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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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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3967
颗粒名称: 小说
分类号: I247
页数: 43
页码: 4-46
摘要: 本文收录了七里海的小说作品集,其中包含美丽结局、走过开普敦、上口铺轶事、朱砂痣等。
关键词: 七里海 文学 小说

内容

美丽结局
  戴雁军
  1
  七月的一天,罗布驾车去辽西。车子开到槐花镇的时候已是中午,罗布觉得肚子饿了,于是把车停在路边,走进一家叫八姑酒家的饭店。
  店堂里空空荡荡,没有食客,也没有服务员招呼客人。罗布觉得扫兴,吃饭的欲望大减,转身就往外走。
  这时候身后有女孩的声音砸进罗布的耳鼓:“这位老板,别走呀。”
  罗布转身,看见一个女孩亭亭玉立,着一条粉色七分裤,上配雪白的短袖衣,胸上绣两朵紫色玫瑰,足下赤脚蹬一双淡绿色水晶凉鞋,趾上涂了银色蔻丹,虽是小地方打扮,却通体透出凉爽宜人的气息,罗布顿觉心情舒畅。
  女孩走到一张桌前把椅子拉正,笑意盎然地看着罗布说:“请这边坐吧。”
  偏在此时,罗布腹内发出一连串咕咕的叫声。
  这声音女孩听到了,于是咯咯地笑道:“快坐吧,你看你,肚子里都闹蛤蟆了。”
  罗布也笑了,走过去坐下,问道:“有什么特色菜给我推荐两个。”
  女孩说:“我们这儿的水豆腐和干煸泥鳅是客人最爱吃的。”
  罗布在城里的时候就知道辽西水豆腐的名气,但他一直没有机会吃,于是说道:“好吧,就听你的。”
  罗布第二次去辽西是在大约十天之后。一家企业的大型生产流水线出了故障,罗布是这套流水线的工程师,企业打来电话让罗布过来指导,罗布过来指导了两天,直到流水线正常运作,罗布觉得自己可以离开了。
  这一次,罗布是在返程途中经过槐花镇。车子开到槐花镇的时候已是中午,罗布觉得肚子饿了,于是把车停在路边,再次走进那家叫八姑酒家的饭店。
  罗布自己找了位子坐下,看见那女孩正在招呼另一位客人,拧身的时候,女孩一眼看见罗布,目光中有一丝惊喜,然后便轻盈地移过来,嘴角和眼角一起往上翘着,黑亮的眸子一闪一闪地说:“你又来了?”
  罗布说:“我的肚子又饿了。”
  女孩笑道:“你们男人的肚子就是爱饿。”
  吃饭的时候,女孩坐在罗布对面的桌旁,眼睛看着窗外。罗布也把眼睛看着窗外,窗外是荡荡的镇街,除了房子和槐树没有什么,罗布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只感觉她的目光也是空荡荡的,一股怅怅的东西在那目光中游走。
  罗布回头看一眼店堂,食客都已经走掉。隔着传菜窗口,罗布看见厨师的身影,那是一个身体微胖的鲜族妇女,她正把一盘做好的寿司放在窗台上,用生硬的汉语说道:“寿司好了。”
  寿司装在一个深色的木质方盘中,摆放的十分整齐,断面上红白黄绿,黄是一点一点的黄,绿也是一点一点的绿,看上去淡雅宜人,又显得很工艺,把人的胃口弄得很开。
  女孩把寿司轻轻放在罗布面前,淡淡的米香弥漫了一桌。
  罗布看一眼女孩说:“就在这里坐吧,我们说说话。”
  女孩也不推脱,在罗布对面坐下,看着罗布把一块寿司送进嘴里。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雪妮。”
  “雪妮?”罗布在心里叫了一声,多干净多清澈的名字,这名字和这个女孩太相配了。
  “你的名字很好。”罗布说。
  雪妮浅浅笑道:“名字算个啥。再好的名字,一天到晚被人叫来叫去,也变俗了。”
  罗布的目光迅速在雪妮脸上扫过,这话才是不俗,罗布想。
  雪妮也看一眼罗布:“我是雪天出生的,雪天出生的妮子还能叫个啥?”
  不管怎么说,罗布还是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诗意。
  “你从哪来?”雪妮看着罗布。
  “沈阳。”罗布回答。
  雪妮沉默了。
  2
  周末的时候,罗布再次来到八姑酒家。罗布起了个大早,早上五点的时候就从沈阳出发,到槐花镇的时候还不足七点。
  这一次,罗布的目的地就是槐花镇。
  雪妮不在,她去早市买菜了。鲜族女厨师陪着罗布说话:“看得出,你是个好人。”她一边择韭菜一边说。
  罗布想,我当然是个好人。
  “雪妮也是个好孩子。”女厨师叹息一声说。
  罗布看着女厨师满月般的脸,她的这声叹息向罗布传达出某种信息。
  后来,雪妮回来了,提着一篮青菜,走得汗津津的,看见罗布,显出几分意外,但很快笑了起来,说:“你又要去辽西呀?”
  罗布不置可否地笑笑,看着雪妮的一张粉脸,粉脸上一双顾盼流转的美目,她的欣长的身体,沐浴在夏日的晨晖中,仿佛一株成长中的植物,充满生机和朝气。
  雪妮说:“我还没坐过小汽车呢。”
  “那就上去坐坐吧,我带你兜兜风。”罗布打开车门。
  雪妮拿眼睛看一眼女厨师。
  “去吧。”女厨师慈爱地说着,把雪妮手中的菜篮接了过去。
  街两边生长着一株一株的古槐,挺拔的树干和浓郁的树冠遮天蔽日,洒下一地清凉。树叶已经绿透,显得厚重而富于质感,白色的槐花如同葡萄,一串串垂于绿叶间,饱满而不张扬。她们的香气,浸染了整个镇子,那种雅淡的香气沁人心脾,打通人的血脉,在人的经络间行走,营养了人的身体,滤去了所有的污浊,留下的只有纯净。
  镇街很短,被车轮三下两下甩了出去。出了镇子,雪妮指着前面的一条土路说:“我们去河边吧。”
  罗布把车驶上土路,土路有些颠,颠得雪妮晃来晃去,有两次,雪妮的头狠狠地歪在罗布肩上和臂上,之后她就大笑起来。
  好在离河不远,没一会儿,罗布就闻到了河水的凉气,然后就看到了一河的波光粼粼。
  他们坐在树荫下,开始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说话,只管看着一河清波,仿佛,他们到河边来,只是为了看这一河的平静和无声。罗布心里忽然涌出一些问题,这些问题都是问他自己的。比如,他为什么起了个大早赶到槐花镇来看雪妮?他已经四十八岁,以他这样的年龄,做出这样的举动,是不是有些荒唐?
  答案是非常肯定的。
  毫无疑问,他是被雪妮吸引了。但是,他的心里没有一丝邪念,他只是想看到雪妮,没有情色的因素,不受欲望的支使。眼前这个女孩,纯净的如同一片雪花,让人不敢触摸也不忍触摸,因为,这片雪花是经不起触摸的,一旦触摸,她就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没有情色没有欲望的吸引是什么呢?只能是生命对生命的倾慕了。就像槐花,你能对它有什么欲望吗?但它已经在你的身体里了。
  后来,他们就很随意地聊了起来,好象是雪妮先问了一句什么,罗布回答了她,然后,他们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聊的都是一些很平常的话题,比如各自的兴趣和爱好。雪妮说自己除了喜欢音乐还喜欢读一些小说,偏偏罗布也是喜欢读小说的,于是就有了共同的话题。
  先是雪妮说了一些她读过的小说和作者,比如早几年读过的村上春树和痞子蔡,之后的郭敬明和可爱淘以及一些最近刚刚浮出水面的少男少女作家,这些名字之于罗布十分的陌生,罗布清楚他们的阅读是两个世界的阅读,但他惊异于来自雪妮身上的信息量,要知道雪妮只是一个偏僻小镇上的女孩,她的脑子里能装下这么多新鲜的东西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如果这个女孩生活在一个比较大的环境里,比如沈阳这样一个大都市,如果是那样,这个女孩身上也许会有奇迹发生。
  这之后至少有几分钟时间,罗布一直在想雪妮和沈阳的关系。他的脑子里浮现出雪妮走在沈阳最热闹的商业街上的画面,雪妮走在大学校园里的画面,雪妮出入于万豪饭店和新世界饭店的画面,不论哪个画面,都让罗布感到无比宽慰,雪妮是应该生活在沈阳的,那么大的一个沈阳,有着七百多万人的沈阳,总该有一间房,一张床,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和一把钥匙是属于雪妮的吧?
  罗布被这样一个想法兴奋着,鼓舞着,他对雪妮说:“你为什么不去沈阳呢?”
  雪妮看一眼罗布,好一会才说:“是我放弃了沈阳。”
  3
  这一年的冬季,沈阳下了好几场大雪,大雪们仿佛比赛,又仿佛赌气,一场比一场大,一场比一场持续的时间长。大雪弄坏了城市的情绪,整个冬天,所有的沈阳人都在抱怨:真是太烦人了,这些雪。
  十二月的一天,华灯初上的时候,一列由西而至的火车缓缓停靠在沈阳北站。雪妮提一件简单的行李走出站口。这时候,满天鹅毛正下得有声有色,飞舞的雪花棉絮般撕扯着往下落,车站广场上的积雪已经漫过小腿,北风凌厉而生硬地刮着,雪花打得人睁不开眼睛。
  雪妮努力让自己的眼睛睁得大一些,她的目光扫过广场上空,她记得罗布说过,只要你的目光向上,就能看到那只太阳鸟,然后你再顺着那只鸟往下看,如果你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鸟的下面,那个男人肯定是我。
  雪妮看见了,她几乎一眼就看见了那只凌空而舞的太阳鸟。那座精美的城雕在空阔的广场上显得挺拔丰美,在它的顶端,就是那只被雪妮想像过无数次的太阳鸟,几束落地射灯的光束投在它身上,弥漫的风雪也没有遮去它身上的金色,它就那么优雅而高贵地凌空而舞,成了一座城市的标志。
  经过几个月的思考,雪妮最终决定来到沈阳。这之前,她一直犹豫不决,她始终觉得去沈阳是需要理由的,可她找不到理由,找不到理由她就很难迈出这一步。雪妮一向认为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有板有眼,没有板眼的事情就不要做。后来罗布批评她畏首畏尾,罗布说一个畏首畏的人,不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会成功。罗布还说,不要为生活而满足,要让自己生活的更好。雪妮则以一副疑惑的口气反问罗布:“沈阳能让我生活的更好吗?”
  他们互相拿到了对方的QQ号,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隔着几百里空间在网上聊天。聊天其实是一种书写,这种书写能体现一个人的思想,也能让人尽可能地使用最美的语言,这样的语言很不口语化,成了一种写作,因了这种写作,他们的聊天就显得非常严肃和一本正经。所聊的内容,如果编辑起来,就是一份具备了作品特质的阅读物。
  罗布说:“我喜欢槐花的香气,尤其是七月的槐花,那种淡雅宜人的香气我特别留恋。我之所以三番五次去槐花镇,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槐花,一树一树的槐花,沉静而又充满诱惑,小镇因了这些槐花而魅力无穷。”
  雪妮说:“我有什么理由离开这个魅力无穷的小镇呢?就让我和这个镇一起魅力无穷不是更好吗?”
  罗布说:“小镇太小了,它不适合你,它只是你生命的起点,不是终点。小镇只能让你停留在起点而不能前进。你以为你在往前走,你以为你在生活,其实你的生命是静止的。”
  雪妮无法同意罗布的这种说法,她一点都不客气地对罗布说:“你这么说是不对的,只要是生命,就不是静止的,只有死亡才是静止的。”
  雪妮的话似乎吓到了罗布,他说:“你怎么一下子说到死亡呢?死亡离我们很遥远啊。”
  雪妮说:“有的时候也很近。”
  他们中间隔了二十八年的时空,这个巨大的空间需要大量的充填物,否则,他们就无法一步一步走近对方,他们都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们并不畏惧,他们又是聪明的,不想费那么多力气去填满那个虚无,他们只是用语言架起一座桥,一座很小很没有规模的桥,小到只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然后,他们其中的一个走过这座桥,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从此岸到彼岸的过程。
  雪妮心里清楚,她是接受了罗布一次又一次的煽动而作出最后决定。从夏季到秋季,又从秋季到冬季,他们从没有停止对话。在数不清的对话中,罗布无数次地赞美都市,不厌其烦地向雪妮讲述城市之于一个人的作用。罗布甚至否定了令他身心愉悦不已的槐花,他说槐花虽美却弥香不久,只有一季的生命。而城市不同,城市永远鲜活,城市永远生机无限。罗布还说,槐花是凝止的,城市是灵动的,灵动的城市创造出数不清的奇迹,没有什么人不喜欢奇迹。
  在罗布的描述中,城市就是一个童话般的世界,雪妮只有二十岁,没有能力拒绝童话。虽然在一年前,她曾经放弃了城市,她有机会走进沈阳但她放弃了,那个时候沈阳于她只是一个概念,拒绝一个概念比拒绝一个童话容易的多。而且,还有罗布,她拒绝沈阳等于拒绝罗布。她信任罗布,信任一个人就不该拒绝他。更何况,除了信任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比如感觉,一种挺不错的感觉,彼此了解了,能看到对方的心,天地之间的人,无非就是两种,一种是好人,一种是坏人。罗布当然不是坏人,所以,雪妮决定了,一旦决定,就有些急不可待,匆匆出行,下雪也不怕。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雪妮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一个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其实是很容易的。
  4
  现在,雪妮踩着漫过小腿的积雪走向太阳鸟,脚步和心情都是急切的。仿佛一只归巢的燕雀,心里是暖暖的。雪花砂粒一样打在脸上也没能让她感到痛,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一个网络词汇:链接。她想,她已经完成了和城市的链接,一个人走进一座城市,不需要太多的力气。
  但是,太阳鸟下没有罗布。在雪妮的想像中,罗布笔直的身体在风雪中临风而立,期待的目光会让雪妮十分感动,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期待更让人感动的了。
  雪妮在心里为罗布制造理由:风雪太大,罗布的车子在路上抛锚了。这个理由一下子就被雪妮认可,她甚至想像的出,面对抛锚的汽车,罗布脸上焦急的神色,罗布挥着手乞求路人援助,但是没有人停下脚步,罗布不得不放弃了汽车步行而来。
  所以,雪妮不急,雪妮站在风雪中遥望街市,一街的霓虹在忙碌地闪烁和游走,透过雪幕,它们的样子有些怪,有些破碎,是那种纵深的破碎,绵延到城市的内里,又有一种穿越的感觉,再加上风雪的搅拌,真就成了童话世界。
  站得久了,雪妮有了孤独的感觉。她没想到城市给她的第一个感觉是孤独,更没想到她会这么孤独地走进沈阳走进都市。但是雪妮坚信,罗布一定会来,罗布不会把她扔在风雪中不管。
  又过了一些时候,广场上已经了无人迹,一开始堆积在广场边上的出租车也都没了踪影,整个广场变得空空荡荡。雪妮举目四望,目光有些焦灼,她想,罗布,你不会不来了吧?
  这个想法一下子袭击了雪妮,她开始恐慌起来,这种恐慌的感觉渐渐弥漫开来,她开始感觉到冷,不是身体的冷,是心的冷,她觉得她的心被一点一点冻僵。她忽然明白过来,她对罗布的信任其实很可笑,她一向觉得自己很成熟,不是那种无知的乡下女孩,她对罗布的信任来自心的体验,她信任罗布的前提是信任自己,如果罗布不来接她,等于是她自己骗了自己。这么想了,就有一种绝望的感觉,一种虚幻的感觉。罗布是什么,只是一个名字,一个电话号码,一个与她没有任何关系的男人。
  在这种绝望的情绪中,雪妮渐渐平静下来。雪妮想,我已经走进城市,走进了就不能轻易离开。这城市不是罗布的,罗布算什么,从现在起,我应该习惯没有罗布,偌大的沈阳,有罗布和没有罗布是一样的,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这样想了,雪妮又把目光看向那一街霓虹,她想,我应该走进去了,走进霓虹才是真正的走进城市。
  罗布不可能不来。
  早在列车进站前的二十几分钟,罗布就已经来了。罗布先是走进候车大厅,大厅里全是躲避风雪的旅客,显得拥挤和熙攘。这一刻的罗布,心里有一股隐隐的激动。罗布已经四十八岁,生活中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激动起来的事情,但他在此刻却有了这种感觉。他同时还感觉到了正在一步一步走向他的雪妮。罗布认为,一个女孩走近一个男人不是事情的本质,事情的本质是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贴近,这种贴近很大程度上弥补了罗布心灵上的空旷,还有什么能比心灵的空旷更让人无奈和难堪呢?
  一年前的八月,雪妮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她把通知书拿在手里,仔细看过,看过之后她笑了一下,是那种满足的笑,了却了心愿的笑。然后,她把通知书原样装进信封,同时作出决定,在镇上找一份工作,这份通知书她将永远收藏,在以后某一天某一时刻,她会再次打开它,让自己知道她曾经被大学录取过,这就足够了。
  当时,雪妮的妈妈,一个三十七岁的聋哑妇女正在镇上的残疾人印刷厂装订学生作业本。她有一份微薄的收入,就是这份微薄的收入,把雪妮供到高中毕业。
  十八岁那年她生下雪妮,她不知道谁是雪妮的父亲,一切都在黑暗中发生,她只看到那个男人像一条狗那样从她身边逃开了。
  雪妮说:“我一直没告诉妈妈我考上大学的事,她已经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了,我不忍心告诉她。”
  那一晚,罗布和雪妮在QQ上聊了很久,就是那个夜晚,罗布再次建议雪妮到沈阳来。也是那个夜晚,雪妮让罗布感到心疼。
  罗布站在熙熙攘攘的候车大厅里回忆了很多和雪妮有关的东西,他想,他和雪妮才短短几个月时间,怎么会有这么多可以回忆的东西呢?
  后来,风雪渐歇,罗布走出来,站在候车大厅的台阶上看着广场上来来往往的旅人,扛着行李的民工和拖着旅行箱的男女。一些人喊叫着,一些人滑到在雪地上,一些本地人为旅店和宾馆招揽着客人,卖报人大声喊叫着报纸的名称,广场上一片嘈杂。
  看着这一地嘈杂,罗布饱满的情绪忽然泄了个干干净净。他想,我为什么要把一个纯净的女孩拉进这一地嘈杂中来?这座城市,被嘈杂过的女孩还少吗?
  罗布当即被一种困惑攫住,人也变得迷茫起来。他心里清楚,他正在制造一个故事,这世上的故事,都是制造出来的。故事不是植物,没有植物的品性,不会自然生长,故事需要人来制造。他知道,在他走向雪妮的那一刻,这个故事便有了开头,这让他感到恐惧,他不知道这故事是怎样的一种走向,都是些什么内容,他为此感到恐惧不安。
  然而,他看见了雪妮,那个站在太阳鸟下的孤独身影看上去是那么牵动人心。他的目光朝着那边飞跑,身体却停在原地,他不敢走过去,他觉得他正在和自己搏斗,这场搏斗在短短几分钟内几乎耗尽了他的所有体力,他对自己说:“不,不能。”他对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小伙子说:“麻烦你去告诉那个姑娘,就说她等的人不会来了。”
  那个小伙子瞪了他一眼:“你有什么权利支配我?”然后就匆匆走掉了。
  这个时候,他看见雪妮提起了脚边的旅行袋,眼睛看着不远处的灯火,她要朝那灯火走过去了。
  罗布忽然感到心痛,是那种拧绞出来的痛,他无法忍受这种痛,他像疯了一样冲出去,嘴里喊着雪妮的名字,积雪太深,不要说他,野猪在这样的积雪中也会丧失奔跑能力,他摔倒了,但很快爬起来,然后又摔倒,又爬起,他就那么连滚连爬朝着雪妮那边跑,他的声音十分高亢,穿越风雪抵达雪妮耳边。
  雪妮回过头,看见了那个在风雪中奋力奔跑的人。雪妮手中的旅行袋掉在地上,她的眼睛湿润了,她的差不多被冻僵的心有了温度感,一开始是温热,后来就变得滚烫。她想,既然相信了一个人,就不该再去怀疑他,雪妮为此感到惭愧。
  5
  房子是事先租好的。一居室,一个小小的客厅,十来坪的样子。地板被擦过,闪出一些陈旧的光泽。卫生间的坐便和洗手池也是擦过的,干净而瓷质。
  罗布带雪妮看卧室,床是旧的,卧具是新的,窗帘刚刚挂上去,纯棉的质地,灰蓝相间的格子,格子很大,所以显得大方素净,正是雪妮喜欢的色调。
  一切都显得细腻温婉。
  然后,他们双双去了厨房,厨房里没有太多东西,只有速食面,一盒鸡蛋、一包酱牛肉和几根香肠。
  罗布说:“要不就到外边去吃。”
  雪妮说:“就在家里吃。”
  罗布非常敏感地捕捉到了那个家字。那个家字非常随意和自然地从雪妮嘴里说出来,让罗布感动不已。
  于是打开煤气煮面。罗布说:“切一些香肠放在里边吧。”雪妮说:“好啊,再放些酱牛肉也不错。”罗布说:“还有鸡蛋。”
  这么一来,速食面就不再是速食面,而是具备了多种营养成分的大餐。大餐放在茶几上,两个人对面坐了,一筷子一筷子地把面挑起来,吃的时候谁也不看谁,只管低着头吃,也不说话,没一会便都出了汗,脸也红扑扑起来,一张老些,一张嫩些。
  罗布说:“要是不下雪,我会开车去镇上接你。”
  雪妮说:“坐火车也一样。”
  罗布说:“厨房里还缺一些东西。”
  雪妮说:“明天我去买。”
  他们说着闲话,说着说着,就说出一种家的感觉,非常真切。但是,这家里的两个人,却是互不相干的。没有血缘的关系,没有法律的凭据,没有他人的认可,所以这个家,就显得十分虚拟。
  吃过饭,他们坐下来说事情。说的都是雪妮的事。罗布说:“我想为你找一家学校,那种自费的,我要圆了你的大学梦。”
  雪妮说:“这个不要你管,这是我的事。”
  罗布说:“还有工作,我会帮你找一份合适的工作。”
  雪妮说:“这个也不要你管,我会自己找工作。”
  这样的回答,让罗布有一种被推出去的感觉。语言真是厉害,一句话,几个字,就能把一个人推出去很远,推到地球的另一端。
  但是,罗布不会因为这样的回答冷了一张脸,罗布依然笑着,一脸的温和。
  雪妮说:“我已经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我从没想过要给一个人添这么多麻烦。”
  罗布说:“我也从没想过要为一个人做这么多事情。”
  雪妮笑起来,罗布不知道她为什么笑,但是罗布自己也笑了起来,同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
  看看时间不早,罗布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大衣。
  雪妮也站起来:“这么晚了,雪又那么大,你就住在这儿吧。”
  罗布感到意外,扭过脸看着雪妮:“你让我住在这儿?”
  雪妮说:“不行吗?你都已经四十八岁了。”
  四十八岁意味着什么呢?罗布沉默了,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说什么都显得无用而多余。他看着雪妮,看那一脸天真的笑容,在这天真笑容的包裹下,隐蔽了一道多么结实的屏障啊。
  罗布往外走,走得十分高尚,他为自己的高尚欣慰不已。到了门边的时候他回过头,笑容像一位慈祥的父亲,他对雪妮说:“早点睡吧。”
  6
  转天是周末,雪霁天晴,罗布早早过来,带了雪妮去逛街。逛沈阳最著名的太原街和中街,逛中兴大厦、商业城和兴隆大家庭,逛得有些潦草和走马观花。因为罗布看得出,这些沈阳最有名的商城并没有惹起雪妮多大兴趣。她对物质世界的态度非常淡漠,甚至有些排斥。这让罗布颇多感慨,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伤感,他弄不清雪妮是真的拒绝物欲的世界还是物欲的萌芽尚未滋生。
  人行道上结了厚厚的冰,上面有一层浮雪,这些浮雪盖在冰上为路人设了一个阴谋和陷阱,很多人都是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上,摔倒的姿式大致有两种,一是仰面朝天像乌龟被突然翻过来,一是身体失衡前倾扑倒在地,俗称狗啃泥。
  不管是哪一种,都把雪妮逗得大笑不止,她对罗布说:“太好玩了。”但是有一次,雪妮的笑声中途戛然而止,她说:“这些雪,真不该下在城市里。”
  罗布说:“是啊,它们应该落在旷野上。城市践踏了它们,污染了它们,它们本来是美丽的,现在却变得这么丑陋。”
  雪妮说:“它们没有权力选择自己的去向,就像人没有权利选择不出生。”
  这话说的十分伤感,伤感得让罗布停下脚步:“你怎么能这么想?”
  雪妮说:“如果我有权力,我就选择不出生。”
  罗布说:“不,任何人的出生都没有错。你只要想一想,你是为你母亲而出生,没有你,她的生命该是多么寂寞呀。”
  雪妮说:“可她不幸福。”
  他们肩并肩往前走,因了路滑,罗布让雪妮挽住自己的臂。这是雪妮二十年来第一次挽住一个男人的臂,立时就有了依傍感和稳定感。同时还有一种新鲜感,第一次这么近地靠近一个男人,身体有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松驰,好象,一切都不用担心了,不用担心后面有什么,也不用担心前面来什么,只管往前走,尘埃落定地往前走。
  中午的时候,罗布带雪妮去吃肯德基。店堂里人满为患,罗布让雪妮占位子,他到前边排队买了两份七号套餐,又为雪妮单独要了冰淇凌,雪妮这种年龄,正是冰淇凌年龄,再多的冰淇凌也填不满他们的胃。
  这是雪妮第一次吃肯德基,东西一入口,雪妮就说好吃。罗布就在一边笑,心想,沈阳这么大,总有一样东西适合你,总有一样东西让你喜欢,就像世上这么多男人,总有一个会让你动心,会成为你的丈夫。
  吃完了,走出店堂,雪妮一眼看见门外竖了一块广告牌,上面写了招聘服务员,男女不限,年龄二十三周岁以下。雪妮眼睛一亮,拧了身跑回店里去问,人家问她有没有本市户口,雪妮摇头,人家说我们只招本市人。
  雪妮悻悻而归,罗布劝她别急,工作的事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
  东西还是买了一些的,比如厨房里的,卫生间里的,客厅里的,两个人手里各自提了满满的购物袋,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回到家,把东西放到该放的地方去。罗布还买了一个古色古香的花瓶,没有合适的地方,罗布就把它放到电视机上,说:“夏天的时候,摘几串槐花插在里面。”雪妮说:“你还是让它们多活几天吧,它们的寿命已经够短的了。”
  然后两个人坐在沙发上,都觉得累,就找话说,说的还是雪妮的工作。罗布问雪妮想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雪妮说只要我能干的啥都行,我这种人,有啥资格挑选工作?还是让工作挑选我吧。
  罗布说:“你不能小看了自己,不能没有自信。你的素质和气质都不错,可以到一些公司看看,你的打字速度也够快,作个资料员什么的还是能胜任的。”
  雪妮说:“你忘了说我的相貌也很好。”
  罗布就笑了起来:“这是不用说的,有眼睛的都看得见,素质就不一样,素质是需要表现别人才看得到的。”罗布还说:“你最好学一学普通话,改一改你的辽西口音,你去找工作,别人听你说的是普通话,就会对你另眼相看,如果听你一口辽西腔,也会对你另眼相看。”
  雪妮说:“你是不是嫌我太土气了?”
  罗布赶紧说不是的。
  雪妮就笑起来:“看把你吓的,你就这么怕我呀?其实我也知道辽西话有点土,把四说成是,把热说成夜。我们那里的人去吃早点,一进门就问,粥夜不夜呀?卖粥的就说,夜、夜着呢!”
  罗布哈哈大笑起来,雪妮也笑,笑过了说:“其实,我能说普通话,在家的时候不好意思说,说了人家会说我假不叽叽的,现在不一样了,身边没有那些碎嘴子驴了,我就敢说了,不就是把啥换成什么吗,这也没什么的,我会说。”
  罗布说:“难是不难,不过,东北人的舌头有些大,说话的时候图省劲,只要注意板着点就可以了。”
  雪妮说:“你不是东北人吗?”
  罗布说我是河北人,河北人的舌头都减了肥,所以不大。
  一句话又把雪妮逗笑了,笑着笑着她就把话题一转:“我们好好谈谈吧。”
  罗布说:“谈什么?”
  雪妮说:“谈谈我们的事。我一直在想,我们到底算什么关系呢?”
  这话问的有些突然,罗布一时语塞,拿眼睛看了一会对面的墙壁,墙壁上什么都没有,罗布把目光收回来放到雪妮脸上:“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呢?”
  雪妮说:“我想把你当成我的长辈,又想把你当成我的朋友,这两样我都想要。”
  罗布一时怅怅的,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雪妮一笑:“你看这样好不好,当着别人的面,你是我的长辈,我叫你舅舅,没人的时候,你是我的朋友,我叫你的名字,你看好不好?”
  罗布想了想说:“当着别人的面?会有别人走进我们的生活吗?”
  7
  沈阳这座城市,是一个品性优良的城市,是一个包容的城市,是一个有着两千三百多年历史的城市。这段长长的历史造就了她的宽厚,她不排斥异己,她善待所有的人,每一个外地来沈阳讨生活的人都会体会到她的亲和。如果有一把椅子,适合你来坐,沈阳人就会把这椅子塞到你屁股下面,由着你去坐,没人和你抢,除非你自己坐烦了。
  当然,沈阳也是一个小世界,既然是世界,就难免鱼龙混杂,难免泥沙俱下。如果那股泥沙正好让你赶上,算你倒霉。
  以雪妮的条件,找工作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难的是找到一份好工作,如果你能将就,也就变得不难。
  雪妮先是去了一些有点样子的公司,人家问是什么学历,听雪妮说了,人家的眼睛立马就涩了,说,高中毕业算个啥,高中毕业不算学历。雪妮就把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拿出来说:“我是被大学录取过的。”人家马上明白了:“家里穷没去上是吧?没去上你让我看这干啥?这跟废纸有啥区别?”
  雪妮想,这可是我人生最值得记录的一笔,怎么能和废纸扯到一起呢?
  总算有一家经营医疗器械的公司看好了雪妮,他们不在乎学历,在乎的是能力,只要你嘴巴的功力好,又肯跑腿,天南地北地跑,把公司的产品卖掉,你就是个称职的员工。雪妮去咨询的时候是上午,咨询完了就填了表格,马上进入试工阶段。
  但是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充满了变数,这些变数让你无法事先感知。雪妮坐在公司的会议室里手拿一大叠资料熟悉公司的背景和产品目录,看见一个男人进来,这个男人看上去很像人,眉眼都是不让人讨厌的那种,他站在雪妮对面的时候甚至有些文质彬彬,很客气的和雪妮说话,问一些雪妮的情况,一副很满意的样子。结果,雪妮就成了他的秘书,他是公司的老总,叫段国瑞。
  雪妮第二天正式到段总办公室工作。办公室一角放着电脑,一些需要录入的表格和文件堆了很多,雪妮便埋头打字,绘制表格之类的东西,段总就站在雪妮身后看。
  第一天相安无事。第二天雪妮照例干自己的活,先是作卫生,然后给段总泡了茶。这个时候的段总就开始用眼睛在雪妮身上乱摸,眼睛摸得差不多了就动起了手脚。
  雪妮虽然没有临时性的防备,但她的防备是经年累月的,是骨子里就有了的,所以事情来了雪妮并不惊慌。
  雪妮用力掰开段总的手,先是往他脸是吐了一口,然后说:“你也太急了点,装人才装了一天就把尾巴露出来了!”
  段总抹着脸上的东西,气急败坏道:“你他妈这是给脸不要脸!”
  这个时候,雪妮的血热一下子热起来,这一热,她就不再是沈阳的雪妮,而是槐花镇的雪妮。她用浓重的辽西口音说:“操你妈的,你那张狗脸,爱给谁给谁,姑奶奶不稀罕!”
  段总就绿着一张狗脸迅捷地扑上来,揪了雪妮到沙发上。雪妮当然没有他的力气大,被按倒在沙发上四肢乱舞,边舞边说:“回家问问你妈你姐你妹子,她们要是愿意当妓女,我这就给你脱裤子!”
  一句话,把段总的兽性狠狠封杀在肚子里,就有了一点人性,有了一点人性的段总扬手打了雪妮一个嘴巴,吼叫着说:“滚!你这个婊子!”
  雪妮工作的事,罗布是记在心里的。但是罗布有的时候也像个小女人,因为雪妮那句话,雪妮说找工作的事不要你管,我自己会找。这句话多少伤害了罗布,他就想和雪妮赌赌气,让她自己到处去撞一撞,杀一杀她的锐气,等到什么地方撞疼了,她就会回过头来,那个时候罗布再伸手也不迟。所以,罗布就作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看着雪妮每天出去跑,觉得挺好玩,就由着雪妮去跑,也正好让她认识一下沈阳,沈阳的好和沈阳的不好都让她领教一下,然后,她就知道什么是沈阳了。
  罗布照例天天过来,有的时候早,有的时候晚,总之是要过来的。雪妮做好了饭等他,来了就吃,吃完了就找事情做,好象没有什么可聊的了,看电视,听歌,或者翻翻报纸和杂志,感觉到身边有个人也在,心里就不慌慌的,很踏实的样子。
  有的时候,心里也会奇奇怪怪的,觉得自己挺大一个男人,老也老掉了,这是哪出跟哪出呀?守着一个小姑娘,又没有什么关系,君不君臣不臣的,说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的时候,会隔了报纸偷偷打量雪妮。每晚吃过饭,雪妮总要收拾一番,从客厅到厨房,盘盘碗碗的走来走去,像演员,一会出场,一会下场。穿的是家居的服装,糊身的羊毛衫,贴着皮肉,胸前鼓鼓的两砣,又不是那种喧闹的鼓,鼓得很有分寸。肩膀圆圆的,有些削,顺着肩膀往下走,到了腰的地方,冷不防就蜂了,衬出性感的臀,一边东半球,一边西半球,横看是圆的,侧看是翘的,波波浪浪都涌了出来。腿又是笔直的,上边的肉不多不少,长度也仿佛是设计好了的,十分的规整。
  这样从头到尾看了,一腔的爱便翻腾得厉害,心里倏地明白过来,就是这一出呀,有了这一出,就全都理顺了,君是君臣是臣了,一切就都有了出处。
  有的时候,罗布也会背了笔记本电脑上楼,在上面修改他的图纸,非常机械的东西,一条线,一个圆,一个数据,都是不敢马虎的,机械的东西就是这样,你马虎了它,它可不马虎你,会给你颜色看的。
  这个时候,雪妮就静静地坐在一边,不说话,也不开电视,在一边看着,心里就想罗布挺不简单的。这个世界,就是因了机械才运转的,才大步向前走的。若是没了机械,这个世界就是死的,像原始森林,这个世界的人,就是森林里的树,一辈子站在那里,这个世界,就永远是原始的,荒芜的,不热闹也不好看的。
  这一晚罗布没有事情做,他对雪妮说你不是喜欢刀郎的歌吗,那个四川孩子,你把他的歌放给我听听。
  雪妮说那不是你们这些老头儿听的歌,你们应该听彭丽缓和宋祖英,要是觉得她们不够老,就听李双江和蒋大为。雪妮说完这些眼睛不动了,看着罗布说:“罗布,你天天到我这里来,你家里怎么办?你的老婆孩子怎么办?你不是个好男人,你心里好像没他们一样。”
  罗布仿佛没听见,他根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雪妮说:“说说你们家的事行吗,你老婆是个什么样的人?”
  罗布马上拒绝说:“我不想说这个。”
  雪妮就不问了,雪妮不是那种打破砂锅问(纹)到底的人。
  这一天,罗布下了班,买了两样青菜到雪妮这边来,进屋以后没有看见雪妮。雪妮在茶几上留了字条。字条上说:“罗布,这一次,我是真的找到工作了。”
  8
  有几个辽大的学生,一路说笑着进了富春江饭店。他们都是经济系的,其中的一个被系里保研,又拿到一笔奖学金,双喜临门,身边的几个死党就要他请客。这个男生说请客可以,但标准不要太高,我只拿两百块。死党们就说两百块太少,六个人,平均每个人才三十几元的标准,很没档次的,至少要五十元的标准。请客的男生说那就是三百块耶,我的奖学金被你们吃掉十分之三,是不是太狠了点?
  他们是提前订了包房的,进了店堂就问威尼斯在哪,然后就被服务员领到威尼斯,里边一张圆圆的大餐桌,大家围着坐了,坐下来就点菜,点菜的时候却都谨慎了起来,超过二十元的菜都不敢点,都拿眼睛看请客的男生,请客的男生看一眼站在一边写菜的服务员,眼睛一下子变得亮亮的,忽然就大方起来,说:“看我干什么,想吃什么就要什么,点个菜也这么费劲,真是丢东北人的脸。”
  站在一边写菜的服务员是雪妮。
  请客的男生叫罗梓炫。
  晚上十点左右,饭店打烊,雪妮从店里出来,学了城里女孩的样子,在肩上背了一个精巧的包,里面也没有什么,一些零钱,一部罗布买给她的手机,手机是红色的壳子,外屏是心形的,包了一圈假钻,很晶莹,里面显示着时间。罗布当时说,这东西有用的,城市里的人都离不开这个。雪妮没有拒绝的理由,收了手机说:“等我领到工资,会把买手机的钱还给你。”罗布听了表情变得愣愣的,看着雪妮不说话。雪妮就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不想欠你太多。
  有的时候,走着走着,手机就响了。雪妮把手机贴到耳边说:“罗布,我马上就到家了,你不用担心。”那边罗布说:“要不要我去接你?”雪妮说不用了,车站又不远,走一走就到了。
  车站真的不远,三两分钟的路,走过去在站牌下等一等,环路车就过来了,八站地,每一站的间隔都不是很大,没一会就到家了。
  雪妮喜欢手机响起来的感觉,铃声十分的悦耳和亲切,一声一声召唤着你。而打电话的人,必定是罗布。茫茫的一座城市,也只有罗布,在雪妮孤独走着的时候,把一种含了亲情的声音传过来。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的聋哑母亲,罗布是离她最近的人,是个让她感动的人。常常的,雪妮会怀了一腔感激,想着有一天,她会用一种方式回报这个人,她会同样让这个人感动,这种相互之间的感动,是一种生命的欢乐。
  隔着老远,雪妮便看见了公交车的站牌,站牌下面有人在等车,沈阳的冬夜是寒冷的,等车的人都是瑟瑟的样子。这时候,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雪妮知道是罗布,把手机拿出来,拿的时候心里想着是否和罗布开个玩笑,又不知开什么样的玩笑才适合罗布,所以觉得还是不开为好,就像平常那样,告诉罗布她马上就到家了。但电话里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雪妮顿觉奇怪,雪妮想怎么会有第二个人给我打电话呢?
  雪妮问对方是谁,电话里的人说你回过头就知道我是谁了。
  雪妮于是回头,隔着几米远,雪妮看见那个请客的男生面对她微笑。
  男生说:“是你的领班告诉我你的电话。”
  这个时候的雪妮,心里盼着电话再次响起来,然后她就可以对这个男生说,家里人催我,我要回家了。
  但是,这一晚罗布没有打电话,罗布可能在单位里加班,加班的时候,罗布从来不给雪妮打电话,这是罗布的一种工作态度。
  男生一脸羞涩地看着雪妮,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看着,有的时候,还会把目光避开一下,一副怯怯的样子,仿佛,是雪妮拦截了他,是雪妮要把他如何如何,这让雪妮感到好笑,所以也不说话,只等男生开口。
  这样过了好一会,男生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坐坐?”
  雪妮浅浅一笑:“我不习惯和陌生人一起坐。”这么说了,也不管男生是什么反应什么感觉,扭头就走,偏偏环路车这时候开了过来,上车的时候,雪妮忍不住扭过头看那男生,能感觉到他怅怅的目光正在追逐着自己。
  这男生是固执的。转过天来,他又如期出现在雪妮面前。直到这时,雪妮才意识到,事情变得比较麻烦了。
  这一次,雪妮认真打量了男生。男生应该算是一个美少年,五官精致,眼睛炯炯的,又是十分的深隧,藏了很多内容在里面。鼻子是悬胆的一种,直而挺,透出坚毅。唇微厚,接近于性感,皮肤是玉质,细腻而润泽,面部棱棱角角的很男性,是帅哥的一类,捎带了几分酷,还有几分呆,因了这几分呆,人就显得可爱。
  男生说:“我和自己打了赌,一定要把你追到手。”这一次,他没胆怯。
  雪妮说:“追到手又怎样?”
  男生说:“追到了,就爱。”
  雪妮说:“爱了又如何?”
  男生说:“我要娶你。”
  雪妮说:“哪一天?”
  男生说:“总有那么一天。”
  雪妮说:“这是不可能的。”
  男生说:“为什么不可能?”
  雪妮说:“我们不是一种人。”
  男生说:“人都是一样的。”
  雪妮说:“可我不愿意。”
  男生说:“我说了,我一定把你追到手。”
  雪妮不再说话,看着前面的站牌,盼着环路车早点开过来,早一点到家,早一点看见罗布。
  9
  但是罗布不在,屋里黑着灯,没有一丝声响,寂静而空旷。
  很长时间以来,雪妮已经适应了生活里有罗布。每一次的归家,看到罗布静静地坐在灯下,心里就有一种踏实的感觉,一种不可或缺的感觉。她会觉得,一个人肯拿出那么多时间对另一个人进行陪伴,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所以,没有罗布的时候,她会觉得有什么东西被遗落在外边了,心里就有一种走出门去把那东西拣回来的欲望。有的时候她还会想,生命之所以美好,是因为有了别的生命的衬托,生命不可以是单个的,世界上如果只有一个生命,这个生命是无法美好的,是不可能美好的。
  一个人寂寞地坐在沙发上,心里想着罗布这个时候在干什么,肯定是在绘制那些永远绘制不完的图纸。雪妮知道,这种时候,是不可以打扰罗布的。于是,就让自己想一些别的事情,想刚刚和她分开的那个男生,那是一个具备了城市品质的男孩,文明、羞涩、小心翼翼,又是被文化和知识浸泡过的,所以就显得柔和,像黎明时分还没有灭掉的街灯。
  这个男生给了雪妮一份愉悦,一种身体上的兴奋。雪妮心里十分清楚,那个男生站在她对面,对她说那些疯话的时候,她的身体是兴奋的,一种因本能而产生出来的兴奋。但是,雪妮又知道,那男生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城市男孩的一种青春游戏。这样的游戏之于雪妮显得过于奢侈,她不可能让自己进入这样的游戏,她也没有能力承受这样的游戏,她只是一个城市中的边缘人,还没有学会和这个城市做游戏的技巧,所以,她不能冒险,不能把自己推到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去,她身边有一个罗布,这就足够了。
  罗布就在这个时候把电话打了过来,对雪妮说:“太晚了,我不过去了,你早点睡。”
  雪妮忽然就有了一种撒娇的冲动,说:“我要你过来,我不看见你,就睡不好觉。”
  罗布哑然一笑说:“好吧,那我就去让你看上一眼。”
  雪妮就呆呆的,心想,看见了又怎么样?她和罗布,已经变得形同父女,平静的不能再平静。很多时候雪妮会想,这个罗布,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害怕有一天,罗布会从她的生活中消失,没有了罗布的日子,该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呢?
  罗布带来一些小吃,鸭爪、鸡翅和水煮花生米。进门就说:“我们宵夜吧。”
  这一晚的罗布显得很有神采,皮肤闪着光泽,眼睛明亮着,活泛得像两只松鼠在地上跑,脸上又有一股春天的气息,看上去,竟是魅力十足的。
  雪妮冷不防就说:“你不老。”
  罗布说:“我已经四十八岁。”
  吃完东西,罗布到卫生间洗了手,然后拿起大衣。
  雪妮忽然就说:“今晚,你就别走了,我想和你说话。”
  罗布犹豫一下说:“还是走吧。”
  雪妮扯住罗布的大衣:“我想跟你说话。”
  然后,雪妮就去厨房里烧热水,让罗布洗脸,又把脚盆端过来,里面兑了温度相宜的水,把罗布的两只脚抱起来放到盆子里,两只纤巧的手在罗布的脚面上搓动起来。罗布的两只脚很年轻,没有沧桑的记录,看不出年龄,白白的,一点都不粗糙,手感特别好。
  罗布却一下子僵住了,身体板成一块,目光陌生地看着雪妮,冷不防就把雪妮推开,大声说道:“不要这样,不要这么轻贱!”
  雪妮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罗布的变颜变色所为何来,只是感到委屈,后来明白了,知道罗布在说自己下贱,于是,整个人就变得愤怒起来。
  罗布自然是后悔了,一脸沮丧地看着雪妮,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就那么僵住了。
  后来,是罗布伸出手,把雪妮从地上拉起来,往沙发这边拉,雪妮就在这一刻爆发了。
  雪妮说:“罗布,你是个伪君子,你是一个装模作样的伪君子!”
  罗布说:“我不是。”
  雪妮说:“你是,你心里爱我,可你从来不说,你在等机会,这个机会一来,你就会心安理得地扑过来,就像那些混蛋男人一样,一下子扑过来,你说,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罗布大声喊起来:“不,我没那么想,从来没那么想!”
  “你想了,你早就想了,我不信你没想!”雪妮也大声喊道。
  罗布不说话了,闭上眼睛,一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雪妮一下子扑过来,一下子抱住罗布的脖子,抱得紧紧的,然后轻轻说道:“我把你弄哭了。可是,你为什么不说你爱我呢?”
  她的温润的呼吸喷到罗布脸上,她的颤动的胸脯撞击着罗布的胸口,罗布环臂抱住了雪妮,把雪妮抱起来,一直抱到卧室的床上。
  他们紧紧搂抱着对方,彼此都用足了力气,唇对唇、口对口,舌尖碰了舌尖,然后搅拌在一起,呼吸都不是自己的呼吸,身体也都不是自己的身体,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又仿佛预谋已久,不顾一切了。
  这一次,雪妮却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恒了心要弄个明白,抽出舌尖说道:“罗布,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到底爱不爱我?”
  罗布反问道:“你爱不爱我?”
  雪妮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对我很重要,我想每天看见你,我想听你说话,看着你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我从没爱过什么人。”
  罗布的身体,就在雪妮一句一句的叙述中冷却下来。他把雪妮松开,审视着雪妮的脸说:“我要等你想明白,我不喜欢一件事情糊里糊涂地发生,然后糊里糊涂地结束。你想吧,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再告诉我。”
  雪妮说:“我现在就想。”
  罗布说:“不是现在,这种事,不是一个晚上就能想明白的,我愿意等。”
  他们都坐起来,好在都没有脱衣服,没有赤身相对的尴尬。他们的爱,也没有达到沸点,仿佛锅里的水,烧到八十度,锅底下的柴被人撤了去,锅内的水,慢慢平静,慢慢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却是一夜无梦,都睡得很好。
  10
  春天的时候,雪妮还是和那男生交往了起来。
  是因为男生的百折不挠。每晚十点,男生准时守候在富春江饭店门前,然后陪雪妮走到环路车站。雪妮一开始还是那种态度,不理不睬。走向环路车站的时间大约三分钟,这中间他们不说一句话,一前一后地走,男生看着雪妮上车,等车开走,在春夜的冷风中看着车慢慢驶进夜色,然后才转身走掉。
  许多时候,雪妮会回过头,透过车窗看那春夜中的男生,看那男生的身影越来越小,小的十分可怜,小的再也看不见了。这个时候,雪妮的心情就会变得复杂起来,几分不安,几分怅然,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有不舒服的感觉。
  所以有一天,雪妮赤眉赤眼对那男生说:“你有什么权力骚扰我?你有什么资格闯入我的生活?你知不知道你像一只苍蝇让人感到讨厌?”
  有几天,男生没有来,走出饭店的雪妮立时觉得饭店门前空旷无比,她把脚步慢了下来,忍不住四下看,除了一街的夜色,再没有什么能安慰她的东西,她就这么落寞地上车,回到家中,家中也是空荡荡的,罗布好象在忙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忙到无暇顾及雪妮。
  这样的夜晚,雪妮注定睡不好。
  每一年,沈阳的第一场春雨都是凄冷的。它会在某一时刻悄悄下起来,无声无息地下,一点都不急的样子,慢慢把城市淋湿。
  这一晚,饭店打烊,雪妮走出店门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的雨,雨丝在灯光里轻舞飞扬,显得无筋无脉。
  也看见了那个男生,撑一柄碎花雨伞站在雨幕中的男生。空落的街头,他的身影看上去有些单薄。脸上有一些笑,拘拘谨谨的,放不开的那种笑,想笑又不敢笑的那种,脚步也是怯怯的,朝雪妮挪过来,把伞架在雪妮头上,喃喃说道:“下雨了。”然后又鼓了一腔的勇气说:“太冷了,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这一次,雪妮没有拒绝,他们去了上岛咖啡。
  上岛咖啡这种地方,就是用来说话的。喝着茶说话,喝着饮料说话,喝着咖啡说话,只能说话,不能做别的。他们隔桌而坐,因了那无数个夜晚的铺垫,彼此都是熟络的,又是这样一种环境,满屋的男女,都在那里窃窃地说,神秘而暧昧,人的心境和情绪也就变得入乡随俗了。
  男生变了一个人,不再怯怯的,很活泼的样子,找了各种各样的话头和雪妮聊。他们互通了姓名,男生说他叫罗梓炫,梓是哪个梓,炫是哪个炫,让雪妮以后见了,就叫他的名字,叫他梓炫。
  语言这东西,如同一张狗脸,可以翻过去,也可以翻过来。翻过去的时候,是六亲不认的,集恶毒之大成,什么难听就说什么,什么能把人刺出血来就说什么,恶眉恶眼的,是敌人。到了翻过来的时候,一下子就变了,也没有转折,吐出来的,都是亲得不能再亲的话语,兄弟姐妹般的,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一样,什么好听说什么,花花样样的,无亲也亲。
  一来二去,交往就多了起来。雪妮就知道了很多,知道梓炫有一个很好的妈妈,还有一个爱他的爸爸。但是爸爸妈妈早就分开了,十年前,梓炫的妈妈就去了巴黎,她是一个喜欢西洋油画的女人,喜欢别人的,也喜欢自己画。她对巴黎的神往,是由来已久的,酷爱着莫奈、塞尚、皮埃尔-奥古斯特·雷阿诺这样一些法国的艺术家。所以,当这样的机会到来的时候,她就毫不犹豫地跟上一个法国男人走了。
  到了休息日,他们在约定的地点见面,梓炫带雪妮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去动植物园、去怪坡、去森林公园、去棋盘山,也去沈阳的故宫、北陵这种文化一些、历史一些的地方。沈阳之于雪妮,是越来越近,彼此的相通,也是没有障碍的了。
  日子久了,就有一些叫作感情的东西滋了出来,很突然,也很自然。但是这一份感情,不是爱情的那种,也不是友情的那种,而是奇奇怪怪的一种,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常常是在快要下班的时候,隔了店里的窗子,心里是一腔期待,望一眼窗外是不是有那个叫梓炫的人,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人影,人就踏实了,愉悦了,脚步和声音都带了弹性。若是没有,心就沉了,声音和脚步都变得涩重起来,一个人怅怅地走向环路车站,错过了一班又一班的车,觉得无望了,什么都等不来了,才把自己塞进车内,这样的夜晚,也就注定是一个落寞的夜晚。
  其中有一个夜晚,等来的不仅仅是梓炫,还有梓炫早就想说却一直不敢说的话。他们隔着咫尺的空间,梓炫站在雪妮对面,彼此都把对方的脸看得十分清楚,是两张同样年轻、经看又耐看的脸。梓炫说:“我们相爱吧,我会用生命中的全部时间爱你,用一辈子的时间爱你。”这样说的时候,梓炫的眼睛是凝止的,神情是庄重的,连头发也在空气是凝固住了,一切一切,都很像那么回事。
  这样的话,雪妮不相信。一个男人,用一辈子的时间爱一个女人,这是文学里的事,电影里的事,舞台上的事,而生活里不会有这样的事。
  但是雪妮相信,梓炫是爱她的,只是,他不应该说这种一辈子不一辈子的话,让人觉出几分假,几分不真实和几分虚头巴脑。所以,雪妮不作任何回答,也没有任何态度,心里倒是有了些许恐慌,爱情说来就来了吗?
  有几次,她是挽了梓炫的臂弯在街上散步的。挽住的时候,觉出那臂弯的轻飘,没有重量,像是一个虚构的臂弯,不结实也没有安全感,就会想起罗布的臂弯,成熟、质感,让人有倚靠的欲望。
  于是就对梓炫说:“我要回家了。”
  也不让梓炫送。她是从来不让梓炫送的。一个人坐车回去,打开门。屋子有的时候是空的,有的时候一眼就能看见坐在沙发上的罗布。
  这个夜晚,罗布是在的,而且是喝了酒的罗布。眼睛赤着,脸是紫的,神情是倔倔的,盯着雪妮看,也不说话,就算喝了酒,也是文化人的作派,不骂人,也不动粗,好半天才蹦出一句:“那是个什么人?”
  雪妮不回答,照直朝罗布扑过来,跌倒在罗布脚前,大声问道:“罗布,你是怎么回事?我们两个算是怎么回事?这样的日子我们要过多久?”
  罗布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外走,也不回头,就那么一直走了出去。
  11
  这一晚,雪妮和梓炫在沈阳的青年大街上散步。青年大街是沈阳最好的街,有很多重要的机关和重要的建筑,其中包括市委机关、电视台、体育馆、彩电塔、五星级酒店和立交桥。在这样的街上散步,心里会有一种骄傲的感觉,一种身在福中的感觉,心情就会变得幸福起来,情绪也会很昂扬,又有夏日的晚风作伴,满街流淌的都是温馨。
  他们去了青年公园。梓炫悄悄捏了雪妮的手,两个人走到公园深处,梓炫冷不防就给雪妮跪下了。他把头抬起来,仰视着雪妮说:“我爱你,我要和你结婚,我无法想像没有你的日子,没有你,我可能活不下去。”
  这样的话,雪妮还是不信,雪妮想如果我明天死了,你还照样活下去。雪妮还认为梓炫的表白非常幼稚,不像是真的,像是在游戏。而且,一点都不经典,她不会把这样的话当真。但是雪妮又弄不懂自己,她老是觉得自己心里也有一种非常热烈的东西,但是这热烈的东西只是在她的体内游走,仿佛游走在迷宫里的一个人或一只动物,找不到出口,只能在体内游走,她也很想让自己非常认真地表达一下,比如说我也爱你这种再简单不过的话,但是话到嘴边却一下子没有了说的欲望。
  但是这一次,梓炫是非要一个答案不可的,他跪在那里不起来,雪妮拉他他也不起来,后来他哭了,他说求你不要再折磨我了。
  雪妮替他擦眼泪,擦的时候忍不住就把梓炫抱住了。梓炫也作了最热烈的回应,他们在草地上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然后便是铺天盖地的吻,两个人比赛似地,谁都不肯落后,两张嘴你一下我一下地啄着。这样的吻,在一开始的时候,只是一种表白,一种劳动状态,所以身体也没有什么响应。但是后来就有了来电的感觉,仿佛拉掉的电闸被突然合上,电流一下子涌了过来,势不可挡,把两个人席卷了去。
  梓炫一个鹞子翻身,跃上雪妮的身体。雪妮也是身不由已地把自己铺展着,感受着梓炫的沸腾,感受着肌肤的愉悦和磨擦的快意。后来,梓炫的那只鸟就硬硬的顶在雪妮的肚子上,那是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它把身体的平展一下子破坏掉了,它支撑在那里,把人的身体弄得倾斜起来,警觉起来。
  而且,雪妮的脑中,忽然就走出了罗布。罗布站在那里默默无声地看,他的目光穿透了雪妮的身体,穿透了黑暗和身边葱郁的树木,让雪妮感觉到窒闷感觉到疼痛。
  她把梓炫掀下自己的身体,她对梓炫说:“一个女孩的贞洁,是不能就这么轻易扔在草地上的。”然后她就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梓炫。
  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一点。这样的时间,罗布通常是不在的,他有自己的家,他是要回家的,他好象不习惯在雪妮这里过夜,虽然客厅的沙发十分宽大。
  但是今天,罗布还在。雪妮推开房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罗布学会酗酒了。
  雪妮同时还看到屋子里一片狼藉,所有可以扔在地上的东西都扔在了地上。暖瓶、杯子、台灯、电话机、衣服和罗布。
  罗布就那样躺在地板上,侧过脸看着满面惊愕的雪妮。
  雪妮的头发是凌乱的,衣衫不整,身上还带着草地的气息、公园的气息。有几片草叶,悠悠地挂在她的头发上。
  罗布的笑声,冷不防在屋子里炸开。他把眼睛看着雪妮,手指着雪妮,想说什么却被笑声淹掉了,他一边笑一边流着眼泪,也不知眼泪是笑出来的还是怎么出来的,他就那么边笑边哭。到最后,他终于说了想说的话,他说:“你这么快就学会了当婊子!”
  这话就像一枝箭,冷嗖嗖的射在雪妮的胸口上,这是一枝抹了毒药的箭,是可以把人杀死的。雪妮咆哮着扑过去,就像一张飞碟砸落在罗布身上。她先是狠狠打了罗布两记耳光,然后恶狠狠地说:“都是你,都是你让我不幸福,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也不知道别人是谁,我不知道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都是你,都是你这个该死的男人!”
  罗布的笑声弱了下去,但他没有停止笑,他就那么恶毒地笑着、嘲弄地笑着、痛苦不堪地笑着,像一个患了精神病的人。
  雪妮也没有停止发泄:“你这个该死的男人,你把我弄到沈阳来,你知道你想要什么,可是你不说,你从来不说你爱我,你也从来不做你想做的事,你把我弄得像欠了你的债一样,可我不欠你的,什么都不欠!”
  罗布坐起来,把雪妮从自己身上拂掉,就像拂掉一粒尘埃。他不再笑,酒也醒了一半。他说:“是你让我醉得天昏地暗,也是你让我清醒过来。我现在真的清醒了,我是一个多余的人。过去,我是一个多余的人,现在,我还是一个多余的人。”
  然后,罗布站起来,把扔在地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拣起来,雪妮就坐在一边看他拣,看他拣完了还要做什么。现在,雪妮对罗布充满痛恨,是罗布,把她的生活弄得一团糟,她恨死了罗布。
  地板上变得干净了,所有的东西都被罗布放回原来的地方。然后,罗布到卫生间洗了手,他把手认真地擦干,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把钥匙放在电视机的壳子上说:“对不起,我把你的家弄乱了,我该走了。”
  他真就走了,轻轻打开门,脚步也是轻的,怕吵醒了谁的样子。然后,门打开了,屋里烟雾急着往外涌,罗布也随着烟雾,飘到门外,飘到大街上,飘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但是,雪妮依旧感到他的存在。他的影子,他的气味,他的神情,他的整个人,都还在这个屋子里。直到看见钥匙在电视机上闪着金属的光泽,她才意识到,罗布是真的走了,不再回来了,一个人消失在另一个人的生活里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啊。
  12
  雪妮和梓炫,终于在一起了。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快乐的。对于梓炫,雪妮也有爱恋的冲动,有的时候看着梓炫的脸,就觉得很亲切,觉得像是一个爱人的样子,觉得应该去爱,于是就觉得自己是爱了梓炫的。
  最初的日子,性事充满了他们的生活。梓炫对性事的需要,如同一个掠夺者,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永远是越多越好。常常的,说着话或者吃着东西,眼神就不对了,下边的那只鸟就一下子蓬勃起来,扑扑愣愣的朝雪妮这边飞,不由分说就把雪妮拖到床上,也不讲究什么技巧,也不给一些时间准备,直通通的就进入了。也快,三下两下,或者十下八下,事情就完了。事情完了就看着雪妮笑,说:“真的很好。”
  雪妮却没有感觉到好,好在哪里。仿佛吃了一口软软的豆腐,未及咀嚼辨清滋味,就已经在了胃里。
  所以很多时候,雪妮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是坚拒的。她会用力把梓炫推开,有的时候力气大了些,梓炫会一屁股跌在地上。跌在地上也不生气,一个人跑去卫生间里把问题解决掉,出来的时候还是看着雪妮笑,说:“这样也挺好。”
  雪妮想,这就是爱情呀?这是他妈的什么狗屁爱情啊?
  有的时候,梓炫也会生气,会和雪妮吵,说雪妮冷血,说雪妮不爱他,说着说着就会变得很伤感。
  雪妮就冷笑一声说:“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不是你妻子,不是你的马桶,你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用。”
  梓炫就提出结婚,让婚姻把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让婚姻证明他对雪妮的爱有多真。有一次甚至提出让雪妮去他家,见一见他的父亲。
  但也只是说说,没有行为。雪妮也知道他只是说说,他还是一个学生,怎么能说结婚就结婚呢?
  很多时候,雪妮会想到罗布,想打个电话跟罗布说说话。有几次,电话已经拿了起来,却又不知道该和罗布说什么,于是放了电话,发一个短信给罗布:“你过得怎么样?”
  那边的罗布没有反应,也不回短信,雪妮想,她是真的把罗布伤了。
  罗布用过的东西,雪妮都认真收了起来。书、杯子、牙具和电动剃须刀,都放在橱柜的玻璃门里,是不许别人动的。
  有一次,梓炫拿了那个电动剃须刀剃须,被雪妮一把夺下,厉声说道:“谁让你用的?”
  他们就为这件事吵了起来,吵得天翻地覆。梓炫说:“我早就知道你有另外一个男人,可是我不和你计较。我爱你,所以不和你的过去计较。我到现在才知道,这个男人还在你心里,他还没有走出这间屋子,这对我太不公平了!”
  雪妮说:“你说的没错,我心里就是有另外一个男人,这不关你的事。就算我心里装了一万个男人也不关你的事!”
  梓炫就把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雪妮脸上。打完了,他自己倒哭了,扑上来抱住雪妮说:“你是我的生命你知道吗?”
  于是,他们不吵了,抱在一起,彼此感觉对方的心跳,一下一下的,像战鼓在敲。
  转眼到了七月,暑气越来越重,他们的爱情,却进入了平淡期。梓炫不再像以往,捉了雪妮就要干事,而是隔三差五地来,来了先说话,或者把带来的东西拿出来让雪妮吃,然后才握了雪妮的手,问雪妮想不想,想就来一下。若雪妮说不想,就把雪妮的手松了,若雪妮不回答,就是有了意思,两个人就去卧室,做的时候也是有激情的,梓炫的嘴里,会不停地说我爱你这三个字。完了事,梓炫就迅速起身,不再腻着雪妮,去卫生间把自己洗了,洗完了就说要回学校,要读点什么,明天有课,仿佛刚刚知道自己是学生,还有学业这回事。雪妮也没有什么态度,愿意走就走,愿意来就来,反正手里是有钥匙的。
  有一天晚上,雪妮收到一条短信。上面说:“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要是不知道,就让我来告诉你,我就在你门外。”
  雪妮的心当即变了速,几步扑到门口,打开门,看到罗布,手里握一束槐花,槐花的香气一下子打到雪妮鼻孔里。
  他们面对面站着,仿佛隔了几个世纪的时间。
  罗布说:“我刚刚去了槐花镇。去年的今天,我在八姑酒家认识了你。当时,你穿一条粉色七分裤,上面是雪白的短袖衣,胸上绣着两朵紫色的玫瑰,脚上是一双淡绿色水晶凉鞋,趾甲上涂了银色蔻丹,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我们之间是有什么的,是早就有了的。”
  雪妮的眼泪,就在这一刻流了下来,她把自己贴在罗布胸前,然后抬起脸看着罗布,罗布的脸清瘦了很多,眼睛依然很神采、很魅力。雪妮心里,蓦地涌出一股贴心贴肺般的情,她把罗布的脸捧住,就在这一刻,她才深切地感觉到,她是爱罗布的,她的真爱是罗布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她说:“罗布,我不再骗自己了,我爱你。我刚刚发现我爱你。其实我早就爱你了可是我不知道。”
  罗布说:“我也爱你。”
  雪妮说:“可是,我却把自己给了另外一个男人,我对不起你。”
  罗布说:“你不会把自己给任何人,因为,你是你自己的。”
  他们手牵手坐到床边,雪妮幽幽说道:“我会把自己收回,我会把我还给你。”
  他们赤裸了身体,慢慢倒在床上。罗布的手,开始在雪妮身上游走,手并了掌,一点一点地走,一寸一寸地移,被触到的地方,都让雪妮有燃烧的感觉。然后是唇,贴了雪妮的肌肤,像一个悠闲的散步者,缓缓的移,轻轻的走,春雨般,慢慢淋湿着雪妮的身体,直到身体有了快要涨满的感觉,再也撑不住的感觉,这才悄悄进入,进得不急,把握着分寸,慢慢滑入,一下一下地做,做得细致而柔和,仿佛刺绣,一针一线,都特别讲究,都刺得很到位,刺得花开万朵,是风中的花,抖着、颤着,然后急起来,急一阵收一阵,弄得那花朵,酥掉了骨头,魂也飞了,魄也散了,雪化冰消再也找不见自己。
  雪妮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人。
  到后来,他们都燃烧起来,两团火焰融成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们太忘情了,忘情到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别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所以,他们没有听见门响,没有发现梓炫突然站在卧室门口。
  梓炫的目光钉子一样落在罗布身上,他的表情很奇特,没有愤怒,有的只是惊惧,他在努力让自己看清床上的男人。
  后来,梓炫发出一声狼一样的嚎叫,仿佛撕裂了喉咙,声音带了血,整栋楼宇都被震撼了。
  他看清了,看清了那个像野兽一样在雪妮身上疯狂撒野的男人是他的父亲罗布。
  罗布回过头,迅速看了梓炫一眼,然后,他就像一座大厦訇然倒塌了。
  13
  整整一个星期,雪妮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外面的世界,于雪妮,已经全部死掉了。
  她一直在想,可一直想不明白,上天怎么会开这么残酷的玩笑呢?
  她就那么泥胎一样坐在床上,凝固了五官,脑子像是灌了水泥,又像是塞了一团乱钢丝,找不到头,也寻不见尾。
  她的生活,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她的生活,也一下子变得龌龊不堪,那么脏、那么让人恶心的想吐。
  直到第八天,她才做出决定。
  她给罗布打电话:“我要走了,你来一下吧,把你的东西拿走,你的书、你的图纸,你都把它们拿走吧。”
  这是一个雨夜,雨下得大极了,雨点射在窗玻璃上,力气很足,像要把窗玻璃射穿。
  罗布来了,没有打伞,也没有穿雨衣,就那么湿淋淋的来了。
  他们都不看对方,回避着对方的眼睛。
  但是又不能不看。这才几天,罗布已经老掉了,头发白了,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堆积得很深,脸色灰暗,目光惨淡。
  雪妮咬住嘴唇,好半天才说:“是谁的错?”
  罗布凄凄地一笑:“谁都没有错,但又都是错的,错的无法挽回。”
  雪妮说:“都过去了。”
  罗布说:“过去了?过得去吗?”
  罗布的身体,就在这一刻颤抖起来。他的没有血色的嘴唇抖动着,上牙磕打着下牙,他说:“我冷,我的身体快要冻成冰了。”
  雪妮让他在床上躺下,为他盖了被子。罗布把整个身体缩在被子里,厚厚的被子把罗布从头到脚覆盖了。
  雪妮说:“你发烧了,我这就去药店买药。”
  罗布没有回答,身体在被子里抖个不停。
  雪妮撑了一柄碎花雨伞,她记得这伞是梓炫的,握伞的手忍不住颤了一下,她把伞扔了,有些害怕地看着那伞被风刮出去老远。
  她顶着雨沿着街边跑了起来,她记得有一家药店要到很晚才关门,她朝那家药店的方向跑,身体很快被淋透,衣服紧紧包在身上。她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孱弱那么单薄。
  她终于看见了那家药店,但是,药店已经停止了营业。
  她还是跑过去,用力拍打着防盗门,大声喊道:“有人吗?”
  但是没人理她。
  她顺着原路往回跑,看着雨水欢快地砸在地面上,碎成一朵一朵晶亮的花。
  她想,我真愚蠢,我应该把罗布送到医院里去,我应该叫一辆救护车才对。
  她喘息着回到家里,进门就说:“罗布,我要送你去医院。”然后,她找了一件雨衣,她想罗布是不能再淋雨了。她抱着雨衣跑进卧室,叫着罗布的名字,又忽然想起应该先打电话叫救护车,于是就拨打120,告诉人家地址,叮嘱接电话的人赶紧派车过来。
  她去卧室叫罗布,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她伸出手推罗布,躺在被子里的罗布一动不动,她感觉到了罗布身体的僵硬,她不明白发烧怎么会把人的身体烧的这么硬。她大声喊着罗布的名字,把被子掀开来说:“罗布你醒醒,我要送你去医院。” 她惊骇地瞪大了眼睛,看到罗布已经黑紫的脸,眼球向外凸着,早就没有了呼吸。
  雪妮的眼泪,默默流了出来,她说:“罗布,是我把你杀死了。”
  14
  警察们进来的时候,看见雪妮坐在床边,手拿一把木梳,正在一下一下为罗布梳理头发。这之前,雪妮还为罗布擦了脸。她把毛巾浸在温水里,用手试了试水温,然后把毛巾捞出来拧干,为罗布擦去了嘴角边渗出的一丝血迹。
  警察问:“是你报警的?”
  雪妮说:“也是报警,也是自首。这个人,是我杀的。”
  警察们带走了雪妮。
  但是,在接受预审的时候,雪妮的供述和警察们的现场勘察无法吻合。
  雪妮说,她是在罗布睡熟后掐死了他。
  雪妮说,罗布是晚上七点来的,七点半的时候罗布睡着了,八点的时候她把罗布掐死了。
  雪妮说,罗布睡得死死的,一动没动就被她掐死了。
  雪妮说,她是亲眼看着罗布的脸由黄变紫,由紫变黑,看着罗布的眼球从眼眶里迸出来。
  雪妮说,罗布不肯和她结婚,她恨罗布。
  尸检报告说,罗布的死亡时间为晚上十点左右。
  十点左右的时候,邻居看见雪妮顶着大雨在街上跑。
  尸检报告说,被害人颈部没有勒痕。
  现场勘察报告说,被害人身边有一只被揉皱的枕头,这只枕头是被人死亡的直接原因。凶手隔着被子用枕头捂住被害人面部,导致被害人窒息而亡。
  警察说:“你为什么撒谎?”
  雪妮说:“我没撒谎,罗布就是我杀死的。”
  警察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你到底是在为谁受过?”
  雪妮说:“凶手就是我,是我杀死了罗布。”
  警察说:“你和法律开玩笑,但是,法律是不会和你开玩笑的。”
  15
  沈阳的夏天总是走的非常突然。不知不觉间,秋风阵阵,树叶黄了起来。
  雪妮在深秋的一天来到郊外的看守所。她曾经在这看守所里住过二十多天,现在,她再次来到这里,她来看梓炫。
  梓炫已经被判过了,用不了多久,他的年轻的生命就要结束。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要去见他的父亲罗布了。
  梓炫的名字,曾经轰动沈阳。现在,时过境迁,弑杀生父的故事已经不再是新闻。
  这是雪妮第一次探视梓炫,也将是最后一次。
  雪妮坐在会见室的塑料椅子上。隔着玻璃,雪妮听见了铁镣在地上滚动的声音,然后,她看见了梓炫。
  梓炫剃着光头,脸色像白蜡。走进会见室的时候,他把拖在地上的脚镣提在手里,走路的样子有些古怪。
  他们隔着玻璃打量对方。或许是一切都已成定数,所以无怨无恨,都平静着。
  雪妮说:“你该杀死我,不该杀死他。”
  梓炫说:“我就是去杀你的,我不知道被子里的人是他。”
  雪妮一下子愣住了,这是她不曾想到的。
  梓炫说:“早知道这样,你就不会来看我了吧?”
  雪妮说:“也许吧。”
  梓炫说:“你恨我吗?”
  雪妮说:“恨又如何?”
  梓炫说:“你想替我顶罪,可我并不感谢你。”
  雪妮说:“我是有罪的,我不想罗家的人死光,我愿意跟了他走。”
  他们沉默了。
  雪妮慢慢站了起来。
  梓炫十分惊讶地看到雪妮已经隆起的肚子。
  雪妮说:“看看他吧。”
  梓炫的脸忽然就痉挛起来,脸上的肌肉一下一下抽搐着。然后,他把眼睛紧紧闭上说:“我不看,我不想看,我不知道他是我的儿子还是我的弟弟。”
  “他姓罗。”雪妮看一眼自己的肚子:“不管他是谁,他都姓罗。”
  梓炫再没把眼睛睁开,他就那么闭着眼睛走出了会见室。
  雪妮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有一个男人,从她母亲身边走开,留下的,只是一个故事。
  走过开普敦
  李跃凡
  1
  从首都机场搭乘南方航空公司航班到深圳,然后过关到香港国际机场转机直飞约翰内斯堡,在约翰内斯堡稍事休息后,换机飞往开普敦,几经周折,飞机降落在开普敦机场的时候已是当地时间晚上九点十分。
  在飞机上的时候,易舒隔窗眺望,机身下的城市流光溢彩,灯火如洒满海滩的珍珠,满目生辉中给人的感觉是斑澜,易舒因此为这座美丽的南非第二大城市作了最初的定义:斑斓。这是一座斑斓的城市。
  在机场海关、移民官员看过易舒的联程机票、护照、签证和国际健康证明后挥手放行。站在华灯林立的广场上,易舒的心才算踏实下来,她想,人和鸟的区别就在于人不适合飞行,人只有在大地上行走才觉得安全。
  易舒拖着行李箱举目四望,广场上各种肤色的人行色匆匆,预期中,司徒盛先生应该在出港口微笑着向她招手,但是此刻,除了自己,易舒没有看到第二个和自己同样肤色的人,司徒盛先生没有如约前来接机。
  一个黑人男子过来和易舒搭讪,说他可以介绍易舒去最好又最便宜的酒店,他对易舒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送到开普格雷斯饭店,那的人我熟悉,我保证他们会为你提供最好的服务。不过,我要收一百兰特的服务费。”
  易舒莞尔一笑说:“开普格雷斯饭店是世界最佳五星级饭店,我口袋里的钱只够在开普格雷斯饭店的大堂里喝一杯咖啡。”说完朝黑人男子耸了一下肩。
  黑人男子不满地看一眼易舒,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易舒抬腕看表,已经九点二十五分,仍不见司徒盛先生的人影,这让易舒心生不快,但这种不快很快就被恐惧替代。
  广场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不远处几个黑人的身影在游移,他们不时地朝易舒这边看一眼,雪白的牙齿在夜幕中闪闪烁烁,目光也令人生疑。南非的犯罪率极高路人皆知,易舒没有理由不害怕,她又不敢远离广场,一是离开广场会更不安全,二是如果司徒盛先生这时候来接她,会找不到人。
  忐忑不安中易舒终于看见一辆帕萨特朝她开过来,一名黑人女子下车,审视了她一下,用一口纯正的英语问道:“你是北京来的易舒吗?”
  易舒赶紧回答:“我是。”
  黑人女子说:“那就上车吧,我是克拉拉,司徒先生家的佣人。”
  帕萨特无声地驶出广场,易舒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问道:“司徒先生怎么没来?”克拉拉仿佛没听见一样,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只管开车,脸上是一副傲慢的神色,易舒想,一个黑人女佣,怎么可以牛成这样?
  大约四十分钟后,汽车在城市西端的一幢别墅前停下,克拉拉把易舒带进客厅,帮易舒把行李箱放好,然后说:“司徒先生为什么没去接你,你去问司徒太太吧。”说完便扭着屁股上楼。
  易舒在客厅里等了好一阵,也不见司徒太太出来,客厅里静的没有任何声音,易舒已经十几个小时没有合眼,在沙发上坐了没一会便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过了十二点,司徒太太正站在她面前。
  “对不起,我有事出去了。”司徒太太一脸歉意地看着易舒说。
  易舒赶紧站起来说:“没关系。”
  司徒太太满面忧虑地说:“司徒从中午出去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我估计他出了什么事。”
  易舒不由一惊:“能出什么事呢?”
  司徒太太忽然流出眼泪:“我早就不想待在这里了,我想回国,我想过安宁的日子,我不想像一叶浮萍似地在大海上漂,我真的受够了!司徒和家里失去联系已经十多个小时,他很有可能一去不回,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家里等警察局的认尸电话。”
  易舒更加满面惊愕,她万万没有想到,初到开普敦,等待她的竟是司徒先生的失踪。眼下,任何的安慰对司徒太太都无济于事,也只能在心里暗自祈祷,希望司徒先生能平安归来,否则,她的南非之行就成了一次毫无意义可言的旅游。
  2
  易舒是那种胆大果敢的女孩子,这种胆大果敢表现在对某些重要选择迅速作出决定。比如来南非,她当时几乎不假思索便答应了司徒盛。她的原则是,作任何事情,都不要人为地复杂化,一旦复杂化,就会影响你作出决定,而人的一生,不知要作出多少个决定,如果瞻前顾后,你只能犹豫不前,犹豫不前意味着一事无成。
  半年前,司徒盛回国作投资考察。他设想在国内建一座超大型汽车城,集世界名车于一身,强势占领大陆市场。当时,易舒是一家汽贸公司的总经理助理。总经理和司徒盛是挚交,所以把易舒临时派给司徒盛作助手。在整个方案的操作中,易舒表现出色,从看地皮开始,到后来的拆迁、疏通各种关系,易舒使出浑身解数,短短四个月时间,那块地就被圈了起来,只待破土动工。
  司徒盛没有理由不看中易舒的潜质和聪明。有一晚在凯宾斯基饭店司徒盛的包房里,司徒盛向易舒详细介绍了他在南非十几年的发展和努力,介绍了他在南非已经成就的事业,最后她对易舒说:“你能不能选择跟我去开普敦?我的事业需要你,另外,我有一个儿子,叫司徒俊男,已经二十八岁。”
  易舒当即反问道:“您是需要雇员还是儿媳妇?”
  司徒盛笑道:“如果你既能做前者又能做后者,岂不两全齐美?”
  易舒也笑道:“可这完全是两回事。我只能答应做您企业的一名雇员,至于您的儿子,那是另外一回事。如果他能爱上我,正好我也爱上他,那才是真正的两全齐美。”
  司徒盛倒也爽快:“好吧,你就先作我的雇员,我付你年薪四十万兰特。”
  易舒马上说道:“五十万。”
  事情就这么简单,在等待签证的日子里,司徒盛先期返回开普敦,易舒拿到签证的第二天便告别家人飞往南非。
  3
  直到第二天中午,司徒盛依旧音讯杳无。司徒太太是一个十分柔弱的女人,经不起任何事情,除了流眼泪,似乎不会做别的。如果不是易舒提醒,她连报警都想不起来。黑人探长哈森带了两名警察例行公事地问了问情况,司徒太太所能提供的线索仅仅是失踪时间。
  易舒一直疑惑,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司徒俊男。而且,司徒太太也对儿子只字不提。易舒最终忍不住好奇,向司徒太太问起司徒俊男。司徒太太沉默良久后叹息一声说:“他们父子形同陌路,就算他父亲死了,俊男也不会掉一滴眼泪。”易舒还得知,司徒俊男长期在外边混,生意上的事根本不能指望他。他回家的时候极少,如果突然回来,那肯定是口袋里没钱了。
  易舒这才明白,司徒盛为什么力邀她来南非。
  电话铃声猛然响起,女佣克拉拉跑过去抄起电话,一声“哈罗”后,克拉拉便朝司徒太太挥手,示意司徒太太听电话。司徒太太听电话的时候显得神色慌张,易舒受到传染也紧张起来。她估计这个电话与司徒盛的失踪有关。果然,司徒太太放下电话便说:“司徒被人绑架了。”
  易舒马上问道:“他们要多少赎金?”
  司徒太太说:“二十万兰特。”
  易舒一脸疑惑地看着司徒太太:“您没有听错吧?二十万兰特,怎么会这么少?”
  司徒太太道:“我也奇怪,怎么只要二十万兰特?”
  易舒说:“钱送到什么地方?”
  司徒太太道:“他们让把钱送到古鲁特教堂,教堂门前有一条狗,打电话的人说,把钱挂在狗的脖子上就可以了。”
  易舒听的目瞪口呆,狗也可以参预犯罪,这可是她第一次听说。于是问道:“狗会把钱送到它的主人手中吗?”
  司徒太太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易舒问道:“古鲁特教堂在哪?远不远?”
  司徒太太道:“不远,就在阿德利大街的尽头。”
  易舒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按他们说的把钱送去,不管等在那里的是人是狗,只要能换得司徒先生平安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司徒太太道:“家里的钱都在司徒手里,他每个月只给我零用钱,包括克拉拉的工钱,都要他自己来付。”
  易舒十分意外:“这么说,您手里没钱?”
  司徒太太犹豫片刻说:“也只能动用我的私房钱了。”
  易舒道:“救人要紧,您就别想这么多了。”
  司徒太太一脸无奈:“也只能这样了。可是,谁把钱送到教堂去呢?我是不敢去的,我害怕狗。”
  易舒想都没想脱口道:“我去,让克拉拉开车带我去。”
  司徒太太看着易舒好半天才说:“也只能辛苦你了。”
  门铃响了,克拉拉过去开门,一个高大健壮的青年人走了进来。不用介绍,易舒一眼认定他就是司徒俊男。因为,他和他的父亲司徒盛几乎就是同一个版本,高个,宽肩,国字脸,鼻梁挺拓,眼睛是欧式的,微凹的眼窝里有一双明亮的眸子。父子间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神态。司徒盛平易可近,有极强的亲和力,司徒俊男却是满脸冷傲,给人的感觉是目空一切拒人千里。
  司徒太太顾不得把司徒俊男介绍给易舒,便口吐连珠似地把司徒盛遭人绑架的事讲给儿子,最后她要求司徒俊男把二十万兰特送到古鲁特教堂去。
  按照易舒的推断,司徒俊男肯定会拒绝做这件事。司徒太太说过,他们父子形同陌路,就算他父亲死了,司徒俊男也不会掉一滴眼泪。如果真的是这样,司徒俊男拒绝做这件事就是顺理成章的。
  但是,易舒的推断马上被否定。司徒俊男只是稍加犹豫后便点头同意。他在向自己卧室走去的时候回过头来,目光在易舒脸上做了短暂停留。虽然短暂,却传达出一种信息:兴趣。他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孩产生了兴趣,这种兴趣也许非常简单,他要弄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
  4
  下午四点,司徒俊男带着二十万兰特去古鲁特教堂,司徒太太心神不安地在家里等。她先是在大厅里来来回回地走,后来她走进小客厅,把门紧紧关上了。
  在南非,白人、有色人种和百分之六十的黑人信奉基督教、新教或天主教;亚洲人约百分之六十信奉印度教,百分之二十信奉伊斯兰教。司徒太太十年前开始信奉伊斯兰教,真主是她心中的智慧之神,是万能之主,圣洁的真主赋予万物以灵性,多少个不眠之夜,司徒太太在心中默念着真主的名字,多少个夕阳西下的黄昏,清真寺里悠扬有致的念诵感动得司徒太太热泪盈眶。现在,司徒太太把自己关在小客厅里,乞盼真主能降下一个克拉麦提(奇迹),拯救她的丈夫,拯救那些罪恶的灵魂。
  司徒俊男走后大约一小时,客厅里的电话骤然而起,司徒太太抢先克拉拉一步把电话抓在手里,呼吸急促地说:“是你吗司徒?不是?快告诉我司徒在哪,二十万兰特我们已经送到古鲁特教堂了,你们要言而有信。或者,我可以再加十万兰特!”
  这一刻,易舒比司徒太太还要紧张十倍。
  司徒太太放下电话喊道:“司徒在卡玛旅馆,我们现在可以把他接回家了!克拉拉,你快去备车,易舒,你跟我一起去卡玛旅馆!”
  司徒太太显得异常兴奋,完全失去了淑女作派,把电话一扔,拉起易舒就走。
  开普敦始建于1652年,是欧洲殖民主义者最早在南部非洲建立的据点,故有“南非诸城之母”之称。这座南非白人中心的母城三百余年来数度易主,历经俄英德法等欧洲诸国的统治及殖民,地处非洲却充满多元欧洲殖民地文化色彩,因此成为南非的文化古都。集欧洲和非洲人文、自然景观特色于一身,也因此名列世界最美丽的都市之一。
  南非的与众不同还在于他同时存在三个首都。行政首都比勒陀利亚、立法首都开普敦、司法首都布隆方丹。令人遗憾的是,作为立法首都的开普敦,每天都有犯罪发生,犯罪者用生命与自由和法律开着天大的玩笑,这不能不让人感慨万端。
  克拉拉把车开的飞快。尽管如此,市区内殖民时代的古老建筑、众多世界级景观还是让易舒感到新奇而惊讶不已。开普敦议会大厦、国会大厦、国家历史博物馆、旧高等法院,格鲁格教堂、国会大厦,旧城堡、市政厅等经典建筑所彰显的殖民色彩和多元欧洲文化让人叹为观止。
  卡玛旅馆在维多利亚港口。港口周围尽是欧式风格的商店、餐厅和酒吧。克拉拉没费什么劲便把车开到卡玛旅馆门口。
  踩着木质楼梯上楼,在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印度老板敲了敲门,门里传出一个男人沉重的呼噜声。印度老板说:“客人在睡觉,你们自己进去吧。”说着掏出钥匙开了门。
  门开处,易舒和司徒太太吓得一下子闭上眼睛。刚刚踏进门里的一只脚也倏地缩了回来,司徒太太同时发出一声惊叫:“天啊!”
  房间内宽大的双人床上,赤身裸体的司徒盛呈大字型睡在那里,一副大梦沉沉的样子,重重的开门声也没有惊醒他。
  易舒和司徒太太退回走廊上,克拉拉却一动没动,像观看珍惜动物一样,翻动着大面积眼白把司徒盛的胴体狠狠欣赏了一番,然后满脸兴奋地说:“上帝,他可真性感。”
  5
  晚上十点多,伴着克拉拉一声兴奋的尖叫,易舒和司徒太太跑上二楼卧室,看见司徒盛已经从昏睡中醒来,睁开惺忪的睡眼,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看着易舒和司徒太太。好一会,司徒盛才彻底明白过来,下了床微笑着对易舒说:“对不起,喝酒误事,我没去接你的机。”
  易慧笑道:“你能平安回来就好,我真没想到一到开普敦就遇上你遭人绑架。”
  司徒盛显得十分吃惊:“绑架?我被人绑架了吗?”
  司徒太太急道:“要不是及时把钱送去,你恐怕早就性命难保,可你竟然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你也太粗心了吧?”
  待到司徒太太讲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司徒盛的脸色一下子大变:“你说什么?你给了人家二十万兰特?你为什么要给他们钱?谁敢把我怎么样?你真愚蠢,二十万兰特不是小数目,你以为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你不给他们钱,我也照样回来!”
  司徒太太急了,大声喊道:“你以为你是南非政要?你以为你是总统塔博·姆贝基?你以为你是曼德拉呀?他们剥光你的衣服把你扔在旅馆里,你的尊严早就被他们拿走了!那些人说了,如果不按他们说的做,就把你扔到海里喂鱼,我担惊受怕了一天一夜,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二十万兰特比你的生命还重要吗?”说完,司徒太太拂袖而去。
  看着司徒太太愤怒的背影在楼梯口消失,易舒回过头淡淡一笑说:“司徒先生,对您太太,您有些失礼了。从我见到您太太开始,她就一副寝食难安的样子,她一直在担心您。”
  司徒盛依旧不领情:“那是因为她太愚蠢。如果是绑架,二十万兰特就能赎人吗?像我这种身份的华人,如果真的遭了绑架,你知道他们要价多少吗?”
  易舒当然不知道。
  司徒盛继续道:“一千万兰特,少一个都不行。你也不想想,他们冒着坐牢的危险绑架我,难道就为二十万兰特吗?”
  易舒再次笑道:“如果您太太付了一千万兰特您是不是觉得心里舒服些?我不太明白,您是觉得二十万兰特贬低了您的身价还是心疼这笔钱用错了地方?”
  司徒盛一时语塞。
  易舒继续道:“当时那种情况,您太太按照对方要求及时把钱送到,她不可能有别的选择。如果您太太坐视不理,您会不会比这还要恼火呢?”
  司徒盛叹息一声说:“我的背景你不了解,你无法对这件事作出正确的评判。这只是一场恶作剧。”
  易舒不解道:“您认为这是恶作剧?”
  司徒盛道:“说报复也可以。”
  按照易舒的推算,司徒盛出事的时候,她正在约翰内斯堡的候机大厅里休息,等待由约翰内斯堡飞往开普敦的航班。当时是午后一点多,司徒盛从家里开车出来到维多利亚港附近的伊丽莎白酒吧喝啤酒,那家酒吧靠近斯卡尼超市,司徒盛在超市里买了一包烟,然后就走进酒吧要了一扎啤酒。之后,一个年轻的黑人女子过来和司徒盛打招呼,问他家里需不需要女佣,她有很丰富的理家经验,曾经在市长家里作过五年。司徒盛说不需要。年轻的黑女人又说她也可以干粗活,比如修剪草坪和花圃。司徒盛再次说不需要。然后他给这个黑人女子要了一扎啤酒,他知道,不让她喝上一杯,她会坐在这里纠缠不休。后来他接了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他判断这同样是一个黑人,因为他用英语说话的时候夹杂着班图语,司徒盛还同时断定这是一个出自北索托部族的黑人。这名黑人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跟他说,因此司徒盛起身离开座位。但是,当他走到无人处的时候,电话却莫名其妙地挂断了。
  司徒盛走回座位继续喝酒,这中间黑人女子和他碰了两次杯,之后,司徒盛就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直到在家里醒来。
  易舒道:“事情非常简单,那个黑人女子在你的酒里做了手脚。可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仅仅为了二十万兰特?”
  司徒盛道:“有三个背景。一是我正在和一个台湾人争夺当地华人工商业联合会主席的位子,如果成功,我就是这里的侨领,他早就感觉到我的强大,所以他害怕,他恨我,但他又不敢把我怎么样,所以他就用这种非常低级的手段报复我。二是前不久我炒掉了两个黑人店员,她们把商店里的东西塞进自己硕大的乳沟带回家去,她们有理由恨我。三是一个星期前,我狠狠教训了一顿司徒俊男,我打了他,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他也有理由恨我。”
  易舒惊愕地瞪大眼睛:“这不可能吧?您怎么连自己的儿子都怀疑?”
  司徒盛冷笑一声道:“难道,我没有理由怀疑他吗?这个孽子,不但不帮我,反而处处与我作对,仿佛我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易舒还是大摇其头:“不,这不可能。”
  司徒盛无奈一笑说:“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不可能吗?”
  易舒分析道:“我觉得,还是被你开除的店员更值得怀疑。”
  司徒盛摇头说:“算了,不说了,我不想提这件事了。”
  易舒趁机问道:“我什么时候开始工作?您打算让我做什么?”
  司徒盛道:“不急。”
  易舒道:“您不急我可坐不住,我可是拿了年薪的。”
  司徒盛稍加思索后说:“就从我儿子做起吧。”
  易舒一下子没听明白:“从您儿子做起?”
  司徒盛道:“对,我要求你,在最短的时间内和他成为最好的朋友,影响他,改变他,让他知道怎么做人,我知道你有这个力量。”
  易舒沉默了好一会问道:“司徒俊男需要家庭老师吗?他已经二十八岁。”
  司徒盛道:“他需要。他愚蠢、无知。他的智商和行为方式还停留在幼儿阶段。”
  易舒心中一沉,站起来说:“我万里迢迢到开普敦,是为了您的事业,如果您觉得没有适合我的位置,我马上回国。”
  司徒盛也站起来说:“你不认为,我儿子是我事业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吗?”
  易舒一下子无言。
  司徒盛道:“拜托你了。如果你能让司徒俊男有所改变,哪怕是一点小小的改变,我都会一辈子感激你。”
  话已至此,易舒还能说什么呢?
  远远的,传来悠扬的钟声,古鲁特教堂和格鲁格教堂的钟鸣此起彼伏,伴着拍岸的海涛,开普敦的夜晚显得起伏不宁。
  6
  特布尔山位于开普敦城西,因山顶平整如桌而得名,桌山顶宽3200公尺,高1082公尺。很久以来,桌山成了开普敦居民的气象观测站。每当山顶上覆有白云,市民会认为那是上帝餐桌上已经铺好桌巾准备用餐,无须担心天气,所以当日天气必定多云转晴。
  司徒俊男带易舒观光的第一站就是桌山。
  这天也是多云转晴,他们在山脚下搭乘缆车上山。司徒俊男告诉易舒,这里的缆车从1929年就开始载客运营,到目前为止,缆车依旧是登上桌山山顶最便捷的工具。乘客可以360度回旋上山,因视野角度的变换,可将完整桌湾环伺的开普敦市区和开普半岛的蔚蓝海岸线一览无遗。
  易舒没有想到,司徒俊男会对她表现出空前的热情。早上用早餐的时候,司徒太太对儿子说:“易舒刚到开普敦,你带她到处看看,这里值得一看的东西不少,你就做导游吧,你还可以带她去约翰内斯堡和比勒陀利亚,整个观光路线由你来定。”
  司徒俊男回答说:“没有问题。”
  易舒知道,司徒太太是在按丈夫的旨意办事。
  站在桌山山顶,可以看到国会大厦,旧城堡、市政厅等经典建筑。开普敦市区和开普半岛的蔚蓝海岸也尽收眼底。眼前的壮美景观让易舒感到震撼,这是她迄今为止到过的最美的地方,这里的山、这里的海、这里的风物景致无一不是世界上独有的。
  一开始,他们都没有多少话说,各自保持着一份矜持。后来,易舒拿出自己的MP3听歌。易舒也算是一个非常时尚的女孩,但她却不像一般女孩那样痴迷流行音乐,她喜欢民歌,那些传唱了几十年的民歌她都喜欢。这些民歌是易舒最好的精神伴侣,寂寞的时候、孤独的时候、疲惫的时候,这些民歌给了她最好的抚慰。
  司徒俊男问易舒听的什么歌,易舒把耳塞给了司徒俊男让他自己听。也不知是哪一首歌曲感动了司徒俊男,他的眼睛湿润了,他对易舒说:“这些歌让我想起童年和少年时代,我特别怀念在北京的日子。我十四岁的时候和妈妈一起来到开普敦,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回过北京。
  易舒万没料到一个小小的MP3会让他们一下子缩短了距离。两个人都是在北京的胡同里长大的孩子,他们一起沿着记忆的河流走回童年,说起冬季的时候到北海滑冰,说起十一月的时候去看香山的红叶,和同学一起去爬慕田峪长城。司徒俊男忆起十二岁那年,他挨了父亲的打,从家里哭着跑出来,从军事博物馆坐地铁到四惠,又从四惠坐回苹果园,然后又返回四惠,就这么来来回回坐了整整一天,直到晚上十一点回家,看见父亲正站在胡同口,那也是冬天,下着雪,北风呼呼刮着,父亲的脖子缩在棉大衣的领子里,看见儿子回来了,父亲一下搂住他说,爸爸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打你了。
  说到这里,司徒俊男哭了,他说:“我喜欢那时候的父亲。可是现在,我恨他,他变成了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
  易舒没有想到司徒俊男会主动说起他和父亲的关系,于是赶紧抓住机会说:“你父亲的经历我知道一些。当初他来南非的时候几乎是赤手空拳,为了立足,他和黑人一起做苦力,摆地摊被警察追的满大街跑,送外卖,给有钱人做宠物保姆,他从一家小餐馆干起,直到今天有了自己的饭店、有了自己的连锁超市和造纸厂,他成功了,也许成功的过程改变了他,但我们要看结果,要肯定他的成功。就算你和他之间有磨擦,但是父子之间血浓于水,有什么不能化解的矛盾呢?”
  司徒俊男冷笑一声说:“不,这不是磨擦。我和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不一样。我讨厌他对金钱的疯狂追逐,他嗜钱如命。在他眼里,第一位的东西不是他的儿子和妻子,是钱。他睁开眼睛想到的第一件事也不是他的儿子和妻子。为了钱,他可以把自己的一条腿放到对手的刀口上,他宁愿失去一条腿也要获得他认为属于他的钱。钱的意义高于生命的价值,因此我鄙视他。”
  易舒道:“可不可以把这理解为一种精神呢?”
  司徒俊男道:“亡命之徒也算一种精神吗?”
  易舒道:“这个世界,被金钱主宰的东西太多了,金钱作用于社会的力量也太大了。在特定的环境中,金钱演变成一种工具,也许在你父亲眼中,金钱已经不是金钱,是他握在手里的一件武器。”
  司徒俊男道:“我不反对你的说法。可是,如果这件武器湮没了人性,我有没有理由去仇视它?”
  易舒一时无语。
  司徒俊男话锋一转:“你来南非追随我父亲,也是为了得到那件武器吗?”
  易舒当即回答:“不是。”
  司徒俊男看着易舒:“不是?那你是为了什么?”
  易舒摇头:“我不知道。”
  司徒俊男道:“如果你真的不知道,那么,开普敦绝对不适合你。”
  易舒一下子愣住:“你的意思,让我离开这里?”
  司徒俊男沉默了。
  7
  半个月的时间飞逝而过。这期间,司徒俊男带易舒去好望角、参观南郊的天文台、在水门广场享受购物及瞎拼的乐趣、游览古董街、在伊丽莎白港看日出、去约翰内斯堡的太阳城,又带她去了自由州和姆普马兰加省。作为导游,他是尽职尽责了。
  结束了观光旅游,易舒忽然觉得很累,也很茫然。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能力按司徒盛的要求去改变和影响司徒俊男。她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家庭里到底是什么角色,她记得司徒俊男那句话:“开普敦绝对不适合你。”
  开普敦的夜晚是宁静的。夜幕覆盖了白日的喧嚣,这个世界的天涯海角托出的一轮姣月玉润无声。
  这天夜里,已是午夜时分,易舒被外面的争吵声惊醒,她听得出是司徒父子在互相怒骂,期间夹杂着司徒太太和克拉拉的尖叫声。
  争吵的原因是司徒盛终于查清那次所谓的“绑架”事件是司徒俊男导演的一出恶作剧。虽然这之前司徒盛有所意料,可一旦证实真是司徒俊男所为还是被激怒了。如果司徒俊男能忍受父亲的一顿暴打也许事情就过去了。可这次,司徒俊男奋起反抗了,他和父亲扭打在一起,并且不时地狂笑,这让司徒盛更加怒火万丈,父子间的一场肉搏也就在所难免了。
  易舒倏地跳下床,拖鞋都没来得及穿便赤脚冲下楼。客厅里的一幕让易舒惊愕万分。司徒父子在客厅里对角站着,各持一把手枪,枪口对准对方的脑袋,手指搭在扳机上,只要稍稍一动,子弹就会破膛而出,情况要多危险有多危险。
  司徒太太横在司徒父子中间,大声喊着:“开枪吧,你们开枪吧,朝我打,打死我,我死在你们父子的枪口下也算死得其所!万能的主,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世上发生的一切吧!”
  司徒父子像两头愤怒的狮子,眼睛往外喷火,司徒盛身上的睡衣已经被扯烂,司徒俊男赤着上身,胸前有很多抓痕,嘴角在流血。司徒盛的额头好象撞在什么硬东西上了,血正在汩汩地往下流,看这父子对峙的阵势,仿佛是一对宿敌遭遇在一起,仿佛有血海深仇要在这一刻得到清算。
  克拉拉吓得在一边发抖,身体软得一动不能动。
  易舒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司徒太太,回过头对司徒盛大声说道:“父子相残,两败俱伤,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干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你们真的愿意明天的公民报登出大版新闻,让整个南非都知道一对华人父子反目成仇,子弑父、父弑子吗?你们怎么也要顾及一下华人在海外的声誉吧?”然后又对司徒俊男说:“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的生身父亲,他给了你生命,就算你有一万个理由,也不该把枪口对准自己的父亲,你能不能理性一些,把枪放下?”
  客厅里一时很静,所有的人都沉默了,直到司徒太太晕倒在地板上,司徒俊男这才扔了手里的枪扑过来大声喊着妈妈。
  这一夜,易舒无法成眠,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父子间怎么会有仇恨产生。她想起那个狼孩的故事,一个在狼群里长大的孩子,再也没有了人的情感。可是,就算狼再凶残,也还知道护崽,所谓虎毒不食子,人,有些时候,怎么连虎狼都不如呢?
  凌晨时分,司徒俊男来敲易舒的门,他对易舒说:“对不起,吓着你了。”
  易舒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晨曦中司徒俊男的脸刚毅冷峻,一缕黑发垂在额头,显出几分柔情。易舒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沉默无言的俊美青年几个小时前持枪对着自己父亲,那个时候的他,分明是一头豹子。
  沉默了好一会,司徒俊男说道:“我真的无法向你解释我的行为。如果不是为了我母亲,我会到一个我喜欢的地方去。可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扔下她不管。司徒盛不爱她,她不能再失去我对她的爱。在国内,她曾经是一个很优秀的舞蹈演员,她喜欢舞台,舍不得离开,可司徒盛取消了她的一切权利。在开普敦的这十几年,她就像一段木桩那样活着。”
  易舒并不感到惊讶。
  司徒俊男继续说道:“这一切都还没有完,还会有事情发生,肯定还会有事情发生。”
  果然不出司徒俊男所言,第二天晚上易舒真的听到了枪声。
  当时是晚上九点多,司徒太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克拉拉在拖地。据司徒太太说,枪响的时候,克拉拉的屁股正对着高大的落地窗,一颗子弹破窗而入,击中克拉拉的右腿,克拉拉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便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
  再见到克拉拉的时候,她已经成了一个跛脚女人。司徒盛给了她一万兰特让她离开。克拉拉苦着一张脸哀求司徒盛,希望能继续在这里工作。司徒盛很温和地告诉克拉拉,他不愿意看到克拉拉一瘸一拐的样子,他心里不舒服。
  当时,易舒在场,看着克拉拉倾斜着身子走出客厅,易舒直言道:“您应该留下她。”
  司徒盛说:“我知道什么叫仁慈。但是,仁慈不可乱用。你知道吗,克拉拉是司徒俊男的帮凶。”
  易舒犹豫片刻道:“所以你就给了她一枪。你对警察说,克拉拉这一枪是替你挨的,是有人要谋杀你,所以没人怀疑你。”
  司徒盛一下子愣在那里。
  易舒淡淡一笑说:“三个月的试用期已经到了,我觉得我不是一个让您满意的雇员,我该回去了。”
  司徒盛没有挽留,他说:“你决定了?”
  易舒说:“决定了。”
  易舒去机场的时候司徒盛没在家。易舒知道他是有意避开了。司徒俊男开车送易舒,登机之前,司徒俊男说:“我可以拥抱你吗?”
  易舒没有回答,用沉默来表示同意。司徒俊男紧紧拥抱了她。易舒听到了司徒俊男疾速的心跳,不知怎么,易舒流泪了。泪水似乎滤去了所有的积郁,易舒感到了轻松。
  司徒俊男说:“我幻想过,我们之间也许会发生一些故事,现在看来,这幻想也只能是幻想了。”
  易舒说:“有机会,回北京看看吧。我作导游,带你去香山、去八达岭、去什刹海那边的胡同里寻找童年。如果是冬天,我们一起去北海滑冰。”
  司徒俊男无声一笑。
  过关的时候,易舒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把自己的MP3抛向司徒俊男,司徒俊男伸出双手接住,易舒大声说:“我知道你喜欢那些歌。”
  8
  易舒回到北京大约一年以后,和朋友一起去保利剧院观看一场古典舞剧的演出。参加演出的演员来自几个不同的院团,阵容十分强大。
  舞剧的第二幕,台上的丫环小姐们众星捧月般簇拥出一位老夫人。老夫人雍容华贵,金玉其身,神韵飘逸,一出场便吸引住观众的目光。易舒坐在前五排,觉得扮演老夫人的演员十分面熟,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整个演出,易舒一直被这件事困扰,她能肯定自己见过这位演员,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
  后来,易舒打开节目宣传册,那上面有演职员名单,老夫人的扮演者叫池惠琳,注明是旅美艺术家。
  易舒不知道这个名字,她觉得自己可能是认错人了。
  但是易舒又不甘心,演出结束后,她已经随着散场的观众走到剧院的侧走廊上,但她又返回剧场,到后台求见那位旅美艺术家池惠琳。
  易舒在二号化妆间见到了那位老夫人的扮演者。她正在卸妆,易舒先是在镜子里看见了她的脸,不由惊住了:“司徒太太?”
  司徒太太比易舒更加吃惊:“怎么会是你?”
  易舒笑道:“刚才在舞台上,我没能把您认出来。舞台是虚拟的,生活才是真实的。”
  司徒太太苦笑一声:“我害怕生活的真实。”
  易舒问道:“您是什么时候回的北京?司徒先生呢?还有俊男,他还好吗?”
  司徒太太一下子落下泪来。易舒不由心头一紧。
  司徒太太含泪道:“俊男死了,被他爸爸杀死了,虽然是误杀,可我还是报了警。现在,司徒在布隆方丹第一监狱,他将在那里结束生命。”
  易舒把自己定格在那里,大脑死机,完全没有了意识和思维。很久以后,她才重新启动自己。她记得和司徒俊男有个约会,她一直在等待这个约会,现在看来,这个约会成了天堂之约。
  上口铺轶市
  王富强 覃玉惠
  1
  日本人占下同安城的那天,上口铺的男女老少都被轰动了。他们不是因为同安城的不攻自破而轰动,而是同安城破的前一天有人撞见铺子上孙家大姑娘偷了汉子。
  上口铺是一个不靠山不临海、地地道道的平原式村落。在这个地方,你不可能找到一丁点儿可以抒发美好情怀的景致。整个村子死气沉沉的,满眼破破烂烂的土坯房,夏天太阳足的时候,弥漫在热浪里的是干巴巴的恶臭,倘是雨天,满街的秽物随着泥水四处横流,鼻息里充斥着湿乎乎的腥臊和狗尿苔难闻的气味。
  上口铺是一个特俗的地方,上口铺的人和上口铺一样的俗。所以,当日本人横着脖子瞪着眼齐齐整整开进三里之外的同安城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流露出特别惊异的神色。日本人的到来不足以捍动他们的全部感觉,而铺子上孙家大姑娘偷汉子的事却使他们从脚趾缝到指头尖的全部神经陡然亢奋起来。
  包括亓爷亓奶在内,谁也想不到,孙大姑娘偷的男人竟然是奇貌不扬的满囤。满囤跟柳根站一块儿,个头还不到柳根肩膀,平日里,谁都不会拿他当个人物。而那孙大姑娘不仅把他当人物,竟然还把个藕一样精白的身子给了他,这怎么能不让铺子上那些骨头缝里往外酝酸水的男人愤怒呢!
  孙大姑娘可谓是倾国倾城。虽然生长在柴禾堆里,但跟那些柴禾妞可不一样,圆润水嫩的脸庞像秋夜的满月白皙剔透,两只纯净的大眼睛犹如一对蝴蝶的翅膀,忽闪得男人们躁动难安。加上那副花瓶般的身段儿和天生让人着迷的长腿,不能不让铺子上的后生、老爷儿们浮起翩翩遐想。
  早些时候,皮阿婆绝不会编排孙大姑娘,更不会用“风骚”两个字去形容她。她知道,孙大姑娘迟早是柳根的媳妇。俩人从小一块长起来,一块玩泥巴;长大了一块在同安纱厂做工。人大了,心也就大了,成天价出双入对眉来眼去。
  孙大姑娘自打进了同安纱厂以后,变了很多。年龄的增长不仅使她出落得更加水灵、匀称、丰满,而且更懂得了如何去爱一个她钟情的男人。她一口一个“柳根哥”,嘴甜,声音甜,满脸泛红的微笑更甜,叫得柳根两腿发·软,皮肉痒痒。柳根坏,有时候跟她说几句背人的话,说完以后,孙大姑娘总是彤红着水嫩的脸蛋在柳根身上又掐又拧。
  铺子上的人眼里不揉沙子,这种事所触动的是他们身体里最活泛的神经,自然少不了联想到发生在他俩身上若有若无的“那话儿”。孙大姑娘毫不理会飘进耳朵里的风言风语,依旧大大方方地叫着“柳根哥”。
  柳根是皮阿婆最小的儿子。长的五大三粗,有股子蛮劲。别看柳根人粗,心可不粗,几句甜软的话,能把孙大姑娘哄到云彩里去。
  皮家和孙家商商量量的把亲事定了下来。谁承想,定亲的第二天日本人占了东三省。
  东三省的沦陷让千里之外的同安城炸开了锅。一夜的功夫,全城的学生和五行八作的人们不知道怎么那么齐整,同一个时间拥上同安老街。他们举着横幅,在老街上潮水般簇拥着、推进着。全身的血液沸腾了,沸腾的血液染红了扭曲的脸。一个个激愤地挥动着拳头,狮吼般呼喊着口号,吼得整个同安城都在颤抖、摇晃。
  在老街头,县太爷的臉一会儿紫青,一会儿蜡黄。他哈叭着腿儿,小眼睛透过七八排巡警的缝隙,瞄着越推越近的游行队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帮穷骨头,日本人进了东三省关他们屁事,不怕我扒了他们的皮!”
  同安城的巡警横着站了七八排,在老街中央形成了一堵厚实的墙。他们个个手里掐着二尺长的警棍,不错眼珠地直视前方,脸上像僵尸一样毫无表情。县太爷硬着头皮从巡警的身后钻了出来,紧贴着前排的巡警,面对着潮水一样涌过来的人群厉声喊道,“干啥,你们想干啥,都反啦!日本人进了东三省,那是国家的事,用你们操的哪门子心!”虽然县太爷的心和他的肾一样虚得拿不起个儿来,但身后虎一样七八排的巡警还是烘起了他的胆量:“日本人来了就不念书啦?不做工啦?瞧瞧你们把个同安城搅的!再瞎闹腾下去成何体统?”县太爷的话还没说完,只听游行人群里有人从牙缝里挤出俩字儿:“放屁!”紧跟着,暂停了的沸腾再次掀了起来,人们的愤怒像被县太爷浇上了汽油,猛地爆裂开来,先前的怒火正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发泄,这下全都烧到了县太爷身上,喷火的眼睛驱动着沸腾的躯体一步步压了过来。
  县太爷见这阵势,凉气顺着脊梁沟一下顶到后脑勺儿,一缩头,也不知先迈得哪条腿钻回巡警身后,手一挥,那些巡警狼一样冲上去,霎时间警棍、皮靴、拳头一同砸向激愤的人群。
  2
  皮阿婆有歇晌的穷毛病。就在她迷迷糊糊的时候,只听房门“咣”的一声被狠狠地撞开,紧跟着孙大姑娘踉跄着身子一头栽了进来。
  “咋啦!咋啦!”皮阿婆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汗毛根发炸,一轱辘爬起来,鞋也顾不得穿,懵怔着眼,触电似地嚷嚷着从炕上窜了下来。
  只见孙大姑娘浑身上下都是土,头发乱糟糟的,对襟的扣子不晓得怎么被扯掉了两颗,半敞着怀,惨白的脸上罩满了极度的惊恐。
  “这是怎么话说的!快起来!快起来!这是哪个没长胯骨的王八羔子,敢欺负我皮婆子的儿媳妇!我这就让柳根挤出他的尿来!”她一边直着脖子喊,一边抱起孙大姑娘。
  孙大姑娘抓着皮阿婆的胳膊,大瞪着两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柳根哥……柳根哥……出事了!”
  “啥!”皮阿婆仿佛被蝎子蛰了似的,脑袋“嗡”地大成了倭瓜。她惊叫了几声,还没回过神来,只见柳根耷拉着血葫芦似的脑袋,被满囤慌慌张张地拖了进来。跟着,房门又“咣”的一声被死死地关上了。
  “哎呀我的妈哟!”皮阿婆两腿一软堆坐在地上。
  满囤和孙大姑娘七手八脚地把柳根安顿到了炕上。孙大姑娘坐在炕沿上,一边摇晃着柳根,不住声地轻轻呼唤着柳根哥,一边用衣袖心疼地擦着柳根头上的血。
  皮阿婆从地上爬起来,坐在人事不省的儿子身边,抚着柳根的头,呜呜地哭:“根儿,跟娘说句话呀!你到底伤到哪了?瞧这满脑袋血哟,这是咋啦!”
  满囤一边喘息着,一边把同安城里游行的事和县太爷纠集巡警打人的事说了一遍。
  孙大姑娘啜泣着补充:“打伤了二十多个人,还抓起来不少的。多亏满囤大哥,生生地把柳根哥抢出来,这才保住了这条命。”
  皮阿婆并不知道东三省在哪,也不晓得它离同安城有多远。但她知道,既然日本人把它抢了去,说明它一定是个庄稼地特别肥沃、特别多的好地方。皮阿婆于是骂起来:“日本人真不是个东西,人家的东西再好,那也是人家的,你凭啥就抢呢?真不是个东西哟!这同安城的县太爷也不是个东西,好歹都是自家人,人家抢了咱的东西,不说想法子夺回来,反倒帮着日本人打起自家人来了,窝里斗啊。”
  她正絮絮叨叨地嘟哝着,只见柳根眉头皱了皱,微弱地呻吟了一声。屋里的人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自打把柳根安顿到炕上,孙大姑娘就时不时地整整半敞的对襟。尽管半敞的对襟露出来的除了里边的衣服以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但她还是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满囤两个滴溜溜的眼珠子始终在她身上打转转,趁人不注意总是落在孙大姑娘半敞的怀上,饱盯一阵,几乎能叮出血来。孙大姑娘一边给柳根涂药,一边尽量拢着不听使唤的衣襟。而那衣襟就是那么犟,稍不留神,就又偷偷地向满囤敞开了。
  现在柳根醒了,孙大姑娘终于抽出了空,向满囤道了谢,催他回去好好歇歇。
  柳根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总算是活回来了。仗着身子骨壮实,调养了十来天,便恢复得差不多了。棒伤是没大问题了,但这人可就不一样了,成天价闷坐在门槛上,拧着眉头,两眼直勾勾地发呆。孙大姑娘前前后后地陪他说话,柳根也只是时不时地敷衍着应答两句,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平日的柳根哥可不是这样。在孙大姑娘眼里,他更像一个调皮的孩子,整天笑吟吟地找茬缠磨着她,背地里总在她身上毛手毛脚的,说起话来像热锅炒豆子,让她脸红心跳,浑身上下舒舒坦坦、美美滋滋。可现在的柳根,不但失去了往日的热情,而且一脸的木讷,这不能不让孙大姑娘在心里打鼓:“莫不是被打坏了脑子?”
  柳根被县太爷打了的事儿,成了上口铺热得烫嘴的新话题。铺子上的人对柳根总有那么点酸溜溜的味道。说起来其实没仇没恨的。摸着良心说,柳根人不错,知老知少的,看见谁都是一副憨憨的笑脸。但自打孙大姑娘出落得越来越水灵、越来越跟他粘乎以后,这种酸溜溜的感觉就天天折磨着上口铺。
  日本人占了东三省,虽说铺子上没有同安城里那么激愤,但总还是从心里觉得气,他们七嘴八舌地抖落着心里的不愤,骂起来都是“婊子养的杂种”什么的。骂日本人,也骂县太爷,如今柳根挨了打,而且是为东三省的事挨了县太爷的打,大伙在骂日本人和县太爷之余,当然就少不了对柳根的同情了。同情归同情,心里那酸溜溜的味道却丝毫没有减少。虽然一口一个“可怜的柳根”,而话里话外总能让人听出那股子见不得阳光的快慰。
  3
  这段时间里,满囤每天三四趟地往皮家跑。说是来看望柳根的,而粘乎乎的眼睛却始终偷偷关照着孙大姑娘。孙大姑娘虽然腻歪他,但碍于街里街坊的面子和救柳根的情份,也不好太硬着脸。他每次来,孙大姑娘都是脸上挤着笑,草草应付两句,便借故躲开,让皮阿婆招呼他。但今天皮阿婆没在家,柳根又乏了,刚睡下,身边没个人,孙大姑娘的心里有些发虚。
  “婶子呢?”满囤扫视了一下不大的院子。
  “出去了。”孙大姑娘脱口而出,但又忙不迭地找补一句,“一会儿就回来。”
  不知怎么,满囤有些尴尬了,脸上的肌肉挪到一块儿,堆出满脸僵硬的笑纹。也许是皮阿婆不在家让他感到意外,一时间不知道说啥了。
  满囤闷了口,只是僵着一脸的笑纹在孙大姑娘面前傻站着,两只眼睛躲躲闪闪着不知往哪撂。
  孙大姑娘见他老半天没个话,只这么不尴不尬的站着,心里老大的厌烦,于是说道:“这些天劳你惦记着,现在柳根哥一点事也没有了,以后你就别老牵挂着了,不用来了。”孙大姑娘掂量了半天,还是决定说出这番话来,她偷偷留意着满囤脸上的变化。
  满囤不傻,听出了话里的棱角。在他看来,孙大姑娘天生柔和,脾性又好,说起话来真诚和顺,让人听着心里舒服。而现在,她居然用对付诬赖的那种狡猾方式跟自己说话,虽然声音依旧柔和甜润,而裹在柔和甜润的声音里的一字一句无不让他透不过气来。满囤浑身愈加不自在了,他耸了耸脸上僵硬的笑纹,尽量装着一副亲和随便的样子。他不得不这样装着,他要用这种亲和随便的样子死死摁住自己已经丢得差不多的尊严了。在一个女人面前,他是多么需要一点尊严呀。这尊严是他撑住脊梁的惟一资本,倘若连这点尊严都没有了,他还有什么勇气站在这个玉人面前呢?他连连答应着,却依旧站在那里不挪地方,眼神紧紧贴在孙大姑娘脸上。
  那种眼神是满囤不曾有过的,迷朦中透着些锐利。他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咄咄逼人的目光,满眼的怜爱,满眼的痴迷,仿佛想把孙大姑娘化在他贪婪的眼里,收进他颤动的心里。
  孙大姑娘有点来气,说道“你回去吧。”
  “这就走,这就走。”满囤终于挪了身子,两腿像灌了铅似的挪动着。当他即将跨出院门的时候,不由地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标致的孙大姑娘,这时候满眼的柔柔款款已被满心的失落覆盖了。
  孙大姑娘见他回了头,理也不理地转身走进了屋里。
  “谁呀?”柳根刚刚躺了一会,其实不困,就是身子乏得很,躺着比坐着还难受,索性还是坐起来吧。
  “满囤。”孙大姑娘说。
  孙大姑娘挨着柳根坐下,端详他毫无表情的脸,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满囤肆无忌惮、死盯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在她心里不停地闪回着。要是柳根好好的,别说满囤,就是整个上口铺有谁敢小瞧自己。想到这,她把头重重抵在柳根厚实的肩膀上,眼泪涮地涌出来。
  “咋啦?”
  孙大姑娘的身子猛地一颤。她并非为着柳根的声音而颤,她感觉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正有一只滚烫的大手轻轻地摩搓着。那是一种让她多么熟悉与欣慰的感觉呀。有诉说不尽的幸福,让她舒坦,让她踏实。
  她有些惊愕地看着柳根脸上久违了的怜爱。这突如其来的怜爱让她她有点透不过气,她翕动着嘴唇急促地喘息着。喉咙里不住地“呵呵”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在哭还是在笑。柳根轻柔地为她抹着脸上的泪,而那泪却怎么也抹不净。
  忍不住的狂喜在孙大姑娘的身体里像匹不驯的小马,不停地冲撞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她猛把柳根扑倒在炕上,疯了似地的在他脸上、脖子上啃着、咬着、揉搓着。
  柳根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自从柳根从昏厥中苏醒过来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暗暗地跟自己斗着。他左右掂量,却始终狠不下心来做出决断。满脑子里仿佛装着两对解不开恩怨的仇家,整天马不停蹄地搅动着狼烟,狠着命地撕杀,来来回回的,分不出个胜败。搅得他眉头紧锁,两眼发直,满脸的木讷。当他最终踉踉跄跄地下了决断的时候,没想到却差点被孙大姑娘突然迸射出的炙热融化了。他该怎么把自己的决断向伏在自己身上的这个疼他热他的小妹交代呀!
  孙大姑娘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压在身下的柳根哥。老半天,才回过神来,心里一激灵,一下翻下身来,慌慌张张地站在地上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偷眼看看还直挺挺倒在炕上发着傻的柳根哥,不觉心里发颤,满脸通红。她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心里骂着“不害臊”,竟忍俊不住地“哧哧”笑出了声。
  同安城里的气氛紧张得要命。天天有不怕被县太爷扒了皮的上街闹腾。满街的巡警到处忙活着抓人、打人,闹得城里城外人心惶惶。
  而皮阿婆的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敞亮。儿子好了,孙大姑娘的小脸也恢复了光鲜水滑的模样儿。顺过来了,一切都顺过来了。她终于又可以直着腰杆走路了。她开始盘算起儿子的婚事了。老大不小的,总这么搁着不是个事。再说,孙大姑娘的模样让她越看越喜欢,早点娶进门儿,天天守在身边,心里塌实,也断了铺子上那帮嫩后生的念想儿。
  谁知,还没等盘算好,柳根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柳根连声招呼也没打,就这么着不声不响地走了。他最终还是没有把自己的决断告诉孙大姑娘。他怕,他怕见到孙大姑娘在生死离别时的那种凄惶的表情;他怕感触那种让他肝胆俱裂、柔肠百转的嘤嘤哀泣。他只能扛起自己沉甸甸的辛酸,揣着自己固执的决断,默默地离开上口铺。
  铺子里的人满世界地找着柳根,五六天下来,哪有个影子!
  皮阿婆躺在炕上,两眼紧闭着,老泪从变得干瘪的两颊上不停地渗到枕头里。孙大姑娘坐在炕沿上,守在皮阿婆的脑头儿,两眼早已浸成了泪桃。
  4
  转眼就是两年。两年的功夫,日本人从东三省开始,一个城池一个城池地撒着欢儿的占领着。起先,上口铺的人还“婊子养的杂种”什么地骂着,但后来,随着日本人一步一步地逼近,他们也就麻木了。反正骂了也没用,日本人仿佛是不怕骂的,骂来骂去,他们不还是越来越近?同安城的人不是天天上街闹腾吗,闹腾半天,不还是让县太爷天天抓、天天打吗?当官的都不在乎,咱们这些穷百姓骂起来还顶个屁!以前的县太爷死了,新县太爷又怎么样呢?不还是那副抓人、打人的德行吗?
  以前的县太爷在东三省沦陷不长的时间就死了。有人说是被阎王掐死的,也有人说是被雷公劈死的,因为那晚正是雷雨交加。县太爷死后那几天,同安城里的所有巡警都站了街,把大大小小的胡同街巷封了个严严实实,足足地一通折腾。最后又审了几个县太爷惯熟的窑姐,还是没问出个子丑卯寅,也就不了了之了。不管怎么说,过去那位县太爷的一辈子算是完事大吉了。
  新县太爷在同安城里舒舒服服地打了两年的麻将,风风光光地赢了两年的钱。有闹腾的就让局子里去抓去打,什么事也不能耽误了牌局,什么事也大不过赢钱去。就是这么一位县太爷,日本人还没到眼前,便带着一副象牙料子的麻将牌,带着一堆姨太太们跑没了影儿。如今的同安城,就等着大日本皇军进来歇歇脚儿了。
  县太爷跑了,同安城里的人们却没处跑。上口铺风传着一个消息,同安城里有一帮后生组成了大刀敢死队,专等着跟日本人拼命。皮阿婆他们凑到一块儿,议论着、猜测着,既而为那帮后生捏着一把汗。
  “可怜的娃们,他们怎么斗得过日本人呢?”
  “现如今有胆子跟日本人斗的,也就剩下这帮娃娃了!”
  “也不晓得他们的大刀够不够用?”
  柳根莫名其妙地消失以后,孙大姑娘脸上的笑纹就再也找不到了。当初那个嫩生生水灵灵的大姑娘像脱了层皮,变得眼皮发沉,面容憔悴,少言寡语。相比之下,皮阿婆却渐渐地从失子之痛中挣扎出来。她现在心里想的就替儿子是守牢这个媳妇。
  孙大姑娘的年轻与标致成了皮阿婆永远的一块心病。而这年轻与标致也恰恰成了上口铺人发挥无限遐想,掘取盈盈欢娱的不竭之泉。每当皮阿婆不在场的时候,铺子上的话题多半落到孙大姑娘身上。
  孙大姑娘将自己独自关在屋里。她就那么坐在家里静静地守望。她不相信柳根就这么永远消失下去,在她心里始终有一丝光亮,那光亮仿佛包裹着一个身影始终在她心底闪烁。那个融进光亮的伟岸的身影就是柳根,光亮是那么羸弱,像一丝烛光,任何的微动都会让它摇摇晃晃,她不敢再让任何风袭入心里,宁愿就这么本本份份地守望着那丝光亮,向上苍祈求光亮中的身影渐渐壮大,最终壮大成破壳而出的生命,实实在在地跃然跳出,站在自己的面前。
  这一天,房门被人轻轻地扣响了。
  “谁呀?”孙大姑娘问了一声。
  “是我。”外面的声音压得低,几乎听不到。
  仅管声音很低,孙大姑娘还是听出了满囤的声音。
  “你来干什么?”孙大姑娘警醒地问。
  两年来,满囤再没敢登过皮家的门口,也再没跟孙大姑娘说过活,如果远远看见孙大姑娘,他都是赶紧低下头,灰溜溜地绕开。天知道他今天怎么会偷偷摸摸地摸来呢?
  “孙大妹子,你开开门,我有话说。”声音依旧很低。
  “我跟你没啥话说,你走吧。”
  “那好吧,你不开门我就在这说。就几句,说完我就走。”
  孙大姑娘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
  “我向你赔个不是,我这人啊,没啥出息,就想多瞅你两眼,还不敢正大光明地瞅。你生得水灵,说话又响快又甜润,你一笑哇,我这心里头就美滋滋的。我知道那些笑不是冲我来的,但我还是从心里那么舒坦。所以,我这没出息的眼总往你身上叫劲。巴不得你能冲我笑一下,就一下我就知足了。”满囤停顿了一会儿,自嘲地笑了两声。
  “柳根的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可柳根不让我说,看着你一天天的熬着盼着,我心里难受。我也顾不得啥了,大妹子,你知道过去的县太爷是咋死的吗,他是让柳根兄弟砍死的,在窑姐家门口砍死的。柳根真是条汉子,在同安城里转悠好几天,愣堵住他了。还没等县太爷拔出枪,一砍刀下去,就让他见了阎王。”
  仿佛一个炸雷凭空打在孙大姑娘头上。她惊骇地瞪圆了眼睛,大张着嘴,直愣愣地坐在了炕沿上,老半天才大呼一声“柳根哥呀”!
  “大妹子,柳根兄弟没事!他砍死县太爷,拿着收来的枪,连夜跑回来。想再见见你们娘俩,然后投军打日本人夺回东三省。后来还是改了主意,他说不忍心见到你们娘俩,他受不了那种离别的场面,让我多照顾着,说完冒着雨连夜就走了。大妹子,你千万可别怪罪他,他是条真正的汉子。
  “这不,说不定日本人哪天就进了同安城,我也学着柳根兄弟的样儿当把汉子,入了大刀敢死队。以前我偷偷摸摸地看你,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多看看你天仙一样的容貌。但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腻歪我,所以每次我都不敢用正眼冒犯你。现在日本人就要来了,大刀敢死队就得去拼命,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我想大大方方地最后看你一回,我知道这个念头又会冒犯你了。”满囤自嘲地笑了两声,“算了吧,看不见你的模样,把一肚子话说给你听,我这心里也敞亮,受听不受听的,你多多担承吧,我走了!”
  满囤长舒了一口气,看了看紧闭的房门,转身就走,还没走出几步,只听身后“吱呀”一声,接着,孙大姑娘柔柔地叫了声“满囤哥”。
  这声“满囤哥”甜得像蜜,柔得像水。恰似一夜绵绵春雨,润透了久旱的故园,叫得满囤从头醉到脚,心里一阵畅然。他迷迷离离地回过身去,只见大开的房门中央,孙大姑娘正两眼含烟地看着他。
  “满囤哥,你和柳根哥一样,都是堂堂正正的汉子,我敬重你。我今天就端端正正地坐在你面前,让你大大方方地看个够。”
  满囤直愣愣地望着孙大姑娘。虽然她满脸的憔悴,但依旧透着绵绵的可人与妩媚。她静静地端坐在那里,嘴角沁满淡淡的、馨香的微笑,眼睛里飘浮着清澈的波光,像两汪静静的沉潭,清清凉凉,纯纯净净。满囤为孙大姑娘浑身散发出的宁静、悠远的气息而感动。
  良久,孙大姑娘轻盈地走近他,伫足片刻,在满囤脑门上郑重地印上一个吻。
  这一吻,把皮阿婆吻了进来,皮阿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了个满眼,她疯了似地冲到近前,一巴掌打在满囤的脸上,然后就破口骂了起来。
  5
  整个上口铺轰动了起来。日头还没露出头来,孙大姑娘和满囤的风流事早已添枝加叶地覆盖了整个铺子。皮阿婆大概是真的气疯了,连皮家的脸面也不要了,两天来,不停地扳弄着滑顺的舌头解着气地编排着孙大姑娘的骚事,满世界宣扬着她和亓满囤的下作、不要脸。铺子上一片哗然,一片唏嘘,一片沸沸扬扬。孙大姑娘没有心思去理这些。此时的她真想大张双臂把这整个世界拥进怀里。世界竟然依旧那么美好,到处是蓝天,到处是春阳,到处是鲜花。这些美好的东西仿佛一下子揉在一起,紧紧抱成了团,充盈进她已变得干瘪的心里。于是,那颗心又鼓胀起来,带着鲜活的朝气,在她的怀里发散着热力。这种感觉真好,它让呼吸脱掉沉重,让眉宇丢却了哀愁。孙大姑娘重又找回了“活着”的感觉。这感觉曾经和柳根一同消失在两年前的那个日子。这感觉消失的那一刻,世界仿佛陷入天塌地陷般,骤然一片黑暗。她在黑暗的世界里恓恓惶惶地挣扎着。尽管心中不曾泯灭那丝光亮,但那羸弱的光亮输送给她的只是维系生命的一丝希望,又怎能给她太多的能量让她活得精彩呢?现在,世界又忽地恢复了它往日的美好。美好的世界充满了让人舒畅的明亮。这明亮包裹着她的周身,透进她的眸子,与心中的那丝光亮连成一片。那光亮笼罩中的身影刹那间变得清晰起来,每一块鲜活的肌肉和每一条爆起的青筋在满世界的光明的映照下,闪耀着金子一样的灿灿光芒。
  其实同安城在昨天,也就是孙大姑娘事发的第二天就归了日本人了!上口铺的人从拥出城逃难的人们的脸上、嘴上早已明了了这一切。但他们除了扔出几声叹息之外,还能有什么表示呢?两年呀!仅仅两年的功夫,那些“婊子养的杂种”们就从东三省蝗虫似地席卷而至了。他们在城里鬼叫似地“哇啦”着,到处吊着腰子划拉“花姑娘”。暮秋的同安城在那个早上打起了寒战,仿佛变成一只惊恐的眼睛,无助的瞪着满城里的摧残与蹂躏,丝毫没有反手的力气。满城惊慌的人们相互挤着、搡着、乱撞着拥出城,没头没脑地逃着命。街上的铺面、工厂、戏楼、茶食店,祖辈延续的一切热络与熙攘都在那个早上戛然而止。一阵凌厉的秋风扫过,满大街除了旋起几撮呛人的尘土和这样那样的碎屑之外,就只剩下一片空落落的索然。
  纱厂现在已经是日本兵的大营了。离纱厂不远不近的那家小酒馆是唯一没有上板儿的店铺。日本兵除了喜欢“花姑娘”,还喜欢酒。一拨拨的日本兵或是撒足了野来灌黄汤,或是灌足了黄汤去撒野。
  小酒馆的后面是一间不大的柴房,日本兵是不会到这的。柴房的门反锁着,里面并排放着两张八仙桌,桌上转圈儿排着十七只大碗,每只大碗旁撂着一把明晃晃的砍刀。十七双血红的眼睛盯着各自碗里紫红的液体,空气里弥漫着酒香和歃血之盟的慷慨。十七个汉子暴凸着脖筋,横着眉头肃立着。
  “我这酒馆开到头了!平时在各位兄弟身上没少占便宜,别计较,到阎罗殿上我一定赔不是,让兄弟们敞开量喝,再掺一滴水我下辈子变杂种!干了这碗酒,咱们阎罗殿见,干!”随着这声低吼,十七只大碗被一饮而尽。浓烈的酒力在每个胸膛里豁开一条灼热的通道,浑身的力量顺着这条通道一同迸射出来。十七条壮汉挥起砍刀,冲进店堂。刹那间,红光四溅,鬼叫横生。等满屋子的日本兵回过神来,他们早已过了奈何桥。
  壮汉们猩红着眼,挥动着砍刀冲出酒馆,瞄着外面寻酒香而至的日本兵的脑袋一阵猛砍。这突如其来的景象让日本兵麻了爪儿,一个个哈巴着腿,扎撒着胳膊,直愣着眼,像被施了定身法,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等着那道刺眼的白光从脖子底下呼啦啦擎雷掣电般扫过。眨眼之间已被撂倒了一大片。
  “啪!”麻了爪的日本兵终于醒过盹来。第一声枪响的时候,满囤的身子猛地晃了一下,鲜血从孙大姑娘吻过的地方喷溅而出。紧跟着第二声、第三声……枪声骤然密集起来。十几条汉子在这密集的枪声里一个个倒在血泊中。
  惊出了魂的日本兵死死抠住板机。尽管那十七条汉子已然成了十七具尸体,但遭了惊吓的日本兵浑身上下一片僵硬。发僵的指头失去了舒展的能力,僵僵地抠着扳机,任由子弹冒着烟从枪膛里窜出来。乱窜的子弹在青石条的路面上溅起成片刺眼的火花。
  日本人被激怒了。十七条汉子的尸首被拖入酒馆。熊熊烈焰裹挟着浓烟从酒馆的柴房腾空而起,苍茫的暮色里,通红的火焰噼噼啪啪的舔着灰蒙蒙的天,呼啸着扑散开去。不大功夫,裱糊铺、绸缎庄、草药行,一家家铺面被烈焰捆在一起,成了一只巨大的火把。
  三两只被惊扰了的乌鸦在尚未褪尽的缕缕青烟中一阵盘旋,落在焦黑的残垣断壁上,发出几声“哇哇”的哀鸣。一具具烧焦的尸首被从酒馆的灰烬里翻了出来,有没脑袋的日本兵,还有那十七具有脑袋的壮汉。他们连同街上的四五十具尸体一同被堆在五辆马车上,连夜拉出了城。
  残存的半个月亮将这个世界映得茫茫一片昏黄。月光映在孙大姑娘冰冷的脸上,目光里没有悲哀,也没有凄切,只有那片淡淡的宁静。
  她来到乱葬岗上。那十七具尸首并没有同其他的尸体一起掩埋,被车把式偷偷地排在一起。尽管他们已经面目全非,但好心的车把式还是把他们认出留了下来,怎么说也得让苦主们见上一面呐。孙大姑娘伫立在瑟瑟的秋风里环顾着面前焦糊的尸首,眼里闪动起晶莹的光芒,嘴角微微抽动着呼唤道:“满囤哥,妹子给你收尸来了。”
  昏黄的月光下,孙大姑娘满脸热泪。当她抬眼环顾这苍茫的夜色时,心中那丝光亮骤然明耀起来,光亮中的身影仿佛一下子壮大了,壮大的身影散发的灼热,让她浑身滚过一阵热流。
  她在心中默默念着:“我的柳根哥,你就痛痛快快地杀尽那帮强盗吧!”
  朱砂痣
  李桂福
  朝霞朵朵,牛场生机勃勃。一排排牛舍挂着红红的天然罗帐,一头头奶牛吃着带着晶莹露珠的青草,一个个饲养、挤奶的男女工欢蹦雀跃地忙个不停,一桶桶牛奶装车起运。
  年近三十岁的牛场主人、从未搞过对象的春子,老早起来打完一套形意拳、安排好场里一天的事,就急匆匆地走进屋,换上米盖尔衫、大维裤和鳄鱼牌的鞋袜,并对着镜子照了一番。镜子里的他高个子、黑头发、大眼睛、鼓鼻梁、厚嘴唇,还真是蛮帅的。
  昨天晚上,热心保媒的王婶来找他,叫他早上抽空儿到福海嫂子家去相亲。说女方叫凤云,年方二十九岁,是福海嫂子的姑舅表妹,人长得俊俏,又很懂事,这次来只想由东北嫁到咱马庄,安分守己地过一辈子。他听了高兴得一宿也没睡上多少觉,一心想早点见到那姑娘。
  到了福海家门前,王婶和福海嫂子就笑盈盈地迎了出来,随即把他领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东屋,向凤云引见。
  凤云穿着一条紫花白地儿连衣裙,微微一笑地站起身,瞄他一眼后先是像凉风突然袭来似的打了一个冷颤,而后慢慢恢复平静,微微点头说:“你好。”
  他先是一愣,然后猛地出手打了凤云两记耳光,怒目圆睁说道:“我好,我还没死!就是你这狐狸精,害得我丢了公职,蹲了八年监狱,还气死了我爸爸!”
  凤云趴倒在炕上,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真好象吃了万般委屈似的。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王婶和福海嫂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把他推推搡搡地折腾到西屋。
  到了西屋后,她们赶紧追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自己那段秘史合盘托出。
  春子于九七年中专毕业后托人安排到宏利实业公司,参加工作没几天就和公司李经理两人到长白山倒药材。所带的十万元定金,由两人各装一半。在一个金秋时节的晚上,两人乘火车来到了江海市。找好旅馆后,李经理就拎着手提包会战友去了,临走时还特意交待说今夜就住在战友家,一来叙叙旧,二来顺便打听一下药材的行情,叫他少出去转悠,睡觉时一定要加倍小心。
  年轻、好奇的春子,一转脸儿就把李经理的话抛倒了九霄云外。他好歹吃了口自带来的面包,就出门到大街上信步转悠,一直转到繁星满天,夜深人静,才往回走。
  当他走到离旅馆不远时,从马路的另一边传来了一阵女子的呼喊声:“救命啊,救命!”
  他几个纵跃,穿过了马路,只见树影下一个墩粗汉子正用手捂着一位姑娘的嘴,拼命地往路边拽。他想见死不救是小人,便“咣”地一个“浪子踢球”,把那汉子踢得仰面朝天,那姑娘也被带得像软泥一样瘫倒在地。刚想上前扶起那姑娘,没想到那汉子一轱辘爬起来,“嗖”地从腰间抽出一把亮闪闪的刀子,直奔他的脖颈刺来。他转身后跨一步,使出了形意劈拳式,左手一挑那汉子拿刀子的胳膊腕儿,右手“砰”地一个“黑虎掏心”,打得那汉子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他没加多想,扛起姑娘撒腿就跑,一气儿跑到了旅馆。
  到了房间后,他把姑娘轻轻地放在了床上。也就一枝烟的工夫,姑娘就醒了过来。“是你这位大哥救了我?”姑娘睁开眼,坐起来,瞧着他很感激地问。
  “是。”他坐在李经理的那张床上点点头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姑娘简单地介绍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她是四平人,想来江海市做点儿早点或烧烤之类的生意。没想到晚上一下火车,她就被那个墩粗汉子盯上了。吓得她后来顺着大马路跑,那汉子就跟在后面追,直到追上她搂住往黑处拽,她才喊人。等到后来,她就晕过去了,究竟发生了啥事她也不知道。
  说完,姑娘下床倒了一杯水喝,等再扭头朝他微笑时,他才仔细看了看姑娘的长相。心里赞叹道,真漂亮,二十上下岁的妙龄,身着涤纶裤、羊绒杉,腰枝细细的、胸前鼓鼓的,乌黑的秀发飘落垂肩,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镶嵌在白皙的瓜子脸上,鼻梁直挺,樱桃小口,一笑还会露出整整齐齐的白牙和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儿。
  姑娘见此情形,就轻轻地依偎到他的怀里,两支玉臂钩着他的脖颈,一对媚眼传着神,频频向他舞弄,并娇滴滴地对他说:“我要好好谢谢你这位大哥哥,叫你成为我的第一个男人。”
  “别、别、别,这叫人知道了得有多不好。”他的心“噗嗵、噗嗵”地狂跳着,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可他只是说,并没有丝毫拒绝的意思。
  于是,姑娘便脱下了羊绒衫,摘去了乳罩,闭上眼睛,张开薄薄的双唇,平平地躺在了床上,还像风行小船似的荡悠悠地晃动着那诱人的丰臀。灯光下,她那两座直挺挺的雪白乳峰在不停颤动,葱白的肚皮像打了油似的溜光锃亮。特别是她那颗长在两个乳峰之间的朱砂痣,像红宝石般的美丽动人。
  他的眼睛看直了,喘气变粗了,口水“咕咚、咕咚”地直往下咽也咽不过来,便情不自禁地甩下衣服,像鹰见了兔子一样扑了上去。
  待他一觉醒来时旅馆内外已是人声嘈杂了。他反反复复地找了几遍,不仅姑娘没了踪影,就连他那装着五万块钱的手提包也没了踪影。天啊!这五万块钱没了可咋办?他如五雷轰顶,顿时瘫倒在地,人事不醒。
  “起来,起来,快起来!”李经理回来进屋把他叫醒,并扶他在床铺上坐好后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噗嗵”一声跪在了地上,眼泪汪汪地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向李经理说了一遍,并恳求李经理替他想想办法。
  李经理叫他不要光着急、光悔恨,也不要走漏半点风声,必须赶紧坐火车回老家找家人拆借钱,只要把这五万块钱凑齐回来,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按照李经理的主意,当天十点二十分他蹬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坐在火车里静下心来,他首先想到了父亲。家里的老爸是个药罐子,靠刨土坷垃维持了一辈子生活,还有几个远房的叔伯也都是农民,家里穷得连尿尿都不骚,怎能凑上这五万块钱呢,倒不如报案,豁出去身败名裂。
  说来也巧,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时,坐在他里边的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在倒腾提包,漏出了成捆的“四伟人”大票子。他眼睛一亮,忙装出很亲热的样子扭头搭讪。他得知这中年汉子是做买卖的、到唐山下车的情况后,便说他是唐钢的业务员,正好回单位一起下车。俩人越拉越近乎,就像老相识似的。
  次日凌晨四点四十分,火车到了唐山站,他就跟着那中年汉子下了车。刚走出车站不远,他见来往行人渐少,伸手就夺那中年汉子装钱的提包。
  “你想整啥?”中年汉子惊讶地喝问,攥紧提包没有撒手。
  他敏捷地使出了炮拳连环手,“砰砰”两拳,打得那中年汉子眼底和鼻子呼呼冒血。“有人抢我的钱喽……”那中年汉子勉强喊了一声,他又来了一个窝心脚,将其踢得一下子倒在地上,提包也飞出了手。
  他抓起提包便跑。有几个出租车司机和一起下车的乘客围上来,都被他闪电似的用崩拳、炮拳、横拳和搏浪脚、二郎脚、钩月脚打倒在地,伤得不轻。
  正当他感觉此举将要成功时,一辆巡警车停在了他的面前。车里迅速下来了几个持枪的公安干警,把他团团围住了,他只好束手就擒。
  没多久,法院以抢劫罪、伤害罪并罚,判处他有期徒刑十年。他爸爸一听就被气死了。由于他在狱中一心改造,洗心革面,减刑两年,提前恢复了自由。
  出狱后,他决心挽回名誉,做一个响铛铛的男子汉,就找他当信用联社主任的舅舅贷款一百万,办起了奶牛场。看来,这行当还真是红红火火的。
  他一股气把自己的这段秘史讲完后,咬牙切齿地对王婶和福海嫂子说:“我说的那个姑娘就是她,凤云,扒皮我认得她的骨头!”
  “哼,根本不可能!我表妹不可能是个以色骗钱的骗子。噢,也许是她……”福海嫂子话没说完就跑东屋去了。
  王婶茫然。春子来回踱步,不停地搓着手。
  “春子,我说不可能吧,巧啦,凤云和凤飞是双胞胎,姐俩长得一模一样。你说的那姑娘是她姐姐凤飞,确实是个骗子,早被公安局给抓走了。”福海嫂子喜笑颜开地从东屋又回到西屋说道。
  “这就好,这就好!姐姐害了春子,妹妹恰巧给春子做媳妇,好好,很合天意!”王婶转忧为喜,拍着大腿地笑。
  春子转怒为喜,低着头,脸红红的,不知说啥好。
  为了给两个人找个台阶儿,王婶和福海嫂子都借口说今天外面的阳光好、空气好、花更好,叫他们俩到院子里谈谈,散散心,互相了解了解。
  他和凤云这才一起出屋,并肩走进了院子。刚站在盛开着的大麦熟儿花前,没说上几句话,一只黑黑的大蚂蚁爬上了凤云的脖颈,并很快爬进了连衣裙的领口去。
  “呀!春子,快帮我把它弄出来。”凤云惊叫道。
  他急忙动手扒开凤云的裙子领口,一下子惊呆了。她那两个乳峰之间正镶嵌着一颗红宝石般的朱砂痣,那只黑蚂蚁正在嬉戏它。
  一阵脚步声响起,几个持枪的警察走进院子。最前面的一名警察一手拿着手枪,一手举着逮捕令,对体似筛糠的凤云说:“白凤云,你是几起重大诈骗案的嫌疑犯。尽管你多次嫁祸于你姐姐白凤飞,混淆我们的视线,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白凤云被铐走了,警车那“喏喏喏”地阵阵叫声由近及远地在空中回响。
  王婶、福海嫂子呆若木鸡。直到这时,俩人才醒过闷儿来。没想到几年没见面,竟没看出白凤云原来是个冒牌货。王婶懊悔地说:“我这辈子再也不当媒人了。”
  春子一笑说:“那可不行,等你给我找个好媳妇再金盆洗手吧。”
  竞选
  李晓楠
  小高庄这几天可热闹了。人们都在关心几天后的村委会主任海选。唐鸡屎是现任马上到期的老村主任。这几年儿子办铁厂没少赔钱,办轧花厂也赔得磨磨叽叽。村子里的人都怀疑唐鸡屎贪污了公款,要不年初收上来的三十多万元土地承包费花哪去了?要不,他儿子哪有能力又办养鱼场?
  大家都只是猜测。老唐家是大户,而且在四外八庄都出名,混得很,打架不要命,没人敢惹老唐家。人们就给当村主任的老唐起了个浑名--唐鸡屎.。唐鸡屎这天打开了广播,扯几下嗓子说:“大伙听着,过几天就要选举了,老少爷们儿还要捧场呀。”
  “捧你个球,占着茅坑不拉屎,你给老百姓办过一件真事吗。”在家吃饭的刘三忍不住骂起来。大家街头巷尾都议论着,苏文茂始终没有发表言论。他也断断续续干了十来年的主任。其实,心里也是蠢蠢欲动的,想再竞选一把。
  天刚蒙蒙亮,高音喇叭又吼上了。大家知道又是唐鸡屎,喊广播那是他的特权。“哪个王八犊子敢在我的头上动土,敢下药药死我鱼塘的鱼,我操你八辈祖宗!”听广播的人有跳着脚乐的,有捂着嘴笑的。可唐鸡屎并没有像往常骂上一个钟点儿,而是语调和气的让村里的人受不了。“老少爷们儿,养鱼也不易,有事当面说,不要这样糟蹋人,嗨,算了,老少爷们儿拿着篮子到鱼塘拿鱼吃去,不要钱,送给大伙白吃。”
  刘三吐了口唾沫:“不就是让大家投你一票吗?”第二天,就有很多人在说,唐鸡屎为人也不错呀,把鱼送给大家吃,不要钱。村主任还应该选他。唐鸡屎的老婆则跑到苏文茂家门口骂街,唾沫星子乱飞。唐鸡屎已经知道了苏文茂也想竞选村主任,认为鱼塘的鱼是苏文茂给下的药。
  第三天,苏文茂的老婆挨家挨户的送羊肉,反复说,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害死了我家的羊,缺德,不得好死。也好,大家吃羊肉。我们老苏要是当村主任一定帮大家办点实事。接过羊肉的人笑笑,嘴里说一定选你家老苏。
  海选当天,镇政府王副镇长出席了大会。王副镇长讲完话,开始发选票。大家站在土丘上,互相说着小话,焦点是选谁,是唐鸡屎还是苏文茂?谁也没了主意。这时高考落榜的张石走到了台前大声说道:“乡亲们,我也竞选村主任。”会场顿时没了声响,忽地又像潮水一样涌起大流。这小子也竞选,唐鸡屎、苏文茂,你能竞选过谁呀?
  张石不紧不慢地说:“这几年,我们村在镇政府的领导下,村子的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为了我们有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使我们的经济发展得更快一些。我拟定了三年发展规划,请大家听一听,一是加大环境治理,硬化路面,绿化街道,实施户厕改造。二是……”
  大家听呆了,在张石的描述中憧憬着未来。唐鸡屎和苏文茂也被眼前这个年轻的后生给彻底震服了。会场掌声沸腾了,王副镇长清了清嗓子:“大家静一静,张石同志曾经三次到镇政府汇报小高庄的发展思路,小伙子年轻有为,有魄力,今天海选,大家就按自己的思想投票选举,不要有顾虑,要选出真正能带领大家致富的带头人。投票开始。”
  一个月后,小高庄的村务公开栏上,赫然贴着村主任张石的照片。经济顾问、综合治理顾问老唐和苏文茂的照片也高悬榜上。三个人都在笑,老唐笑得露出板牙,老苏抿着嘴笑,像刚过门儿的新媳妇。张石的笑很年轻,一脸大孩子的模样,整个村街都被他笑得灿烂起来。
  赶猫
  甄建波
  深夜,妻子将我推醒。“你听,墙头上有什么动静?”
  “是一只猫吧。”
  本想搪塞一下,没想到妻子惊呼起来:“哎呀!墙头上有我新晾的鱼干儿呢,快去把它赶走!”
  我只好从命。
  正是初冬的浓夜,星月惨淡地照在头顶,不肯释放它们的能量。这就更能突出墙头上那对闪闪发光的猫的眼神。
  它见有人来,倏地半转了身子,腰枝高高耸起,一颗头颅载着机警的目光向我射来。然而它却没有逃。
  我掖了一下大衣的领子,走向挂在墙边的那团黑糊糊的东西:是妻子的鱼干儿,并没有动过的痕迹。
  我索性扯下一只,向它站立的方向抛过去,它却不来吃。就这么一会儿,它已然站在十来米远的地方了。
  “来呀,吃吧。我那狠心的老婆要我冒着严寒来赶走你呢,以后你找老婆可要小心呢。”
  它似乎由这一阵的试探之中,看出我并无恶意,就转正身子,蹲在那里,与我对视,目光也就不再那么焦灼了。
  就趁这柔和、寂静的夜晚努力把它读懂吧。
  我见过许多只猫,虽然很少有屈膝不动的,可它们在见到人时那种仓皇、狼狈的样子,简直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屈从!
  不像它,就这么不卑不亢的与我对视。这个小东西难道和我有一样的想法:也要把人类读懂吗?
  我多想走上去,抚摸它那光滑、纤细的皮毛。它在这寂寥的夜晚,吸吮着星月的精华,眯起双眼,点着脚尖,漫步于砖墙瓦砾之上,忘记了白天的喧哗、浮躁与无聊。哪一家飘出午夜的酒香?哪一家传来不息的鼾声?又是哪一家的窗帘上还映着情人相拥时的影子?
  啊,我好羡慕它。
  此时那只猫的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只是想吃上施舍给它的小鱼吗?不,看着它那轻轻的向我挪近的身影,我敢说:它想与我交流。
  大大方方,洋洋洒洒,与人交流,与人下棋,与人喝酒……醉了,就撒撒酒欢儿,耍耍酒赖。用它那微尖的小爪儿,轻挠人的脸和脖子。喵喵道:奥乖,咪咪的小宝贝。
  不要看人类凶巴巴、气昂昂的样子,其实他们很想知道:自己在一些动物心里的印象。(包括猫)是善、是恶、是美、是丑……也在今夜,猫千万不要错过机会,你尽可把多少个岁月无从抖落的压抑在心底的话一股脑地说出来,说出来……啊,消逝了人类体内的毒瘤,好不惬意!猫,你也是一样,带给你的比和同族交配时的感觉还要美妙、美妙!喵喵喵……
  “你还不将它轰走,进来睡觉!”
  烦人的老婆,她怎么能懂此时的美妙?
  也许我的呵斥是向它掷去一件物器,足以让它逃跑。我不能、不忍。每逢我有这种想法或是做出这个动作时,它的眼睛就会放出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光芒来。我看过叫作《猫灵》的鬼片,片子虽然平庸,可猫在复仇时,真是撕人心、扯人肺的。何况从它那泰然处之的神态你就该明白,谁动了你的鱼干?
  这便是人从动物那里得到的为数不多的脸红的机会。
  从它那不屑的眼神里不难看出,它从来就不想做人们手心里逆来顺受的宠物。可它却不能不忍受人类那种施舍般的一个轻抚,一记亲吻,一块美味的食物。有朝一日,自己也雄赳赳、气昂昂对着人类呼来唤去,它们好好想过吗?
  今天寂寥的夜空,它跃上墙头,挨家挨户的巡视,对人类再也用不着仰视,而是俯视。俯视之下,它渐渐读出人类的渺小来。它再也不是一只偷嘴的猫。它是一位不必再挥舞长剑,要那臃肿的仆人桑丘来伴随的骑士。到那时,它就是天底下最棒的猫了。
  这小东西只缺一枚虎胆。
  咣当!门开了。妻子气呼呼沿着墙根追赶它。喵喵,远处传来的是它的情人的呼唤吗?
  它眯起眼睛,迈着一种得意的步伐逃走。不,它不是在逃,人也不是在追赶。它稳坐在红墙做成的马鞍上,人这匹无所不能的马便载着它去追寻那美丽的爱情去了。
  妻子收起鱼干儿,数了数,说:“少了一条。”
  卜算子咏梅
  (外二首)
  赵延军
  飞雪化春水,
  梅开伴春到。
  冰封大地万物宁,
  独见梅花俏。
  千枝复萌中,
  千红丛中笑,
  傲骨迎风不畏寒,
  百丈不相靠。
  知音
  琴师飘然归月宫
  树高千尺望长空
  新风蓦然阑珊处
  知音仍旧灯火中
  蓟运河
  晨光水色照我家
  日暮古桥披彩霞
  物阜民丰渔米乡
  运河两岸景如画
  方舟欲渡天下客
  滚滚逝水奔天涯
  滨海新区谁与笔
  津沽飞来一枝花

知识出处

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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