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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3985
颗粒名称: 小说
分类号: I247
页数: 47
页码: 4-50
摘要: 本文收录了七里海的小说作品集,其中包含
关键词: 七里海 文学 小说

内容

与狼共舞
  石松茂
  人存在于万物之中,是无限孤独的——但使人和万物产生关联的任何一样事物都有助于人的精神成长。
  ——里尔克
  1
  传说段金成年轻的时候力大过牛,现在他被岁月的风刀一点一点儿地雕刻老了。曾经高大的身躯如今佝偻着,像失去丝弦的一张腐朽的弯弓。满脸的皱纹纵横交错,一头霜雪似的白发披散着,显得凌乱而又干燥,两只粗糙的手就像断裂的干树皮,脏乎乎的像捧着一摊黑牛屎。看到他走路的情景你似乎感觉他从未年轻过。二道沟子里的人骂他是个疯老头、神经病。但是,他一生最出奇的就是那双奇大无比的手。他在年轻的时候,二道沟子里有一头黄牛把老冯顶在了墙上,老冯双手按着牛角喊救命,听到呼救声,很多围观的乡亲不知所措,地獭子的妈让地獭子跑到山上去找段金成,他二话没说骑着马赶来了,他见了便大喝一声。那头牛却不听他那一套,两只犄角依然顶着老冯,老冯开始吐血。段金成气急了,不管这那轮起了胳膊,一掌劈下去,只见那头牛“卟”地一声栽倒在地上。老冯得救了,段金成手指断了两节,那头黄牛却死了。从此,段金成名声大震,十里八乡人称段大巴掌。
  段大巴掌一手掐着腰一手捏着烟杆站在河滩上,一年四季风雨无阻,他凝望什么呢?没有人知道。两眼凝视着如火燃烧的晚霞,山林的风在原始森林里旋转着:恣意地扫荡着白桦林、樟树和落叶松;扫荡着望佛山下的枯枝败叶,甚至扫荡着整个昏暗的天空;抱起凋零的树叶直摔向额吉苏里河,于是河面上闪烁着一片片金黄,情景煞是诱人美丽。
  每到黄昏时刻,他总是留连在河滩上,一个人自言自语。黄昏在他眼里变成了绿色,也许大森林给了他一双绿色眼睛,也许他深深爱着黄昏时的大森林。他好像在欣赏丛林中百鸟啼啭一样忘情,毫不在意风儿的狂啸。但是,望佛山似乎难挨风儿的撕掠了,也在凄凉地哀号着……
  望佛山是大兴安岭的一条支脉,南缓北险,东西连绵不断,脊背是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南山坡紧连着一片平缓的草甸子,额吉苏里河流经其间,形成了一片浅浅的河滩,每到秋深季节便走向荒凉、寂寞。
  额吉苏里河是以一个英雄的名字命名的。段大巴掌很小的时候就听老人们说起当年反抗沙皇帝国的侵略,民族英雄苏里被包围了七天七夜,最后由于寡不敌众,弹尽粮绝。苏里死也不做俘虏。苏里用枪砸碎冰面,只身跳进了冰窟窿,苏里牺牲的很悲壮,人们怀念他尊称他为老父亲。一个蒙古汉子跟随他多年,称他为老额吉。用汉语解释就是父亲——额吉苏里河。
  段大巴掌很小的时候就听老人们传说着苏里的故事,他也特别崇拜民族英雄苏里。解放前他参了军,结果是国民党的一个杂牌军。他后悔的肠子疼,同时也打破了他的英雄梦。于是在一个雨夜他寻机逃跑了,然而他迷了路,又被抓了回来。他一心想当苏里式的民族英雄,后来,他所在的部队起义了,打败了日本鬼子,立了功,又赶走了蒋介石,这才回到了家乡。社长让他看山林,他说行。这一看不要紧,几十年一晃过去了。当初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被岁月雕刻成了一个糟老头子。不过他不计较,他一直尽职尽责,无怨无悔!
  段大巴掌的身影衬着灰蒙蒙辽阔的天空,夕阳似乎也暗淡了,由血红变成了桔红,这会儿呈现出浅红的晚霞泛着嫩黄。望佛山伸出巨大的黑手仿佛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心。段大巴掌在河滩上常常静静地坐上一天,望着款款的流水。后来,人们传说他能够听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城市女人唱歌的声音:我会回来的,我怎么能够忘了你呢?这声音很柔很甜也很美。他喜欢城市女人的脾气,她不声不响,总是抿着嘴笑,尽管那笑声蕴含着忧郁,尽管她遭到了磨难,她总是不肯向他倾诉什么,甚至连走路都没有声响。那是个像一泓池水那么静的城市女人,给人外柔内刚的气质。她沉默寡言,在与段大巴掌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她温柔贤惠,尽到了一个妻子的责任。后来,她在山里学会了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声唱歌和开怀大笑。尽管性格变了,但她从不说粗话,同时感染了段大巴掌。可是有一天她悄悄地走了,到临死也不知能不能见她一面?他总是不停地想,想得很苦很苦。她在山里栽了好多树,还研究病虫害。她的一头秀发被一些年轻人剃光了,还被打昏了。半夜时分她苏醒了就四处逃窜,不知怎么就扎进了段大巴掌的小木屋。
  那个城里女人被段大巴掌藏了起来,一些年轻人张牙舞爪的来找她,但畏惧段大巴掌不敢闹事儿。于是,城里女人跟他讲关于森林与人类的关系,这树不能光伐不种,一旦吃光了林子,没了植被,山体就会滑坡,造成的损失是不堪设想的。后来他懂了,他更加爱戴那个城里女人了。
  有一年段大巴掌就险些丧命于望佛山下。一场暴风骤雨,造成了山体滑坡,他就成了孤儿。如今他住在半山腰的小木屋里,这里是进山的要道,看守山林很是方便,也是最好的观望点。此刻,他把双手捅进冰凉的雪堆里,搓了搓手又往脸上抹了两把,使劲揉揉双眼,往手心唾几口唾沫,然后抄起镢头开始刨坑,喘气声清晰可辨,胸膛一起一伏,犹如破风箱。
  虽然段大巴掌老了,但他还不服气,自我感觉良好。尽管皮肤失去了光泽,尽管每挥一下镢头双腿有点儿发抖,但他极力支持着,并命令自己一定把坑刨出来。他的确老了,那干涩的头发稀拉拉地飘垂着,手也开了裂,青筋暴突着,眼睛红红的,纵横交错的皱纹在脸上拥挤着,声音嘶哑混浊。他戴着一顶长毛帽,脖子上缠着一条破手巾,手掌粗大,关节隆起。这是一位典型的山里汉子,他纯朴、善良、刚毅,是个饱经风霜的猎手。
  挥起的镢头撞击着黑土中的砂石发出令他兴奋的声响,虽然虎口震得生疼,终于还是把坑刨好了。他泄了一口气,几乎瘫在地上,扯下破手巾抹了两把汗,又从腰里掏出烟杆,慢慢装烟,用他那双鸡爪似的黑手划着火柴,于是一股呛人的烟味儿从他的鼻孔里喷出,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声,直咳的皱纹里溢满晶亮的汗珠儿。这时,他感觉浑身痛快、舒坦极了。尽管在林子里落下了毛病,尽管他走路有点儿跛,可他依然坚持每天绕山林转几遭。然后回到小木屋里,找来锄头摆弄他种的杂粮和幼苗、还有青菜,辣椒等。
  每年冬季,雪野茫茫,段大巴掌走在巡山的路上,平生第一次看见浑身毛发通红的一匹小狼。情不自禁地呼唤着红毛狼。你怎么了?他走近红毛狼,红毛狼好像明白他的心思,呆呆地不动,两眼无神地瞅着他,吱吱叫唤,像呼唤他求助于他。他想红毛狼一定是饿坏了,大雪封山寻不到吃的。段大巴掌蹲下身子一看,原来一个铁夹子夹住了红毛狼的爪子。段大巴掌爱怜地用手搬开铁夹子,但红毛狼的一只前爪已经夹断了,红毛狼已经失去了一个前爪,成了三爪狼。段大巴掌抚摸着红毛狼,看见它流血的前爪心里疼痛,并在伤口上唾了好多唾沫,据说人的唾液可以杀菌,他又把手巾撕下给红毛狼缠好了前爪,用皮毛大衣一裹揣在怀里,最后把浑身发抖的红毛狼抱进了小木屋。过了两天红毛狼的前爪发炎了,流着脓,段大巴掌慌了神。倒是那个城里女人懂得一点儿医道,每日用盐水擦洗,不几日红毛狼就好了。
  红毛狼一直围绕段大巴掌叫唤,原来前方有一个雪人,走近才知道是地獭子,地獭子总是来偷猎,不由分说,举起猎枪就打。段大巴掌大喊一声,“住手”!
  枪声响过,红毛狼瘸着腿没命地跑着,而且一步一回头。段大巴掌对红毛狼说,外边不行你就回来,我喜欢你!红毛狼停下来,老半天才无可奈何地离去。段大巴掌久久地注视着。
  段大巴掌转过脸来骂着地獭子,“你咋这么缺德呀!”
  地獭子不服气,“咋,那狼是你的?”
  段大巴掌说,“山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地獭子见他瞪起了眼睛,“我早晚得收拾它!”但是,他想起他的大巴掌就不敢跟他理论下去了,索性吐了一口痰走了。
  段大巴掌知道,是地獭子趁着冬闲用铁夹子诱捕红毛狼的。段大巴掌并不恨狼,他以为你不招惹狼,狼也不会招惹你。大概过了半月的光景,红毛狼疲惫地跛着三爪回来了,它走路一蹦一蹦的。红毛狼被狼群无情地抛弃了,它身上又多了几处伤口,受伤的地方感染了,正在化脓。红毛狼远远地站着,哼唧着,段大巴掌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又一次走近红毛狼,红毛狼很温顺,段大巴掌伸手抓住后,吃了一惊,然后弄来盐水给红毛狼清洗,开始红毛狼吱吱乱叫,用舌头舔着段大巴掌的手背,像知道感谢似的。段大巴掌抚摸着它说:“不要怕,会好起来的。”然后找了块干净的布包好,最后又给它搭了一个窝,红毛狼很机警,并没有住进去,它总在天黑之后悄悄地离去。
  段大巴掌没有多想什么,觉得狼毕竟是狼,但他觉得红毛狼浑身通红,他这把年纪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情景。后来红毛狼成了他家庭中的一员,只是它不善活动,眼睛虽然眯着,但很警觉,你招呼它时它才起来,表现得挺温柔。但是红毛狼总好夜间活动。
  段大巴掌装完烟,又把红辣椒串起来挂在小木屋的上方,远远一看犹如串串火燃烧着。这辣椒是段大巴掌必备的过冬佐料,山林里湿润的气候让段火巴掌患了风温性关节炎,他依靠辣椒给自己驱赶寒气。他不厌其烦地年年种植,然而还是抵不住关节炎、哮喘病的侵扰与折磨。这该死的病给他带来了痛苦,他一直默默地忍受着。
  2
  年连着年,月连着月,日子挤着日子,岁月周而复始:春天多风,夏日阴雨,秋天多霜,到了冬天寒风呼啸,大雪封山,一个人囚在小木屋里也不觉得寂寞与孤单。如今他知道自己真的衰老了。该走了,对人对山对林无欲无求,从未细细地想过孤单。满山的绿树鲜花给他作伴,以白桦树为“妻子”认马鹿为“儿子”,每天骑着一头马鹿,肩背一杆双筒猎枪,自由自在地来往于丛林之中的羊肠小道上,高兴到哪儿就到哪儿,像个快乐的流浪汉。更让老人兴奋的是他有一只渡鸦,他在森林里巡逻时发现的,有一只光秃秃的小渡鸦还没长毛,肉乎乎的挺可爱。于是段大巴掌抱着渡鸦回了他的小木屋。他精心饲养它,长大后就落在段大巴掌的肩上,随时随地跟随他。渡鸦经过长期的训练,懂得了他的意图,指引他狩猎。段大巴掌不仅仅收养了渡鸦,凡是弱小的动物他都像爱护孩子一样保护起来,并默默地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即使最孤独的时候他也不感觉寂寞。只要他说飞起来,渡鸦就展开翅膀飞,在密密地森林里盘旋。有时一挥手渡鸦就落在他的肩上。段大巴掌骑着马鹿悠闲地哼着小曲,“妹子哟,你好恨心,如今留下俺一个人。一个人怎么活?喝一口老酒想起你,嘴里不说心里急。知冷知暖的妹子哟,贴贴你的心暖暖我的背,亲一口小嘴一天也不累,想你想你我的妹子哟!”
  段大巴掌唱完了,把烟杆插进腰里,目光落在马鹿身上。这是他为马鹿掘的坟墓。马鹿临死前身子还发热,流出的血还能喝,他知道那是滋阴壮阳的最好补品。可他舍不得喝,这头马鹿跟随他多少年了,他记不清了。只知道马鹿小的时候他就收养了它,马鹿成了“孤儿”。它的父母在一个春天被地獭子打死了。段大巴掌把它抱进了小木屋精心养大的,如今被枪杀了。他又气又恨,拳头攥得嘎嘎响,嘴唇咬出了血。他们朝夕相处,形影不离。马鹿活着时驮着他从山下到北岭,从东沟到西坡;不知劳累地转悠,很不容易。他懂得动物也有灵性,也像人一样有感情,动物能够听懂他的话语,能够给他带来欢乐,在看守山林的漫长岁月中他与动物们相处的十分友好和亲近。是鹿儿伴随他度过冷漠的冬天、寂寞的岁月,为了他的伙伴为了山林他活得起劲而有精神。
  段大巴掌把马鹿拖进坟坑堆起土,然后默默地站在那儿,像是作最后的祈祷。他知道打死他马鹿的是那个杂种地獭子!
  段大巴掌管偷猎的地獭子叫杂种。他从心里鄙视他。他不是一条真正的汉子,枪法不准,功夫没到家,要是一枪打死它,把它弄走,段大巴掌看不见也许不会那么伤心。关键是把马鹿打成重伤。马鹿一口气跑到他跟前,双腿一跪,甚至顾不得向段大巴掌告别,便一头栽倒地上,流了一片鲜红的血。段大巴掌老泪横流了,嘴里不停地诅咒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这个杂种,没摸着打红毛狼却打死了他的马鹿。杂种,我跟你没完。段大巴掌抹了把眼泪,收起镢头扛着猎枪向小木屋慢悠悠地走去。失去心爱的马鹿就等于失去了双腿。他常常自言自语或是按着马鹿亲呢地说,“你是我的好伙伴,你是我的双腿哟!”
  段大巴掌每天骑着马鹿穿过一片白桦林,爬上一个又一个山头,巡视着茫茫山林。山林养育了他,他爱山林,山里长啥他吃啥,木耳、蘑菇,榛子、核桃、土豆、高粱、大豆、蔬菜,牙格达,他多少种上一点儿。有时他也爱打个飞龙、乌鸡、狍子。不过,最爱吃的还是辣椒,偶尔还种点草药,以备哮喘厉害时用。几十年雨雪风霜地熬日月,人们似乎已经忘了他的存在,山下没有人供他口粮了,也没有人来看他,只是到了打猎的季节,猎人们常常借住他的小木屋。不过事先说好,除非是国家允许打的猎物,不然他对你不客气。
  段大巴掌是山里有名的老猎手,而且熟悉各种动物的习性,天长日久生活在山里,积累了丰富的狩猎经验。他骑着马鹿走着走着,猛然间发现了什么,翻身跳下来,在一串串核头大小的兽蹄子边上停下,猫下腰仔细用手摸一摸,又抓起一把黄土闻了闻,拍拍手向青幽幽的草地望去,得意地点点头,脸上挂满了笑容。他知道有三头梅花鹿昨天晚上从这儿走了过去,而且是一对“夫妻”带着不满周岁的“孩子”。段大巴掌凭多年的经验判断是十分准确的。心想,我等着你,到时候你会回来吃这片绿草的。
  段大巴掌的笑声常常惊动树枝间的飞鸟,而飞鸟成群结队地拼命向天外翻飞,给寂静的山林带来一派生机。
  段大巴掌不像其他猎手那样,靠着暗使圈套下铁夹子狩猎。他只不过打几只狍子来维持生活,打只飞龙招待来访的客人。他爱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大森林养育了他,他决心一辈子守下去。哪怕还有一口气,一滴血也要染红山里的杜鹃。他知道鹿是很机敏的,俗话说,鹿有三分寿,一步一担忧。人若不小心弄出点动静,那鹿儿会一口气跑出四五里地,你还没有反应过来,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段大巴掌放开马鹿,亲呢地拍拍它的头,马鹿就默默地走到一边。他自己隐蔽起来,坐在草棵里开始抽烟,偶尔起身环顾四野,等待梅花鹿的出现。蓦地前面出现了一个人,他立刻机警地尾随而去,同时拉开枪栓推上子弹。那人出没在杂木乱草丛中,时隐时现,只是一晃,很快在段大巴掌的视线里消失了,狡猾的家伙看你躲在哪儿?你想干啥?我等着你。
  段大巴掌一时又很沮丧,使劲揉揉眼睛,眼睛有点儿模糊不清了,而且近些日子总发红和刺痒。要是前几年,说啥你也躲不过他的眼睛。他索性蹲在高坡的乱草丛里,静静地察看着动静。他知道可能是地獭子,他是来打梅花鹿的,或许偷猎那只东北虎?他不允许任何人私自侵扰他守护的山林。这样想着,焦急又耐心地等着地獭子的出现。
  段大巴掌有时喜欢地獭子来到他的小木屋,有时就特别厌烦他,他酒量特大,说话间一瓶子酒就给你喝干了。除了喝酒凶猛以外,他常来给他作伴,把二道沟子的新鲜事儿说给他听。当然,他也知道地獭子是个雁过拔毛的主儿,就像贼不走空一样。发现你的东西好他就厚着脸皮要,你不给他就千方百计地偷走。
  段大巴掌不喜欢他的人品,在烦人的期待中,前边暗地里终于传来轻微的刷刷声响,草丛中露出一对鹿角,那双玻璃球似的眼珠儿曳出条条光练。那只梅花鹿仍不敢放松警惕,走走停停,像是探寻着什么。然而危险正逼近它们。不时仰起脖子四处环视的公鹿,当确信前面没有危险时,便轻轻地叫了两声,于是草棵子里有一只肥大的母鹿走了出来,身后跳出一只玲垅小巧的幼鹿,两只老鹿一前一后把“孩子”夹在中间,轻脚慢步地走向河滩。就在这时,地獭子的枪响了,母鹿应声栽倒,临死前发出一阵惨厉的哀嚎。公鹿惊慌失措随即跳入额吉苏里河,小鹿绝望地趴在地上哭泣着。其哀鸣之声足以让人心碎。公鹿一头扎进水里,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双目瞪圆仇恨地盯着急冲冲跑过来的地獭子,又把目光落在地上作垂死挣扎的母鹿身上,并发出一阵阵凄惨的悲鸣,像哭泣又像是呐喊。
  然而这时,段大巴掌的马鹿也惊慌地窜了出来;地獭子又是一枪,受伤的马鹿跳了两跳,身上鲜血喷溅,跑到段大巴掌面前,一头栽倒在地上。
  那个狠心的地獭子用枪捅了捅死去的梅花鹿,开怀大笑了。他一连几天都在这儿转,空手而归叫他格外沮丧,今天好不容易甩掉段大巴掌的监视打了一只,不,还是头马鹿,他能不高兴吗?就在他面对猎物得意忘形之时,段大巴掌的枪响了,子弹“嗖”地一声飞过他的头皮,打掉地獭子的一撮头发,他吓了一身冷汗,像母鹿一样瘫痪在了地上,浑身颤栗着,脸上阵阵痉挛,似乎连手脚也在抽筋,一脸的汗水涌流着。我的妈呀!地獭子弄了一身泥,惊魂未定之时,段大巴掌已经威风凛凛地站在他面前。
  地獭子不敢正视一眼段大巴掌。段大巴掌愤怒地满头白发直立起来,一脸极深极密的皱纹都在颤动,而且铁着古铜色的脸,深陷在眼眶里双眼似乎怒睁出来一般。他双手握住猎枪,对准了地獭子的脑袋。
  ——谁让你打的?杂种!
  ——我乐意,我是鄂伦春族的猎人。
  ——你骗谁呀,我知道你是个杂种!
  ——那你就是老杂种了?
  ——小子,你是汉人的后代。
  ——我知道你是鄂伦春人养大的。
  ——你是我抚养大的,小子你不想活的话,我就一枪嘣了你!
  ——啊,谁说我不想活了?老鬼你说,我咋是你养活大的?
  ——哼,我是你爹哩!
  ——呸,我还是你爹哩!你说咋的?不就是一头马鹿吗?
  ——你懂不懂山里的规矩?今天我就嘣了你!反正也没人知道!
  ——别,别。说着地獭子给段大巴掌跪下了。
  ——站起来,我不想看到你这个熊样。
  段大巴掌这么说,地獭子的神情慌乱极了。他爬过来跪在段大巴掌脚下哀求。
  段大巴掌更加愤怒,嗓音沙哑,但声威似雷,震撼着地獭子的心。他鄙视地发现獭子像狗一样搂住他的双腿,一副可怜巴巴的神色。
  段大巴掌犹豫了一下,便勾动了枪机,枪子打掉了地獭子的一只耳朵,但没伤着筋骨,他用放血来教训他。地獭子捂住耳朵在地上打着滚,疼得直骂娘。段大巴掌你这个老狗,老不死的,有种你打死我。
  ——你是我的种,留你一条命。
  地獭子失望了,一瘸一拐地又无可奈何地离开了段大巴掌。
  3
  夕阳的最后一线余辉在山坡上跳跃时,额吉苏里河上蓝幽幽的闪着金色光亮。大山和丛林的色调更加浓重,犹如一幅油画流溢着耀眼的光线。长长的山影顺着河床铺去,一直延伸到夕阳染不到的地方,顿时色彩鲜明,一片血红,层林尽染,灿烂辉煌,令人陶醉。
  风停了,周围变得寂静,山影开始重叠起来,段大巴掌高大的身躯站在小木屋的门前,清晰可见山下几十里以外的蓝色炊烟。每到这时,他便送走黄昏,仿佛完成了一件心事似的,往事萦怀,思念不绝,忧忧郁郁,心神飘荡。
  这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一个世界。段大巴掌划着一叶独木小舟,前面坐着如花似玉的城里女人,独木舟划进河床深处,两岸弯曲的树枝纵横交错,就像搭起的一个令人惊奇的凉棚,晚霞从枝缝间透下来,情景很美丽。城里女人唱起了洪湖水,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
  两个人都忘乎所以了,段大巴掌望着她情不自禁的走过去,小船失重了,一下子翻在水里。他奋不顾身去救城里女人,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城里女人抱上岸,在密密地树林里他们相对无言。段大巴掌浑身颤抖,他很久没有这样抱女人了,何况是一个雪白的女人。城里女人颤抖地说,你想收留我吗?你没有女人,我想活下去。
  段大巴掌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只知道她在他的怀里扭动着、挣扎着,那情景像是笑又像哭。城里女人没鼻子没脸的吻着他,恨不能把他揉碎了也不放手。段大巴掌一阵惊慌像瘫痪了一般失去了知觉。
  月亮升起来了,树影重重,鸟虫低吟,夜色寂静极了,静得彼此能够听到彼此猛烈的心跳,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让他们享受着生命的快乐与美好。是的,失去太久了,总也抓不住那美好的一瞬间感觉。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们。城里女人痉挛一般从段大巴掌身下抽走,她一脸红润地瞪大了眼睛,慌乱地套着衣服。
  段大巴掌两眼搜寻着,明晃晃的月光下,草丛里一个人的影子晃了两晃就消失了。他咳嗽了一下说,可能是鹿,不是人!
  段大巴掌一直眯着眼笑着望着她,城里女人像一股春风吹绿了他寂寞的心野。他总是默默思索着,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两个女人,一个是山里的女人,地獭子的妈,因同情而有了爱;一个是城里女人,仿佛天上掉下来一般。在饥饿的年代,男人和女人寻找着温饱;而温饱的年代寻找精神享受吧。
  青幽幽的额吉苏里河上漂游着密集的野鸭、大雁,油黑黑的像蚂蚁搬家,兴致勃勃地追逐,快快活活地游戏。一头扎进水里,又突然窜出,溅起雪白的水花细浪,仿佛在美丽的额吉苏里河上做告别北方的最后表演。站在山坡上的狍子不时扬头竖耳机警地窥探,稍有动静,它们就像灵巧的黄羊一样钻进林子深处。他和城里女人在河水里游泳,鱼儿不时撞到身上,他们摸到鱼儿,就像怀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兴奋。他爱的女人走了,如今只留下一河破碎的月光闪闪烁烁的。一个遥远的声音传来:等着我,我会回来的。段大巴掌笑了笑,唉,恐怕我已经等不及了。
  段大巴掌的心情渐渐平稳下来,眉头舒展了。当他向高坡攀登时,红毛狼跑了过来,而且向他吼叫着。段大巴掌知道红毛狼发现了敌情或是猎物,他点点头会意地跟着红毛狼,四处望望,在阳光的光线被挡住的不远处有一个黑点浮动。渐渐地,段大巴掌看清了,那是一只狍子,爬上一块岩石;正低头闻着什么,偶而竖起耳朵倾听,像欣赏山林中的风景和悦耳的鸟鸣。段大巴掌端起了猎枪,他想试试自己的枪法,试试眼神。
  段大巴掌刚想勾动枪机,又犹豫起来。这是一头多好的狍子,又肥又大,肚子圆鼓鼓地像怀了崽,实在不忍心杀了它,放了它吧。可是早起碰上猎物总是要打的,不打一天不顺心。几十年来段大巴掌总是恪守这个原则,他也舍不得到手的猎物。他太爱吃生肝了。据说狍子肝能治眼疾,吃了心明眼亮。这样想着,眼前就飘来一堆冓火,飘来手抓肉的香味儿,口水溢了出来,就着烧酒吃生肝那是怎样的一种享受呀!他抹了一下嘴唇,又把口水咽了回去,一咬牙勾动了枪机,但是手发抖,气喘的不均匀。
  枪声响过,狍子一窜一窜地倒下了,忽儿又腾地跳起来,仓惶逃去。段大巴掌颤抖着双手又是一枪。但已经晚了,狍子钻进了林子。
  ——红毛狼快上,别让它跑了。
  随着段大巴掌的一声吆喝,红毛狼叫了一声,便箭头般追去。心爱的红毛狼,多年来一直伴随着他,与他配合得很默契,每次打伤或打死猎物,都是红毛狼率先追上叼回来,叼不动的时候就给段大巴掌发出信号。段大巴掌知道红毛狼不会使他失望。他并不急着追狍子,而是寻着地上的鲜血判断打到了什么部位,并断定它逃不脱,一定会被红毛狼咬死。走了一段便不见血了。他只好停下来、并打起口哨。口哨也不清脆响亮了,显得嘶哑、声调又低又杂。人老了就是这样,连底气也不足了。
  狍子拼命地向密林深处逃去。它看见周围的树在旋转,耳畔塞满了杂音。它跑得极快极猛,脖颈极疼,这会儿发麻。前面是一片水洼,白得耀眼,抬头一看是条宽阔的河。它泄气了,瘫在地上。真不想起来了,这样死去了多好,血快流尽了吧!腿脚咋这么无力?它闭上了双眼。脖颈上的疼痛使它想起胎儿躁动腹中时引起的阵痛。如今孩子孤独地守在家里,它不能失去妈妈。仿佛听见了孩子的哀嚎,它鼓起了生存的勇气,看到了蓝天、白云以及它喜欢的山林、草地。终于它一抖身子挺起来,迅速地朝密林深处拼命逃去。
  4
  红毛狼叫着,似乎断定它能够追上受伤的狍子。就在离狍子一米远的时候,红毛狼纵身一跃扑过去,张开血盆大口想咬住狍子的脖子。然而狍子急速转弯把红毛狼晃倒了;红毛狼爬起来时看见鲜血染红了狍子的整个脖颈,狍子跑到小狍子身边停住了,恰巧红毛狼窜过来重新叼住了狍子的伤口,狍子精疲力尽,绝望地跪倒在草棵里,两眼凄迷地望着它的孩子。幼小的狍子靠近它怔怔瞅着,眼里淌下两行热泪。在生命受到威胁时,它只能发出几声哀鸣。脖子上涌出的一股股血流,喷了红毛狼一脸。它顾不得舔干脸上的血,想把老狍子置于死地。就在这时,它被小狍子凄惶的哀嚎和那娇小哀怜的目光震慑住了,它不敢看下去了。狍子既不反抗也不挣扎,而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肚子充满气似的鼓动着,两眼紧闭等待红毛狼的吞噬。又是一股腥血喷在红毛狼的身上,它一愣,放开狍子。它不知道在它同情地放开狍子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它疲劳气喘地趴在那儿,静静地观望着。母狍子挣扎着爬过去把带血的头凑近小狍子,小狍子亲呢地与它交颈;它抚弄着用嘴一口一口地舔着小狍子。小狍子依偎着老狍子,不时跪在那怔怔瞅着红毛狼,满脸恐惧地扎进老狍子怀里一动不动了。红毛狼倒吸了一口冷气,红毛狼一抖,浑身被热汗浸透了,红毛狼想起,它在受伤的时候就失去了家族,是段大巴掌把它从旷野上抱回了小木屋。从此,它跟一头梅花鹿睡在一起,吮它的奶,睡它的怀,在温暖中进入梦乡,在饥饿中醒来。每到这时,那头梅花鹿就倒在地上,翘起一条腿露出鼓鼓的奶子,爱抚地让它尽情享受。是段大巴掌把它的伤口治愈的。
  后来红毛狼整天地跟着段大巴掌在山里转,它学会了听懂人的语言,爬山越沟,蹿高蹦低,捉野兔、斗山鸡、追、叼、捕、咬,这是它的拿手本领。颇受主人的青睐。每次把猎物叼回来总会得到段大巴掌的赏赐。段大巴掌从不打骂红毛狼,总是那么耐心而又爱怜地与它默默对视默默交谈。
  红毛狼现在身强体壮,威风凛凛,本领很大,能帮助主人嗅到野兽的气味儿,从而发现猎物的踪影,引导主人捕猎。它从不伤害梅花鹿,有时还吃它的奶。
  这时红毛狼看到它们母子亲热的样子,心里酸溜溜的。它发现它们那善良而哀伤的眼睛仍湿润着;它摇摇头立刻变得气馁了。
  红毛狼像是感到了难受,又像是莫名的愧悔袭上心头。它紧紧闭上嘴,又觉得嗓子眼干渴得冒烟儿。它伸长舌头舔舔地上的血,然后抖抖身子,夹起尾巴悄悄地走开了。
  红毛狼边走边舔着自己嘴边的血迹,它不愿让段大巴掌发现它背叛了他。它顾虑重重,小心翼翼地朝段大巴掌走去。
  人是善良的,因为善良也把别人想象的善良,有些人就是善于利用他人的善良,段大巴掌是善良的,而红毛狼绝对不是真正的善良。
  焦急等待它的段大巴掌,一见红毛狼无精打彩地跑了回来,心里怒火立刻顶到了脑门子。他知道红毛狼耍了滑头,失了职,嘴上没有血迹,凄惶的眼睛望着他。胆怯的摇着尾巴,似乎乞求他的宽恕。
  段大巴掌怒不可遏,他不允许红毛狼越轨、玩忽职守,拿他的猎物当儿戏。他气喘嘘嘘大骂红毛狼,你个不中用的东西,废物!我的狍子呢?你放它跑了?
  红毛狼害怕了,浑身微微颤抖,尾巴刚刚翘起想向主人献媚、乞怜,主人却端起了枪,红毛狼闭上眼睛甘心情愿地受罚。枪响了,红毛狼吓了一跳,尾巴痛了一下,结果被打断了一截儿。红毛狼也没叫一声,依恋地望着段大巴掌,一跛一跛地,然后迈开沉重的步子走向了远方。
  段大巴掌转脸一瞅,是地獭子开的枪。他愤怒了,你个杂种。地獭子也不示弱,他偏打,你以为红毛狼多仁义呀?它背着你不干好事。把二道沟子的牛羊都咬死了。
  段大巴掌一挥手,滚。我不听你说废话。
  他瞅着红毛狼悄然地离去,心里失望极了。今儿个是咋啦?他特别懊丧。但他又不肯原谅红毛狼的过失。红毛狼不是家养的猎犬,而是一匹受过伤的野狼。
  森林一片沉寂,太阳在密密的树林后面发红了,落叶松的秃枝挂满了银霜,落日的柔光温和地来到积雪覆盖的森林之中,忽而又钻进神秘的黄绿之间。段大巴掌失去了往日的欢乐,转来转去,心里却空落落的。
  5
  太阳完全沉没下去了。段大巴掌悻悻地回到了小木屋,放下猎枪,挂好砍刀,刚想掏出烟来,听见远处传来狗叫,声音空旷而有回声。他意识到有人,急忙跑到门口眺望环顾,没有红毛狼的踪影,是伐木工下山的吵闹声,他虚惊一场。慢慢装烟倚在门框眯着眼。满山枯黄一片,偶尔凋零的枫叶孤独地落在雪地上,黑中发紫,色彩混浊。一阵风吹来段大巴掌以为红毛狼的声响,搞的他心意惶惶,六神无主。
  段大巴掌觉得红毛狼一定恨他了,他慢慢悠悠地迈进院子里。目光落在与红毛狼朝夕相伴的小木屋,仿佛一切都陌生了。红毛狼别怪我,我的伙伴,你在哪里?倘若你遭到不幸,叫我怎么办?红毛狼,我不能没有你呀!段大巴掌的眼里溢出了两行热泪。他想念它,久久地盼望着红毛狼的归来。直到月儿爬上树梢,给院子里涂上了一层银粉,他才回到屋里。小木屋比以前阴冷寂寞了,一个人躺在木板床上,各种怪念头猛然纷纷袭来。
  看山守林,白日以阳光为伴,夜晚星辰为他照亮。有红毛狼的嬉戏,即使大雪封山也从未觉得孤单、寂寞。眼前一片迷茫。最近咳嗽得更加厉害了,身子骨愈发的感到笨重、懒散、乏力。他知道患了一种难以治愈的慢性病,这种病正悄悄地、无情地摧残着他的身体,消耗他的气力。他那张苍老而消瘦的脸更加灰暗,眼睛总是红红的像发炎。两条腿有时候就不大听他的指挥,心脏的跳动也渐渐不规则起来。
  段大巴掌把帽子推向脑后,露出黑亮干瘪的前额,弯腰爬起来坐在床头,垂着脸,像是愧疚,又像失望,还是隐隐觉得自己不该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对付红毛狼呢?因此,困惑一直缠绕着他的心头,使他吃饭不香,睡梦不甜,而且眯上眼就是红毛狼的身影。
  在山林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人们都说他是个疯老头。长长的白发披散着,满脸黝黑,一脸花色老年癍,皱纹纵横,胡须粗糙而又灰白。两腮上肉疙瘩紫里泛红,不时颤抖几下,模样挺凶。其实段大巴掌心地善良,只是不善言表。也许大山赋予了他倔强、执著、沉默寡言的性格。年轻时守在这里颇感寂寞、凄凉,随着时间的推移、山林博大广阔的胸怀使他一度失去平衡的心渐渐得到抚慰,是红毛狼、鹿儿抚平了他心灵的创伤。有百鸟悦耳的啼啭,尤其那不尽的思念使他暂时淡忘了痛苦。只是近来他的脾气变得易怒易暴,有点儿喜怒无常,温和时犹如一只山羊,粗暴时犹如受伤的雄狮怒吼。为值得不值得的事儿心中兴奋或闷闷不乐。似乎自己也能意识到这一点儿。他很想变得温和起来,像头马鹿多好,让人永远爱抚你,欣赏你善良的秉性。乐于吃苦、安于雪野驮着主人跋涉,从不埋怨自然气候和人的无端指责。似乎又觉得那样活着太窝囊,不像一条山里汉子。人与动物不同,人是有血性的,怎能跟马鹿相比呢?段大巴掌这么想,心里一时很乱,情绪波动起来。是的,任何欢乐也难以抚平他的相思之苦呀!梦一样的城里女人,如今你在哪里?为什么一走杳无音信呢?莫非是一场梦,梦醒了她也消失了。不,不是梦,她是含着泪水走的,她是怀着他的孩子走的,她是让两个陌生男人押着走的。在那个年代,她就像织女,而自己就像牛郎,眼看着要追上织女了,可恨的王母娘娘却划出了一道银河。不,他没追,他没有理由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城里女人与他挥泪告别。
  6
  凡是进山狩猎的人必须听从他的指挥,他说梅花鹿不能打,你就不能打。打了,他饶不了你。山上的老虎是他的。他常这么说。久而久之,按时令狩猎的猎人们摸准了段大巴掌的脾气,上山来总要带上几瓶烧酒塞给他。段大巴掌便放行了,开怀大笑了。他说他们看得起他,没把他这个糟老头子放在眼底。但是,不管兴奋开怀,还是酒后微醉,他看见你打了他禁打的猎物,便翻脸不认人。国家的山林让我看管就是我的。他不仅照看山林而且植树、插花种草,自己生产一些杂粮,周而复始地履行着他的职责,默默地奏起生命的交响曲。他就这种性格。粗犷而又博大的北方汉子。
  当天空悄悄飘起雪花,转眼变成鹅毛大雪时,四周骤然暗淡下来,远山近岭迷迷茫茫。举目流盼,千山万岭像有无数只飞蛾翻飞抖动,天地之间顿成了灰白色。山林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铺天盖地而来。早晨是最冷的时刻,从嘴里喷出的哈气,很快在段大巴掌的眉毛上、胡须上变成了一层白霜。这时他架起一堆火,拿出烧酒,用鹿肉蘸着盐巴边吃边喝,油很快在嘴唇和手上凝固成冰块。北方无情的冬天,北方的寒夜似乎也那么无情的漫长。只有下过一场大雪后,风停了,天气才缓过劲儿来。不过一切都显得庄严、肃穆、单纯、宁静、纯洁而且诱人。千奇百怪的冰塑构成一个玲珑剔透的世界!
  空气清澈、冬季寒冷。春天乍暖还寒,夏季阴雨,秋叶凋残,山里不到十月便会结冰,这种气候常常使人忧郁。段大巴掌却不以为然。当你打到飞龙、乌鸡、雪兔你不也狂笑不止吗?死一般的寂静走进这片神奇的原始森林,默默为人们提供着丰富的物产和矿藏,成为猎人骄傲的家园。山里的小木屋就是那一年旗里的社长帮他盖上的,从此,他再也没有走出大山一步!
  冬天是分外冷酷的,上山打猎必备一些辣椒、盐巴、烧酒、火柴、鞋垫和糖块,一旦走迷了路没火柴点火便会冻饿而死。辣椒防止潮气和寒气浸入体内,烧酒可以给人壮胆,打了猎物就地火烤没有盐巴是不成的。游荡于山林深处狩猎,是一种精神和意志的抗衡,是对勇敢者的考验。
  当山山岭岭都被白雪给占领了的时候,山上的珍禽野兽到处觅食,成群结队地从山林深处走出来,扑向二道沟子,踏进场院,涌向道口,千方百计地觅食。饿急了的野物甚至连人也不怕,时常闯进猎户的院子里。狩猎的人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甚至不费多大劲便能打到猎物。
  段大巴掌每年也是在这个时节才允许猎人们进山,不然深山太冷清,太寂寞。他要让你欣赏林中积雪,银妆素裹的童话般的世界。那景色十分壮观,额吉苏里河为冰雪覆盖,恰似一条婉蜒的光练穿越山腰低谷静静地沉默着。然而春夏的喧闹、夏秋的灿烂是寻不着的。这倒给爬犁、雪橇带来了方便,打猎人有的划雪橇,有的坐爬犁,兴致勃勃地投入到山林的怀抱。他们唱着山歌、喝着烧酒、骑着骏马,显得威风凛凛。
  山野茫茫、丛林茫茫、雪雾茫茫。一切都好像静止了。气温通常在零下三、四十度。“滴水成冰,吐痰成钉”那是事实,并非人们主观的夸张。
  老天刚刚堆积一层大雪,走在上面很软很滑,风一旦搅起来,枝枝杈杈上的积雪便纷纷飘落,偶尔就飞进段大巴掌的脖领里,他本能地缩起脖子,又竖起皮衣领子。风雪呼啸里偶尔传来马达声,进山的伐木工开始行动了。载重大卡车一辆顶一辆连接着山里山外,犹如绿色的长龙在银白色的雪地上蠕动着。阳光穿透云层在雪地上把耀眼的光反射过来,看得人眼生疼,一阵阵发黑。雾气稀薄时,段大巴掌把目光伸向远方,他清楚,伐木运木的黄金季节随着大雪封山的气势又从容地走进了山里。那一年那个城市女人来了。当然,她离开后一直没有她的音信,她现在生活的好吗?我们的孩子该是大学毕业了吧?工作了吗?你怎么不来看看大森林?额吉苏里河?你不说永远记住大山吗?你们活得好吗?
  想起女人的离去,想起往事,段大巴掌觉得不能怪城里女人。
  可怜的大森林被大气寒流掠去绿色的衣帽,向人间展示着刚烈与赤裸,暴露着冷酷。严寒统治了北方大地,飞龙在林子里隐蔽起来,很少出现。太阳高挂空中,山就显得巍峨苍茫,孤鸟飞越山顶随即箭一般插入山林深处。他站在高山上一览无余。每次出现飞鸟他总是心儿一动,默视良久,总是期盼着它再次出现。好给他寂寞的日子带来一阵惊喜。
  狂暴的风雪温顺下来以后,山林犹如玻璃碎片堆积而成的透明体,洁白剔透,金光四射,置身其间,望着一轮很好的太阳,眼里是白的。心也是白的,白得发黑,五彩缤纷,让段大巴掌走进梦幻一般心神飘荡。
  太阳虽然当空照耀着,天气却贼腊腊的冷,冷有冷的美丽。段大巴掌特别欣赏,这时他从怀里掏出被自己的体温焐热的烧酒喝上几口,然后一抹嘴:大森林哟,我死了也要埋在你的怀抱!他向天空吼着,浑身的热血沸腾起来。路过这里的狩猎人和伐木工们以为段大巴掌想念亲人都想疯了。再加上他那副倔脾气,认死理的性格,从此谁也不敢与他说话。可他今天感到很孤独。
  皑皑白雪把茫茫林海塑造成起伏的海洋,绵延无际,异常壮观。狂风在林子上空旋转,卷起缤纷的花絮,威力雄厚的山风巨头怪兽似的吼向远山近岭,把树枝上的积雪扔下来又抛向整个天空。段大巴掌最欣赏这庄严雄浑的气势了,似乎体现了他的意志和寄托。当天空灰暗,风势变得轻柔时,又传来一阵阵凄楚而哀怜的狼嚎和老虎的长啸,在漫长的夜里此起彼伏。
  段大巴掌偶尔瞥一眼天色,奇怪的天气,云儿露出一道缝,一线绿色的夕阳闪烁着,他发现映在夕阳幕布上的烟火和蓝色的剪影。哎,是谁在那儿架起了火哩。他气鼓鼓地奔了过去。
  7
  当他快接近火堆时,传来狗的狂吠声。段大巴掌心里一热,以为是红毛狼,其实是一条灰色猎犬,猎犬正在那儿啃骨头。段大巴掌凑近一看,篝火旁一个人正忙活着,火光把周围的树映得通红闪亮。“吊锅子”冒着热气,冷风送来一股诱人的肉香味儿。段大巴掌一闻便知是飞龙,他咽了一口唾沫。猎手发现了段大巴掌,便急忙制止了猎犬的狂吠,把目光射向段大巴掌。段大巴掌心里一惊:又是地獭子。
  ——有种你吃口刀肉!
  地獭子用刀子在烤黄的狍子身上一刮,一块冒着糊味流着黄油的狍子肉插在了刀尖上。段大巴掌受到了后生的挑战。他觉得地獭子的目光在鄙视着他。段大巴掌大步跨过来,他以同样鄙视的眼神欲从地獭子手里接过刀肉。地獭子却缩回了手,示意段大巴掌张开嘴,段大巴掌暗暗吃惊,他知道这是猎人们为了争夺地盘而延续的一种古老的叫板方式。他不能让他击败,没有迟疑张开大嘴让他把刀子肉扎了进去,实际上是段大巴掌自己吞的。足有三寸。地獭子抽回刀子,那块肥肉已经溜进了段大巴掌的肚子!
  ——你还行,宝刀不老!地獭子打心眼里服了。
  段大巴掌笑了,地獭子也笑了,笑过之后,地獭子让段大巴掌喝酒,段大巴掌自然高兴,便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半瓶烧酒,篝火燃得更加旺盛了,两个人餐风露食,一人一口喝的有滋有味。肉没吃完,两瓶烧酒已经干了。
  喝着烧刀子就容易沟通了他们的情感,消除了以往的敌视。看看天色,段大巴掌邀他到小木屋里过夜,养足精神明天再下山。地獭子听了诡秘地笑笑。他不得不佩服段大巴掌,他是条真正的北方汉子。他们抬着狍子肉、提着吊锅子朝小木屋走去。
  狂风摇晃着山林又汹涌扑了过来,篝火被强风压向一边,愤怒地扶摇着长烟。漫天雪雾又恣意发狂了。两个人很快把火压灭。
  这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火光周围飘落的雪花如同缕缕轻纱,很快把灰烬覆盖了。段大巴掌听到了狗叫,于是加快了脚步,回到小木屋,他没有发现红毛狼,却发现黑儿也不见了。怎么不打招呼就走呢?段大巴掌有点怪黑儿了,转而一想,黑儿受过枪伤,它是恐惧地獭子。
  ——老伯,你的红毛狼又咬死了二道沟子的两头牛!——放屁!你咋知道是红毛狼干的?——现在旗里都张贴了广告,悬赏三千元绞杀红毛狼。——我不相信,红毛狼是我驯服好了的。它咋会背着我伤害牲口呢?——老伯,跟你说句实话吧,我追赶了它一整天了,红毛狼很狡猾,它总是跑在射程以外,要是离你近了,它就跑“之”字形的路。我们对它一点儿咒念都没有。——咋没咒念?——骑马追不上,用枪打不着,下套它不上当?他奶奶的比人还狡猾!——嗯,谁说的悬赏打狼呀?——旗长在旗电视台上公开表扬了我,由旗里出钱!——我不信!你胡说。——老杂种,我知道你瞧不起我?——那你为啥不学好?你说你啥时候能成个人吧?
  ——能怪我吗?我是孤儿,我连爹娘都不知道是谁?我学啥好?地獭子眼圈红了。
  ——熊样,还算个汉子吗?我知道你命苦,但要学会做人。第一就是诚实,第二……
  ——我不是诚实的人吗?我说的都是真的。明天我给你放录相,你以为我说瞎话呀?红毛狼也上了电视。要不你跟我下二道沟子看看去?每家每户的墙上都画了白圈。——你小子?哼!——我要骗你,我是你儿子!——哦,骗不骗一个样!那好,明天我帮你逮住它。不早了,睡吧。
  夜深了,段大巴掌跟地獭子又喝了点儿飞龙汤,应该说是酒足饭饱了,段大巴掌想钻进狍子皮里睡一觉,却难以入睡。地獭子的话让他心神不安,腾地坐了起来。——干啥呀?吓我一跳。——你说的话让我睡不着啊。我认为……——你认为鸡巴毛呀?你个老鳖犊子该死了,好坏不分。红毛狼是你救的,那又咋的?你得为民除害!——你个杂种,我没那意思。我想……——想女人了?——胡说啥呀?——哼,二道沟子里的人谁不知道?你把一个城里女人的肚子偷偷搞大了。——你个小鳖犊子,我还把你妈的肚子搞大了呢?你知道吗?你是我的种!——放狗屁!——你回二道沟子打听打听去呀,你妈是谁花钱发送的?是我。是我养活了你们。我是你爹!我给你起的大号叫段连水。
  ——老杂种,就会扯王八犊子。你快死了想找个打幡抱罐的?我理解你的心思,你花钱我认你做干爹还差不多?别的你少跟我扯,扯也是白扯!
  段大巴掌一时无语,他盯着地獭子,他觉得跟他说不清楚。但他心里一阵酸楚,他觉得对不起他们母子,地獭子的妈临死前说过,一定好好教育孩子。让他长大成人。可是段大巴掌不明白,她咋说话一时一变呢?然而地獭子的二叔也不让,更怕有人提起这种不光彩的事儿。他送去的粮食和衣物,总叫地獭子的二叔给扔出来。地獭子长大了也不认他,和他二叔联合起来把他赶出门,一杠子打下去,把段大巴掌的额头打破了,至今还有一寸多长的伤疤,不但打他还骂他是个老混蛋!
  段大巴掌伤心极了。事儿也凑巧,这期间就来了一个城里女人,一头撞进了他的小木屋,当然城里女人比地獭子的妈温柔多了。长了一张好看的脸,白白净净的,挺忧郁的脸。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像是笑,这让他情不自禁地心潮起伏,夜里睡不着觉,翻来复去地折腾,要不就坐着直愣愣地盯着梦中的城里女人。有一次他悄悄地伸出了手,他想摸一下城里女人,由于身不由已他就压在了她的身上,然而城里女人惊叫一声跳了起来,像从恶梦中惊醒一样,瞪着一双恐慌的眼睛,你不能这样对待我,你欺负我我就死!段大巴掌慌乱中直打自己的嘴巴,我,我不是故意要这样的,我觉得你挺好看。后来城里女人让他去了一趟镇子,让段大巴掌打个电话问一个人,啥人?我的领导。段大巴掌回来告诉他,说你的领导进了监狱。他要你离开他。城里女人哭了一天一夜,后来就病倒了,每天说着胡话。段大巴掌照顾了她好长时间。一晃过去了好多年,旗里来了两个人要她去旗里工作,说是防治林区的病虫害。那阵儿她的肚子也鼓了起来,临走她说这是你的孩子——
  想到这段大巴掌长叹一声,他打一下地獭子的脑袋:“跟你逗两句你就急了,你个傻儿子呀!”
  地獭子说:“那个城里女人是真的吧?你告诉我,我就认你做干爹!”
  段大巴掌啪地一拍地獭子说:“这回我这个爹是当定了!”
  地獭子撇着嘴:“说你呼哧,你就上喘,你也不尿泡尿照照自个是啥德行,你以为你是山里的神仙呀,告诉你吧,你也就是一根鸡巴毛而已!”
  段大巴掌一时瞠目结舌。
  地獭子凑近他说:“咋样,说到病根上了吧?哎,城里女人好不好?”
  段大巴掌说:“好,当然好,比你妈更像个女人呀!”
  地獭子急了:“老色鬼,你活腻歪了!说话,不想活了我给你一枪!”
  8
  段大巴掌没有理他,觉得像地獭子这种人,亲近不行,太冷落了也不成。你不理他,他可是找你的麻烦。怎么叫他地獭子呢?就是有点儿无赖的意思,没理也得搅三分的主儿。二道沟子的人大都敬而远之。段大巴掌可不在乎,不仅仅因为他是段大巴掌的野种,也因为段大巴掌疾恶如仇,天生的眼里不揉沙子的直肠子脾气。
  段大巴掌也有顾虑,他不愿意把这种事儿告诉地獭子。可他又禁不住他的追问。想起来那个城市女人也是被逼无奈,处于走投无路,她一头扎进了他的小木屋。后来他们留下了生命的种子,段大巴掌赤身裸体地跳进额吉苏里河,他总是回忆他们在月光下亲热的情景,她是他见过的天下最好的女人!
  多情的额吉苏里呀,你是一条母亲河。每年的夏天,河水暴涨,两岸绿树成荫,一群群野鸟落了一河,波光鳞鳞的,鱼儿从你身上游过,仰泳在水里,白云就在眼前晃动,你只管坦然地洗澡,不用担心有人来打扰。有时,他就像鄂伦春人一样,撑一叶独木舟,用标枪插鱼。小舟行到浓荫深处,宛若进入仙境一般。水很纯净,云彩沉在水底,鱼儿游来游去。那种世外桃园的生活多么令人难忘记呀!
  段大巴掌看见那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向河里跑去,不像洗澡,要是想洗澡咋不脱光衣服呢?但他离投河的女人很远,情急之中他就招呼他的猎犬,那条猎犬遵命而去,很快把城市女人叼出了水面。等段大巴掌赶到,这才把城市女人拖上岸。段大巴掌把城市女人背进了他的小木屋,他发现城市女人的头上被推了个十字。没等她完全清醒,他就用剔头刀子给城市女人剔了个光头。城市女人醒来后就呜呜地哭了。段大巴掌心里发毛,你哭啥?剔光了头发还能长,要不你咋整呀?人不人鬼不鬼的。城市女人让段大巴掌挺失望,问清了原由,结果她不希望有人救她,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这话让段大巴掌震惊:姑娘,你年纪轻轻的咋犯糊涂?啥事儿呀让你寻死觅活的?你说给我听听?姑娘不说,段大巴掌却说不管遇到啥难事儿,总会有办法的,没有过不去的事儿。身子骨是爹妈给的,要珍惜,更要好好活着!你不应该回去,你说你在我的小木屋里谁敢欺负你?——可我不是坏女人,我不是……——这话我相信,你认为你不是就不是。好了,穿上衣服吃点儿东西。要不你喝口酒?
  城市女人苍白的脸渐渐泛起了红润,吃了东西段大巴掌要赶女人走,说是送他回家。城市女人又哭了,她哪还有家,你不救了我吗?我就跟你一起生活。我再也不逃走了,我要为你生儿育女。我是你的女人,你是我的男人。无奈,段大巴掌只好暂时答应了她。
  后来,在段大巴掌的开导下,城市女人想开了,她放弃了寻死的念头。她每天成了段大巴掌巡逻山林的一对伙伴儿。段大巴掌说话虽然粗鲁,但心肠软,乐善好施。
  城市女人像个男人,三个多月她的头发才长好。有一天她照着镜子,泪珠儿悄悄地流了下来。段大巴掌一惊,心想姑娘是想家了,虽然她说没有家,她是怕回家呀。段大巴掌知道城市女人的心思。他不是不想要她,他觉得她对那个深深爱着她的男人还抱有幻想。他是想法儿成全了他们……
  ——哼,别白话,你救的人家,你就想趁人之危干了人家?地獭子说。
  ——你小子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咋能说是干!
  ——好好,我说错了。孤男寡女的你能坐怀不乱?少给我装人!
  ——那是后来才有了感情,她是主动的。我想也是,积了几辈子德才遇到了一个像花儿一样的姑娘,那就凑合着过日子吧。只要她不嫌弃我,我没有挑剔人家的道理。那是多么好看的人儿。
  ——她为啥寻死觅活的?有人想强奸她?
  ——不,她搞了一个香港有亲戚的男人,还没结婚就被打成了特务。
  ——噢,她是干啥的?
  ——林业学院的老师!后来她就住在我的小木屋里,有人来捣蛋,我就放出狗咬个鳖犊子。她一躲就是好多年!段大巴掌一时挺感慨。
  ——你一定是看上人家长的漂亮了?要不你敢冒那么大风险留下她?
  ——那是,她长得多么出众呀。眼睛会说话似的那么爱人。
  ——那你为啥好几年以后才和她睡觉呢?你咋不早点儿下手呢?
  ——天天在一起,后来就知道了她的一些事情。她要嫁给我,我没立刻答应,我劝她给她的男朋友写信,后来她的男人死了,没指望了,我们才结婚。谁知刚睡了半年,她男朋友来了,他从内地逃往了香港,通过关系由旗里接她走了。——说啥哩,你舍得让她走?哼,你才没那么好心眼呢?
  ——唉,咋说呢?开始我不同意。不过,细细一想,人家才是天生的一对,我是趁火打劫了。开始她是不走,她说怀了我的孩子。可是她的男朋友跟我说了一宿,他啥也不计较,她是为了他才寻死的。他们是真心相爱。我信了,那小子说的话也让我感动。可是到现在我也没有见到我的孩子,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人哪,吃点亏算不了啥,关键是不能坏了良心。
  ——玩蛋去,人没良心,鸡巴没有骨头。人的心一凉,你说人不就死了吗?鸡巴要是有了骨头还不把女人干死?——杂种,好话你也没个好说法!——不是我说你老鬼,你呀,一个天字号的大傻X!到嘴的肥肉你让鹰叼走了。多可惜!
  ——人家是文化人,我咋忍心死乞白赖地纠缠人家。留人留不住心哪!那样过着有劲吗?你就是弄了天仙似的女人,她和你是在一起睡觉,但她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男人,你心里就好受?一个人可以被弄死,但弄不死的是人心,是一种精气神儿啊!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争也没用。按你的想法,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留下她?让她跟我在山里受罪?生下孩子怎么养活?
  ——你呀嘴上这么说吧,谁不知道,你年轻的时候没少摸女人?——我摸过你妈。——老杂种又胡说!——这可是真的,她找到山上来的。——放屁,跟你个老鬼说话真他妈的没劲,费尽心机连个种子也没给自己留下。还有脸说呢?没劲,睡觉!
  ——你个鳖犊子,歪心眼儿倒不少。你就是我的根!我是你爹!
  ——放屁!哼,你呀也就嘴上沾个便宜罢了!多没劲!
  段大巴掌也觉得没劲,干啥非要人家承认你是他的亲爹呢?唉,一个雪白的女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虽然她寄来过一些钱,他又按原地址退了回去,但是,她用的是假地址。段大巴掌只好不情愿地接受,他也在寻找时机还给那个心爱的女人!
  虽然金钱不能弥补损失,但对于他已经是足够了,她一定很艰难,她没有忘了他。细想想一辈子也没做过缺德事,也就不能怪她了。人怎么活也是一辈子呀,但任何时候人也得讲良心!
  窗外风雪依然咆哮着,段大巴掌渐渐进入了梦乡。他梦见雪地上奔跑着一匹枣红马。在昏暗的天色中,看不见太阳的光芒,只有灌木林冷漠的呼啸。段大巴掌几次想套住那匹马,终因气力不支而告失败。他气喘嘘嘘,满头汗流,那匹马仍自由地奔跑着,穿梭于森林之中。
  突然,段大巴掌扑向枣红马,一手搂住马脖子,一抬右腿,他干瘦的身材便压在了马背上。马儿嘶鸣,前蹄腾空直立,想法甩掉段大巴掌,折腾了半天总是徒劳。枣红马喷了几声响鼻,浑身汗水淋淋、段大巴掌得意地捋着胡须笑了。那情景仿佛得胜归来的将军。
  一片灿烂的绿色在森林里跳动、闪烁,然而段大巴掌疑惑地跳下马,莫非老眼昏花了,真的老了吗?咋红马变成白马了呢?这么快,雪染得一匹雪青马,长嘶一声在林子里奔跑着。段大巴掌相信自己还能制服它驾驭它。雪青马不比枣红马,它性情刚烈,脾气暴躁。就在段大巴掌使出浑身解数勒住缰绳时,那匹马踢了他一下,疼得他哎哟一声,恍然从梦中惊醒了。
  段大巴掌完全清醒以后才意识到自己真正做了梦,顿觉浑身燥热,嗓子眼干渴的疼痛,他翻下床,弄了半瓢凉水一直脖子喝了,定神一看,窗外发亮了。转身再看那个地獭子,不知啥时候溜掉了?这个鳖犊子!又要搞啥鬼名堂,段大巴掌睡意全无,索性披上羊皮袄,找来猎枪走出了门外。
  段大巴掌很快就卷入雪野之中。走着走着他发现一串血迹,用手一抹,放在嘴里舔了舔又吐了出来。他知道是狼血。一定有一只受伤的狼从这儿走过去了。段大巴掌起身追了起来,他发现雪地上的血迹越来越灿烂了,一摊摊血开始凝固变黑。一刹那他明白了,这儿曾发生了狗与狼的血战。寻视四周,真的发现雪窝里躺着两条狼。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有气无力爬不起来,苟延残喘的灰狼嘴上含着一撮红毛。莫非那是红毛狼身上的?段大巴掌心里一阵颤栗,那该是那么惊心动魄的一场肉搏呀。红毛狼老了,当它咬死一只狼时,另一只狼肯定冲上去咬住了它的皮毛。段大巴掌这样猜想着。他觉得应该把红毛狼找回来。他刚想拔腿走,那条受伤的狼忽然挣扎了几下,无光的蓝眼盯着段大巴掌。段大巴掌想你挣扎啥?反正你要死了,干脆给你一枪岂不快乐?这样是让你少受罪?段大巴掌受不了那条灰狠轻蔑的目光,抡起枪托砸了下去,狼的脑浆子迸裂,一下溅了他一身。他抖抖老羊皮袄骂着上路了,嘴里不时打几声口哨,呼唤着红毛狼,沿着庄严的河滩走在冰雪上。冰雪在脚下发出阵阵爆裂声。他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不找了,不找了。相信它会回来的。不,想法儿逮住它。不能让它再祸害老百姓了。”
  段大巴掌一连几天跟踪地獭子,地獭子给他搬来了电视和放相机,让他知道红毛狼造的孽之后,感到惭愧和内疚。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二道沟子的乡亲们一定对他怨声载道,说他引狼入室!
  于是他早早地起身,开始了满山遍野的寻视,他计划用几天的时间,设下圈套,等待红毛狼的上勾。他埋好了铁夹子,看见东方的天宇散射着粉红色的早霞。没有风,早霞显得懒散而灰暗,似乎由于云雾稀薄而造成的这种景象。他一直艰难地走着,不,段大巴掌骑着马,正在四处设置陷阱,他恨不能立刻捕杀掉红毛狼。同时,他也担心地獭子偷猎。
  9
  经过几天的长途跋涉,段大巴掌在一百多里地的范围内下了圈套,埋好了铁夹子。他要亲手捕杀红毛狼。地獭子说的是真的,他亲自下了山,听了镇长的劝告。老人有点儿不知所措了,红毛狼咋还有这两手?在他面前表现得温良,暗地里却到处搞掠杀。两三年的功夫,红毛狼已经祸害了一百多头牲畜。悬赏价格涨到了三千元。倒不是为了钱,而是段大巴掌觉得自己养大的红毛狼不应该是这种德行。忍受了一天一夜,他开始骑马巡逻,结果发现有一个铁夹子夹住了一匹灰毛狼,段大巴掌一枪托砸下去,把狼头砸碎了。
  段大巴掌知道,这是一条发情的母狼,他断定它跟随着红毛狼很久了。狡猾的红毛狼又一次逃脱了。段大巴掌思想了半天,他就毅然割下灰母狼的性腺,把所有的陷阱和铁夹上抹上灰母狼的性腺气味儿,利用美人计诱捕,才能杀死红毛狼。
  然而又过去三天,当他寻视回来,红毛狼并不上当,它又一次躲过了他布下的陷阱。
  段大巴掌的愤怒是深刻的。他怀着对山林深沉的爱,对珍禽异兽的高度责任感,心里滋长着要毁灭什么的困惑情绪。他痛恨红毛狼的欺骗,唾弃地獭子的失信,不管他进山来打啥猎啥,总要弄个明白,绝不允许他乱杀东北虎。段大巴掌的脸因愤怒而变了形,脸上的肉疙瘩一颤一颤的,嘴角和胡须也在不停地颤抖着。
  前面一块险要的巨石挡住了他的去路。平时他总是绕行的;花大半天的功夫。为尽快追上地獭子,他想从这儿攀上去。光滑的岩石。只有一棵歪脖子树可以攀登。地獭子显然是从这儿攀上去的。他也要冲过去。但他的身子骨已不像当年那么灵巧,几次努力都败下阵来。他不服气,也不认输。他放下猎枪,运足气力,倒退十几米、然后助跑,跑到树下纵身一跳,猛然间如老鹰展翅,一只手抓住了树干,紧接着那只手也搭在树干上。他倒勾双脚往上卷,那姿式恰似一只倒挂的老鹰。头朝下,脸憋得通红,顿觉得眼发黑,太阳失去了光亮,好像在山林上空旋转,耳边嗡嗡直响,像山风呼啸一般塞满了大脑。
  段大巴掌心想,这下没救了,完了,这把老骨头就得搁在这儿了。但他命令自己绝不放手,一旦放手非把脑袋撞裂不可。这样倒悬着,双腿疼痛之后开始发麻,雪粉不时掉在他的怀里。难道就这样死去了?段大巴掌心里没底了。背部酸疼,开始蔓延到全身。他担心的是这双脚还能坚持多久。一只脚倒勾着,一只脚插进树干缝里,不死也得折断一条腿。
  雪地上的阳光很刺眼,可恨的太阳也跳出来折磨我?山林倒是一片灿烂绚丽,云儿也躲进了山的背后。段大巴掌眯缝着眼,作短暂的休息。
  他非常想念红毛狼,要是红毛狼跟在身边,它会火速跑回小木屋叼来飞抓的。飞抓是打飞龙时备用的。如果一旦飞龙飞越山涧,来不及跨过去,他便抛出飞抓抓住对岸的树木。飞抓就像一只铁手,那上面有锋利的尖刺,可以抓进树身里面三、四寸深,用力扯了扯,觉得牢靠了,纵身便可荡过山涧。逃跑的飞龙惊魂未定落在树枝间,举枪便打,味美肉鲜的飞龙垂手而得。当然,这是年轻时的所作所为了。
  难道就这样死了吗?连个完整的尸首也留不下。只要一泄气,人就掉下去,不是腿断就是胳膊断,要不就脑浆迸裂。咋也得为自个准备一口棺木呀。此刻,他像一只笨拙的狗熊,上得去树却下不来。那只好凭运气往下摔了。不成,老了骨头发脆,弄不好就丧命。不不,我要活下去。他想到了山里的黄羊,黄羊轻巧灵活极了,两只弯角往树干上一挂便作休息。他甚至嫉妒仇恨起黄羊来,他不是黄羊,他是人,没那个生存本能。当生命受到威胁时,脑子里总会出现各种怪念头,仿佛一生的往事都搅上了心头,让他心里一热一缩的难受!
  他想起望佛山下丧命的亲人。想起红毛狼明里暗里欺骗他,城里女人的音容笑貌。眼下只有鹿儿了。但它终日不说一句话,默默地,睁着一双诚实、善良的眼睛。
  段大巴掌心绪不宁,面色发黄,眼里流露着茫然的神情。他很痛苦,害怕自己总是想红毛狼,每天每夜,都是红毛狼陪伴他度过寂寞时光。是红毛狼给了他无言的安慰。它怎么就轻而易举地背叛他了呢?是啊,地獭子没说错,狼毕竟是狼,不是你家养的一条狗。狗对主人绝对忠诚,而狼绝对是残忍的。你还一心一意地盼望它像个温顺的狗,但是事与愿违。不要看它的表面现象,要看其实质呀!
  段大巴掌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着,不,是作片刻的休息,以便备足力气,翻身爬上去。他反复试了好几次,均以失败而告终。
  这时,他听见远处传来唰唰声。段大巴掌一时惊喜得心血沸腾,鼻孔颤动着。是红毛狼,啊,是红毛狼跑来了。他惊叫着,同时有一种力量充满全身。红毛狼的速度如此之快令他惊讶。段大巴掌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挺直腰板,双腿绷紧,从头到腰卷上去,借着松枝的弹力,跳上了岩石。手又抠住了树根,两条腿搭在岩石上,气喘嘘嘘,浑身酥软无力,静静地躺着许久。待他恢复元气,坐起来,立刻懊丧地拍打自己的脑袋:“老混蛋,咋把枪忘了?”一时,段大巴掌的心情十分沮丧。红毛狼好像懂得什么,叼起飞抓看了一眼,朝岩石一侧跑去。段大巴掌笑了。是红毛狼救了他。不一会儿红毛狼叼来飞抓放在他面前。临别,又留恋地回头望着段大巴掌。他大喊一声,红毛狼,你,你给我站住?红毛狼没有迟疑,好像没听见他喊的是什么,红色的三爪狼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很快钻进了林子。
  段大巴掌站在一块平缓在岩石上,气愤得不知所措,他因愤怒哮喘得更加厉害,前胸鼓起来又瘪下去。鼓起时如皮球,瘪下时筋骨一条条清晰可见,他敞胸露怀,浑身冒着热气儿,威风凛凛地站在那儿犹如一座古铜色的雕像。
  真够烦的,他在山里不仅仅要提防人的袭击,还要提防红毛狼的背信弃义。他做梦也没料到红毛狼是个两面三刀的家伙。不管咋样,碰上啥算啥吧!
  10
  段大巴掌休息了一会儿,喘匀了气儿,这时他听见渡鸦飞出了山林,抖着翅膀呱呱鸣叫。他猛地想起飞抓,他必须把猎枪捞上来。他惦记着受伤的红毛狼,红毛狼的腿有点跛了,它怎么会跑那么快。他多想亲手逮住红毛狼呀!他想念它,想在捕杀它时看上一眼,可是红毛狼畏惧地停也没停就走了。它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呢?段大巴掌无从知道,他只是遗憾愧悔地拍着大腿。当然,他认为还是有机会捕杀它的,他必须跟着渡鸦。渡鸦在头顶上空鸣叫,给他送来消息。说明前面有猎物。再说那个地獭子这会儿躲在了哪疙瘩了呢?也许他早已隐蔽起来。实际上段大巴掌与他喝酒时并没料想到他会来这一手。他原谅了他并相信了他。轻易相信了一个不可相信的人,他后悔莫及。就像他以前十分相信红毛狼一样,狼也会故弄玄虚,狼是不让人相信的。甚至在极度饥饿时,它也会袭击人!
  段大巴掌不能过多地考虑红毛狼了。渡鸦在盘旋中似乎发起了脾气,怪叫声刺耳。他仰脸望了望,慢悠悠地跟着渡鸦走。长期的山林生活,使他懂得了人与动物间的那种无言的默契,也可以说是一种依赖关系。渡鸦能敏锐地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去打猎?如果发现了你没带枪,它会毅然飞走,如果发现你带着枪而且是它熟悉的身影,那么渡鸦就发出呼叫,向着某个有猎物的方向飞去,飞行缓慢,像是特意等待着猎人似的。如果不懂得渡鸦的出现是个好兆头,你就会轻易地放过一次狩猎机会,在山里苦苦跋涉,不知要走多少弯路。幸运的时候你能打到猎物,但绝不会猎得你所期望得到的猎物。段大巴掌抖擞精神扛着猎枪,几乎一路小跑跟随着渡鸦。但有一条,当你打到猎物时,你必须把一部分碎肉和五脏分给它吃。不然它再也不会理你。每当你慷慨赐给它碎肉,它便飞过来,接受你的猎物,并在吃之前向你发出一种奇异的啼叫。段大巴掌称之为感谢的笑声。毫无疑问,这种鸟儿从森林的高处向低处俯视,总要比人更能发现猎物。对于渡鸦的诱惑,并不为所有进山狩猎的人们知道。他们只知道漫山遍野地转,不相信渡鸦的怪叫,所以不跟它走。段大巴掌每每见了渡鸦,心中暗暗发笑。今天一定能猎到猎物,猎物就在前面,渡鸦在引导他,时刻伴随他。有时替他着急便飞落在他的肩上,然后叫着飞向猎物。
  段大巴掌由于躲得急,又被绊倒了,而且一下子滚了起来。他隐隐听见笑声,爬起来定神一看,在他的上方是地獭子探出了头,居高临下地向他做着鬼脸。鄙视地嘲笑他,段大巴掌愤怒了。显然地獭子看到了段大巴掌的一切行动。
  段大巴掌唾了一口痰,拍拍身上的雪站起来。他看见地獭子身边正燃烧着一堆火,“地獭子你个杂种,别太得意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地獭子瞥了一眼段大巴掌,诡秘地说:“段大巴掌呀段大巴掌,等着吧!等我打了猎物分给你一半,算我谢你啦。”
  段大巴掌气呼呼地骂着,上气不接下气喘着,浑身都在颤抖:“你个小地獭子,根本就没安好心!”段大巴掌真的生气了。也不知道地獭子听见了没有?也许他装作没听见,也许他慑于段大巴掌的威力,他注视着前方,猛然间扑过去,可能发现了什么。
  段大巴掌端起猎枪朝小地獭子跑去的方向冲去。这时,那只渡鸦重新出现在段大巴掌头顶的上空,扑楞了几下翅膀,发出几声怪叫依然盘旋着。段大巴掌意识到地獭子发现了猎物,或许是来了黑瞎子,或许是只老虎。他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着,手被枯枝刺破了,他不顾疼痛,尽管气短,力不从心,但他咬着牙从容地,一步一步地逼近。
  他还未攀上高坡,便传来虎和熊的吼叫,渡鸦也在树枝上助阵。等他爬上来,他才看清了,那只虎和黑熊正在雪地上搏斗。
  那只老虎比较灵敏,向前一蹿跳出十几米,扑到黑熊身上,黑熊摔倒了,它又吱吱地爬起来,用它粗大的前爪,正好打中老虎的屁股。但老虎的尾巴翘直,恰似一把利剑,迅速扫过来。又把黑熊打倒了。老虎再度扑过来,黑熊仍用前爪打着,把东北虎打翻在地,老虎一声长啸,与黑熊撕打在一起,把雪地上的雪搅得四处飞扬,几个回合不分胜负。地獭子蹲在树后窥探着,还嘿嘿直笑。段大巴掌心里捏着一把汗,地獭子端起枪正在瞄准。
  ——杂种,不能打,打了熊谁也跑不了!你也别伤着老虎。——老鬼,你知道个鸡巴,看我的。地獭子根本不听段大巴掌的劝告,依然瞄准,老虎和熊瞎子绞在了一起,吼声震荡着山林雪野,几乎把树上的积雪震落。狗杂种地獭子,段大巴掌骂着喊着:你不能打,老虎是国家要我们保护的。把枪放下。地獭子哪听的进去,终于勾动了枪机,老虎尖叫一声,猛然间朝林子深处跑去。雪地上出现了血迹,老虎受伤了。紧接着又是一枪,然而这一枪打偏了,打在了黑熊的肚子上,鲜红的肠子窜了出来。黑熊大爪子在枯草丛里一划拉,拔了一把乱草塞住伤口,便朝放枪的地獭子冲过去。黑熊是不好惹的,尤其受过枪伤的黑熊,简直对枪的气味儿甚至对铁器深恶痛绝。猎人若碰到这种情况算是背运了,十有八九在劫难逃。
  11
  段大巴掌震惊了,他看见那黑熊迎着地獭子的枪声,声嘶力竭地扑上去。地獭子一时慌乱了,手脚不管用了,傻子似地呆愣在那儿浑身发抖,腿脚发软,然后就瘫在地上。
  —一放下枪,快躲起来,你愣着干啥?杂种,你不要命了!
  段大巴掌的呼喊在山里回旋着,声声刺耳,他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气力,而且浑身皮肉发紧,心里一热一缩的,血液刹那间凝固了一般。当看到这种情景时,立刻意识到一场悲剧就要发生了,也许这就是在劫难逃。
  段大巴掌一边呐喊着,一边急冲冲地奔过去,他看清了,那黑熊像是跟了他多年的黑儿,他眼前一亮,咧嘴笑了。心想,我能制止它对人的伤害。但是晚了,地獭子扔掉枪刚想跑,黑熊扑了上来,前爪子一搂,接着往地上一按,就像老鹰抓小鸡一般轻松,黑熊随心所欲地把地獭子一下子坐在了屁股底下。那情景迅如闪电一样快捷。让人来不及做出反应。——黑儿,你不能呀!段大巴掌呼唤着,黑熊只是愣了愣神儿,但它的屁股依然颤悠着,地獭子鬼似的嚎叫着:“老伯,快,快救我!”
  段大巴掌只好举起双简猎枪,一狠心向黑熊的前胸打去。一连数发,黑几惨叫一声扑向段大巴掌,但同时也栽倒了。地獭子得救了,他战战兢兢地望着段大巴掌。只见段大巴掌一挥手,鄙视的意思让他快走。然而段大巴掌已经躲不开了,这时黑熊吱吱吼叫着扑了过来。段大巴掌一闪身黑熊扑了空。由于地獭子惊魂未定,恐惧未消,腿脚一软,又瘫在了地上。
  段大巴掌一眼认了出来,这只黑熊背下方少了一块黑毛,就是地獭子伤过的那个黑熊。段大巴掌急忙掏出子弹欲推上膛,黑熊立即扑了上来,夺下他的猎枪,两只前双爪子夹住往树上一摔,几下子把猎枪摔碎了。段大巴掌嘶哑地喊着:“地獭子快跑,晚了就没命了!”
  段大巴掌的脸色因焦急和愤怒憋得青紫了。地獭子脸色蜡黄地爬起来,双腿颤抖着,没等他站稳一下子滚下了山坡。
  段大巴掌只顾呼唤他了,没料到黑熊摔断了枪支接着向他扑来。黑熊把粗大的爪子凶狠地一抡,只听“啪”地一声,黑大的熊掌拍在了段大巴掌的后背上,他跌跌撞撞地滑了下去。他的手抓住了枯树迅速地爬起来,想逃时又被绊倒了,回头一看是地獭子刚扔下的猎枪。他抓过猎枪装上子弹,朝追来的黑熊打去。黑熊受伤了,伤口涌流着鲜血。没打着致命的地方,这让段大巴掌非常失望。黑熊没事似的仍朝他扑来。在这危急关头,不容他多想,更不容他怠慢,段大巴掌扔下枪,自己迎着黑熊走去,他的头部已被鲜血染红,是黑熊打的,他机警地躲在一棵白桦树后,围着树转。然而头上的血流进他的眼里,流在肩上,很快凝固成了冰块。似乎已经不顾寒冷,耳畔有一阵阵可怕的狂风呼啸。黑熊追着他吱吱直叫,大有不弄死段大巴掌不肯罢休之势。然而段大巴掌力气耗去了一大半,偏偏又摔倒了。黑熊终于抓住了他。段大巴掌仰面躺着刚想挣扎着起来,眼前犹如一道黑墙向他压来,他看见黑墙上有一块白点,本能的求生欲望,使他憋足最后一点气力,迅猛地朝白点抓去。原来是黑熊的肚子被枪打破的伤口。段大巴掌拼出最后一点力气狠狠地把手插进去,猛地一攥,一时觉得很热、很滑,腥味直刺鼻孔。他使出全身的劲儿,狠狠抓住往外提着,黑熊惨叫一声举起黑爪子又向段大巴掌头部劈去。段大巴掌一阵晕眩,栽倒了,但他的手依然死死地攥住了黑熊的肠子。他把黑熊的肠子扯断了,他和黑熊滚在了一起,血在涌流。人血和熊血在雪地上灿烂的像花似的开放着,不久,血便凝固了。
  黑熊似乎也感到了死亡的威胁在逼近,它极力挣扎着。但是段大巴掌双手死死地抓住不放。黑熊跳起又立即栽倒了。这一次又砸在了段大巴掌身上,段大巴掌顿觉得眼前发黑,胸口发闷,他好像什么声音也没听到。世界恢复了原来的沉静,山风不知飘到哪儿去了。它还会进攻吗?段大巴掌残存的一点儿理智告诉他,愤怒和恐怖刹那间消失了,他疲惫地睁了睁眼,仿佛看见那只渡鸦朝他飞来,而且落在他面前的树枝上悲鸣。生命和永恒正在怒火中燃烧。他的眼里一片黑暗,不,一片光明。他能意识到就是死也不松开手,也许是命运,是的。性格决定了人的命运。这是一个城市女人说的,他记下了,其实,他一直很怀念那个有知识长得很美丽的城市女人。只是在眼前一闪就消失了。
  段大巴掌挣扎着想站起来。虽说恢复了知觉,却无能为力。心里明白,浑身酸疼得难以忍受,一点儿也不能动弹,随即疼痛消失了,接着是大口大口地喘气。地獭子披着一身雪花爬了过来,颤微微地爬到段大巴掌面前:“老伯,我对不起你。我,我悔不该不听你的话,是我连累了你,我真该死,我真该死呀!”
  ——熊死了?段大巴掌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脸上毫无血色,慈祥地望着地獭子。但嘴里汹涌地往外喷着血。——已经死了!——你个杂种!段大巴掌脸上浮出了笑容,手颤抖着努努嘴微弱地说;“受过枪伤的熊不好惹,弄不好要丧命的。再说那只老虎不能打,再打要绝种了,国家的,要咱保护就不能乱来,进山打猎要懂山里的规矩,你扶起我。我想……”
  ——老伯,别说了,你累了。
  ——噢,看来我杀不了红毛狼了,你要想法子除了它。它欺骗了我!
  ——别说话了,我背你走。
  ——不。我不累,就是眼不行了。有酒吗?段大巴掌极力支撑着自己说。
  ——有有!地獭子掏出酒壶给段大巴掌喝了一口,再给他喝第二口酒时,段大巴掌摇摇头急促地咳喘起来,脸色由蜡黄变得惨白,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巡视着山野,他咧了咧嘴笑了笑,问道,“小子,啥时辰了?”
  ——天晴了。太阳发红了。
  ——这山多好,这林子多美,绿油油……他说不去了,哮喘的更加厉害起来,接着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块。
  ——老爹,别说话了,你要挺住,你不能死呀!
  ——不,没有用的。哦,刚才你叫我啥?我不是你的老伯,我是你……——啥?你是爹?——我,我对不起你,儿子,我没有尽到当爹的……
  话没说完,段大巴掌脑袋一歪,身子一挺,失去了平衡,一头扎进地獭子的怀里。不声不响地告别了生他育他的茫茫大森林。
  地獭子愣了:“你是我爹?你怎么会是我爹呢?”良久,他撕心裂肺地呼唤着,摇晃着段大巴掌。随即又趴在段大巴掌身上呜呜地哭了。悔恨吗?痛心吗?然而一切都晚了,流多少泪也挽不回他的生命了。
  段大巴掌静静地躺着,仰面朝天,满脸皱纹渐渐舒展开来,躺在大山温厚的怀抱里;他居住的小木屋依然耸立着,远山近岭一派寂静肃穆。仿佛白色松涛自天而降,到处呼啸、飞旋,像是痛悼着段大巴掌。段大巴掌就这样匆忙地告别了山林、额吉苏里河、小木屋,告别了他眷恋的生活。从此,爱与恨也与他一起走进了深深的山里。
  12
  地獭子做梦也没想到段大巴掌就是他的生身父亲,这让地獭子心里承受不住了,他不敢相信却又疑惑不解。这个糟老头子,临死临死了咋说了这么一句,让地獭子吃不下睡不着。想起自己凄凉的身世,开始他有点儿怨恨段大巴掌。可是望着静静躺在雪地上的段大巴掌,他怎么也恨不起来了。他懂得,他的人格与为人。他为了他和母亲什么都舍得拿出来。联系到二叔对他的仇视,难道他真的是我爹?唉,活了这么大还不如这位老人。他才是真正的北方汉子啊!
  地獭子沮丧地扶起段大巴掌,想让他再看看蓝天、白云、岩石和森林、血色黄昏。可他的脑袋一阵阵轰鸣,刺心的疼痛渐渐消失了,地獭子用手一抹,血已在段大巴掌的头上结了冰。地獭子只好掩埋了他。
  后来,他还为段大巴掌立了块石碑,上面写着:“献给慈父段大巴掌。”以示他对段大巴掌救命之恩的感谢和怀念。后来他二叔见到哭得死去活来的地獭子还是告诉了他真情:段大巴掌是你的亲爹!再后来进山的伐木工看到了石碑,不知什么时候石碑周围郁郁葱葱的林木不见了。再后来段大巴掌抚养的那只三爪红毛狼回来了,红毛狼趴在墓前不动,只是一阵接一阵嚎叫,声音凄惨,令人心碎。地獭子举起了猎枪,红毛狼看了看他,两眼流着泪水,四脚趴在坟墓上,地獭子没有扣动枪机,也没有打死去领赏。红毛狼是在忏悔呢?难道我还加害于它吗?他远远望着,反复思索着,他知道红毛狼不吃不喝已经很长时间了,不久便默默地死去了。
  山林又恢复了平静。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周而复始。人们似乎忘记了段大巴掌跟黑熊展开的那场生死搏斗。他生前没有什么遗产,甚至也没有留下什么遗言,那他给人们留下了什么呢?只有山林知道。
  山上与以往不同的是修建了瞭望塔,小木屋里多了两个穿牛仔裤的年轻人,时常播放着很刺激的霹雳舞和迪斯科音乐。不,还有一个中年人,那就是段大巴掌的儿子——地獭子。他如今搞植树造林,早起晚归也不嫌辛苦,不到几年的功夫,段大巴掌的坟墓又被绿树鲜花包围起来。地獭子知道,这是段大巴掌对他的期望。他努力做着。像段大巴掌那样生活那样为人。
  当大地回春,万物复苏,白桦林发芽,草变绿、水变柔、花正开,额吉苏里河水又绿又蓝的清明时节,人们总能看到鲜艳的花束开放在段大巴掌的墓前。每年这个时节都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她身边有一对青年男女,有人说是老女人的女婿。但地獭子没有问过,几年来他们总是清明时节赶在段大巴掌的墓前伫立很久,双手合十默默地祷告着什么。二道沟子的年轻人捅了捅犹犹豫豫的地獭子说:“那个女人准是段大巴掌以前的相好。”地獭子心里一热,他希望是那样,可他又不好意思开口问。老爹没有告诉他那个城市女人究竞是谁!
  好奇的伐木工人们来到墓前,细细一瞅,发现段大巴掌墓前堆着厚厚的一层又一层的纸灰,一阵风吹起来,纸灰在森林深处、在大山的上空翻飞、飘荡、翔翱……
  远远望去,像纷纷钻入大森林深处的黑色蝴蝶。
  “大肚汉”牌饭盒
  ——幽默系列小说《风流茶馆》选
  扈其震
  当吕、庞两人走进风流茶馆经理室的时候,正在埋头算帐的经理黄克勤一抬头,竟冷不丁地吓了一个激愣:这二位,怎么形体这么夸张?圆滚滚,肥嘟嘟,胖生生,油光光,浑身上下透露出“大锅饭”带来的优越性。特别是那肚子,从衬衣里膨胀出来,好比一口铁锅倒扣在腹前,皮带只好低低地扎在“山”脚之下。黄经理忍住笑问,二位是哪儿的?有什么公干吗?请坐吧。那其中个大约有60岁的人就一屁股跌到沙发上,只听得沙发吱吱忸忸地在痛苦万分地呻吟,让黄经理好一阵心疼。另一位稍微年轻的中年胖子掏出名片,但没有马上递过去,很有些傲气地反问:大经理,您怎么看不出来我们是什么单位呢?我们二位就是单位的活标签呀!黄克勤说,那我猜出来了,您二位准是体委相扑队的。站着的这位说,嗨,经理拿我们找乐了,中国有相扑队吗?您看好了,我们可不是小日本,而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中国种。然后递上名片,我姓庞,是大肚汉饭盒厂的销售科长,那位是我们的一把手,吕厂长。黄克勤也掏出名片递过去,说,在下姓黄,欢迎厂长科长光临。对呀,看到你们就应该想到“大肚汉”,名不虚传。
  吕厂长问,听说过我们厂吗?用过我们的“大肚汉”牌饭盒吗?
  用过用过,我打60年代上中学,每天带饭,就用的是你们厂的饭盒,后来下乡,再后来到工厂上班,一直就使用“大肚汉”牌饭盒,这一晃30多年,用坏了好几个了呢!黄克勤说。一个饭盒,让他感觉双方的关系亲近了一大块。
  吕厂长把头扭向自己的部下,面露得意之色:怎么样?咱们厂的历史够辉煌吧?如果搞个民意测验,在马路上随意叫住几个人,我敢担保,十有八九使用过咱们的产品。建厂40年了,啊,我们厂的产品该遍天下了吧?庞科长点着头,对对,吕厂长把毕生精力都献给了大肚汉厂,全厂职工永远记着呢。他对黄克勤说,我们厂过去是挺辉煌的,可现在产品积压太厉害,我们有两个月没……
  咳咳,我们有两个月没歇班了。职工们干劲特高,都自愿义务加班,不要报酬。吕厂长突然接过话茬儿。
  是啊是啊,厂里的产品有点儿库存,这也是很正常的。我们今天到茶馆来,就是想搞些促销活动。
  你们往茶馆推销饭盒?我们可用不着。如果是茶杯还可以商量。黄经理回答。
  不不,经理想到哪儿去了。我们想召开一个全国性的定货会,已经发出去了请柬,估计能来百十人。我厂想租用一下你们茶馆,搞一台曲艺节目,用这种很新颖的办法来宣传产品,力争扩大定货量。
  吕厂长说,天津是曲艺之乡么,对那些外地来的业务员,一方面让他们吃好玩好,同时也要让他们开开眼,叫他们这些人好好欣赏欣赏天津卫的杂耍玩艺儿。
  于是庞科长就和经理商量,租用一天茶馆,组织一台曲艺节目,各曲种的名角请一两个露露面,然后再写三四个新段子……
  还写新段子?黄克勤忍不住插话。
  那是呀!主要靠新段子支撑呢。要用相声、京韵大鼓、数来宝这些形式,来宣传我们的工厂,宣传我们的饭盒。
  厂长说,电视台呀,报纸杂志呀,总找我们做广告,因为我们是老企业了,名气很大,也有钱。可我不做。我们的产品是部优产品么,酒好不怕巷子深么。但是,如果用艺术的形式来做一下广告宣传,我还是可以考虑的。因为像相声啊,大鼓啊,老少皆宜,喜闻乐见,人们都容易接受。效果肯定不错。
  黄经理说,据我了解,演员都不乐意上新段子,因为得现创作,现背词儿,演一次就完了,特别是这种广告色彩的段子。没有艺术价值,“活”留不住。
  庞科长说,没关系,我们多出钱,不让他们白忙。
  黄说,如果凑一台老段子,找两三个“腕儿”领衔压轴,让刚出道的唱帽戏,八、九个节目俩来小时,看在我的面子,有五六千块钱就能打发了。搞新段子我真说不好价儿。
  科长说,干脆说吧,三个新段子连写带排练带演出,一共给1500块,其余上6个传统节目,再请两个名角压轴,给2500,租场费付1000,一共4000块钱,怎么样?菩萨经理,您就多支持一下吧!不瞒您说,我厂如何从低谷走出去完全在此一举,我们迫切需要用这些积压的产品来换回流动资金呀!
  厂长又在那儿咳嗽,并接茬儿道,我们目前只是遇到一点儿暂时的困难,但我们厂的前途是很光明的,这点儿困难也是前进中的困难
  黄克勤从厂长的插话中已经看出目前工厂的困境,他想,4000块的价码真够低的,可厂里若停了产,又该一批工人下岗,他们的生活将怎么办呢?自己没多大本事,就竭尽所能来支持他们一下吧。就勉强答应下来。接着又商谈了具体创作的要求。临结束时,科长掏出一张500元的支票,说,这是押金,剩下的钱开完定货会以后补交。但愿我们合作愉快。黄克勤说,是不是订份协议呀?科长说,不用不用,我们这么个老厂大厂,还能跑了?还能赖帐?黄克勤想想,也是,就没再坚持。
  黄克勤通过市文化局的朋友搭桥,找了市曲艺团的专业曲艺作家,人家一听是商业行为,工厂出资,马上就狮子大张口,一个段子拿出创意先索价500元,写完后给你念一遍索价1000元,如果采用则需另付2000元。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并且传过话来,说百分之二百地断定风流茶馆肯定拿了大头儿,发了大财,黄老板的心可别太黑。黄克勤一听,浑身一凉,工厂给的这点儿钱还不够给一个写段子的作者呢。这可怎么办呀?又联系曲艺学校、区、县文化馆,终于找到有一定基础的两个曲艺干部,属于吃业余饭的。黄克勤说了一堆好话,讲了工厂的困难,两个人很通情达理,要的报酬让黄克勤能够接受。但不愿意属自己的真实姓名,认为这样赤裸裸地为企业涂粉刷色,特别“栽面儿”,还特意叮嘱黄老板保密,我们只面对你中间人,写完稿子交差,以后的事就不管了。如果传出去,以后在曲艺圈里就让人瞧不起。黄克勤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么多事。落实演员唱老段子没有费多大劲,风流茶馆开业已有一段时间,黄老板和本市大大小小的专业业余演员们中的相当部分已经熟悉,这些人经常到这里演出,打个招呼安排一下,就不会给你晾台。演出费虽寒碜,给黄经理一个面子吧。但落实排练新段子的演员却费了点儿周折,有些名气的专业演员根本不愿接。如果要接也可以,索价挺高。演员说,现在是市场经济了,就得随行就市。要是市里下的政治任务,或者有哪位市领导亲自点名硬拍下来,那我们没二话,给多给少随你们。如果节目能上中央电视台的春晚,我们倒贴钱都干。每个企业都有一笔广告费,不宰他们宰谁?排个新段子多费劲,现背词,现走台,现排练,付出的精力和工夫比演轻车熟路的老段子多“海”去了。演员演出也是艰苦的劳动,而且是高级的艺术性创造性的劳动,我们不要点儿合理报酬,社会上能尊重我们吗?能尊重艺术吗?再说了,我们要的这点儿“毛毛雨”,比那些走穴的歌星影星们差远了!黄克勤想想,也是这个理儿,便不再埋怨人家。怎么办呢?只得找县文化馆隶属的业余曲艺队的社团骨干。好话说了一车,终于使一对相声演员、一对数来宝演员和一个京韵大鼓演员有了着落。
  段子写好后,庞科长亲自过目,并提出多条修改意见,改了三、四稿,还不能通过,作者翻了脸,说主家太挑剔了,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有什么艺术可言,捧企业,夸产品,尽说些违心的话,太难为人,我们不伺候了!你们另请高明吧!这让黄克勤又三番五次地哄作者,说好话。然后又给工厂那头做工作,说这种非艺术性的东西实在不好写,你们不能按照马三立的相声、小彩舞的京韵、李润杰的快板来要求。庞科长说,我们拿钱买,怎么就不能按我们的标准来要求?这年头,有钱什么买不来?黄克勤说,您这点儿钱太少了。科长火了,什么?还少?4000块那是我10多人一个月的工资呀!你不知道,我们4个月没发薪了,那天厂长在场,我不好说,他也不让对外讲,你知道就完了,千万别乱传。有不少两口子都在我们厂上班,没有工资,你说他们还怎么生活?说得黄克勤特同情工厂。两边都有理,唯独中间人黄老板没理。他叹了口气,唉,跑了半天腿,受了半天累,现在我倒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这是怎么闹的!
  定货会这天一大早,庞科长带着一群厂里职工来到茶馆进行布置。吕厂长不搞官僚主义,不摆官架子,深入第一线亲自督阵。大货车拉来一箱箱铝制的饭盒和菜盒。这些东西,黄克勤一看特眼熟,自己全用过呀,而且几十年间自己以及老伴还有亲戚同事和数不过来的本市的普通上班族阶层,都用过呀!饭盒是长方形的,菜盒是圆形的,直上直下,楞楞角角,从五、六十年代起,到今天的九十年代初期,竟没改过样子!怪不得呢。再看厂长,今天格外精神,将头发特意染黑,扎一条海蓝色的金利来领带,定做的特大号灰色西服敞着怀,让圆滚滚的肚子挺拔起来。他先做一番战前动员,讲明今天的定货会对工厂来说具有生死攸关的重要意义,对于全厂职工具有能否展现生活光明和团结安定的政治意义,因此,绝不可等闲视之,今天来的都是从各部门挑的骨干,厂领导信任你们,我们要同心同德,上下一心,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黄克勤听了听,确实佩服,厂长口才不错,很能打动人心,颇具煽动性。接着就行动起来,茶馆的服务员也全力配合。按照厂长的意图,今天的茶馆,要变成饭盒的世界,要给人们以强烈的视觉冲击,要给业务员们留下强烈的感官印象。室内照明灯全部关掉,把一个个的圆菜盒串起来,六个一组,每个里面放一株蜡烛,既有一定的情调,又宣传了产品。六取六六大顺之意。结果茶馆里就挂起了一串串的菜盒灯笼。然后又用菜盒饭盒组合成“欢迎来宾”和“大肚汉大发展”字样的两块牌子,四个字的挂在茶馆外面,另一块吊在舞台中央,让台口的射灯一照,崭新的银白色的铝金属泛起一片光亮,乍一看,也颇令人新鲜。接着,厂长提出,盛放五香瓜子美国腰果“果仁张”琥珀果仁台湾话梅等等干货、烟台苹果天津鸭梨汉沽葡萄泰国香蕉等等鲜货的托盘全部撤掉,一律换成饭盒、菜盒来装。把茶杯茶壶撤掉,一律换成菜盒和饭盒来斟茶水……
  等一下,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劲儿。黄经理拦住了厂长,说,大厂长,咱商量商量,您换托盘呀,挂菜盒灯呀,我虽然觉得有点儿那个,可我不拦您。您的心情我理解,我也恨不能帮您把几万箱的库存一下子推销出去。可您改成了菜盒喝茶,饭盒送水,这就不太合适了吧?菜盒又没个把儿,端不起来,铝的东西,传热快呀!
  这才新鲜呢,这才给客户留下深刻印象呢。过去我们不重视产品宣传工作,吃了大亏,造成大量积压,现在我们终于醒悟了,所以在今天的重要场合,就要大力宣传,全力宣传。吕厂长说得铿锵有力。
  庞科长把黄经理拉到一边,悄悄说,我们厂长决定的事情,一般的人是说不动他的。除非局长下命令他才服从。您就甭管这么多了,反正我们照付租场费呗!
  于是,风流茶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都用白花花银亮亮的饭盒菜盒装扮起来,仿佛到了铝金属王国。就连舞台戳杆上的话筒尾部也不放过,模仿中央电视台采访话筒上安装的台标,也装上了一个圆菜盒,上面贴上不干胶剪成的三个字:“大肚汉”。使人们在听领导讲话或欣赏节目时能确保把“大肚汉”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融化在血液中。几十个壮劳力一直忙到中午,才算基本上布置妥当。茶馆会计对黄克勤说,我的大经理,茶馆是不是改成灵堂了,我怎么一进来就后背冒凉气?
  黄老板回答,别胡说,这不吉利的话是随便往外扔的吗?影响多不好。没瞧见厂长正在兴头上吗!
  是呀,我也知道说这句话该掌嘴,有点晦气,可一进茶馆里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接着几位女服务员找到经理,要求请假,说茶馆的气氛太害怕,不敢在里面呆,说晚上睡觉准做恶梦,回家就得吃几副小儿镇惊丸来压压惊。这笔药费茶馆得管报销呀。我们要吓出毛病来茶馆可得负责。黄克勤赶紧劝慰,答应发点加班费,才勉强制止了一场罢工风波。
  本应下午2点开场的演出,因为等候公司的领导和各地来的几十位采购员,直到3点多才开始。演员早候着呢,一瞧这阵势特别不满。有好几位有名气或有实力的演员常常要赶场,一个下午要去两三家茶馆或剧场去演出。只要有一处没准时,就会把整个安排打乱。黄克勤就左一个拜托,右一个央求,说尽了好话。终于开始了,庞科长主持,吕厂长先一通讲话,接着是经理又一通讲话。台下坐着的业务员和厂里的职工观众们谁也没仔细听,都在说闲话,嗑瓜子,想喝茶水吧,一摸饭盒烫手,就又止不住骂两句街。终于演出开始了,第一个出场的女演员献给观众一首河南坠子《昭君出塞》,然后就有两名相声演员登场,表演专为订货会创作的新段子《说饭盒》——
  甲:我想请教一个问题,您长这么大,吃过饭吗?
  乙:敢情您长到30多岁,是让西北风灌大的?
  甲:不不,我是说,您吃饭都用什么家伙?是用马槽?还是鸡盆?要不就是猪食罐?
  乙:你这是怎么说话?你把我当成畜牲了?
  甲:没有没有,我是说,您使用过饭盒吃过饭吗?
  乙:当然用过,平常上班就拎个饭盒。
  甲:这么说,您肯定知道“大肚汉”牌饭盒喽?
  乙:当然啦。“大肚汉”牌饭盒是老名牌产品,产品销往全国各地。
  甲:除了吃饭用之外,你还知道“大肚汉”牌饭盒有什么奇妙之处吗?
  乙:这我可不知道。
  甲:告诉你吧,今天让你长长见识。使用“大肚汉”牌饭盒,晚上炒好了菜,装在饭盒里,转天上班带到单位,本来你媳妇给你做的炒土豆,中午吃饭时你打开一看——
  乙:变成了一饭盒炖牛肉。
  甲:还是一饭盒炒土豆。
  乙:炒土豆你说它干什么!……
  吕厂长听到此处,忍不住乐了,对身边的庞科长说,这段相声编得可以,夸产品好也要有个度,也要实事求是,不能太胡诌了。说着话,他下意识地去拿水想喝口茶,不料却烫得他嗷地一叫。唉,真没办法,拿菜盒当茶杯的主意是自己出的,总不能自己带头违背吧?为了厂里的利益,自己再渴也要忍一下吧。
  ……
  甲:您不知道,这饭盒的用处可大了,种花可以当花盆,钓鱼可以当鱼盆,学生可以当铅笔盒使,家里刷浆可以盛浆用,如果探险家出去独闯原始森林,带上“大肚汉”牌饭盒,那可就太方便啦!
  乙:怎么方便?您说说看。
  甲:饭盒可以煮水;饭盒可以做饭;饭盒可以装饼干;饭盒可以洗洗脸;如果碰上大狗熊,把饭盒一扔,可以当做手榴弹;如果遇到一条河,把饭盒一放,可以当做一条船……
  乙:嘿!饭盒能当船吗?你越说越悬啦。
  甲:反正饭盒的用处三天三夜说不完。它不光能供人类吃饭用,还可以用它喂鸡喂狗喂猫喂兔喂羊喂猪喂鹦鹉喂鸽子喂老虎喂大鼻子象……
  乙:打住,你越说越不象话。把草料放在饭盒里,那才能放多少?那大象用鼻子一卷,不是连饭盒也吃到肚里了吗?
  甲:在饭盒里还可以养很多东西呢。可以养蛐蛐养蝈蝈养小金鱼养热带鱼养大对虾养海螃蟹养大蝎子养大蚂蜂养大青蛙养大乌龟……
  乙:用这么小容器养,不是越养越抽抽嘛!
  甲:不管怎么说,这饭盒的功能可多了去了。它不光能吃饭,能喂养动物,还有我们没开发出来的功能。比如说,可以用饭盒来搭床铺……
  乙:搭床铺?没听说过。
  甲:“大肚汉”牌饭盒经济实惠,坚固耐用,抗碱抗酸,结实延年,不怕摔,不怕碰,不怕挤,不怕压,不怕踩,不怕踹,不怕水,不怕火,不怕雨,不怕风,不怕土,不怕脏,不怕油,不怕烫,不怕虱子咬,不怕耗子嗑,你买来一百多个饭盒,在屋里一个个排好,然后上面铺上木板,你就可以省下一副床架子,晚上睡觉,你不论滚到什么位置,尿了炕,你就再也不用担心了——
  乙:为什么?
  甲:下面有饭盒接着呢!
  乙:去你的吧!
  两人鞠躬下台。茶馆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厂长却把巴掌拍得山响,回头又向没鼓掌的职工恶狠狠地盯上几眼。他对庞科长说,你看人家说相声的,比咱们厂搞销售的都聪明,这种推销方法真不错,我看可以试试,明天撒下大批人马,到全市各个幼儿园去,动员老师用饭盒搭床铺,这样孩子再尿床就不用担心湿一地了。可以给老师一些回扣么,你们的思想也要解放一点儿。科长哼着哈着点着头。
  又表演一段京韵大鼓《丑末寅初》和天津时调《盼情郎》之后,庞科长组织各地来的客户做一个游戏。几位女职工抬着一块板子走到台上,板上摆满了饭盒,大约有三十多个吧,盒盖上编着号。庞科长说,饭盒里都装着礼品,像什么高档钱夹呀,意大利皮带呀,金利来领带呀,最贵重的是一条24K金项练。东西挺不错,啊,每个业务员都可以抽奖。但是呢,有一个小小的条件,就是只要订购10000个饭盒的才有资格上台来。
  吕厂长也站起来动员:咱们搞的这个抽奖游戏是为了活跃一下气氛,一点儿奖品只是表表心意。希望各地的代表大力支持,多订购我们的产品。多谢各位了!多谢多谢。
  谢了半天,茶馆的气氛仍不活跃。天南海北南腔北调的业务员们没有一个站起来的,有的说,快演节目吧,我们等着看呢!有的喊,再不演,我们可就撤了!庞科长说,静一静,静一静!咱们降低点儿条件,订购7000个就可以抽奖。吕厂长又站起来说,这样吧,咱们再降点儿,6000个怎么样?5000个!……
  业务员们仍然无动于衷,不买他们的账。竟把堂堂的厂长和科长晾在了台上。
  无奈,只得再往下演。数来宝:《“大肚汉”牌饭盒赞》,也是特意创作的新段子——
  甲:打竹板,走上台,
  我们两个说起来。
  乙:今天的观众真不少,
  问一声,各位贵宾你们好!
  甲:这位同志有礼貌,
  请你把自己来介绍。
  乙:我工作在饭盒厂,
  我愿把,我们厂的光荣历史讲一讲。
  “大肚汉”牌的历史长,
  五十年代就建厂,
  生产的饭盒、菜盒千千万,
  广大群众使用起来真方便。
  ……
  两位青年演员基本功扎实,竹板打得脆生,吐字清晰响亮,长相英俊怡人,表情夸张恢谐,能透出一些快板书大师李润杰的表演风范。这个节目一上来给人的感觉不错,虽然是没有什么故事情节的干巴巴的段子,也能抓住参加定货会的各地业务员。吕厂长环视一下这些掌握着工厂命运的“爷”们,发现他们听得还算入迷,这心里才稍微舒了一口气。
  甲:工人使用“大肚汉”,
  吃饱了肚子把活干;
  农民使用“大肚汉”,
  精神抖擞去种田;
  乙:工程师使用“大肚汉”,
  设计蓝图要实现;
  解放军使用“大肚汉”,
  保卫祖国保家园;
  甲:“大肚汉”,“大肚汉”,
  “大肚汉”让你吃饱饭;
  乙:“大肚汉”,“大肚汉”,
  “大肚汉”的用处说不完。
  甲:“大肚汉”,“大肚汉”,
  风格多年未改变,
  任凭市场风浪起,
  我自稳坐钓鱼船。
  乙:“大肚汉”,“大肚汉”,
  合:无比光荣“大肚汉”;
  乙:“大肚汉”,“大肚汉”,
  合:历史辉煌“大肚汉”。
  演到最后部分,两位演员便声嘶力竭地喊起了口号,观众渐渐地不感兴趣了,同桌人开始聊天。茶馆里乱噪噪的。这样的段子不好演,确实也难为了演员。演出结束,吕厂长带头鼓掌,这次根本没有人响应。
  庞科长继续组织采购员做抽奖游戏,还是没人捧场。吕厂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和科长耳边低语了几句,科长对大家说,我们厂长讲了,先不管定货多少,让大家高兴高兴,来,你们抽奖吧。这伙业务员们就毫不客气地一哄而起,这个要5号,那个点14号,把奖品瓜分干净。所有的节目演完,科长给各地来的业务员们发下定货单。最后统计上来,这家100个,那家140个,最多的才订购了200个,而且有一多半单子还是空白。原先测算时订的那个计划连小零头都没完成。
  人员散去,茶馆空寂,唯有那空中吊着、桌上摆着、触目皆是的菜盒饭盒仍在闪着嘲讽、冷酷、甚至狰狞的寒光。
  庞科长对黄经理解释道:您也全看见了,我们是一败涂地呀!真抱歉,演出费劳务费的钱真是没法凑到手,干脆这半汽车的饭盒和菜盒我们就不往回拉了,送给你们,足抵得过还欠你们的4千块钱吧?
  黄经理急了:庞科长我的爷,您可不能坑我呀!咱们本来说好的,你说了不算,不给我钱,我怎么向演员交待?
  科长回答:怎么叫说了不算?咱们事先都说了什么了?给你留下这么多饭盒就满对得起茶馆了,外地欠我厂几百万的销售款根本就追不回来,我找谁讲理去?黄经理,我知道你不容易,可是我容易吗?全厂职工等着卖出饭盒发工资呀!
  黄克勤说,你给我留这么多饭盒有嘛用?让我熬着吃呀?我总不能把茶馆改成铝制品门市部卖饭盒吧?
  庞科长说,饭盒有嘛用?你没听刚才的相声?你找人写的词吧?用处太多了!演员的劳务费你不发钱,给饭盒么,服务员的工资你不给钱,也发饭盒,用不了两年你的饭盒就发完了。让他们用饭盒养蛐蛐,养金鱼,还可以养狗养猫的,当尿盆也满不错么!饭盒凑多了,就搭床铺,省得尿炕湿一地呀!哈哈哈……
  庞科长狂笑之后,竟笑出了满脸的泪。黄经理的泪也下来了。
  工头胡二
  李振起
  胡二在小村里算个能人。胡二没什么文化,只上了小学三年级,就因为家穷早早入社务农了。庄稼地的活儿都样样精通,提耧下种,拔麦子插秧,赶大车,开拖车都是行家里手。后来,还学会了泥瓦匠。
  全村谁家盖房没有不找他帮忙的,别看他长得浑浑实实,豹眼络腮的,却是一付义胆侠肠,只是脾气特犟,犟到什么程度,用村里人的话:这小子犟劲上来,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现在人们都管胡二叫胡头。
  其实,胡二不是什么官儿,只是一个建筑工地上的工头。这年头,他们懂得时间就是生命、就是金钱,对称呼也与时俱进,把某局长某主任都简称为某头,于是工头胡二就被简称为胡头了。你还别说,赶上胡头闲时穿戴齐整,人模狗样地背手走在大街上,工友碰上喊他胡头时,外人还真吃不准他是个啥官。
  胡二当工头,用胡二自己的话说:纯属耧草逮着兔子,偏得!
  原来,胡二只是村里外出打工的召集人。今年开春,胡二带着村里一些人到北京附近的一个县城建校工地找活,那个建楼的老板看着墩墩实实的胡二,拍了拍胡二的肩头点点头,同意他们在工地干活,并给胡二分了几个人,由他负责沙石料搅拌的活儿。
  一天,临收工时,胡二安排一个不认识的小青年去涮搅拌机,不料等胡二回来检查搅拌机是否涮好时,看见那个小青年正拿着手机,眉飞色舞地打着电话,胡二觉得打断人家打电话不礼貌,就等了一会,谁知那个小青年看见他过来,不但未理他,反而转过身子接着打电话,胡二着急了,就拨拉他一下,指指搅拌机,不料哪个小青年转过身,一手拿手机一手指着他:你没看见我正打电话吗?胡二心里挺生气,心想,你他妈的打电话又不是我派你的活,你还有理啦。正想斥责他,那小青年把手机一关甩给胡二一句话:我没空涮了,你安排别人吧。说完转身就走,这下胡二急了,一把抓住:啥,走,门都没有!小青年也急了,说跟女朋友约好了,胡二说:甭说和女朋友约好,就是和女朋友她妈约好了活不干完也不行!那,我要是不干呢?小青年一脸不屑打量着胡二傲慢地说不干?那你就甭走!胡二上前一步挡住去路说。哼,你算老几,你还说不算!小青年眼睛瞪起来,伸出手想把胡二推开,不料伸出的胳膊,被胡二那粗壮的大手一把攥住,象被钳子夹住一样动弹不得。这时,有知情人凑上来小声告诉胡二这是老板的儿子,胡二撇撇嘴,犟劲上来了说:我早就琢磨这小子有来头。哼,别说是老板的儿子,就是我儿子活不干完也别想走,这是十几万块钱买的设备……话没说完,那个小青年抡起另一只胳膊就朝胡二脸上打去,胡二一闪躲开了。胡二正想收拾他一下时,老板出现了,老板问明了原委,竟很感动,心想,嗯,连我的崽子都敢管,用好了是个挡事的主儿呢。当即斥责自己的儿子并叫儿子向胡二道歉。胡二也挺感动:儿子不行,爹还挺够揍!
  没过多久,胡二就当上了工头。当了工头就遇上了麻烦事儿。也就是刚当工头三四天的光景,被换下来的原工头马三来找胡二。胡头,我的搭挡砌墙的晏师傅,夜里闹了急性肠炎。哦,那我调个人给您。胡二还是挺尊重马三的,再加上顶了马三的差事,胡二心里总觉着对不起人家,我给您找个好手。不,马三望着胡二听说你的手艺不赖,能不能带带俺?马三话虽说是商量的话,但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意。胡二一怔,马上明白了马三的弦外之音:啊,我不行,不行,胡二笑着说,跟您搭个下手还凑合。看着马三执意的样子,胡二想了想,好吧,既然你不嫌弃,我就跟您搭把伙计。胡二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砌墙是泥瓦匠技术的基本功,他不和马三较量一场是不可能了。
  第二天,听说新工头和老工头同台比试砌砖,不少人都远远望着。墙刚刚垒起有一人高,龙骨撬搭在绞手架上,只有半人高,马三客气地让着胡二先挑占位,胡二挑了西抱角,马三就占了东抱角,根据整个墙的长度,确定了相等距离和中线,两个小工早早就把水泥和砖供到龙骨撬上,两个人都非常熟练地挂线、码角垒墙。两个人的身手都不凡,从抱角开始往中间垒,每人到汇合中线时,差不了两三块砖也不过一二分钟的时间,旁人都窃窃私语:嘿,这俩针尖对麦芒,等着瞧吧。
  时间不长,两个人都冒汗了,但谁也不愿意脱衣服,一是浪费时间,二是怕给人顶不住的感觉。忽然,胡二感觉到不对,先是砖不一般大小了,拿在手里的竟是一块焦砖。烧窑的人都知道,砖坯本来是一般大的尺寸,但如果把砖坯烧过头或砖坯过湿,那砖烧出来就不一般大了,如果砖不一般大小,那砌墙时就要看泥瓦匠师傅的自己掌握了,砖缝的尺寸就不能相等距离了。否则,垒出墙来就达不到对缝的标准,好在胡二垒墙常常遇到这种情况心里并未着急,速度没有受到影响,几层砖垒上去两个仍未分出优劣。后来,胡二发现沙灰出现了问题,一桃铲砂灰摊上去,砖压上去却稳不平,拿起砖一看明显地看到有一两粒石屑。必须得先挑掉,否则砖放不平,行不成线,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胡二非常着急,这种情况也遇过,不是沙子没有筛好,就场子不干净,或干脆有人捣乱往沙灰里仍了石屑,想到这儿,胡二看了一眼供棱的小工,那个小工他不认识,可当他的目光触到供棱儿的小工时,小工不安地低下头躲过他的眼睛,显得有点不知所措。胡二心里马上明白了,这时他往东边看看,马三也正望着西边瞅他,马三的速度显然超过了他,胡二瞪了小工一眼不动声色地仍然垒着墙,心里想到了报复。哼,逼你二爷呀,俺给你点绝招,于是,当一块砖压下去,一感知有了石屑,马上把砖拿起,然后用挑铲尖轻轻一挑,石屑就弹向东边,刚好马三刚把一铲砂灰放下就听扑一响,溅了一脸泥浆,吓马三一跳再把砖压下去时,就出现了胡二垒墙的那种现象。马三瞥眼望去,胡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干自己的活,但心里快活的很。几次下来,马三速度就慢了下来。慢下来的马三就觉得有点手忙脚乱,忽然只听哎呀一声,马三一脚踩空,掉了下来,胡二一看事不好,赶紧跳下龙骨撬,跑到马三跟前。马三皱着眉头,裂着嘴,抱着脚缩成一团,胡二赶紧找人叫来三轮车把马三送往附近的医院。检查结果,小腿骨折,当下就安排马三住院,并派了一名弟兄伺候。
  晚上,胡二到医院看马三,看着打着石膏的神情沮丧的马三,胡二叫陪床的弟兄回去,他亲自伺候马三,马三看见胡二买来大包小包的补品,又跑前跑后的忙碌,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讷讷半天,拉着胡二的手说,老兄,是我的不对……胡二见不得服软,马上拦住马三的话头:这事不光怨你,我做的也差劲。马三告诉胡二他是当地人,儿子在学校上高中,七旬老母高位截瘫,家中非常的困难。我当这工头也不图别的,只为着一年多挣点钱,要不,家里的日子真难过呀。马三说着眼角溢出泪花。胡二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一边劝慰着马三一边心里暗暗责骂自己,真他妈的是个棒棰,抢了人家的饭碗不说,还叫人家出丑。都是出来混碗饭吃的民工,自己咋能这样做呢!他走出病房,悄悄来到住院交费处,掏出兜里仅有的400元,替马三又交点儿费用。他曾想当面给马三,又怕马三不肯收,才想了这个法儿。交了费,胡二长长地松了口气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他想:人缺点德不要紧,别总缺德或缺大德,毛老头儿活着时还说过犯了错误不要紧,只要肯改正就是好同志呢,想着想着,他忽然为自己给自己下台阶找借口好笑。不知不觉他竟走出了医院大门口,看着宽敞的大街上,灯光闪烁,都夜里10点了,还车水马龙的,他想到了自己的乡村。啥时俺村能建成这个样子呢?他望望家乡的方向,黑洞洞的,什么也望不见,他心里有些忌妒,咋人家能富咱不能富呢?明年,一定多带些人出来,多挣钱带回去,要不,就在村找个致富的道儿。他心事忡忡、默默地转身走回了医院。
  第二天,胡二找到了老板,表示自己不当工头了。还是让马三干吧,胡二说。怎么啦?老板一头雾水听不明白胡二的话。胡二就把马三说的话都讲给老板,老板显然受了感动,望着胡二瞅了一会儿,想了想对胡二说:这工头还是你干,就冲你,马三的奖金年底我照发。胡二笑了,亲热地拉着老板的手一连地说:谢谢!谢谢!谢我干什么,说实话,你这个人我还真没遇上过,好人!走,跟我一块看看马三去!
  当了工头的胡二很认真。但谁也没想到他竟认真到老板差点炒了他的鱿鱼。
  那天,胡二查看工程进度,到了四楼层的套间,几个工人正在垒过洞,他一眼看去就觉得沙灰不够标准,有的沙子还黄黄的,不仅灰没达标准,而且搅拌也没到位。他把脸沉下来:你们就这样干活吗?工人们跟他都混熟了,也不背他了说:你别急,大墙我们丝毫不敢差的,这不过是堵堵窟窿的活……堵窟窿也不行。胡二火了一脚踹过去把刚垒的墙都踹塌了。他老板省钱也不图你们省这俩钱,将来验收查出质量谁负责!拆!
  胡二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大概几个人一起向老板添油加醋地汇报了胡二不许偷工减料的事,老板心里不痛快,认为这鸡毛蒜皮的事他胡二也太有点哪个了,其中一个老板的亲友还说:就这小子的驴犟劲,真邪性,谁也摆弄不了,不如趁早换了他。老板有些恼火了,动了换胡二的心思。
  正当老板犹豫不决时,工地发生了一件事,稳定了胡二的工头地位。
  那天,工人们正吃着中午饭,有人来找老板,胡二端着饭碗从工棚里走出来,看见两个来人都凶神恶煞的样子,一个长得像猴精的,一头长发披到肩头,腋下还夹着个公文包,另一个矮胖子象商店卖的不倒翁,剃了个板寸,额前还有一缕飞毛,身上还描龙绣凤的,猛一看象披了蛇皮,挺吓人的,工友们都躲闪着,胡二知道来者不善,放下饭碗迎了上去。
  二位来啦?老板不在,啥事可对我说……
  对你说?那俩人上下打量了一下胡二,你是干啥的?
  胡二笑了,我是这里的工头。
  工头,工头是干啥的?那个猴精不明白。
  嘿,就是管操持干活的,胡二不慌不忙指着出来围观的工人,这些人都归我管。
  好吧,到屋里说!那个矮胖子指指工棚,示意胡二进去。
  胡二知道情况有些不妙,但没有丝毫胆怯,马上很爽快地说:二位,请!然后又对吃饭的工友说:没事,大家慢慢吃,我陪二位客人先聊聊。胡二说着用眼神向几个工友做了暗示。于是胡二和那俩人刚进屋,工友们就把工棚围上了,有人还抄起了木棒、铁锨等家把式。
  看见胡二进屋,那矮胖子马上把门关上并上了栓。没等胡二说话,那瘦猴精,嗖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把尖刀插在了桌子上。
  胡二心里一怔,明白遇上混混儿了。给你们老板打电话,就说哥儿们手头紧借点零钱花。那个矮胖子用手比划着点钞票的动作威胁地说。胡二只紧张了一会,心里就坦然了,不仅不害怕,倒有些气恼,心想,就你这俩菜货,我一个就能收拾掉,别说门外还有我那么多弟兄呢。不过他也想到关键是这把刀,得想法处理掉,要不真的叫他们攥着,比划起来,伤着哪儿不上算。于是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听说有上门推销烟酒鞭炮的,咋你们哥俩连刀也推销呀。边说着边走到桌前拿起那把刀,心里暗暗一鼓气双手一用力,竟把那尖刀扭成弯黄瓜。嘿,这破玩艺儿,大师傅都不愿用,不值钱!说着顺手把刀扔得远远的。这俩小子正要发火,就听门哗地被撞开了,工人们都涌了进来。原来,尖刀落地当的一响,工友们都以为出事了,就把门撞开了。
  那俩家伙吓得变了脸色,拔腿往外跑。胡二吼了一声:站住!想走,你走的了吗?!
  俩家伙这回熊了,扑咚就跪下了,特别是那猴精吓得像鸡啄米般一边磕头一边说:爷几个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哇!
  胡二从胖子手中夺过公文包:说,都上哪儿敲诈过?胡二边问着一边顺手打开公文包,忽然一阵恶心,把公文包扔了,工友们不知里面发现了什么,有人拣起来,伸手一掏就把里面的东西抓出来了,原来是一把避孕套。
  轰,工人们都笑了起来。
  俩人的脸像下蛋的鸡,赤红赤红的。
  问你们话呢,都上哪敲诈过?胡二用脚踢了踢胖子屁股,胖子慌忙说:我们不是黑道的也不是敲诈,我们这儿头一回,头一回,只想着弄俩钱儿去……去……
  干什么?
  洗……洗澡。
  轰……人们又一阵大笑,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俩王八蛋,洗澡都敢大白天拿刀子要钱!
  嘿,这俩小子,想崩锅都不要命了!
  打110吧。有人提议。
  对对,打110。更多的人嚷着。
  爷几个,爷几个,饶了我们吧,可别打110呀!我们只是初犯,我们只是初犯呀……俩人吓得脸儿都土灰色了。
  起来吧!胡二拍拍俩人的脑袋,让他俩站起来,又朝大家摆摆手叫大家安静下来。我就信你们是初犯,不把你们送派出所啦。
  俩人又是点头哈腰,又是打恭作揖。
  不过,有两句话你们得记住。胡二一脸严肃。
  您说,您说。俩人忙不迭地说。
  有老婆吗?胡二问,俩人怔住了,茫然地望着胡二不知该怎么回答。
  有老婆找老婆,没老婆规规矩矩讨老婆。胡二不等他俩回答自管说下去。别他妈的像没劁净的牲口似的到处丢人现眼!那是,那是!俩人点头承诺。还有,附近的工地我们都连着,你们再敢来,逮着你们割下卵子当酒菜。是,是是!
  滚!
  俩人抱头鼠窜,人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胡二望着俩人的背影,想起前些日子有部分人围堵临近工地施工的事,心里有些忿懑:这和谐社会和谐的,谁也管不谁了。没有王法啦?
  一晃到了年底,工人们要回家过春节了,可老板迟迟不发工资,工人们意见很大,胡二就只得再次去找老板。路过马三他们住的工棚时,听得里面挺热闹,就进了去。原来,马三正在给工人们讲段子。看见胡二进来马三朝胡二笑笑点点头又说下去……教育局长要视察校办农场的肉牛养殖小区,消息传开,公牛就开始窜圈往外跑。牛场场长奇怪地问牛,你们往外跑啥?公牛说,你不知道,局长有相好的呀,场长更听不明白,局长有相好的碍你啥事?公牛说,你真笨!局长办完那事身子虚,拿啥补哇?场长恍然大悟,可不是,不跑就没命了,忽然,母牛也往外跑,场长就纳闷,问母牛,你们没鞭跑啥?母牛说,听说这家伙最会吹牛X,我们不跑等叫他吹死呀!工人们听了哈哈大笑。马三挺得意地瞅瞅胡二。胡二皱了皱眉头,没有笑。他知道马三把对县政府和教育局有意见就把乡长下乡的段子改用给局长了。大伙看胡二脸子挺严肃也都不笑了。胡二看看马三说:要钱说要钱,拿人家局长撒什么气?马三不敢顶撞胡二就嘟囔着:不给钱还不行说说呀!说?这样说能把钱说来吗?胡头哇,有个上年纪的人说:这事儿,你是得出头哇,谁让你是工头呢。
  对呀!大家都齐刷刷地站起来对他说。胡二一下子愣住了,一句话也没答上来,一跺脚走出工棚去找老板了。
  啥时发工资,大伙儿都等急了。胡二正好堵住要出门的老板。
  老兄,我也知道这农民工资不能拖欠,可县里到现在连个钱毛也没给我呀。老板一脸愁容,不瞒你说,建筑款,我已经垫了一千多万了。怕工人们闹事,支给你们的钱,也都是我借的呀?
  胡二听完老板的述说,看着老板无可奈何的样子,心火上涌。妈的,我也看透了,最不讲理的就是当官的,老叫别人取信于民,自己却最说了不算,算了不说。好吧,我们帮你要!胡二说着就朝外走。
  哎呀,我的爷呀,你可别组织民工围县政府哇!老板吓坏了。拦着胡二央求说,弄僵了,我那好几千万的工程款,可就猴年马月的更没指望啦!
  有法儿,你甭管!胡二说着推开老板径自奔了工棚。找工友商议去了。
  第二天,早晨,临街刚竣工的教学楼顶出现了几个人,要跳楼的样子。胡二领着几十名民工在楼下大喊大叫:我说兄弟们呀,可不能这样做呀,你们上有老下有小哇……钱,咱慢慢要,命可就这一条哇……
  正是上班高峰,围观的人一下子人山人海,有人拔打了110,有人报告了县委、县政府。不一会儿,只听警笛叫着,主管信访办的副县长来了,公安干警来了,消防车拉着云梯来了,县医院的救护车也来了。楼顶上的人往边缘越来越近了,楼下的胡二和不明真相的民工们急得连蹦带跳,谩骂连天,疯狂的情绪象一触即燃的炸药,上百名干警也束手无措。多亏了那位久经风雨的女副县长,跳上消防车的驾室顶,大声呼喊演讲,终于安稳了大家的情绪,控制了事态的严重发展。女县长安排公安干警找来了工地老板和教育局的领导,还有工头胡二协商,胡二不知感动了哪根神经,作为民工代表在现场声泪俱下地讲了民工之苦,讲了要工钱之难,讲了政府的不守信用,逼得那个叫大顺子的教育局长一个劲的承诺。可胡二不买他的帐:你说给钱,谁给你钱?啥,你说县长都来了,她给你作证,那我问你来的县长管钱吗?有钱吗?胡二的话博得掌声如雷。人越来越多,几百名民工都聚集到了现场。无论在现场的女副县长怎么解释,群众就是不肯散去。突然有人用摄拍机录相,公安部门警觉了,马上出来干涉,不料,来的那几个人更厉害,从怀中掏出证件,公安人员马上傻眼了,原来是中央焦点访谈摄制组的,在场的各级领导都不气了,马上向县主要领导汇报,时间不长,县主要领导就急急忙忙赶来了,用手提喇叭表态:三天补齐民工的工资。
  果然,只用了两天工人们得到工资。不少人私下悄悄问胡二你咋把焦点访谈找来的,胡二也一头雾水,后来才知道这帮记者想去天津录七里海湿地节目,正路过赶上。胡二知道原委后也喜不自禁:嘿,雨点落在香头上巧哇!
  老板高兴地宴请胡二。喝酒喝高兴时,老板抱着胡二就亲,说:老兄,人老奸,马老滑,您老这招儿够绝的……嘿,我服了,谢谢啊!
  胡二也有点喝高了,说:别他妈得了便宜还卖乖,谢啥,学学赵本山把我们回家的车票报了。还有,别忘了给马三的奖金兑现!
  老板满口答应,并又向胡二发出了邀请:明年,您还给当工头吧。
  胡二眯缝着眼睛瞅瞅老板,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说了一句看吧!然后,就和工友们揣上工钱回家过年了。
  回家的路上,同村的工友问他为啥没应还给老板当工头,胡二说出了心里的秘密:听说明年要选村长,我想试一把呢。听说胡二不当工头要竞选村长的话,不想再打工的工友们,脸上都灿灿的,明年还想出来打工的,工友们却都没了话语,一付心情挺沉重的样子。
  双坨村的变迁
  张国华
  双坨村是由东坨和西坨两个行政村合并而成。合并之前的东坨和西坨,在那种特定的背景下,历经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如今回首,已是一段久远的历史记忆了。
  两个小村相隔三里地,两庄很早就有鸡鸣闻、犬吠惊双坨的说法。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海河流域没有得到根治,农田基本建设还没展开,这里仍属九河下梢,十年九涝,农民生活很苦。
  相比之下,西坨要比东坨稍富裕一些。因为西坨村头有条小河。这条名叫蜈蚣河的小河据说是清朝末年人工开挖的,它曲曲弯弯绵延百里,上游通向远处的潮白河,下游直入七里海。谁也不知道蜈蚣河在通过西坨村的时候为什么会在紧靠村边划成了半个圈,形成了西坨村北面、东面和南面三面环水。
  解放初期,刘青山、张子善主持开挖潮白新河,将螟蚣河拦腰斩断。从此,西坨村边的螟蚣河成了水远的故道。
  虽然成为道,由于那时没有农田建设,它对流域两岸农田仍能起着一定的排灌作用。尤其是每逢迭涝时期,亦或是大雨滂沱两岸农田大面积积水时,这条旧河道不但可以起到缓解沥涝的作用,而且还会成为人们治河田(捕捞水产品)的好机会。因此生长在西坨村的人们大多会打鱼摸虾。人们在河里闸箔、下篓、搬罾、挂螃蟹篓……
  而东坨呢,虽离小河只有两里多远,由于小河流经的是西坨的地界,东坨人只能扼腕叹息。多少年来,他们只靠单一的种植旱田为生。个别精明一点的人可以自制一些诸如爬子网、抢网之类的小渔具,闲时去蜈蚣河捕些鱼虾,还不时遭西坨人的冷眼,或是因吵架悻悻而归。
  合作化那年,在上级政府的协解下,东坨人从西坨村头挖过来一条小毛渠,当时称借水沟,逢大旱季节,东坨和西坨打好招呼,从小河引一些酿着绿沫的水过来以供人畜饮用。借水结束后还要把渠口由东坨人填上,以防夏季涝雨时节,东坨水排入小河,泛滥西坨。
  一九六三年,饱受三年自然灾害的人们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春天。春分节气刚过,东坨人就照例将高粱、玉米等农作物干打垒般地播种下来,等雨生根发芽。俗语说春雨贵如油,一般在这个季节是很少下雨的。但奇怪的是偏偏这年仲春时节却着实地下了一场透雨。久旱逢甘霖,东坨人男女老少自然是欢欣鼓舞,都说是老天饿不死瞎家雀。雨后三天,人们就急不可待地到地里拨开垄沟,察看种子有没有发芽。到了谷雨节气,遍地的高粱、玉米苗芽,锥子般的拱出地面,顺着垄沟望去宛如一条条乳白色的链条,高低错落,此起彼伏好不壮观。
  东坨人开始做锄地的准备工作了。他们请来了山东一位铁匠师傅,家家修理制作铁器农具。生产队也把所有的耠子、耘锄、拉刀等铁器农具通通修整一遍。铁匠挣钱,伸锄打镰,这年春天,山东铁匠在东坨村整整呆了一个月。
  赶早赶晚小满开铲,这一年东坨人在小满节气前十天就开始耪地了。男女劳力在生产队长的带领下,耘锄、拉刀,人畜齐上阵,个个如生龙活虎一般,不到半个月全村的头遍地就全部锄完。
  好雨知时节。在人们将要耪二遍地的时候,又下了一场透雨。把东坨人乐的,个个像嘴里含着蜜。一伴白胡子长者捋着银须:呵呵,我活了八十多岁,这么及时的好雨见得不多。二遍地很快又锄完了。接着就是耠青,那时生产队买不起化肥,又不养猪,根本说不上追肥。所以在第三场雨后,全村三千五百亩大田地就全部耠上了青。人们看着一棵棵翻着喇叭头水灵灵疯长的高粱苗、玉米苗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小暑大暑灌死老鼠。等到大暑节气已过,东坨村仍然没有下过头雨。那遍地的庄稼,溜腰高的大豆,肩膀高的谷子,没房顶的高粱,吐着红白胡须的玉米,金黄浅绿中又夹杂着点点紫红,五光十色如同云锦。各种虫害的关口已经过去,铁打的丰收。人们挂锄了。
  这时,村里的年轻人开始排演地方小戏。每到傍晚,村头街尾吹拉弹唱,锣鼓齐鸣。小村沉浸在一派喜迎丰收的喜悦之中,那个高兴劲就好像庄稼已成囤粮。
  2
  立秋后,天依然闷热,下午人们拿着扇子在树荫下乘凉。有人说:立了秋把扇丢,现在立秋都过去几天了,天气还那么热。也有人说:秋邋遢嘛,立秋后热几天也是常事。
  村支书李和俊坐在村头碾盘上悠闲地抽着烟,他忖量着今秋丰收后如何安排新的打谷场的问题。这个35岁的汉子,壮体面红,目光炯炯,胳膊大腿肌肉透着棱角。他做事沉着冷静,从解放前在村里当儿童团长后一直在村里当干部。这时不满10岁的女儿淑香跑来问他为什么今天蜻蜓这么多,他才抬头看了看天空。突然他发现在村子上空有上千只蜻蜓在不停地盘旋。于是他自言自语:水缸穿腰山戴帽,蜻蜓低飞蛇过道,这是要下雨的兆头。但是,他也犯经验主义:现在这个节气了,秋雨不漏箔,不会下太大的雨了。
  半个小时后,西北上空拱上一片乌云。早怕东南,晚怕西北。傍晚时候西北方向来了天气一准是下雨的预兆。只见这片乌云来势凶猛,没一袋烟工夫就遮天蔽日,大有乌云压城之势。接着就是电闪雷鸣,顷刻下起了瓢泼大雨。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这如注的大雨愣是一夜未停,东坨村人当然也是彻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人们便急不可待地跑出来察看水情。我的天!东坨村三千多亩庄稼已成一片泽国。一阵轻风吹过,人们听到的是一片蛙声。辛弃疾有词云: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那描写的是丰收景象和人们的喜悦心情。而如今离丰收季节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地里的蛙声对人们来说简直成了刺耳的噪音。它让人烦躁,让人不安。
  炊烟有气无力地笼罩着小村。早饭过后,村支书和队长们将几条木船推倒水中。据说木船放久了需要放到水里泡几个小时才能使用,不然会漏水的。他们放船的目的是去远处的堼地为牲畜找草,因为堼地的积水要比洼地稍浅些。
  大涝灾形成的积水,使堼地腿肚深,洼地没腿跟。那时的高杆高粱抗涝能力相对强些,一旦秀了穗,一般积水不是太深还仍然可以收些粮食。不过收成和积水程度及作物在水里浸泡的时间成反比,积水越少,时间越短,产量就会越高些,反之就会大幅度减产,洼地甚至有可能绝收。
  村支书和队长们在村头眼望着一片汪洋默默无语。他们知道,这个季节发生这样的特大沥涝将意味着什么。
  特大暴雨给西坨村带来了巨大威胁。西坨村因有小河这座近水楼台,排除沥涝的时间当然要快些。但积水过多,没有相当长的时间是排不完的。所以他们也不容乐观。
  转眼半月过去了,可能是蜈蚣河下游少雨的原因,西坨村两岸的积水竟然很快排干了。而东坨村呢,堼地没脚面,洼地仍有腿肚深。支书和队长们到地里检查灾情,他们挽着裤脚,趟着水,心疼地扶起一颗颗倒伏的高粱。
  西坨村排水速度之快让东坨村人眼馋。有人说,同是一片天,为什么他们吃干的我们就得喝稀的?东坨村走亲访友的人回来也说,西坨今年秋季丰收是无疑的了,东坨今年弄不好没准还得去讨饭,喝西北风。
  眼瞅就到白露节气了,东坨地里的水还是不见落。支书犯愁了,队长们打蔫了,社员们心里很不平衡。支书和队长们去西坨河边查看水情。映入他们眼帘的是蜈蚣河仅剩半槽水,而通往东坨的小洼道,一米深的积水顶着蜈蚣河堤。这条名叫小洼道的土路是两村相连的唯一通道,因多年来车马行人的往来,使这条路越走越洼,远远低于两侧农田。俗话说,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可能就是这个道理。这就是说,东坨村的积水要差蜈蚣河两米多深。他们忖度去找西坨领导们商量要求扒堤泄水,而得到的回答却是:门都没有,你们问问西坨村社员们同意不同意?无奈的东坨村干部只能扫兴而归。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如果到了白露节后东坨还排不干地里的水,所有的高粱都得立拿(淌着水用把扦割穗)。在此期间,东坨人也曾以亲友的名义到西坨去游说,得到的回答是:如果东坨水泄下来,东坨是没问题了,而西坨就会遭殃,坚决不同意东坨放水。
  晚上东坨社员在街头纳凉,大家不约而同地谈论着同一个话题:应该强制西坨扒堤放水。大家找到支书,支书没有表态。他考虑的是两个村的团结问题。然而,村支书的顾虑没有挡得住社员们的决心。
  这天下午,西坨人像往常一样,男劳力去地里拔草,年纪稍长一些的在小河边搬罾逮鱼。而妇女们则悠闲地背起苇篓去地里摘野生的胡绿豆。田野里,小河边,不时地传来打鱼的号子声和青年男女清脆悠扬的田园歌声。
  突然在村边桥头搬罾的李嫂仿佛看到了什么,她不顾网中的一条即将出水的大鱼,慌忙甩掉手里的罾绳,飞快跑到大队部报告。
  西坨村支书叫李文荣,36岁,是一个经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残废军人,因左小腿受伤而退伍地方。十几岁参军,没上过多少学,文化水平不高,但他却有着一个清晰的头脑,平日里寡言少语,却料事如神。他曾为东坨的积水设想过为他们解忧,但一是担心队长们不同意;二是怕真的扒堤放水西坨村确实要受到一定的经济损失。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于文荣也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什么事,如果认准了就坚定不移,他要是不理解的事,你就是拉来十八头牛也休想扭过他的弯来。东坨人来扒堤,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不过他认为河堤在西坨村头,有全村人保护着不至于让东坨人轻易扒掉。这次听李嫂说,东坨村人真的扒堤来了,他急了。那时村里还没有扩音器,于是他抄起了一只大铜锣到街上就筛了起来。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当他告诉人们快去村头护堤,东坨人扒堤来了。人心那叫齐,凡是在村里的人都飞快地跑向河堤。就连附近地里干活的人,也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跑来参阵。
  西坨人先跑到了堤上,东坨人随即赶到了,很快形成两军对垒的局面,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东坨支书发言了:老于同志,西坨村的乡亲们,我们东坨现在至少还有两千亩庄稼泡在水中,水如果排不出,粮食大幅度减产不说,连收割都是问题,今天我们来就是要扒堤放水,请乡亲们给我们个面子。话音刚落,西坨人就忍不住七嘴八舌大闹起来。西坨支书于文荣早已气得脸色铁青,他接过话茬:李和俊,你考虑过没有,扒了堤你们的水是放过来了,可西坨村就要遭殃,你们这不是损人利己吗?李和俊说:你们是会受一定影响,但不会很大,如果不放水我们东坨将没多少收成!
  不行,不行!西坨人一起大闹,坚决不答应。东坨支书李和俊知道已经说服不了对方了,就和社员们一起拥到堤段上。这时西坨人也一起拥来。因东坨人来的较多,再加上手里都有工具,很快就占领了堤段。
  西坨支书于文荣80岁的老母亲听说儿子在堤上和东坨人正在因扒堤放水之事吵架,立即在11岁的孙子继军的搀扶下蹒跚地走过小桥赶到堤上来了。她一怕东坨人多势众打起架来儿子吃亏,二怕小洼道咀河堤扒口坏了村里的风水。儿子于文荣只顾和社员们一起护堤,全然不知老娘已经来到堤上,只见于大娘踉踉跄跄赶上前去拉儿子,谁知这边东坨人上前一拥,老太太猛然倒在地上,因摔得过重顿时失去知觉。
  于文荣回头看看老娘,又看看已经逼过来的东坨人,还是奋不顾身地和大伙一起向前冲了过去。但因东坨人早有准备,他们大部分人手挽手组成人墙,小部分人动手在后面掘堤。
  三米多宽的堤顶,两米多高的水差,东坨人挥动着手中的铁锨飞快地掘土。只几分钟工夫就将小河堤掘断。只见堤口越冲越大,开始只有一米宽,刹时间就冲到四米、五米……
  东坨人扬眉吐气了。但是,两个村祖祖辈辈形成的亲情关系也随之一落千丈。
  3
  转天,公社社长办公室里,西坨村支书于文荣和队长们在向社长诉说东坨扒堤之事。社长了解了情况后,让他们先回去,并告诉他们一定要克制住群众情绪,不要让事态进一步发展,待公社做好全面了解后再做结论。
  下午,东坨支书李和俊被叫到公社,社长朱桂田让李和俊把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
  李和俊一五一十地道清了扒堤放水的前因后果及全过程。社长听了生气地说:胡闹,简直是胡闹!
  公社管委会就这一事件进行了专题研究,最终做出了如下决定。一、东坨村要无条件地向西坨做出道歉;二、负责为在扒堤过程中受惊吓的于大娘治病;三、东坨村要用自己村头土(那时地里没有干土)尽快将堤口填好夯实:四、东坨支书在全社村干部会上做公开检讨。
  这些决定后来在公社领导的批评帮助下,基本上都得到了落实,特别是去西坨道歉,东坨村支书,大队长和妇女主任是由公社民政助理带领下很不情愿地前往西坨的。他们先去了西坨大队部,然后由大队干部带领着看望了于大娘,算是落实了前两条决定。
  最使东坨村想不通的是用村头土去赌西坨的堤。但是迫于公社的压力,几天之后,积水排得差不多时,他们仍然用了五条木船满载村头土,沿着借水沟去了三趟才把堤口填上。
  西坨庄稼部分重新受淹,减产三成。东坨庄稼因最终排除沥涝要比预想的收成好的多。东坨支书又在全社干部会上做了检讨,西坨人心里自然稍渐平衡。但是两个村由此结下的积怨却越来越深。
  两个村真正地断交了。东坨村规定,今后任何人不许再和西坨村来往。西坨村也规定谁也不准再和东坨拉关系。包括现在的亲友,也要尽量减少往来。那时起,两个村走亲访友的人们也得偷偷摸摸,怕落个里通外国的名声。
  从此,两个村各戍各的边,双方都不准对方拾柴打草的越界,一经发现,轻者没收工具,重者要带回村里进行处理。那些年,每逢护秋季节,总会发生一些看青的把对方村打草的眼笼搜子之类的工具踹坏的事。更有甚者,东坨村规定,今后凡本村户籍的社员一律不准与西坨人结为秦晋。
  一九七五年春,县里召开青代会,东坨、西坨两个男女青年在几天的会议期间建立了恋爱关系。可是谁也没想到他们竟是东坨支书李和俊的女儿李淑香和西坨支书于文荣的儿子于继军。这两个青年知道父辈们多年来的矛盾,但是他们仍然没有惧怕这些,背着双方的父母私定了终身。
  事情传到了两个父亲的耳朵里,他们都大发雷霆。西坨村支书于文荣对儿子于继军说,只要有我在,你就别想找东坨姑娘做媳妇。东坨支书李和俊对女儿李淑香说,全公社像样的小伙子你随便挑,唯独不准你在西坨找婆家。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波及了两个小村。东坨村有近半数的房屋倒塌了。不知是震波的原因还是西坨村房屋建造的牢固,奇怪地是西坨村仅有几十间房屋倒塌,几个人受了轻伤。
  西坨人坐不住了。他们迅速组成青年民兵突击队,在支书于文荣的带领下顶着余震冒着细雨,不等天亮就赶到东坨帮助刨人。当于文荣说明来意后,两个村的支书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流下了苦涩的眼泪。于文荣说:还愣着干啥,大家快去刨人!在西坨民兵的帮助下,东坨刨出了几十个被埋在废墟下的社员、老人、妇女和儿童。最后统计,东坨有9人震亡,40多人不同程度的受了重伤和轻伤。
  西坨人后来又组织部分社员捐献了一些苇蓆、雨布之类的抗震物资给东坨送去。
  自此,两村的多年积怨一笔勾消。
  在上级领导的重视和关怀下,和西坨干部群众的无私帮助下,东坨抗震救灾重建家园,取得了较好的成绩。第二年春节,为了答谢震后西坨人的无私援助,东坨组成秧歌队到西坨慰问演出,秧歌队所到之处受到了西坨人的热烈欢迎。
  这一年,两个支书的子女于继军和李淑香也在人们的一片祝福声中结为伉俪。
  4
  改革开放初期,东坨村办起了一座小型电镀厂。开始他们只是镀锌,找附近一些电业所镀些横担、卡子之类的东西。后来又找到市里的自行车厂,镀些铃铛盖之类的零件,增添了镀铬。厂子不大,效益颇丰。当时曾流传过这样的顺口溜:要想富,上电镀。
  西坨人羡慕了。他们邯郸学步,开始效仿东坨模式也想办电镀厂,但因种种原因没办起来。后来又改办一个小型服装厂,最终因为缺乏技术力量和没有找好买方市场,不到一年就关闭了。
  这一年,因为年龄和身体的原因,村支书于文荣辞去了职务。党员选举支书的儿子于继军担任了村支书。
  东坨的电镀厂越搞规模越大。可是开始人们谁也没有在意电镀厂的排污问题。那时人们的环保意识还不强,污水通过前几年搞农田基本建设开挖的一条排水渠直接排到蜈蚣河,两个村的干部村民竟没有一人问津。后来还是西坨村在外地上学的一名大学生提出了这个问题。说这些污水应该处理,否则不仅两个村同时遭到污染,而且还会殃及周边兄弟村。
  新上任的年轻的支书于继军去找东坨支书自己的岳父李和俊交涉治理污水问题。岳父提出两点,一是污染问题没有人们说的那么严重,二是治理污染没有那么多资金。最终翁婿因即得利益和观点不同没能谈成。
  他找到乡政府帮助解决,乡政府做了东坨的工作,但东坨对这一问题仍然一拖再拖。污染问题随着生产量的增加也日渐突出。
  西坨村民在蜈蚣河里发现了死鱼,这才唤醒了他们对环保问题的认识,人们找到村支书于继军,要求去找东坨村进一步交涉污水治理问题,支书很为难,他深知岳父的脾气,只靠他一人是说服不了岳父的。
  一名绰号叫雷子炮的中年汉子一次在村民议论这个问题时说:当初东坨可以扒掉咱们小洼道的河堤,我们为什么不能去扒掉他们的电镀厂?还有人说,东坨人就是不讲理,想当年地震时就不该可怜他们……
  一石激起千层浪,种种议论像铁锤一样敲打着这个刚上任的年轻支书。
  于继军当年亲眼目睹了东坨人扒堤,差点把奶奶的性命搭进去。晚上睡觉时他想听听妻子李淑香对此事的看法。妻子却要先听听他的意见。当他说有人提出来想要硬行去拆厂房时,妻子从床上弹了起来问丈夫:你呢,你是怎们想的?我当然不想去拆,不过……丈夫犹豫了。不过什么,那就要坚决顶住。
  李淑香和于继军是高中同学,在两个原本就贫穷落后的村子里,当时高中文化的青年简直是凤毛麟角。他俩的结合既有偶然性也有它的必然性。丈夫长得帅气,妻子生的美貌,当初他们结婚时,村里人都说是天生的一对。婚后几年中,不管是家里的事情还是村里的工作都是夫唱妇随。可是这件事着实让于继军犯了难,岳父那边说不动,妻子这头想不通,他想只有拖拖再说。
  这天夜里,月朗星稀。当于继军和妻子李淑香争论着如何解决东坨电镀厂的污染问题的时候,村子里几个年轻人也正在雷子炮的鼓动下,酝酿着如何背着支书去东坨硬行拆厂。他们觉得东坨支书是于继军的老丈人,解决这个问题单靠他一人不行。于是集结了三十多人,手持洋镐、铁锤、榔头还有电工用的专用工具等,趁着夜深人静去东坨拆厂。
  电镀厂毕竟还是个小厂,没有流水作业线,所有工续全靠人工操作。所以晚上工人一般都不上班。只有一个老头看门,再就是办公室有一个人值班。西坨人到厂后,唤醒了看门老头,破门闯入厂内。首先进入车间拉开照明灯具,对准镀槽一阵连擂带砸……
  在办公室值班的车间负责人,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当他来到车间后见到一伙人正在毁厂,连忙上去阻拦,但终因寡不敌众,被西坨人拽到一边。他骑上自行车回村里去找支书。
  当支书李和俊赶到,西坨人早已走的无影无踪。这时天已破晓,映在他眼帘的是被砸坏的大门,被毁的车间,变压器上的鸭子咀也被他们摘走了,整个情景一片狼藉。
  东方现出鱼肚白,李和俊仰望一下天空,仅剩的几颗星星冲他眨着眼。他低下头来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心里说:于继军,你小子,我跟你势不两立,等着瞧!
  李和俊去公社告状了。
  公社党委把于继军找去谈了话。
  公社做出了两项决定。一是勒令西坨村无条件赔偿东坨村经济损失费两万元,二是东坨电镀厂立即增设污水处理设备。设备建成后,经有关专业部门验收后方可开工,否则不准重新投入生产。
  因此,两个村的关系再一次跌入低谷。
  5
  半个月后,东坨电镀厂经整顿合格后又重新恢复了生产。
  李和俊自动辞去了支书职务。
  新支书叫陈广庆,是一个由城返乡的私营企业家,他30出头的岁数却有着一个睿智的头脑。他见到家乡这些年经济状况不佳,村办企业后继乏人,自愿放弃在县城的的事业,回村带领乡亲们共同致富。
  陈广庆上任后,第一年就在村里建起了两个村办企业,自行车配件厂和电子元件厂。当他看到西坨村村办企业没什么起色时,不计前嫌,主动找到西坨村干部帮助他们建厂。西坨村领导班子当然是欣喜若狂,但部分民心有余悸,他们说,咱们砸了东坨的厂子,他们会对咱们办厂帮忙吗?支书于继军非常感谢东坨陈广庆的善意,他组成了村里比较有文化的青年人,包括他的妻子李淑香为建厂骨干小组,密切配合大队工作。
  在东坨村的大力支持下,西坨村当年就一举建成了新型建材厂和制衣厂两个厂。为了保证新厂的正常运作,东坨还专门派出技术力量,并帮他们跑销路,找关系。使西坨村从此摘掉了企业白点村的帽子。西坨十部村民感谢东坨人的一片热心,非常珍惜自己的企业。企业有了难题他们就找东坨支书帮忙,而东坨支书陈广庆几乎是有求必应。他说: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一村富了不算富,共同富裕才是幸福路。西坨人说东坨支书陈广庆够意思。并说,远亲不如近邻,一笔写不出两个坨字来,老祖宗赐给咱们的村名没有错。
  出于交通便利的缘故,两个村建厂都建在了通往两个村的公路两铡。
  到一九九二年,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劲吹,这两个村的村办企业均已初具规模,后来的几年里,两个村又办起了制鞋厂、纺织配件厂、机械制造厂、食品加工厂、钢材改制厂等一些重点企业。加上部分私营企业的异军突起,到上世纪末,两个村总产值已经超过亿元大关。
  为了进一步搞好合作,互利双赢,后来他们又联合建起了颇具规模的大型钢厂。
  小村富裕了。村容村貌发生了深刻变化,村民们都得到了实惠。许多男女青年都成了进厂不进城,离土不离乡的农民工人,就连附近和外地的一些民工也纷纷来这里上班。
  两个村共同富裕的事迹,在全县乃至全市都出了名。
  到2000年,他们已经成为谁也离不开谁的真正的兄弟村。由于通往两村的公路两侧十几家企业的链接,加上几个厂的办公楼的点缀,远处望去早已分不出这里是两个行政村。
  这一年上级号召合乡并镇,镇党委研究了两个村的经济状况和人们的心理愿望,提出建议将东坨、西坨两个行政村合并为一个村。镇党委的建议提出后,得到了两个村干部村民的积极响应,他们说,两村合并好哇,本来我们就是一家人嘛!
  根据两个村全体村民的意愿,合并后村名定为双坨村。双坨村挂三块牌子:双坨村党总支、双坨村村委会、双坨村农工商联合总公司。原东坨村支书陈广庆任村党总支书记兼农工商联合总公司董事长,原西坨村支书于继军任村委会主任兼农工商联合总公司总经理。于继军的妻子李淑香为总公司公关联络部经理。
  并村庆典那天,县委书记和镇党委书记都出席了大会,原两个村的老支书也参加了大会。欢乐的双坨村民扭起了大秧歌。秧歌扭出了双坨人说不尽的喜悦,扭出了双坨人对未来的憧憬。
  武老汉
  王世勋
  武老汉已经很老了,稀疏的几根头发大多已染上了霜色。他挺立在风中,就好像是一棵壮实的老槐树那样洒脱而飘逸。此时,他站在淀子上,目光向海一样墨绿的芦苇丛中飘去,稀疏的头发飘扬起来仍然精神矍铄,风度不减当年。今天的太阳醒来的也早,宛如浑圆的幼儿,打个滚就站起来,现岀那样的富有朝气和灵气。红彤彤的光芒照射到淀子上的芦苇,仿佛芦苇也穿上了新娘的衣服,要出嫁似的那样新鲜,喷发出醉人的青春气息;浮荡的水波中,红彤彤的太阳舞动着光芒,天空中飞舞的鸟儿的身影与鱼儿为伴,嘻笑着游向远方。武老汉不紧不慢、哼唱着不伦不类的《沙家浜》中的调子,悠哉悠哉地迈着四方步,满身心都沉浸在这美妙的无与伦比的氛围中,肩上扛着那根见人就引以为自豪的鱼杆,来到了淀子边。
  这片淀子是无法考证哪年哪月形成的,据懂历史的人说,是由于地壳变动的原因,以后就有了这么一大片很洼的地,像湖泊那样大,一眼望不到边儿,以后就生长了很多茂密旺盛的芦苇,就有了数不清的各种生灵,年年岁岁的延续到现在。开春的时候,每棵芦苇的根部长出嫩绿的小锥子,那样直挺挺的向着太阳,猛的飞长,因为不缺少水的滋养,所以,一眨眼就长得比大人还高了。
  一望无际的淀子中,生活着各种各样的鱼。据说各种鱼的活动空间和范围都不一样,有的在上层游动,有的在底层生存。如果赶上闷热的天气,人们感觉大气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时的鱼儿们就会在水面上躁动而不安。这时的武老汉也不出船了,把船拴在避风的地方,躲在船里喝上二两美滋滋的小酒,吃着新鲜的鲫鱼,美哉快哉!这时的鸟们也会在船的头顶翻飞着、滑翔着,不知是报告着山雨欲来的信息,还是为武老汉载歌载舞地祝酒兴呢?喝着喝着,武老汉就觉得浑身燥热了,黑红的体内冲荡着一股力量,这时他就会唱上一段《沙家浜》,说是唱,其实就是那种扯着嗓子的喊。边唱、喊边拿起鱼叉,走出渔船,向远方的那条大鱼投去。酒后的武老汉的眼睛眯着一条缝,但准确度极高,这时的鱼一般是跑不掉的。他总会在别人面前夸耀自己“别看我的眼睛小,但是聚光能力很强呢”,夸耀自己叉鱼的技术高超的时候眼睛更小了。暴雨过后,淀子上弥漫着泥土混合着青草的气息,心情开阔的武老汉站在渔船上,抬头望望高而远的蓝空,眺望着淀子里各色鸟儿的身影,这可真的是鸟语花香、鱼翔浅底、人在画中游呢!鱼船的两侧站立着调皮机灵的鱼鹰子,也有蹲卧在那里打盹的。这些鱼的克星,就在船上和武老汉互相守候着,它们仿佛有了灵性,只要武老汉“嘟”的一声,它们就会齐刷刷的钻到水里,不一会儿,嘴里都要叼着各自的收获向武老汉请功邀赏似的站立在船帮上,那表情好像在问:我们是值得夸耀的家族吧!当然如果发现大鱼的影子,它们就会发出另一种声音,这时的武老汉就会拿起鱼叉飞甩出去,他的叉鱼技术就是这样练出来的。武老汉每天都有新鲜的鱼卖,也每天都有新鲜的鱼吃,美味佳鱼的香气塞满了小船的每一个地方。
  武老汉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他爹过起了以打鱼为生的游荡生活,所以对淀子里的每一个地方都很熟悉,就像熟悉自己的每根血管一样。哪里有水鸟经常出没,哪里是海鸥经常落巢。久而久之,他就懂得了鸟的语言,可以和鸟对话了,所以,他的小船每到一处,都会有鸟们在上空盘旋。那气势,就好像鸟们是他的护卫队,气派、壮观。据说,有一次,天降暴雨,小船来不及躲到避风的地方,这时,一群鸥鸟过来,硬是翅膀牵着翅膀为他搭起来雨伞,令他感激涕零了好长时间。谁都知道这是他自编的童话,唯独有一个女孩子信以为真,并且嫁给他做了媳妇。
  那年武老汉25岁的光景,有一次打鱼回来,看见在岸上坐着个女人。这个女人长得眉清目秀,只是头发散乱着,眼睛里充满着惊恐的神态,身边有个包袱,一看就是逃难出来的,她就这样畏缩着坐在淀子边一个避风的地方。这时已经是落霞时分,西天的通红覆盖着淀子上的芦苇,是那样沉寂而壮观的景色。所有的飞鸟都回到了自己的家,只能偶尔听到脚下的几声蛙鸣。武老汉身心疲惫地本想好好喝上二两,然后倒头睡他个昏天黑地。索性就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当看到眼前这个无家可归的女人,那零乱的衣服包裹着一个女人的身体,武老汉心头猛的一震,“一定是狗娘养的小日本了……”。武老汉猜得没错,这个女人就是失散了家人,稀里糊涂地逃到这里的。武老汉把她让到船上,做熟了饭菜端上来,她已经几天没吃饭了,一见到饭她就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饥饿的样子令武老汉流下了无奈而辛酸的眼泪。打这以后,这条渔船上就多了一个女人,多了一个做饭洗衣的女人。当炊烟升起的时候,就会有笑声在淀子上空飘荡。
  这个女人叫秋禾,大大的眼睛能装得下整个淀子,包括天空的飞鸟和水中的鱼虾。秋禾不但勤快,而且利索,是那种做起事来风风火火的性格。自从秋禾来到了船上,就增添了无尽的暖意,用武老汉的话说就是“即使是三九,也不会结冰的,秋禾的笑容能熔化冰雪”。
  那年的冬天,漫天飞舞的雪花铺天盖地的洒落下来,淀子里早就结了厚厚的冰,冰面上是还没有倒下的枯黄的芦苇,寂寥而空旷的淀子一夜间是白皑皑一片大地真干净。秋禾仍然早早起来,准备生火做饭。这时,从远处晃晃荡荡走来几个日本兵,看到只有武老汉和秋禾,唧哩呱啦说了一通鸟语,就翻厢倒柜起来。武老汉家徒四壁,除了身上的衣服就再找不出一丝布来,这几个日本兵白忙活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气急生疯,临走,狠狠的揣了秋禾一脚。这一脚,生生的揣掉了秋禾三个月的身孕,秋禾险些丢了性命。武老汉急了,要找这几个日本兵拼命,但秋禾知道,武老汉一人怎敌得过这几个野兽样的日本兵呢?秋禾扯拽着武老汉,生生咽下了这口恶气!国破家亡,武老汉把这笔血债深深地记在心里,有朝一日,一定要五个日本兵的命来偿还!就这样,秋禾再也没有怀上孩子,成为她一生的心痛。武老汉的心更是天天流血,每当雪花飘落,他总要想起那残忍的一幕。虽然秋禾再没有给吴老汉生下一子半女的,武老汉却越发疼爱秋禾。
  冬天的淀子里有好多生灵,野兔的出没是最叫武老汉开心的。当太阳升高,整个淀子都充满了暖意后,武老汉就会叫上他的黑鲸,捕捉几只野兔给秋禾改善口味。黑鲸是狗的名字,是武老汉的爱犬。武老汉待黑鲸和待秋禾一样,有一次黑鲸病了,武老汉硬是三天三夜没合眼的照料,把黑鲸从死神那里夺回来。黑鲸长得高高大大的,跑起来就像水中的鲸鱼那样快。它会游泳,脑袋在水面上露着,像武老汉驾船那样滑动着前行。有一次,几个日本兵在淀子里洗澡,武老汉看在眼里,恨上心头。“报仇的时机到了,真是苍天有眼”,武老汉恨恨的心里想着。他躲在芦苇丛中,在黑鲸的耳旁嘱咐了几句,黑鲸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那几个日本兵的衣服和枪支都叼了过来。武老汉不会用枪,但叉鱼的技术派上了用场。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瞄准、出叉。“嗖”的一声,只见那鱼叉不偏不斜插进了一个日本兵的脑袋。其余的日本兵早就蒙了头,他们哪里看到过这样的武器,当那几个日本兵“嗷嗷”号叫着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一个个命丧鱼叉之下。这一下武老汉可报了仇。五个日本兵的身体就这样在淀子里漂浮着,然后就成了大鱼的美餐。晚上回家,武老汉和秋禾正正经经的给黑鲸做了个勋章挂在脖子上,高兴了好一阵子。“狗娘养的小日本,以后就叫你们有来无回”。你还别说,这方圆几十里的芦苇丛中,日本兵还真的没有再敢来过。就这样。武老汉和秋禾恩恩爱爱、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度过了兵荒马乱的年月。
  黑鲸是武老汉的忠诚卫士和朋友,他俩双双出入,行影相随。黑鲸是逮兔的高手,只要野兔的影子闯进了黑鲸的视线,黑鲸就像离弦的箭一样,飞跃着、追扑着野兔,野兔就逃不掉了。大雪过后,淀子里总会有好多野兔的踪迹,每当这时,武老汉总要带上黑鲸,逮几只野兔回家,给秋禾改善生活。傍晚时分,西天的云霞壮观又美丽,武老汉肩上扛着鱼叉,鱼叉上挑着几只野兔,雄赳赳气昂昂的满载而归,那架势,和叉死了五个日本兵胜利归来一样。秋禾甜甜的吃着餐桌上的美味佳肴,那香气缭绕在淀子上,心里美滋滋的。这时的黑鲸就趴在秋禾的脚边,忠诚而警觉的倾听着远方的声音。
  文革中,鱼是打不成了。割资本主义尾巴,同时也割掉了鱼的尾巴。对于武老汉这个以打鱼为生几十年的人,淀子就是他的家呀!可淀子是国有财产,鱼是不能买卖的,那叫搞资本主义。武老汉一时想不通,也不明白,“人们怎么都疯了?这样每天喊口号就能把鱼喊到锅里来……还是别和疯子计较吧!”打鱼不成,但社会主义总不能饿死人!当人们都高举红旗,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时候,武老汉被安排为看淀子。防偷盗,防火灾,任务还是很艰巨的呢!这时的秋禾和黑鲸都已离他而去。秋禾是得了一场大病后走的,走的时候,拉着吴老汉的手,眼神是那样的恋恋不舍。武老汉哭了,哭得昏天黑地的,哭得淀子里的鱼都没了踪影。秋禾什么都没有带来,也什么都没有留下,更是什么都没有带走。武老汉只是把她深深地葬在了淀子里的一个角落。当黑鲸撒手人寰的时候,武老汉也是正正经经的把它埋葬在了秋禾的身旁。每年的清明节,武老汉总是早早来到秋禾和黑鲸的坟头,供上两条鱼,然后坐在她们身边,一声不响的,闷闷的抽着纸烟,烟雾在武老汉头顶盘旋。就这样坐到太阳下山。
  武老汉认认真真、兢兢业业的看着淀子,他对淀子有着很深的感情,淀子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找到他的故事。他也像过起了世外桃源那样的生活,每天按照固定的时间轨迹走走,看看,和鱼儿说说话,和飞鸟拉拉家常。虽然睡觉的时候略显孤独。没有星月相伴的时候,只能抽着纸烟,听淀子里鲤鱼打滚的声音,但这样的生活也还算悠闲自在。有一天,拖拉机的轰鸣声吵醒了这片淀子的安静,说是要把这片淀子开发成旅游地。旅游开发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情了。仿佛一夜间的功夫,淀子的四周就竖起了大大小小的楼房,还有好多不知名的饭店。有一个饭店的名字叫“悦来饭店”,紧靠淀子,和武老汉相邻而居,是两个年轻人开的。别看店面不大,但饭店的小伙子是又勤快又热情,每天看到武老汉形单影只、孑孓一人的生活着,总不免生出好多疑问。一天空闲,小伙子走近武老汉,很亲热的聊起了家常。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武老汉把小伙子领到淀子深处的秋禾和黑鲸的坟边。小伙子走进了武老汉的历史,看到了武老汉纯朴的经历。就这样,武老汉和小伙子成了忘年之交,武老汉也就成了“悦来饭店”一日三餐不能少了的“家人。从此,武老汉又驾起了他那条小船,那条沉寂多年的一叶小舟。早晨,他总要满带笑容、轻松的驾舟而去,去往那淀子深处,傍晚准时回来,天天如此。从此,“悦来饭店”的菜单上又多了一样特色菜肴-“武家鱼”。
  “武家鱼”的做法和其它鱼不一样的,它需要煎、炸、等十几道工序,还需要十几种自作的佐料相配,火候不能大不能小,出锅不能早不能晚,真可谓独家手艺、别样风味。自从有了这样特色菜肴,“悦来饭店”的生意异常火爆,远近几十公里的人都来这里要尝尝,大有不尝“武家鱼”,枉做一世人的景况。除了做法的特别,这鱼也是人们很少见过的。这种鱼生长淀子深处,生活习性特殊,繁殖能力又不强,所以很是珍贵。真应了那句“老人是财富”的话,没有武老汉这样人生经历的人,根本不会知道这样的淀子还有这样特殊的鱼种。淀子深处,芦苇丛生,那样神秘而幽静,千奇百怪的各种生灵的语言总不免叫一般人望而却步。所以,用网捕鱼是根本不可能的。武老汉每天驾舟深处,当身影淹没在芦苇丛中,那神秘,那幽静,那千奇百怪的生灵,只有武老汉能独享其中了。每天,武老汉都准时载着五条鱼慢慢划出芦苇丛中,一条不多,一条不少。武老汉心里明白,这种鱼不能绝种,否则就不会再有了。鱼是渐渐的少了,天空中的飞鸟也渐渐的远离了淀子。每天无休止的嘈杂声惊吵着这片淀子多少年来沉寂的梦。武老汉又回到了他原来的生活模式,仍然是那样生活在自己的小船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没有了秋禾和黑鲸的陪伴,但“悦来饭店”俨然成了他的另一处温暖的家。
  这几年,武老汉真的感觉自己年龄大了,腿脚有些生硬而不听使唤了。一天,他带小伙子来到了淀子深处的芦苇丛中,回来的第二天,这条小船就换上了年轻人驾舟的身影。武老汉梳理梳理自己的过去,又在太阳下晒晒自己的心情。哦,不错,心情不错,每天早早起来,洒扫完后,就扛起那根鱼竿,嘴里哼唱着《沙家浜》,来到淀子深处,来到秋禾和黑鲸的身旁。然后,戴上那顶蓑笠样的帽子,坐在自做的板凳上,点燃一支纸烟,真正一幅老人垂钓的图画。就这样静静的、默默的……黑鲸又趴在了他的脚边,秋禾也来到了他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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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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