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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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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3946
颗粒名称: 小说
分类号: I247
页数: 35
页码: 4-38
摘要: 本文收录了七里海的小说作品,其中包括了村长黄三、质朴而清亮、影子丈夫、下边有人、课上课下、桂花等。
关键词: 小说 文学作品 七里海

内容

村长黄三
  李振起
  一
  黄三披着羊绒半大衣走在大街上,觉得阳光特灿烂,满街巷的猫儿狗儿都亲切,肥胖的脸上,不时漾起一嘟噜一嘟噜的笑容,心想:嘿,当村长的感觉还他妈的真好!
  黄三要当村长是在一个酒后的深夜,跟老婆在床上复习完那门旧功课时说的,老婆当时惊愕得从被窝里伸手摸黄三的额头是不是发烧。
  黄三从小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脱了开裆裤就敢跟比他大的孩子玩磕拳,用手背磕砖,磕得鲜血四溅面不改色,吓得没人敢再跟他比。再大一点,上树掏鸟窝,骑在树杈上一不小心摔下来,脚后跟朝前了,他一咬牙愣把脚尖又拧了过来。有人乍舌:这主儿,长大了不是个省油灯!
  黄三脾气犟,胆子大,但脑瓜子灵活,又肯吃苦,是土沟村许多人很佩服的。七十年代末,人们还把自由贸易当资本主义尾巴割时,黄三就常找生产队请假,悄悄把自留地收获的绿豆、小豆等农产品用自行车驮到天津市区沿街串户去换玉米面,解决口粮不足的问题。
  当改革开放的风在南边刮得正旺时,黄三再也忍受不住了,折腾起当时人们还认为是投机倒把的行当,等到人们眼睁睁地看着黄三把大把大把的票子塞进自己的腰包并没有进看守所而醒过闷儿时,黄三已经脱贫致富,成了小村第一个万元户。当分田到户的村民们在“要想富,先修路”的宣传鼓动下为修路面集资时,在南方跑买卖的黄三却跑回家,对老婆说,“要想富,盖饭铺”,在离乡政府不远的村公路边上,盖起了全乡第一家饭店。还花了三十元钱请了乡文化站一位书法高手写了“败家子饭店”的牌子挂上,一时轰动全乡。黄三说要的就是这奇迹效应,外国最讲究这个。他的朋友们为他把饭店盖在乡政府这个衙门口而担心,说他是“耗子舔猫鼻”时,他却眯着双眼笑而不语。老婆彩玉嫌饭店的名字不吉利,黄三躺在被窝里搂着老婆咬耳朵说:“哼,吃饭交饭钱,喝酒给酒钱,我不管他谁败家,反正我这个饭店不能败家!”
  后来的发展,检验了黄三的精明。奇怪的店名,吃喝风的兴起,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捧得“败家子”饭店,水涨船高,几经翻修,富丽堂皇。妒忌的村民们咒骂他的胆大与精明又不得不承认他为小村的首富。黄三不承认,常常拍着自己像放尽了血被气管子吹涨了准备褪毛的肥猪般的身体说:“咳,只赚了一挂好下水哟。”
  黄三的老婆缠着黄三问了半宿,才清楚黄三要当村长是怎么回事。
  原来,那天傍晚,村里几个人在饭店凑热闹,两瓶白酒落肚后话匣子也就打开了,一个人说:听说今年六月村委会换届呢,另一个人说,发选票跟选县长一样呢!
  “小小的村长还用投票选?”黄三听着新奇,就随口多嘴问了一句,不料那人用眼瞥了他一眼“嚯,耳朵挺长,咋想当村长?”那个人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接茬了,“啥,想当村长?屎壳郎钻秸秆也不瞧瞧自己是那个虫不!”人们起哄似地“哈哈”笑了。
  这年头不仅是官升脾气长,钱多了脾气也长。黄三一听有人讥笑他当不了村长,立刻动肝火和他们吵了起来。一个上了年纪的见事不好,忙打圆场:“喝酒啦,喝酒啦,酒话不当真,咱说别的,不扯这事。”然后就故作神秘地说:“听说要打台湾啦,陈水扁那混蛋玩艺儿闹哄着要搞台独,中央生气了,把军舰都开到海边了。”
  “咳,屁股大的地方,费那劲干啥?”一个年纪更大一点儿的老头一脸不屑的样子说:“不用动真家伙就能办。”“咋办?”“把黄三这样的派过去几个,打入台湾上层,用不了几年就腐败了……”大伙听了又是一阵哄堂大笑,那个老汉还得意地睨视了黄三一眼。在厨房分菜的黄三老婆正好进来也被笑得不知所措,黄三却一下子怔怔地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喝酒的几个人不过是戏言,黄三却真的受到了刺激。他绝对没想到财大气粗的他在乡亲中竟是这种地位。他曾说过俺黄三只有不想干的事,没有干不成的事。可在他眼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人,特别是那个曾当过村官的老家伙竟敢如此蔑视他,他接受不了。“酒话?酒话才是真话呢!妈的,王八好当气难生……”
  老婆彩玉见黄三真的生气,就劝他别小肚鸡肠,黄三说:“你也知道我这脾气,没吃过窝脖儿,再说,咱到了这份上,还缺啥?钱这玩艺儿多少是多?咱当初那样干,不就图个人前人后的挣个脸,有个好名誉吗。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可现在……他妈的,我就不信我干不了村长。”黄三说这些话时,胸膛还一起一伏的。
  彩玉听黄三说完,思忖了半天觉得也对,眼下要房有房,要钱有钱,再能当上村长,谁敢小瞧呀。“都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咱哪有靠山呀?”
  “啥靠山,我早琢磨了,就当村长不用啥根子啥靠山的,只要大伙选你就行,只是……”黄三沉思着,“咋叫大伙选咱呢?”
  黄三和彩玉商量了半宿,最后订下找两个相好对劲儿的帮着操持竞选的事。一个是“阿娜小姐”杨柳轩,一个是“小诸葛”曹振先。
  “阿娜小姐”不是女的,是个长得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姓杨名柳轩。只因他说话有些结巴,无论说什么话,一张嘴先来一口“啊……那……”还一副抻鼻子挤咕眼,十分吃力的样子,人们就送他一个美丽的绰号,叫他“阿娜小姐”。有的人不大忍心,就叫他“阿娜”。时间长了,许多人就叫起了他的绰号,忘记了他的真名实姓。
  “阿娜小姐”就会像羊群里扬头闻骚的公羊,不错眼珠地追着直到没了踪影。
  “阿娜”除了好色,还好喝,于是他成了“败家子”饭店的常客,黄三也常常端上俩菜与“阿娜”喝上几两,俗话说耍钱耍薄了,喝酒喝厚了,哥俩的关系喝着喝着就喝铁了,而且长得像花和尚鲁智深的“阿娜”没事在店里一坐,镇得那些“闹儿”谁也不敢在店里滋事。
  “小诸葛”姓曹名振先,鬼精的,村里人说他是“拍一巴掌也要沾回四两肉的主儿”人们不大愿意和他往来,黄三原先也对他敬而远之,后来由于调解一件纠纷事,才对他产生好感。
  那年夏天,正是插秧的时节,村调委员会主任来找黄三,让黄三帮忙调解一下因抢上稻水引起殴打致伤的纠纷一事。黄三听了调委主任的介绍,认为调解主要一方是自己远门的孙子,自己在村里是个大辈儿,又多少有俩钱,大小也算上个人物了,所以拍着胸脯就把这事应了下来。谁知信心百倍地去调解,不料人家两户都不买他的帐,特别是黄三那远门孙子,摇着缠着纱布的脑袋给他这个当爷辈的出了个意想不到的难题:“……啥药费、误工费的,我都不要,老王家不就给我脑袋用锨开了个口儿,缝了6针吗,我也给他开个口儿,两家一摆平,各人治各人的伤多好,您老就这样调去吧。”
  黄三一时语塞,他气呼呼地回来,正碰上“小诸葛”在饭店里,黄三心里憋着难受,就把这事向“小诸葛”说了,老婆彩玉在一旁挖苦他,说他破船爱揽载儿。黄三也真的没咒念了,就让“小诸葛”帮忙想想办法。“小诸葛”转悠着小眼珠子,拍了一下脑袋,嘿嘿一笑说:“这事儿呀,好办好办!”说着凑近黄三咬了咬耳朵。黄三按照曹振先的主意又去找他们调解,先是去了远门的孙子家,远门孙子又提出了那个条件,黄三马上很痛快地说:“对,我就是讲的这个条件,没想到人家还真同意了,说这个主意还真高,秃子跟着月亮走,谁也不借谁的光,谁也不吃亏谁也别占便宜。哎呀,这主意太棒了!”几句话唬得他那个远门孙子直脖子瞪眼,大感意外。黄三假装没看见,自顾说下去,“不过,人家也有具体要求,说这一碗水要端平了,至于脑袋上的口子呢,既不能开大了,又不能开小了,不能深,也不能浅。你瞧瞧,遇上茬了!”黄三瞥了一眼有点泄了气的远门孙子,更加连恐带吓:“铁锨可不长眼呀,这一锨下去,谁保证一模一样?浅了,骨头没砍透,深了,脑浆子流出来了,傻么痴呆植物人,你说咋办?”远门孙子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时就蔫巴了,“哎呀,那……咋办呀?”曹三故意装傻充愣地说:“我哪知道咋办呀,我是来问你呀!不过人家还说了,空口无凭,要司法部门公证,咱还得交一万块钱押金,唉,这事闹大了!”一番玄乎话说完,远门孙子原来扬脖子摇晃的脑袋恨不能钻进裤裆里,直愣愣地傻了。黄三一看他这副德相,心中窃喜,马上摆出长辈的架子破口骂开了:“娘拉个X的,拿武大郎不当神呀,你爷爷我这腿儿不值钱呀……”远门孙子这回真服气了,急忙向黄三磕头作揖的求援,“黄爷,这事你老看着办,你老咋办我咋接着!”这宗纠纷在“小诸葛”的授意下得到顺利解决,黄三的声望在村里也得到了大大提高。
  从此,黄三对小诸葛刮目相看了。
  二
  第二天,黄三早早就起来,弄了个牌子写上“暂停营业”放在饭店门前,就到屋里等“阿娜”和“小诸葛”
  “阿娜”和“小诸葛”是一块来的,不过“小诸葛”没先进屋,而是在饭店门前转悠了好一会才进屋的。
  “阿……哪咋不干了”阿娜吃惊地问。
  “说吧,什么事?”小诸葛闪着狡黠的眼神,瞅着黄三说。
  黄三很亲切地拍了拍“小诸葛”和“阿娜”的肩头,很郑重地说出了自己要竞选村长的想法。
  “阿娜小姐”杨柳轩有些吃惊,“小诸葛”曹振先却点头额首,似在意料之中。
  黄三手掐着腰说:“都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我黄三咋当不了村长,可是,”黄三语调慢了下来。“说实在话,我这次竞选村长,也是瘦驴拉硬屎,心里真没根呢。”黄三向杨柳轩和曹振先袒露了自己的忧虑。
  “甭怕,我到时候拉点儿人投你的票就是了。”杨柳轩一拍胸膛豪壮劲儿也上来了,“现在有选举法了,咱老百姓选谁自由,怕他个球!”
  “不过”,黄三又心事沉重地说:“村里不安排咱当村长候选人咋办?”
  杨柳轩信心百倍地说,“甭怕,听说这回是海选呢,就是不海选,候选人十人以上提名就有效,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杨柳轩平时挺讲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特别是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儿,他都热心去帮忙,在村里还是挺有人缘的。
  黄三说:“违法不?”
  杨柳轩说;“违啥法,连美国总统都拉选票呢。再说,咱这也叫跟国际接轨呀。”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看这事,得有个具体安排。”一直未说话的“小诸葛”曹振先说话了,“首先,要保证候选人里得有咱,否则,另选他人重新写票——没戏。如果海选呢,这就省事了。二呢,要做好宣传发动工作,特别是要争取大姓家族的支持;三呢,要向党靠拢。这年头,谁跟党不合心谁倒霉,要设法争取党支部的支持;还有……”曹振先眼睛瞅着黄三慢慢地有板有眼地说着,“这竞选村长跟咱种地差不多,也讲究个前期投入,后期收获。先得叫老百姓得到实惠。”
  杨柳轩眨着眼没听明白,黄三却红了脸。
  “小诸葛”说到了黄三的疼处。致富这些年,黄三在村里大事小情上没有一宗“出血”的事儿。
  “那,咱投入点儿啥好呢?”黄三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小诸葛”看了黄三一眼,心想这小子脑袋瓜真透亮。
  杨柳轩这时也明白了,马上说:“最好投资建校,那玩艺儿孙万代都能让人记着。”
  “说啥呢,你以为我是百万富翁呀,咱那破烂的小学校没个十万八万的搞不了。”黄三摆摆手摇着头说。
  “我看呀,不妨先为村里美化硬化一下街道,再说上边也正号召呢。”一直沉思的曹振先又说话了,“我粗算了一下,咱村的两条街道,连工带料有三万两万就差不多。”
  “嗯”黄三思考了一下,眼睛一亮,佩服地点点头说,“能成,就这样办。”说着,亲热地拍拍“小诸葛”和杨柳轩的肩头,“靠哥几个捧场啦,能当上村长,咱哥儿们都能借光。”
  三个人中午自然在“败家子”酒楼就餐了,彩玉亲自下厨炒菜。然后由彩玉陪着“小诸葛”和“阿娜小姐”喝酒,黄三悄悄地出了门,去找村支书。因为老村长去世后,支书一人负责全村的大事小情,况且,这也是向党靠拢的具体表现。
  村支书见黄三来了,心中有点纳闷儿,但表现得非常热情,他打量着黄三问,“老三,你找我有事儿?”
  “没啥事儿?这几年挣钱了,是借了党和政府的光呀。”黄三注视着老支书的脸色,慢慢地说着:“我打算为村里办点事儿。”
  “啊,好哇!”村支书显得很高兴。
  “忒大的事也干不了,”黄三显得很诚恳,“我想个人出资硬化一下村里的街道呢,省得下雨天人们出不去进不来的。”
  “好好,我代表党支部、村委会和乡亲们感谢你。”村支书拉着黄三的手亲切地说,又有些疑惑地扫视了一下黄三的脸问:“你就为这事找我?”黄三想了想,觉得此时把竞选的意图说出来不好,就装出很坚决的样子说:“没别的事!”
  告别了支书,黄三返回酒楼时,杨柳轩和曹振先还在猜拳行令喝大酒。
  黄三说了找支书的过程。“小诸葛”对黄三没向支书泄密很高兴,说不到揭锅的时候千万不能掀锅盖,免得有人提防咱。听说支书很满意,三个人都兴奋了,认为要干就快干。抢在选举前完成。
  当即,杨柳轩就表示负责联系推土机和施工队,由黄三负责购料、运料和质量监督。“小诸葛”说:“我就不人前马后的张罗了,太扎眼。不过,舆论宣传的事我负责,我有个亲戚在宣传部当官,到时候咱把报社、电视台的请来,搞它个电视有影,电台有声……”
  没过几天,运料的拖拉机的马达声惊醒了小村,施工的队伍也陆续进了村,小村热闹起来,村民们好奇地打探,听说是黄三自己花钱硬化街道,不少人疑惑不解,但更多的人对黄三的善举表示了赞成。
  黄三和支书在一起从村头到村尾地检查施工,看着不少人向他尊敬地微笑、夸赞,心里美极了,也感悟出奉献的价值和快乐。
  硬化街道的事进行得挺顺利。竣工那天,不但乡领导来了,连县宣传部的头儿都来了。又是采访、又是录像,黄三很是风光了一番。特别是当乡党委书记临别再次握着他的手表示感谢时,黄三趁机又向党靠近了一把,把自己想当村干部的想法恰到好处地流露了一下,乡党委书记微笑着听完他的话,然后很爽快地说:“村长是民选的官,只要广大群众拥护,谁干我们都欢迎。”
  黄三把乡党委书记的话很快地向曹振先、杨柳轩和彩玉讲了,他们都很受鼓舞,“小诸葛”曹振先分析说:“乡党委书记虽说没有直接表态同意你干,但也没说不同意你干,看来只要你的选票多,村长是没问题了。”黄三又把到几家大户人家串门的情况说了一下,最后黄三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再过段时间就选举了……”没等黄三说完,杨柳轩就接了话头:“你放心,这事儿我保证。”黄三笑了,没说啥,只是用力握了握杨柳轩的手。
  选举的时间到了,是海选。按照“小诸葛”的安排,黄三和老婆彩玉投完票后分别守候在票箱附近,看见有人投票也不说话,只是点点头,眼睛里流露着亲切。
  “阿娜小姐”心里美滋滋的,装成凑热闹的人跟着小诸葛转,小诸葛不知怎么还鼓捣成代写票人。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人“小诸葛”假意问写谁,杨柳轩就假装不耐烦地斥责“小诸葛”曹振先。“啊……那……人家都选黄三,你、你真不知道还是假、假不知道呀!”全村转悠下来,流动票箱里都是选的黄三。
  正式统计票,黄三的票数,遥遥领先。
  三
  黄三顺顺当当地被选上了村长。
  黄三在村民大会上讲了话。彩玉也不失时机地表示:“俺家黄三说啦,一个人富不算富,要帮着老少爷们儿都致富。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村呢!”彩玉说这话时满面春风,桃腮挂红,用的还是新闻播报的标准语,唬得不少乡亲面面相觑,好个娘们儿,老和尚放屁还一口京腔,像要出国访问的总统夫人哩。有些老于世故的人解释:“嗨,狗仗人势,奴借主势,娘们儿靠的是老爷们儿权势。”
  村民大会结束的当晚,黄三躺在炕上高兴得真想唱上两口,“村长、村长,一村之长,上管‘龙头,’下管‘开裆’,嘿嘿……”他得意地笑起来。
  “你管得好吗?”彩玉有些担心地问。
  “有啥干不好的,这年头,老百姓最恨的就是拿着补贴不干事的人,还有那一溜谎一溜屁的主儿。咱一不懒、二不贪、三不骗,差不了哪儿去。”黄三显得胸有成竹地对老婆说,“听说村长还得记入村史的,咱既然干了就不能留个臭名声,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咱也烧烧,不能太馊囊了,要干出个样儿让大伙瞧瞧,我黄三挣钱是把手,当官也是块料。”黄三说完想了想又说,“为了舆论,饭店也不能开。新媳妇过门还得装三天人呢……”
  彩玉听黄三说得头头是道,很是佩服。心想,谁说我们黄三不是当官的料。心里一高兴抓住黄三就亲,两个人还很投入地复习了一次旧日功课。是黄三全程的“俯卧撑”,虽然累得呼哧乱喘,出了一身汗,但却没有感觉一点儿疲倦,反而兴奋的一夜没睡好。
  也许真的聪明就“绝顶”,富了就讲究。昔日黄毛盖顶的黄三,现在连毛也不多了,早早地谢了顶。初始,头发脱落得顶部像扣块酱肉皮时,黄三就把前面的头发向后梳成背头,还自喻为“前方支援后方”;待到额前的头发愈见稀疏时,黄三就认真地把左边的长发捋过脑半球送到右耳畔,猫盖屎般遮住秃顶,说是“千山万水总是情”;等到乡里有了美发厅,黄三就干脆请了理发师,借助摩丝、发胶的功力,把尚在脑球周边顽强生长的头发,搞了个“地方支持中央”的固定发式,不再改变。黄三惬意地走着,还有几次下意识学着领导人下飞机挥手的潇洒姿势,跟远一点儿的村民招招手。
  忽然,他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定睛看去,原来踩在了猪粪上,惹得一群老娘儿们嘻嘻地笑。他脸红了,狠狠地跺着脚,又把皮鞋上的猪粪往砖棱上蹭掉。再走路时,他才注意到砖砌的路面上,不光能见到猪粪、羊粪,还有狗屎。他皱皱眉头,觉得别扭,就加快了脚步向村头走去。
  “村长,村长”他听有人喊,就回头去望,是村会计。
  “啥事?”他停住了脚步问。
  “有个条子,您签个字。”急忙赶来的会计说着瞅瞅四下没人,就从兜里掏出张发票给了黄三。
  饭费,操,这么多?黄三看见条子上一千多元,眉头又皱了起来问,“干啥吃的?”
  “啊,这个……支书给我的”。会计支吾着。
  “噢,是给你的,关我啥事。”黄三见会计不说实话,心里不痛快,故意装傻充愣,把条子递给他,继续前走。
  “其实,这个,也不是支书吃的。”会计紧追几步,拦住了他。
  “谁吃的?”黄三盯住会计的脸问。
  “乡里的一个头头娶儿媳,叫咱们帮个忙。”会计喃喃地说。
  “啥,乡头头娶媳妇叫咱花钱?他给谁娶媳妇?你这么卖力气想去入洞房呀!”本来就不痛快的黄三这下火儿大了,“你把这事给我整清了,他要是给咱村说媳妇,叫他把人送过来,这钱,我自个儿替他花!”他忿忿地说完,把条子往会计手中一塞,气呼呼地走了。
  “妈的!”村会计尴尬地站在大街上,半晌才小声骂了一句,跺了一下脚,也气呼呼地走了。
  黄三走到了村头,远远地就看到了小学校操场上有一群孩子,至于干什么?他走近前,脑袋“嗡”地一下子觉得头晕,他闭上眼睛晃晃脑袋又睁开眼,一头肥壮的公猪发了疯似的,正挺着像腊肠般的猪鞭交配那头发情的母猪。孩子们正在好奇的围观着。
  他正想上前把孩子们轰开,把猪赶跑,可还没迈步,孩子们就惊恐地像受惊的麻雀般一下子逃散了。他有些疑惑,回头一看,才发现有两条大狼狗正凶狠狠地奔扑过来,原来是个体户张山在遛狗。孩子们怕的不是他!黄三哭笑不得。
  “你怎么在这儿遛狗,这是学校!”他生气地斥责道。
  “啊。”张山勒住狼狗,瞅着黄三,“没有告诉我不允许在这儿遛狗哇。”
  “去去去!伤了孩子,你的麻烦就惹大了!”黄三摆摆手,要张山马上离开。
  张山看着黄三的脸色不太对劲儿,没敢吭声,拽着狗悻悻地走了。
  小学校长看见了黄三。
  “村长,你得管管呀,您瞧见了,这猪啊狗的……操场都快成饲养场啦。”
  小学校长说着指给黄三看。果然,操场上几乎各种畜禽粪便都有,脏乎乎的。
  “您当校长的干什么吃的?”黄三不满地说。
  “哎呀我的村长,您别抬举我了。”小学校长苦着丝瓜脸,双手摊在胸前,“我管?我想管呀,谁听啊。再说您是村长,您这树根儿不动,我这树梢摇也是白摇哇……”
  “哼,茶壶摔了就剩个嘴。”黄三说不过小学校长,心里恼恨离开了学校。
  忽然,他若有所思:“这事,是得管管了,这不也算摸得着看得见的实事儿吗,精神文明这也算一条呢,嗯,第一把火就从这儿先烧烧。”
  黄三想到这儿,转身去了村委会,支书和会计都在村委会办公室。见他进来,他们的谈话就停止了。支书抬头望了他一眼,没说话,脸色阴沉沉的,会计也没说话,只朝他点了点头。
  黄三马上想到饭费条子的事。心里打定了主意,支书不先提,他也不提,以后再说。
  他主动和支书打招呼。刚打招呼他发现支书的眼睛忽地一闪亮,但听他说是清脏乱的事时眼神又黯淡起来。
  “你看着办吧,我没意见,再说这也是村委会的工作职责。”支书记说完,转身走了。村会计见支书走了站起来也走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黄三了。
  被人冷落的黄三,心里挺窝火。“我看着办,你当是我家的事啊?”不过一想到自己毕竟是村长了,一村之长还依赖谁呀?现在不是兴一把手负责制吗?村委会你是一把手,你不负责谁负责?想到这儿黄三心里就平衡了。他决定先用广播下个安民告示,然后再由村委会定个规矩,省得到时候空口无凭道扯不清。
  广播喊了,告示下了,有关规定也贴出去了,但猪跑羊窜狗撒欢的现象并未见效。
  黄三找来“小诸葛”讨教,“他却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半天不开腔,待黄三催急了才开口:“这年头,靠说能办事,谁还动力气啊,关键在玩真格的!”“小诸葛”说到最后这句话时几乎是一字一顿。
  黄三自然明白“小诸葛”的话,想想也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他找来了“阿娜”。
  “你敢不敢跟我干件事?”
  “啊……那,啥事?”
  “整治那些散养的猪、羊、狗。”
  “敢!”
  “好,明天就行动,你带上家伙,我陪你。打跑了算它命大,打死了归你吃肉,责任村里担着!”
  转天黄三和“阿娜”出现在大街上,“阿娜”手里拿着一杆叉麦子的两个齿的铁叉,威风凛凛,有点像上山打猎的。村民们一见要动真格的了,没放养的家禽不敢放了,已经放出来的急急忙忙往院子里圈,一时闹得鸡飞狗跳墙。“阿娜”挺开心,可眼看着转完了大街小巷,日头一杆子高了还没一个可猎的禽物碰上,心里不免有点儿遗憾。转到村头学校操场时,“阿娜”高兴了,一头大肥猪正靠着篮杆蹭痒痒把那个简陋的篮球筐撼得像个醉汉似的摇晃。“阿娜”举着两股叉悄悄地凑过去,照着肥猪的屁股就扎,就听肥猪“呕”的一声惨叫,玩命地窜了。“阿娜”追了一会,瞧不见猪影了就气喘吁吁地往回走,与黄三会合后正打算“班师回朝”,就听一阵尖利的女人的叫骂声传来。
  “哪个不是人揍的,我家的猪把你家的孩子吃了,还是把你老婆强奸了,下黑手哇……”
  “阿娜”回头望去跳脚大骂的竟是支书的老婆。“阿娜”有点胆怯了,直往黄三身后躲,黄三也吃了一惊,迟疑了一下就迎了上去。
  “嫂子,有事朝我说。”黄三护住“阿娜”说。
  “‘阿娜’,我告诉你,你别狗仗人势,欺负人呀!”支书的老婆不理睬黄三,用手指着“阿娜”仍旧跳着脚地骂着,但气焰明显地减弱了。
  “嫂子,你别指着葫芦骂瓢,有话好好说。”黄三绷起了脸。
  “跟你说,哼,臭花生你以为你是个人(仁)呀!”支书的老婆一跺脚走了。
  围观的人群中爆出了一阵哄笑声。
  像是经历了一场地震,全村都颤动了,人们街谈巷议。“哇操,连支书家的猪都差点儿给捅死啊!”“啧啧,早该这样!”
  第二天,大街小巷再也看不见猪羊的影子,连那个雷打不动的每天都要遛狗的张山也不再放狗出来了。
  四
  黄三上任后的第二把火是催讨外欠款。
  村里有个服装加工厂,活儿没少干,钱也没少挣,可都是外欠不还。这年头还真琢磨不透,欠债的腰杆挺挺的倒成了大爷了。
  黄三带着人去了两次,人家态度倒好,不躲也不藏也承认欠款,一句话,就是没钱!一个子儿也没要回来,土沟村立刻就有了风言风语。黄三在家里生气吹胡子瞪眼,看啥啥都别扭,偏偏老婆不买他的帐:“要不回钱跟家撒啥疯?有本事跟人家撒去……”黄三挨了奚落,脑袋瓜子倒开了窍:“对,穷的怕横的,软的怕硬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于是跟支书打了个招呼,自己从家里取了钱,带上曹振先和杨柳轩就奔了山东的厂家。他下定了决心,不讨回款来不回家!
  那个厂家规模不小,外表也像模像样的。厂长一看黄三带着人又来了,而且还多带了一个人,就感到来者不善,更是笑脸相迎热情接待,说晚上在宾馆宴请三位。黄三不想参加,那位女会计温柔地劝他们说:“钱,我们早晚会给的,饭也要吃的,再苦不能苦了客人,再穷不能穷了肚子呀!”黄三懒得听他们聒噪,就随着去了。
  吃完晚饭,厂长和那位女会计似乎识趣地早早告辞了。住宿由厂家安排在附近一家宾馆。一人一个房间,黄三和“小诸葛”的房间挨着,杨柳轩的房间在最里边,离的远一点儿。
  这家宾馆装璜档次比较高,黄三和“小诸葛”常出门倒没啥新鲜感。“阿娜小姐”杨柳轩则不同,他出门,更甭提住过什么高级宾馆了。所以当服务员把杨柳轩带进客房,看见豪华的床饰和猩红的地毯,他禁不住眼花缭乱喜得咧着嘴:“啊……哪……哇操,真……阔!”上下左右看了个遍,然后仰面朝天躺在了柔软的席梦思床上,还使劲儿地墩墩屁股。
  折腾了一天,杨柳轩感到有点困了,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杨柳轩以为黄三他们来了,就去开门,一个漂亮的女人一闪身就钻了进来。这个女人很年轻,但描眉画脸,打扮入时不像服务员。杨柳轩愣了,不知所措地站在了那儿,女人见状笑着凑近杨柳轩说:“大哥,我来陪你,怎么,不欢迎嘛?”杨柳轩明白了,原来是“三陪小姐。”杨柳轩的心登时就“阿娜”起来。
  杨柳轩现在既有贼心,又有贼胆儿,还有贼身板儿,就是没贼钱儿,这下远在千里之外,又不用自己花钱还有人送上门儿,这等好事,杨柳轩忍不住那种冲动,浑身渐渐燥热,血直往脑门子上涌,就在他想伸双手拥抱小姐的一刹那,那个三陪小姐竟一下子扎进了他的怀里。杨柳轩只觉得那女的像卖肉的剔去了骨头一般绵软润滑,香味扑鼻,白皮嫩肉的胳膊像藕节般令他都不敢使劲儿,怕一不小心折断了。
  搂着“三陪小姐”,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婆,皮糙肉厚不说,该肥的不肥该瘦的不瘦,胸前那两嘟噜倒不小,可松弛得坠到肚子上,像裤腰上别了两颗地雷。让他一点兴奋劲都没有!
  黄三和曹振先的房间也进去了女人。黄三和“小诸葛”马上意识到这是厂房设下的圈套,于是俩人都轰走了女人,小诸葛跟黄三在房间里紧急商量。认为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软化,即哄骗他们吃喝嫖赌,然后自觉底气不足,知趣地无功面返;一种是硬栽,设下陷阱,然后串通保安人员查房,抓住把柄,逼其就范。“小诸葛”说:“看来人人有份,就怕‘阿娜’抵不住。”
  “你在屋里别动,我去找他。”黄三说着就闯出了门。
  这个时候杨柳轩已经叫那女人挑逗的骨酥腿软,有点急不可耐。刚把女人抱到床上,房门就被敲响了。杨柳轩吃了一惊,那女的捂着杨柳轩的嘴不让出声。
  “开门!”黄三的声音急急地传进来。杨柳轩松了口气,急忙穿了裤衩去开门,女的胡乱地抓了件儿衣服盖在了身子。
  黄三推开门一见杨柳轩这副德行,就知道叫走杨柳轩或轰走女人是不容易了,于是急中生智,假做慌张,冲上前抓住杨柳轩:“快快,快跑,公安局的来了。”
  这招还真灵,杨柳轩一听公安局的来了,三魂没了两魂半,也顾不上女人了,抢起衣服撒丫子就跑,把黄三都甩在后边了。
  这边“小诸葛”正观察着动静,见杨柳轩跑来赶紧打开房门把失魂落魄的“阿娜小姐”迎进了房间。
  关上门,杨柳轩见黄三沉着脸,“小诸葛”也一脸严肃,猜到只有自己露了真相,一下子面红耳赤,“啊……那”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好低头默默地穿衣服。
  “你混蛋!”黄三恼怒斥责着杨柳轩,“你以为那女人是你老婆,宾馆是你家呀,想崩就崩呀!叫公安局抓住咱这成啥……黄三越说越生气,小诸葛捅了一下黄三,“少说两句吧。”然后朝杨柳轩一摆手:“你坐下,老三跟咱们商量一下明天咋办呢。”黄三见小诸葛打圆场。也就停了嘴。三个人头碰头地聚在了一起,一直商量到深夜。
  第二天,黄三代表三人向厂表示了感谢,厂长眼睛一亮马上就笑眯眯地说:“不用客气啦,我们这儿除了缺钱,其它什么都不缺呀。”黄三笑笑表达了今天就想回去中午想回请一下厂长的意思,厂长听到这儿,小眼珠里掠过一丝惊喜和得意,当即就应允了。厂长眼神的变化没逃过黄三和“小诸葛”的眼睛,俩人也都会意地点了点头。
  中午厂长和那位女会计都准时到了餐厅。大概以为黄三他们中计知趣而返的缘故,厂长和女会计非常兴奋,连女会计都开了酒戒。
  杨柳轩这回派上了用场,这家伙本来有酒量,再加上今天有任务,所以就特卖力气地喝酒,敬酒,上下闹腾的挺欢。不一会儿,那位女会计就面色绯红,舌头发短了。又接连几杯下肚,厂长已经胡言乱语了。再看女会计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了,“小诸葛”捅捅黄三指指女会计,黄三这才注意到女会计的椅子下湿了一片,顺着大腿正往下淌呢。
  黄三知道是喝多了酒小便失禁,特别是女人喝多了大多这样。见此景他们心中别提多得意了,挥手招来服务员告诉开个房间,叫杨柳轩搀着女会计上楼,这活杨柳轩正爱干,把女会计半搂半抱地架走了。等杨柳轩回来时,厂长已趴在餐桌上了。黄三一看机会到了说声“撒”,杨柳轩背着厂长就出了餐厅。“小诸葛”已在外面租了“面的”,把厂长塞进车里,几人就风风火火地往回赶!
  回到土沟村,已是夜深人静。
  醉眼朦胧的厂长被扶下车时,酒也醒了大半,睁开眼慌恐地问到了哪里,黄三告诉他到了他不想到的地方。坐在村委会的椅子上时,特别是看看黑着脸的黄三和凶神般的杨柳轩,厂长一下醒了酒,他明白了,有些害怕,于是哀求地说“爷几个别上火,不就是钱吗,好商量。”黄三说“商量个屁,再不给钱,就废了你个蛋的!”厂长连连点头打拱作揖陪着笑脸。
  村支书闻讯赶来劝黄三说,你得放人,这样做违法!黄三瞪着眼吼道:“违啥法,为老百姓的事,我不怕!他不给钱,我就这么办他!”
  最后,厂长给厂里打了电话,说马上送钱过来,谁知到了第三天上午钱没送到,两辆警车呼啸着开进了村,下来了一群警察,不但放了厂长还要带走黄三,说是非法拘禁。彩玉一看事不好,撒泼躺在了警车前。“小诸葛”和杨柳轩也趁机发动村民将警车团团围住,僵持了很长时间,还是同来的派出所长出面担保才把黄三留下。派出所长骂黄三法盲,惹事生非!黄三一肚子委屈说不出,在床上发牢骚,老婆不高兴了:“大伙,大伙是你亲爹呀,你甭给我说这个,你说谁像你,打不着黄鼠狼弄身臊……”彩玉说着伤心地哭了起来。
  黄三一声不吭,躺在床上越想越窝囊,腾地从床上跳到地下,提起衣服就往外走,老婆停止了哭泣,惊恐地望着他走出家门。
  第二天,山东那家刚被解救回厂的厂长,听完女会计的汇报,正在百思不得其解地惊叹那几个庄稼佬能抵住他那个屡试不爽的招儿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走进来并随手把门销上了。厂长看着来人风尘仆仆且有些面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是谁来。
  “怎么,不认识了?”来人笑着说,“黄三我又来了。”厂长有些惊慌了从办公室桌旁站起来:“你,你想干什么?”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黄三平静地摆着手叫厂长坐下说,“我这个人是属牛的,天生就是犟。”黄三说着,拉了把椅子坐在了厂长对面。“我没别的意思,还是为了村里的钱。”黄三停了停又说:“你知道,我是村长,是大伙选的,这钱,是大伙的财产,我要不回去,我对不起乡亲们呀。”黄三说着,眼睛潮湿了。稳了稳情绪又说:“都说,上一任的事可以睁一眼闭一眼的,可是,我不能啊,我对乡亲们有过承诺。你们再难也比我们村里的日子好过!厂长我求你了!”
  黄三这番掏心窝的话,似乎把厂长打动了,厂长低下头,拼命地吸着烟,拿烟的手在微微颤动。
  黄三继续说着:“我知道,我有的地方对不住你,可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将心比心,就像你当厂长一样,人家该你的钱不还,你该是什么心情。”说到这儿,黄三看看厂长,态度很诚恳地对他说,“我可以向你认错,也可以接收你的任何惩罚,但钱你不能不给,说实话,正因为这钱不是我个人的,所以……”黄三的声音有些哽咽了,眼圈也红了。
  “别说了!”厂长把烟头往烟灰缸里狠狠地一摁,然后站起来走到黄三跟前,拉起黄三的手有些激动地说:“说句实话,我也是农民出身,我也讨过债也见过讨债的,但没见过一个像你这样的。”厂长说到这儿,用手拍拍黄三的肩膀:“兄弟,你容我两天时间,十万块钱我保证让你带走!”
  黄三鼻子一酸,眼泪流出来了,把厂长的手握了又握,“谢谢,谢谢你了!”
  五
  这天,黄三刚吃过早饭,村支书就来找他,说县里办培训班要他参加,时间一周。
  到县城第二天,阿娜就找黄三来了。告诉他说老娘得了脑出血,死了。“啊……那……老娘说过不,不让火化,我,就想埋,埋……”杨柳轩吞吞吐吐地对黄三说。
  “那不行,上边有规定,一律不准土葬。”黄三说。
  “啊……那……”杨柳轩有点急了,“支书都没这样说,你咋、咋这样说。”
  黄三一看他结结巴巴地嚷,招来不少人围观,就把他拉到外边问:“支书咋说的?”“啊……那……支书说这事你说了算。”
  黄三觉得很意外,沉思了一会儿说:“让老娘土葬,我也说不算。”看着杨柳轩不依,黄三很为难,想了想凑近杨柳轩小声说:“这样吧,真想埋,就悄悄的,最好夜间……反正,没人追究,我不追究。”
  杨柳轩还真鬼精,马上跟了话:“啊……那……我不管,那,那有人追究你也得给我顶,顶着。”黄三没有回答,只是催他:“快回去吧。”又掏出200元钱塞给杨柳轩说;“给老娘买点烧纸吧。”
  劝走“阿娜”黄三越琢磨越认为这事办得荒唐了,不过也只好这样了。能不能蒙混过关就看“阿娜”的运气。
  第七天下午就要散会了,有人来找黄三,一看是杨柳轩的小舅子,一脸汗津津,风风火火的样子。
  “什么事?”黄三问道。
  “我姐夫说土葬的事漏馅了。”杨柳轩的小舅子说。
  黄三“啊”地一声,心里发凉。
  “县执法大队去了,要扒坟刨人去火化,我姐夫正跟他们交涉,叫你无论如何快点回去。”杨柳轩的小舅子又说。
  黄三听了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怕杨柳轩惹出大漏子,没等乡里车接就跟着杨柳轩的小舅子火速回村了。
  回到土沟村时,太阳已经偏西了。黄三在村头听说执法大队和村干部们都去了坟地,也直接去了坟地。
  远远的就看见坟地里黑压压的一片人,杨柳轩立在老母的坟头上,手里举着一个大铁镐,晚霞像殷红的血洒在杨柳轩身上。他疯了一样声嘶力竭地吼着,执法队员散聚在他周围,但没人敢上前。
  黄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情,慢慢地向坟地走去。
  杨柳轩看见了黄三,村支书和执法人员也发现了黄三,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他。
  陪县执法大队一同来的主管殡葬的副乡长阴沉着脸拦住了他。指着坟头上站立的杨柳轩问:“是你答应他土葬的?”
  黄三看了看他没有回答。
  主管副乡长嗓门一下子高起来:“黄三,我告诉你,咱县殡葬改革实行一票否决制,这个钉子户不拿下,全乡受损失,你吃不了兜着走!
  主管副乡长的蛮横一下子激怒了黄三,黄三指着副乡长一字一顿地说:“你想干什么,你以为你是谁?我也告诉你,在土沟村这块土上你说了不算!”
  “黄三,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这是上级领导。”支书在旁边大声说。
  黄三轻蔑地看了一眼支书,没理睬他。推开挡着他的副乡长向杨柳轩走去。
  “啊……那……,黄三……哥!”杨柳轩欣喜若狂,仿佛遇到了救星似的,眼泪也唰地流了出来,他放下手中的大镐,但没离开坟头半步。
  黄三缓缓地走到杨柳轩跟前站住,看看众人又看看杨柳轩绷着脸说:“你这种架式吓唬谁?你以为你威风是不?……”
  杨柳轩有些惊奇地看着黄三,像打量着一个陌生人。
  黄三望着杨柳轩,声调缓慢下来:“要怨,应该怨我,要恨,也应该恨我,当初我就该坚决地阻止你。可是,我没有,我也存着侥幸……现在看,不火化根本行不通。”
  黄三的声调里流溢着一种复杂的情感,但杨柳轩没有听出来,他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的脸色在激剧地变化着,嘴角颤抖,脸颊已经扭曲。
  “杨柳轩,听三哥的话,你把铁镐扔下,老母不会责怪你的,老母绝对不愿看到有殴斗在她老人家身边发生,更不愿看到流血……”
  “啊……那……不、不、你滚、滚!”杨柳轩怒吼着,又举起了铁镐,围观的人不由得提心吊胆地散开了。
  黄三似乎不在意杨柳轩如何,默默地走近坟茔“扑咚”跪下来,嗑了三个头,喃喃自语:“老伯母,对不住您了。”突然几步窜上坟头,夺下了杨柳轩手中的铁镐,又紧紧地抱住了杨柳轩,扭头大喝一声“开始!”
  人们明白了,人群一下子像决了口的洪流忽地扑向了坟头。执法队的小伙子们飞快地挖着坟头。杨柳轩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挣扎着,怒吼着:“阿……哪……黄……黄三,我操你祖、祖宗哇……”
  六
  第三把火不是黄三自己想烧的。是乡里让烧的。
  这天,乡里通知黄三和村支部去开会,是布置清欠的事儿。
  会上,乡长强调说这是钢性任务,没有伸缩性,也折不得半点弯儿,必须保证完成。黄三心里打起了小鼓,我这个人真命苦,前前后后加起来不够三个月,光是擦屁股的活儿。当乡长逐村征求意见时,尽管他不清楚村里的具体情况,但也和支书一样也表态说保证完成。
  回村后,黄三找来村会计打开帐本一查,就傻眼了,小村不大,连续几年欠乡里的承包款就达十几万元。
  欠款名单列出来,全村欠款最多的竟然是“小诸葛”曹振先。
  曹振先承包村里米面加工厂,两年的电费和承包都没交,说是和老村长有说法,谁也没办法能叫死去的老村长再开口了。村干部忿忿不平,但又都不敢惹他,群众的意见很大。
  这回轮到黄三嘬牙花子了。
  扒坟火化,没有“阿娜”,这回清欠再惹了曹振先,他就损失了两个铁哥们了,再说“小诸葛”的鬼点子和活动能量远不是杨柳轩能比的。
  “乡里不可以照顾一下吗?”黄三看着支书试探着问。
  “乡长说一个村也不能落呀!”支书忍住心中的得意,还装作发愁的样子说。“明天咱开个支委扩大会,一块研究研究吧,这工作一定要完成任务呀!”村支书说。
  黄三点点头,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第二天,支委扩大会上,大家都发表了意见,都认为清欠应该搞,否则一年压一年,越多越难清,会上还统一了思想,支委会、村委会的干部人人做工作,清欠开始时,都到场,统一行动。
  “关键时刻谁也不许退缩,谁也不能掉链子。”支书非常坚决地敲着桌子说完这句话就宣布散会了。
  黄三蔫头蔫脑地走出了办公室。
  清欠开始了,村看村,户看户,党员看干部。
  干部当中没有欠款的,那就先是召开党员会做动员,后又召开村民大会做宣传,都是村支书出面讲的。
  几天过去了,一点收获也没有。黄三有点奇怪就问支书,支书意味深长地说:“人家都盯着曹振先呢,都知道曹振先和你最好,他不交别人是不会交的。现在呢,欠款户不是不交,关键是曹振先交不交。黄三,你看这事咋办好呀。
  黄三听出了支书的弦外音,想了想说:“要是大家都这么认为,我就先表态:就从曹振先那儿开刀!别以为我们哥们儿好我就护短!”
  吃过午饭,村支书和黄三他们一齐来到了米面加工厂。按计划先由村支书出面找“小诸葛”谈话。
  谁知刚找来“小诸葛”,村会计就急急赶来,喊支书去听乡里紧急电话,支书瞅瞅黄三说:“黄三,你先跟他谈吧。”说完就走了,黄三临危受命,汗就出来了。黄三没想到这是支书的脱身之计,心里还抱怨着“乡里也真操蛋,咋,这时候来电话。”
  黄三硬着头皮到“小诸葛”面前。没等他说话,“小诸葛”就恼了,指着黄三一字一板地说:“黄三,我告诉你,欠债的不是我一个人,你要是拿我开刀,咱骑着毛驴看唱本……”
  “振先兄,你听我说……”黄三说。
  “我不听你说,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事我见多了。你别给我玩玄乎套!”
  “小诸葛”与村干部初次交手就火药味浓得令人窒息,有些支委害怕了,边往后退缩。黄三站在原地没动说:“曹振先你先听我说……”
  “甭废话,我不听!”“小诸葛”脖子一梗非常地蛮横。
  “你怎么能这样呢?”黄三忍不住了。
  “我怎么能不这样?”“小诸葛”反唇相讥“哼,你甭猫哭耗子假惺惺的。”曹振先上下打量着黄三,一脸不屑地说。
  “哈……”人群中响起一阵嬉笑声。
  黄三意识到成败在此一举了,自己没有退路了。他忍不住内心的冲动,跨前一步,指着曹振先:“你说,交不交欠款?”
  曹振先心里有些胆怯了,他知道黄三的脾气,嘴上却不示弱:“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那好,命是你的,我不敢要,钱是大伙的,你不给不行!”黄三被曹振先尖酸刻薄的话和狂傲的神态激怒了。
  黄三和“小诸葛”谈崩时,支书像变戏法儿似的出现了。
  见黄三的秃脑门都涨红了,脖子上像有无数条蚯蚓在窜动,支书知道现在的黄三是谁拦也拦不住了,假意拉拉黄三小声说:“别激动,别激动,冷静点儿。”
  黄三没说话推开支书冲进了正在轰响着的米面加工车间。
  人们正在诧异之时,突然,喧嚣的车间立刻沉寂下来。电闸被拉断了,工人们被赶了出来,黄三最后一个出来并用力关上了大门,然后对几个支委吼道:“把大门封上!”
  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掏出手机又拨了“110”,时间不长,就听村西乡政府那个方向响起了警笛声。村支书也趁势开展了思想政治工作,这下“小诸葛”无可奈何了,只好就坡下驴,恨,谁也没商量地答应交欠款。
  最后,在乡领导和派出所长的调和下,“小诸葛”还跟黄三拉了拉手。尽管“小诸葛”笑得像哭,却使黄三挺感动,心想“这小子心路倒挺宽,宰相肚里能撑船呢。”
  拿下这个“钉子户”,其余的欠款户,没人敢抗着不交了。
  没用三天,十几万元欠款全部收齐,乡里对此举大为赞赏,群众也都拍手称快。黄三也很高兴,晚上还让老婆炒了几个菜说是喝几杯庆贺庆贺。
  七
  乡村的傍晚是温馨的,袅袅炊烟和晚雾轻纱将小村拥进朦胧的怀抱。劳作一天,聚家团圆在饭桌旁,边吃边喝,谈天说地,粗菜淡饭也是吃得津津有味,趣味横生。
  彩玉把菜端上桌。两个孩子都在县城上学,家中只有他们夫妻俩,显得有点冷清。彩玉把酒杯斟满给黄三,看到丈夫瘦了一圈儿,精疲力竭的样子,心里有点发酸,眼瞅着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转,一见黄三瞅她,急忙转过身假装取东西擦掉眼泪。
  黄三已经从老婆的眼里察觉出一些异常,自己端着酒杯踱到穿衣镜前,一看自己的模样倒笑了,胡子没刮脸无光,稀疏的头发零乱得像皮球上随意扔的几缕乱麻。全没了往日店老板的潇洒容姿。黄三又想到,往日这种场合,绝少不了杨柳轩和曹振先,如今“阿娜”没有了,“小诸葛”也惹了,心里油然袭来一种凄凉:“唉,这人上环、狗挂牌、耗子窟窿堵药丸,烟囱冒烟(火化),分地划圈(延包),狗骑兔子靠边(收税)……小孩的鸡巴——真没个头哇!”黄三苦笑着说。
  彩玉从丈夫的眼神里读出伤感,觉得不能太悲伤了,就自己斟了一杯酒,举起来笑着说:“人过三十天过午,咱也算老夫老妻了,来,干一杯!”黄三理解老婆的心意就举起酒杯,“好,干杯!”
  这酒越喝越觉着没劲。黄三和彩玉就早早收拾了上床睡觉,朦胧中忽听得门外有动静。“谁呀?”彩玉在被窝里喊了一声。好像是有人跑开了。黄三顾不上穿衣服,披着褂子开门去瞧。没有人,凉嗖嗖的夜风,使他打了个冷战。月黑星疏,只见门口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黄三急忙打开门灯。啊,花圈?给死人用的花圈!黄三气得心火上窜。抬脚就朝花圈踹去,这时彩玉也出来了,一看见花圈。只听“啊”了一声就朝黄三怀中歪去。黄三急忙把老婆抱住,低声急促地呼唤着,这时,听得两边隔壁都有了动静。黄三这时倒冷静了。想到这两边的邻居都是被追了欠款的,就急忙把彩玉抱到床上,又闭掉了门灯,不声不响把踹倒的花圈拽到院子里,然后悄悄关上了门。
  屋里,日光灯撒下满屋子苍白。
  黄三闷着头不说话,彩玉在床上闭着眼静静地躺着,室内寂静的惨人。忽然。“哇”的一声,彩玉哭了起来,“这日子可怎么过呀!”黄三一下子紧张起来,忙凑到彩玉跟前,小声说:“不能哭。”又指指两边的邻居说:“你哭人家才称心呢!”这一招还真灵验,彩玉马上停止了哭声,但还抽泣着,肩膀一耸一耸的。
  沉默半晌,彩玉问:“你说咋办吧?”
  黄三直愣愣地看着老婆慢吞吞地问道:“你的意思……”
  彩玉说:“不干了!你想想这几个月,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惹了多少人,受了多少委屈!你这不死要面子活受罪吗!”说着,彩玉又忍不住抽泣起来。
  黄三抚摸着老婆肩膀劝着,自己的眼睛也湿润了。他知道,都是自己惹的祸,如果不犟着眼子竞选村长,没人敢这样糟践他。
  他凝神望着彩玉的脸,几个月的光景,老婆的脸色也憔悴了许多。本来妻子不同意他竞选村长,正是因为对他爱的太深,才没有坚决地阻拦他。他觉得真有点对不起彩玉。这样一想,晶莹的泪花夺眶而出,滴在了倚靠他怀里妻子的脸上,彩玉大概感知了他滴落的热泪,马上停止了抽泣,扳过丈夫的脸,给他擦去了脸的泪痕。
  重新躺回被窝里,夫妻俩一点睡意也没有了,思想又都集中到花圈上来。
  “主意肯定是“小诸葛”出的,但不见得是他干的。”黄三分析说:“这帮人是吃爷的主儿,有奶便是娘,不喂就翻脸。”
  “这事不能光怨人家,你想想,人家玩命选你当村长,图你扒坟头哇,图你拉闸封大门呀。”彩玉劝他说。“可……我有啥办法,我这村长可不是他一两个人的村长,逼到这份上了他们得理解我呀。”黄三争辩说。
  “你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光叫人家理解你,你咋不理解人家,你就不兴想想别的法儿吗?”彩玉说。“有啥儿法儿,给软的不吃,说好话不听,只能来硬的了!”黄三越说越气愤,“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对得起良心。”
  “理是这么说,可你想过没有,小鬼叫门你不怕,小鬼总叫门你受得了哇?“小诸葛”那是个啥主?哪个村干部敢这样对待他?”彩玉说。
  “我不惯他这个毛病,我黄三站着一百多斤,撂倒了也一百多斤。”黄三说。
  彩玉注视着黄三,“你不怕,我也不怕。可不怕事却办不好那算能耐?”这话让黄三心里一激愣,半晌才缓缓说:“唉,这村长也太难呀。不过……”黄三像是劝老婆又像是给自己鼓气,“都到了这份上,咱不干了,不就像强奸没成反叫人家给捅了一刀吗?”
  彩玉听了不再做声了。
  “还得干!不过,花圈的事,就是臭在肚子里也不能跟外人说!”黄三说。
  八
  一晃秋天就来到了,县农委拨专款要求各乡镇迅速搞农田水利设施建设,赶在冬季前保证完工。黄三在乡里开会时听乡长宣布拨款五万元,眼睛一亮,不禁大喜,心想,这工程可以派上用场了。
  回村后黄三只轻描淡写地告诉支书:上边对防汛排涝工程着急,叫村里别耽误抓紧干,说好像还拨点款,但不多,也就仨瓜俩枣的。并当即表态说,“这事就由我牵头负责吧。”村支书疑惑地瞅瞅他也没说什么。
  吃了晚饭,黄三一推碗筷就出去了。
  村西头最把边的一户是“小诸葛”曹振先的新房,灯光正亮着。
  杨柳轩被曹振先请来正商量事情。
  “听说了吗?村里要搞农田基础设施建设呢。”曹振先说。
  “啊,那……不知道。”杨柳轩摇头说。
  “这可是个有油水的工程,县里拨专款,而且还有预付款呐。”
  “啊……那……这、这活儿谁说算?”杨柳轩的眼睛一下睁大了。说这话时,心里盼着是村支书说了算,因为村支书怕他。
  “听说是黄三在乡里开的会,回来也没开支委会传达,看来这小子有安排。”“小诸葛”曹振先显得深思熟虑地说。
  “啊……那……他敢独吞咱就告、告他!”杨柳轩咬牙切齿地说。
  “不!不能轻举妄动,我的意思,你去找他。”曹振先眼睛盯着杨柳轩说。
  “啊……那,我……找他!”杨柳轩吃了一惊,眼睛睁得更大了。
  “对”曹振先似乎早有谋算说:“你找他最合适。”杨柳轩疑惑地望着曹振先,曹振先闪着狡黠的目光正想对杨柳轩说话,忽然大门外狗咬起来。“有人来了”,曹振先对杨柳轩摆摆手,示意他先坐,然后自己出去开门。
  “小诸葛”打开门,一下子愣住了,“啊,是你!”——来人是黄三
  “怎么,不欢迎?”黄三站在门口故意不往屋里走。
  “哪能,哪能呢。”“小诸葛”堆着一脸的笑容往屋里让黄三,黄三一推里屋门就瞧见了“阿娜小姐”杨柳轩。杨柳轩一见黄三进来也挺尴尬,忙站起来“阿娜”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黄三见他俩在一起,就想起他们仨在一起的日子,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儿。他表面没有显露出不快,反而故做轻松地笑着说:“嘿,我说振先发愣怔呢,原来金屋藏娇呢。”
  见黄三突然来访,“小诸葛”尽管吃不准,但猜到可能与工程有关,所以暗暗高兴,也格外热情:“老弟,炕里坐,坐。”
  杨柳轩却以为黄三是夜猫子进宅,心里戒备着,就一言不发,眯着眼瞧着黄三。屋里的空气一下子显得很沉闷。
  “哎,我们哥仨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整几盅?”“小诸葛”不愧是小诸葛,马上找到了话题,“阿娜”杨柳轩没应声,也没动。
  “不,今天我不想喝酒。”黄三拦住曹振先说着,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我知道你们心里都记恨我,”黄三说话时用眼瞟了一眼杨柳轩,继续说,“其实,我也不想那样做。”
  “扯你娘个蛋,不想做你咋做了,放屁拍桌子——遮臊脸。”杨柳轩心里骂着,咧咧嘴却没出声。
  黄三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天来是关于村里有项工程的事……”
  听说把工程给他们干,“小诸葛”说着用眼神示意着“阿娜”,“是不,杨柳轩,我没说错吧!”“阿……哪……是、是没错呢”。杨柳轩鸡啄米般点头附和着。
  “老弟,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够哥儿们!”“小诸葛”拉住黄三的手说。
  黄三听到“小诸葛”这样说,心里热乎乎的,摆摆手说:“啥过不过的都让它过去吧,咱们还是哥儿们,你们说,人活着,人不和人好和谁好,嗨,算了。不说那些了。”黄三一番感慨令“小诸葛”和“阿娜”都很感动。黄三给他们讲了工程的要求,最后很认真地说:“注意,既不能误了工期,又要绝对保证质量,要不,我对上对下都不好交待。”临走,黄三又一次叮嘱:“咱把丑话说到头里,活儿一定要干好!”
  过了几天,村支书找到黄三,像有啥心事,黄三有点奇怪,追问支书发生了什么事,支书又看了看他才慢吞吞地说:“工程的事,村委会没正式研究,又没开村民大会……”黄三一听就急了,打断了支书的话:“有啥不合适的,你知道,我知道,开哪家子大会。”
  “村民有意见呀。”支书担心地说。
  “啥意见?这事有意见,那事有意见,那扒坟拉闸的事咋没意见,讨债清欠的事咋没意见?”黄三越说火气越大,“惹人的事我说了算,维人的事我说不算,是不?不行,这工程的事你甭管,有事,我黄三一个人顶着!”黄三说着竟把胳膊一挥就走了。
  黄三直接奔了农田基础设施建设的工地,火气消下来时,他想到了要到现场查看一下工程进度和工程质量。
  施工工地,人们正干的热火朝天。他走到一个已砌好的斗门旁用手掰掰砌好的砖,没用多大劲竟然把砖掰活了,又抠了块沙灰捣碎揉揉,看着看着就火了,一脚踹掉了两块砖,大声吼着:“停工!”
  干活的人们吓得不知所措,呆呆地躲到了一边,远处的杨柳轩和曹振先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黄三指着他俩吼起来:“这叫人干的活吗,这不是豆腐渣工程吗?拆……”
  “小诸葛”一声不响,一边堆着笑脸,一边用眼神示意着杨柳轩。杨柳轩苦着脸对黄三说“啊……那,黄村长,你别火、火……”“你……”黄三刚要斥责杨柳轩,“小诸葛”就上前喝住了杨柳轩:“叫你拆,你就拆,哪那么多废话,拆!”“小诸葛”说着拉着黄三走了,一边走一边说着:“其实也不能全怪杨柳轩,你说包点工程,谁不图赚点儿钱花,全货直价实,一点赚头没有,不是脱了裤子放屁,谁费那事。再说,咱哥儿们挣了钱,怎么也不会白了你的。”“别说这话,我不爱听!告诉你,我黄三再缺钱,也不干这缺德的事。”黄三绷着脸接着说,“别拿我不识数,你们能挣多少,我心里有数,还是哪句话,拆!”黄三说完,一跺脚,气呼呼地走了。
  一天下午,乡党委书记来找黄三,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封信,只让他看了信封,告诉他是县委转来得举报信——村里群众联名举报他违反工程承建规定,优亲厚友,以权谋私:举报他违反规章,抵制火化,公款外出,带头嫖娼……黄三登时就火冒三丈。吼起来:“放他妈的屁!我优亲厚友,以权谋私?我一个月拿三瓜俩枣的补贴,还不够我开饭店一天的收入。我冤大头是不?我没功劳还没苦劳?没有苦劳我还有疲劳呢!我抵制火化,我带头嫖娼……都他妈的放贼屁!书记,你说句公道话,我黄三哪点对不起大伙儿……”说着说着,晶莹的泪珠也滚了出来。
  党委书记耐心地等他平静下来,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递给他一只烟,耐心地对他说起来:“你说你不干,这我说了不算。你是民选的,还应该由群众去决定。我只想跟你说说心里话。”党委书记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似乎深有感触,“这些年我从副乡长到党委书记,一直做领导工作,也一直没离开过农村,我有深刻的感受。不知你愿不愿听?”黄三抬头注视着党委书记征询的目光,点点头。党委书记接着说,“一个人,特别是当了领导不能以为自己做了几件对群众有益的事,就以为自己有了功劳或资本,就想让老百姓永远买你的帐,不可能啊黄三同志……”
  党委书记见黄三低头不再吭声,站起来拍拍黄三的肩膀亲切地说:“不要怨群众告你的状,能监督每个干部的行为,这是群众觉悟的提高和社会法制进步的表现……好吧,今天就谈到这,我希望你做好工作,通知他们马上停工,其他具体事情的处理,我让乡里派人协助你。”
  书记走了,黄三蔫头耷拉脑袋的回了家。夜里,躺在床上,把当村长的事,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又一遍,尤其乡党委书记的话,好几次,委屈的泪水涌出了眼窝,啥社会进步了,群众进步了,我没进步哇。那别人当村官时,都是想咋咋的,为啥我当村长,烧香佛爷都调屁股了,唉,我这个村长当的……口质朴而清亮
  ——序李振起《短篇小说》集
  蒋子龙
  一个老乡拿来一部短篇小说书稿,一定要让我看一看。当然不是白看,看后还要写上几句话。这十多年来我是最怕见老乡,老乡一来必有事叫你办,比如:找个关系拉个项目、推销老家的什么产品、为哪个乡亲安排工作等等,一个作家的办事能力又十分地有限,真是难死人了!相比之下让我读一本书感到太侥幸、太容易了,读后别说是只写几句话,就是写上一万句,也比厚着脸皮去求人给老乡安排个工作容易。
  我拿起书稿,没用一个晚上就读完了,如走进五彩斑斓的乡镇,乡间的各色人等向你涌来:有因出身不好想当先进改变自身色彩,最终却为奖状所害的好人:有大闹儿子开办的歌舞厅的老农民;有农村的孝子和不孝子;还有城镇官场中的各种嘴脸……林林总总,姿采颇为丰富。
  这些年来习惯了苍白无力地卖隐私,卖肉色,卖小感觉,小技巧的小说,猛地读到被称为“业余作者”的这般清新、朴直的文字和故事,感到精神为之一爽,情不自禁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李振起的小说都很短小,却容纳了坚实的生活,蕴涵着机智的思想,果然犹如一首首的“牧歌”,读得让人感觉轻松愉快。
  根据这些作品我揣摩着作者李振起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他年轻,诙谐,有一肚子故事,对生活有所感动,有所贬摘,有所讥讽,也有所羡慕。跟这样的人聊天会很有趣味,跟这样的人交朋友大致不会吃亏。
  他努力想写自己对农村现实生活的思考和见解,也想尽力能多侧面,多视角。但体验是审美选择,创作是一种对生活的感知过程,不知李振起是受到了什么局限,他小说中的人物心理类型还是过于单纯了,未能把文学视野拓展得更为久远和广阔。
  由清丽生动到深邃丰厚,那可是品位的和质的飞升。往后就看作家的积累、悟性和运气了。□
  影子丈夫
  霍君
  那一刻,我的感动大过于悲伤。其实,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悲伤过。但是我必须要用悲伤这个词,因为在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看来,我的丈夫就要逝去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情。既然如此,我只好随人愿地悲伤着了。
  一直深深爱着我的丈夫对我放心不下,不忍抛下我独自驾鹤西去。西去的鹤早已做好了飞翔的准备,却迟迟不肯张开它那两扇巨大的翅膀。
  终于,我的丈夫说:开始吧。
  这是我的丈夫留在人间的最后三个字。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来说这三个字,使这三个字充满了力量,就像三颗铁钉一样,穿过稠密的空气,刺透我的耳膜。我的头脑里充满了尖利的撞击声,这些撞击声使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涨满了疼痛感。我的丈夫的助手在我的丈夫说完“开始吧”之后,开始了手术的操作。
  另一张手术台上,是我的爱犬杰瑞。被麻醉了的杰瑞,安静地睡着,他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所以,他毫无防备地沉醉地睡着。
  我的丈夫的血管被打开了,鲜红的血液汩汩地奔涌出来,发出嘶嘶的声音。我不敢去看那些鲜红的东西,可是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能感受到它们。它们仿佛不是从我的丈夫的血管里流出来,而是从我的血管里流出来的,在嘶嘶声中,我的血管越来越空旷,越来越空旷。像长满了庄稼的田野,在不断地被人收割着。庄稼越来越少了,露出了褐色的土地。褐色的土地上爬满了孤寂和哀伤。我的血管承受不住逐渐强大的空旷,便在我的体内疯狂地抽搐着。我的手如果不是被我的丈夫死死地握着,我想它们两个会跳起舞来。
  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从紧握住我的那只手里,我明显感到我的丈夫的体温在一点一点地褪去。从温热到冰凉。庄稼被收割完了,大地彻底地裸露了出来,褐色的脊背在我的眼前无限地放大,放大,再放大。我的眼睛再也抓不住眼前的我的丈夫的眼神,我不知道我的丈夫的眼神是何时凝固的,我的眼前只有成片的褐色。成片的褐色像织锦似的缠裹住我,把我带进一个温柔的巨大的空旷里……
  我醒过来睁开眼睛时,我的杰瑞已经在我之前醒了过来。他的两个大眼睛哀哀地望着我。我可怜的杰瑞,被我丈夫的助手整整折腾了好几个小时。他没有选择,他没有权利说不。没有。就因为他是一只狗,他的力量不足以向人类抗衡,他没有拒绝的能力。我伸出软软的手臂,想要给我的杰瑞一丝安慰。当我的手臂就要在杰瑞的头顶上落下来,手指就要触到他褐色的毛发时,我的大脑对我的手臂叫了“暂停”。这个声音突然间就发了出来,像闪电一样的快,它吓到了我,我还没有做好接纳它的准备。我的五根手指就这样悬浮在杰瑞的头顶上。像一只机械手。
  没错,我的杰瑞经过了这个手术后,他不再是原来的杰瑞了。他的身体里流动着我丈夫的血液。
  我的杰瑞成了“混血赫迈拉”产品。
  我的眼睛锥子似的穿透杰瑞眼睛里的哀伤,天啊,我看到了什么?在他眼睛的底层,有一团袅袅的雾气。这团雾气是我丈夫独有的。那是一团我永远琢磨不透的雾气。我的眼睛再尖利,也无法进入它,它的表面是虚幻的,柔软的,实际上它却是坚硬无比的。我丈夫的手术成功了,不,是我丈夫的愿望成功了。他虽是个医学博士,可他无法医治他的深度癌症的躯身。还因为他是医学博士,他留下了他的精神,留下了他的眼睛,留下了眼睛里的那团雾气。他的躯体不能守候着我,他把他的精神附在一只狗的身上,让一只狗来守候我。
  我走在街上。后边跟着杰瑞。我的丈夫死了,我应该是哀伤的,于是,我尽我的最大努力,让我的脸上挂着浓重的哀伤。它们像一陀黑云似的笼罩着我的面部表情,我小心翼翼地走着,小心翼翼地呼吸,我怕自己咳嗽一声,或者身体震动一下,脸上会有云块落下来。跟在我后边的杰瑞也是小心翼翼的。杰瑞明显地和过去不一样了,我丈夫的血液在杰瑞的体内奔涌,杰瑞越来越呈现了我丈夫安静的一面。他不在像过去那样,在我一眨眼的工夫就跑走了,害得我在大街上“杰瑞、杰瑞”地喊个不停。有时候去买菜,怕他走丢了,我不得不抱着他。那条又窄又长的菜市街上卖菜的人,多数都认识我和杰瑞。世界上的人都在忙碌,只有我和杰瑞是悠闲的,每天买菜逛菜摊算是我和杰瑞最忙的一件事了。我熟悉每一个菜摊,就像熟悉我自己一样,这个菜摊是我的鼻子,那个菜摊是我的眼睛,是我的骨头,是我的汗毛。街上的人都喊我杰瑞妈妈。如果哪天我自己去买菜了,卖菜的人就会问我,杰瑞妈妈,你家杰瑞呢?所有的人都知道杰瑞是一只淘气的狗,因为我经常光顾他们的菜摊,更因为杰瑞实在是一只漂亮惹人怜爱的小东西,当杰瑞趁人不备时在某个菜摊前偶尔撒泡尿,菜摊的主人也不怎么和杰瑞计较。杰瑞的胆子在人们的不计较中一点一点地大了起来,他捕捉到了人类对他的纵容。有一次我在米店里买米,米店的老板给我称米,我忙着付钱时,杰瑞抬起腿,将一泡热尿撒在了米袋上。我对米店的老板说对不起,这袋米我全买了。米店的女老板嘻嘻地骂杰瑞,你个小坏蛋,再来尿看我不把你的狗鸡儿给揪下来。又嘻嘻地对我说,不碍事的,一会我换条米袋就行了。
  街上的人都知道我的丈夫死了,所以他们不在意我不和他们打招呼。他们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看着我身后的杰瑞。人们的眼睛像水池一样,或深或浅的同情在水池里荡漾着,闪着粼粼的光泽。那些光泽是闪给我看的。我偏偏不去看它们,冷落它们。我和杰瑞走过一个一个的菜摊,走过一个一个的米店。我听到有人在说杰瑞。连狗都成精了,家里死了男主人,他都知道跟着难过呢。哎,杰瑞说不定是替杰瑞妈妈难过呢,这么年轻就守了寡,连个孩子都没有,怪可怜见的呢。我听到了人们的议论,杰瑞也听到了。杰瑞把尾巴更低地垂了下来,夹在两条后腿里,头往前探着,也是低垂着,仿佛那颗头随时都会滚落下来。
  又到了卖牛杂碎的黑脸男人跟前。黑脸男人本来是袖着手坐在他的摊位前的,两只眼睛看着过往的行人,一副想把每一个行人都装进他的眼睛,却一个也装不进去的样子。他的眼神看上去像冻僵的兔子,少了几分活泼。忽然,我和杰瑞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内。黑脸男人的眼神春天般地温暖起来,两只粗大有力的黑手迅速地从袖管里分离开来,一只手抓起一把牛杂碎,说,来,过来,杰瑞。他把牛杂碎撒在他的脚下,期待杰瑞重复以往的动作,伸展开褐色的漂亮的小身子,把四条腿奔跑成千条腿,万条腿,把小小的身子下边跑成一个挂满腿的屏障。那是一个密实的屏障,风雨都透不过来。然后,跑到黑脸男人脚下的杰瑞,香甜地吞噬着那些牛杂碎。黑脸男人憨憨地对着杰瑞笑着,好像在他脚下的不是杰瑞而是他的儿子。他对着杰瑞笑的时候,不时地拿眼偷偷地瞄我两下,每瞄我一次,便会有一丝红晕爬上他的黑脸。那些红晕刚刚爬上他的黑脸,很快便被无穷的黑色给吞没了。过了一会,他在黑色的掩护下,又偷偷地瞄了我两眼。黑脸男人从来不说什么,也从来不做什么,更从来不问什么。他最大的快乐就是在他的脚下撒上一把牛杂碎,让杰瑞跑向他,然后偷偷地瞄上我几眼。今天的杰瑞却不了。面对黑脸男人脚下的牛杂碎,杰瑞无动于衷了,他不再把他的四只脚跑成一扇风雨不透的屏障。黑脸男人有些局促起来,他的两只大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放进袖管里,又出来,刚出来,又放进袖筒里。我有些同情黑脸男人了,对杰瑞说,杰瑞,来吃牛杂碎呀。杰瑞依旧丝毫没有吃牛杂碎的意思,他抬起头,看了看我,满眼的坚定。黑脸男人脚边的牛杂碎显得有些孤独,还有些尴尬。为了掩盖它们的尴尬,只好瑟缩着尽量无声地撒落着。杰瑞!我低低地叫了一声,蹲在黑脸男人的脚边,捡拾着那些孤独的牛杂碎。黑脸男人见状,慌忙地弯下腰,说,我来捡,我来捡,别脏了您的手。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话,声音很好听,很厚,很醇。慌乱的粗手指忙着捡拾地上的牛杂碎。我的手指刚刚捏住一块牛杂碎,就和慌乱的手指碰在一起了。慌乱的手指像触电似的弹到了一边。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黑脸男人的脸上飘着大朵大朵的红云。
  终于捡完了牛杂碎,我说,杰瑞,走吧。
  杰瑞却不走。他用眼睛看着黑脸男人。在他的眼底,一团雾气慢慢地蒸腾起来。那团雾气慢慢地,慢慢地凝成一把剑。我的心不由得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这时,一个声音在叫,杰瑞,杰瑞。是个女人的声音。
  召唤杰瑞的胖女人站在她的店门口。她身边的小广告牌子上写着“新到超薄大颗粒狼一号”。怎么又到了胖女人的门口呢?我不太喜欢眼前的这个胖得出奇的老女人,屁股圆圆,奶子圆圆,脑袋圆圆,鼻头圆圆,哪里都是圆圆的,偏偏长了一双鹰眼。每次我和杰瑞经过她的小店,我全身的肌肉都紧巴巴地疼,不用看,肯定是又被胖女人的鹰眼给叼住了。女人的两只鹰眼蚂蝗似的往我的肉里钻,从小到大我最怕蚂蝗了,如果不是非要走过女人的小店,我绝对不会走近它。被蚂蝗钻的感觉,一半是疼痛,一半是恐惧。每次都需要很长时间的拍打后,我身上的毛孔才逐渐地合拢,否则它们就那样带着疼痛和惊恐的表情张开着。有时甚至需要我的丈夫来帮我拍打,我丈夫说又怎么了?我说蚂蝗钻进去了,快帮忙呀。我丈夫就笑,傻孩子,我就是大蚂蝗,一会我就钻进去。我扭着身子,你钻你钻,你有那个本事么?
  我丈夫忽然就沉默了。我知道是我说错话了,我的话刺激了我丈夫。我丈夫没有蚂蝗的本事,他钻不进我的体内。很多个夜晚,我年轻的躯体里欲望蓬蓬勃勃地生长着,从一颗幼苗长成参天大树。我的欲望要结果,要打籽,结果和打籽的过程要我丈夫来帮我完成。我的欲望大声地唤着我丈夫,你来,快来呀,我要结果子呀,我要打籽呀。我欲望的嗓子快要喊哑时,我丈夫扛来了一柄大铲,大铲的刃锋利无比,只一下子,便齐刷刷地放倒了我的欲望之树。我丈夫放倒了我的欲望之树,他害怕它生长,所以他要铲除它。它一次次生长,他就一次次地铲除。暗夜遮住了我丈夫的自责,遮住了我丈夫的内疚。他有过内疚和自责么?夜色太重了,我读不到。我会听到我丈夫说,来,傻孩子,睡吧。
  我躺在我丈夫的臂弯里,绻起身子,像一条蚂蝗似的睡去。心却醒着。
  因为心醒着,我听见我丈夫起来,从放在床头柜的黑皮包里掏出一包东西,然后将那包东西放进床头的暗格子里。
  我知道我丈夫在放什么东西。床头柜里已经满满的了,“狼一号,狼二号,狼三号”,里边充满了狼的气味,狼的力量。千百条的狼在柜子里冲撞着,嘶咬着。我的心发出一个讥讽的笑来。我丈夫傍晚下班,肯定又去胖女人的小店了。胖女人看见我的丈夫一定会把鹰眼笑成两朵狗尾巴花,一边给我丈夫拿狼几号,一边向我丈夫放骚气,酸不拉唧地说,您的身子骨真好,又用完了?您得悠着点,就您那个娇娇嫩嫩的小媳妇受得了么?胖女人扭了扭肥硕的大屁股,她希望我丈夫能注意到她的大屁股,最好是在她的大屁股上掐上一把。可我丈夫不会那样做,他是个文明的人,是个有知识的人,是个医学博士,他怎么能做出那样下流的动作呢?
  我丈夫知道那条街上的人是熟悉我和杰瑞的,所以我丈夫选中胖女人的小店。他要让街上的人都知道他是我丈夫,知道是我丈夫的这个男人是多么地行。比他小二十岁的年轻的妻子是多么地“性福。”
  杰瑞!胖女人又喊了一声。
  我看见我的杰瑞抬起前爪朝胖女人晃了晃。他在和她打招呼。嘻嘻,胖女人突然爆出一阵怪笑,表面上她是被杰瑞逗笑的,她笑得是顺理成章的。我知道,她的笑幸灾乐祸极了。她早就想这样笑了。她,等到了这一天。
  很显然,杰瑞不太喜欢女人如此的做派,在迎住女人的笑时,他的眼里露出深刻的厌恶和鄙夷。
  我甚至听到他鼻孔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哼”。只有我能听到。别人即使听到了,也不认为那是一只狗可以发出的带有某种意义的哼声,那不过是近似于人类发出的哼声罢了。是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目的的“类哼声”。
  我带着杰瑞在街上转了将近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内,杰瑞没拉也没尿。偶尔,杰瑞会停下来,用鼻子嗅着街上的某一块土地,某一片树皮。某一块土地和某一块树皮上,残留着杰瑞的尿骚味道。他熟悉它们,喜欢它们,在被我丈夫变成“混血赫迈拉”之前,他会抬起后腿再把新鲜的尿液洒上去。现在的杰瑞只是闻闻,并且闻的动作是在瞬间完成的。他不好意思长时间地停留在散发着他尿骚的地方。我没有明白杰瑞的意思,还是情不自禁地把他当成一只狗来看待,没完没了地在街上溜杰瑞,直到溜出他的大小便为止。杰瑞到底挺不住了,他就要大便或者小便了。他用尖利的牙齿咬住我的裤脚,往家的方向拉我拽我。我那时真的没反映过来杰瑞要干什么,我的头脑有点麻木,无论哪一件事情都不能根据它的迹象来推测和判断,只有当它发生了才会明白。也许我早就不用大脑来思索问题了,闲置太久它就麻木了。我却是在被动地跟着杰瑞往家里走了。
  对了,往家里走时碰上了漂亮的女狗丽丽。快长成大姑娘的丽丽越发地漂亮了,眼光颇高的杰瑞对丽丽是一见倾心,二见倾心,三见还是倾心。他爱上了丽丽,从小就爱上。用句时髦的话就是“你是我从小就爱上的那个女孩”。杰瑞在等丽丽长大。丽丽也在努力地成长,等待杰瑞把她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丽丽被主人牵着从我和杰瑞的身边走过。杰瑞一心一意地忙着拉我,没有顾及到丽丽,没有像以往那样扑过去,用他坚实的额头去碰触她雪白的娇俏的胴体。走过了很远,丽丽还在把视线对着杰瑞,两只美丽的眼睛盈满了被忽略的感伤。
  我刚刚把门打开,杰瑞就蹿向了卫生间。他褐色的小身子一跃,跳上了马桶,狗鸡鸡沉甸甸地垂了下来,一股尿液喷薄而出。此刻的杰瑞真是舒服极了,小腿轻轻地颤动着,为哗哗声打着拍子,满脸满目的舒坦。他的小肚皮还一鼓一鼓的,尿液的流量就在他的小肚皮一鼓一瘪间或大或小,小腿的颤动也随着尿量的大小或急切或舒缓。那是杰瑞在撒尿么?
  我惊愕了。杰瑞的一泡尿足足尿了十分钟。
  暗夜渐渐地袭来,厚厚的像棉被一样裹住我。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上晃来晃去的人影,两只手不停地在身上撕扯着。我想掀掉身上厚重的棉被,可是棉被像是施了咒语,我越是撕扯,它越是比原来更紧地裹住我。我快要不能呼吸了。于是,我站起来,在我丈夫给我留下的140平米的大房子里背着手走了几圈儿,然后我决定正大光明地去做一件事情。再然后,我理直气壮地坐在了电脑桌前。
  坐在电脑桌前的我,从未有过的放松。我的手指一边唱着快乐的歌一边灵巧地移动着鼠标,蓝色的光电鼠标被快乐的手指感染着,也吱吱地唱着快乐的歌,一副要快乐成一只真老鼠的模样。打开新浪网。打开一个带视频和语聊的网页。一个征婚栏目截获了我的好奇心。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对着耳迈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她说话的语速太快,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猜女人一定是在说着自己的条件以及她的择偶条件。不断地有人在屏幕上打出“你真漂亮嫁给我吧”之类的话,我也打了一句,打的时候心里却说其实你一点也不漂亮。就算是安慰一下吧。时间到了,一个新鲜的面孔又出现在视频上。也是很快的语速。想了想,我明白了,每个人的发言是有时间限制的,所以每个人都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多推销一下自己。还算年轻的面孔们像粘贴似的,不断地被撕下,不断地被贴上。猛的,我的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恶狠狠地疼痛起来。——是新贴上来的一张面孔。
  我抬起嗓音突然喑哑了的手指,抠了抠眼睛。天啊,那张面孔不就是我的丈夫么?一样的眼睛,一样的神态,一样的……一样的什么呢?我的那颗沐浴在春风里的心一下子落入了冰窖,巨大的温差使得它缩紧,再缩紧。我的心缩成了一颗冰粒。我站起身来,急切地想做出一个动作,可是,一时间,我却忘了到底该做哪个动作。急。急。我的头一阵旋晕。
  叮铃……门玲响。是我丈夫回来了,我的手麻利地关掉那个视频征婚网站,换上一个新闻网。这个动作就是我几秒钟前最想做的那个动作。一着急我把它忘了,是门铃声唤起了我的记忆。和我的手一起动做起来的是我的脸,它在最短的时间里换上了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我丈夫不喜欢我上聊天网站,当然肯定也不会喜欢我上征婚网站。我丈夫总说我太单纯,让我不要去网上聊什么天,上网聊天搞什么网恋,纯粹就是骗人的。我丈夫在和我说这些话时,他眼底的雾气凝成很尖锐的利器,它们隔着我丈夫的眼睛劈劈地刺向我。我怕。因而,只要门铃一响,只要我丈夫一回来,我必须停止……
  我带着若无其事的表情,脸上甚至还有些笑意地去开门了。我丈夫身上带着钥匙,却每次都要我去给他开门。他会在敞开的门口叭地给我一个响吻,说,小乖乖,想老乖乖了么?
  门开了,没有响吻送上来。收水费的老阿姨夹着包面孔冷冷地站在门口。
  送走了收水费的老阿姨,我坐在椅子上认真的想了一些事情。想着想着,我笑出了声。怎么会是我丈夫呢?我丈夫已经死了。
  再次打开刚才的那个征婚的网站,我丈夫正在视频上对着大家说再见,因为他的时间到了。在他的头像被揭下之前,我很深地看了“我丈夫”一眼。他的眼神和神态的确很像我的丈夫,但是他的脸明显要比我丈夫瘦,年龄也要比我丈夫大,看上去快六十岁的样子。他不是我丈夫。是我自己吓到了我自己。
  凌晨两点的时候,我被尿憋醒了。我睁开眼睛——在暗夜中看到了什么?杰瑞的两只眼睛。它们明亮地对着我,像两盏灯一样奕奕发着夺目的光彩。它们是威风凛凛的。它们是居高临下的。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光着脚跳下床跑到电脑跟前,开机。没有任何反应。是杰瑞,是他,是他故意弄坏了我的电脑。
  你这个该死的东西!我放开喉咙大声的咒骂着。我的咒骂是痛快淋漓的,是毫无顾忌的。我像农村的泼妇那样用下流肮脏的语言咒骂着我的丈夫。我丈夫临死时带给我的一丝感动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哪里是要陪伴我,分明是不放心我,这个残忍的家伙,为了监督我,居然把杰瑞变成一只“混血赫迈拉”。你这个无耻的家伙,看着吧,从现在起,我再也不受你的控制了,我要向你宣战!我的唾液飞成一帘瀑布,挂在我和杰瑞之间,它使我无法看清杰瑞的面部表情。我却看见了自己的泪水。我在说向我丈夫宣战的时候,我流泪了。
  我的泪水坚硬地砸在我的嘴巴里,火辣辣地疼。
  第二天,我用一条拴狗的链子牵着杰瑞,手里拿着一包东西下了楼。太阳把充足的光线拉长再拉长,慈祥地抚摸着我手里的大包。和阳光一起抚摸我手里大包的是街上人们的眼睛。一双双的眼睛抚摸着它。人们故意矜持地不问我,因为我刚死了丈夫。我也故意不说,只是把手里的大包提到更醒目的位置,让街上所有的眼睛都来抚摸它,关注它。
  我拎着大包,牵着我的杰瑞走在人们用视线织成的柔软的通道上。走进门口放着“新到狼一号超薄大颗粒”牌子的小店里。将大包放在柜台上时,胖女人说,我们这里不是废品收购站。我没有看她,几根手指灵巧地将大包打开,说,我丈夫临终前交代,让我把它们还给你。大包的皮摊软了,里边的东西裸露出来。雄性的狼的味道太过浓烈了,胖女人的鼻粘馍受了刺激,张开猩红的大口,送出一个响亮的大喷嚏。
  女人的口气里涨满了虚假的同情,她说,啧,你还是把我这儿当成了废品站了不是?
  你见过卖废品不要钱的么?我依旧不去看女人。我知道她此刻肯定是快乐极了。为了打击杰瑞,不,我又说错了,是为了打击我丈夫,我愿意让这个蠢女人快乐起来。我的心里无比的舒服,无比的明朗。因为我发现我这一手的确击中了我丈夫的要害。杰瑞的尾巴努力地夹在裆里,仿佛夹在他裆里的不是一条尾巴,而是他的所有的羞耻,所有的沮丧。
  我牵着杰瑞往回走了。或许用拽更准确些。深度的沮丧,深度的羞耻使得杰瑞几乎丧失了行走的能力。他像极了一个刚被阉割了的小太监。
  又来到卖牛杂的黑脸男人跟前。我停下来。手里的链子和杰瑞也停下来。
  黑脸男人把手伸到牛杂上打算抓起一把牛杂给杰瑞,我对他说,师傅,不用了,这两天我们杰瑞胃口不太好。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看到了我满脸灿烂而又迷人的笑,还有我的一双烫人的眼睛。
  也许是我眼睛的温度太高了,它们灼伤了他。黑脸男人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焦糊的气味。于是,我的笑更加地动人起来。
  杰瑞的尾巴仍旧紧紧地夹在裆下。我的动人的笑,黑脸男人身上散发的焦糊味好像离他很遥远。很遥远。我希望他拿出仇视的目光来对着黑脸男人,把他眼底的雾气再凝成两把利剑,嗖嗖地射向黑脸男人。最好是冷不防的蹿上去,对准黑脸男人的两只裸露的黑脚狠狠地咬上几口。杰瑞没有。他什么都没有做。我看不见他的任何的表情。他的头始终不曾抬起来一下。
  我的脸在动人地笑。心里却有些失望。
  杰瑞拒绝吃东西了。他决定选择死亡了么?那好,我就成全他。
  整整两天,杰瑞躺在床上,躺在我丈夫睡觉的那个位置上。他的眼睛合着,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他累了,需要休息。
  是的,我丈夫活着的时候太累了。他一生研究的课题就是“混血赫迈拉”。他的病就是累出来的。他把人类的肝脏移植到绵羊的身上,把人类的脑细胞移植到老鼠的身上。一次又一次的移植,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他没有制造出让他满意的“混血赫迈拉”产品。
  最后一次,我丈夫成功了。可惜,我丈夫永远也无法跳出杰瑞的身体,以旁观者的角度来观看他的成功的作品了。他无法享受成功带给他的喜悦。
  累了。睡吧。
  在杰瑞睡着(也许是醒着)的时间里,我彻底地解放了。轻松地读书,轻松地上网,轻松地在网上和陌生的人交流。有时候,我会快乐地笑出声来。我知道我的笑很是夸张,然而,它并没有引起杰瑞的任何反应。没有愤怒,没有蔑视。他睡着。不吃不喝不拉不尿。更不会在深更半夜故意弄坏我的电脑。他安静得像个襁褓中的小婴儿,房子像个巨大的子宫,尽管是松松垮垮地拥着他太过小的身躯,却一点也不影响他的安静。
  到第五天时,我开始于心不忍了。做了一些杰瑞爱吃的饭菜,端到他的嘴边,柔声说,杰瑞,起来,吃点东西吧,乖。
  杰瑞一动不动。我依旧不知道他是睡着还是醒着。他的小肚皮一起一伏,证明他是在呼吸的。
  杰瑞——
  博士——我喊着我丈夫的名字。我丈夫生前,我就是这样喊他,他让我这样喊他,他喜欢我这样喊他。我一喊他博士,我丈夫就嘿嘿地笑。虽然他的笑听起来让我不是很舒服。
  无效。杰瑞的眼皮哪怕是颤动一下,这样细小的动作都没有。
  他真的选择死亡了。上一次是死亡选择了我丈夫,而这一次,是我丈夫在选择死亡了。恨意又慢慢地爬上我的心头,它长了许多的脚,在我的心上踩踏着。我无声地咒骂我丈夫,你这个该死的东西,你有权利选择死亡,可是,你不是你自己呀,你要杰瑞和你一起死去么?你太可恨了,是不是你在把我的杰瑞变成“混血赫迈拉”之时,我的杰瑞就已经死去了呢?!
  到第七天的时候,我已经不抱任何的希望了。
  拉开厚重的窗帘,打开窗子,让早上的阳光透进来。
  街上混合的气味从窗口扑了进来。我仔细地分辨着。新鲜的车体味,新鲜的人体味,新鲜的花体味。因为新鲜,它们好闻极了。睡了一夜的榕树,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舒展开每一片叶子,见我在看着它,有点羞怯地耸了耸肩膀。满树的绒花都跟着抖动起来。有一朵绒花飘飘荡荡地坠落下来。我把手伸出窗子,想接住它。
  绒花刚刚坠在地上,一只手就把它捡拾起来。是丽丽的女主人。丽丽充满青春气息地跟在女主人的身后。
  又有一种新的气味飘进我的窗子。我一时分辨不出它是什么味道,呆在那里痴想着。这是什么味道呢?它像一枚熟透了的果子,芬芳,诱人,让人忍不住张开嘴巴,想贪贪地咬上一大口。
  突然,床上的杰瑞有了动静。他的小鼻子先是一下一下的抽动,接着,抽动的频率加快,他在努力把什么东西吸入他的肺腑。再接着,他睁开了眼睛。睁开了眼睛的杰瑞并没有停止抽动。他的前方宛如有一股什么力量,这股力量牵引着杰瑞。杰瑞在寻找的那股力量真的让杰瑞充满了力量,他一跃,跳上了窗台。
  杰瑞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陶醉地呼吸着。他的口中发出男性的召唤声。
  丽丽也发现了杰瑞,她兴奋地抬起前爪和杰瑞打着招呼。
  杰瑞汪汪地朝丽丽叫着,他的眼睛湿润润的,眼底没有了那团雾气,清澈澈的,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深情。
  杰瑞,快走——我的声音居然跑调了。
  杰瑞不动,死死地扒住窗口。
  我带你去找丽丽——
  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大喊。房顶上的一只小壁虎受了惊吓,轰然跌落下来。口
  下边有人
  李桂福
  1
  天从昨晚就阴沉沉的,阴沉地让人心里发紧,一大早儿才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牛毛细雨。这雨下得不是时候,对刚出苗的庄稼没一点好处,反倒会把地里的碱气逗上来。
  王拴坐在炕上喝闷酒,边喝边看着炕上已经焐好的被窝儿。被窝儿是空的,老婆香草天一擦黑就走了,说是去打牌。王拴不相信她真的去打牌了,但他又不敢想老婆到底去了哪,一想就会扯到三牛身上。这个狗日的三牛,昨天下午村里预选村长,他又得了个最高票数,这可真是瘸子屁股——邪门儿,狗日的东西,村里人咋就全投他的票?
  想想这事王拴心里就像塞了一团草,喝到嘴里的酒也变了味儿。就算他家族大,人多势众,可那人心也应该长在正地方啊。
  院子里有了脚步声,隔着门,弟弟王柱的声音传了进来:“大哥在屋吗?”
  王拴急忙下炕,应道:“老二啊,进屋吧。”
  王柱推开门,站在门外看着王拴,张了张嘴想说啥又说不出口的样子,只叫了一声“大哥”就把头低下了。
  王拴脸色一沉,知道肯定出了啥事,八成是老婆香草的事,于是问道:“老二,出了啥事?”
  王柱这才犹犹豫豫地说道:“本来不想告诉你,嫂子和三牛……”
  王拴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咋,他们又弄到一块儿了?”
  王柱点头:“他俩在顺和酒店开了房,就是公路边的那个,房号是202。”
  俗话说:“打虎亲兄弟。”可王柱胆子小,把事说完转身就走,他怕王拴拉上他一起去捉奸。
  王拴也是村里公认的老实人,老实的见了老鼠都要躲得远远的。可此刻的王拴是喝了酒的王拴,喝了酒的王拴和平日就不太一样。他红着一双眼,嘴里喊着:“老子今天是瞎子发眼豁出去了,不和你狗日的三牛拼个你死我活,我就不是个男人!”喊罢回屋,抄起一把菜刀揣在怀里,头也不回地直奔公路旁的顺和酒店。
  2
  三年前,三牛靠下边有人,再加上耍了些手段,当上了村长。上任之初就整了个大动静,集资一百万修了一条四公里长的乡村小公路。全村千余口人按人头摊派一千块,谁家要是不交这笔修路费,就收回谁家承包的机动地,然后廉价承包给修路的老板,以地租抵修路款,他自己从中捞取大笔外块。一些村民一时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三牛就毫不留情地收回机动地,害得不少人家没地种,只好到外村包地。
  三牛当上村长后气焰嚣张,把自己当成土皇帝。前年大年初二,三牛一大早就喝得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地来到街上,专门找街上南面停着大拖车,北面堆着柴禾垛的窄道,背靠柴禾垛一躺,把两条腿往道上一伸,眯着眼睛醒酒晒太阳,草垛上还插了块牌子,牌子上歪七扭八地写着两行字:此路是我修,想过喊声三爷,违者禁行!大年初二正是访亲拜年的日子,无论是小伙子接媳妇、小俩口拜头年、亲戚老表相互拜年,凡从此经过,都要喊一声:“三爷过年好!”他这才把腿缩回来放行,谁要是不喊,他不光用一条腿横着,另一条腿还随时做好踢人的准备。
  新婚刚过的王拴闺女俊倩和姑爷也来拜头年,正巧赶上前边有人刚刚喊完,三牛缩回去的腿还没有伸出来的空当想就势过去。不想三牛“唰”地一下伸出腿,一下子把俊倩绊倒在地上。俊倩不愿大过年的找别扭儿,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想走。没想到姑爷对三牛的霸道行为实在看不过眼,加上心疼俊倩,便对三牛怒气冲冲地说:“好狗不挡道,你咋还不如一条狗!”
  这下捅了马蜂窝,三牛从地上蹿起来对准姑爷的脸就是两耳光。姑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哪能吃这个亏,两个人一下子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掌地打得难解难分,俊倩想拉都拉不开。没一会儿,两个人脸上都挂了彩,也说不清谁吃亏谁占了便宜。
  早就有人跑去告诉了王拴。王拴叫上弟弟王柱急匆匆赶来,费了很大劲才把姑爷和三牛拉开。三牛不依不饶,硬说王拴和王柱拉偏架,乘机下黑手打了他。
  三牛怒冲冲回家拎了一把菜刀,他先是找到王柱门上,挥着菜刀要砍人。王柱两口子本来就胆小怕事,看见三牛挥动着亮闪闪的菜刀吓得浑身哆索,夫妻二人双双跪地求饶,好话说了一马车。
  三牛用菜刀在门框上狠狠砍了几刀,怒喝道:“算你们还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这笔账我都算在你哥哥王拴身上!”
  没一会儿,三牛便提着菜刀来到王拴家,站在门前气势汹汹地喊道:“王拴,还有你那个王八羔子姑爷,你们要是站着尿尿就给我滚出来,今天,三爷非把你们剁成肉酱不可!”
  村里好多人都过来劝他,他把劝的人骂得狗血喷头,说谁再劝他他就砍谁,吓得众人都不敢说话了。
  屋里的王拴也很害怕,他身材矮小,根本不是三牛的对手,吓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姑爷气得眼冒金星,头都要炸了,几次想冲出去跟三牛拼个鱼死网破,都被香草和俊倩拉住。
  门还在咣咣地响着,再不出去制止门就要碎了。王拴急得手足无措,香草不满地看一眼王拴:“你可真是个窝囊废!”说罢走过去打开门。
  三牛见走出来的是香草,不由一愣。
  香草理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说:“要杀要砍你就朝我来吧。”
  香草当年嫁过来的时候,是村里公认的俊媳妇,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依然风韵犹存,一张晒不黑的脸,两只会说话的眼睛,鼻梁高高的,不胖不瘦的身材,若论外貌,根本不像是农家妇女。
  三牛早就惦记着香草,每次看见心里总是痒痒的,多次找机会,可香草从不拿正眼看他,嘴上也不得罪他,弄得三牛像只趴在锅盖上的猫,只闻得见锅里的鱼香,却无从下嘴。但他一直不死心,他跟自己打赌,总有一天,香草会成为他的一块甜点心,他要一个渣儿都不剩地把她吞到肚子里。眼下,三牛觉得机会已经来了。
  看着一脸镇定的香草,三牛一声奸笑:“你以为我是傻子?我才不砍你呢,我要告你们,我要把王拴和你那个混蛋姑爷告到公安局,你们一家三口打我,故意伤害我,我脸上的伤就是证据,村里人都看见了,三个打一个,这官司我一打准嬴,就算打不赢,你们一家今后也别想过上安定日子,我跟你们没完,我要让你们一家鸡犬不宁,你信不信?”
  香草害怕了。三牛真要是去告,没准真能告赢。香草不怕别的,怕自己的姑爷被牵扯进去,如果那样,就对不起俊倩了。而且,三牛是个混世魔王,又是一村之长,今后他要是总来找茬儿闹事,这日子可就真没法过了。想到此,香草缓和了语气说:“伤了哪儿,我们给你治,我让他爸和姑爷给你赔不是。”
  三牛冷笑一声:“别拿我当小孩子糊弄!”说罢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回过头恶狠狠地说:“老子不会饶了你们!”
  3
  大年初二,本是一家团圆高高兴兴的日子,可王拴一家却没有了过年的喜庆。香草愁得饭都没心思做,一个劲埋怨王拴不该得罪这个阎王。香草说:“也不是我有多怕他,可这种人咱惹不起,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三牛真要去告,你就是有嘴也说不清。更何况三牛家人多势众,肯定会帮着三牛报复,这以后的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香草的担心很快得到验证。当天夜里,就有人砸白拴家的玻璃,往院子里扔东西,一家人吓得不敢吭声。第二天一看,满院子死猫死狗,还有几块死人骨头。这还不算,王拴在村里扬言,等过了初五,他就去乡派出所告状,不把王拴和姑爷告到监狱里他就誓不罢休。
  香草愁得茶饭不思,早早把闺女和姑爷打发走了。
  初四这天,村里的五保户老刘头儿死了。老刘头儿无儿无女,三牛就决定让村里人轮流为老刘头守夜。王拴家与老刘头儿家隔得最远,可王拴被排在了第一个。明明知道三牛是在故意整他,可王拴没有理由不去。香草不愿意王拴去,她一个人在家有点害怕,可她也同样找不出理由不让王拴去。
  当天夜里十点,王拴去老刘头家守夜。
  王拴一走,香草就紧闭门户,躺下没多久就做起了恶梦。梦中,三牛挥着大菜刀把王拴的一条胳膊砍了下来,王拴拣起胳膊抱着胳膊满街跑,三牛提着菜刀在后面追。奇怪的是,王拴是用两条胳膊抱着怀里的那条胳膊,香草想,王拴啥时候长了三条胳膊?
  香草从恶梦中惊醒的时候,正好听见敲门声,她以为是守夜的王拴回来了,赶紧下炕开门,一下子就把王拴抱住了,说:“吓死我了。”
  香草的两条胳膊抱住那人的时候,才感觉出不对,王拴没有这么壮实,她惊叫了一声,这才看清三牛正一脸淫笑地看着她。香草刚要喊,三牛一把捂住她的嘴说:“你要了依了我,我和王拴的事就一笔勾销,你要是不依,我掉头就走,以后,你们家要是失了火死了人啥的,你可别怪我。”
  香草看着三牛一时不知说啥,她知道三牛是个啥事都干得出来的人,她本想喊人,可她的嘴张了两下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三牛早就急不可耐,三下两下就把香草拖到炕上。
  香草闭上眼睛,在心里说:“王拴,我对不起你了,我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
  三牛像驴一样在香草身上一通忙活,香草则像一截木桩躺在那里任他摆布。
  完了事,三牛穿上裤子说:“你是我的人了,从今往后,我啥时候想要你,你啥时候就得给我,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把这事说出去,说你勾引我,我还要告诉王拴,他不把你揍扁了才怪。”
  到此时,香草欲哭无泪,她破口大骂:“三牛你个驴日的,你会遭报应,你不得好死!”三牛听了哈哈大笑,说:“这是咱俩的缘分,你就认命吧。”
  王拴家种了几亩西瓜,到了七月,瓜成型了,王拴就要到地里看瓜。有一天晚上,王拴饿了回家找东西吃,把三牛和香草堵在了炕上。王拴的眼睛一下子绿了,抄起堂屋门后的铁锨就朝三牛身上抡。可他没有三牛力气大,不但没打着三牛,反而让三牛弄翻在地上。三牛骑在王拴身上说:“你他妈就是王八命!老子就是把你老婆睡了,有办法你就使去吧!你要是不服,老子明天就在广播里把这事说出去,就说我搞了你老婆,你看咋样?”说罢扬长而去。
  香草早已哭成泪人,把事情的经过全都告诉了王拴。然后扯着王拴的手往自己脸上打,说:“你打我吧,打死我吧。”
  王拴真就抡起了巴掌。可他的巴掌抡到半路又停了下来,他下不去手,这事不能怪香草,都怪那个畜牲三牛!
  香草见王拴不打,就自己打起了自己。王拴一把抓住香草的手,夫妻两个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第二天,王拴一大早就去找三牛,他要和三牛理论理论。可三牛不在家,三牛老婆大凤嘴角边挂着一丝冷笑,问王拴啥事。
  王拴觉得这事和大凤说不上,扭头就走,不料大凤却喊住了王拴,黑着一张脸说:“回去告诉你家那个骚货,让她把裤裆夹紧点,她要是再敢勾引三牛,我就把她裤裆里那东西撕下来喂狗!”
  王拴气得七窍生烟。看来大凤早就知道了三牛和香草的事,还把脏水全都泼到了香草身上。王拴说:“你告诉三牛,早晚有一天我会跟他拼命,你让他等着,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大凤说:“你爱拼就拼,关我屁事!”说罢端起一盆刷锅水就朝王拴泼过来,王拴一下子成了只落汤鸡。
  4
  王拴也没和香草商量,径直去了乡政府,找到乡长,把事情一五一十跟乡长说了。
  乡长十分震惊,当下就打电话把三牛叫来。
  三牛却说他和香草早就有感情,是两厢情愿。
  乡长哪里肯信,他要三牛痛改前非,好好做人。
  三牛见风使舵,拍着胸脯说他要是再碰香草一下,就管乡长叫爹。
  这之后三牛果然不再骚扰香草,还当面跟王拴赔罪,让王拴饶了他。
  春节过后就是村级换届选举。三牛连走了四步棋。第一步,自己掏钱把村里的机井修好了。第二步,还是自己掏钱,正月十五的时候给每户买了一桶植物油。第三步,把自己家鱼塘的鱼出了,分到各家各户。第四步,和王拴达成口头协议,只要王拴家族继续选他当村长,他保证和香草一刀两断。这四步棋走得妙,全村五百二十多个选民参加村长预选,他得了四百一十二票。
  昨天村长预选刚结束,三牛就撕毁口头协议,再次给香草施加压力,逼香草和他到顺和酒店约会,香草竟然去了。
  这一回,王拴是彻底豁出去了,提了菜刀直奔顺和酒店的202房间,一脚把门踹开,不由愣在那里。
  香草手握一把剪刀抵在三牛的肚子上,三牛吓得冒出冷汗,正在央求香草放过他。
  站在门口的王拴说:“香草,先饶他一命,我要告他!”
  王拴还作出一个让香草始料不及的决定。
  没过几天,正式选举开始。王拴在即将投票的那一刻大步走到台前,把三牛所有的丑事当着全村人的面说了出来,王拴哭了,他说:“乡亲们,我们不能再让三牛当村长了,再让他当下去,不知还要祸害多少人呢,一桶油,几条鱼,那是他给我们下的诱饵啊!”
  全场愕然。
  王拴还推出了另一个村长人选。他说:“这回,我要选志强当村长,志强当过兵,为人正直,脑子好使,他才是当村长的料子,我选志强!”
  村民们一下子把目光投向了坐在台下的志强。
  三牛狗急跳墙,跳上台抓住王拴动起了拳头。
  村民们愤怒了,他们把三牛抬起来扔到台下。
  全村五百二十六个选民,有五百二十五张选票投给了志强。不但三牛家族的人背叛了他,就连他的亲爹,也把票投给了志强。
  少了的那一票,三牛还紧紧地攥在手里。口
  课上课下
  玫子
  情人节那天,我和兰兰同时收到了男友的礼物,她的是一枚闪闪发光的钻戒,而我的却是一只憨头憨脑的玩具狗。俗话说,人跟人比得死,货比货得扔。于是我不假思索就将礼物扔到墙角旮旯。
  首先说明的是,我不是一个彻底的物质女孩。但在考验爱情真伪的情况下,我难免流俗。玩具狗和钻戒,可不是一般的不同。他也太不拿我当回事了!这事让我比较郁闷,郁闷的原因,是让我丢尽了颜面还得忍气吞声,装作若无其事。我舍不得因为这件事就失去这位吻了许多青蛙,才变出来的王子,我舍不得。眼下的心情正如鸡肋,丢之可惜食之无味。记得是谁曾经说过,好男人都是好女人调教出来的,于是我决定给他上一堂课。
  我去了兰兰男友给她在乡村买的一幢别墅。并让兰兰替我封锁消息,尤其是不能告诉我男友。那个小气抠门的警察。
  谁想这一去不要紧,我遇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事。
  晚上十一点四十,我已经在兰兰装修考究的别墅里洗漱完毕,正想上床美美地睡一觉。这时门铃突然急切地响起来,伴奏的还有冰雹一样的砸门声。我在楼上高喊着在这里照看别墅的刘婶,好半天没有回音,才想起,刘婶把我安顿好了以后就为自己放假回家了。门外的敲门声已经变得很不耐烦,听得出手脚都用上了。是什么的人?这个时候了来干什么?难道是强盗?我浑身打一激灵,不能吧!现在是太平年代,强盗怎敢如此猖獗。是小偷?不会。是附近的农民?来的时候车轧了他们的庄稼,找我要赔偿来了?想一想这种可能性几乎是零,送我来的出租车司机第一次跑盘山公路,所以开车特别小心,眼睛盯着前方,如临大敌,恐怕连蚂蚁都不会轧死。
  门铃声一直响着,大有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执著。我壮了壮胆,打开院灯,雪亮的灯光像抖开的地毯,“唰”地铺满了半个夜空。借助灯光我看到整个院子顶部被铝合金窗封闭得严严的,胆子不由得大了几分。外边的人看见灯亮了,突然安静下来。我深吸一口气稳住神,怯生生地问,你们找谁?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吗?本来我只想问一句的,可是没有回音,就又紧接着问两句。我想只要过了今晚,等到明天我就不用怕了,即使真遇到强盗也好找110报警。
  外边又开始传来男男女女的嘀咕声,他们在商量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有个男人粗着嗓门喊,你把门开开,我们有点事要和你商量!口气居然很硬,根本不像商量事的,看意思是我真欠了他们什么。
  不行!我的口气也强硬起来,有啥事明天再说吧,我今天刚到这里,很累,要早休息。又是一阵嘀嘀咕咕,好!你等着,明天我们再来。那个粗嗓门答应了,然后“咚”地踹了一下门,丢下一句:还跑了你不成!走了。
  我从移动的脚步声判断大概有七、八个人。在门口站了半天,直到确信他们走远了,我悬着的一颗心方才落地。真倒霉啊,度假头一天居然碰到这种事。看来天上真的没有掉馅饼的事啊。
  回到屋里,我想立刻给兰兰打电话,想想还是算了吧。她是导游,现在带团去了韩国,也许正在飞机上,跟她说了也是于事无补。没准是场误会呢。
  战战兢兢一夜未眠,快天亮时才勉强迷糊了一会儿。激灵一下被恶梦惊醒,今天是大难临头还是遇难呈祥?想起上学时玩的硬币占卜。马上翻出一枚硬币抛向空中,正面主吉,背面主凶。心中默念,正面,正面!硬币却偏偏不听我指使,在空中划了一个美丽的弧度,毅然决然直奔床底而去。倒霉!
  现在我唯一盼望的就是看院子的刘婶快快到来。昨天临走时她说要买些新鲜的蔬菜和水果来招待我,还说要从她家田里掰几个嫩玉米,让我尝尝鲜。可能要晚一些到。当时感动得我不知说什么好,心想还是山里人的民风纯朴啊。早知要出这样的事,我非要吃什么玉米啊。眼下只有想一个自救的办法了。我迅速地起床穿好衣服,不管那帮人是误会还是来寻衅滋事的,我都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等他们再来砸门。我要先偷偷溜出去,变被动为主动,躲在远处看着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万一不行就向警察求援。一想到警察,我心里酸溜溜的,要是我不和小警察斗气,哪会有现在的惊吓啊。看来斗气真不好玩。
  山里的早晨清亮、透明,空气中带着甜丝丝的青草味。一声声嘹亮的鸟鸣仿佛滤过一般,太阳还赖在山的被窝里不肯出来,不过远山近景已经清晰可辨了。我在窗子里早看好地形,出门后就奔对面的那个山坡,那是进山的必经之路。我把大门的钥匙装在兜里,轻手轻脚地拉开门,就在门开的一刹那,我突然被眼前的事情吓呆了,几乎晕倒。
  在大门的右边,倚坐着一个女人,在我拉动大门的时候,她像一团面样,软软地摊到地上,挽在脑后的头发,一下子披散开来。我惊魂魄散“嗷”地叫了一声重逃回院子。过了大约有五分钟的时间,女人仍保持躺在地上的姿势一动不动,我才确信她对自己已够不上威胁,壮着胆子走过去拉了一下她的衣角。女人紧闭双眼,不动。试试鼻子有些微弱的气息,我长舒一口气,人没死。也许是饿的。如果是这样,我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弄醒再说。我把她扶好靠在墙上,喂喂连喊她好几声,没反应。又使劲摇晃两下,她还是不醒。这下,我可真是害怕了。要是有个人在就好了,哪怕是那帮不明身份的人呢。四下里一望,隐隐约约看见远处有两个黑点在移动,接着传来吆喝牛的声音。我赶紧磕磕绊绊地跑过去,摔了两跤,脸上丝拉拉一阵疼痛也顾不上了。
  是一个起早放牛的老农。我见救星一样把事情向他叙说了一遍,他用疑惑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厚厚的眼皮下躲着的那双小眼睛看的我心神不宁。我胆怯地催他。快走吧,一会儿她会没命的。老农这才把牛拴在树上,箭步如飞地走去。他蹲在那个女人身前,喊着,他姑啊,醒醒,你这是咋拉?
  看来不用我着急了。只见老农的脸凑近女人的嘴巴,我正在想着他是不是要为女人做人工呼吸呢。老农却大叫一声,哎呀坏了,喝药了!就手忙脚乱地去扯女人,然后就恶狠狠的瞪着我说,还傻站着干啥?快把她扶到我背上去!我将女人扶上他的背,心里却很不痛快,怪不得想做好事的人越来越少,连这里的人说话都跟吃枪药赛的。不觉嘴上嘟囔出来,帮忙就帮忙呗,干吗这么凶。他说,凶?闹出人命,有你好瞧的!我反驳道,这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根本不认识她!
  听我这样说,老农没有停住踉跄的脚步,只吃力回过头,两眼喷着火,哆嗦着嘴唇说,你竟敢说和你没关系,你,你是狐狸精!话没说完就“咕咚”一声,俩个人摔倒了。我当时心里那个气呀,他竟然敢骂我是狐狸精!我转身就走,这个闲事我不管了。爱谁谁!
  只走了两步,回头看到老农还躺在那里呼呼喘粗气,女人死死倒在地上,心就软了。救人要紧!走过去,我来背她吧!老人爬起来,耷拉着脸,眉头皱着不理我。看来他摔得不轻,咬着牙把女人托到我背上。我当时穿着一双高跟鞋,走起山路本来就很别扭,又背着人,难受劲就别提了。这还好说,更重要的还是心里的委屈,我着谁惹谁了,怎么会碰到这种事?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想着,不争气的眼泪啪啪地掉下来。后来竟哭出了声,脚下的路变得更难走了,抬起脚索性把鞋子统统甩掉,就让倒霉的事都找我来吧!
  走在我身后的老农一瘸一拐地扶着女人,我伤心他连句安慰话也没有,单等我踢掉鞋子,走过去默默地捡回来提在手里。我心说,少来这套,等女人醒了,把事情闹明白,非让你跪着给我道歉不可!直到走上柏油路,一辆迎面开来的拖拉机才算把我从苦刑中解救出来。坐在去镇卫生院的拖拉机上,我抱着已被石头硌得鲜血淋漓的双脚,又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老农把我那双鞋递过来,我想都不想,抓起来就扔出了车外。猫哭耗子假慈悲!刚才走在山路的时候,他两次要求背女人一会儿,我都没搭理他。后来,他就老想和我说话,都被我狠狠地瞪了回去。是的,现在我不仅恨自己的命不好,而且还恨他。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嘛!老农瞅了我一会儿又扫了一眼躺在车斗的女人,摇摇头,长叹一声,作孽啊!
  女人经过了一番抢救,已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仍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说,幸好她买的是瓶假农药,要不然早就命归西天了,打几天点滴就会好的。我的脚也做了消菌处理用纱布裹起来了,疼痛也似乎减少了许多。
  老农在安排好这一切以后就不见了。我之所以没走是因为在等我的小警察来接我。我刚刚和他通过电话,他居然很吃惊,开始还以为我在编故事骗他,说,昨天约你晚上看音乐会,打你手机,关机。问你们单位的人,说你陪你母亲去北京看病去了。我还在想呢?伯母前几天看着还好好的呢,怎么会突然就得病了。又试着往你家里打,正好是伯母接的,我才知道你跟单位撒谎了。不过你出去玩应该告诉我一声啊。怎么样?刚离开我一天就想了吧?
  我哪有心情和他调侃啊,又痛哭流涕地向他叙述了一遍以后,他才变得郑重其事起来,分析说,按逻辑推理你是在替人受过。我说,你少卖弄你那点智商,谁能有过呢?他说,也许是你去的那所房子有问题,也许是你长得像某个人,也许……我生气了,少废话,你要不来接我,那咱俩的事就算吹了。他说,你别别,告诉我具体位置,我立马就过去。
  坐在卫生院过道的排椅上,我开始琢磨小警察的话,感觉他说的有些道理,又没有道理。现在我更想闹明白的是,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搅进这件事里?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老农回来了。手里提着双黑布鞋。新的。他说,你穿上它,快走吧。不然,她娘家人来了,你就走不了。我反问?我又不认识他们,他们凭什么要和我过不去?你是不认识他们,可你认识她男人,你抢了人家的男人!老农的声调突然提高了几分贝。
  我大吃一惊,也许小警察猜的对。这是一场误会!我向老农说明了这一切。老农说,嗨,你们这些女子呀,都不知道咋想的,放着城里的那么多好小伙儿不找,偏偏祸害人家的家庭,也是一大家子人呢。
  老农说,这个别墅是大款给他小蜜买的。大款的老婆,就是这个喝药的女人,知道后天天寻死觅活地跟大款吵架。扬言如果大款跟小蜜结婚,她就死在这儿,做鬼也不让他们安生。今天她也不咋听说这里来人了,还真喝了药。唉,准是把你误当成那个小蜜了。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庆幸自己昨晚没有开门,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她干吗要寻死呢?又不是她的错,可以通过其他途径解决啊。老农说,农村妇女没啥文化,遇到这类事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命不值钱呗。
  老农想了想又说,你回去能不能劝劝你那个朋友,让她别在干这个缺德事了,伤天害理呀!我说,是啊,我劝得了朋友,我劝得了那个负心男人吗?他要是花心的人,不找我朋友还会去找其它的女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不信没办法!老农冲我一瞪眼。我说你跟我嚷嚷什么?老农觉出自己过分了,叨叨咕咕地说,最起码你能帮帮她啊。我能帮她什么?帮她说服兰兰把丈夫还给她?帮她重新过上以前的生活?可能吗?就是可能,我帮了她就等于伤害了我的好友兰兰,我能看着兰兰一辈子生活在痛哭当中吗?老农说,可是你的朋友还年轻呢,再说,她找上这么一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保不准以后也会走上这个可怜女人的道儿啊。
  老农的这句话倒点拨了我。是啊,我要是真拿兰兰当好朋友,我就应该彻底为她负责。我明知道那个男人的为人却不告诉他,不阻止她,还去成全她,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嘛。兰兰必须和这里断绝关系!
  想到这里,我站起身,走到女人的病房。女人躺在那里,还没有醒来,凌乱的头发遮住面部。我把她的头发拨到枕头上,她的脸呈死灰色,嘴唇发紫。这是一个如此倔强的女人!我不忍再看了,掏出别墅的钥匙,掰开她紧攥的右手塞进去。
  正在转身时,站门口为我放风的老农急切得叫我,闺女,快走!她娘家人来了。我说,我不怕,我要和他们讲清楚,这完全是场误会!老农急了,你以为在这儿会有人听你解释吗?说完,上前伸出大手钳子样抓住我,二话不说就把我推进旁边的女厕所里。
  与此同时,昨晚那帮人哗地涌进来。大声嚷着:人呢?在哪儿呢?只听见老农说,别墅那个女人早走了,她把钥匙留下了,你姐姐已经抢救过来,现在没事了。说完领着他们进病房了,杂乱的脚步声刚停止,接着听到的就是一片哇哇的哭声。我正发愣的时候,老农推门喊我,闺女,快出来走吧,好在他们没见过你,不认识。赶紧走啊。
  我从厕所逃了出来,正茫然不知所措,这时,小警察打来电话,你在哪啊,我兜了好几圈也找不到你。我只说了句,你快来医院啊。
  坐在回去的车里,我咕咚咕咚喝光了一瓶水,把自己对爱情以及金钱的全新认识一股脑说给了小警察。小警察看着我的狼狈相,得意地唱起了高调,爱情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钻戒闪烁的是物质的光芒,跟真情一点关系也没有。想清楚点,你找的是爱人,又不是钻戒。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哈哈。
  唉,我还能说什么呢?一场惊吓让我明白了一些道理,挺值的。只是我已经把兰兰别墅的钥匙留给了那个女人。回去后,我该怎么向她交待呢?
  桂花
  孙志利
  北方的腊月依旧沉睡在隆冬之中,刺骨的寒风逼得人甚至喘不过气来。大自然的造化对辛苦了半年多的庄稼人来说,该是分享丰收喜悦的时候,家家户户杀猪、宰羊、置办年货,到处呈现着节日前忙碌而又欢乐的景象。王家庄坐落在一个偏远小镇的附近,村里六十多岁的王老汉对眼前的这一切视而不见,几天来他总是坐在自家门前那块大青石上痴呆呆地吸着苦涩的老旱烟,女儿桂花的秀丽面容一直萦绕在脑海,十几年前当他和老伴把两岁的桂花从远方亲戚家接来做女儿时,怎能料到结果会是这样。老伴几年前去世了,如今相依为命的女儿也走了,他失去了希望,失去了寄托,王老汉悲痛、哀愁、愤恨,一行行泪水顺着苍老、憔悴的面颊流淌下来。
  “桂花死了,真的?真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村子里几乎沸腾了,人们奔走相告,议论纷纷。对女儿百般疼爱的王老汉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呢?
  二十来岁的桂花出落得端庄秀丽,文静聪慧。王老汉最大的心愿就是给自己的宝贝女儿嫁个称心如意的女婿,好了却老伴临终前的嘱托,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媒人几乎踏破了门槛。但不论什么人家,桂花就是不愿意。通情达理的王老汉视女儿如掌上明珠,他想如今的年代不比以前,强扭的瓜不甜,就由她去吧。
  其实,桂花早就有了自己的意中人,小伙子是她高中同学,名叫张强,家住城里。两年前毕业后,在一家外资企业当工人,厂里许多姑娘见他仪表堂堂,人品端正,便频频暗送秋波。从小由继母照管的他,性情懦弱,面对桂花他爱得很深。桂花是个要强的孩子,经人介绍在一家建筑公司打工,离开了学校,丰富的社会生活开阔了两个年轻人的视野。有一天,两人漫步在公司的林荫道上,桂花低头沉思,满腹心事重重的样子。张强问道;“桂花,想什么呢?”
  “强哥,我把工资都存起来了。”
  “怎么,准备买嫁妆?”
  桂花听了张强半开玩笑的话,矜持地说:“你真坏,看我不打你,我想攒够钱开一家服装店。”
  张强惊喜地说:“想不到你真有意思,那需要多少钱吧?”
  “我仔细打听过,大约两万多吧。我存了将近一万元了。”
  不知不觉中两人来到人工湖畔,在一块草地上坐下,张强看着心爱的桂花,凭着对她的了解,紧握着她的手说:“桂花,你肯定行,我完全赞同。”对于一个失去了母爱的姑娘来说,理解就是幸福,爱情就是力量。
  在张强和王老汉的帮助下,元旦前桂花的服装店正式开业了。充满着喜悦的王老汉目睹相亲相爱的这对恋人,一颗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脸上的皱纹舒展了许多。但总觉得自己的女儿找个城里的女婿,有些不合适。春节前不久的一天晚上桂花从店中回到家,爷儿俩吃过晚饭,桂花忙着收拾碗筷,王老汉坐在炕头上,边抽烟边看着能干的女儿,叹息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桂花啊,你爸留不住你了。”
  桂花抬起头,看着父亲刻满艰辛岁月的面孔,心里涌起阵阵酸楚,她最担心的还是年老的父亲,如果真的嫁走了,空荡荡的院子只剩孤身一人,病了,谁给他端水、端饭啊!庄稼人有句俗话:“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那还能由得了自己吗?何况听张强说他妈厉害着呢!姑娘内心矛盾极了,望着佝偻背的父亲由衷地说:“爸,女儿不嫁,我要陪您一辈子。”“那怎么行,对你去世的妈妈我如何交待?庄稼人的姑娘心不要高,还是能吃苦为好啊!”“那您以后呢?”“往后你们多来看看,我没啥,你就放心吧。”
  但王老汉父女哪里知道张强父母与此同时正在策划着如何拆散这对恩爱的年轻人去另攀高枝。就在张强向父母说明与桂花婚约的第二天,桂花在服装店给一个顾客量尺寸,突然闯入一位满脸凶光,乌克兰猪似的中年妇女,开口问道:“呦,你就是桂花呀,还是个狐狸精呢,怪不得我儿子像丢了魂一样,连老娘的话都不听。”还没等桂花问个明白,她想揪住桂花要打,被旁边的人劝开了,于是她站在店门口手叉腰破口大骂。看来,这就是张强的继母。这是引来了不少围观的人们,有人上前劝她,她便不依不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呸!”嘴里不断唠叨着走了。
  桂花痛苦万分,哭了整整一夜。接着,张强父母逼着张强和一个经理的女儿约会,他没有去。“这还了得,我儿子怎能娶个农村媳妇。”尤其他继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泼妇,家里大小事都由她做主,她认准的事是不会罢休的,就像她十几年前,嫌弃前夫贫寒、老实,把两个未成年的女儿扔给他,跑出来和妻子因病去世的张强父亲结婚一样,当时小女儿只有两岁,由于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张强虽不是亲生,往后的日子还要靠他,所以她对张强也不算太坏,可眼下张强的婚事关系重大。“我得先下手为强”,她这样想着也就开始了上述行动。随后张强父母买上许多东西接二连三地往经理家跑,终于把经理一家人给感动了。打算春节期间办喜事。
  张家收拾新房准备办婚事的那一天,萎靡不振的张强悄悄找到了面容憔悴的桂花,两个年轻人满含泪水相对无语。“桂花,父母之命难违啊。”话没说完,眼泪夺眶而出,张强哽咽着说明了这件事的原委,倔强的桂花听到这些如同钢鞭抽打着自己的心,悲痛欲绝,她恨张家夫妇心狠手辣,怨张强太懦弱,连与命运抗争的勇气都没有,更悲自己的命运竟如此悲惨,视爱情为生命的桂花再也经受不住这致命的打击,许久她低声说:“强哥,别说了,到时候我来祝贺你。”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从此,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觉得情到这种地步,已是张强的人了,生为张强活,死为张强鬼,更何况如何面对他人的指背之辱,最后她选择了可怕的路,一死了之。证明她赤诚的爱情和对命运的抗争。王老汉眼看着女儿渐渐消瘦下去,却猜不透她的心事。
  在张家正要娶亲的那一天,穿戴一新的桂花揣着一颗破碎的心来到张家,此时的桂花目光呆滞,张家夫妇鄙视的目光以及其他人的指责已在其次,她找到同样穿戴崭新、满脸忧伤的张强,面孔透露着惨笑,交给他一个小红包,说:“强哥,我走了。”而后猛然一头撞在砖柱上,顿时鲜血直流。张母见大事不好,连忙上前去抢,已经晚了。突然桂花左手腕上的那块月牙形的疤痕映入眼帘,她想起在前夫家的小女儿一岁时,正是秋收大忙的季节,孩子在地里不小心摔倒,左手腕碰到镰刀上留下了一块伤疤,再仔细端详桂花身段和脸庞,酷似年轻时的自己,又听说过前夫把小女儿送给了一家没有孩子的远房亲戚老两口,这才恍然大悟,“天啊!这不就是我的女儿吗?为什么在服装店没有仔细看呢?”她嚎啕大哭,痛不欲生。是命运在捉弄她,还是她在游戏人生?
  人世间的一切有时就在这偶然间发生。张强双手紧握住桂花的手,阵阵眩晕,昏厥过去。
  张强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独自来到曾经和桂花到过的树林里,打开小红包,看到他送给桂花的戒指,看到血书一般大大的“恨”字,桂花可爱、温柔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一双无形的手揪着他的心,桂花凄惨的声音一会儿在这喊他,一会儿在那儿喊他:“强哥,我怕,强哥,我怕……。”张家乱成一团,张强的父亲和一伙人到处找儿子。天刚蒙蒙亮时在树林的一颗大树下发现了他,用手一摸,尸体都冰凉了。
  年轻貌美的桂花走了,张强也走了,一对恋人在人世间消失了。王老汉听到这不幸的消息,病倒在炕上十几天,经左邻右舍乡亲的照顾,身体逐渐恢复了。这以后,人们再也见不到他那憨厚的笑容。他不是坐在门前那块大青石上默默的吸烟,就是看着猪圈里的大肥猪发呆。
  在李白的老家畅想李白
  沙里金
  到九寨沟旅游,在绵阳小住。朋友说,到了绵阳,就到了李白的老家,何不去李白的老家看看,朋友的建议正和我意,于是我们走进李白的老家——江油。
  走进江油,你会感到这里的山川风物,民风习俗似乎都被李白的诗魂所浸透。这里关于李白的民间传说很多,从其母食红鲤而生白,到老婆婆铁杵磨针,乃至诗镇石牛,井洗笔砚,勇斗白龙,匡山习剑等等,都和诗人的“谪仙”去名相符,充满了故乡人对李白的尊崇与热爱。青莲乡的陇西院是李白的出生地,这地处盘江边的平坎曾长满茂密的芭茅,传说诗人幼时曾在此放羊。(关于李白的出生地,考证纷纭,但史传中所载李白的前世谪居地为“碎叶”,有的史料讲,李白生于碎叶,五岁随父入川。不管哪种说法正确,笔者在江油确实感受到了李白故乡人对李白的热爱)。离其故居不远,就是李白的衣冠冢,冢旁有状颇似奇物的巨石相伴,传为天降陨石,想来传说中李白乃太白金星下界,陨石为体,冢中只留衣冠,该是故乡人对李白的怀念。
  匡山是李白读书学剑之地,少年李白曾在这里习居十年。匡山因其形如匡字而得名,隋唐时建有大明寺与匡山书院。而今,匡山旧迹不再,但秀山灵泉依旧。在江油看山寻洞,既为远处去雾缭绕的苍翠山峦而神往,又为近处的浅碧清潭而倾倒。正如诗人少时所作《别匡山》所言,其晓峰如画,藤影风摇,野径犬吠,古树猿啼,其烟霭飘习处,钵僧鹤池,山静林幽,想那诗仙李白,该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了。
  如今的江油,今天的江油人们,为纪念家乡的诗人,在风景秀丽的昌明河畔建起李白纪念馆、太白公园、太白诗书画院。在青莲镇天宝山建太白碑林,在江油可以看到三十多处李白遗迹。
  在江油的日子,时时刻刻都会感到大诗人的存在,走太白路、过太白桥、憩太白广场、品太白茶、喝诗仙酒,走在灯红酒绿的大街,会看到李白故乡欢迎你的广告烁烁闪光,用李白诗名打出的灯箱点缀着江油这个诗城。邓小平同志写下“李白故里”,江泽民同志为李白纪念馆题诗“蜀道曾为太白乡,长虹今日贯绵阳,斋称晓雅饶游趣,明月青天不算狂”。
  在江油,会时刻感受到诗人李白就在你的身旁,他没有走远,就飘然站在你的眼前,站立在江油的匡山之巅。
  在李白的氛围中,在诗意的江油,我看见了诗仙李白二十多岁离开江油仗剑远游,自此就再也没有回过故乡。
  李白的抱负很大,希望做帝王的辅弼大臣,在政治上有赫赫建树,他的政治理想是“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即希望国家强盛,社会安定,人民能够过和平安宁的生活。李白希望自己能够向马周、李邕、吕尚、范蠡、鲁仲连、李斯、诸葛亮一样以声名才气为天子宰相所知,由布衣直接受以京官。然后干一番事业,而后再如范蠡、张良那样,舍弃卿相之贵,浮游江海,栖隐山泉。出蜀十多年后,李白的名声逐渐大了起来,还真的感动了上帝。天宝元年(742)玄宗下诏征李白入京。李白接诏后心情激荡,诗兴大发,留下许多著名的诗篇,他以为自此自己可以施展抱负,大济苍生了。但李白入京后,被置于翰林院,玄宗时的翰林院,只是专掌起草诏命。李白入翰林,是因其文词秀异待诏供奉而已,并未授以正式官职,这与李白的理想抱负相去甚远。但李白还是认认真真地起草诏诰,以图通过自己才华的展示和努力,将来得以重任。这时他写过《和蓄书》、《出师诏》等文,也写过一些另玄宗欣赏的宫廷诗文,获得玄宗皇帝的喜欢。但李白就是李白,他虽有迎合取悦皇上的时候,但骨子里还是傲视群小,不拘礼法的,他喝了点酒,借着酒劲儿让当时得到皇上贵宠的高力士为他脱靴,这充分暴露出了他那种兀傲精神,这必然招至别人忌恨,于是谗言如雨而来,玄宗皇帝耳朵旁听多了很是不悦,说“此人固穷相”、“非廊庙器”,于是就打消了原先“以纶诰之任委之”,“许中书舍人”的打算。这时的李白在翰林院已是抵毁声四起,心情坏到了极点,便借酒浇愁,“以自昏秽”,最后不得不上书求去,怀着悲凉,怨愤而又恋恋不舍的心情,高吟着“风饥不啄粟,听食唯琅轩,焉能与群鸡,刺蹙争一餐”的高傲诗句,告别帝都,经商卅大道,离开关中,飘然而去。在翰林院前后只一年多时间,他一介布衣,以其文学才能服务帝王,根本没能实现他“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宏伟目标和理想,他的文学才能,已使权贵们侧目而视,忌恨万端,没有机会也不可能有人给他机会实现其伟大的抱负。
  自此他再次开始了游历生活,在游历期间,写下了很多流芳千古的诗篇。他结识了杜甫、高适、李邕等诗人,并与他们畅论诗文和国家大事。在他的诗中,从不同的侧面充分展现了他的内心世界,以及失望、痛苦、抑郁、焦虑、愤怒、高傲、旷达、渴望等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成强烈的内心风暴。我们可以时刻感受到诗人的那颗心为社会的每一点进步而跳动,他殷切关注着国家、民族的命运,他的灵魂在颤动和号叫,他的感情世界是那样的汹涌澎湃,他的歌声是那样的激昂奔放,他虽然极端痛苦,但总是在挣扎、抗议、奋斗。因此,尽管他诗的内容是悲剧性的,却形成一种英雄气概,一种豪放风格,震撼着人们的心灵。
  可惜诗人的才华和政治抱负,一直没有得到施展,他想为国尽忠,为民族和人民做点事,可难有机会。到了这时,他也没有放弃努力,不远万里只身来到幽州,想为安邦御敌出力,但到了幽州后他看到安禄山身兼三镇要职,倔焰嚣张,潜谋反叛,不断侵扰契丹是为了邀功固宠,扩大势力。李白看在眼里,可一介布衣,又有什么能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呢?跟谁说,谁又能听呢,只能怀着忧闷的心情而一走了之,再次四海云游。
  安史之乱终于爆发了。被唐王朝开边黩武,宠任边将政策养肥了的军阀安禄山,发动叛乱,大军长驱南下。唐王朝猝不及防,洛阳迅即陷落,安禄山称大燕皇帝,随后又直奔长安,潼关失守,玄宗弃长安奔蜀,长安陷落。这时的李白,已不在年轻,屡经挫折,其雄心锐气自然有所减弱。且一介布衣,报国无门,所以他说:“有策不敢犯龙麟,窜身南国避胡尘”,“吾非济代人,且隐屏风叠”。但“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是他终生的理想,在当时天下大乱,叛军其势凶猛的情况下,他经不住永王李辚的再三邀请,挺身而出,希望能有所作为,为国家出力,造福于天下苍生,实现其政治理想。于是他走出茅草之屋,丢下诗词文章,成为永王李辚幕府的一员。他本来想同永王李辚大军一道,扫清胡虏,恢复两京,然后便功成身退,怡养天年,写此诗词歌赋。可他哪里知道,永王的大军,是临时组建起来的,一战即刻溃不成军,在加上部下离叛,永王李辚不得不往南而逃,最终被杀。可叹老矣李白,在逃亡时自觉不得安宁,不得不自首入狱,最后被长流夜郎(今贵洲桐梓一带)在流放途中,乾元二年(759)赦令传来,诗人如同囚鸟出笼,欣喜无比,在诗人61岁的时候还打算前往临清,(今江苏泗洪东南)入李光弼幕府防御安史残余势力南侵。实现自己救国救民的宏愿,哪知年岁已大,在途中不幸得病,不得不返回,在当涂自己侄子那里修身养病。宝应元年(762),代宗即位,诏命李白为左拾遗,可非常遗憾,就在这年,大诗人李白未能来得及到任,就病死于当涂,时年62年。
  李白就这样坎坎坷坷地走完了一生。他的一生文学成就可谓空前绝后诗界泰斗,只有杜甫能与之相提并论。可其政治抱负即终生没能实现,可以说抱撼终生。他不是不想把一身的才华奉献给祖国和民族,可空有志愿没有实现的机会和舞台,这里的原因很多,有主观的,但主要的应该说是客观方面的。可惜呀!可叹,空有一身才华的李白,没能实现其政治理想和报负,但却造就了其文学才华的空前实现和辉煌。给中华民族留下了一份宝贵的文学遗产,也是大幸之事。在中国漫长的政治舞台上,多一个李白的官位,少一个李白的官位,算不得什么,把谁放在哪,都可以做的很好,可中国文学史上,如果少了李白这位大诗人,那将是一个非常大的损失和空白,是无人可替代和比拟的。
  当我写到此停笔深思的时候,我想了很多,不是每个有才华的人都可以实现其政治目标的,可只要你有才华,一有机会就可以施展你的能力和才华的,就怕你没有才华,有机会也不会干得很好。但我更真诚地希望,有才华的人少一点坎坷,多一点理解和支持,让他们既能为国家民族出力,又能实现其政治理想,在实际工作中,把其才华充分发挥,使每一个人都尽展其才,为国家和人民奉献出全部光和热。只有这样国家和民族才更有发展和希望,人民群众才能得到更多的实惠和幸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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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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