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查看原文
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001
颗粒名称: 小说
分类号: I247
页数: 40
页码: 10-49
摘要: 本节收录了不该走近你、花落桃花岭、女人秀、柳暗花明、塔庄故事6篇小说作品。
关键词: 宁河县 小说 文学作品

内容

不该走近你
  黄晓黎
  1
  林红叶在奥巴斯认识的第一个男人不是梁家琦,是孔立伟。
  那是林红叶第一天到奥巴斯,老板把她领到鹤烟阁,屋里二十多个小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林红叶一进来就显得与她们格格不入。小姐们一个个都把自己弄的像埃及妖后,浓妆艳抹,服装短而透,比赛似地春光乍泄。
  林红叶那天穿了一条绝版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纯白佐丹奴T恤,脚上是一双款式简捷的安踏旅游鞋,背了一个米黄色的双肩背,留的是棕色短发,没有化妆,一张脸素面朝天,看上去清纯的像个高中生。
  她一点都没想到奥巴斯这么有名的娱乐中心竟然养了这么一帮俗气的女孩,就算当小姐,也不能摆个肉摊子卖啊。她对老板说:“你这儿的小姐全是这种素质啊?”
  老板有些不高兴地说:“素质好的全都当了白领。你要是愿意留下就留下,不愿意留就另觅高枝,现在什么都是双向选择,我这地方,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话说的有些噎人,林红叶听了不舒服,心想,你也别太拿自己当人,杜十娘那个年代,你不就是个妓院里提茶壶的王八吗。她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也在江湖上见过世面了,于是毫不客气地说:“牛什么呀,我还不是你这儿的小姐。今天晚上,我是你们奥巴斯的客人。”说着就去了大堂吧,找一张台子坐下,朝服务生打了个响指说:“一瓶库克香槟,配个果盘,再来一份芝士蛋糕。”
  她听见一个男人在不远的地方说:“这位小姐的单记在我账上。”话音还没落,孔立伟已经坐在了她对面。
  林红叶扫了一眼孔立伟,见他留个日式板寸,窄额肥腮,瓜籽脸倒长着,五官虽然不算难看,但是粗俗,铜臭气隔着衣服呼呼地往外冒,心里顿生厌恶。
  服务生很快送来了酒水,除了林红叶要的,还有一瓶杜松子酒。林红叶便知道这人是奥巴斯的常客,不用说话,吧台那边就知道他要什么。
  孔立伟掏出中华烟,弹出一枝给林红叶。林红叶说:“我只抽三字头的。”
  孔立伟就朝吧台喊:“给我拿包三字头的中华!”吧台小姐说:“没有三字头的。”孔立伟就闹起来:“没有?那就到外边给我找,找不来我一把火烧了你们奥巴斯!”然后他就扭过脸看着林红叶说:“妈的这是什么破地方!”
  林红叶不说话,很淑女的样子呷了一口香槟,捏起一粒杏仁放进嘴里。
  孔立伟则把大半杯杜松子酒一口气干了,说:“你挺有味道的,一会儿我带你出去。”
  林红叶眼皮都没抬:“我对你没感觉。”
  孔立伟扑哧一笑:“我没听错吧?在这种地方找男人,还他妈的要什么感觉,钱才是最好的感觉。”说着就在林红叶脸上捏了一把。
  林红叶顺手就把手里的半杯香槟泼在了孔立伟脸上。
  孔立伟就像一条被踩了尾巴的狗那样蹿了起来,一把揪住林红叶的领子吼道:“你他妈是不是活腻歪了!”
  林红叶冷笑一声盯住孔立伟的脸说:“你他妈要是个男人,就把你的狗爪子松开,跟女人耍威风算什么本事?”
  孔立伟真就松开了手,指着林红叶的鼻子说:“我饶不了你!”
  林红叶也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式,她忽然想起刚刚在超市里买的水果刀,于是从包里把水果刀拿出来,咣地一声扔在桌子上,刀光剑影地说:“来吧,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那神态,像极了职业杀手。
  老板吓得跑过来拽孔立伟,说:“别跟女人一般见识,我们这儿的姑娘想你想疯了,都在楼上等着你大驾光临呢。”
  孔立伟一把甩开老板说:“你给我滚远点!”然后拿起桌上的水果刀看,看了一会突然把水果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横说:“我给你来个霸王别姬吧。”那模样,透出一股舍身饲虎的劲头,是个不怕死的。
  围观的人全都吓坏了,老板更是吓的腿肚子筛糠,嘴唇都青了,说:“孔老板,我的爷,你可别在我这闹出人命啊!”
  孔立伟冷不防哈哈大笑起来,把水果刀往桌上一扔瞪着林红叶说:“老子今天算是长了见识,不管你愿不愿意,我是缠上你了。”
  林红叶被他的表情逗笑了,她也不想让孔立伟太下不来台,于是往两个空杯子里各倒了半杯酒,端起来给了孔立伟一杯说:“那我就认下你这个大哥了。”
  孔立伟高兴了,说:“这么多人作证,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亲妹子!”
  两个人把酒干了。然后把空杯子给对方看,都挤了一脸笑,不打不相识的样子。
  要不是一个电话叫走了孔立伟,林红叶真不知道这下半场戏该怎么演。
  她本来也想一拍屁股就走人的,但又觉得回去了也是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电视或者上网聊天,电视都是那些特别老套的东西,没什么好看的,聊天的也都是些烂男人,没说几句就要视频激情,不由分说就把东西掏出来让你看,没意思的很。于是坐下来,顺手拿起孔立伟丢在桌上的中华,抽出一枝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吸上那么一口。
  这个晚上的林红叶非常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是前一天晚上才从广州回到晋水的,飞机刚刚停稳,她就有点后悔,她觉得自己不该回到这个千古不变的北方城市。虽说也是北方名城,担着一个省会的名分,但是这座城市的质地永远赶不上广州。她觉得自己冲动之下回到晋水是一个错误,不就是让一个男人伤害了吗,这么多年的历练,她以为自己有多坚强了,其实还是脆弱的像一张纸。
  如果这天晚上她离开了奥巴斯,就不会遇见梁家琦。这可能是命中注定的,如果没有梁家琦,她在晋水就不可能有像样的故事,她是一个喜欢生活在故事里的女孩。
  2
  一个星期前,几个战友就鼓噪着要宰梁家琦。这几个战友,论仕途上的发展,梁家琦是最好的,论经济实力,梁家琦是最差的。但这几个战友一齐黑了心要让梁家琦出血,理由是梁家琦的官当的太大了,他们在电话里说,你不出血大家心里不舒服。
  发起人是彭智,他在上海串通了北京的胡秀山和郭智磊,接着又串通了无锡的廖海明和沈阳的王劲松,几个人在同一天飞抵晋水。梁家琦自己驾车到机场接人,见了面,彭智抱住梁家琦就哭,挺大一个爷们儿,眼泪哗哗的,梁家琦知道他为什么哭,拍着他的肩膀说:“别像死了人似地好不好,生活多美好啊。”
  一句话把彭智说笑了。
  他们这几个战友,十年前一起参加黑龙江的抗洪抢险。按说那时刚刚九月中旬,但黑龙江那边已是冰天雪地。黄浦江边长大的彭智水性是不错的,可架不住天太冷,水凉的像刀子割肉,那时候天已经擦黑,彭智把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从水里托起来往前走,走了没几步胳膊就没了知觉,两条腿也硬的像棍子,身不由己就倒在了水里。那孩子倒是被人救上来了,可彭智却没了踪影,要不是梁家琦及时下水把他捞上来,早就顺流而下到乌苏里江喂鱼去了。
  被梁家琦捞起来的还有无锡的廖海明。被捞上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昏死过去,那个时候生死就是眨眼的事情,这两条命,硬是梁家琦从龙王爷手里抢回来的。
  到了酒桌上,彭智端起杯子说:“老连长,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梁家琦想了好一会竟然没想起来,问:“是什么日子啊?”
  彭智说:“今天,是你把我从水里捞上来的十周年,这个日子我已经刻在心上了。老连长,要不是你,我早就是水中鬼,鬼龄都十年了。”说着,眼泪又下来了,惹得廖海明和其他几个人都红了眼睛。
  梁家琦说:“你什么时候成了个中年妇女,动不动就哭。咱们国家改革开放的形势这么好,宇航员在天上遛达了一圈儿安全返回,女排又把世界冠军夺了回来,咱们这些战友十年一聚,多好的事啊,你就不能高兴点吗?”
  话虽如此,梁家琦心里也不轻松。那次的抗洪抢险,多少年轻的战友永留水底再也没有回来。他十分理解彭智的眼泪,这份战友情,岂能是血浓于水可以形容的。他相信,这一刻如果他让彭智代他去死,彭智的睫毛都不会眨一下。
  饭局快结束的时候,梁家琦借故出来到吧台埋单,吧台回话说早就有人埋了单。梁家琦便知道肯定是彭智。
  时间还早,大家都是意犹未尽的样子。彭智嚷着找个好玩的地方娱乐一下,人生有几个十年力啊,彭智说,享受生活吧。他问梁家琦什么地方好玩。
  梁家琦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好玩,问服务生,服务生说你们去奥巴斯吧,那里既能洗浴、又能按摩,还能上网聊天,唱歌跳舞还有演出。
  梁家琦有些犹豫,这种地方他不太方便去,而且他从来没去过。但是今天晚上,他找不出任何不去的理由。
  彭智几个人也都不是傻子,说:“你就舍命陪君子吧,我们保证让你质本洁来还洁去,出污泥而不染还不行吗。”
  梁家琦说:“我当然是质本洁来还洁去,我是怕你们干坏事,所以我有言在先,你们都不许干坏事。”
  彭智说:“哪能呢。其实我们也就是想去蒸蒸,做个足疗,到包房里吼几嗓子而已。”
  梁家琦说:“那好,我就不蒸了,我在下边等你们。不过,这个单我来买,刚才的饭费就让你彭智捷足先登了,弄得我都不像地主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梁家琦开车,带着彭智几个去奥巴斯。
  当时林红叶正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芝士蛋糕,她实在闲得无聊,把果盘里的东西和蛋糕差不多快要吃光了。这时候老板走过来,陪着笑脸说:“你能不能去陪陪那位客人,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林红叶说:“你是不是还想让我再用一回水果刀?”
  老板笑了,说:“你以为个个都是猪头孔立伟啊?那个客人看着像个大学教授,斯文的一塌糊涂。今天客人多,小姐们不够用,我已经从金璧酒店借了八个过来,就这还不够。”
  林红叶冷笑一声说:“风月场中会有斯文的男人吗?”
  老板说:“怎么没有,李甲当年就是大学生啊,进京求学,在娱乐中心遇见杜十娘,结婚的念头都有了。”
  林红叶扑哧一笑,心说我刚才还用杜十娘骂你王八,这工夫你又把杜十娘拎了出来,弄得跟心有灵犀似的。
  老板说:“这客人是个有钱的主儿,带了好几个人,他做东,这样的客人不能冷落啊,就算你帮帮我,你的酒水我免单,一举两得多好啊。”
  林红叶有些不耐烦地说:“那人在哪啊?”
  老板就把梁家琦指给林红叶看。
  林红叶顺着老板的手势看见了坐在大厅一角有些孤独的梁家琦。她对老板说:“这个客人我陪了。”
  那工夫梁家琦正在拨电话,他想给彭智他们打个电话就走。他实在不习惯这种娱乐场所,又怕遇到熟人,屁股下面像长了刺儿一样怎么也坐不住。但是,彭智几个人的电话打通后都无人接,梁家琦后来才意识到他们可能正蒸着,人机分离了。他想如果就这么走了有些拂袖而去的意思,辜负了战友们千里迢迢来看他,正犹豫着老板就把林红叶带了过来。
  3
  这之后大约一个多月,林红叶也没有联系梁家琦。弄得梁家琦反倒觉得自己小气,他给林红叶留手机的时候还有些犯嘀咕,怕林红叶时不时地打电话骚扰他。
  那天晚上他们聊的很好,话的密度相当大,你来我往的跟遇到知音似的。一开始,林红叶说自己是晋水大学艺术系的本科生,梁家琦就信了,说怪不得气质这么好,你到这里是勤工俭学吧?林红叶就偷着笑,心说,傻帽儿,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呀?但是梁家琦真就信了,他虽然没有来过这种场所,但是一些高校的学生研究生什么的到歌厅酒吧之类的地方赚点小费贴补自己的生活早就不是什么新闻。更何况林红叶身上确实有种独特的艺术气质,谈吐更是不俗。你跟她谈美术,她会说出一大串法国印象派画家的名字,比如亨利·凡汀·拉图尔、爱德华·莫奈、保罗·塞尚等一大串拗口的名字。说舞蹈,她就跟你讲邓肯的故事。说电影,她就跟你讲电影百年,从卓别林一直讲到国内目前比较火的导演,比如贾章柯和王小帅,她问梁家琦看没看过《疯狂的石头》,梁家琦说以后一定把这张碟找来看看。
  林红叶后来说了一句话让梁家琦特别吃惊。林红叶说:“我过去以为自己在怎样学习生活,其实是在学习怎样死亡。”
  梁家琦觉得这句话太深刻了,深刻的与林红叶的年龄格格不入,他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学习怎样死亡。”
  林红叶就咯咯地笑起来说:“你以为这话是我说的?这是莱奥纳尔·达·芬奇说的。”
  尽管如此,梁家琦还是觉得林红叶不同凡响,能把这话记在心里并准确地说出来已经不容易了。
  林红叶非常开心,她在梁家琦身上找到了感觉,这种像雾像雨又像风的感觉慢慢把林红叶弥漫进去。一开始,她就觉得梁家琦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品质。这个男人,刚刚和她说话的时候满脸的紧张和局促,她虽然不知道他的确切年龄,但也能看出他差不多已经四十岁了。这个不惑之年的男人竟然不知道如何应付一个年轻的女孩,说话的时候竟然一副羞答答的样子。林红叶十七岁下海混际于风尘,阅人无数,所见的男人,哪一个不是如狼似虎?所以,梁家琦的那份羞答答在林红叶眼里就显得弥足珍贵,林红叶相信这个男人的品质肯定不错。
  她也不是没想过要给梁家琦打电话,好几次把手机拿出来,键子也摁了,但还是中途停下来。以前她在人海里钓鱼,看准哪个男人,总是毫不犹豫地把钩甩出去,每一钩都不会空,每一个咬了钩的男人,都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当成一条鱼让林红叶拿去煮。但是林红叶不想这么对梁家琦,梁家琦是一条深海里游过来的鱼,属于稀少物种,需要保护,可能的话,最好把他养到自己的鱼缸里。所以林红叶愿意多花些时间,俗话早就说了,好饭不怕晚。
  梁家琦空闲的时候也会想起林红叶。梁家琦绝对不是一个好色的男人,但是林红叶留给他的印象特别深刻。若论长相,林红叶算不得有多漂亮。但是就像孔立伟说的,林红叶是个特别有味道的女孩。她的皮肤干净白晰,额头有点高,眼窝是凹陷的,颧骨略显突出,藏着一对毛茸茸的眼睛,鼻子是悬胆的那种,嘴巴有点大,但也大的恰到好处。人虽然不胖,但胸脯和臀部却翘得有些飞扬跋扈,总体给人的感觉是特别欧式和性感,具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
  其实后来梁家琦已经开始怀疑林红叶的真实身份,她不太可能是晋水大学艺术系的本科生。她的言谈举止暴露了一些东西。比如她抽烟的时候,中指和无名指夹住香烟的动作相当有技巧,其娴熟和优雅的姿态绝不是一般女学生所具备的。她的烟龄,梁家琦判断至少在五年以上,抽烟的过程中,她会情不自禁地吐两个烟圈,不经意间抛一个媚眼过来,所有这些,梁家琦都观察到了。但是梁家琦觉得这一切和他没什么关系,他们只不过萍水相逢,就算她是个风尘女子小姐什么的,也和他隔了千山万水,他们是完全不搭界的两个人。但是梁家琦绝对没有料到,随着时间的深入,他竟然对林红叶有了一种淡淡的思念。有的时候,他会打开手机里的电话薄调出林红叶的电话看,他有一种打电话的冲动和愿望,但每次都把自己控制住了。梁家琦的原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走的是仕途之路,仕途上最好不要横生枝蔓,枝蔓多了,说不定哪一枝就把自己绊倒了。
  时间过了一个月,林红叶有些坐不住了,她甚至有了恐慌感,她知道男人都具有动物的品质:遗忘。忘掉一个女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林红叶觉得自己再不主动就会失去一次机会。但是她也犹豫,她知道一件事情的开始就意味着结束,她不知道这件事的结局会是怎样,但是林红叶渴望故事,她希望自己能走进一个新的故事,这个男人在她心中的份量非常重,而且越来越重,事实上这个故事已经开始了。
  第三十五天的时候,林红叶对自己说:“你是什么东西,又不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有什么好牛的,于是,她给梁家琦发了一条短信:还记得我吗?
  短信发出去两个小时,梁家琦那边也不见动静,林红叶想,这个男人其实也是个王八蛋,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又过了十分钟,林红叶的手机响了,传来梁家琦有些低沉的声音:“疯狂的石头我看了,挺不错的。”
  林红叶忽然有了一种巨大的感动,眼睛都湿了,说:“谢谢你。”
  梁家琦说:“怎么样,最近的功课是不是很多?”
  林红叶一笑说:“狗P,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艺术系的本科生,一个最俗气不过的女孩罢了。”
  梁家琦说:“不是也好,活得真实就行。”梁家琦是被林红叶的坦率感动了,他在这一刻对林红叶产生了一种信任。
  林红叶有些调皮地说:“你的生意这些日子好吗?”
  梁家琦说:“其实你应该早就知道我不是生意人。”
  林红叶说:“你是做什么的我不管,也不问,除非你自己愿意告诉我。”
  梁家琦说:“那我以后告诉你。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
  林红叶说:“俗了,男人怎么都喜欢请女人吃饭?”
  梁家琦说:“那你的意思是?”
  林红叶说:“我请你吃饭。”
  梁家琦就在电话那头大笑起来。
  4
  梁家琦真正喜欢上林红叶是在他们交往了一段时间之后。原因很简单,这个女孩太懂事太知趣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林红叶送了梁家琦一块卡地亚手表,虽然不怎么名贵,但是林红叶心细的一面体现出来了。林红叶说:“我觉得时间对你很有用,你的腕子不应该是空的。”林红叶知趣的一面还体现在她的乖巧,她从不问梁家琦到底是干什么的,家庭是怎样的,好像一点都不好奇。她知道梁家琦和她这样的女孩交往不太方便,自己就约法三章,从不主动打电话,不影响他的工作和生活,他们的一切交往都是地下的,她不会给梁家琦制造任何麻烦。
  他们第一次吃饭,梁家琦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好。这座城市好像到处都有认识他的人,他必须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们。林红叶就提议去塔慈镇,那是一个离市区不太远特别安静的小镇,镇上的农家小吃风味独特,整个吃饭的过程显得特别轻松和愉快,梁家琦因此喜欢上了那个小镇。
  他们不像一般男女那样很快就进入实质性阶段,都把对方当成一杯上好的茶,慢慢的咂摸品味。他们的约会,也不是特别频繁,林红叶遵守自己的承诺,从不主动给梁家琦打电话,这时候她已经知道了梁家琦是国土资源局的局长。在晋水,有个大局的局长比梁家琦还年轻,才35岁,除了他,38岁的梁家琦在局长队伍里是最年轻的。林红叶最初知道梁家琦的真实身份后一点都没有吃惊,她觉得梁家琦就应该是这样子,就应该是局长甚至比这还要好。有的时候,林红叶忍不住了才发个短信,也就三个字:想你了。梁家琦那边也有积极的回应,说:我也想你。
  就是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就是喝喝茶,或者把车开到郊外,找一处干净的地方,小树林或者青草地,坐在那里说话,谁都不碰谁,矜持得像三十年代深宅大院里出来的少爷和小姐。有的时候也无话可说,就那么坐着,倚在一起,握着对方一只手,彼此都有了恋爱的感觉。最搞笑的一次,他们从郊外返城,经过一个小村时听见锣鼓喧天的十分热闹,于是就过去看,原来村里的剧团在演戏,演的是评剧《花为媒》。演员的化妆、唱腔和念白都糟糕得一塌糊涂,演到一半的时候,女演员的裙子忽然掉了下来,台下的观众一下子笑翻了,演员也在台上笑,大声喊:“笑你妈个啥呀,裙子掉了还有裤子呢!”
  梁家琦和林红叶也笑晕了,他们本来不喜欢戏曲,硬是坚持着把戏看完。
  有一天晚上,梁家琦给林红叶打电话,说:“有没有寂寞啊?”
  林红叶顺口说道:“昨日春潮今日收,知已独难求。四海为家家万里,天涯荡孤舟。花自飘零水自流,肠断人倚楼。谁伴我沉与浮,说不尽,几多愁。”
  这晚正好下着一场秋雨,窗外的雨声清晰可辨,林红叶的诗,显得特别应景。
  梁家琦就在那边笑,说:“不行了,牙都酸倒了,你是林红叶不是林黛玉,今天我们去哪里?”
  林红叶想了想说:“这样的雨天,去哪都不方便,不如,你就到我这儿坐坐吧。”
  这是林红叶第一次约梁家琦到她的住处来。在等待梁家琦的时候,林红叶突然就有了一股欲望,她觉得今晚应该有故事发生,这个故事,其实早就应该发生,但却一直拖了这么久,有的时候,林红叶会想,这个梁家琦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要一辈子浪漫下去吗?
  林红叶租的是一套公寓式住宅,一间客厅,一间卧室,一间精巧的厨房和一个卫生间,还有一个很大的阳台。房间被她布置得十分雅致,墙上挂了一幅梵高的向日葵和一个牛头根雕,这两样饰品让房间有了别样的格调,没有多余的东西,到处都是女人的气息,梁家琦一进来就被这股气息狠狠撞了一下。
  他们都很拘谨,林红叶坐在床上,梁家琦坐在沙发上,两个人对视一眼,竟然有了陌生的感觉。林红叶甚至觉得害羞,她有些后悔没有换衣服,她现在只穿了一件纱质睡裙,瓷质的皮肤在里面闪着光泽,好像是一个阴谋,梁家琦有些不敢看她。
  林红叶自己都觉得奇怪,她从十七岁就经历了风尘,为什么会在梁家琦面前把自己弄得像个纯情少女。她曾经偷偷冲动了一下,想扑过去抱住梁家琦,但她还是忍住了,她不能让梁家琦觉得自己轻浮和下贱。
  他们没说上几句话,梁家琦就起身告辞,走得急匆匆的,像逃跑,包都忘了拿。林红叶拿了包追到楼下,接包的时候,梁家琦回身把林红叶抱住了。
  他们返回楼上,梁家琦把衣服剥了一地,两个人翻江倒海地在床上滚成一团,梁家琦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完全像个十五六岁初试云雨的少年,没有爱抚,没有前戏,找到了去处就一步到位,把林红叶都弄疼了,林红叶就像处女那样大叫一声,梁家琦早就管不了那么多,他已经沸腾了,身体有一种燃烧的感觉,火焰喷得老高。
  梁家琦说:“宝贝儿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我妻子以外的女人,你信不信?”
  林红叶说:“我信。”
  梁家琦说:“真好,我没想到这么好,我觉得自己变成动物了。”
  林红叶说:“我也是。”
  梁家琦说:“你以前的事我不过问,但是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你能做到吗?”
  林红叶说:“我要是再找别的男人,你就像杀鸡一样杀了我。”
  这天晚上,梁家琦就住在林红叶这里,他们做了五次,第二天早上梁家琦下楼的时候,脚下像踩了棉花,身体轻飘飘的有一种飞升的感觉。
  林红叶站在宽大的阳台上看着走到楼下的梁家琦,心中涌动着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她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是彻底从良了。
  5
  梁家琦再次和林红叶玩起了失踪游戏。二十多天了,不要说电话,连个短信都没有。一开始,林红叶坚持每天给梁家琦发一个甜蜜的短信,但他根本不回,一个星期过去,林红叶有些心寒了。她想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东西,吃了碗里的肉就一去不回头,马有垂缰之义,狗有湿草之恩,他还不如一条狗。
  林红叶就像一个更年期妇女那样烦躁不安,她每天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饿了就叫外卖,有一天她还要了一瓶二锅头,一气喝掉大半瓶,把自己弄得酩酊大醉,躺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之后她就哭,捶打着枕头说:“你怎么这么傻呀,你这是在干什么呀?”
  有一天她实在在屋里待不下去了,于是去了奥巴斯,自己要了一间K房,把音响开到最大,也不管是什么歌,一通狂喊乱唱,唱了一个多小时,觉得心里畅快了许多,人也安静下来了,安静下来就想起了梁家琦。这次她换了一个角度,她想梁家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凭她的感觉,梁家琦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男人。
  她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梁家琦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连续几个晚上去看奥巴斯的演出,其实就那么几个歌手,每天唱不同的歌曲,她喜欢一个艺名叫逍遥的男歌手,这孩子也就二十岁,长得一副冰清玉洁的样子,漂亮的像个女孩。他喜欢唱改版歌曲,唱得有情有韵,嗓音竟然是那么宽厚,与他的长相完全不符。几乎每一天,林红叶都会让服务生转交她的小费,最多的一次,林红叶给了五百,那个男孩一脸感激地过来给林红叶敬酒,把林红叶叫成姐姐,林红叶就一把把男孩抱在膝盖上,男孩吓得说:“我卖艺不卖身的。”
  林红叶咯咯大笑:“说,拜托,别把自己弄得像个小姐似地,我只是心疼你。”
  男孩返回台上,为林红叶唱了《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曲调被他改得一塌糊涂,听得林红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样的夜晚过后,她一个人回到住处就更显寂寞和空茫,她会加倍地想念梁家琦,她问自己到底爱梁家琦什么,却找不到答案,爱情真是莫名其妙,真是个王八蛋啊。
  她去奥巴斯的第五天遇见了孔立伟。
  她早就把这个人忘了。所以,当孔立伟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觉得特别奇怪,她想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她面前呢?
  孔立伟却热情得像一座火山,一脸惊喜地看着林红叶说:“我的亲妹子,我找你都找翻天了,你可把我害惨了!”
  林红叶假笑了几声说:“你找我干吗?”
  孔立伟说:“男人找女人还能干吗,不就那点破事吗。”
  林红叶沉下脸:“你怎么还是这副德性,你就不能文明点吗?”
  孔立伟说:“我就是我爹我妈不文明的产物,你说,我能文明得起来吗?”
  林红叶站起来要走,被孔立伟一把拉住说:“妹子,你不能这么对我啊,我可是一片真心,我愿意把心挖出来让你看。”
  林红叶说:“你想当嫖客对吧?”
  孔立伟说:“你别说的这么难听,我以前也许是个嫖客,可现在,是爱情啊。”
  林红叶一下子笑出声来:“你也有爱情啊?早干什么去了,我现在已经结婚有老公了。”
  孔立伟惊愕地瞪大眼睛看着林红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你应该嫁给我,我到现在还是钻石王老五呢!”
  林红叶说:“有钻石你怕什么,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孔立伟说:“可你这样的女人就一个呀?”
  林红叶心里忽然酸酸的,她想,就算把梁家琦马上拉到刑场执行枪决,他也不会答应娶她林红叶为妻。她对梁家琦的爱,就在这一刻打了折扣。
  孔立伟说:“妹子,你真的错过了一个好机会,我手里可是有个集团公司啊,我的主打业务是房地产,我还做进出口贸易和连锁超市,我手里的钱,多的花不完啊!”说着掏出一张名片给林红叶:“妹子,要不你就去我的公司干吧,喜欢干什么随你挑。”
  林红叶把名片扔进包里说:“哪天没饭吃了我会去找你。”
  她的手机,就在这一刻响了起来。
  梁家琦在电话里问:“你在家吗?”
  林红叶马上回答说:“我在家。”
  梁家琦说:“半个小时后我过去。”
  林红叶扔下孔立伟就跑,招手叫了出租车,只用二十分钟就赶回住处。她先是去了卫生间,她要把奥巴斯里的气味全都洗掉,她不能让梁家琦闻出任何异味,她答应过梁家琦这辈子再不去奥巴斯。
  梁家琦来的时候看见满屋狼藉。地板上扔满了饮料瓶、啤酒罐、白酒瓶、一次性餐盒和已经变硬的匹萨、汉堡和鸡翅。他把一只啤酒罐往一边踢了踢说:“你喝酒?”
  林红叶扑过来抱住梁家琦,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她觉得自己非常委屈又非常幸福,她没想到看见梁家琦她会这么幸福,二十多天积蓄起来的怨恨一下子雪化冰消。她把梁家琦抱得紧紧的说:“没有你的日子,我只能让酒精麻醉自己。”她泣不成声地哭着,心里说,我爱他,我用生命爱他,无论到什么时候,我对他的爱都不会打折扣。
  梁家琦捧住林红叶的脸,吻着她脸上的泪,说:“对不起,我生病住院了十多天,出院后又在家里休养了几天,我妻子天天守着我,没法和你联系。”
  林红叶的眼泪一下子止住,一脸惶恐地说:“你哪里不好?我真该死,我怎么就没想到你会生病呢。”她把梁家琦拉到床上,让他躺下,为他盖好被子,说:“怪不得你瘦了,你的病好了没有?是什么病?”
  梁家琦把林红叶拉到被子里,吻着她的耳朵说:“胃出了点问题,本来要做手术,但医生建议保守治疗,现在已经没事了。”他很尽心地吻着林红叶,心中的愧疚慢慢翻腾起来,他觉得自己实在是龌龊,这个女孩为他煎熬了二十多天,他却撒了弥天大谎,他根本没生过病,但他只能用这个理由搪塞。事实上他只是做了一次测验,他要测验一下上了床的林红叶和没上床的林红叶有什么不一样。
  因为他知道有些女孩一旦和你上了床就会发生质的变化。她会以你的女人自居,对你提各种各样的要求,她会死死缠住你,把你逼到墙角没有退路。现在他放心了,他知道林红叶是真的爱他了,像他们这种关系,只有懂得保护才是真正的爱,他现在一点都不怀疑林红叶是懂得如何保护他的,他为此而感动。
  他起身下床,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说:“我应该对你有所表示。”他把卡塞到林红叶手里:“我不是贪官,没有太多的钱,这上面只有一万元,你拿着买两件衣服。”
  林红叶就像烫着一样把卡扔在地上,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说:“不错,我们是在奥巴斯认识的,但是,我已经不是小姐,以后再也不会是小姐,你怎么能拿这种东西来恶心我呢?”林红叶愤怒了:“告诉你梁家琦,我以前被三个男人包养过,他们给我车给我房,他们把我想要的全给了我,我能过上现在这样的日子,都是他们给我的,你的这一万块钱狗屁都不是,如果你想买我,就带上你的钱赶快滚蛋!”
  梁家琦完全被震动了,他有些狼狈地看着林红叶,后来他把林红叶抱起来扔到床上,把自己压在林红叶上面说:“可你不爱他们,你只爱我,对不对?”
  他们的爱,在这个夜晚,疾风劲草一样蓬蓬勃勃地疯长起来。
  6
  林红叶是在怀孕三个多月后才把实情告诉梁家琦的。她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曾一度产生恐慌。她知道这个孩子会成为她和梁家琦爱情生活的一个障碍。她甚至去医院想人不知鬼不觉地把孩子打掉。她在妇产科门前徘徊了好长时间又返回了住处,她对自己说,这个孩子我必须留下来,她对自己的这个决定非常满意,她想,只有这个孩子才能证明我和梁家琦爱了一场,否则,这爱情就显得毫无意义,她可以不要婚姻,但她必须要这个孩子,梁家琦能给她的,恐怕也就是这个孩子了。
  她在一种胸有成竹的状态下把怀孕的事说给了梁家琦。
  就像她预料的那样,梁家琦最初的反应是惊愕,他被这件事弄得措手不及,以至于产生恐惧,他对林红叶说:“打掉,这孩子一定要打掉。”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颤抖。
  林红叶不说话,听梁家琦分析这件事的利害关系。他说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多么不容易,说他的家庭、妻子、女儿、父母,他们对他有一种怎样的期待。他说自己的仕途之路一直很顺畅,他还有可能再迈上一个台阶,他说事业对一个男人的重要性,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喜欢孩子,今后有的是机会。
  他说了很多,唯独没有提到爱情。
  林红叶这个时候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她想,我当初要是真把孩子打掉,那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B。她对梁家琦说:“你走吧。”
  梁家琦怎么敢走,林红叶阴冷的表情让他害怕极了,他终于感到了爱情的可怕一面。他对林红叶说:“你到底爱不爱我?”
  林红叶说:“不爱你我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孩子?”
  梁家琦说:“你要是爱我就不能留下这个孩子,你不能让我平地冒出一个私生子啊,这个私生子就像一颗炸弹,不定哪一天就会把我炸得血肉横飞,你就忍心毁了我吗?”
  林红叶冷笑一声:“你放心,我会让你一辈子全须全尾,我会让我的孩子合法化,你走吧,就当没这个孩子,就当这个孩子不是你的。”林红叶说完走过去把门打开:“你走吧。”
  梁家琦不走。
  林红叶说:“你不走,我就打电话给你老婆。”
  梁家琦在林红叶冷冷的目光下走到门外,他回过头看林红叶,目光像一把刀子。
  林红叶说:“记住,我爱你。”说完用力把门关死。
  隔了一天,林红叶在本市最有名的新世纪饭店定了房间,她把孔立伟约过来,没有任何遮掩地说:“你还把我当成亲妹子吗?”
  孔立伟这天显得呆头呆脑,他不知道林红叶这么高规格的约请是为了什么。他一副傻乎乎的样子看着林红叶,模样竟然有了几分可爱,他问林红叶:“妹子,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林红叶说:“如果你把我当成亲妹子,就帮我一个忙。”
  孔立伟说:“你哥我也算江湖上的一条好汉,不要说亲妹子,外人求到我头上我还两肋插刀呢。说吧,什么事?”
  林红叶说:“和我结婚。当然这是一场游戏,等我生了孩子再办离婚。”
  孔立伟真的傻了:“你这是玩的什么套路啊?”
  林红叶说:“我肚里的孩子需要一个法律上的爸爸,你要是不方便,我就再找别人,在晋水,找个男人和我结婚还是很容易的。”
  孔立伟说:“我没说不帮你,但是你要让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林红叶知道这是一关,不说清楚是不行的。她问孔立伟:“你能替我保密吗?”
  孔立伟说:“我可不是大嘴巴。”
  林红叶一笑:“把你放到就要爆发的火山口上,或者,有十挺机枪对着你的脑袋,这种情况下,你也保证守口如瓶吗?”
  孔立伟说:“我答应了的事,你就是把我塞到鳄鱼嘴里我也不会说的。”
  尽管如此,林红叶还是犹豫了一下才把事情说了,但是,她没有提梁家琦的名字。
  孔立伟果然爽快:“明天就去登记吧。”
  孔立伟开车把林红叶送回家,分手的时候对林红叶说:“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林红叶吃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孔立伟说:“我怎么知道的说出来也没意思,你就别管了。”
  林红叶一把拔下车钥匙说:“你发誓,你要是说出去,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孔立伟说:“我要是说出去,就让我爹变成公狗,我妈变成母狗。”
  一个星期后,林红叶和孔立伟的婚礼在新世纪饭店举行。孔立伟请了省电视台的著名节目主持人主持婚礼,参加婚礼的人近千,多是些晋水商界和社会上的头面人物,婚礼张扬得令人瞠目。
  进入预产期后的第七天,林红叶住进医院。伪丈夫孔立伟尽心尽责,日夜陪护,直到林红叶把一个六斤多重的男婴顺利生下来。
  孩子过百天的时候,林红叶给梁家琦打电话,这是她第一次给梁家琦打电话,她想这是惟一的一次,今生今世,就这一次。她对梁家琦说:“不想看看你的儿子吗?”
  梁家琦果然来了,他们已经十个月没见面了,林红叶发现,这个梁家琦已经不是从前的梁家琦了。他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看着林红叶,恶狠狠地说:“婊子就是婊子,你到底出卖了我!”
  林红叶一脸无辜地看着梁家琦:“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出卖你了?”
  梁家琦冷笑一声:“你让流氓孔立伟去威胁我,逼着我把晋水河南岸的那块黄金地皮帮他弄到手,你知道他是怎么威胁我的吗?他说,你要是敢不给老子办,老子就把你的底抖出来,老子就把全晋水所有的记者都请到林红叶那儿去,让他们参观参观梁局长和妓女生的儿子。”
  林红叶的头,如同被钝器击了一下,先是头皮发麻,然后整个脑袋都炸开了。她相信这是真的,她只是没料到孔立伟这个混蛋会利用这件事,怪不得当初他答应得那么爽快。她像罪人一样站在梁家琦面前说:“我和他结婚是假的,我是为了让我们的孩子合法化,我是为了保护你,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梁家琦说:“这只能说明你是个愚蠢的婊子。”然后他就大步朝外走,孩子这时候醒了,哇哇地哭起来,他连头都懒得回一下,摔门而去。
  林红叶抄起电话拨孔立伟的手机,只响了一下孔立伟就接了,声音懒懒地说:“我们已经离婚了,你怎么还找我啊?”
  林红叶破口大骂:“孔立伟,你混蛋,你为什么去骚扰梁家琦,为什么?”
  孔立伟在那头哈哈大笑:“傻妹子,你以为我是吃素的和尚啊,告诉你,我是老虎,老虎没有不吃肉的,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
  林红叶扔了电话,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女人,而最大的愚蠢是她错把自己当成最聪明的人了。
  她的生活一下子安静下来,心如止水般什么都不想。她会长时间地看着儿子,这个孩子,简直就是梁家琦的再版,眉眼五官就是从梁家琦脸上复制下来的。私下里,她管儿子叫小琦,她抱着儿子,就像抱着一笔巨大的财富。
  日子就像风一样地刮过去了。
  到儿子一周岁的时候,林红叶偶然在电视里看见孔立伟被拘捕的消息。那条新闻说,孔立伟的二十几辆走私轿车被海关扣了,他买凶杀死了三十二岁的缉私队长。
  林红叶一点都不吃惊,她想,恶有恶报,孔立伟就应该是这种下场。
  那时候她的生活已经很有规律。她请了保姆照顾儿子,自己跑到电脑培训班学习作图和平面设计。她已经租好了一间门面,打算开一间文印社,也不光是为了赚钱,她是想让自己有点事情做。
  是个星期天,保姆照例休息,她自己在家带孩子。小家伙虽然只有一岁多,竟然迷上了电视,也不管什么节目,只要电视开着,他就会坐在床上对着电视咯咯地笑。林红叶就利用这个时间收拾屋子。这时候门铃响了,林红叶走过去把门打开,门外是梁家琦,他说:“我来看看儿子。”
  林红叶不是一般的吃惊,她不明白梁家琦这是怎么了,就是在他们爱情的巅峰阶段,梁家琦也只是晚上才敢到他这里来,而今天,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大白天上门,而且居然说:“我来看看儿子。”
  他居然还记得这世上有个儿子。
  梁家琦把儿子抱起来,认真审视着儿子的小脸蛋,他肯定从儿子脸上看到了自己,他笑了,在儿子脸上叭叭地亲,他对林红叶说:“谢谢你给我生了个儿子,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梁田,因为他的老家,在晋东南的乡下,那里有他的好多亲人,他们都是农民。”
  林红叶看见梁家琦流出了眼泪,泪珠一颗一颗都很饱满,像麦粒。
  梁家琦后来要求林红叶为他和儿子照一张合影。但是家里没有相机,林红叶就用手机为他们父子拍了一张合影。
  临走的时候,梁家琦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对林红叶说:“还是上次那张卡,不过这钱是给儿子的,我能给他的,也就这么多了。”
  这一次,林红叶把卡收下了。
  但是林红叶感觉这一切都是那么不正常,特别是在梁家琦离去后,林红叶愈加感到了他的反常,他最后的目光,是那么复杂和意味深长。
  7
  梁家琦出事是在一个星期之后。当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专案组的几个人敲开了梁家琦家的门。其中有两个人梁家琦认识,所以梁家琦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还没等专案组的人说话,梁家琦就从大开的房门冲了出去,但是门外有两名身强力壮的武警,可奇迹还是发生了。他撞倒了一名猝不及防的武警,疯了般朝电梯那边跑,如果不是电梯里走出一个人,梁家琦无论如何是跑不掉的。但事情就那么巧,电梯正好停在二十层,梁家琦箭一样射进电梯,武警只差一步电梯门就关上了。
  小区的保安看见了一路狂奔的梁家琦。他们看见梁家琦冲到马路上,朝一辆迎面而来的沙漠风暴扑了过去。
  当时,孔立伟案件在晋水传得沸沸扬扬。他在里面咬出了好多人,很多人的身份,要比梁家琦高。但是在这个案件中第一个死亡的是梁家琦。人们都觉得梁家琦不应该死,他的问题不至于涉及生命。但是林红叶明白,梁家琦是必死的,他是个太要脸面的人,是脸面杀死了他。
  林红叶在万家公墓为梁家琦买了一孔墓穴。她用一个同样的骨灰盒从殡仪馆移花接木换出了梁家琦的骨灰盒。在墓地,她把骨灰盒打开,用鼻子闻了闻骨灰,似乎闻到了梁家琦的气息,两行清泪,顺着林红叶的两颊流了下来,她说:“家琦,迟早有一天,我会来这里陪你,作你真正的地下夫人。”
  有一天林红叶接到拘留所打来的电话,说是孔立伟要见她一面,他们用的是征求的口吻,问林红叶是否同意。
  孔立伟看见林红叶的时候居然哈哈大笑起来,说:“我的案子,本来与梁家琦无关,可我却什么都说了。”
  林红叶说:“你曾经答应过我,就是有十挺机枪对着你的脑袋你也不会说。”
  孔立伟说:“一挺机枪都没有,我就全说了。”
  林红叶说:“你让我见你,是为了忏悔吗?”
  孔立伟说:“过几天我就要挨枪子儿了,死之前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以为把什么都说出来会保住性命,可是没保住。”
  林红叶咬牙切齿地说:“我真想杀了你,你是个王八蛋,你害死了梁家琦。”
  孔立伟长叹一声说:“妹子,这笔账你算错了,害死梁家琦的是你。”
  林红叶一下子愣住了。
  花落桃花岭
  李晓楠
  1
  十月的一天,学府路上的桃花岭花店内弥漫着诱人的花香,百合文静高雅地站在红色的水桶中,加拿大桑菊蔟蔟怒放,满天星点点缀缀煞是好看。店主人是一位文静的姑娘,不时用喷壶给花洒水。紧身的牛仔裤,大红的外套,内穿一件粉色内衣,胸上绣着两朵粉色的桃花,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脸上流露着满足,眼神中却透露着说不出的忧郁,让人琢磨不透。
  这时候浑厚的声音飞进了她的耳鼓:“桃花,干嘛呢?”
  桃花用疑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大男孩,她并不认识他。
  男孩读懂了桃花的疑惑。
  “我叫程飞,是城建学院的,我买过花的。”
  桃花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想起来:“买花吗?都是新摘的。”
  男孩一笑“不买花就不许我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桃花面如桃花,忽又觉得眼前的大男孩的确眼熟。桃花转身,细细打量着这个男孩,阳光下,穿着一条洗得略发白的牛仔裤,雪白的衬衫,一双白色的旅游鞋,浓浓的眉毛下是一双黑黑的眼睛,高鼻梁,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长长的头发像钢丝一样一根一根地排列着,并不让人生厌。桃花心想,这男孩还真帅气。
  “桃花,给我来六支百合,两枝玫瑰,包好了。”
  桃花应了一声麻利地取花包扎起来。
  程飞接过花的同时,将一张红色的小卡片插在花丛中,递到桃花面前:“送给你。”
  “送给我?”
  “对,送给你。”程飞的脸上写满了真诚:“希望和你交个朋友,真的。”
  “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抽空来你这坐坐,打打下手,我也特别喜欢鲜花。”
  桃花是个大方的女孩,虽来自农村,但懂得在城里多个朋友多条路,她没有拒绝程飞。
  2
  房子是租的。一室一厅,小小的客厅小得可怜,七八平米的样子。木质的地板擦得很亮,能照进人去。沙发是皮的,虽然破旧,但很实用,电视机与沙发只有一米的距离。卧室的床同样是旧的,床上摆着两只粉色的枕头,窗帘也是粉色的。卫生间的坐便器上摆着一个精致的玻璃花瓶,水中生着两支粉色的百合。
  一切都显得细腻温馨。
  桃花陷在沙发里,盯着电视屏幕发呆。夜静静的,小屋内柔和的灯光映衬着主人说不出的心情。
  突然,钥匙开门的声音打破了宁静,桃花麻利地冲到门前。
  “怎么又喝多了,满嘴的酒气。”
  “我乐意,怎么了,我的花儿。”被搀进来的男孩,二十岁左右,身材高大,浓眉,由于酒精的作用,双眼已经迷离。浅黄的夹克衫没有拉上拉链,显得很随便。
  “桃花,我爱你。”喷着酒臭的嘴碰到了桃花粉红的唇。桃花忙抽回身,将他扶到卧室,没等站稳,整个人便重重地摔在了床上。
  桃花转身去拿毛巾。回来时,已听见了鼾声。桃花给他脱了衣服,盖好凉被,忙用温水浸过的毛巾擦拭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厚厚的双唇上边长满了细细浓浓的短须儿,国字脸方方正正。
  擦洗完,桃花和衣躺在旁边,望着夜空中的星星,难以入眠。
  3
  夜湿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气味。那是一条弯弯的河,河边长着青青的拔节草,远远能看见教学楼一片光明。同学们都在紧张地苦读,以冲刺黑色的七月,灵泉在河堤上铺了一块塑料布,和桃花并肩坐着,灵泉将手搭着桃花的肩,头扎在桃花的怀里,像个孩子。
  “桃花,你说我能考上吗?”
  “能,你肯定行,没信心了?”
  “那,咱俩考一个学校好吗?”
  桃花何尝不想上大学,可一想到上学,她就心烦。继父整天黑着脸,娘提心吊胆,稍不留意,就会遭到继父的辱骂。赔钱货,一个丫头片子,上那么多学有啥用,不如找个人家,嫁出去走人。继父曾在高二时给桃花找了个婆家。桃花绝食三天才“感动”了继父,勉强同意她读完高中。想到这,桃花感到委屈,要是爹活着多好呀。
  几滴清泪,滴在灵泉的脸上。
  “桃花,别伤心了,上学有信用贷款,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给你想办法。”
  灵泉没有用手,而是用唇一颗一颗地吻着桃花苦涩的泪水。突然两唇紧紧地吸在了一起,突如其来的亢奋,让桃花喘不过气来。慢慢的,桃花身子像一朵棉花,软得不行,她知道灵泉要使坏。湿露露的厚厚的双唇已经咬住了那对欢快的奶子。本想逃脱,却怎么也没有力气,桃花刚想搬开灵泉的头,灵泉已经进入了她的身体,像一道闪电直直将她穿透。疼痛、幸福、恐惧,一股股地冲上来,泪水像泄洪的水湿了一片又一片,灵泉突然停止了动作,喘着粗气,狂吻着桃花,这可真是一朵纯净的粉色桃花啊。
  “桃花,我会用一生来爱护你,不会让你受伤害的。”
  桃花与灵泉是两小无猜,一起长大的,村里人都说两人青梅竹马,又双双考入县重点高中,同龄人都南下打工了,每次回来,都用嫉妒的眼神传递着对他俩的无比羡慕。桃花从心里很喜欢灵泉,哪个少女不怀春,每个夜晚,都能梦见灵泉强壮的身体,或做些让自己都脸红的奇异的梦。可现在,真的发生了,真的是不该发生,这要让继父和村里人知道了,那可是闯了大祸。
  桃花被灵泉扶起来,头依在灵泉宽厚赤裸的胸膛上,她认命,也许这个男人就是一生的托付吧。灵泉唠唠叨叨说些什么,桃花一句也没有听清,想着自己的心事,天上的星星也许可以作证,他们是真心相爱的。带着鱼腥味的风吹拂着桃花额前的头发,将她的心事传出好远,穿越黑的夜,送到一个明媚的黎明。
  4
  周末,天气清爽,灵泉早早起来,带了桃花去逛街。逛这座城市最著名的金街,逛华联商厦、百货大楼、精品商行,逛得有些潦草,因为灵泉感觉这座城市最著名的商城并没有惹起桃花多大兴趣。她对物质追求很淡漠,只是走走看看,并没有中意的东西。也许是嫌价钱太高吧。
  人潮涌动,摩肩接踵。桃花感到很压抑,空气浑浊,她不是城里人,城里的生活不是太习惯,尽管在这个城市已经生活了一年多。
  桃花被拽到了珠宝柜台。
  “小姐,给我拿这款珍珠项链。”
  “干嘛?二千多元呐。”
  “只要你喜欢。”
  “不行。”桃花态度很坚决,让售货员小姐左右为难,伸出的手又要缩回去。
  “小姐,我叫你拿的。”
  售货员小姐抱歉地拿出一条亮晶晶的项链,照得桃花眼睛花花的。灵泉顺势就给桃花戴上了。
  “你怎么这样,我们可没有这么多钱,我也不配戴这物件。”
  “我有钱,戴上多漂亮,结账。”
  桃花疑惑地看着灵泉,他的确拿出一大把的钞票。等灵泉付款回来,桃花还愣在那儿。“走吧,我的花儿。”
  “讨厌,我不喜欢你这样称呼我。你说你的钱是哪来的。”
  “走吧,去吃麦当劳,我慢慢给你说。”
  连拽带推,两个人又进了麦当劳。店堂人满为患,恐怕全中国的连锁店都这样。灵泉让桃花占位子,他到前边排队买了两份套餐。
  这是桃花第一次吃麦当劳,在潜意识中,她认为麦当劳是专门为娇娇女准备的,吃起来一定没有米饭实在。但吃下第一口,她改变了想法,味道的确不错,饮料的确可以喝一点。于是,她便肆无忌惮地吃起来。灵泉看她的样子,笑得乐弯了腰,索性又给买了一个冰淇淋。桃花吃得鼻尖都是。灵泉让她去洗手间擦一擦。
  桃花回来时,一个极富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桃花,你也来了。”
  “程飞?你也爱吃麦当劳?”
  程飞一笑:“自己来的?”
  桃花看一眼灵泉:“和我男朋友。灵泉,这是城建学院的程飞,我的老顾客。”
  “你好。”程飞大方地伸出手,灵泉慢慢站起来,不太情愿地握了一下。
  两个人好像都被对方的英俊、健康所吸引。
  程飞看出了灵泉的不友好,尴尬地回到了座位,桃花发现他是一个人。
  “你怎么那么不友好,他也是我的朋友。”
  “往后,你别和陌生人来往。”
  “小气鬼。”桃花头扭向窗外,狠狠地吸着纸杯中的饮料。
  灵泉的电话突然响了。看过屏幕显示的电话号码,他好像很紧张,瞧瞧桃花,拿着手机走到外面去接听。他返回时,急急的样子。
  “我必须马上走,你吃完了自己回家吧。”
  “是谁打的电话?”
  “啊,是我家教的一个家长,让我马上过去。”
  “今天,你不说没有什么事吗?”
  “我也不知道,我兼着5个孩子的课,不就是为了多挣点钱吗,我走了。”
  当灵泉看见程飞还没走时,又抛过来一句:“吃完,马上回去,早点回家。”
  桃花呆在那儿,她真的在心里打鼓,灵泉好像与她越来越远了,抽烟、喝酒,穿的也讲究了,好像很有钱了,难道家教真的能挣好多钱吗。
  程飞端着未吃完的东西已经坐到了她的对面。
  程飞说:“怎么,男朋友有急事?”
  桃花忙说:“他有急事,一会儿我就回家。”
  “正好,我们是临时组合,吃什么,我请客。”
  桃花觉得眼前的男孩总是那么细致,体贴,能猜透女孩子的心思。
  程飞端回来第四个冰淇淋时,桃花不好意思地说够了。程飞却高兴得不得了,“你呀真是好伺候,我们系那帮女生呀,嘴可刁了。”
  淋漓尽致地吃完,程飞不知施展了何种才能,说服了桃花,又奔向了游乐场。哪个女孩不贪玩,桃花也不例外,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她也想见见世面,灵泉是很少带她出来玩的。
  激流勇进、勇攀高峰,过山车,几个项目下来,让桃花晕得不行,这也太悬了,城里人真会瞎折腾,这哪是玩呀,这不是要命吗。程飞看出了桃花的心思,就带着她去听音乐,品茶。
  茶社在一片丛林中,幽幽的小路,泛着青光的石板,竹子上或多或少地挂着红红的灯笼,房间都是隔开的,但从每个角度都能欣赏到满眼的风景,《高山流水》的古筝曲悠扬、舒展、沁人心脾。她还是喜欢静的环境。两个人默默地举杯品着第二滤铁观音,静静听着曲子,想着自己的心事。也许是两个人都累了。服务生加水,打破了宁静。程飞像一只蝴蝶在桃花身边飞来飞去,递茶、递瓜子,给她讲茶道,讲茶叶的分类、产地、品质,听得她入了迷,自己不知道的东西真是太多了。程飞也在交流中得知,桃花和灵泉来自桃花岭,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两人一起读小学、中学,灵泉考上了大学,她没有上成大学,主要是没钱,在城里开了间花店,帮助灵泉完成学业。他感觉,她还有很多故事没对他讲,也不便深问。天渐渐暗下来,程飞将桃花送到楼下。桃花没有邀请程飞上去坐坐,程飞还是愉快地分手告别。
  5
  带着一天愉快的心情,桃花做了四个小菜,等待灵泉回到这个两人共建的小巢。街道上车水马龙,一片热闹,城市的夜刚刚开始,山村此时早已寂静,会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和孩子啼哭的声音,她感觉那里才是她的家,但那小山村又怎能容得下她呢。
  是小妹捎信给她的,灵泉的地址和电话。高考过后,继父就叫她到服装厂打工了,离家五十多里,以至于那张承载着她希望的大学通知书,也被继父无情地撕成啐片,破灭了她的希望。每天十多个小时的劳动,她有点承受不了,但想到忍气吞声的母亲,和正在上学的弟弟,她没有理由倒下。夜深时,在简陋的宿舍,心里装满了灵泉,苦涩的泪水不知流过多少,如果能化为一缕青烟,她也会萦绕在心爱的人身旁,一刻也不分离。
  她知道自己肯定是考上了大学,但她没有提上学的事,继父这道鬼门关是通不过的。只是老老实实地在阴暗的服装厂里劳作着。她想用高强度的劳动麻痹自己的神经,让思想没有一丝的空闲,干活、挣钱,她感觉,自己好像在为继父活着,而不是为了自己,继父喜欢的就是钱,而不是娘和孩子们。
  灵泉上学后五个月的一天,桃花被带到了二十里外的梨花岭,见到了岭里一户最有钱的人家,继父那干瘪的脸堆在了一起,像核桃纹。桃花知道那是相亲,按当地习俗,男女双方没意见,男女当晚就要同床。
  “我知道你叫桃花,我喜欢你。”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桃花没有抬头,她知道那是一个木讷的男人。她微微斜侧着看了一眼继父,继父撇着嘴叼着一只纸烟,接过对方递上的喜钱。桃花感觉掉进了冰窖,这都什么年代了,难道还有这么狠心的人吗?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在手心,那是心在滴血呀。来时,娘微微地对她讲,好姑娘,这个人家有钱,亏不了你,你要活得比娘强啊,未说完,娘俩已泣不成声。
  “桃花,过两天,爹来接你。”继父甩下话,咧着大嘴走了。
  屋子是新刷的,白墙特刺眼,不是结婚,但也布置出几分喜气,但桃花感到恶心,眼前的男人肥得流油,肥嘟嘟的猪头脸,肚腩好像马上就要掉下来。
  人走光,喷着酒气的胖猪一把抱住了桃花,将她压在身下,让她喘不过气来,是那种要窒息的感觉。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趁这家人不注意,桃花一口气跑出了梨花村,站在高高的山梁上,她真想跳下去,但她想怎么也要见灵泉一面,他才是自己喜欢的人呐。近乎疯狂的桃花沿着山路狂奔,她要跑出大山,要跑到灵泉的城市。
  灵泉上学的城市是一个世界,一个让桃花眼花缭乱的世界。这世界充斥着诱惑,到处是陷阱,当然也有阳光和朋友,稍不留意,就会深陷泥潭。桃花不怕,她是从死亡线上奔回来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座城市的,只是依稀记得那些好心人的脸庞。她试图想找一份工作,先稳定下来,她不敢与灵泉联系,她怕吓着他。
  以桃花的条件,找工作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难得是找一份好工作。
  桃花跑了好几个中介,都说她没有文凭,拒之门外,但她没有失望,进一家,出一家,不知疲倦地四处奔走。
  总算有一家化装品销售公司看好了桃花,他们不在乎学历,看重的是能力,只要你敢忽悠,肯跑腿,保本四百工资外加提成。
  面试当天下午,桃花就上班了。但事情来得太顺利了,她并没有细想,只是想努力地工作,这次是为自己,一定要干好。她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早晨,她就早早地给同事们打好水,擦干净了桌子。大家都很漠然,没有乡里乡亲的热情。这让桃花感到了陌生和孤独。突然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浓密的头发,鼻梁上架着金丝眼睛,系着考究的领带,文质彬彬。他是文总,他让桃花去办公室作文秘工作,桃花心里念叨看来是遇到贵人了。
  桃花上班的第六天,上班时间早到了,可同事的影儿都没看见。文总踱着步走了进来,桃花刚要打招呼,文总示意免了。文总的眼睛在桃花的胸前定格下来,直勾勾的,眼神发着恐怖的光。桃花意识到了这又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没等桃花缓过神来,文总的手已经按住了她的奶子,钻心的痛,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掰开了他的手,可她的整个身子被压住了。猛然间,她碰到了他的命根子,她索性一把拉住,用手一拽,文总鬼哭狼嚎地跳起来,“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我搞过一百多个女人,谁不知道,给我滚。”
  桃花冲到大街上,繁华依旧,根本不知道发生过的一切。为什么受伤害的总是女人,桃花没有了选择,她只好硬着头皮去找灵泉,但这件事她没有对他讲。她不是隐瞒,她只是不想让他心痛。
  6
  第二天下午,灵泉西装革履地出现在桃花的眼前。花店的花开得与往日一样鲜艳,他抱住她,吻着她白皙皙的脖颈。桃花推开他,“别这样,让人家看见。”
  “看见又怎样,又不是丢人现眼的事。”
  “你那天一夜未归,害我等了一夜,我给宿舍打电话,说你不在,你干什么去了,我发现你近段时间神神秘秘的,不是干什么违法的事吧。”
  “哪有的事儿,干家教就得随叫随到,你多心了。”
  “你哪来这么多钱买高档衣服?”
  “好,好,我上交,干家教挣的。”
  灵泉将厚厚的一大叠钞票,塞在桃花手中,独自去侍弄花儿。
  “谁抽的烟?”灵泉猛地甩过头。
  “是程飞抽的,怎么了。吃醋了,不要把所有的男人都当成情敌。”
  桃花虽接过了钱,但仍怀疑这钱的来历,她问过程飞,做家教挣的钱是有数的。
  “往后你少让他往这跑,我看那个程飞是有意泡你。”
  话音刚落,程飞推门走了进来,见灵泉在,想退回去,又想进来。
  桃花招呼道:“程飞,进来啊。”
  “灵泉,今天你们系不是搞联欢了吗?”
  “怎么,间谍出身呀,连我们学院的事情都清楚。”灵泉始终对程飞不友好。
  “好了,不说了,桃花,给扎束鲜花,我急用。”
  桃花将花扎好,递给程飞的时候,送给他一个甜甜的微笑,是感激,是爱慕,是关心,程飞搞不明白,反正心里甜甜的,回了一个火热的微笑后走了。
  7
  阳光暖暖的,初春的气息中渗透着淡淡的甜的味道。程飞无聊地走在学院的路上,不经意间,进入了花店。很久没来了。
  他刚一推门,桃花就扑到了他怀里,他轻轻地抚着她的黑发,心里也的确是一种牵挂。扶起桃花的头,眼睛红红地像两个桃子,腮边挂着几颗晶莹。
  “灵泉失踪了……”桃花泣不成声。
  程飞犹豫片刻说道:“我知道他在哪?”
  桃花一愣:“你知道?他在哪?”
  程飞沉默了。
  桃花瞪大双眼:“快告诉我他在哪?我要去找他!”
  程飞扭过脸看着门外:“那地方,你不能去。”
  桃花喊起来:“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程飞扭过脸看着桃花:“那是个肮脏的地方,一个出卖灵魂和肉体的地方。”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
  程飞:“我也是刚刚知道。”
  “带我去,我要去见识一下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程飞摇头:“不,你真的不能去,那地方会让你发疯的。”
  桃花再次提高声音:“我现在就已经疯了,如果你把我当朋友,就马上带我去!”她把程飞拽到大街上,招手拦了出租车。
  别墅涂着粉红的颜色,在绿树的环抱中很抢眼,汽车在拐弯的时候,远远的就能看见,万绿丛中一点红,有些妩媚的感觉。
  程飞告诉桃花,这地方叫女人俱乐部。
  大厅内珠光宝气的女人们端着红酒来回踱步,高大帅气的男宾们穿梭其中,统一的白色西装,打着黑领结。舒缓的声音环绕着整个大厅。台子上摆着烤肉和各色的水果,好像每个女人都是这里的主人。
  室内游泳池的水是温的,两个穿着艳丽泳衣的女人在一起嬉戏。
  “王总,您看那边的男孩怎么样?”
  “挺远的,我可看不清。”
  “喂,小伙子过来。”两个女人游到了池子的边沿。只穿一条透明内裤的灵泉款款走了过来。全身上下洋溢着阳光、纯洁和乖巧的气质。
  “小张,一会儿你陪陪王总。”
  “好的。”灵泉浅浅一笑露出皓齿。
  被称作王总的女人被灵泉吸引住了,痴痴地看着。
  “好好享受去吧。”
  “哈哈……”两个女人的坏笑激起层层的水波,在池子里荡漾开去。
  灵泉赤裸着走出浴室,王总早已经迫不及待的摆好了Pose,她一把将灵泉骑在身下,火热的唇在灵泉的身上游荡着。灵泉应和着,女人的呻吟声很有节奏,夸张着自己的年轻。灵泉很卖力气,让女人快乐着,毕竟她收了那女人五百元人民币。
  门突然被撞开了,桃花满面惊愕看着床上的灵泉,她想扑过去,但双脚如铅挪不动半步,她想喊叫,想怒骂,但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房间开始旋转,在桃花眼里,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她无法忍受这种旋转,她晕倒在程飞脚下。
  8
  程飞始终没有离开桃花,她不能再离开她,她已经没有了生的欲望,几次都是程飞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程飞整天都在和她说话,说些什么,桃花根本听不见,头不梳脸不洗,她已经心如止水。
  程飞也很久未上课了。他去了趟学院,回来时,桃花的小屋锁了门,房东说,那姑娘走了,去哪不知道。程飞又返到花店,满屋的花早已枯萎,枯萎得很丑,花店还有两个月到期,房主还没有收回。她怎么活下去呢,太傻了。到哪里去找呢。半个月的时间里,程飞踏遍所有能去的地方。甚至去了桃花岭,但是,桃花岭也没有桃花。
  程飞回到城市,续租了花店的房费,自己独自经营起来,边学习边做起鲜花的生意。
  九月的一天,不知谁打来的电话,让程飞在学院门口等一位熟人。程飞跑到门口时,眼前不由一亮。
  站在他面前,一身清爽的运动装,眼睛里透着自信、刚毅、坚强的女孩正是桃花。
  程飞看得出来,眼前的女孩早已不是旧日的桃花,九月的阳光下,那分明是一朵盛开的牡丹,花香四溢。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行人都穿上了风衣,许多女人换上了厚裙子,五彩斑斓像花蝴蝶。马路上积了一层落叶,厚厚的,被风一吹哗啦啦地响,车辆疾驰而过时便发出清脆的碾轧声,让人看了听了有些哀怜。生命何其短促,这样不堪一击,这样默然无语悄无声息地陨落。可谁会留意它们呢?
  林小蝶往日在这个时候是会穿上裙子的,她在学校里是爱美一族,跟季节跟得特别快,总是在别人还捂着羽绒服的时候她已经穿上开领很低的薄毛衣和露着膝盖的短裙了。可是她对这些忽然没了兴致,觉得最近这一阵子很烦,一切都没劲,就像时下年轻人爱说的那句话:郁闷着呢。她现在急着去上班,望着上班族们,心里真是可怜起他们来了,每天日复一日地重复同一件事,就像她教书教了十几年,每天就是写教案、上课、判作业、处理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学生问题,张口闭口地就是成绩和分数,每天如此。虽然如此,她连一天假都舍不得请,怕被扣钱,她和丈夫都是工薪阶层,家里还指望着她这几大毛呢。她哪有人家胡娜那么逍遥,每天开着车上下班,拿工作当消遣当解闷,人家有一个当大老板的老爸。她也没有王可那么清闲,每天购物逛街,老公有钱,什么都由着她。同是同学,人跟人的命运相差咋就这么大呢。
  学校昨天刚通知学生今天把学费交上来,她一进教室,学生们呼拉把她围起来,手里都扬着票子。
  “回到座位上去!”林小蝶说,然后开始收钱。忙活了一个早晨,总算把钱收齐了。
  手中攥着一大把钱,她赶快来找会计交钱,等了半天,才轮到她,会计把百元大钞放在验钞机里,哗啦啦,卡壳了一张。“这张是假钱。”林小蝶一惊,她拿过钱仔细辨认,上面有水印,有毛主席头像,又抖了抖,咔咔作响,不像是假的呀。她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会计。“假的,错不了。验钞机不会有问题。”
  “真倒霉!我收的时候都认真检查过了
  女人秀
  李梅英
  呀。”林小蝶一脸沮丧。周围的老师都劝她赶快去教室核查。可那么多学生谁会承认呢。死马当活马医,她来到教室跟学生们说:“老师刚才收到了一张假钞,是哪个同学的,承认了就是好孩子,老师奖励他一颗诚信星。”
  学生们都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不管她怎么做工作都无济于事。林小蝶干脆不再问了,孩子是天真可爱的,问题可能出在家长身上,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家长害她倒霉。
  不到半天时间,林小蝶收假币的消息就传遍了校园,有的老师见到她就同情地问她假币查出来没有,弄得林小蝶一天都很烦,这一百元钱干点什么不好啊,就像办公室老王叹息的那样,买大虾得咋吃啊。哎,自己倒了霉不说,还给同事们找了个谈资。
  晚上下班回到家,林小蝶像霜打的茄子似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再也不想动了。李子君在厨房里做饭,等了半天没动静,就扎扎着手出来说:“回来就往那一坐,皇后娘娘啊!”
  林小蝶本来就烦,冷冷地说:“我不吃行了吧?”
  李子君气得把手中的勺子一挥:“不想吃就不吃了,我中午在外面喝了酒我还难受着呢,不也得给你们做吗?”
  “你喝酒还有功了呢,你回家早了做做饭不应该吗?”
  李子君本来心里就不平衡,回敬道:“我应该,我什么都应该!谁家大老爷们整天系着围裙围着锅台转!”李子君说着真就来了气,扯掉腰间的围裙扔在地上。
  林小蝶气得进了里屋,躺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她想,中国几千年遗留下来的封建观念是抹不掉的,至少还在她们家延续着,男人永远都是尊贵的,他们干了一点活就要显摆,就闹委屈。她是职业女性,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的,挣的工资又不比他少,凭什么家务活就让她一人承包呢?
  李子君见她不但没有收敛,反倒躺下来,刚要进来发作,突然“呜”地一声厨房里的水烧开了,他马上跑到厨房,把“热得快”从电源上拔下来,劲头猛了点,一下子把水壶掀翻了,只听啪地一声响,水壶爆炸了,水流了一地,满地都是飞溅的壶胆片。林小蝶在里面听得真切,她心里咯噔一下,想爬起来帮他,可又不想放下架子,愣是没动地方。
  厨房里稀里哗啦,李子君一边收拾着残局,一边气乎乎地喊:“这日子没法过了!”
  林小蝶心里咚咚地一个劲地跳,她预感到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他也许会冲进来打她,心里作着防御的准备,可没想到,短暂的雷霆过后,一切又归于平静了。
  女儿玉玉放学回来了,问:“爸爸,你今天怎么这么勤快,刷起地来了,我妈呢?”
  “不舒服,在里面躺着呢。”
  “妈,你怎么了?”玉玉跑进来。林小蝶从被里露出脸,勉强一笑:“我没事,就是有点头疼。”
  “那你先躺会儿,一会儿饭熟了我叫你。”玉玉进房间写作业去了。
  林小蝶听着外面的动静,厨房里高压锅叫起来,一会又听炒菜声,香味很快传出来,接着餐厅里有碗碟声响。女儿跑进来:“妈,吃饭了,我爸做的饭菜可棒了,有你最爱吃的香菇油菜。”
  一股饭菜香味这时候飘进来,林小蝶肚子感到饿了,可她想不能就这么屈服了,于是嘴上硬挺着说:“你们先吃吧,我不饿。”
  餐桌上,李子君吃得很香,他一边吃一边给女儿夹菜,一边讲吃蘑菇的好处。林小蝶知道这是他故意气她的,心想真是小儿科,忍不住就偷偷笑出了声。但虚荣心让她放不下架子,她只好假寐,脑子里浮想联翩,回想着他们结婚十多年来大大小小的争吵摩擦,他们俩互有胜负,但每次都是在不经意间自然而然地就和解了。林小蝶想,这次可不能便宜了他,非得跟他赌几天气,好好治治他。
  这样想着,她就真的睡着了。等她一觉醒来,睁开眼发现周围一片黑暗,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她发现丈夫睡在她旁边,一只手搂着她,呼呼睡得正香。她想把他的手甩开,但又不忍,便轻轻地把丈夫的手拿下来放在一边,无意中碰倒这只手的小指上贴着创可贴,她心里一动,准是收拾壶胆碎片时扎伤的,一股爱怜顿时涌上心头。她起身下床,一看表已经是半夜了,来到女儿的房间,看女儿睡得很沉,把毛巾被都蹬到一边去了,夜里秋风凉了,她轻轻地给女儿盖好被子,把门掩好。
  来到厨房,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碗筷都洗了,平时他可不是这样的。她又检查了一下垃圾桶,里面果然有水壶的碎片,她又往放水壶的地方望去,那里突然多了一个绿色的新水壶,她一下子明白了,肯定是他晚上出去买回来一个,她上前一摸,满满的一壶开水。女儿明早上学时要带热水的,早晨时间紧怕来不及,他们都是头天晚上把水烧好,今晚他都准备好了。她愣了半天,心想,她的男人原来是有很多优点的。
  她盛了一碗米饭坐下来吃,看到餐桌上盘子里有一只大碗扣在上面,林小蝶眼睛一阵酸涩,眼泪下来了,她抹了抹眼睛,一边吃一边想,傻子,这样能保多长时间温?不是有微波炉吗,用你瞎操心。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的时候,她的一只胳膊正环绕着丈夫的胸脯,一条腿压在他的腿上。她不好意思了,心中暗暗叫着自己的名字,林小蝶呀林小蝶,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啊。好在丈夫睡得正香,她正要悄悄地把手脚撤下来,丈夫一下子来个大蟒翻身,压住了她,坏笑道:“得了,别装了。”他把她压在身底下怎么也不放手了。
  后来,林小蝶躺在丈夫的臂弯里,对自己的不能坚守立场很是无奈。李子君说:“你以为你是面对强奸犯呢坚守阵地,给你台阶了你就要下,干吗非要硬扛着呢,其实你不是也正盼望着吗。女人还是温柔些才招人喜欢啊。”
  林小蝶深知,丈夫是十二分爱她的。她也爱他,只不过生活中两人一旦生起气来就唇枪舌剑互不相让,非闹个鱼死网破遍体鳞伤才收兵罢战。而生活中这样的战争是经常有的,战争就像炸弹一样在兜里装着,随时可以掏出来引爆。
  这天早上,林小蝶起了个大早做好早饭,侍候着孩子和丈夫吃完,然后帮孩子带上水,准备好零花钱,孩子上学去了,她也准备去上班了。她向窗外望望,看看天气晴朗,阳光暖融融的,忽然觉得今天上班时间还早一些,况且今天的心情也不错,就想穿裙子。于是把衣橱里的那条格裙子找出来。这个季节正好是穿裙子的季节,再不穿天冷就过季了。她穿好裙子,照照镜子,自我感觉良好,再穿上皮鞋,觉得不配,必须配靴子才好看,于是她又急忙去找靴子。好容易在柜橱底下把靴子找出来,看着时间快来不及了,急忙把脚蹬进去了,猛地一拉拉链,拉链卡住了,急得她大叫:“子君,快过来帮我修一下拉链。”
  子君走过来说:“非得穿裙子靴子,天气这么凉,有什么可臭美的,我真不明白你们女人是怎么想的。”
  林小蝶气得索性把靴子一撇,甩下裙子,换上裤子走了。
  中午下班的路上,林小蝶遇见了李子君的母亲。老太太从菜场回来,土豆茄子的买了好多菜。看见林小蝶,老太太非要把一捆芹菜让她拿回去。林小蝶说什么也没要,她看着婆婆,老人又新添了好多白发,一脸的憔悴,跟她念叨老二媳妇越来越不像话,整天没有好脸色,嫌弃他们老两口了。
  林小蝶心里忽然酸酸的,她觉得婆婆挺可怜,一个想法忽然冒了出来。回到家,一进屋就说:“跟你商量个事,咱买房子吧,我想把爷爷奶奶接过来住。”
  李子君一愣:“买房子?现在房价这么高,你买得起吗?”
  “公积金贷款嘛,别人不都这样吗?”
  “你说得轻巧,每月要还一个人的工资,咱们怎么过日子?扎脖啊。”
  “咱们把老人接过来住,爷爷奶奶也有退休金。”
  李子君挥手打断了她:“亏你说得出口,口口声声给老人买房子,其实你是惦记着我爸我妈的退休工资。”
  “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啊,你弟弟两口子嫌弃老人,我不嫌弃,可咱们这两室的房子老人来了又住不下,你却说我没安好心,真是好人难做啊。”
  “那不合着老人是在花钱租儿子的房子住吗?说出去我可怕别人戳我脊梁骨。”
  “怎么能那么说呢,住儿子的房子跟租房子是两码事,再说了,我又没找他们要钱,我是说他们要是看着咱们日子紧巴帮帮也未尝不可啊。”
  “你想得美!老二两口子能干吗,非打出人命来不可。”
  “他们不养还不让我养吗?她们小两口也真够意思,老人每天侍候着他们吃喝,又供水供气供电,他们一分钱也不花,一年得省多少钱啊?他们占着便宜卖着乖,我还没跟他们算细账呢。”
  “得了得了,你也别光说人家,他们两口子是不对,我看你也是眼红心热,也想从老人那抠钱。买房子是假赚钱是真,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我父母为子女操劳了一辈子,想不到晚年儿女们竟这么对待他们!”
  林小蝶被丈夫一阵抢白,气得大哭起来。她确实是想替老人分忧,老人都是知识分子,一辈子善良待人,却老境凄然,同时她心里也极度不平衡,小叔小婶因为孩子小,让老人给他们带孩子,吃住在一起,各种花费都是老人出。等孩子带大了,他们就不愿意搁老人了,可当他们作老大的想把老人接过来,他们又不愿意,生怕老人给了他们什么便宜。天下哪有这般道理,什么都让他们占了!她现在宁肯贷款也要买房让老人住,图的就是让老人晚年生活愉快,多活些年,多照应这个家,他们做子女的在大树下也好乘凉啊。可丈夫偏不那么想,胳膊肘往外拐不说,反落了她一身不是。
  林小蝶越想越气,她饭也不做了,一赌气拿起包就往外走,李子君也不理她,这更坚定了林小蝶离家出走的决心。她骑车出来,去哪呢?娘家婆家她不去,那种动不动就哭嚎着向父母公婆告状诉苦的小女人她瞧不起,自己的磨自己圆,什么天大的事不能自己解决?她寻思着如果去个同学或同事家的还行,一转念,同事不行,芝麻大点的事还不得闹个满城风雨,这么一想,她马上想到了老同学王可,对,去她那。
  王可住在城南的别墅小区里,城南这一带是富人区,林小蝶还是两年前来过这里,那是参加王可的结婚典礼,以后她就一直没来过。在林小蝶的骨子里,对那些住豪宅坐好车的富人总有一种敌视,认为是两个阶级,两个阶级的人是拧不到一块的。所以她很少来这里,虽然王可是她高中时的好友。她之所以骨子里这么想,也是对老同学王可有一种不理解,她们曾是闺中密友,无话不谈,怎么她就不听她的良言相劝一意孤行嫁给一个不安分的暴发户呢。她不像是个图财的人啊。在林小蝶眼里,那个头顶没几根毛的家伙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王可跟在他身边就像是一只小绵羊依偎在大灰狼身上,随时都有被生吞活嚼的危险。虽然她知道王可也是有苦衷的,是不得已而为之。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那个叫吴新的男人害了她呀。想起那段往事,她也只能是叹息而已。
  那个男生吴新和她们是一届的高中同学,他和她俩不在一个班,可他却看上了漂亮的王可。漂亮自然就招人,追求王可的人很多,但她都看不上,可是他却让她动心了。再加上这个男生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不仅长相英俊,而且学习出色,追求女生也很有一套,王可架不住他的强大攻势也就答应和他来往了。那时是高二,功课已经相当紧了,林小蝶白天忙着学习,只是在每天晚上熄灯的时候听王可给她讲他和她之间的一些新奇刺激的故事,王可那时陶醉在幸福里,什么都愿意跟她说。林小蝶羡慕极了,听着那些两人在一起拥抱接吻的细节她都有些晕了。
  可就在一天晚上,出事了。
  那天直到后半夜王可才回来,她显得害羞而又兴奋,告诉小蝶他们俩干了那事。
  “什么事?”林小蝶不明白。
  “傻瓜”,王可不好意思地说,“就是两个人脱了衣服抱在了一起然后……”王可不好再说了。
  林小蝶满脸惊愕:“你们胆子也太大了,在哪呀?”
  “就在小树林里。”
  “不怕有人看见吗?”
  “夜深了,那里就没人了。”
  “那都是树枝,你们怎么……”
  “他把上衣脱了铺在地上,我们就……”林小蝶听得都入了神,心咚咚地跳个不停,觉得两腮发热。她蒙住被子稳了稳心神,悄悄地问:“俩人那样好吗?”
  “好。”王可低低地却有些伤感地接着说,“可是小蝶,从今天起我就不是处女之身了。”
  “后悔了?”
  “没有,我是怕……”
  “怕什么?”
  “他学习好,应该能考上大学。我怕他考上大学就不要我了。”
  “这你可要好好想想,到时候像鸟一样飞了你就逮不着他了。”
  “我有一种预感,他不会和我长久。”
  “他敢,他要是那样你就去告他,非让他身败名裂不可。”
  “小蝶,咱俩是好朋友,我才跟你说的,你可千万替我保密。”
  那天晚上,两个女孩子说到很晚,林小蝶当时是怀着一种好奇向往的心理对待这件事的,她没去阻止她,她也是心猿意马地幻想着恋爱的美妙。如果她后来劝阻他们,也许事情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后来那两个年轻人有了初尝禁果的甜蜜,就再也忍不住了,经常在小树林里幽会,然后王可怀孕了。等到王可察觉出来自己的肚子有了变化后,已经是好几个月后了。那时已经到了高三了,王可害怕了,林小蝶让她把这件事告诉他,听听他怎么说。王可回来后,跟小蝶说,他让她先把孩子打掉,等他们毕业后就结婚。她俩想也只有这样了。于是林小蝶就陪着王可偷偷去了医院。等她修养好身体回到学校时她已经落下了好多功课,高考时落得个名落孙山,而林小蝶也考了个不太理想的师范学校。倒是吴新学习恋爱两不误,考了个好学校。林小蝶给王可出主意不要让他走,他一走准会变心。可王可说他许下诺言大学四年后会回来找她。就这样王可一直等了他四年。而天真幼稚的她其实从开始就应该想到这场爱情的结局,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一直在支撑着她。
  王可后来神经受到了刺激,一度发疯般地去找他,他已经在一家外企拿上了高薪,另觅了新欢,开上了好车,住上了好房。人家只是一时的感情游戏,而她却当作了她一生最大的守望。绝望之下,王可就和现在这个有钱的男人结婚了,也不在乎他这是第几次结婚。当时林小蝶极力反对她这么赌气的做法,已经犯了一回错,不能再拿青春和感情作赌注了。可她就是不听劝阻,说上不了大学我也要过上好日子。林小蝶想到这些就一阵难受,直到现在她心里一直怀着一种愧疚,如果上学时不去怂恿她谈恋爱,而是及时制止她,也许一切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可是那是一个激情涌动的年龄啊,谁又能抑制得住呢。
  也许是想到了有着同样的不幸福的婚姻,也许是想看望看望昔日的好朋友,总之林小蝶就来了。门前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林小蝶以为是她男人在家,心想正好,看看这个家庭的婚姻是怎样的状况。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托尔斯泰的这句话。门铃按响了好久,大门才打开,王可穿着一袭睡衣站在门口,见了她先是一愣,然后惊喜道:“怎么是你呀小蝶?可吓死我了,还以为是那个秃驴回来了。你怎么有空?没上班吗?”
  王可热情地拉着林小蝶进了楼。
  “你们家可真漂亮!”林小蝶打量着。
  “空荡荡的整天就我一个人,像个鬼屋似的。”
  “外面有车,我还以为你老公在家呢。”
  王可一笑,冲着楼上说:“别藏着了,快下来吧,是我的朋友。”
  林小蝶正在疑惑间,从楼上下来个男人,不好意思地冲她一点头,走了。
  “他是谁呀?”林小蝶问的同时也有些明白了。
  “哎,小蝶,你不是外人,我也不想瞒你了。他是我情人。”
  林小蝶惊愕得张大了嘴巴:“你怎么能这样?你老公知道能饶了你吗?”
  “刚才你就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是他来捉奸了呢。”
  林小蝶吃惊地打量着王可,她烫着一头蓬松的卷发,穿着一身几近透明的睡衣,高耸的双乳隐约可见。她想不到昔日那个为爱痴情的好友今天竟变得这样荒唐,她脑海里一下子蹦出了“恬不知耻”这个词。是的,这样无所顾忌地谈自己的情夫简直就是不要脸了。她怎么会变得这样?变得让她不认识了。
  “怎么,瞧不起我了吧?”
  “你这样迟早要出事的。你要跟你老公过不到一块就离婚算了,何必这么偷偷摸摸的。”
  “离婚?再找?哪个男人不是这样?他们在外面找女人,玩完了就甩。他在外面胡闹,我也给他戴戴绿帽子,这就叫州官可以放火,百姓也能点灯。”
  “我知道你是在报复。可是,你应该找个真正爱你的人,刚才那个男人爱你吗?”
  “你说会爱吗?只是一时快活罢了。你刚才说让我找个真正爱我的人,你说世界上会有吗?十八岁我就把女人的贞操献了出去,可是我换回什么了?还不是让人家始乱终弃,到现在,我还能相信爱吗?”
  两人都想到了那段往事,于是都默然。
  “好了,说说你吧。李子君对你好不好?”王可点燃了一支烟问。
  “还是老样子。”
  “怎么,听这口气也想换一个老公?可别像我,你那男人可是标准的丈夫啊,别不知足呀。小蝶,你今天来肯定是有什么事吧,有什么事说出来我帮你。”
  “没什么,就是工作太累了,我请了半天假找你轻松轻松。”
  “对了,老师这个职业太辛苦,教小孩子太累了,你要是不想当老师了我可以帮你,告诉你吧,刚才走的那人手眼通天,在要害部门工作,你要是想换个轻松的工作我可以跟他说。”
  “不,我挺喜欢小孩子的,累点没关系,我不想离开。”
  “缺钱吗?房子还是那个旧楼啊,不想换换吗,我可以给你拿些钱。”
  “房子嘛,三口人也住得下,老人来了可能会有点挤。不过住的时间长了有感情了,觉得挺好的,不打算换了。”
  “真羡慕你,这才像过日子啊。哎,小蝶,你今天别走了,我想和你好好聊聊。”王可目光中流露出一股凄凉和渴望之情。
  林小蝶见了心里一阵酸涩,点了点头。
  林小蝶整整一个下午陪着王可聊天,开始是坐着聊,后来干脆躺在她家那张大床上天南海北家里家外地聊个没完。林小蝶现在找回来当年她们躺在宿舍床铺上聊天那种随意、温馨的感觉来了,那是多么令人回忆令人留恋又充满伤感的往事啊,似一枚青橄榄酸涩却有滋味。他们就一直躺着,望着天花板,回味着过去。后来林小蝶突然有些累了,她心里有些不安起来,自己没事和同学闲聊,整整聊了一个下午,家里究竟怎样了?现在到了下班的时间,也不知玉玉放学回家了没有,丈夫做饭了没有,她没回家是不是家里急翻了天。她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可是手机欠费了,又不好用王可的电话,怕她笑话。也好,她不想这么快就妥协,她要绵绵李子君的性子,看他以后还敢不敢猖狂。
  晚上吃完饭,王可把车从车库开出来,说要带她去商场转一转,看林小蝶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王可取笑道:“怎么,想家了吧,就这么点能耐,刚一下午就禁不住了。有了老公就不把好朋友当回事了。”
  林小蝶不好意思地笑了:“哪呀,咱们是多少年的交情。我是觉得跟你相比我真是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呀。”
  “小蝶,你可不能这么想啊,你是幸福的,不知道你意识到没有,你有疼你爱你的丈夫、孩子,有稳定的工作,有温馨的家庭,回到家里有热乎乎的饭菜留给你,晚上有老公温暖的怀抱等着你,我呢,我有什么,什么车啊房啊,这些算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孤独一身只剩下个空壳。”
  林小蝶看见,说话的时候王可眼睛里蕴含着泪水,那种凄凉无法遮掩。她心里一阵难过。
  到了商场,王可左挑右挑,挑了一身裙装给林小蝶看:“你看这身好看吗?暖色调,正好适合这个季节。”
  林小蝶端详着说:“好看,很典雅,很淑女。”
  王可摘下来:“你去试试吧。你穿上肯定合适。”
  “我不要,我们当老师的穿着必须得朴素,这套裙子太扎眼了。”
  “傻子,当老师也不能不要美呀,穿出适合自己的气质美,学生还喜欢这样的老师呢。你还记得吗,咱们上学那会儿,有个姓高的音乐女老师穿的总是那么好看,同学们都愿意上她的课。有些男生追着高老师问这问那,一到教师节就数她收到的礼物最多。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是这副脑筋。”
  林小蝶被说的没办法,再拒绝就不好了,她只好去试衣间试了衣服,出来照镜子,王可连连夸赞,连她自己都惊喜不已,简直一个白领丽人,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啊。
  回来的路上,王可说:“小蝶,女人如果有心情打扮自己就说明她心态还年轻,如果不注意穿戴了心态也就老了,那么人也就很快老去。这个生活中的小细节真得很准,你可别不相信,你可要注意心态呀。你看我,我有时间,也不缺钱,可是却没心情了。我是不是很老了?”
  “没有啊,你还是原来那么漂亮,还记得吗,当初好多男生追求你,我可羡慕死了。”
  王可苦笑道:“现在你还羡慕我吗?你可别像我,漂亮给谁看?只能顾影自怜啊。你有幸福的家庭,你打扮漂亮了有人喜欢,这才是让我羡慕的呀。”
  林小蝶看着王可那黯然神伤的样子,想安慰她几句,张了张口,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一晚,两个女人谈到很晚才睡。林小蝶迷迷糊糊地被一阵电话铃吵醒。王可正在接电话,从对话中她听出好像是什么人住进了医院,伤势很严重。王可撂下电话急急地穿衣服。“怎么了,谁住院了?”“还能有谁?活该!这回碰到茬儿了,在酒店里玩小姐和一个地痞争起来了,让人家把脑袋开了,他以为他有俩臭钱他就是老大,现在让人家给治了。我现在就去看看。小蝶,我管不了你了,现在还早,等天亮了你就回家吧,好好跟人家过日子,明白吗?”
  王可走后,林小蝶再也躺不住了,她翻身坐起,呆愣了一会儿,想到王可的命运这么坎坷,又想到自己那个其实很幸福的家,她再也坐不住了,她看看表,已经后半夜三点了,她想不等天亮了,外面路灯很亮,她胆子大,她必须回家。她急忙穿好衣服,对了,她把王可给她买的新裙子换上,她想让李子君看看她离家出走并没有落魄。她把楼里的灯全熄了,然后把门锁好,骑着那辆不算新的自行车回家了。
  一路上,她冷得直打哆嗦,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她想到了丈夫平时常奚落她的这句话,细一琢磨,还真有道理,这不就应在了此时。此刻她是多么盼望快点到家啊,那个温馨的小家。老远,她就看见自家楼上的灯还亮着,她心里一阵感动,一股巨大的亲切感涌上心头,眼泪差点流出来。在孤独死寂的夜里,这一点灯火让她感到温暖,心中升腾起无限希望和美好。原来生活就是让人心中总存有这么一点盼头,其实人所希望的往往就是这么简单。这么晚了难道他还没睡吗?是在等我吗?也不知几点了?她拿出手机看点,看到屏幕上的短信提示,打开看,有两条,第一条是女儿发的:老妈,我等你回来再睡。第二条是丈夫发的:老妻,我等你回来再睡,没你我睡不着。林小蝶又气又笑,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没正经。
  敲了半天门,李子君才揉着眼开门。“天啊,你还真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被拐卖了呢,差点就到公安局报案。”
  林小蝶心里凉了半截,她还以为他会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东转西转,不定怎么着急呢,一听到敲门声他肯定会像兔子似的跑出来迎接她,可他却睡得一塌糊涂,好像没拿她这次离家出走太当回事。男人啊,她怎么就改变不了他呢。是不是这就是男人本色呢。她绷着脸说:“甭来这套,这么半天开门我还以为屋里睡着人呢。”
  “还真让你说着了,打你的手机也不通,我寻思着怎么着你也是个痛快人,好离好散啊,不愿意跟着我也不能这么拖累我啊。哎呦呦,哪的裙子?你不冷啊,穿裙子也不看看什么时候!别冻着!快进来吧!三更半夜的,街坊邻居看见你这打扮还真以为我找了小姐呢。”
  李子君嘻嘻地笑着,把妻子一下子抱进屋扔到了床上。
  “你别这么死皮赖脸的好不好?孩子呢?吃饭了没有?”
  “玉玉说要等你,可等着等着就睡着了。你也真是心狠啊,现在外面乱,绑架杀人抢劫拐卖的多可怕,要不是你那款婆同学王可来电话,我还真不放心啊。”
  林小蝶心里咯噔一下,王可走时嘱咐她的话又响在耳边。她愣愣地坐在那不说话。
  “怎么,乐不思蜀了?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地啊,还是咱这破瓦寒窑温暖吧?”
  “你没边没际的吃的哪门子醋啊,妒嫉人家有钱啊。”
  李子君笑道:“不是,我是怕你嫌贫爱富,那就要变质了。得了,快睡觉吧,再不睡,天就亮了。”
  林小蝶躺下来却怎么也睡不着,想着这半天多时间所发生的事情,她心里豁然开朗了。这才是生活啊,是正常人的生活。
  李子君在一边凑过来眉飞色舞地说:“怎么,睡不着啊,我给你读个短信吧,非常搞笑。”
  林小蝶一回身搂住李子君,咬着他的耳朵说:“老公,咱们踏踏实实过日子吧。”
  柳暗花明
  张国华
  1
  翠鸟湖其实就是原来的梁家庄水库。它是早年政府为解决城市用水而修建的一项水利工程。这座平原水库占地两万余亩,周围是人工修建的大堤,堤外是环库防渗河,水库的中央有一个小岛。小岛是建库时被迁走的一个小村的遗址经加工改造而成的,局部高于大堤。
  如今,水库周围的大堤上已经长满了高大的白杨和垂柳,防渗河两侧,上千亩果园挂满了累累果实。特别是水库中央的小岛经过这些年管理和完善,局部高于堤顶处修建了漂亮的凉亭。四周绿树成荫,花草遍地,石阶直上,曲径通幽。
  水库改叫翠鸟湖是最近几年的事。管理部门为了开发旅游资源,将水库作为一个景点,稍加整理,在防止污染水源的同时限制性地对外开放。他们在泵站附近铺设了一些小船供人们娱乐。遂将水库改名为翠鸟湖——取环湖大堤树木参天,鸟语花香之意。
  梁家庄就坐落在翠鸟湖畔。
  梁家庄是当地有名的“文墨村”。所谓文墨村其实并非完全名副其实。据说就是在前清时期出过一名秀才,后来又有几个人上过一两年私塾,这在当时当地就算是很了不起的了。他们有事没事就之乎者也,弄得邻村没念过书的人不知道梁家庄到底有多深的文化底蕴。
  不过这个带着点书香味的小村确实有它一定的特点,比如儒家孔子的“四书”、“五经”的一些内容,特别是清朝时期的《弟子规》,连没上过学的人也略知一二,且有的典句尚能背得很熟。所以,这个村许多人在待人接物上遵循的礼仪比其他村的人要好得多。
  2
  梁岐山老汉早年上过两年私塾,堪称梁家庄的文墨人。他年近古稀,一米八的个头,腰不弯背不驼,长相慈眉善目,脸上写满斯文。至今哪家红白喜事,写个喜联、丧贴都少不了他的份。梁岐山不但识文断字,而且庄稼活也是一把好手,不管是提耧下种,还是耕种锄耪样样十分精通。再加上他心眼好,为人厚道,村里的人一提起他来无不称赞。
  不过梁老汉前半生命运并不太好。比如说人生的三大不幸(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来丧子)它占了两个。早在他从小读完两年私塾时,慈爱的父亲就撒手人寰。他是在本村叔叔大娘们的帮助下长大成人的。成年后又发送了年迈的母亲。所以家境一直很贫寒。40多岁才取了一个当地的老姑娘成了亲。生得一子,取名金锁。当儿子金锁五岁那年妻子又暴病身亡。重感情的梁岐山在妻子灵前发誓:至死不娶!
  后来为了儿子金锁,也是为了这个家,还是在好心的乡亲们的劝说下续了弦,这个新来的妻子很不一般。虽然比梁岐山只小几岁,又带着一个孩子,但身材仍然娇美且颀长健康。而且出自书香门弟,达理知书。这对梁岐山来说,当然是再惬意不过了。
  妻子带来的女孩叫玉佩,小金锁一岁,兄妹俩同年上了小学又上了初中,梁岐山操持着农活,妻子料理着家务,照看着两个孩子,夫妻俩相敬如宾。那年月农民生活不富裕,两个孩子在母亲的呵护下,穿戴虽不太好却显得格外整洁。就连孩子们偶尔刮破衣服补上的补丁也让人看着特别舒服。屋里屋外更不用说,屋里一点土星没有,院子里连个草刺都见不着。梁家庄有句俗话:一进堂屋便见妻,要知母贤看儿衣。人们说,梁岐山真是哪辈子修来的福,老了老了又娶了这么个好媳妇。
  梁岐山夫妇对待两个孩子倍加爱护。平时继母对待金锁总是高看一眼,继父对待玉佩比对待儿子还亲,两个孩子虽然年龄不大,但很懂得孝敬双亲,并在家里的一些事情上时常为大人分忧。不管是外村人和本村人,都看不出这是一个既有后爹又有后娘的两半子家庭。
  但是,这个父慈子孝的家庭,在两孩子将要初中毕业的那年,妻子身患绝症了。经诊断,她的生命仅能存活三个月。这对于两个孩子,对于这个家庭,特别是对于梁岐山无疑都是晴天霹雳。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面对这一残酷的现实。
  开始对于妻子的病情只有梁岐山一人知道,她没有告诉两个孩子,更没有告诉他心爱的妻子,只是背地里偷着流泪。可是时间长了两个孩子就看出了破绽。在他们面前梁岐山还强装笑脸,可是如今的慈祥面孔在两个孩子看来不比从前。那是一种很不自然勉强的流露。后来妻子也逐渐明白了,她对岐山说:我的病一定不是好病,跑了这么多医院都不行,咱哪也不去了,只要有你陪着我,比吃什么药打什么针都管用。说完,趁着孩子们不在跟前,夫妻俩抱头痛哭起来。哭过之后,岐山如实地告诉了妻子是癌症晚期。
  夫妻俩回顾了他们这些年结为伉俪后共同生活的全过程,妻子叮嘱丈夫,他死后一定要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并且在有合适的时候希望他再续一个,走完人生之路。梁岐山开始只是哭着点头不语,当妻子说让他死后再续新弦时,这个性格刚强的男人再也抑制不住号啕大哭。
  妻子带着对这个美好家庭的无限眷恋无奈地远去了。
  冷月偏西,夜色朦胧,满天繁星闪着寒光,像碎冰块似的镶嵌在一碧如洗的夜空。梁岐山和两个孩子在万分悲痛之中为他们的亲人守灵。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么个好端端的家庭就这样破碎了。
  3
  失去了母亲后,料理家务自然是落在了女儿玉佩的肩上。
  半年后,两个孩子初中毕业面临中考时,着实地让梁岐山为难了。当地没有高中班,上高中要到外地去上。农村的经济状况并不太好,梁岐山家庭实力又很薄弱。供两个孩子上学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想起这事就让他夜不能寐。
  最后,他决定让其中一个孩子继续读高中,另一个留家种地。
  他把两个孩子叫到一起向他们说明了情况。开始两个孩子都呆住了,因为他们都想继续上学。当父亲说只能去一人时,懂事的孩子都争着自己留下。玉佩说:“让哥哥上学吧,哥哥学习成绩比我好,将来考大学没问题,况且自己又是女孩,可以料理家务。”金锁说:“让妹妹去上学吧,我是男孩,干活比妹妹力气大,家务活我会帮父亲料理的。再说,我虽不在上学,还可以在家自学课程,妹妹节假日回来还可以做我的老师。
  争来争去最后还是梁岐山一锤定音。他的决定是让女儿玉佩去读高中,儿子金锁留下和他一起种地。
  梁岐山的这个决定感动了全村,也感动了曾经教过这两个孩子的本村小学王老师。大家说:“梁岐山心眼好,上苍会对他的后半生给好报应的。”
  一晃三年过去,梁岐山父子俩操持着这个家,虽然没有继母在世时那么温馨,但由于父子俩勤快,加上逢节假日女儿玉佩回来每每都是帮助整理一番,这个家在全村来说还算说得过去。
  这一年,玉佩高中毕业了,梁岐山更加犯了难。大学考不考?考上拿什么供呢?懂事的玉佩早有准备,她决定放弃考大学的机会,回家和哥哥、爸爸一起种地务农。不管哥哥和父亲怎么说,就是不答应。玉佩说:“这几年自己欠家里的太多了,我不能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就这样,玉佩硬是没有去考大学。
  4
  光阴似箭,斗转星移。转眼兄妹两个都成了二十大几的人了。特别是玉佩,已经出落成一个身材修长,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模样长得比去世的母亲更加美丽大方,楚楚动人。金锁也成了全村出了名的英俊潇洒的男子汉。
  这一年,来找梁岐山说媒的人踢破门坎,有的是为金锁说媳妇的,有的则是来给玉佩找婆家。梁岐山心里自然有数,他打算先用这几年积攒下来的钱把闺女聘出去,儿子说媳妇的事往后拖拖再说。玉佩似乎凭着自己的第六感官,对继父为自己的婚事的想法有所察觉,但她谁也不答应。
  一天,村小学王老师对玉佩说:“玉佩,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
  玉佩看一眼王老师:“王老师,有什么话您就直说。”
  王老师说:“你和你金锁哥哥没有血缘关系,如果你俩……”
  玉佩立刻满脸绯红:“不行不行,王老师,您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呢?”
  王老师一笑:“有什么不行的,你跟我说实话,你喜欢金锁不?”
  玉佩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但王老师的话让玉佩动心了。
  一天打完稻谷后,金锁到池塘边去洗身子,玉佩看着金锁光着上半截身子出神。待金锁洗完胳膊腿脚后,她要过毛巾帮他擦背,她边擦边看,待最后擦完,她下意识地低头朝金锁的后背亲了一口,完后她立即意识到自己的鲁莽,连声说:“哥,我不是有意的。”直性的金锁根本没往心里去,但时间长了,金锁慢慢有所察觉,妹妹好像不像以前那样了,她有时对自己愣着出神,有时对自己又很亲昵,他心里油然升起一团疑云,莫非她?但金锁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觉得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直到一次王老师和他提起此事,才使他茅塞顿开。
  梁岐山也终于知道此事了。她埋怨王老师不该提醒两个孩子。责怪王老师白喝了那么多年墨水,并说,亏他还是当老师的,连伦理道德都不懂,还说金锁和玉佩虽非同一血统,她妈和我成亲他俩就不能再成亲,我老了老了不能让人戳脊梁骨,这件事谁说也不行,他俩都同意我也不同意!
  一天傍晚,湖水旁柳林里,金锁和玉佩商量这事该怎么办。二人最后决定,无论谁来提亲,都不答应。
  5
  这件事使梁岐山费尽了脑筋,他怕从小青梅竹马的两个孩子,有朝一日生米煮成熟饭,于是,对给玉佩张罗对象紧锣密鼓。
  与梁家庄隔湖相望的沈家屯,有一个男青年叫沈继良,人长得比较一般,打扮得油头粉面,梁家庄的媒婆魏婶,硬是要把他和玉佩撮合一块,玉佩却死也不答应。
  一天,梁岐山把玉佩叫到跟前,问她,自打你来到梁家爸爸对你怎样?然后又讲了和哥哥金锁成亲如何不可能。可是玉佩无论如何还是没有答应。愁得梁岐山紧锁双眉,心里忐忑不安。当他看到玉佩思想非常坚定,在没有别的办法时,突然两腿一躬,跪在了玉佩面前,扑簌簌地掉下了眼泪。
  玉佩毕竟是个性情柔弱的女孩子,她哭起来。她想起了妈妈,想起了这些年的辛酸,想起了和心爱的金锁哥不能结合的无奈,她边哭边扶起她一向尊敬的继父说:“爸,我答应了!”
  这天晚上,乌云遮月,寒气袭人。金锁和玉佩又来到翠鸟湖。这次不比往常,他们先是躲在湖边的柳村里抱头痛哭,然后又乘小船登上湖心岛。在那处多次邂逅的地方,玉佩第一次将自己冰清玉洁的身子完全地交给了金锁。
  梁岐山见女儿玉佩已经答应了沈家这门亲事,趁热打铁,马上和沈家商量迎娶的事,日子很快就定了。
  6
  洞房之夜的玉佩,总觉得是在做梦。她无心浏览洞房中的一切,看了看新郎官,心里顿时想起与她朝夕相伴的金锁哥,也在思念疼她爱她的继父,虽然他为她做了一件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事情。
  墙上的石英钟已经指向12点,看看喝得酩酊大醉的沈继良正在酣睡。于是她站起身来在地上徘徊几圈便悄悄脱去衣服,换上便装,推开房门,飞快地向翠鸟湖跑去。
  她想去哪?开始她不知道。只是下意识想见金锁。当她在环湖大堤上跑了一个多小时,已经来到了水库泵站。泵站附近曾是她和金锁度过无数个甜蜜夜晚的地方。
  过了泵站大约100米处,她愣住了,是金锁哥正在路边等着她。她抢上前去一拥,原来是一颗高大的向日葵。耐不住无限思念的玉佩忘掉了一切,抱着向日葵一阵痛哭。
  她浮想联翩:金锁哥现在干什么呢?也许他正在哭泣;也许他在村头张望;也许他在为我祈祷;也许……我如果就这样下去对得起继父,对不起金锁哥。但继父应该明白,这么急匆匆地花了那么多聘礼的他,今后拿什么为金锁哥娶媳妇呀?继父是太糊涂了还是旧社会的封建伦理道德观的影响太深了?她真是不知如何是好。最使她不能容忍的是,她不能一辈子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生活。
  想着想着她又泪流满面,自言自语道:“妈,女儿跟您去了。金锁哥,来世再见吧,妹妹对不住你。爸爸您多保重,女儿也对不住您!”于是一头扎进湖里。
  7
  沈家的新媳妇不见了。沈家来人问梁岐山,梁岐山的心立马悬了起来,他立刻托人到附近梁家亲戚家去问。姥姥家、姑姑家,所有亲朋好友问了个遍,都说没见着玉佩姑娘。
  最后,有人在湖畔泵站附近发现了一只高跟鞋,拿给金锁看,金锁并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金锁熟悉这双鞋,因为是他亲自为她买的。
  人们似乎恍然大悟。
  人们把这一不幸的消息告诉了梁岐山,又想去安慰一下可怜的梁金锁,可是金锁这时也不见了。
  梁金锁得知玉佩投湖自尽的消息后,登上村头公路上的一辆公交车就远去了。开始他不知道去哪里,只是想离这个伤心的地方远一点,回避一下这一难以面对的现实,车到县城后,他又不知所措,于是登上了南去的列车。
  梁金锁也不见了。对于梁家发生了玉佩自尽的事,开始人们一直谴责梁岐山。说他不该对玉佩的婚事草率行事。可是梁金锁一走,人们对梁岐山一下子失去了两个亲人又产生了同情。这件事使整个梁家庄蒙上了一层阴影。特别是梁岐山,一连几天茶不思饭不咽,高大的身躯一下子佝偻下来。从此他徘徊在村头和湖堤中间,有时独坐在村头的一颗大柳树下,嘴里不住地喃喃自语:“孩子们,回来呀,是爸爸对不住你们哪!孩子们回来呀,是爸爸对不住你们呀!”
  梁金锁乘坐的列车来到了南方改革开放最早的A城。他彷徨了几天后,进入了一家私企当了一名农民工。但他还是不放心远距千里之外的父亲。半个月后,他给父亲打了电话,向父亲抱了平安。并嘱咐父亲要多保重身体,并说他要在那里多呆些日子,为家里多挣点钱。这个消息,对梁岐山是一个很大的安慰,佝偻了的身子一下子直起来许多,脸上也开始绽放出丝丝笑容。但他仍然怀念女儿玉佩。
  8
  一天晚上,A城的一个街心公园里,角落的长凳上坐着梁金锁。他无心观看四周的高大建筑和车水马龙般繁华的都市夜景。只是躬着身低着头,双肘拄在大腿上,两手托腮,眼睛盯着地面出神。突然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金锁哥!你怎么会在这?”金锁万万想不到在这个他刚来不久的陌生城市居然有人喊出他的名字,而且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委婉温柔。当他抬头望去,发现眼前站着的这个身材修长,面色白皙的漂亮姑娘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玉佩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玉佩依偎在金锁身边,讲述了那天的全过程。
  玉佩投湖的那天夜里,湖面上刮起了大风,看船的赵大爷怕船只断缆漂走,于是起身出去察看小船,突然听到离他不远处有人落水,就趁着月光朝水声跑去。当他看到是一个人在水中摆动,就奋不顾身地跳到水中救人。赵大爷将玉佩拖上岸以后,发现是平时晚上经常来这里玩的那位年轻姑娘,于是就把她背到看船的屋中,救活了她的性命。苏醒后的玉佩仍然还想去死。赵大爷询问了玉佩寻短见的原因,对她的遭遇非常同情,他怕再这里呆着再出事,于是连夜用自行车把她送回了离水库不远的赵家村。
  赵大爷除了老伴还有一个女儿小玉佩一岁。好心的赵大娘安慰了玉佩一阵子,就安排她和自己的女儿住在了一块。并嘱咐女儿要注意看好玉佩姐,稳定住她的情绪。
  两天后,金锁出走的消息传到了赵家村。玉佩曾第二次想寻短见。由于赵大爷一家看得紧,并不断进行开导,才使玉佩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不久,玉佩听说金锁去了A城,并没有发生意外,同时还在那里找到了工作。于是玉佩就下定了去A城寻找金锁的决心。
  玉佩到了A城后,开始只是四处游荡,听到北方口音的人就去搭讪,这种大海捞针般的寻人方式一直持续许多天。也许还是缘分或者是天意,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她昼思夜想的心上人梁金锁。
  转天,金锁找到老板,为玉佩安排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9
  他们觉得将此事还是应该告诉远在北方的父亲。至少让他们知道玉佩还活着,免得他一心挂念。
  周日的上午,他们拨通了老家的电话。金锁先是问了父亲的身体情况,而后讲述了自己的工作。最主要的还是报告父亲,玉佩她还活着,而且现在就在他身边。开始父亲半信半疑,当他们的通话证实了玉佩确实存在,而且他们就在一起时,内疚的梁岐山在电话里哽咽起来。懂事的玉佩接过了电话,解劝父亲不要难过,并且再三阐明自己不怨父亲,也不恨父亲。梁岐山哭得声音更大了。他说:“孩子,你爹对不住你们,谢谢你们能够原谅父亲的过错。”
  梁金锁和玉佩,第一次为父亲寄去了他们的工资。梁岐山感到万分高兴。村里人也重新对梁岐山投来羡慕的目光。
  玉佩是高中毕业生,且才貌双全,很快在厂里被提为部门经理,金锁由于勤奋好学,工作踏实肯干,也不断增加工资。半年后,他们以贷款的形式购买了一套住房。并通过电话郑重地向父亲提出他们的“结婚申请”。梁岐山自然喜出望外。他说:“孩子们,你们年龄也不小了,结婚吧,爸爸支持你们!”
  梁金锁和玉佩在得到父亲的支持下,首先,以书面的形式和沈家办理了离婚手续;然后向当地民政部门领取了结婚证书,正式结为夫妇。一年以后生得一子,爷爷取名梁锁柱。
  为了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也为了不影响工作,他们在当地找了一个保姆,帮助看孩子做饭。保姆姓吴,是一个50多岁的大娘,金锁和玉佩非常尊重她,称她吴妈。
  吴妈膝下没有子女,老伴又因事故早亡,是自己觉得生活孤单才出来找事做的。吴妈人品特好,再加上年轻时上过中学,干起活来得心应手。金锁和玉佩非常喜欢吴妈,平时总是不把她当作外人。吴妈很受感动。
  10
  金锁和玉佩在A城立业成家,使梁岐山很是放心。但金锁和玉佩并不放心远在北方老家独自生活的父亲。
  这年春天,金锁和玉佩商量要把父亲接来和他们在A城安度晚年。梁岐山开始并不愿意去。一是他觉得A城离家太远;二是他不愿意离开朝夕相处的父老乡亲。最后还是在金锁和玉佩的再三劝说下来到了A城。
  吴妈见雇主的父亲到了,完全有能力照看孩子和干些家务,她想提出辞退保姆工作,金锁和玉佩考虑到吴妈回到家中也很孤独,再三挽留了吴妈。
  父亲来A城后,只是带着孙子锁柱,家务活仍然由吴妈负责。这样分工倒也顺理成章。可是时间一长,梁岐山还是在想,两个年轻人天天上班,家里除了一个小孩子,就是一个孤老头子和一个孤老婆子,很不方便。一次,梁岐山向儿子媳妇提出答应吴妈辞退的请求。当他们问起父亲为什么的时候,父亲说这样时间长了很不方便。并且说,吴妈不走我就回老家去。
  这个新问题开始让两个年轻人很犯难,因为他们舍不得吴妈,当然更舍不得慈爱的父亲。有一天金锁忽然灵机一动,他对玉佩说:“咱爸和吴妈就不能结合在一起吗?”
  玉佩愣了一下笑了,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事情出人意料地顺利,一个月后,金锁和玉佩再喊吴妈时,前面的吴字被省略掉了。
  祖孙三代的五口之家,在A城这座改革开放的新型城市里其乐融融。
  塔庄故事
  (二题)
  高庆昌
  金珠玛米亚咕嘟
  沿着记忆的河流走回童年,我的眼前总是幻化出塔庄的春天。春天到来的时候,塔庄的南山坡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姹紫嫣红地把南山坡妆点得一片妖娆。东面的凤凰岭上,三月的桃花已经怒放,同时绽放的还有杏花和李子花,栗树柿树和核桃树翠绿一片,塔庄就沉浸在这清香和浓墨重彩之中。这时候,一个俏丽清新的女子像蝴蝶一样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她的笑声从南山坡飞到凤凰岭,再从凤凰岭反弹回南山坡,化成一根无形的链,把南山坡和凤凰岭连接了起来。她站在南山坡上激情满怀地说:“农村真是一个广阔的天地!”
  她就是来我们塔庄插队落户的省城知青沈小芳。
  沈小芳是一个崇拜卓娅、江姐、赵一曼、刘胡兰一类女英雄的革命女孩。1969年的沈小芳,其革命热情比省城最高的楼房还要高,像我们塔庄东面的青牛山一样直插云霄。所以,1969年的沈小芳立志要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她一开始想去内蒙,但她觉得自己不会骑马。她想去新疆,但她从小到大从没吃过羊肉。这同时影响了她去西藏的打算,而且宁夏也不行。沈小芳最后决定去山西,但是沈小芳的母亲说:“你一闻到酸味就头晕,山西整个省都在醋里泡着,火车还没到山西,醋味就像六月的东风一样扑面而来,不把你熏死算我没说,这样,你还怎么革命呢?”
  沈小芳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浏览了本省地图,她在地图最东北部与邻省搭界的地方发现了五峰县,她当即决定去五峰县。到了五峰县,她又浏览了五峰县地图,还是在地图最东北的地方,她发现了塔庄,她对知青办的负责人说:“我去塔庄落户。”知青办的人很为难,因为塔庄距县城太远,交通不便,十分闭塞,出了问题来不及处理,所以始终没有安排知青去塔庄。但是沈小芳坚决要去塔庄,她对知青办的人说:“你们不要我去塔庄,就是不支持我革命,这让人怀疑你们对革命的态度。”知青办的人见她这么不识好歹,心说你到那里哭娘去吧,于是就派一辆破吉普车把她送到七道河公社,公社里派了一头驴和一个政工干部小王送她去塔庄。当时从公社去塔庄只能骑驴,不要说公路,连一条像样的乡村土路都没有。沈小芳骑在驴上,如同骑在山尖上一样胆战心惊。小王见她怕成那个样子不免好笑,说:“你怕啥,就是从驴背上摔下来也摔不坏你。沈小芳这才想起驴背和地面没有多高的距离,胆子就大了些,沈小芳就想起了呼伦贝尔大草原。沈小芳想,我既然能骑驴,就能骑马,早知道这样,我为什么不去内蒙古大草原呢?
  心存遗珠之憾的沈小芳于傍晚时分到达塔庄,她的骑术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有了很大长进。塔庄全体革命群众挤在村头迎接省城来的知青,他们看见驴背上一个鲜鲜亮亮的年轻女子,一手举着红旗,一手扶着驴背,昂首挺胸,沐浴着傍晚的夕阳进入塔庄,塔庄的村街上就像点起了一盏灯笼,整个村子都明亮起来。
  沈小芳到达塔庄的第一天晚上就对塔庄的贫下中农进行了慰问演出。她在塔庄大队革委会院子里的月台上演唱一首又一首的革命歌曲,月台的廊柱上挂着马灯,沈小芳就站在马灯下满怀激情地演唱,塔庄的贫下中农同志们也满怀激情地观看演出,他们是第一次听到这么脆生生的嗓子,看一个年轻的女子一点都不害羞地在大庭广众面前表演,他们不停地为沈小芳鼓掌,演出盛况空前。最后,沈小芳钻进大队部办公室,换上了那套从学校带来的藏族服装,她再一次出现在月台上的时候,塔庄的贫下中农一下子欢呼起来,沈小芳在热烈的欢呼声中猛地甩了一下头发,然后就满怀深情地唱起了“金珠玛米亚咕嘟”。一开始的时候她只是把两只手放在胸前,脚跟微微跷起,身体微微前倾地演唱,后来她就加进去一些动作,这些动作慢慢大起来,很快她就变得载歌载舞,把演出推向了高潮。塔庄的贫下中农们明白了“亚咕嘟”是什么意思之后就在月台下大声喊起来:“沈小芳亚咕嘟沈小芳亚咕嘟!”这就把沈小芳推向了近乎忘我的境界,到后来,她的舞已经走了形,既像大秧歌,又像二十年后在都市里火爆起来的街舞。但是,她忽略了塔庄大队革委会的月台和省城里那些大大小小的舞台有着本质的区别,不要说面积有天壤之别,而且脚下既没铺着地毯也没抹着水泥。在这样既窄小又凹凸不平的场地上进行大幅度的表演,稍不留意就会出问题。沈小芳就是在演出即将结束的时候出了问题的。她先是被凹凸不平的地面绊了一下,然后她就从月台上滚了下来,这一滚,正好滚到五峰县七道岭公社塔庄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胡爱国的怀里。胡爱国是一个非常年轻的革委会主任,大概只有二十五岁。二十五岁的胡主任一旦接触到沈小芳汗淋淋的身体,就觉得自己也亚咕嘟了。胡主任就是在这一刻决定让沈小芳住到自己家里去的。
  按道理,沈小芳是要沿着革命的轨道奋勇直前,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战天斗地,做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事情来的。但是,在她前进的道路上出现了一块绊脚石,这块绊脚石就是塔庄大队革委会主任胡爱国。胡爱国自从那天晚上在革委会的院子里亚咕嘟了之后,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沈小芳。但胡爱国又不是那种胆大妄为的人,他读过六年小学,也算是塔庄的知识青年,他读过《红楼梦》和《水浒传》两大名著,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他十八岁时和他现在的老婆刘大妮结婚,到1969年的时候,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作为三个孩子父亲的胡爱国,从来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他像一株久旱的禾苗乞盼甘霖一样渴望爱情雨露的滋润。但是,塔庄只有女人没有爱情,塔庄的女人们不识爱情为何物,胡爱国想在塔庄寻找爱情如同想在太阳里寻找嫦娥一样是不可能的,而这个时候沈小芳的出现无异于是爱神降临尘世。胡爱国把沈小芳安排到自己家里去住,看着沈小芳在自己家里进进出出而无从下手,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度日如年。他在沈小芳到来之后开始了前所未有的痛苦生涯。
  胡爱国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决定和沈小芳进行一次认真的对话,对话的目的是要对沈小芳进行一番火力侦察。他在一天傍晚把沈小芳带到南山坡,这时候满山遍野正是如火的晚霞,其情其景非常适合谈论爱情。他们分坐在两块石头上,胡爱国选择了《红楼梦》作为谈话的引子。他先是问沈小芳读没读过《红楼梦》,然后就征询她对宝黛爱情的看法。遗憾的是沈小芳根本没读过《红楼梦》,但也不乏对宝黛爱情的了解。可沈小芳根本不想和他谈论这种话题,沈小芳一脸诧异地说:“作为塔庄大队革委会主任,你怎么会对这种才子佳人的东西感兴趣?”一句话就把胡爱国弄懵了。
  沈小芳站起来,看着被晚霞涂抹过的山坡,山坡上开满紫色和蓝色的牵牛花,金黄的蒲公英花,洁白的马奶子花和珍珠般闪烁着红光的野葡萄,沈小芳一下子就陶醉了。她抬头看看南山坡对面的凤凰岭,然后扭转身子面对青牛山,青牛山被如血的夕阳染成红色,山腰处有一座不知建于何年何月的小庙,陌生而遥远地朝这边张望,沈小芳不由得感慨万端。沈小芳想,怪不得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我们知识青年到农村来呢,农村不但天地广阔,而且如诗如画,这种如诗如画的境界和省城的楼房柏油路有着云泥之别,只可惜自己来得太晚了。
  这个时候,沈小芳自己也被映照在一片晚霞之中,晚霞之中的沈小芳显得异常美丽,她的美和南山坡上的花花草草融为一体,在一旁的胡爱国看得惊心动魄,他不想再和沈小芳谈论什么爱情了,而是要直接进入爱情的实质。
  就在沈小芳站在南山坡,放眼全世界的时候,胡爱国的一只手蛇一样钻进了沈小芳的胸衣,动作之快达到迅雷不及掩耳的程度,以至沈小芳在短时间内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就那么愣愣的看着胡爱国,大约几秒钟之后,她才把胡爱国的手从自己的胸衣里拿掉。有一刻,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四目相对的时候,沈小芳发现胡爱国竟然有一张十分英俊的脸,仅就这张英俊的脸来说,胡爱国和省城里那些英俊的男人没有什么区别,沈小芳的身体热了一下。但几乎是与此同时,一种厌恶的感觉涌上沈小芳的心头。沈小芳想,他再怎么英俊也不过是个土包子,他身上有浓浓的化解不开的汗腥味,有牲畜的粪便味,他的皮肤上说不定正爬着跳蚤或虱子。这么一想,沈小芳就恶心得要命,同时,那种受了污辱后的愤怒也一下子迸发出来了。但沈小芳不想把事情做绝,沈小芳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她只是拿掉了胡爱国的手,然后用一双愤怒的眼睛看着胡爱国,希望胡爱国能悬崖勒马。但是,这个时候的胡爱国却满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激情再一次冲上来紧紧抱住了沈小芳,沈小芳在他怀里奋力挣扎,却是越挣越紧,到最后,胡爱国那张葱蒜味交加的嘴正好对着沈小芳的嘴,这张气味难闻的嘴就那么温柔地说出了“我爱死你了”这五个字。
  沈小芳一下子哈哈大笑,沈小芳觉得从这样的嘴里蹦出这样的话实在是一件既滑稽又可笑的事,相当于从老鼠洞里钻出来一只猫。沈小芳不作任何回应,而是放开嗓子唱起了“金珠玛米亚咕嘟”,沈小芳一唱,村头就有人朝南山坡上张望,胡爱国吓得一下子松开了手。沈小芳转身就往坡下走,按道理她应该是逃下山去,可她走得一点都不急,而且是边走边唱:“格桑花开满山谷,金珠玛米来修路,带来了毛主席的光辉,带来了春风和雨露……”
  1998年的时候,都市里流行一首叫作《心太软》的歌曲,里面有一句歌词说:“不是你的就别再勉强。”除去白痴,这是一个任何人都能懂得的道理。但是,1969年,塔庄大队革委会主任胡爱国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发动了一次又一次强大的爱情攻势,企图攻下沈小芳这个爱情堡垒。这其中包括把沈小芳弄去修大寨田,安排沈小芳掏村里的厕所,并把沈小芳编进挖河的铁姑娘队。但沈小芳对这一切毫不在乎,她对胡爱国说:“我是革命的知识青年,我没有什么好怕的,更不怕你的打击报复。刘胡兰面对敌人的铡刀面不改色心不跳,你让我挖河掏大粪又算得了什么?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沈小芳当时说一口很好听的普通话,就那么义正辞严地让胡爱国无地自容。胡爱国不得不采取怀柔政策以挽救局面,他要把沈小芳弄进大队作会计,但沈小芳是那种既不吃硬又不吃软、女英雄式的人物,她甚至觉得自己得到了千载难逢的锻炼机会,她要在塔庄这种穷山恶水艰苦闭塞的地方磨练自己,使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女英雄。所以,她根本不买胡爱国的账,坚持每天掏大粪。胡爱国一旦试图越轨,沈小芳就用“金珠玛米亚咕嘟”作无声的呼救。许多时候,夜深人静的塔庄会突然传出沈小芳“亚咕嘟”的歌唱,每当这个时候,肯定是胡爱国又像老鼠一样钻进沈小芳的屋子里去了。但沈小芳一点都不害怕,她站在炕上高唱“金珠玛米亚咕嘟”,“金珠玛米亚咕嘟”像古代帝王的尚方宝剑一样威慑着胡爱国,而且沈小芳的歌声一起,胡爱国的老婆刘大妮就会从梦中醒来,扯起嗓子大叫道:“胡爱国,我日你娘,你给我回来!”
  到后来,胡爱国一听到“金珠玛米亚咕嘟”就脸色发白额头冒冷汗。胡爱国在爱情的荒原上孤独地行走,愈走愈远,寻找那份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于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1970年9月,他在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突然疯掉了,他的脑子里盛开着三月的桃花,桃花的香气和粉红的颜色一下子让他迷醉了,他看见一群仙女飘然坠落在南山坡上,一张张动人的笑脸比满山遍野的桃花还要烂漫,他扔掉饭碗箭一样冲了出去。
  他患上了那种民间所说的“花痴”。他经常乘刘大妮不备的时候一丝不挂地从家里跑出来,嘴里喊着沈小芳的名字。他就那么不知羞耻地在村街上走,咧着大嘴哈哈地乐,成为塔庄人永远的笑料。
  冤枉
  现在,我要讲述另一个男人的故事了。翻开塔庄1972年的历史,这个男人就像一尾鲜活的鱼跃出水面停留在我记忆的沙滩上。事实上我在1997年曾经见过这个男人,这个1997年出现在我面前的男人已经是一个接近于老年的男人了。他当时给我的印象属于那种城市中产阶级人物,口袋里有些钱,日子过得像模像样,否则他不可能出现在省城颇有名气的天湖饭店,手里拿着移动电话,脸上挂着惬意的微笑不知正在和什么人通话。我根本没认出他,自然也不会把他与我记忆中那个陈旧的男人联系起来。1997年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不属于塔庄,更不可能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但是,他仅是用眼角的余光就把我认出来了。他叫着我少年时期的名字,一脸惊喜地说:“是你呀?你还是那样,一张娃娃脸,一点都没变。”我意外地看着他,把他当作我在随便什么场合见过一两面的熟人。他感觉出我的态度,有些遗憾地说:“我以为你会认出我,我是胡玉彬。”
  我在惊愕之余慨叹时间的残酷,我很难把1972年的胡玉彬和1997年的胡玉彬揉和在一起,这中间二十五年的时空制造出一大段苍茫的空白,一个时代早就结束了。
  但我庆幸这次意外相逢,这次意外相逢将会丰满我的故事,1972年就像白杨赵丹们主演的老影片一样把我引入了旧日时光。
  我尽力把这个男人的故事讲得简捷一些,因为这个故事有些沉重。和许多人一样,我喜欢轻松地生活,总是试图逃避生活中的沉重。
  1972年秋天,我们塔庄发生了一起震惊四野的强奸案,民办教师胡玉彬强奸了他的学生胡八改。
  胡八改是一个傻乎乎的女孩,十三岁了才读小学一年级。我们塔庄的村办小学和其他村子的村办小学一样,是个大复式班,一个班里有四个年级。这种办学方式直到九十年代还在广大的农村保留着,它无可替代,最大程度上节省了人力物力、时间和空间。
  1972年我们塔庄的权力人物叫胡青牛。胡青牛这个名字得益于塔庄北面的青牛山。胡青牛的爹胡天狗是一个只会干活吃饭睡老婆不会思维的人,他连一加一等于几都懒得去想。胡青牛出生的时候,胡天狗正蹲在猪圈里屙屎。他听到接生婆在屋里喊了一声:“是个带把儿的!”胡天狗一喜,把本来垂着的头昂了起来,昂起头的胡天狗一眼就看到了青牛山,胡青牛的名字就由此诞生了。
  我们在上篇已经得知,塔庄大队前革委会主任胡爱国患了花痴,整天光着屁股在村街上跑。患了花痴的胡爱国自然要从革委会主任的位子上滚下来,胡爱国滚了下来,胡青牛就稳稳地坐上去了。
  胡青牛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组塔庄的领导班子。他让他的弟弟胡核桃当革委会副主任,让他的大妹妹胡红枣当妇女主任,让他爹胡天狗当大队保管,让他叔胡二郎掌管饲养棚,让他的侄子胡孬孬当民兵连长。他原本想让他老婆李嫦娥当大队会计,但会计这个活计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李嫦娥一看账本上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数字脑袋一下子就大了,所以,李嫦娥就当了治保主任。这样一来,就只剩下胡青牛的娘和他最小的妹妹胡凤凰没有安排。胡青牛的娘在家里做饭喂猪是少不了的,问题出在胡凤凰身上。
  胡凤凰只有十七岁,但却是一个撒泼任性十分刁蛮的姑娘,惹急了,敢把她爹胡天狗揍得哇哇大叫。胡凤凰见家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当了大大小小的干部,独独撇下她,一下子就急了,跳着脚到胡青牛屋里骂:“胡青牛你个狗日的,我和你不是一个娘养的?我是你娘养汉赚来的?我是你娘从娘家带来的?一家子的狗男女都当了干部,独独把你老姑奶奶我丢下了你安的是啥心?”
  胡青牛被胡凤凰骂得头疼,掂着脑袋想了半天说:“队上的差事都满了,你一个丫头片子能干个啥?”但胡凤凰又是非安排不可的,否则她一高兴敢把房子点着了,胡青牛最后决定让胡凤凰去村小学当老师,把胡玉彬顶下来。
  胡玉彬是我们七道岭公社的知名人物,他的最大本事是能把“老三篇”倒着背下来。塔庄前革委会主任胡爱国慧眼识珠,把他当天才推荐到公社,公社又把他当人物推荐到县里,他在县里的露天广场当着万人的面倒背《为人民服务》,把逗号句号冒号引号都一个不差地加进去,一下子就成了学毛著积极分子。公社里为他发奖状,县里为他发锦旗、发精装版的毛选,辉煌的不得了。
  胡玉彬被胡凤凰顶下来的第二天就背着一大堆锦旗奖状去公社革委会主任那里告胡青牛。公社革委会主任李天朝一听就火儿了,说:“胡青牛这个混账东西胆子也忒大,敢把县里的典型整下来!”李天朝当即写了一封信,信上说:“胡青牛,日你娘的,赶快让胡玉彬回学校,你还想不想当革委会主任了?”
  其实,胡凤凰在小学校干了一天就烦了。胡凤凰只读到小学三年级,让她当老师无异于小马拉大车,而且那些孩子根本不听他的,就连她的侄子胡青牛的两个儿子也合起伙来气她,胡凤凰一个上午被气得哭了三次,她跳着脚在教室里骂娘,但她一张嘴哪里骂得过二十几张嘴,所以她一甩手就回家了。
  就在胡玉彬去公社状告胡青牛的时候,胡凤凰正在塔庄大队革委会办公室里跟她哥胡青牛说话。胡凤凰说:“这个鸟老师我干不了,用不了三天我就得被他们气死。我姐是妇女主任,我能不能当个妇女副主任?”胡青牛抠着脚丫子说:“你听说过哪庄有妇女副主任这个事?胡闹。”胡青牛后来一拍大腿说:“要不你去学个赤脚医生吧,公社里刚给咱村个指标。”
  胡凤凰答应了去学赤脚医生,胡青牛就去找胡玉彬,他要让胡玉彬再回到学校里去。但还没等他抬脚,胡玉彬拿着公社革委会主任李天朝的信来找他了。胡玉彬一脸的不屑一顾,把李天朝的信拿给胡青牛看,胡青牛认不清那些字,让胡玉彬念给他听。胡玉彬没念,而是把信背给胡青牛听。胡青牛听了脸一下子就绿了,绿得像一根老黄瓜。胡青牛想,日你娘的胡玉彬,敢到公社里告老子,老槐树上绑鸡毛,你好大的掸(胆)子!依胡青牛的脾气,当下就要把胡玉彬狠狠揍一顿,揍完了再让他去告,看他能把老子告到哪里去?但胡青牛看了一眼胡玉彬却嘿嘿地笑了,胡青牛想,你背地里日咕老子,给老子下绊子,老子也不明着跟你干,老子背地里日咕人比你高明多了。所以,胡青牛就在胡玉彬肩上柔柔地拍了两下说:“回吧回吧,回你的学校里去,我家凤凰哪是当老师的料,闹着玩呢,你就当了真?”
  胡玉彬自然是很得意,扭扭搭搭往学校里去,一路走一路想:天外青天楼外楼,你胡青牛再霸道,总还有人管你,你总还有怕的。胡玉彬想美了,嘴里就哼起了:“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
  强奸案发生的那一晚,胡八改正在家里帮她娘搓麻绳。隔着大门,听见有人喊:“胡八改,胡老师喊你去学校哩!”胡八改想,这么晚了,胡老师喊我去学校作啥呢?”但胡八改还是乖乖地去了。
  村小学只有两间破草房,在庄东头。胡八改到学校的时候,看见教室里黑漆漆的,一丝丝的光亮都没有。胡八改把头探进教室,怯怯地喊了一声胡老师,还没喊利落,就像小鸡子一样被人拖进了教室,胡八改一下子就懵了,胡八改就像小鸡见了黄鼠狼一样,叫都没敢叫一声。黑暗中的那个男人上来就撕胡八改的衣服,揪扯胡八改的头发,胡八改还是不敢叫,那个人有些急,扯碎了胡八改的衣服在她身上乱掐乱拧,并且恶狠狠地打了胡八改两个嘴巴,胡八改被打疼了这才哭起来,胡八改说:“胡老师,你这是干啥呀?”那个人捏着半条尖尖的嗓子说:“我在强奸你,回家就这么跟你爹说。”
  胡八改一路哭哭啼啼往家走,我们已经知道胡八改是一个傻乎乎的女孩,没有一点思辨能力,别人让她干啥她就干啥,别人让她说啥她就说啥,她根本没去想那个捏着半条嗓子说话的人是不是胡老师。我们完全可以理解胡八改,教室里黑咕隆咚的突然蹿出一个人,又掐又拧又打嘴巴,即使是一个聪明的女孩也早被吓糊涂了。
  胡八改的爹看见自己女儿像一颗被捣烂了的白菜那样走进屋子,头发乱得像鸟巢,半边脸肿了起来,裤子扯成两片,门帘一样挂在腿上,蓝花小褂被撕得一条条,黑黑的肚脐眼儿也露了出来,他的眼睛一下子圆了:“丫头,你这是咋啦?!”
  胡八改委委屈屈地说:“胡老师把我强奸了。”
  胡八改她爹的脑袋一下子大如牛斗。
  胡青牛就是这时候走进屋子里来的。胡青牛说:“咋了,出了啥事?在外头就听见你家狗咬吵吵的。”
  胡八改的爹说:“胡主任呀,我家八改叫胡玉彬强奸了……”
  胡青牛的眼睛一下子立了起来,大喝一声道:“胡玉彬这个驴日的,他是不想活了,他这是耗子追猫,找死啊!”
  第二天,被打得像一只烂冬瓜似的胡玉彬让人拖到村街上游斗,他像死人一样被两个民兵架着往前走,人已经不会说话。他被拖了整整一条街后被扔到一块门板上送往公社,胡青牛在边上说:“娘的,他倒美,成了强奸犯还要睡担架,要不要八抬大轿把他抬到公社里去呀?”
  胡青牛这么说的时候,塔庄大队妇女主任胡红枣来喊胡青牛,她对胡青牛说:“胡主任,快回家看看,咱大队治保主任李嫦娥把孩子生在咱家猪圈边上了。”我们都知道李嫦娥是胡青牛的老婆,李嫦娥当上治保主任的时候肚里正怀着孩子。这是她第七次怀孕,她生孩子早就生够了。但胡青牛当时的生育观是有一得一,老天爷给多少就要多少,不是李嫦娥想不生就不生的。李嫦娥这天拖着大肚子去喂猪,不小心被猪圈的木栅栏硌了一下肚子,李嫦娥哎哟一声蹲下去,他们的第七个儿子就迫不及待地钻出来,一下子掉在李嫦娥的裤裆里了。
  很快就有消息传来,胡玉彬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1985年,被提前释放两年的胡玉彬从石洼监狱出来就去找胡青牛。他站在胡青牛家大门口破口大骂,他说:“胡青牛,你个驴日的,你当年是咋做的圈套把我装了进去?你的心也忒黑,我不过去公社告了你一回,你就这狠的心把我整到监狱里十几年?”
  胡青牛站在台阶上笑咪咪地说:“红口白牙你那是说啥呢?你强奸了女学生,自个也承认了,签了字画了押,这工夫跑到我家门口放这些驴屁,当初干啥去了?有本事当初你就咬住卵子别承认,你不承认谁也拿你没法子。”
  “我要是不承认还能活到今天呀?早就让你打死了,那你可就彻底舒心了。”
  “算你识相,要不你这条烂命还真是难保。现如今,你大牢也坐了,事情也过去了十几年,还闹腾个啥?你看你现在这副鸡巴德性,老婆离婚走了,儿子也姓了别人的姓,你呀,不如去外头挣几个钱,攒个棺材本儿,省得日后老了臭在屋里没人管。”
  “胡青牛,我日你娘,我要告你,把你告进监狱,要不我一辈子都不舒坦!”
  “那你就去告吧,老子在家等法院来传,只怕没人来传老子,让老子在家等得心烦。”
  胡玉彬就是从这天起开始了他的告状生涯,一告告了十年。十年间胡玉彬跑乡里、跑县上的公检法司、跑县政府的信访办,胡玉彬甚至还去了省城,在偌大的省城,胡玉彬竟然撞见了当年在塔庄插队的沈小芳。沈小芳现在是个下岗女工,身体胖的像一只大酒篓。沈小芳说:“一九七二年你出事的时候我在公社当广播员,听说了你的事,没想到你是冤枉的。”胡玉彬说:“天大的冤枉呀!”
  沈小芳就带着胡玉彬跑公安局和检察院,又领着他找了省城的知名律师闻宝权,闻宝权律师听了以后摇着头说:“你这个案子要想打赢,关键是胡八改和胡青牛两个人,这两个人不说真话,你的官司根本没有赢的机会,我也帮不了你。”
  沈小芳也摇着头说:“闻律师都帮不上你,我就更帮不上了。”沈小芳建议说:“老胡啊,我看你就认了吧,你也一把年纪的人了,手里也有了些钱,找个老伴儿,安安稳稳过日子算了。”
  1995年的时候,胡玉彬的口袋里真的有了些钱。我们可能还不知道,胡玉彬当年进了石洼监狱后被分配到木工班,木工班当时给城里的一家木器厂加工文件柜和文件橱以及桌椅板凳,胡玉彬在木工班一干就是十二年,到出狱的时候,已经是一个优秀的木工师傅了。1985年的胡玉彬,一边告状,一边背着锛凿斧锯卖起了他的木工手艺,他的手艺很不错,给富起来以后要盖新房的农民打门窗,给县城里那些要娶媳妇的年轻人打家具,很快就收了两名徒弟,到1990年的时候,他和他的徒弟在县城边上开了一家自己的家具厂,把打出来的家具送到县城的百货商场里去卖,发展到1995年,他的家具厂已经能够仿制红木家具,产品送到省城的家具商场去卖,许多时候他就住在省城的天湖饭店,用手机跟他那个已经作了副厂长的徒弟通电话。
  而在遥远的塔庄,胡玉彬的仇人,原塔庄大队革委会主任胡青牛却是一个抚贫对象。他的七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把他压得透不过气来,他被当年有一得一老天爷给多少就要多少的生育观害惨了。他的七个儿子没有一个是争气的,没有一个能到外边赚些钱回来,这些儿子就像猪崽子一样只会叼着老母猪的奶头不松嘴,他们惟一的本事就是窝里斗,比赛着互相骂爹骂娘,把他们的娘李嫦娥气得每天都想上吊一次。
  事实上,1995年的胡玉彬已经对告状失去了信心,要告倒胡青牛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他的证据在胡青牛嘴里,胡青牛不开口,他就是一匹死马,没有机会再活转过来。他又不能像孙悟空那样钻到胡青牛嘴里让他把真话吐出来。胡青牛好比一只刺猬,胡玉彬好比一只黄鼠狼,黄鼠狼围着刺猬转但就是无处下嘴。胡玉彬也去找过胡八改,但胡八改见了胡玉彬就全身哆嗦,1972年的恶梦始终没有离开胡八改的脑子,她比小时候更傻了,她三十几岁了还没有出嫁,没人愿意娶一个又傻又被人强奸过的女子当老婆。胡八改的爹见了胡玉彬就要抡拳头,红着眼睛骂:“你说不是你,那是谁?难道是我不成?”
  所以,胡玉彬就只剩下一个不甘心。他最怕想起胡青牛,想起胡青牛他就恨得咬牙切齿。但胡青牛在许多时候就那么如入无人之境般闯进他的脑子,把他折磨得痛不欲生。有两次胡玉彬回塔庄,在村街上撞见胡青牛,他们谁也不理谁,两个人都是昂着头走路,视对方为草芥。
  1995年的清明节,胡玉彬回塔庄扫墓,他在胡青牛家门前又一次撞见了胡青牛。他猛地发现胡青牛已经老得不堪入目了。胡青牛的头发全部白掉,腰深深地弯下去,像一只老驼鸟,眼睛像两粒干枣,没有一点水色,眼角边粘着鸟屎一样的眵目糊,身上穿着皱巴巴脏兮兮的衣服,他这个样子若出现在省城的大街上,十足是一个乞丐。
  胡玉彬再一次朝胡青牛走过去,他想和胡青牛再进行一次搏斗,他怀着垂死挣扎的想法走向胡青牛,胡青牛看见他就把眼睛闭上了,像关上了两扇门。
  “胡青牛,你要我把这个强奸犯的罪名背到啥时候呀?你啥时候才能还我个清白呀?”
  “你就死了这条心。这个强奸犯的名声我要你背到棺材里去。你活着,这名声就活着,你死了,这名声还活着,这名声就像你胯裆里那砣东西一样长在你身上了,你想要个清白?那是墙头上挂帘子——没门儿!”
  “胡青牛,你就不怕死了以后下到十八层地狱,牛头马面们拿你下油锅、点天灯,万世不得超脱吗?”
  “我不怕,我愿意让阎王爷整治,阎王爷整治我我美,我偏不叫你美,我气死你!”
  胡玉彬彻底绝望了。他不想再和胡青牛费唾沫,他默默地离开胡青牛,走着走着眼泪就下来了。他倚在一棵大树上说:“老天爷,你说给我,我到哪里才能找回清白?谁能把清白还给我?老天爷你说给我,哪里有清白卖,我愿意买,花多少钱我都愿意,我就是不愿意背着个黑锅去见祖宗,祖宗见了我会让我再死一遍的……”
  胡玉彬蓦地一下愣住了,他缓缓地转回身,隔着半条村街,还能看见胡青牛蹲在自家门前抽着旱烟筒。胡玉彬迈开大步朝胡青牛奔过去,胡青牛眼睛没睁就知道是胡玉彬又回来了。
  “胡青牛,跟你商量个事行不?”
  “啥事?”
  “你把你那双鸟眼睁开再和我说话。”
  胡青牛放了一个臭屁。
  “胡青牛,我想和你做一桩买卖,这桩买卖可是好得很哩。”
  胡青牛还是闭着眼。
  “胡青牛,你现在最想要的是啥?是钱。我现在最想要的是啥?是清白。你想要的钱我口袋里有,我想要的清白也在你口袋里装着,咱俩把口袋里的东西换一换,你说好不好?”
  胡青牛倏地一下把眼睛睁开了。“你出多少钱?”
  “两万咋样?”
  “你真肯出两万买回一个清白?”
  “我不懵你,这个清白不买回来,我没脸回塔庄,也没脸见祖宗,我死不瞑目呀!”
  “我把这个清白卖给你,我的一张老脸往哪搁?”
  “你以为你是个人物啊?你的那张臭脸值几个钱?你现在穷得尿尿不臊屙屎不臭,你早就从塔庄的政治舞台上滚下来了,你现在那张破脸一分都不值。可我却给你两万,你打着灯笼也没处去找这种好事呀!”
  “我把清白给了你,你把钱给了我,完事,你还想咋?你还告不告我?”
  “告啊。我这些年把腿跑得比狗腿还细,不就是要把你告到监狱里去吗?你拿了我两万块钱,去监狱里蹲上几年一点都不亏呀。我蹲监狱的时候没人给我一分钱,现在你去蹲监狱我却发给你两万块的奖金,你还嫌不便宜吗?”
  “胡玉彬,我日你娘!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老子不要你的钱,老子穷死了也不要你的钱!老子就是要你背着强奸犯的名声去坟地里见祖宗!”
  胡青牛慢慢地迈过门槛,咣地一声把大门关死了。
  胡玉彬的心也在这一刻死去了。
  戏剧性的变化发生在三天以后。胡青牛的儿子胡好好、胡歪歪、胡卵卵弟兄三个来县城找胡玉彬。他们像大太监李连英见了慈禧太后那般躬着腰朝胡玉彬笑。胡卵卵说:“叔啊,你老说的那事我爹愿意了,我爹叫你这就回庄上把事情办了呢。”
  胡玉彬半信半疑地说:“你爹那个老杂毛他真愿意了?”
  胡歪歪说:“那个老杂毛,他敢不愿意?他不愿意看我们咋收拾他。”
  胡玉彬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他仰天大笑:“老天爷啊,你终于开了天眼啊!”
  胡玉彬一刻都没敢耽搁,拉上胡青牛的三个儿子赶回塔庄,花两万块钱买回了自己的清白。

知识出处

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阅读

相关地名

相关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