经完全麻木,像两个木头人一样机械地行走。她们不可避免地路过了关小猫躺着的地方,和所有路过的人一样,她们根本没有注意关小猫。其实关小猫的娘鸳鸯是朝关小猫扫了一眼的,就像扫过一株仙人掌,鸳鸯没有任何感觉。
  但是关小猫有感觉了,关小猫虽然死了,但死了的关小猫却像活人一样有了感觉。他的生满了刺的小身体动了两下,然后,他就滚进了涛涛黄河。
  起风了。
  公元一九五零年,蒋再珍师长被人民政府判处死刑。
  押赴刑场的路上,蒋再珍师长回忆了很多事情,其中包括一九三八年六月九日发生的事情。就是因为这件事情,他被蒋委员长任命为国民党九十三军副军长,也是因为这件事情,他荣获了青天白日勋章,还是因为这件事情,他被晋升为中将。他飞黄腾达了,他得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但是细细想来,他此生得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将是刑场上的一颗子弹,一颗洞穿他脑壳的子弹。
  蒋再珍中将既将到达刑场的时候,突然有无数只白色蝴蝶凭空而至,它们扑天盖地,弥漫了天空,弥漫了刑场,它们像雪花一样横空出世漫舞中原,久久盘旋不愿离去。那一刻气温骤降,阳光隐去,山河发出低泣……
  关小猫的奶奶对关小猫的娘说:“鸳鸯,你知道这些蝴蝶有多少只吗?”
  鸳鸯摇头。
  关小猫的奶奶说:“八十九万,整整八十九万啊……”
  鸳鸯的眼睛一下子湿了,她想起了十二年前,除了婆婆,那一场惨案,那一次决堤,让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和她的亲人一起消失在中原大地的,整整八十九万人。
  关小猫的奶奶眯着一双昏花的老眼说:“都来了,八十九万冤魂都来了。鸳鸯你找找看,里面有没有一只最小的蝴蝶?要是有,那一准是俺的孙子关小猫。”
  责任编辑:闻平
  丈人和姑爷
  小峦
  几十年前的一个晚上,一个农村小伙去伙伴家串门,遇见一位漂亮姑娘,经伙伴的母亲撮合和姑娘父亲的拍板,小伙和姑娘订了亲。小伙很感激老丈人,因为那时他是黑五类子女,把女儿许给他,需要非凡的勇气和胆略。
  一
  小姑爷定亲第一次到老丈人家来,乡下叫认门儿口。
  老丈人整了几个菜,摆上了酒说,认门儿口,进门儿口,就是一家人了,咱不整那玄乎套,找啥陪客的,就咱爷俩,整两盅,感情都在酒里啊。
  小姑爷脸小儿,乐得人少,但没酒量,却又知道老丈人爱喝个小酒,不敢扫老丈人酒兴,支支吾吾不敢说喝也不敢说不喝,老丈人爽快,举着半瓶子酒说,就这个酒根儿,咱不多喝,再说,又没外人。
  老丈人一句“没有外人”说得姑爷心里暖呼呼的,再说姑爷也有个鬼心眼儿,定亲多亏了老丈人,结婚也得老丈人点头,别说让喝酒,就是让喝敌敌畏也得舍命陪丈人!
  半瓶酒,老丈人一人就喝了三分之二,瓶子见底时,老丈人瞅瞅红脸脖子粗的姑爷,试着问,再整点儿?小姑爷笑着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老丈人一听,嗯,差不多,那意思是还差点啊,就不由分说又开了一瓶。
  丈母娘起初听着屋里挺热闹后来没声了,推开门一看,老的、少的都趴下了。老丈人醒酒后说,嗯,这小子挺义气的!丈母娘很气恼,啥义气,一对酒鬼!哼,瞧你挑的好姑爷!
  二
  小姑爷的腿儿没少跑,酒也没少喝,结婚的事老丈人只字不提,小姑爷躺在自家炕上直闹心,忽然悟出,可能与自己喝酒有关,甭看推杯换盏美滋滋的,醒了酒细琢磨琢磨那都是事呀!谁愿意把闺女嫁给酒鬼?小姑爷出了一身冷汗,再与老丈人喝酒,就谦恭有加,陪而不喝了。
  有一天小姑爷又去看老丈人,丈母娘不在家,丈人说,今天不在家喝酒了,咱出去喝喝。姑爷说好,您说咱上哪?老丈人说村里新开了一家饭馆,酱的猪头肉挺好吃。
  村头不远,饭馆挺兴隆。一盘猪头肉、一碟花生米,姑爷又点了俩热菜,老丈人摆手,只留下一盘猪血炒白菜,老丈人瞟了姑爷一眼说,不在家吃饭也就罢了,没人管束也得检点点儿!姑爷似懂非懂,惋惜着挺好的溜须老丈人的机会眼睁睁地放弃了。
  喝着喝着,来了老夫妇俩,因为桌子少,就和他们爷俩拼了桌。老夫妇俩喝酒挺哏,不急不躁,相互满酒,细酒长流,有滋有味。爷俩挺羡慕,一问,两个老人都七十多了。走时,小姑爷悄悄把那老夫妇的账也结了。老丈人问,你认识?小姑爷摇摇头,说老夫老妻的,能相亲相爱到这个份上,感人!老丈人瞅瞅小姑爷,没说话。
  路上,老丈人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回去跟家说,挑个日子,结婚!
  三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老丈人更老了,不再是小姑爷的姑爷也搬到县城居住、还混了个管人的差事。姑爷不论多么忙,每月都要去乡下看望老丈人,因为老丈人不愿到县城住楼房,说楼上楼下住着谁也不搭言很别扭,特别是那防盗门,一关,就像蹲进了监牢狱。
  每当姑爷要来时,老丈人就特意到必经之路的大街上,和村里老爷几个一边拉呱一边等待。姑爷见到丈人总是毕恭毕敬嘘寒问暖,然后搀扶着老丈人走回家,老丈人美气的宁肯绕远不再抄近路,皱褶纵横的老脸像盛开的太阳花。
  但是,姑爷发现,老丈人看着好烟好酒好像有心事。喝酒时,老丈人非要用酒壶筛酒喝,姑爷不解,就问老丈人,咋忽然想起喝热酒了?老丈人就说,咳,人家都说,喝凉酒、花官钱必有后患……姑爷听出弦外之音,就告诉老丈人,烟酒都是花自个的钱买的。老丈人听了挺高兴,语重情长地说,我不是信不过你,我担心的是环境,老俗语说,跟着啥人学啥人,跟着巫婆跳大神儿,当民不能有逆心,当官不能有贪心,吃糠咽菜的日子都过来了,精米白面的吃着别不知足啊!
  姑爷没想到一个种了一辈子地的庄稼人,对人生有如此的理解和对姑爷的前途有如此的牵挂,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与感慨。
  四
  那年的冬天非常的冷,大风刮得飞沙走石,姑爷患病在家休养,有人敲门,开门竟是老丈人。原来,姑爷有两个多月没去乡下了,老丈人想了,夜里做了个梦,梦见姑爷掉水了,半宿没睡,亮了天,骑上自行车就奔了县城。
  哈哈,怪不得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呢。闹点毛病不要紧,吃五谷杂粮哪能没个头疼脑热的,好好养着!老丈人笑着劝姑爷。姑爷望着鬓发斑白的老丈人,鼻尖发酸,眼窝发潮:一个六十八岁的老人就因为一个梦,顶风冒寒的跑了六十多里路……
  吃完午饭,老丈人不肯住下,非要回家,正巧姑爷单位的司机来探望,听说老爷子要骑自行车回家,脑袋摇成拨浪鼓,强行把老爷子的自行车搬上了面包车,执意要送老人回家,老丈人把车子从车上拽下来,坚决不让送,说那公车是干公家事用的,我不是公家的啊,再说,不就五六十里路嘛,算啥,我当年抬担架那会儿……愣是骑着自行车走了。姑爷后来知道,老丈人刚出县城就蹬不动了,顶着大风,推着自行车走了半宿才到家。这事,叫姑爷感动了一辈子,也后悔了一辈子。
  五
  内弟阿彪患了尿毒症,大夫告诉,透析只能延续生命,想活只有换肾。道理谁都懂,可换肾的巨额资金哪里来?老丈人来找姑爷,措手无计地问,有什么办法吗?阿彪也哭着对姑爷说,姐夫,哪怕我能再活五年啊!姑爷懂得老丈人怜子之情,白发人要送黑发人,谁能承受得了啊!姑爷也知道内弟求生的渴望,内弟的儿子已经18岁,再有五年就能成家,也算他这个做父亲的对儿子有所交代。
  心急如焚的姑爷忽然想到了老丈人常说的话:“亲兄奶弟帮一把,又有骡子又有马”。妻子行大,有亲叔伯弟弟妹妹九人,二妗子的娘家也兄弟姐妹众多……
  于是,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姑爷和他的连襟赶到了乡下,向集聚在老丈人屋里的众兄弟姐妹介绍了阿彪的病情和提出捐款的建议,并率先捐款,兄弟姐妹纷纷倾囊,老丈人也颤抖着双手捧出自己的全部积攒。
  两个月后,内弟阿彪在天津一中心医院成功换肾,出院后,在庆祝阿彪康复的家宴上,老丈人颤巍巍率先举起了酒杯,指着阿彪说,儿啊,你有福哇!是兄弟姐妹们救了你,是这个社会救了你,咱爷俩敬大家,敬姐夫!
  姑爷含着泪水饮着酒,心里庆幸着自己做了一件最应当做也做得最值的事。
  六
  老丈人患了病住院时,姑爷正好退居二线。大夫偷偷告诉姑爷说老爷子是肝癌晚期,姑爷的泪水唰的就流了下来,怕老丈人知道,就封锁了消息,连老丈人的俩闺女都没告诉,还和护士串通好,把治疗肝癌的药换了假包装,每天陪聊陪吃陪睡在医院,谁来替换也不肯。
  一个月过去了,不见好转,姑爷怕老丈人疑心,就想着法儿劝丈人,不料老丈人并不急,还劝慰姑爷:嘿,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来啊。姑爷就强忍泪水装笑脸。后来,大夫告诉,再不回家就活着回不去了。可这样回去不明显地泄了密吗!有人出了主意,给老人输白蛋白。果然见效,老丈人伸伸胳膊踢踢腿,面带笑容下了床,主动说,走啊,咱回家,不在这儿瞎糟钱!
  回家的路上,姑爷把丈人拥抱在怀里,试探说,再过几个月就是您的生日,咱去饭店过,整几桌,好好祝贺祝贺。老丈人急忙摆手说,不行,不行,那得多少钱呀,就在家过!姑爷紧紧地抱着老丈人,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回家后三天,患过脑浅层出血的丈母娘忽然地灵了,悄悄问老头子,你是不是得了癌症呀?,老丈人镇定地点点头,然后劝老伴说,孩子们不让咱知道咱就不知道,这层窗户纸儿,千万别捅破。还有,我走了,你不要跟孩子们唠叨如何如何养过他们小。他们养咱们的老,更不易。
  老丈人走了。姑爷匍匐在灵前嚎啕大哭,长跪不起,哭翻了陪灵的孝男孝女、感动了围观的众乡亲。
  这个姑爷就是我。写下这段文字时,老丈人已经去世四年八个月零六天。
  责任编辑:胡剑兵
  一方厚土
  梁丽娜/朱兰英一
  桥东村交通便利,距都市只十里之遥。位于城乡结合处,桥东村较其它农村地方显出一定的优越。脑瓜子活泛点的,进城开店做生意,搞建筑弄装潢,跑运输开出租,少部分人靠着改革开放的好政策先富起来了。大多数是亦工亦农之人,种着数亩地,长不了几个钱,天气暖和时就抽空打打工挣俩血汗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对于桥东村而言,任何大事都没有本村的选举更牵动人心。
  多少年来,村委隔墙偌大的场院内就一片狼藉:破砖碎瓦、垃圾死物应有尽有。也有勤劳人三畦一块、五畦一片地除去一人高的荒草,扒拉开那些垃圾种点蔬菜什么的,可那些蔬菜吃在嘴里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忽然有一天,一辆大铲车轰隆隆地开进了场院,一番进退后,臭烘烘的垃圾山不见了,上千平方米的场院凸显出它的宽阔和空旷来。这振奋人心的消息不到一天就传遍了全村,那些古灵精怪的人就不咸不淡地说:等着瞧吧,好事才开始呢。果然再往后,好事就一桩桩涌现出来,叫人有点应接不暇。
  雇铲车的人是张成贵,弟兄中他排行第三,天生脸黑粗糙、且生性亦如赵丽蓉小品中所说的“有点黑”,人送“雅号”黑三。完成了场院平整,张成贵一鼓作气地把各条街道上一座座小山似的垃圾全部雇车清理掉,又替村里出了三千块钱的电费,于是安了路灯,常年一片漆黑的大街小巷内重新亮起来了。
  提起路灯,话就长了,那时的支书杨远征(现任支书兼村委会主任)上任不久,雄心勃勃,他急大家所急想大家所想,干了好多得民心顺民意的工程。可惜仅仅两三年,红火劲就一去不复返了。村委没钱交电费,大喇叭哑了,路灯瞎了,电话卖了,街道坑坑洼洼的,垃圾没人清理。每逢过年时节或是一场大雪后,桥东村的人就把积雪从院子里搬到街上,街道上家家堆满的积雪被逐渐变暖的太阳晒过,和着那些垃圾,污水横流、无从下脚。鉴于上述种种原因,杨远征在村民们中的形象大打折扣,大家都盼着换个好领导。于是上届选举时张成贵就顺理成章地瞅准时机参加了竞选,他要实现多年来想呼风唤雨的梦想。他那白白胖胖的漂亮媳妇背着装满现钞的小皮兜满村转悠,要不是杨远征捣乱,十有八九桥东村就换天了。上次枉花了钱的教训张成贵牢记在心,这次他改变思路,也来了个变革:钱堂而皇之地花在明处,这样既可洗脱贿赂的嫌疑,又能提高在村人眼里的威信,更有说服力。
  半月后,在平整的场院内,张成贵又邀来了剧团,连着红火了三天。这也是桥东村十几年来首次看戏,费用一少部分是集资,剩余全部是他自己掏腰包。
  村子里锣鼓喧天地唱戏,杨远征的几个心腹此时却无心看热闹,正集中在杨远征崭新的二层小楼里。小楼面南坐北,红瓦盖顶,方方六十的淡青色瓷砖贴面,与三面偏房连成一体,楼房栏杆漆成天蓝色,铝合金门窗一尘不染,院子里全部彩砖铺地,迎门而立的照壁上,贴着“花开富贵”的彩色瓷砖图案,宽敞的大门与照壁之间光滑的豆青色水泥地面上,停放着杨远征的黑色轿车,朱红色的大门安装有门铃、摄像头,大门顶上是红色琉璃瓦飞檐,檐下有“清雅贤居”彩色瓷砖拼字图案,代表着主人的心境和品味。房顶上豢养着一只很名贵的藏獒,威风凛凛又凶狠暴烈,据说它一生只认一个主人,对一切入侵者都是抵死相搏。是否真有这么神,无从考证,人们也只是听说,一条藏獒的身价是上万元,而且每顿都得吃肉,乖乖!能养得起的有几人?
  豪华舒适的客厅真皮沙发上坐着的人一个个面色凝重,一边不停地抽烟,一边断断续续地发表着各自的看法。杨远征收起脸上惯有的笑容,斜倚着靠背,目光游离在茶杯上方袅袅的雾气中。他宽额头,国字脸,浓黑的眉毛,高鼻梁,丰润宽阔的嘴唇,一脸的福相,满脑的睿智。他在任十几年了,上任之初确实是为村里办了不少实事,使桥东村在一个时期内曾经成为邻村羡慕的好村庄。宽阔整洁的水泥路、明亮的路灯、四通八达的地下水工程、百亩苗圃培育基地、一条龙的养殖场……可惜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份辉煌渐渐远去,百亩苗圃承包给妹夫,据说是不懂经营管理和栽培技术,盈利微薄,承包费连年拖欠,一条龙养殖场由他自己一手经营,从未向村委会递交分文的承包费,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由此引发了一连串棘手的问题:村里摊派款无法按时收缴,非法占用耕地现象十分严重,就连最贴近群众利益的路灯、自来水、垃圾卫生等费用,村民也开始抵制。有一些胆大的村民甚至忍不住发出质疑,村办企业的承包费、卖宅基地和成批树木的钱究竟到哪里去了?近几年国家惠民政策补贴的款项哪里去了?桥东村以集体名义的贷款累计达100多万元,势头有增无减,各项招待费用层出不穷,这些负债来自何方?将来如何处理?就因为这样,三年前在换届选举时,要不是杨远征树大根深,有上面某些领导罩着,恐怕早就被拉下马了。
  “狗日的黑三,可真舍得花钱!”堂弟愤愤然:“哼,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看他那派头,真不知想上去捞多少呢!”
  “上次偷鸡不成蚀了米,他那么霸道的人,这口气能咽下?我看赌气的心思更大些……”这是老会计的声音。
  “杨哥,你不能沉默下去了,再不出手,他的阴谋可就得逞了!不信你现在去戏场子里走走,瞧瞧人们那个高兴劲,像是从来没看过戏!”治保主任忽然停了口,杨远征的脸色很难看。他想起来了,昨天杨远征还说过,这么大个村子,怎么说我也应该想办法让村里隔个三年五载的热闹一下的,这是我的疏忽。
  客厅里一时又静了下来,只有墙上“花开富贵”图案的电子日历表边框上的彩灯像一只只偷窥的眼睛在烦人地闪烁着。
  “老杨。”妇联主任桂花用肘子碰了碰杨远征,满眼是话。杨远征郁郁地吐了口气,掐灭手中快要燃尽的烟蒂,轻轻地拍拍桂花的手,大家都熟视无睹,将目光四处散开。
  “大伙的心情我明白,这些年要不是你们明里暗里地帮衬着,我这个芝麻官早丢了。可这次不同以往,老市长调走了,新来的市长很难缠。上届选举时,黑三不服气,上上下下跑了多少次,那些熟人谁还敢多事?当官的哪一个不是世故圆滑,精明透顶。”顿了顿,他一改低调,口气恢复了以往的坚决:“不管怎么说,我还是那句话,黑三不能上,他要翻了我的船,你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整个桥东村将是一片乌烟瘴气!”
  二
  第二天凌晨,杨远征叫上表弟陈祥,桂花随行,驱车去了二百里外的佛教胜地,著名的佛山风景旅游区。
  “你需要放松一下。”昨晚,桂花一边给杨远征轻揉太阳穴,一边体贴地说。自从张成贵又开始折腾,杨远征就整夜整夜地失眠,满脸憔悴和烦躁。
  日近晌午时,他们爬上了佛山山顶。在庄严、肃穆、香烟袅袅的大殿上,表兄弟二人怀着虔敬的心情深深作揖,桂花则在蒲团上认认真真地行跪拜礼。三礼施罢,杨远征将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放在香桌上,正要转身离去,桂花一把拽住他:“求个签吧,这里的签很灵验,让佛帮帮你!”要在往常,杨是坚决反对的,好歹他也是受党教育多年的干部,这点觉悟还是有的。可这些天,他的心里一团乱麻,心虚得甚至有种从脊梁骨往上窜凉气的感觉。人在十字路口徘徊时,往往想求助于天意。杨远征不再犹豫,闭上眼睛静默片刻,又是三拜,然后才抽出一签:残阳夕照恋空山,逝水东流不复还,秋去冬来尘宇事,何须自扰不清闲。
  三人相互对望一眼,揣摩了一会,半是理解半是糊涂。旁边的老僧人一脸神闲气定:“施主都是明眼人,凡事该来则来,该去则去,不必强求。”桂花不死心,还要细问,陈祥拽了拽她,“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不是很清楚了吗?”
  三人闷闷不乐地出来,一种疲惫感从杨远征心底蔓延开来。其实,他和桂花曾多次来此游玩,这里的山峰青秀,泉水澄澈,蓝天悠远,云儿洁白。远远望去,山顶四周那些美丽花草亦仿佛来自天边,芬芳沁人心脾,又有喜欢的人身边相随,那种惬意,那份舒心……现在想起来是那么的遥远、隔膜。杨远征长长地呼出一口憋闷气,桂花的心跟着颤动了一下,不由心疼地轻叹一声:“老杨,歇歇吧,都累了。”
  他们坐在路旁一颗百年老槐树下,各有所思。杨远征在想着怎么开口把握大些;桂花则担心陈祥如果不答应该怎样去劝说;陈祥猜想着此次表哥带他出来的目的,肯定跟选举有关,只是不知要他怎么去做。
  “表哥,凡事都得往宽处想,再说这不是还没开始选举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一定尽全力去做。”作为弟弟,陈祥率先打破沉默。其实,三人心里都明白,杨远征大势已去,他为官多年,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五年前就因村人联名上告贪污罪而进了趟局子,两月后,顶着一颗百瓦电灯泡式的脑袋回家了,据说是后来核查时,问题有出入,罪不至此。出是出来了,一个堂堂的党的干部却是颜面扫地。他买了个假发套,在家窝了半年之久,直到新发长出来。莫非老天爷真的想让他再“二进宫”?要么这黑三干嘛总是阴魂不散地和他抢夺这个位子?
  桂花使眼色,杨远征浑然不觉。
  “老杨,祥子虽说是你表弟,其实你和亲弟一般看待了,有什么话就和他说说,别窝在心里,会闷出病来的!”桂花只好挑明了说。杨慢慢地收回跑远的目光和思绪,定格在陈祥脸上,嘴唇艰难地翕动了好几次,声音滞涩、沙哑。
  “祥子,好多人都说我又贪又坏,都想着把我一脚从台上踹下来,我心里也憋屈啊。村里这个烂摊子在我之前就是那样了,上任时我也是抱着一颗红心、一腔热血啊!是谁,消磨了我的雄心壮志?我付出的难道还少吗?可凭我个人的努力,又能挽回多少!有年我去外地参观学习,想给村里找回些对口的致富门路,一走就是一个月,回来时,四十多头快要出栏的猪得传染病死了,还有一部分也是半死不活的。你嫂子从此落下心口疼的毛病,一遇事就发作,花了两万多元,总也好不了,这笔帐我跟谁算去?这还不算什么,倒霉的是来年秋天,上千亩鲜红的辣椒丰收了,价格却一跌再跌。大伙赔了钱,对着我怨声载道,更别说背地里那些难听话喽!
  我是公公背着媳妇游五台,受苦了,烧拨头(土语,不正经的意思)的名声也落下了。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何止三件五件,哪一样我不是跑断腿啊。说是公费,我贴出去的少吗?问问你嫂子,这些年养殖场的红利一多半是让我扔在南来北往的车上了。村里人不知就里,都说是钱烧的,谁念你的好啊。这还是小事,我也曾经日不思饭、夜不能寐,甩开膀子想大干一场,给集体办些企业,可我风风雨雨,辛辛苦苦办起来的酒厂、稀土厂、砖瓦厂一个接着一个地倒闭。现如今的人,管严了,他们说你是“法西斯”,搞“一言堂”,松松手吧,也不成,利润全装厂长、经理们的口袋里了。贷款、欠债都扔给集体,不得已最后只得搞了承包。可收承包款也是推三阻四,难上加难,真教人头疼!万般无奈,最后只好一个个的关门大吉,这又给村里人提供了一个骂我的机会。我也会感觉不平衡啊,老是办了好事没人拍手,说是职责所在,出了差错全村人的唾沫都能淹死!弄成现在这个局面,难道全是我的责任吗?都是凡身肉体,都有七情六欲,都有喜怒哀乐,大家伙想说就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我为什么总是要听着别人的骂声过日子?当干部的容易吗?社会如此,我又能扭转多少!杨远征越说越激动,越说声音越高,“都说当官的不叫玩意,谁理解那份身不由己的苦楚啊,上边压着,下边骂着,有时连风箱里的耗子都不如!你知道每年年底打发村里的那些泼皮无赖得多少钱?官场上的应酬有多少?不贪点行吗?唉!”杨远征用激动得有点颤抖的手给陈祥也给自己点上烟。他耷拉下眼皮看着手中燃烧的海绵烟蒂一点点的烧到手指,无动于衷。桂花伸手拿掉烟蒂,踩灭。
  又是一阵令人沉重、窒息的静默。
  桂花一次次焦急地发出暗示,恨不能把手伸进杨远征的心窝里,把话掏出来。
  杨远征站起身,看得出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背对陈祥,目光飘落在远方:“祥子,眼下又开始筹备选举工作了,你心里明白,哥这次肯定得退下来,这个倒是无妨,重要的是黑三上去了,哥还有活路吗?你要能出面参加竞选就好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不用我细说吧?”
  这个意料外的要求太突兀了,令陈祥措手不及,他半天不语,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了,大家都知道你耿直,这事会让你很作难,可你出面,胜算的把握大,就当是为你哥受三年熬煎吧。要不然,黑三上去了,你哥就彻彻底底地完了,你忍心看到这个结果吗?”桂花一脸焦急与诚恳地说。
  三
  与杨远征的富态相比,陈祥正好相反,一米七三的个头,精瘦干练,冷静稳健,聪明但不圆滑,处事公道。十几年前高中毕业后就回村里学了一门瓦工手艺,一边抽空精研细读了有关建筑方面的书籍。他的悟性极高,仅仅三年天气,由普通瓦工升为监工,后来又摸索了二年,他就找到杨远征:“表哥,我想成立自己的包工队,你看行吗?”陈祥单刀直入。
  杨远征愣了一下:“你才多大?当老板和监工可完全是两个概念啊!那是要有独挡一面,不,是多面的真本事呀!不说技术、社交等诸多因素,单就安全问题你得承担多大的风险和压力,你行吗?”少顷,杨远征想缓和一下气氛,免得吓住这个有胆识的毛头小伙子,“说说你的理由。”他温和地说。说实话,所有的亲戚弟兄中,他最喜欢的就是陈祥,他身上的很多优点酷似自己,包括魄力和自信。
  一番不急不缓的倾心长谈后,陈祥充分细致的分析和计划,使杨远征不得不承认表弟至少具备了试一试的能力和胆气了。谁知这一试,陈祥犹如破土的小苗,“噌噌”地拔着节儿地往高窜,成了“见风长”。这有赖于他良好的人格品质,十来年了,他的工程队凭着诚信,凭着扎实,从砌墙抹灰的小打小闹到建筑整栋整栋的住宅楼房,工程越干越大,解决了村里百十号人的就业问题。可他的工程队从未出过伤亡事故,用工人的话说,跟着祥子干,踏实!老人们说这是祥子心眼好,老天他护佑他呢。陈祥当初的启动资金有一多半是表哥倾囊相助的,就是在这几年的承包运作中,表哥也是功不可没。现在,表哥要他出马,事情虽然有点不靠谱,他是真的不好推辞。他从没想过当官,实在没兴趣踩这趟浑水。
  三天后,陈祥要竞选村长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全村。
  既然是竞选,那就得花血本,这已是各村公开的秘密了。此风越刮越烈,各乡各村的竞选者们,都是挖空心思的想招数收买民心。前些年选票、选民证之类的东西都没有人理会,大家一句最常见的话题是:管他谁上台呢,反正得一个一个地喂肥,少换一次还少揩点油呢。可现在不同以往,大家的目光不再只瞄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民主选举逐渐转变成了关注的热点,选票的价格一涨再涨。那些富裕的村子,一张选票涨到两千元。当然这是“通吃”(几家竞选者送来的钱物照单全收)时加在一起的数目。陈祥不同意表哥送钱送物的意见,独辟蹊径,目光瞄在了新建小学校内,新建校园是三年前上马的,至目前为止,拖拖拉拉,院墙还有运动场所等一系列配套设施的款项还没有着落。
  其他的能迁就,可厕所一天也不能没有啊,老师们只好自己动手,挖了一个土坑,四面用石棉瓦一围,就算成了。谁想幼儿班的孩子小,挨挨挤挤的一不小心就掉进去好几次。老师叹气,家长愤慨。稍有点经济条件的人家,只得舍近求远,把刚刚穿上连裆裤的孩子送到城里。
  陈祥当初曾质问表哥:在原来校园内,拆盖了多好,这样就可以省出一片耕地、几万元的征地补贴款。表哥轻松一笑:不这样,能长出钱来吗?这些官老爷啊!陈祥心里掠过一片阴云,潮漉漉的感觉浸渍了很久,他打心眼里有点鄙夷这些官老爷们了。看来我这辈子是不宜当官了!当时,他曾经很明智地想。
  现在表哥欲推他唱主角,挑大梁,他想借此契机做一件喜人心的事,给孩子们盖个宽宽展展的厕所,管他以后能否上去,把那些贿选的钱办了正事多好多实惠!这件事也是他一直想做的,只是忙于工程队的事,总也腾不出手来。
  陈祥说干就干,雷厉风行,仅仅七、八天时间,一座整齐敞亮的厕所建成了。师生们及全村人皆大欢喜,交口称赞,争着抢着跟陈祥打招呼。而陈祥还是没有显出多少高兴来,总是绷着个脸寡言少语,好不自在。有人猜测,黑三不是普通的霸道,他和黑社会的人来往也很频繁,莫非陈祥是害怕了?因为邻县的一个村庄选举结束后,新上任的村官被人黑夜装了麻袋,一顿乱棍。
  四
  张成贵和陈祥争着当雷锋,双方的家族、亲戚朋友也不闲着,都在为自己的人摇旗呐喊。无论外边如何热闹,简陋的村委办公室内却是另一番天地,原村委的两套班子早早地就到齐了。
  桂花比大伙来的更早,她把地细细地清扫了一遍,打了一盆清水,把那几张拼在一起的旧办公桌及两排硬木椅连同两个掉漆的文件柜细细地擦洗了一遍。桂花已近不惑,中等个头,身材略瘦,五官并不出众,走在女人堆里,你绝对不会注意得到。可她温柔、聪明、善解人意,又勤快、成熟,还有一点不太惹眼的媚气,于是杨远征提拔她当了妇联主任,她也不辱“使命”,成了支书肚里的蛔虫、贴心的秘书:很多事情,支书想到的她想到了,支书没想到的她也替想到了。凭着这份特殊关系,这些年,她盖起小二楼,还把一双儿女全送到城里上学,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对支书既敬重又百般依恋,而支书对她则言听计从,呵护备至。他们出双入对,假借考察为名,游遍了好多名山大川……这事传开后,支书夫人曾一度的闹过,可最后,不得不默认了他们的暧昧,因为支书曾斩钉截铁地告诉她:两条路由你选,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么就离婚!
  另一位女成员白玫,是现任村支部副书记,她的父亲原来在新都市工作过几年,现在省城里任职。白玫农大毕业,完全是凭自己的真才实学考取了公务员,主动要求来桥东村工作。父母曾极力反对,最终是反对无效。她身着绿色紧身夹克衫,黑色紧身裤,裤子外侧有一串漂亮精致的刺绣装饰,红色的高跟长腰筒靴,柔软的披肩长发,闪着绸缎般的黑色光泽,衬托着白皙的面庞、匀称的五官,既庄重又文静。
  屋里气氛有些沉闷,淡淡的烟雾一屡屡弥漫,人呼出来,他又吸进去。白玫轻咳了几声,起身打开了窗户。院子里一株掉光了眉叶的垂柳,在十月的寒气中静静地僵垂着,热度不高的阳光懒懒地倾洒着,几只麻雀从远处飞过来,停在柳枝头,灵动的小脑袋左右看看,又往下瞅瞅,见没什么东西可觅食,无精打采地飞走了。
  杨远征环视一下众人,传达了上级的文件和精神,尽管他竭力想让自己的语调平静,却没有了往日的庄重和威严,声音变得空洞又涩滞。
  三年一度的选举工作又正式拉开了帷幕。原以为竞选人只有张成贵和陈祥,可向来文静而不喜欢多言语的白玫又提出了一个竞选人:文斌,这是大家始料未及的。谁都知道文斌和白玫的关系,于是各种表情便跃然脸上。桂花一脸暧昧,不觉间撇撇嘴角;杨远征的脸一下拖长到地面,仿佛一抬腿就会踩到,可嘴上说出来的却是:“文斌这小子还行。”
  五
  白玫骑着黑色电摩,悄无声息地停在蘑菇养殖场的平房前。电摩是新型坐骑,环保、节能、轻便、又无噪音,是文斌千挑万选送给她的礼物。支车时白玫也是轻悄悄的。她蹑手蹑脚地开门进来,仰靠在沙发上看书的文斌竟浑然不觉。“这么认真,还想考研不成?”白玫伸手蒙住文斌的双眼。一阵淡淡的熟悉的玫瑰花芳香味轻轻地弥散开来。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是吗?”文斌一脸坏笑,掰开手时随手一带,白玫就身不由己地被卷进他的怀抱。
  “当将军的机会来了,准备好了吗?”白玫接过文斌剥好的香蕉咬了一口,然后又喂文斌一口。在省农大上学时,白玫的父亲还在新都市任职,两人也算是同乡,往来自然多了些。当白家父母发现时,他们的恋爱关系已经到了白炽化程度。事实上,白玫的父母早就为女儿钦点了人选,门庭才学都是文斌无法企及的,可白玫就是没有感觉,这让她的父母恼火至极,相持不下,延误至今。文斌三十出头,比白玫高半个脑袋,身板结实,矫健敏捷,剑眉,方脸,长长睫毛下的眼睛犹如两潭清泉,明澈见底,绝无半点污浊之气。言行举止儒雅,利落。
  文斌扔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跑回来承包了七十亩土地,搞起蘑菇养殖业,截止目前还在陆续建设中。按照设想,全部投产后,这里将成为华北最大的蘑菇产业基地,要实行养殖、加工、销售一条龙生产结构模式。白玫也放弃了土地局安逸的工作,突破重重阻碍,来到身边,文斌每根眉毛、发梢上都灌满了甜蜜,写满了幸福。
  “还是那句话,这种缚手束脚而又勾心斗角的事,我真的没兴趣。咱又不会当庸官,昏官坑害老百姓,中饱私囊,否则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个工资,大好青春年华,干什么不好,何必图那个虚名,找那份闲气生。”文斌一边说着一边就开了小差,他双手捧住白玫的脸,使劲吻着。白玫的嘴被堵上了,躲又躲不开,小鸟依人般靠在他怀里。文斌的喘息越来越粗重,手也不安分起来……白玫挣开了。“你干脆去院里端盆凉水来泼我一下,也比这强啊,总是这样对我,好狠心呐!”文斌心有不甘,故意做出愤愤不平的样子气她:“迟早都是我的人,非要把人折磨成无欲者才肯罢手吗?”
  白玫外表时髦,骨子里却很传统,总能及时抽身。而文斌虽有一股子蛮力,其实有时候硬是坚持也许会得手,可他总觉得哪怕有一点点的牵强,也是对爱的亵渎。白玫说过,她要求完美,一定要让爱情的红玫瑰开放在新婚之夜。
  看看文斌冷静下来,白玫的话题又归了正:“上届选举时,我就催你,可你说条件不成熟,上去了也孤掌难鸣。这次有我伴着,论学历,论实力,你都应该一试,有了这顶官帽,想再为村里办事就不发愁了。为了资助你完成学业,村里至少有不下五十户人家帮过你忙—这个情你咋还?再说上次去我家,我爸的话你还记得不?”
  文斌当然记得,她爸曾说过,他不是看不起农村人,是怕女儿眼力差,跟个没前途、没出息的。白玫左劝右劝,半天没结果,她的脸色不由得难看起来,拂袖要走。文斌犹豫片刻说“我何尝不想一展身手,为自己、也能为村里出一把力啊!可你想过吗?我现在要真上去了,所有的人都会以为是裙带关系的作用,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在乎,没人服你,工作很难开展。更何况杨远征和黑三不惜血本,大有鱼死网破之意。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鼾睡,那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啊!夸张一点说,一旦这两个疙瘩系上,我们恐怕是永无宁日了!”
  “公平竞争,我们怕什么,人人都畏首畏尾,哪里还有老百姓的活路!从大处说,有党和国家政策的支持,有人们民主意识的觉醒,有前后几次选举的铺垫,有左右邻近地方做前车之鉴,你完全能够一试!往小处说,杨远征在村人眼里,早已是无可救药,老百姓对他失望透顶了!陈祥固然不错,可他是杨远征的亲表弟,三岁小孩也能看出是怎么回事,人们会全力选他吗?再说黑三,打鸡骂狗,欺大压小,无论从能力、修养、学识等诸多方面去想,本来就不是当官的料,充其量只能说是一个涉猎黑白两道的混混而已。上次人们选他,只不过是急于要摆脱杨远征的掌控,并不是真心实意、心服口服地拥戴他,关键是没有第三个人选!这次如果你站出来,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比他们占上,你又是中立派,不偏于任何一方,这就是最大的优势,明白吗?再说,即使两派人真的对你恨之入骨,都知道我爸爸是你未来的老岳父,他们都不敢把你怎么样,等时过境迁,你干出一番成绩来,他们都会打心眼里折服你!你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这个理?”白玫的分析完全正确,文斌无懈可击。沉默片刻后,白玫语气委婉了许多:“只要你愿意争取就行,这次不行,还有下次。我们谁也不找,也不用先告诉我爸,这样你心里就会坦然些,你看行吗?”
  六
  小学校门外的街道两边,摆满了各种衣服、水果、小吃摊,这是乡村集会的一大特色。做生意的小商小贩们耳朵都灵醒得很,各个村子里收缴电费、电话费都不放过,更何况选举这么大的场面。张成贵和陈祥以及几位竞选付职和委员们的亲戚、朋友们都早早地到齐了,在校外校内的各处分散着、转悠着,脸上堆满和气灿烂的笑容、不失时机地套着种种的近乎,都希望能让投票人倾向自己一方。
  张成贵的亲友们则在各处人群中口传他的承诺:一、扳倒吃皇粮不为百姓谋福利,贪污成瘾的杨远征;二、追回杨远征独吞的养殖场;三、追交杨远征妹夫承包的百亩园林及其它皇亲国戚处的承包款;四、邻村卖我村的一条毗邻渠堰所得款百万元,一并追回,揪出幕后黑手等等。
  大伙都听得清楚—张成贵一伙所说,有些事是大家知道的,还有许多大家所不知道的内幕。人群沸腾了,立马出现了几大阵营,“保皇派”填陈祥,理由是人品还不错,家底肥,不用或少用众人的血汗去往肥“喂”;另一派则鼓励大家写张成贵,因为他善于算计,捕捉,干部们那些明里暗里、桌面上、桌面下的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又不怕惹事,敢掐当权派的脖子。说句公道话,张成贵瞅着的都是那些屁股下不干净的头头脑脑们,他不欺负弱小普通人,这是他人性化的一面。
  也有支持文斌的,认为文斌有文化,还没被社会污染过,会有别于前两者,说不定真会为大伙办些实事。退一万步讲,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折中些、无所作为,不会对大家有危害。还有一些钻营之辈,公然在等着有人出高价买票,天下乌鸦一般黑,台上唱高调,台下黑心捞,趁今天敲些,以后少亏点,求点小平衡,谁还能把咱开除出地球?
  各派的亲信,满场子给男人们敬烟,请女人们嗑瓜子,还有几伙青皮后生,剑拔弩张,虎视眈眈。那情形不像是在选一个没名没品级的泥腿子当家人,倒像是西方人在竞选总统。
  人们嘻哈着,一方都不得罪,心里各自打着小九九,从这边入口处领上选票入场,进入按队分配的教室填写好选票,出来塞入门口的票箱,再从校园的另一边出口处出来。日近晌午,选票已经交填了大约三分之二时,任选委会主任的杨远征接到了手下的密报:张成贵又占了上风!杨远征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犹如困兽般焦躁地在学校办公室里兜圈子,站起坐下,坐下又站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当他把身上两盒烟的最后一根掏出,反叼在嘴上,高级打火机颤抖的火苗两次也未点着时,他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把烟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凶巴巴地用鞋尖拧了两下,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各位村民!场子里有代票行为!”扩音器里传出杨远征沉重而焦急的声音。所有在场村民,包括坐镇选举的市乡各级领导和全体干警全愣住了,杨远征赫然出现在大家面前。之前人们并不知道他在场,这二年由于种种原因,村民们已经很少能见到他了。
  “嘿,杨支书出来了,快截住,问问我们在这旧日校舍里买的宅基地怎么办?拿不到本子就让他把钱还回来,要不明儿别人当了一把手,这笔帐会被他们当皮球踢来踢去!”居心叵测者为了配合杨远征转移视线,混淆场面,故意高声吆喝道。就像是听到冲锋号角,上百号不知就里的男女村民一下子把刚露面的杨支书围了个水泄不通:各种粗喉咙、细嗓门的指责声、谩骂声一齐乱哄哄的砸向杨远征,像是他一不小心捅了马蜂窝。更有假意愤怒者,动手“推搡”起杨远征来,唯恐场面不够混乱。
  “快,保护支书,维持秩序!”几个公安干警赶紧涌过来拨开人群,护送狼狈的支书上了车,黑色桑塔纳轿车冲出人圈,一溜烟跑了。
  这是大家始料未及的尴尬场面,干部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这突然的一招搞懵了,人群中爆发出一片争吵声:有的高喊这是杨远征的阴谋,是诬陷,意在制止对他不利的选举继续下去,决不能上当;有的大叫立刻停止选举,处理代票作弊行为,维护选举的公平、公正,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鉴于上次选举出现的不可收拾的混乱局面,市、乡两级领导经过慎重考虑,商议,大多数赞成停止,以免引发更大的不良事件发生。本次选举被迫宣布无效,三天后重选。所有的领导们都明白,要不是今天有警察在场压阵,事情会像三年前的情景一样不可收拾。
  七
  傍晚时分,天边出现了淡淡的血色晚霞,一片片褐色、镶金边的云团翻腾游移,变幻着各种形状。
  张成贵一派的得力干将纷纷出动,杨、陈一派人马紧随其后,一场“捣鬼”和“捉鬼”的行动拉开了帷幕:凡是张派人马前脚进去过的人家,除了他的死党,跟着后脚进去的就是“杨派”,他们悄悄的带着各种器材,准备照相、录音,想得到贿选的证据。陈祥的一位朋友告诉他们,张成贵的先锋官们只是撂下话,当选后每户人家奉送二百元,算是感谢。因为只是口头许诺,并未形成事实,杨远征的计划落空了。这也难怪,上次几万元泡汤后,张成贵费尽周折,找遍乡里、市里的头头脑脑们,软的、硬的手段使了不少,好听的、难听的话语说了千千万万,也没有见什么满意的结果,这个教训太沉痛了,张成贵不得不出台自认为稳妥的新方法。一夜的折腾过后,杨远征一派各路汇总的情况基本如前所述,一无所获。杨远征看着一言不发,铁青着脸的陈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再放一次血!”
  陈祥“嚯”地站起来:“表哥,这种官我一天都不想当,太无聊、龌龊、憋气了!算我对不住你了,花出去的钱就当是我为村里尽的一点力,改天我把钱给你送来!”话音一落,陈祥开门就走,杨远征急忙拉住他。
  站在整洁、宽敞而寒意袭人的院子里,陈祥的呼吸感觉顺畅了些。杨远征疲惫又无奈地苦笑着蹲在光滑的台阶上:“表弟啊,你我现在已是骑虎难下了,可是你就不想想,一个对爹妈都下手殴打的混账东西能给老百姓带来好日子吗?你这不叫高尚,你这明摆着是把全村几千口人往火坑里堆嘛!我是有很多对不住父老乡亲的地方,可我就是再坏也坏不到他那个份上!说不定他还会勾结帮派,一手遮天,让大家过不见天日的日子。再说了,即使我现在真的后悔了,想回头,有人会信吗?”
  “要么我去找他好好谈谈,说我主动退出,让他上任后多造福村里,多为乡亲们着想。”陈祥底气不足、试探性地说。
  杨远征鼻子里冷笑两声:“你把一只羔羊双手送给狼,让狼好好照顾它,狼会怎么办?真是异想天开!”
  “表哥,其实我有一句实在话,不知你爱不爱听?文斌……文斌应该比我更合适。”陈祥溢满了诚恳和执拗的眼睛盯住杨远征,终于把日夜翻腾在心里的那句话说出来了,浑身不由得一阵轻松。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可文斌是学生出身,掐一指甲,浑身都冒嫩水泡,村里的事复杂又难缠,没文化不行,太书生气也压不住阵脚啊。这一届你上去了,如果有心,着意让他也挂个职,锻炼锻炼,下一届你撒手不想干了,也算为村里物色培养了棵好苗子,这不是两全其美吗?”不管表哥心里是怎么想的,说出来的话总是这般冠冕堂皇。真心也罢,假意也罢,难为表哥面对如此不利的形势还能冷静处之,想得这么周全透彻,陈祥感慨不已,打心眼里折服。
  次日,街上又多了一张公告,杨支书因病住进了市医院,老村委做选委主任,负责下次选举事宜。刚吃罢早饭,十字街头上就停下一辆装满白面、金龙鱼油的大卡车,各队按户口本为准,每户一袋白面、一桶色拉油,孤寡老人也一家不落的全部送货上门。陈祥的弟弟陈和向围观的人们一再声明:“我哥说了,这些年托父老乡亲们的福,小有成就,因为他麾下的工人,很多是在场各位的亲属,要没有他们起早贪黑地跟他吃苦受累,就没有现在的光景。今天借竞选之名把这份心愿了了,至于大伙选不选他当村委主任那是另一回事。”
  陈祥给村里人的印象不错,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后生,只是常年在外边发展,大伙有点生疏罢了。连着盖学校厕所、发放面粉、食用油,大家伙把这些事放一块想,立刻就有很多人惭愧了,怎么会不投他一票呢?现在想到了,又好像是奔着那些便宜来的,唉……真叫人难为情。整个发放过程,陈祥不曾露面,这引起了不少人的猜测。有人说是陈祥怕张成贵来搅局,不愿出面,也有人说他为人正直,这些义举并非他所出,站这里会很尴尬。
  张成贵一伙七、八人找到了乡里负责桥东村选举工作的领导们。领导们众口一词:陈祥光明正大地给村民们发放粮油,户户公道,这是好人好事,不算贿票,上边无权干预。他又去市里,回答竟然是一样的。他原以为有上次的铺垫、有日前平整场院、花钱给村里唱戏和清理垃圾、开启路灯的功劳,这次选举保证胜券在握,谁知杨远征还是死咬着不放,这已经够麻烦的了,又跳出来个有背景的文斌,谁胜谁负,他心中没底了。
  这场争夺战该停止还是继续呢?一脸官司的张成贵反复琢磨了好久。他把胖胖的身子扔在沙发里,摸摸一脸横肉上乱蓬蓬的胡茬,心里不由一阵烦躁:放着舒心的小康日子不过,我他妈的充的哪门子大头鬼啊,不当这个村主任,油水不照样捞吗?不论是乡里、村里,哪个官老爷只要有把柄让我揪住,哪一个不是乖乖地答应了我的要求?选宅院、盖楼房、在繁华地段开门市、分那些来路不正的钱、哪一样又少了我的呢?
  现在倒好,骑虎难下,几万块钱扔进去不说,如果这次还是上不去,以后还怎么混?可如果现在放弃,损失将永远无法弥补。管他呢,反正是钱花了,名声喊出去了,杨远征一伙也黑下了,走一步说一步,除了硬撑到底也没有其它办法可想了,再说做事半途而废也不是自己的性格。不过,抓不住兔子就撒鹰的做法他再不会干了,他苦思冥想出了一个弥补口头承诺的好办法,将当选后给村民每户赠送二百元现金的许诺之事印刷成了两米见方、红底黄字的巨幅“承诺书”,第二次选举时赫然悬挂于学校门口。如果自己真的没有当官的命,那宁肯让文斌甚至是村里任何一个与杨远征没有瓜葛的人上去。
  只有白玫和文斌平静如初,吃得好,睡的香,这有赖于他们心里的坦然。何必要弄得这么刀光剑影、劳民伤财,这些个小恩小惠又能解决多少实际问题啊!这样做,只能更深地暴露竞选者贪婪的目的。大家伙需要的是一个能脚踏实地为他们着想,为他们办事,带领他们尽快走上富裕路的好当家人!当然,也有一些只看眼前不管身后,总想贪小便宜的鼠目寸光之辈,但那毕竟不是主流。
  八
  二次选举如期进行,又新增添了很多注意事项,比如全部改用写名字为在名字下画圈儿,因为上次废弃的选票中很多人不知道候选人的学名而填写了小名,还有的人用了繁体字或同音字,严格说来都不能算数;再有,要求本人亲自填写,出远门不在的,只有直系亲属可以代填,省得有人做手脚。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不仅是干警数量增加了,连村里的工作人员也增加了不少。可结果呢?两派人马干脆在活人眼里塞拳头——公然拿着各自的候选人名字,下面画着圆圈:“记得,就这样填写!”张成贵的人还要多加一句耳语:“完了凭票领钱!”
  看上去选举在热闹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市里、乡里的干部们都暗自松了口气,拧紧的眉头逐渐的舒缓开来,这些农村人真是不好教化啊。起初那几年开始民主选举时都没人过问。为了走过程,应付上级,实在没办法了,村里只好买了一批洗衣粉,谁来投票给发一袋,这样人们才开始“关注”起选票来。到得跟前,一部分人是谁打招呼填谁,随波逐流,一部分人是遵照家族观念,谁亲近选谁,绝大部分人却因循守旧,一副看破世事模样:“天下乌鸦一般黑,谁家猫儿不偷吃?反正上一个得往肥喂一个,少换一次少些麻烦!”不知是从洗衣粉的发放中受到了启迪,还是一个新生事物发展中的必然经过,很快,有人开始了买票行为,这也不是桥东村的独创。远的不说,临近的所有村庄,几乎或大或小的都存在这个问题。“票价”在随着各村的经济状况和竞选人数的增加而成倍地暴涨。因为竞选人花了钱,而当他落选后心里对对手的怨恨可想而知,有的地方甚至出现了新的当选人挨“黑枪”的事。
  而桥东村似乎更难缠,更复杂,上届选举三次也未能成功(每届选举所规定的最多次数)。因为有人砸了票箱,张成贵不服,许久还在上访告状,本次选举各级领导把桥东村作为重点对象来抓,谁知第一次还是弄砸了。大家都在心里捏着一把汗,不敢有丝毫的松懈。眼看着一上午进行的还算顺利,大家的情绪才稳定下来。
  百分之八十的选票进入票箱。
  忽然人群中骚乱起来,人们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选举又被中断了。
  原来是桂花和几个年轻人,抓住了一个拿到张成贵一派人当场付二百元现金贿票的证人。此人鬼灵精怪,唯利是图,人品实在差劲,说他怕张成贵耍弄放空炮而当场要求二百元兑现,大家都相信,可也有一部分人怀疑是受杨远征一派人指使故意捣乱的。不管怎么说,二次选举不得已又黄了,票箱当场被封了口,送到市里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两派又剑拔弩张。杨、陈派要求二次选票作废,张派则要求开箱验票,两派又各自找了一部分村民作代表,把民众的呼声传达到乡里、市委。他们各执一端,互不相让,让领导们伤透了脑筋。眼看选举的法定日期将过去,一耽搁桥东村又将会出现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漫漫的三年中,谁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黑三甚至扬言说谁最终要坏了他的好事,要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说这话时,咬牙切齿,一脸狠劲。
  接二连三的过激行为已经让各级领导伤透了脑筋,桥东村的选举工作如果再不尽快结束,还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乡里、市里领导们经过反复研究决定:尽快地进行第三次选举。市委给乡委书记和乡长下了死命令,这次再出现意外,要他们递交辞职报告。两级领导又分成几个小组,分别找三位候选人和杨远征长谈。
  谈话见效最快的是陈祥,有干部们做挡箭牌,在表哥面前他再也不用为难了。他从内心里愧悔不已,一再表示愿意立即退出本次选举,这是他求之不得的。张成贵经过干部们几次登门造访,心思也活动了许多,文斌根本不用干部劝说,他的态度再明朗不过,顺其自然。感触最深、最痛苦的是杨远征。这是他土生土长的地方,他的兴衰荣辱都离不开这块厚土。不过,话说回来,无论与公与私黑三都不能上去,他的人品不地道,他要上去了,桥东村未来的命运将无法预料!
  原来是躲在市医院里,而现在是真感觉病了的杨远征十分疲惫,几天过去后,他的目光终于又恢复了沉静和睿智,他听取了上级领导的意见和陈祥的安排,在第三次选举日的前一日,和陈祥一块去找文斌。事实果然不出多数人所料:陈祥的义举大部分出自杨远征之手,因为杨远征坚决不让陈祥花销。
  “这几天躺在医院里,我反反复复想了很多,这些年我只顾贪图享受,多拿白占,全然冷淡了村里的事情,竟让我们这离城仅仅十余里,交通发达的平原大村落后了许多,三千多口的男女劳力都成了散兵游勇……要么山南海北满世界疯跑,今天收羊皮,明天贩卖仔猪,风里来,雨里去地挣几个小钱度日。要么早出晚归跑城里,上工地挣俩辛苦钱。或洗碗,端盘子。说心里话,这都是我的失职,我……”杨远征哽咽了,“愧对老百姓啊,想想都汗颜。原来我打算让陈祥上去,一方面可庇护我,一方面他年轻有为,或许可为村里办些实事。可黑三和他较上了劲,越弄越僵,老百姓何错之有?跟着我们遭罪!我花出去的钱就当是取之于民,还之于民。文斌啊,如果你肯接收这个烂摊子,往后的日子里,我会尽一切的力量来弥补以往的过失,只要你用得着,杨叔一定为你牵马拽蹬。”
  “我只想公平竞争,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文斌和白玫有点手足无措,世上真有这么顺当的事?这才几天呀,事情来了个九十度的大转弯,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一阵沉默后,文斌的眼睛潮起一层水雾。他动情地握紧杨远征和陈祥的手:“我一定尽力!不过,我想让陈祥一块干,因为我对村里的事情生疏,没一个好帮手恐怕不行。”
  两天后,本届的最后一次选举又隆重开始,文斌以超出张成贵二百八十票的成绩领先,陈祥也顺利当选为副主任一职。当乡长用洪亮、浑厚的男中音宣布了上述结果后,一直积压在桥东人心上的那股阴郁、沉重的云翳终于被一串长长的欢呼声所代替。
  责任编辑:戴雁军
  天堂酒
  郝然
  一
  为了赶上去任家屯的那辆班车,任建新在星期六的早晨六点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文红睡眼惺忪地对任建新说,我给你做点饭吃吧。任建新说我不饿,不吃了。文红又说你上汽车站步行去吧,别坐三轮了,省着点吧。
  走出家门,任建新有点憷头了。汽车站在县城的最南边,大约有八里地远。大冷的天步行,真是太为难自己了。摸摸兜里文红给自己的三十元钱,想想文红的话,任建新硬着头皮迈开了双腿。
  在汽车站候车厅里,任建新碰见了本村的任老二。任老二和任建新是本家,按辈分任建新管任老二叫大伯。一问,原来任老二昨天来县城的闺女家了,在闺女家住了一宿,今天回去。
  在售票口,任建新毫不犹豫地买了两张票,然后塞给任老二一张。任老二要给任建新票钱。任建新说大伯你太见外了,这票钱我还替你出不起嘛。任老二说狗蛋儿你这个娃子,我知道县城里啥东西都贵,你是吃公家饭的不假,可挣的钱也不经花呀,听你爹说,你小两口现在还租房住呢。任建新摆摆手说大伯你要是给我票钱,我就不管你叫大伯了,你大侄子就应该替你出票钱,这不是啥大事。
  从县城到任家屯大约有百十里,大部分是山路。
  汽车在山路上行走,就像害了咳嗽病的老人——捶胸顿足、一唱三叹。
  靠近车窗的任建新被颠得头晕,于是随手拉开了车窗玻璃。一股冷风吹进来,任建新打了个寒战,头晕的症状随之减轻了许多。
  刚出家门时雾气不大,现在竟然越下越大。从车窗向外看去,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见。因为雾大,司机无可奈何地打开车灯,车速明显地慢下来了。
  将近中午的时候,任建新赶到了家
  娘正蹲在灶间烧火,见儿子回来了,欢喜的不得了。她埋怨说,狗蛋子你咋不听我的话呢,我不是说让你别在雨雾天回来嘛,今个儿雾大,路上危险!
  任建新说,要不是雾大,不至于现在才到家。
  娘说,文红单位工作忙是吧?
  任建新说,她们单位忙的很呢,今天她们单位上又加班。
  任建新在三间土房里转了一圈,没瞅见爹,问,娘,我爹干啥去了?
  娘说,你爹一大早背着粪筐拾粪去了,快回来了。
  任建新说,娘,你们又没点火炉子,今年冬天多冷呀!
  娘说,不冷,不冷。我和你爹合计着,你和文红在县城里还没自个儿的房子,我们省着点,等年后你们买房的时候给你们添点钱。
  任建新的心头热热的,随之而来的是惭愧。从结婚以来,自己很少考虑过爹娘,除去春节回来一趟,一年到头很少回来,更不用说给爹娘多少钱了。
  任建新心里正暗自惭愧的时候,爹回来了。
  平日里话不多的爹见儿子回来,脸上露出了笑容。
  任建新说,爹,你咋现在才回来?爹嘿嘿地笑着说,路上粪不多,不好拾,拾了半天,才拾了一粪筐。
  因为儿子好长时间才回来一趟,爹下午破例没出山。
  为了让爹晚上喝两口,任建新到村里的代销点买了十斤散装烧酒,一块钱一斤,花了十块钱。昨天任建新和文红说准备在城里给爹买十斤散装酒捎着,文红说城里的酒太贵,不如在村里买便宜,还是在村里买吧。
  见儿子买了酒回来,爹娘都埋怨说不该买酒,买的太多,顶多买二斤就行了,还是省着点钱买房吧。
  晚饭的时候,两杯烧酒下肚,爹的脸成了酱红色。
  爹说,狗蛋子你该要个孩子了。任建新说,爹,不忙。爹说,你不忙,我和你娘可着急呢,我们老两口子可光等着抱孙子呢!
  任建新哼哈答应着。
  爹说,你在人事局工作,可不要搞不正之风呀,收音机里说有一个省长因为贪钱被枪毙了。
  任建新说,爹你不用担心,我又不是什么大官儿,没有贪污的资格,现在没人给我送礼。
  然后,任建新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说即使我当了大官儿也不会贪污。
  爹说,那你也不能给别人送礼,收音机上说一个人给那个省长送礼,被判了十年刑。
  任建新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想了想还是没说。
  爹说,只要好好工作,只要不搞不正之风,你一定就会有出息。
  任建新说,我知道了,爹。
  喝着喝着,爹突然叹了一口气说,人家都说那天堂酒是天底下最好的酒,我啥时候能喝到天堂酒就好了。
  娘在一旁插话说,我看你这个老家伙喝多了,你喝天堂酒,美的你。爹嘿嘿地笑了说,我说着玩儿呢,我说着玩儿呢。
  任建新的心头颤了颤,眼睛里热辣辣的,冲口而出,爹,不就是天堂酒吗,春节我给你买一瓶。
  二
  因为星期一要上班,任建新没有时间在老家多待。星期天下午,任建新就又坐班车赶回了县城。
  到家,任建新没和文红说几句话,房东就来要房租了。任建新陪着笑说,正想给你把钱拿过去呢。
  房东冷着脸说,这不我来了吗。
  文红赶忙把一百块钱递给了房东,房东接过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任建新把剩下的五元钱交给了文红。文红瞪大了双眼,问,怎么就剩这点,你不是说给爹买十斤酒嘛,村里的代销点一块钱一斤,十块,还有来回的车票十块,该剩下十块呀!
  任建新犹豫了一下,说,你不要着急,这次我给爹多买了点,买了十五斤。
  文红的口气软下来了,说,你不要怪我太吝啬,我们过日子不算计行吗?我们年后就得贷款买房。你也看见房东来要房租了,不就是这个月晚给了他几天钱嘛,他就这个样子。
  任建新伤感地想,确实不能怪文红吝啬,虽然他和文红都是工作人员,但是县里穷到了极点,每月只能发一半的工资,两人一个月加起来工资才六百多块钱,这日子怎么过?文红她毕竟是个女人啊!
  晚上做爱的时候,文红照例要任建新戴套子。任建新说,自从一结婚我就戴那玩意儿,戴上那玩意儿太不舒服,太不过瘾,简直是隔靴搔痒,我看这次就不要戴了吧,就这一次,反正也不见得怀孕。文红说,不行,你必须得给我戴上,以现在我们的状况,一来你没升官,二来没自己的房子,哪有心情要孩子呀,就是要了孩子,孩子也跟着我们受罪。
  任建新说,那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要孩子呢?
  文红说,我不是说过吗,等你的办公室副主任转正,买了房子,我们就可以要孩子了。
  事后,文红疲倦而又满足地躺在任建新的怀里。
  趁着文红情绪好,任建新见缝插针,迟迟疑疑地说,文红,就要过春节了,今年回老家过春节我……我想……我想给老爹买一瓶……买一瓶天堂酒。文红愣了,狐疑地问,怎么想起给爹买天堂酒来了?任建新说,爹念叨说都说那天堂酒是最好的酒,他啥时候能喝到天堂酒就好了。文红说,因为爹说了这句话你就给他买天堂酒?任建新小声地争辩说,我们怎么每年春节给鲁局长送天堂酒呢,能给局长买就能够给爹买,局长能喝爹就能喝!文红“扑哧”一声笑了,脑袋拱着任建新的胸脯说,新,给鲁局长买天堂酒,鲁局长能提拔你,给爹买天堂酒,爹能提拔你吗,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懂。
  任建新说,照你的意思,我们永远不能给爹买天堂酒?
  文红说,看你说哪儿去了,我是说现在不是给爹买天堂酒的时候,现在我们钱少,要把钱用在刀刃上,等你当上了办公室正主任,我们买了房,别说给爹买一瓶天堂酒,就是买两瓶,那也是应该的。
  文红见任建新不再吭声,觉得有点心疼,便双手用力地搂着任建新的脖子,在他耳边吹气如兰地说,新,我爱你,我还想要……
  尽管文红做了很多努力,但活力没有在任建新体内重新迸发。
  三
  没想到好事竟然来得这样快,三天后,鲁局长把任建新叫到了办公室。
  鲁局长和蔼地让任建新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任建新很自然地从桌上拿起了鲁局长的专用水杯,拧开饮水机的热水旋钮给鲁局长斟了一杯水,然后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放到鲁局长面前。
  鲁局长说,春节后局里准备开局领导班子会议,会议的议题是调整提拔一批股室干部,办公室主任春节过后马上就办理退休手续,拟提拔任建新为办公室主任,让任建新有个思想准备。
  任建新回家和文红说鲁局长找他谈话了,春节后要提拔他当办公室正主任。文红乐的一蹦三尺高,当场赏了任建新三个吻。
  春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任建新让文红买了四瓶天堂酒。
  文红说,现在天堂酒贵了,一瓶三百块,四瓶整整花了一千二!任建新吃了一惊,问,以前这个时候不是一瓶二百五吗?文红说,你才是个二百五呢,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早就说提前买,可你总是说不忙不忙,离春节还早着呢。现在可好了,商店的老板说前一阵还是一瓶二百五呢。看来以后我们绝对不能等到快过春节的时候才买,提前买下最好,因为这个时候物价容易上涨,天堂酒也不例外,这也算是花钱买了个教训。
  任建新笑了笑,说,快过春节了,天堂酒这么贵,看来今年给领导送天堂的比往年多。
  文红说,你真富于联想啊。任建新发感慨说,但愿我这个联想不存在,那样老百姓就万幸了。
  这回轮到文红吃惊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任建新,半天才说,任建新,这好象不应该是你说的话呀?
  任建新摇摇头,说,我任建新什么话不能说,什么话才是我任建新应该说的呢?
  是呀,什么话才是任建新应该说的呢?文红忽然觉得眼前的任建新模糊而又陌生。
  文红问,你什么时候给鲁局长把天堂酒送去呢?任建新答非所问地说,你再出去给我买两瓶天堂酒,今年送六瓶。
  文红诧异,问,你怎么不早说,每年不是送四瓶吗?任建新说,我刚想好,正因为年后鲁局长要提拔我为办公室正主任,所以今年才要送六瓶。文红问,为什么?任建新说,这样会让鲁局长高兴的,把握性也会更大一些,因为我毕竟现在办公室正主任还没当上,万一有个闪失呢?还是多送点踏实。任建新顿了顿,又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以后每年就要开始送六瓶天堂酒了,甚至是天堂酒加现金,一方面我们算是报答鲁局长的提拔之恩,一方面为我当副局长打基础,虽然鲁局长没有提拔副局长的权力,但他有向组织部和县委领导推荐副局长人选的权力。
  文红觉得眼前的任建新一下子又变的熟悉起来。
  文红点点头说,行了,你别光打算了,我服你了,你不就是怕我舍不得花钱吗,心动不如行动,为了你的前程,我舍得花钱,等会我再出去买两瓶,不过你到底什么时候送呀,还是晚上吗?
  任建新说,不,听鲁局长说,明天市人事局来一副局长检查工作,我想中午鲁局长肯定陪同他在政府大酒店吃饭,中午我把六瓶天堂送他家里去。文红说,为什么不晚上送呢,每年不是晚上送吗,中午送是为了回避鲁局长吗?任建新说,这你就不懂了,每年这个时候鲁局长自己就会回避的,打发他媳妇在家里等着别人上门送礼,所以说无论中午送还是晚上送是绝对不会碰上鲁局长的,只不过中午送礼的人少,不容易碰上熟人。
  文红攥起粉拳捶了任建新一下,说好啊任建新,你这个家伙送礼都送出经验来了。任建新得意地说,实践出经验嘛。文红说,我可不希望你光给别人送一辈子礼。任建新胸有成竹地说,哪能呢,哪能呢,现在我给别人送天堂酒,是为了将来别人给我送天堂酒。
  第二天,市人事局副局长真的来了,中午鲁局长果然陪同去了政府大酒店。
  任建新回到家时,文红早已经把六瓶天堂酒装在了一个精致的礼品盒里。文红掏出两块钱说,骑自行车去太慢,你还是打的去吧,快赶回来吃午饭。
  任建新接过钱,提起礼品盒就急匆匆地往外走。文红说,你不会走稳当点,摔碎了可是一千八百快钱啊!
  任建新说,放心吧,没事。
  四
  鲁局长的家在县城北环的颐园小区,是一栋精美的二层小别墅。
  任建新刚想下车,忽然看见同事曾军山骑着自行车从小区里出来。
  不用问,任建新就知道曾军山来颐园小区干什么了。任建新想,他妈的,没料到这小子也看好了今天中午这个时候送礼,这才下班多长时间呀,送礼的速度可够快的。为了不让曾军山看见自己,任建新故意在车上磨磨蹭蹭,等曾军山走远了才下车。
  六瓶天堂酒很快就送下了,鲁局长的媳妇还把任建新送到了门外。走出鲁局长的家门,任建新感到一下子轻松了,他长出了一口气。
  春节后不久,任建新如愿以偿地当上了人事局办公室主任。
  办公室主任单独在大办公室的套间里办公,套间里有空调,有电话。说起来,任建新不过是从外间的大办公室搬到了里间的小办公室,虽然有几步之遥,意义却非同寻常。任建新坐在宽大的沙发椅上,感到很满足。
  紧接着,任建新和文红开始筹划着贷款买房子。
  结婚三年多,任建新和文红攒了一万四千块钱,加上双方父母凑的六千块钱,手底下总共有两万。任建新和文红围着县城转了好几圈,最后看中了位于北环的心苑小区。心苑小区刚竣工,二楼,两室一厅,八万块。任建新于是办理了贷款手续——先交二万元的预付金,然后和房地产商签定合同,剩下的六万块钱房款在十五年内付清。
  任建新和文红终于住上了新房,虽然没有装修。
  搬进新房的第一天晚上,文红特意炒了六个菜,和任建新共同举杯庆贺。文红满满地斟了两杯啤酒,激动地说,建新,你当了主任,我们又住上了新房,可谓是双喜。任建新也激动了,两人一饮而尽。
  小酌之后,任建新和文红都十分亢奋,两人连续两次做爱,高潮迭起,畅快淋漓。当然,文红没有让任建新戴套子。
  自从当上办公室主任,任建新的酒局明显多起来。半年下来,瘦子任建新的脸圆了,脖粗了,肚腆了,俨然成了一个胖子。文红说,这就对了,这才是个领导的样子,现在你多富态。
  任建新说,文红,你看现在办公室主任我当上了,新房我们也住上了,今年春节可以给爹买瓶天堂酒了吧?文红摸着自己日渐凸起的肚子,苦笑着说,你还想着给爹买天堂酒的事啊……建新,我们的孩子即将出世了。孩子一出生,花销就会越来越大,还有买房的贷款,我们也得加紧还。你说,我们哪有给爹买天堂酒的钱啊!还是等我们的日子缓缓再说吧。
  任建新想反驳,甚至想破天荒一回,和文红发顿脾气,想说你不是说等我当了主任咱们住上新房就给老爹买天堂酒吗?可看看眼前挺着大肚子的文红,想想目前的经济状况,任建新犹豫了。
  五
  冬天在这个小城有点捉摸不定,那几天还是风和日暖,春意融融,这几天又是北风呼啸,寒气刺面。
  一个雪花飞舞的日子,任建新在办公室刚布置完工作,任老二风尘仆仆地来找他了。
  一进门任老二就急火火地问,狗蛋儿在吗?办公室的人全都懵了,狗蛋儿是谁,谁是狗蛋儿?任建新听到声音从套间里出来。任老二一把拽住任建新,说,狗蛋儿,快,快跟我回去!办公室的人哄堂大笑。任建新咧了咧嘴,面红耳赤。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他感到恼怒。大伯呀,大伯,你怎么能直呼我的小名呢?这不是在村里,这是在办公室!
  任老二可不管这些,一直把任建新拽到了门外。任建新问,大伯,有啥事?任老二说,快跟我回去吧,你爹生病呢!任建新慌神了,额头上冒出了汗。任老二说你别着急,你爹病的不厉害,只不过喘气有点困难,现在他想儿子和儿媳妇想的厉害!
  任建新二话不说,先是给在统计局工作的文红打了电话,然后向鲁局长请了假,并叫上了办公室的司机小胡。
  坐在桑塔纳车内的任建新忐忑不安,心中有一种不良的预感。难道爹……
  任建新不敢想下去了。
  文红看看坐在副驾驶位置的任老二,不放心地问,大伯,我爹不会有什么事吧?任老二说,没事,没事,你爹的病不重,只是喘气有点困难,他想你小两口呢。
  任建新心急如焚,吩咐司机小胡,快,快点开!小胡说,任主任,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坐桑塔纳就是比坐班车快,不到两个钟头的时间,桑塔纳开到了任建新的家门口。
  任建新看到:自家的大门上,醒目地贴了一张白纸!
  贴白纸是死人的标志。
  爹!任建新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事后,娘告诉任建新,你爹开始是心口疼的厉害,我打算让你任大伯上城里去找你,你爹说不要紧,这点小病没事,如果耽误了你的工作,那才是大事呢。没承想,昨天夜里你爹吃着吃着饭就不行了,喘不上气来,不到一个钟头就咽了气。临死前你爹让我嘱咐你,叫你好好工作,千万不能搞不正之风,这样他才能在黄土里睡的安稳,才能合的上眼……
  任建新默默无语两眼泪。
  责任编辑:戴雁军
  柳芳菲
  杨占陆
  1
  丰宁县东柏村的董峰和张国富似乎有着不解之缘,他们出生日期一字不差,从小一起尿尿和泥,从小学到初中寸步不离。后来,张国富不想上高中了,可他那死心眼的父亲硬是逼他再上两年,他俩又一起迈进了县一中的校门。
  所不同的是,董峰胆大、直爽、遇事敢做敢为;张国富胆小、孱弱,遇事像蜗牛爬墙——蔫拱。村里人都说他俩是如影随形性格迥异的一对孪生弟兄,董峰像武松,张国富像王矮虎。
  董峰和张国富整理完床铺,已是汗流不止,离开宿舍向洗脸池跑去。
  “哗”的一声,董峰拧开了水龙头。
  张国富被吓了一跳,心里暗骂一句:“斯文不足,粗鲁有余”,不耐烦的瞪了他一眼。抬眼间,见一位漂亮女生走过来,一米六以上的个头,上身穿一件时髦的绿色女军装,下身是一条蓝色的筒裤,脚上一双白色的网球鞋,头上一条马尾辫。虽说服装搭配不太合理,既不像军装,又不像运动装,但经她一穿,显得清秀、高雅。
  董峰心无旁骛,双手捧着水一个劲儿的往脸上浇,“噗、噗”的响声搅得张国富非常烦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女生走到水池前。张国富的心突突乱跳,见这女生椭圆脸,高鼻梁,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就是王晓棠、刘长瑜与她相遇也会退避三舍。真是“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绝色女子。
  董峰干啥都是急速麻利快,水龙头一关走了,张国富惊慌的紧跟其后。
  “就这样走了,以后咱们就是同学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太不绅士了吧?我叫柳芳菲。”张国富没敢回头,董峰好像没听见。
  董峰在全村出类拔萃,初中时,也是全校的佼佼者、帅哥。他一米八的个头,身材笔直,黑里透红的国字型脸上透出一股英气,浑身上下流淌的是英俊和潇洒,而且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班干部的头衔不离其身,天生的一个统治者。可他从不和女同学说话,就是因学习或者班务活动不得不说话时,也是一本正经,就像在供销社和女售货员说话一样。现在还是秉性不改,木头一块。
  一中就是与众不同,课桌上有编号,每个学生有号码。张国富谨慎地对上了桌号,正要落座,一股奶香沁入肺腑,抬头一看,柳芳菲走到他跟前,正杏眼圆睁的看着他。
  “你就是水池边不辞而别的其中之一吧,你叫啥名字?”柳芳菲的声音磁性且柔美。
  张国富脸一红,声音有些颤抖:“不认识,不好意思说话。我叫张国富。你的记性真好。”
  柳芳菲嫣然一笑,“是我记住了你的目光。”说完,面色微红,坐在了张国富前面的位子上。
  阳光像瀑布般泄进教室,国富被眼前的奇妙风景震撼了:白白的脖颈,窈窕的身材,薄丝衬衣内一条依稀可见的窄带横束胸间,充满无限神秘。她挺身时,后背犹如赤裸,紧致的肌肤,流畅的线条清晰可见。他耳红心跳,浑身燥热,如醉如痴。
  张国富变了,变得愿意上学了,柳芳菲就像吗啡般刺激着他的神经,他不敢想象没有吗啡的作用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董峰没有烦恼,只有忙碌,整天领着大家跑步出操,带着大家学工学农,写板报,主持班会,对仙女柳芳菲根本不屑一顾。
  2
  柳芳菲这些日子一直心神不定。
  其实,从她进入一中那一刻起,她的心里就涟漪不断,每天都会收到纸条,书桌里常出现小吃。也难怪,就连修养颇深的美术老师都从人体形态艺术的角度做了评价:柳芳菲美的无可挑剔,如果非要吹毛求疵找不足,下颏再尖一点就更完美了。
  当然,那些狂热的俊男帅哥们,还没看出柳芳菲是一株浓香花盛的牡丹、是一株香味邪性的夜来香,还是一株傲然不群的玫瑰来。
  暮色降临,柳芳菲来到自己的座位上,发现书桌里有一张临考的卷子,她眉头紧锁,马上翻过来一看,见到一行非常工整的钢笔字:“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愿你送给我的礼物是接纳我做你的朋友。”
  芳菲回过头来:“国富,你知道这是谁放的吗?”她的眸子里闪烁着阴冷的光,像是一把闪着寒光的飞刀。
  张国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关羽的丹凤眼睁开时,就要人头落地,闪出的就是这种光吧?莫非柳芳菲就像是美丽的罂粟花,花艳芬芳但可怕无比吗?他犹豫一下说:“我不知道。”
  此时,柳芳菲已拨云见日,面带微笑,“好了”。回过身去,提笔写了一句:“我要接受的朋友不是送给我礼物的人。”然后起身走出教室。
  邻桌的同学目睹了方才的一幕,都愣住了,目光齐刷刷的投向校长公子。
  董峰快步追上柳芳菲:“咋回事?”
  柳芳菲看了他一眼,把卷子在他眼前一晃:“我要交到德育处去”。
  董峰一切都明白了:“冷静些。不接受别人做朋友,可以淡化处理,同学间不要过激,打死结,把卷子给我吧”。
  柳芳菲娇嗔地看着他:“别人伤害我的自尊,你倒挺大方。”
  芳菲的愤怒就像一只受伤的麻雀,扑棱一下翅膀,飞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凛然与自豪。同学们就像贪吃偷腥而被打的小猫,长了一个记性,对她敬而远之。
  尽管杀威棒打散了狂蜂浪蝶,却失去了公主的拥戴,伤害了公子,会不会受到校长的戳杀,班长的作用举足轻重,她希望得到董峰的相助与安慰。
  柳芳菲把董峰盼来了,虽然眼前一亮,还是保持着高傲。
  “柳芳菲,老师让你到校长办公室去”。
  柳芳菲怀着忐忑的心进了校长办公室,一看,除校长外还有不认识的人。
  校长见柳芳菲进来,对文化局长介绍说:贾局长,这位是我校的学生柳芳菲,她可是艺术人才,我们想推荐她担任主持人,您看满意不?
  柳芳菲悬着的心平静下来,继而又有些庆幸,如果不是董峰,这样的机会还会降临到我的头上吗?
  贾局长觉得眼前一亮:“张校长,一中不愧是我们县最高学府,人才辈出哇。”说完,他把头转向一个瘦高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胡导,你是我们请来的丰宁一中建校60周年大庆文艺演出的总策划、总导演,柳芳菲是否合适担任主持人就由你定夺了。”
  胡导看着柳芳菲,眼都直了:“太好了,这位同学从形体、气质到音质都具备了专业水准,起码是市级水准,就定她了。”
  柳芳菲俊眼轻挑:“谢谢局长、校长、导演对我的信任。建校60周年大庆,比不得平时的演出,每一个环节都要做到最好,王丽口语比我标准、个头比我高两公分、她笑时比我多两个酒窝,她比我更合适。”
  贾局长吃惊的看着她:“你为什么让给别人,这种机会很难得。”
  “我考虑的不是自己,而是演出质量,是我县的声誉。”柳芳菲恳切的说。
  在场的人被她感动了。导演依依不舍的看着她:“那你做B号主持吧”。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柳芳菲牺牲自己,力荐王丽的故事,像春风吹拂下的蒲公英,在一中满天价飞,感动了一中人。
  王丽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能当大型演出的主持人,她像一只快乐的黄鹂鸟,与柳芳菲的感情也直线上升为情同手足的亲姐妹。她在品尝着芳菲给与的蜜果,还没砸出真正的味道来。
  一个彩排的日子。
  王丽显得无精打采,休息时,柳芳菲倒了一杯水走过去,关切的问:“王丽,是不是大姨妈来了?”
  王丽瞪了她一眼,声调很低落:“去你的。芳菲,今天家里来信了,组织部通知我爸退休了,其实,退休是正常的事,可我心里总觉得失落,像攀援的人没了保护一样,你知道,人事局局长的含金量吗?”
  柳芳菲的心情不比王丽好多少,她轻咬嘴唇,低着头,睫毛一抖一抖的,好像在哭。突然,抬起头来,那睫毛又一颤一颤的,她挤出一丝笑意:“蚂蚁过生日,多大的事儿!靠山不是永恒的,想开点儿。我有事,先走了。”
  柳芳菲一边走,一边权衡着利害得失,注意拿定后,找到胡导演,开门见山:“导演,经过几次排练,我发觉王丽舞台经验太少,表情不够自然;口才欠佳,应变能力差;台风不好,总往台下抛媚眼,直接影响到整台演出的质量和效果。”
  导演有些为难了,柳芳菲朝导演妩媚一笑:“导演,我理解您的难处,为了我县的声誉,在这关键时刻我只能毛遂自荐了。导演,我请客,咱们边吃边说。”
  柳芳菲举手之劳换掉了王丽。
  3
  柳芳菲毕业后,妈妈拿着她的毕业照问她:“有没有随心的同学。”
  “你是说男的还是女的?”她想了想又说:“没有太好的,城里的不是纨绔就是庸才,好点的还是农村的。”
  柳芳菲来到董峰家,对董峰母亲宋子英说:“阿姨,我是董峰的女朋友,来看您。”
  宋子英赶紧擦板凳,倒开水:“闺女你是哪的家?”
  “我家在县城,我和董峰是同学,毕业后分配在幼儿园工作。”
  “好,当老师多好啊。家里都有啥人?”
  “我是独女,爸爸、妈妈在文化局工作。阿姨,董峰最近来信了吗?”
  “来信了,他提干了。”宋子英又说:“他没给你写信吗?”
  芳菲略加思考说:“写了,和您说的一样。”
  这时,董峰的妹妹董琳回来了,宋子英赶紧作介绍,芳菲故作关心地说:“你在生产队干活很累吧。”
  董琳笑着告诉她:“我还在上学呢。我就叫你姐吧。姐,你真漂亮。”
  芳菲嘴角挤出一丝微笑:“你也不难看。”
  董琳的脸羞红了。
  芳菲说:“叔叔咋不在家?”
  “在公社供销社,一天到晚忙着呢。”
  “是正式的吗?”
  “我也说不好,在那干了二十多年了。还是个主任。董琳,上大队给你爸打个电话,让他快回来,买点好吃的。”
  柳芳菲站起来说:“阿姨,我这就回去了。”
  董孝廉回家后听了妻子的介绍,奇怪道:“董峰咋从来没提过这事?”
  宋子英说:“那还能有假,一个闺女家的能冒充别人的对象。”
  “就算是这么回事,你喜欢吗?”
  “长得白白净净,细细溜溜,俊模俊样的,就像画一样,看着让人舒坦。”
  董琳插话了:“我不喜欢,这是个驴粪球儿外面光的人,一点素质也没有。”
  董孝廉一脸疑惑地说:“可我觉得不对劲,董峰没说过这事。”
  宋子英说:“那就写信问问儿子。”
  4
  董峰吃完饭回营房,连长迎上来:“董峰,你小子真行啊,总说没对象,我正琢磨着把我小姨子介绍给你呢,这可倒好,你的对象来队了,你竟敢跟组织撒这种弥天大谎,看我咋收拾你。”他停了停,咂着嘴说:“你小子眼光不低呀,漂亮,漂亮,比咱们文工团演小常宝的那个还漂亮。”
  董峰懵了,竟说不出话来。连长又说:“在连部呢,快去吧。”
  董峰到了连部,指导员说:“好了,我去吃饭,你们说说话吧。”说完走了。
  几年不见,柳芳菲少了些少女的袅娜,多了些成熟女性的丰满,身段苗条,窈窕玲珑,夺人心目。董峰看着她,没有任何表情:“柳芳菲,你咋来了?是出差吗?”
  柳芳菲眉似新月,眼如秋波:“我是你准妻子,不能来吗?”
  董峰一摆手,说:“老同学,这种玩笑开不得。”
  “我没跟你开玩笑,上学的时候我就认定你了,非你不嫁,反正我和你们连长、指导员都说了,你是我的未婚夫,而且超越恋人的程度了。”
  董峰这座铁塔被她这串炮弹轰塌了,他傻了眼:“你咋能这么说呢,我是军人,你知道对我有多大影响吗?”
  芳菲走到他面前,两只圆润的丰乳在他眼前颤动着,温情似水的说:“你承认了咱俩的关系就没影响了。”她娇媚的看着董峰:“我长得可是全县百里挑一,县里有多少公子哥、帅哥追我,我都没答应,唯独惦着你。”
  牵魂摄魄的美体冲击着董峰的视觉,铁塔变成了没有筋骨的模型了。芳菲一转身坐在了董峰的腿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董峰全身酥软,连躲闪的力气都没有,险些从椅子上掉下来。
  董峰想说什么,忽然连长在门外大声喊着:“看什么看,都回去休息,不然我关你们禁闭。”
  战士们都跑了。董峰有口说不出,成了芳菲的俘虏。
  董峰接到家书的时候,柳芳菲已来部队两天了。看完信,只好按着芳菲的意思给家里回了信,父母只好尊重了儿子的意愿。
  柳芳菲拿下了董刚后,第二天就返程了。
  大功告成的柳芳菲第二次到了董家,叫起了“爸、妈”,可她去部队的事只字未提。临走时,向董峰的父母提出买一辆26型永久牌自行车的要求。
  5
  张国富复员的批示下来了,董峰告诉他,过几天他要结婚了,在部队举行婚礼。
  张国富向领导请示,等董峰结婚后离队,领导同意了。
  董峰结婚的喜日子到了,婚礼定在晚上举行。柳芳菲满面春风,眉梢都散发着微笑。国富忙里忙外,时不时的看一眼他的梦中情人。
  傍晚时分,董峰进了门低沉而坚定的说:“芳菲,部队有特殊任务,咱们的婚礼取消。”
  国富呆住了,他想了想,说:“董峰,芳菲,军令如山倒,谁也违抗不得。那,那,那现在去看看战友们,你们趁着还没下达出发的命令,赶紧入洞房吧”。说完起身往外走。
  柳芳菲显得格外冷静,说:“国富,你再呆会儿吧”。又接着说:“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老天爷不让我们入洞房,那就顺天意吧。”
  国富急了,大声说:“芳菲,你们现在是有证的夫妻,圆房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能让董峰带着处男之身上战场吗,你带着处女之身回家能安心吗?”
  芳菲的脸上散尽了微笑,坚毅而决绝的说:“我觉得这样是对的,没有婚礼、没人给我揭盖头,心中会留下抹不去的遗憾,等董峰回来给我一个完美的婚礼吧”。
  董峰象一座铁塔矗立着,脸上铁青,冷峻的吓人。他说:“就这样吧,你做好回家的准备,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他出了门。
  布置一新的洞房顿时失去了喜庆的气氛,花带、气球退去了鲜活,喜字显得刺眼和滑稽,室内静的很,每个人的呼吸都能清楚的听到。
  张国富赶紧回到连队,向指导员提出了参战的请求,还说要找团长和政委去。指导员火了:你已经复员了,部队没你这一号了。
  连长近乎吼叫的:“你再瞎咧咧,我对你不客气。”
  战友们瞪起了大大的眼睛:“闭上你的狗嘴,赶快回家去,要不我们揍你。”他们骂他的时候,眼眶里转着泪花。
  指导员又说:“国富兄弟,快去与柳芳菲会合吧。”
  国富走到门前,回头看到全连的战友们都送他到门口,然后止步。他理解,临战之前,军人是不能离开规定的地点的。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指导员握着他的手说:“国富,你我的家相距三百多里路,如果我牺牲了,请你有时间到我家看看”。张国富望着指导员点点头。
  此时,战友们唱起了:“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的歌。
  国富的泪水哗哗的流下来,大声说:“战友们,站着尿尿的哥们儿都给我记住,你们都得给我活着回来……”
  董峰回来了:“芳菲,你马上坐T52次还来得及,车已经在门前等你了。”
  张国富紧紧地抱住董峰:董峰,哥,你向我保证,一定安全的回来。说完,他们俩的无名指紧紧的勾在一起。
  国富和柳芳菲上了一辆212吉普,芳菲看了一眼董峰,董峰摆摆手,吉普车像脱缰的野马飞向车站。
  火车像一个晃动的摇篮,把他们送进了梦乡。芳菲推醒他说:“国富,我饿了”。国富赶紧从包里拿出了董峰准备的面包、香肠、还有她爱吃的荔枝罐头,她吃得很香。
  吃完后,她与旅客调换了位置,坐到了国富的身边,然后对他说:“老同学,我累了,想靠在你身上睡一会儿。”
  张国富推辞说:“你可别摔下座椅,摔坏了我可没法向董峰交代。”
  她白了他一眼,说:“摔坏了你得负责,要不你就搂着我”。说完,她紧紧地靠在了国富的身上。
  她睡着了,张国富睡意全无。他俩的身体只隔了两层薄薄的丝线,明显的感到了她的体温,她的肉感,她的香气……
  芳菲动了动,眯着惺忪的睡眼说:“国富,你让我躺在你的怀里,你抱着我吧,这样我会睡得舒服些”。
  张国富显得很尴尬,说:“不行,不行,你快饶了我吧。”
  芳菲一把把他摁在座位上:“我是你老同学、嫂子,叔嫂之间哪有那么多的忌讳。”说完,她一头扎在国富的怀里。
  国富的心跳的砰砰响,身体也有了强烈的反应,躁动难耐。说实在的,他是愿意的,他细心品味着肉体交融的快感,庆幸老天作美。可想到董峰,就有了负罪感:董峰,你小子能怪我吗?这是我行为不轨吗?你媳妇,她非要躺在我的怀里,要我做到与她没有肌肤之交,神仙能做到吗?董峰,我没办法像鲁南子般的拒绝她,只能扮好柳下惠。董峰啊,我在经受着欲火的炙烤,忍受着芳菲对我的蹂躏。
  6
  董峰的妈妈整天以泪洗面,瘦了一圈。他爸爸整天坐在收音机旁关注着战事,老了许多。在省直机关工作的董琳请了假来家照顾母亲,显得很憔悴。家里没有笑声,不见炊烟。
  柳芳菲呢,回来时在家呆了一会儿就走了,半个月来没见她的人影。
  突然,董孝廉火烧屁股似的回到家,把车子咣当一下靠在墙上,三步两步进了屋:“好消息,好消息。”说完,他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像孩子似的呜呜的哭起来。
  宋子英和董琳吓傻了:“快说呀,到底是啥事……。”
  董孝廉双手捧着脑袋还是哭。宋子英又问:“你快说呀。”说完,她的身子就伏在炕上了。
  董琳把妈妈扶住,赶紧掐人中,哭着说:“爸,你快说吧,有啥事我们全家扛,你看我妈哪受得了哇。”
  董孝廉一下子站起来,抹着眼泪说:“你们都是缺心眼,儿子要是有事,我能说好消息吗?我接到电话了,是省里的人打来的,他说他儿子和董峰一起回国了,也没受伤,还立了功呢。”
  宋紫英像打了强心剂,一下子就精神了,瞬间,全家人都喜极成泣,哭声传得很远。
  张国富听到了哭声,赶紧跑来,听到这个消息,他也哭了。之后,骑上自行车以50迈的速度到了幼儿园,见柳芳菲正在领着孩子们唱歌呢,他急不可耐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
  柳芳菲的眼睛急速的眨了几下,问:“这消息可靠吗?”
  国富说:“可靠,省里的人说,他儿子和董峰一起凯旋的。”
  柳芳菲看看国富:“我要到部队去。”
  国富说:“我分到物资局工作了,明天上班。见到董峰就说我很想他。”
  7
  值班首长告诉柳芳菲:“董峰是个大英雄,正在礼堂开庆功会,在这等一下吧。”
  “首长,我必须马上见到他,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好放心。”
  值班首长被感动了,说:“将士们经过浴血奋战,一个个像红了眼的豹子,这样的庆功会又会把他们带入战火纷飞的战场,会场气氛很严肃,很激昂,又有上级首长出席会议,是不能进会场的。”
  芳菲恳求着:“我就在窗外看看就行。”
  值班首长想了想,派一参谋把她领到礼堂。到了礼堂,参谋说:“小柳同志,就在门外等一下吧。”
  董峰在开庆功会,团政委把二等功的军功章挂在了董峰的脖子上,团长宣布董峰任一连连长。
  柳芳菲在侧门看到了董峰,他显得坚毅,分明就是一座铁塔。她的心有些发冷。
  政委说:“部队已经开通了地方线路,会后,大家尽快给家里报个平安吧。”
  散会了,军人们佩戴着军功章抹着眼泪走出会场,然后发疯似得涌向邮局,直奔电话而去。
  董峰出了礼堂大门,他看看太阳,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邮局。
  芳菲的心沉甸甸的,她想:董峰想把电话打给谁呢?她紧跟在董峰的身后,轻声地说:“董峰,我来了。”
  董峰没有反应,芳菲又大声地喊:“董峰,我来了。”她想用这种方式给他一个惊喜。
  董峰回头看见她,先是一震,而后平淡的说:“是你,你咋来了?”没有一点惊喜的感觉。
  芳菲含情脉脉的说:“我是来看你的。”
  董峰转过头向邮局走去。
  芳菲追过去:“你不用打电话了,家里知道你回国了。”
  此时的董峰蹲在地上哭了。
  芳菲没想到铁塔也会哭。她过去拉了他一把说:“别哭了,让昨天过去,面对明天吧。”
  董峰站起来:“我现在要集训,准备英模报告材料,然后就到各地巡回做报告了,你回家吧。”
  芳菲娇嗔地说:“我是来和你圆房的。”
  董峰面无表情:“没时间举行新婚典礼,是不能圆房的。”
  芳菲呐呐地说:“此一时彼一时。”
  董峰惊愕的看着她:“芳菲,你真的很优秀,可我无资格享有,顺应你的名字,还是放飞吧。”
  芳菲急的柳眉倒竖:“你,你难道不在乎我吗?”
  董峰的目光投向别处:“在乎,如果我牺牲了,你会把没有圆房作为遗憾吗?”
  柳芳菲跺了一下脚,说:“董峰,你误解我了,我想,在那种生离死别的时候你不会有心思圆房的,我在丈夫即将走向战场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你能知道吗?我是在强打精神,哪还有性欲,为了你连性欲都消失的女人是多么在乎你呀!现在,我来了,给你送来了。”说着,她就要解扣子。
  董峰急了:“住手,别在这丢人现眼了。”一把抓住她的手。
  芳菲顺势扑进了董峰的怀里。董峰这个曾被俘虏而想逃生的人,又被俘虏了。
  十年后,在柳芳菲的鼓动下,正团级干部董峰转业,任县公安局副局长。后任局长。
  8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40多岁的柳芳菲常站在镜子前哀叹岁月无情,她要找回属于她第一美女的地位,拴住董峰的心。
  榆树窝村发生了凶杀案,董峰坐镇现场,三天后,犯罪嫌疑人落网。董峰回到家已是晚上11点了,张国富夫妇在陪着女儿。女儿说:“妈妈走了两天了,因爸爸在破案,没敢告诉爸爸。我害怕,就叫叔婶来陪我。”
  国富说:我们已找遍全城,没有找到。
  董峰的脑袋嗡的一下,他排除了各种可能后,被漏网歹徒绑架报复的可能闪现出来,几天来的疲劳感荡然无存,他陷入焦急之中。
  突然,电话响起:“老公。”
  董峰急切地问:“芳菲,你在哪里?”
  “我在北京,请你给我打10万块钱过来。”
  “你是不是被绑架了?”
  “谁绑架我一个老太婆干嘛呀。告诉你,我会给你一个惊喜的。”
  “那你要钱干嘛?”
  “我在为你做美容手术,我怕你不喜欢我了。”
  “胡闹,搞不好要出问题的,如果没做,赶紧取消,赶快回来。”
  “没事的,别忘了,赶紧把钱打过来。”电话断了。
  董峰没有打钱,以阻止她的手术。但也没能和她联系上。
  20天后,芳菲头带绷带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家,没有喜悦,没有快乐。在董刚的追问下,她说:我做的是下颌角截骨术,俗称圆脸变瓜子脸。到了第三天,脸肿胀得几乎要裂开,牙齿也无法闭合,是手术中下颌骨骨折所致。于是,做了第二次手术——外切口复位手术。第二次手术在我的脸上留下了两块钢板和再也抹不掉的二寸长的疤痕。你看就是现在的样子,你肯定不喜欢我了。
  董峰看着她的那张脸:嘴角明显歪斜,右侧颧骨下有明显的骨折凹陷,右脸部肿胀,牙齿咬合错位。说明,面部神经遭到破坏,嘴部和右脸部分功能丧失。他强忍着心痛,安慰她:“不要哭了,没事的,以后千万别再冒失了。”
  芳菲流着眼泪说:“我不都是为了你吗,怕你不爱我,另寻新欢。”
  董峰恳切的说:“你咋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你我夫妻一场,应该了解我。”
  芳菲抽泣着说:“可我怕你身边年轻貌美的女孩催你老树发新芽,怀春吐绿。”
  董峰做了一个深呼吸,语重心长的说:“芳菲,你的心思用错了地方。你就是再丑,也是我老婆,我既然娶了你,就不会嫌弃你的。”
  芳菲指着自己的脸问道:“那现在呢?”
  董峰哭笑不得:“现在的我还是董峰,我用党籍和警籍保证。”
  芳菲笑了,笑的脸皮皱皱巴巴的,眼泪顺着刀疤流下来。
  时间似流水,慢慢的,柳芳菲接受了这个现实。董峰的心也算平静了。
  两年后,董峰作为县委班子的后备干部,到市委党校学习半年。柳芳菲好了疮疤忘了疼,虚荣心再次膨胀了。
  深夜,董峰的电话响了。“爸,我妈现在还没回家,该问的我都问了,包括国富叔叔,都说不知道。”女儿焦急地说着。
  “别着急,别害怕,一会儿爸爸再跟你通电话。”
  董峰的电话响了:“老公,你告诉女儿,我在北京,去旅游了。”
  “你到哪去旅游,要呆几天?”
  “没准,也可能要半个月,也许二十天,你放心吧,拜拜。”
  董峰着急地:“你要注意安全……”电话里传出嘟嘟声。他的脸上布满懊恼和无奈。
  半个月过去了,芳菲的电话没有了,董峰也联系不到她。最后,董峰通过北京的同行,锁定了她以前打电话的方位,找到了她所在的某医院。
  董峰和国富很快赶到了,得知芳菲做了断骨增高手术。见到她时,她两眼流泪,泣不成声。
  董峰说:“你怎么能犯同样的错误呢?”
  芳菲说:“可以增高8公分。”
  董峰哭笑不得:“增高10公分又有哪些实质性的收益呢?你太任性了。”他心疼的看她的手术部位,见每侧大大小小的疤痕有十几个。让她下床走走,她两腿不能并靠;脱鞋站立,脚后跟不能着地;慢速行走,内八字较明显;加快步伐,两腿会不时地发生碰撞,已经无法正常行走了。
  董峰的头一阵晕眩,国富赶紧抱住他。急送301医院里。诊断是脑溢血。
  芳菲搂着拐坐在董峰床前的椅子上,哭着说:“董峰,我错了。是我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你能原谅我吗?”
  董峰没有睁眼,芳菲哭的更厉害了:“你睁睁眼吧,我想高点,好和你般配些,没想到……。”
  医生过来,鄙视的看了她一眼:“注意安静,病人怕激动”。
  经过抢救,董峰没有危险了,但留有轻微的后遗症,已经不适合做公安局长,上级只能做出调整。董峰的工作压力减轻了,每天帮助芳菲锻炼康复。
  又是一个美丽的早晨,东方出现了瑰丽的朝霞。董峰叫她:芳菲,早晨空气好,咱们去散步吧。
  “不去了,我的腿有点疼。”
  “走吧,多活动有好处。”
  他们相依相伴走子公园的林荫小道上,柳芳菲哭起来:“现在的医学太不发达,咋能把好人治坏呢。”
  “不是治坏,是人为整坏的。”他停了一下又说:“人的长相是父母遗传的结果,那就是品牌。长啥样算啥样,动刀动斧的改变他的原有结构,就不是原装了,不是原装的总不如原装的好,顺其自然比啥都强。”
  “董峰,我错了,后悔已经晚了。”她哭得很伤心。
  董峰安慰她“过去了就过去了,人又不是神仙,谁能不犯错呢?”接着又亲昵的给她开心说:“关上灯,你和以前是一样的。我还是爱你的,爱你是我的责任。”
  责任编辑:胡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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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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