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查看原文
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3937
颗粒名称: 小说
分类号: I247
页数: 47
页码: 7-53
摘要: 本文收录了七里海的小说作品,其中包括了良宵、一个人的一生、胖女人和她的瘦男人、徐娘、第一助手、菊花三弄、梅城故事等。
关键词: 七里海 群众文学 小说

内容

良宵
  李治邦
  一
  今年我30岁,搬过了3次家。
  我所在的城市在北方,四面环山。如果要到省城,只能走东头一条道。城市就像一口大铁锅,把所有的人都闷在锅里。我第一次搬家是在1977年,那年我两岁。我爸爸调到了拖拉机厂当调度,于是全家就搬到拖拉机厂的工人新村,那是一幢外表灰不拉叽里头黑不拉叽的简易楼房,是1958年突击盖的。
  我和我妈住一个单间,所有同楼邻居共同拥有一个走道一个厕所一个厨房。小时候,我上厕所得排队,特别是一大早,手里拿纸的是解大手,不拿纸的自然是解小手。上厕所的人太多,怎么办呢,邻居们商议,一个大手夹着两个小手。那次我拉肚子,刚拉完没屁大的功夫又得往厕所跑,自然大家都让着我。因我总拉肚子,结果落了个外号“巴豆儿”。起初我还觉得名字挺好玩儿,为此挺得意。后来妈妈皱着眉对我说,别傻不错的,巴豆儿是中药,专门通大便用的。
  我4岁的光景,我爸突然丢了。所说的丢就是今天还好好的,转天就不见人了。我长大后曾多次问妈妈,我爸好好的,怎么一夜的工夫就丢了呢?我妈一副江姐赴刑场的劲头,死活不说。听邻居张大婶儿对我讲,我爸长得挺帅,白净子脸,总爱朝头发上抹一手心的头油,亮得都能把苍蝇滑下来。到上中学的时候,我总盼着我爸爸能从香港或巴黎或纽约来信。以后,我降低了要求,从刚果或马里或坦桑尼亚也行,结果我家从没接到任何一封来信。我又琢磨着别是我爸当了什么大官,嫌弃我妈,甩下我们娘俩,到省城找了一个漂亮的女秘书。于是我开始留神报纸和电视台,凡是领导露面的我都瞪破了眼珠对照,有没有和我一个模子的,很是令我失望。邻居张大婶儿见我都快成魔症了,偷偷告诉我,巴豆儿,你死了那份心吧,你爸没那么大造化,实话说吧,他那两下子老人们谁不知道哇,就是一个修钟表的手艺人,还总修不好,修着修着大针儿和小针儿就摞到一块儿了。听罢张婶儿这句话,彻底灭了我的寻父之心。
  一转眼,我在拖拉机厂的工人新村住了17年,也就是住到了1994年。我小时候特别调皮,总爱到各家各户去串,到哪家玩累了就哪家睡。有时,哪家做好吃的了我就跟馋猫似的往哪家跑,哪家倒也不嫌我。有饺子的给我端饺子,有炖肉炖鸡炖兔子的就为我盛上一小碗儿。我小时侯长得也俊,白胖白胖的,清眉大眼儿红嘴唇,鼻梁子通直,嘴又甜,大小孩子都喜欢我。我也惹过不少祸,去张婶儿家玩,主要是爱跟张婶儿的小闺女碰碰玩,玩累了我就和碰碰挤在张婶和张伯的大床上睡觉。张伯是个爱干净的人,皮鞋总擦得锃亮锃亮的。那天晚上,我睡懵了撒癔症,迷迷糊糊下了床,端起夜壶就撒尿,尿完又接着睡。结果早晨起来张伯下床,穿着皮鞋一走道啪叽啪叽的,我把张伯的皮鞋当夜壶了。张伯心疼那双地道的牛皮鞋,照着我后脑勺掴了一巴掌,张婶儿则乐得直不起腰。还有一次,小黄叔叔和婶子结婚,两人如膝似胶,天刚擦黑就上床干事儿,忘了插门,我傻呵呵地闯进去。小黄叔叔会逗蛐蛐,我见小黄叔叔压在那女人身上,就过去问小黄叔叔干什么呢?小黄叔叔满脸通红,支吾着,说是教那女人逗蛐蛐。我嚷着让小黄叔叔压在我身上,我也学逗蛐蛐。从此我落下话柄,就是逗蛐蛐。
  我最爱串的两家,一家是张婶儿,一家是耿天华。张婶儿对我疼爱,她生下碰碰以后得了不育症,不能再生孩子了,就总把我当她儿子。她养了4个闺女,碰碰是她最小的闺女,就差一个儿子。她疼我时,就搂着我,让我喊她妈。她让我喊什么,我就喊什么,反正喊完妈张婶儿就给我一块钱。那次我高兴,喊张婶儿奶奶,张婶儿不但没给我一块钱,还踹了我一脚。碰碰比我小3岁,长得太嫩了,一掐一嘟噜水。那眼睛长得也乖,眨巴眨巴就能让人心痒痒。眼睫毛也长,跟洋娃娃似的,我总想拽下一根两根的。我爱和碰碰玩儿,最爱玩过家家,娶她当媳妇。我和碰碰到附近的公园玩,我站着解小手,碰碰问我,你为什么能站着尿尿?我就得蹲着尿。我说,我爸爸站着尿,我也站着尿。碰碰好奇地说,让我看看你的小鸡鸡?我两手捂着,说,不能看,我妈说让人看了小鸡鸡就飞走了。碰碰哭着,我都是你的媳妇了,你还不让看。我就怕碰碰哭,就解下裤子让她看。碰碰看了一撇嘴,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就是比我多个小肉疙瘩。那晚我睡觉没脱裤子,总用手捂着。妈妈急了,说巴豆子你犯什么毛病。我哇地哭了,说我的小鸡鸡飞啦。
  二
  耿天华是拖拉机厂的八级保全工,什么机器坏了到他手里都能鼓捣好。他的手很长,五指很细,真像一个女人的手。在工人新村住的大都是一线工人,下班回来手都脏兮兮的,惟独耿天华的手如白葱般的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好看。张伯是钳工,小黄叔叔是锅炉工,他们对耿天华都腻歪,说他不是男人,祖上可能是太监出身。耿天华也不爱搭理他们,回家就爱拉二胡,那二胡拉得如诉如泣,总跟女人哭一样。耿天华一拉二胡,我妈妈就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烙饼总是烙黑了。我妈是开吊车的,有回耿天华进车间忘记了戴安全帽,我妈把自己的安全帽给了他,然后对他说,我在吊车上看你的脑袋就跟煤球一样,万一要是从吊车上随便丢下点儿什么,你的煤球脑袋就完蛋了。耿天华的腿多少有些瘸,听张婶儿说他从小落下的毛病。耿天华长得不难看,好鼻子好眼儿,就是嘴大,可牙齿雪白。他脾气随和,别人骑他脖子拉屎他也会揩净了走人。小黄叔叔和他老婆打架,他老婆是副食店卖肉的,骂街都是一套一套的,嘴嘴不饶人,都挂血丝丝。小黄叔叔嘴拙,又怕老婆,一让老婆骂了就跑到耿天华屋,借茬儿就把耿天华臭骂一顿。耿天华不吭不哈,小黄叔叔气顺了方才肯住口,然后朝耿天华道个歉,扬长而去。我问耿天华为嘛不还嘴,他笑笑,我是贱骨头。
  耿天华拉二胡拉绝了,能让你哭能让你笑。我可以说是在他二胡声里浸大的,从小就能分出哪个曲子是瞎子阿炳的哪个曲子是刘天华的。我跟耿天华学会了《良宵》、《二泉映月》、《光明行》、《空山鸟语》等二胡名曲。耿天华拉二胡就跟信教一样,双手洗净,起码得用肥皂搓上三遍,然后膝盖处铺一块缥白布,那白布绝对白,一天一洗。拉二胡时得面对窗户,等一轮明月挂在夜空,才静心敛性地拽起弓子,身随弓动,满屋子都随他而动情动魄。拉完二胡他还得洗手,然后把二胡弓子抹上松香,放在柜子顶上。耿天华除了爱拉二胡,别无任何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不饮茶不下棋不打牌不养鸟不爱花,睡觉不打呼噜。耿天华没结过婚,我妈和张婶儿给他领过来不少大闺女,他闷葫芦一个,没吭哧几句就拉二胡,弄得人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到耿天华过了40岁,我妈和张婶儿开始给他领寡妇或老处女什么的,嘱咐他千万别再拉二胡。费了半天牛劲儿,耿天华还是光棍一条。耿天华拉二胡,除了我妈以外,不是所有人都听。小黄叔叔结婚那晚,他拉《江河水》,曲儿悠悠传过来,弄得参加婚礼的客人有一半儿直抹泪儿,气得小黄叔叔过去把耿天华的弓子给撅折了。
  我一直琢磨,我妈不懂音乐,为什么偏偏爱听耿天华拉二胡。为了试探,我买回来刘天华的《空山鸟语》,放给我妈听。我妈挥着手说,去去去,烦不烦呀。我说,这是刘天华拉的名曲。我妈瞪着眼睛说,刘天华拉的我烦听,耿天华的我爱听。晚上,耿天华一拉就是多半响。他一个人傻拉,我妈一个人傻坐,没有对话,就拿一首首的曲子耗着时光。我那天对我妈说,你不就是听一个木头拉二胡吗?我妈说,木头也有感情,木头也知道哪疼哪热。我学会拉二胡以后,曾在学校获过奖。我在家里拉《良宵》,耿天华在那头也拉《良宵》,我妈跑他那头听,而且总爱对他说,再拉一遍。我问妈妈,都一个曲儿,为什么不能听我的?我妈说,你拉的二胡蹿皮,天华拉的二胡入内。张婶儿对我眯缝着眼睛说,这不稀罕,你妈是喜欢上天华了,你早晚有一天得喊天华爸爸。我气哼哼地问耿天华,你是不是打我妈的主意?耿天华破天荒地恼了,一瞪眼珠子,吼道,瞎鸡巴鬼,这是我头回骂人,就我瘸不拉叽的能那么缺德吗。糟践你妈是要天打五雷轰的,你妈就是南海观音菩萨。巴豆儿,你放心,我下辈子也不会当你爸。
  三
  1994年,拖拉机厂开始不景气,拖拉机出的越来越少,要账的越来越多,厂领导无奈把工人新村的地皮卖了,人家要在那里修建商品楼,给那些瞎懵中彩票的有权有势的住的。老邻居们分的哪都有,河东河西河北,最远的都能望见庄稼地儿了。住了快20年的老邻居只得洒泪而别,临分手那几天,你到我家吃,我到你家吃,你送我两瓶小磨香油,我递你两箱子蜂窝煤。小黄叔叔不小了,俩儿子都老大了。他和老婆吵架的习惯依然没变,夫妇俩双双请耿天华作客,小黄叔叔把藏了多年的五粮液拿出来,他老婆恼了,说天华不喝酒,你别借机会馋酒。小黄叔叔反驳,说他老婆抠门,两人又干了一架。耿天华咂咂嘴,对小黄叔叔说,以后你挨完骂,骑车到我家,往我身上撒气去,我还能接着忍。小黄叔叔苦涩地笑了笑,叹口气才说,得了,你在河东头,我在河西头,骑车得一个多钟头,饶了我吧。我妈让我买了几盘录音磁带,然后她给耿天华,说让天华把那些曲儿们都录下来。我妈说,要是听不到天华拉二胡,晚上睡不着。天华从小黄叔叔那借来录音机,把所有会的曲子都录下来了,然后双手交给我妈。我发现他的眼圈红了,嘴角直抽搐。我妈见我站在身边儿,没多说什么,只求天华把那块垫膝盖的缥白布留下来,天华痛快地递了过来。我妈用白布包好了录音磁带,朝天华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足足差了190多分,气得我妈哭了好几晚上。碰碰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成绩在全市正数第三名。张伯拍着我的肩头摆谱儿,说道,巴豆儿,这第三名是什么,懂吗?古代头名是状元,二名是榜眼,三名是探花。碰碰就是探花,你小子懂吗?碰碰出落得越来越俊俏,女孩子该鼓的地方都鼓出来了。我和碰碰大了以后来往倒少了,我的学习和碰碰差一大截子,和人家相比总自惭形秽。有时碰碰来找我,说喜欢听我拉二胡,我就学耿天华的样子,用香皂洗三遍手,然后找了一块白布铺在膝盖上,为碰碰拉上一段。碰碰托腮听着,神情十分投入,她说她特别喜欢听我拉《良宵》,有一种暖春的感觉。我妈对说我,碰碰听你二胡是听人来了,心思不在曲里。我恼了,说,你听天华拉二胡也是听人吗?心思也不在曲儿里吗?我妈扬手对我就是一巴掌,骂着,你小子一句话就把你妈嫁出去了!这是我妈最后一次打我,那年我19岁。
  我偷偷把碰碰领到小时侯常去的公园,这里的湖已经填平了,嚷嚷着要修一个青少年活动中心。月亮躲了,星星藏了,我和碰碰站在夜帐子里,你瞅我我瞅你。碰碰小声说,巴豆儿,你成大人了,声音也顸了,喉咙也拱出来了。我问碰碰,你今年16岁了吧?碰碰红着脸说,巴豆儿,碰碰我吧?我说碰哪呀?碰碰说:愿意碰哪就碰哪?我大着胆子拉了拉她柔软的小手,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碰碰说,我痒痒。我缩回手,碰碰害羞地说,不,我还想你让碰我。我说,我碰你你可别喊。碰碰说,我傻啊。我碰了碰碰的胸,两个刚出蒸锅的小馒头,热乎乎的。碰碰说,我疼了。我畅快地说,碰碰,还记得咱小时玩过家家?还记得我上小学时你晚上闯到我家,我躺在被窝里没穿裤衩,因为家里穷。你撩我被子非要进来和我睡觉。我死拽着被角儿,你哭着走了。我又哭妈妈,求妈妈给我买一条新裤衩。这时候,碰碰脸红得灿烂,用手堵住我的嘴。我问碰碰,搬走以后还能见面吗?碰碰用滚烫滚烫的眼睛铆着我,说能,说一辈子听我拉二胡。我说,我也发个誓,给碰碰拉一辈子二胡,说话不算话,生下的孩子没屁眼儿。碰碰笑了,戳着我鼻梁子,你是男的不能生孩子。我领着碰碰回了家,一直到楼前才松开她的小手,可怜她的小手被我攥成了鸡爪子。
  老邻居分手的最后一天,吃了一次团圆饭,小黄叔叔把双人床拆了,屋里顿时显得豁亮宽敞。各家都带来了两个菜,有酸萝卜片,麻酱茄子,油盐豆腐,黄焖牛肉,鸡蛋煎饼,蔬菜沙拉子,香干拌芹菜,炸猪排……南菜北肉,中西大菜,有辣有咸,有酸有甜。大家吃着聊着喝着闹着哭着唱着拉着,天昏地暗,云苫雾罩。耿天华拉二胡,我也拉二胡。我妈坐天华旁边,碰碰坐我旁边,拉的什么曲都记不清了,反正大人孩子都醉了。唯有天华独醒,我隐隐约约听他半夜里还拉《良宵》,好端端的喜庆曲子让他鼓捣得如生离死别。没有不散的宴席,转天老邻居们各奔东西。所有的屋都搬空了,每个人心头也都让什么掏空了。碰碰坐在卡车楼子里,朝我使劲儿摆着手,两颗眸子让泪水泡得稀里糊涂。
  四
  我家搬到了河西的小道地,一个小单元,我妈把大一点儿的房子给我,她住的房子只能搁下一张床铺。打开窗户就能看见农民种的菜地,到了城市的尽头,距离山边也就是几步远,怎么抬头也看不见天。我招工到了房管修建队,当了名瓦工。我用两个月的工资给我妈买了录音机,我妈就天天晚上听天华录的那些曲子。我觉得妈妈变得没话了,痴呆呆的,只是听录音时那双呆板的眼睛才亮出一丝生机。
  半年过去了,我和我妈都觉得日子没有个咸淡味道,天天重复着循环,就怕过晚上。我怕我妈傻喽,就骑车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了耿天华家,见到耿天华,我顿住了,几乎认不出来。他头发几乎都白了,如顶着一脑袋的芦花,脸上皱皱巴巴,背也驼了许多。我慌忙问天华出了什么事?天华摇摇头,就说是这半年吃嘛嘛不香,说着他递给我一根烟。我惊讶地说,你抽烟了?天华抿抿嘴,说我还喝酒呢,打牌,有时也赌赌,输得多。想去嫖,又觉得没那么大胆。后来,我实在熬不住了,真的到洗脚房嫖了一次,还没把男人那玩意掏出来就被警察抓住,罚了重款。说到这儿耿天华的脸色灰白,嘴唇在抖动着,像是刚会飞的蝴蝶翅膀。我懵了,忙问,为什么这样糟践自己?天华苦笑道,没什么,就是活腻了。我说,你拉二胡解闷呀?耿天华说,拉给自己听更没意思。我忍痛把天华带到家里,让他拎着那把沉甸甸的二胡。两人见面,也不激动。耿天华拱手说,嫂子,我给你拉曲来了。我妈没有说出什么,给他端来一盆清温水,又捧过去那块垫膝盖的白布,这白布叫我妈洗得都白的吓人,惨凄凄的。我借了茬儿走了,站在楼道里听到耿天华拉起了《良宵》,那弓法依旧娴熟,声音依旧泛着光采,只是觉得曲调有些紧。我眼角异样,一抹,才知是巴豆儿我的泪。
  几天后,我的手表坏了,听说小道地一家表铺修得地道,便跑去修表。一个有点儿老板派头的师傅接过我的表,在他手里转了转敲了敲,又递给我,说修好了。我说,你蒙我!他瞪我一眼,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我说修好了就是修好了,不好我赔你块瑞士表……他突然停住话,端详我一阵子,猛丁说,我是你爸爸!我火了,破口而出,那我是你爷爷。他灿烂地笑了,说我真是你爸爸,你是不是叫巴豆儿?我愣了,我发现这人真是我爸爸,他眉毛眼睛嘴跟我一个样儿。最主要的是记起张婶儿那句话,我爸是个修表的。我咂咂嘴,实在不想认这个爸爸,他把我们娘俩撂在旱地上这么多年,太没良心了。你妈还在吗?我爸爸问。我烦他,也憋着气问他,你现在有老婆了吗?我爸爸低下头,说,老婆早就和我离婚了,还有个闺女守着我。我又迫不及待地呵斥,你当初为什么把我们娘俩甩了?我爸爸没言语,我扯过他衣领又问了一遍,他蹙着眉说,巴豆儿,不是我把你们娘俩甩了,是你妈把我甩了。我急了,骂道,放你娘臭屁,你倒打一耙!我爸爸的气也烧上来了,指天戳地,你不信回家问你妈去,你妈和那瘸子耿天华好,让我堵屋里。我为保你妈的清白,只能一跺脚走了。我脸憋成紫茄子,吼道,你跟我去对证,你要是栽赃,我豁出去蹲大狱了也要宰了你!
  我押着我爸见了我妈,我妈一下子晕过去,嘴吐白沫。我和我爸慌地送她去了医院,几天后,等我妈醒来,谁也不认识了。我在旁边扇着自己嘴巴,说是我害了我妈妈。我爸爸在旁边抹泪,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来见你妈妈,是我害了他。我妈成了植物人,从医院回来就天天躺在床上,不吭一声。我无法对证我爸爸说的是否是真话,这个谜天知地知了。耿天华也来了,居然还和我爸握握手,没有半点儿情敌的意思。我不分青红皂白把耿天华赶走了,让他永世别登这家门。耿天华也不解释,跪在我妈面前磕了三个响头,踉踉跄跄地走了。我爸还劝我,说事别做的太绝情了,怎么说他也和你妈风情了一辈子。我火冒三丈,把我爸也撵走了。我爸临走时说,他住的地方距离我这不远,以后会常来。
  五
  几个月后,我给房管局的一个头儿装修屋子,整整忙活了半个多月,他特别满意。我提出一个请求,换房子。头儿满口答应,说可以换到东头儿,那是咱城市的上风上水,一个大独单,三楼双气。
  1995年的秋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搬家了,瞒着任何人,搬到了东头的一个独单。我恨我爸,我恨耿天华,我把耿天华录的那几盘磁带全都烧了。我妈依旧没有感觉,我与她说了多少撕心裂肺的话,她都无动于衷。我望着我妈那张饱经沧桑的脸,那双昏浊无神的眼睛,情不自禁趴在我妈的身上嚎啕大哭,哭得死去活来。
  东头是富民区,这里的邻居与邻居之间没有来往,我搬来快4年了,对门邻居姓什么我都不知道。每家一个单元,每家一个防盗门。每家只关心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别人家哪怕是天塌下来也不管。就在我家对门有个女孩叫毛毛,上小学四年级,长得跟碰碰小时候一个样儿。我上下班碰到她,总爱和她逗几句。有天下起了大雨,我在路上遇到她,就把她抱在自行车上,用雨衣裹住她。毛毛回家时顽皮地亲了我一下,那神态跟碰碰一个模子扣出来的。几天以后,我听说毛毛和她爸爸妈妈去公园玩时淹死了。我难过地敲开毛毛家的门,看见毛毛的遗像泪就滚下来。毛毛的爸爸说,你知道就算了,请别在楼里嚷嚷,我们需要安静。我走出来,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怎么人跟人之间的隔膜那么大,像一个高级的玻璃杯子,稍微不注意就会磕碎了。我请修建队的哥们儿来我家,给我妈做个能升降的床。完事儿我炒了几个菜,椅子不够,我敲开旁边邻居家的门去借。邻居陌生地看着我,我说我就住您旁边,借几把椅子。她不情愿地拎出一把折叠椅,说就闲着这把。我们拿回家,一位哥们儿一屁股坐下来就摔在地上,那折叠椅是坏的。
  我特别怀念拖拉机厂工人新村那帮老邻居。
  我烦闷了,就在家里拉二胡,我发现我拉二胡时我妈有了反应,眼皮一抖一抖的,嘴唇一颤一颤的,而且面目表情也开始复杂起来。于是我几乎天天晚上给我妈拉一段,期待着我妈能从那个混沌的世界中苏醒过来,可奇迹没有出现,我妈没有睁开眼,也没有说出话。
  下班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个老邻居,他告诉我,小黄叔叔和他老婆打起来,他用暖壶把他老婆的脸开了,被判了三年。我几年一直思恋的碰碰考上了省城一所师范大学,已经是快毕业的学生。耿天华得了胃癌,这个消息使我震惊。我内疚起来,耿天华对我像亲儿子,从小疼我,我从他身上补偿到了爸爸的温暖。耿天华魔症我妈,我妈钟情耿天华,我拿两位的感情油煎了火烤了。我不该那天把天华那样轰走,而且看见他摔了一跤也没过去扶一下。我急急忙忙找到了耿天华,发现他醉在自家的桌上,桌上无菜,只有一瓶二锅头。他头发完全雪白了,像是一滩冬霜。他的两颊陷进去,50岁出头变得仿佛成了风烛残年的老者。墙上挂着那把二胡,两根弦扯断了,杆上蒙着厚厚一层积土。我背起耿天华下楼,破例拦了辆出租车去了东头。进了家门,我把天华放下,用毛巾揩净了他的脸。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懵懵懂懂地审视着我,嗫嚅着,你是巴豆儿?你是巴豆儿?我点点头,他抱住我,像小时候一样抱紧了我,用手疼爱地拍拍我的后背。天华松开我,看见了冥冥中的我妈,颤颤巍巍过去,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妈,喃喃着,我是天华呀,我来看你了。天华款款地笑了,说,我和你有缘。我说咱俩能见面,你呀是傻人,我呀是痴人。我拉二胡你听。天华站起来往墙上摸二胡,我递了过去。天华摇摇头,说得洗手。他摇摇晃晃进了厕所,老半天才出来,然后坐定,接过我递给他的二胡。他问,那块白布呢?我从我妈的枕头底下拿出来,天华垫好了白布,调好了琴弦。他问我,这不是我那把呀?我说是,没错。他说我把弦扯断了呀?我答,我看您又接上了。天华拍拍脑门,对对,我又接上了,我喝多了。天华凑近我妈,我给你拉段你爱听的《良宵》吧。天华运弓,一串跳跃欢快的音符从他指缝中泻出来,灌满了全屋。天华拉《良宵》,拉《二泉映月》,拉《光明行》,拉《空山鸟语》,拉《听松》,拉《汉宫秋月》,把月亮拉出来,把人间真情拉出来了。一杆二胡,如流浪的人,皮包着骨,挺直一根脊梁,绷紧两条青筋,坚持生命中最本质的成分,融纵横情感,合天籁之音。天华放下二胡,我妈忽然睁开了眼睛。天华过去,缓缓地弯下腰,温柔地亲吻了我妈的唇际,然后紧紧拥抱着我妈那孱弱的躯体。我妈眼睛骤然熠熠生辉,意识和记忆缓缓地复苏了,她的手动了一下,然后竟抬了起来攥住了天华的手,我怎么啦!
  我妈说话了。
  我无法克制自己,涕泪滂沱。
  天华,你再亲我一下?我妈恳求着。天华拭去我妈的泪,在我妈那刻满岁月印迹的面孔上,印上了一个复活般的吻。我过去,跪在我妈身边,对天华对我妈恳求说,你们抓紧结婚吧。
  我妈和耿天华结婚了。我妈把头发也烫了,穿上一条花裙子,虽然六十多了,但依旧能看出当年的风韵。在婚礼上,我妈出尽风头,到处都听到她的笑声。而耿天华就是抱着那把二胡在拉,拉的都是一个曲子《良宵》。关闭眼睛,开启耳朵。一弓子一弓子的切割,一弓子一弓子的打磨,都是为了我妈而咀嚼,从心头到指头。老邻居都来了,张伯和张婶实在找不到了,有人说他们去省城住了,我想见的碰碰也泥牛入海。我曾找过我爸爸,可他一直在修表,头也不抬。说,这个表很难修了,机芯都完全锈住了,需要不断地擦油,有可能要换一个芯。
  结婚后,我从不问他们,当初是否让我爸堵在了屋里。
  六
  2001年的春天,四周山上的树有了绿色。我悄悄去了趟省城,这时候通往省城的公路已经有了两条,其中一条是高速路,三个小时就到了。那天路上刮起了沙尘暴,长途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上下盘旋,像是一只鹰在翱翔。在女生宿舍楼前终于见到了碰碰,她和同学们欢笑着走过来,她变得活泼了,那笑声从老远就能听到。她穿着一身浅黄色的运动衣,英姿勃勃的。一帮人从我身边掠过,她没看出我,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采。我盯着碰碰挺拔的背影,知道我俩不可能生活在一起。她是省城的大学生,我是房建队的瓦工。我知道碰碰住在东院的304房间,就痴痴地盯着那窗户。灯拉亮了,我就望着窗户一直到熄了灯。从拖拉机厂工人新村一别就是整整7年,我一直苦苦地想见碰碰,就怕耽误了她的学业。这6年中,有不少女孩子追过我,我都拒绝了。因为我和碰碰发过誓,地点在公园。我知道现在社会上,没有人对发誓负责,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就跟放屁一样,有个响动就烟消云散。可我不行,我说过的总要兑现。
  一晃,四年过去了,我已经30岁了,成为装修公司的队长。夏天,我到东头的副食商场买菜时邂逅了碰碰。她胖了许多,头发染成了红色,像是一只公鸡。碰碰站在我面前,急切地问,你就是巴豆儿吧?我笑笑。她开心地乐起来,满眼的风情,说,巴豆儿可太有男人气了,下嘴唇厚厚的,下巴颏挺起来有性感。我觉得不怎么舒服,但还是温厚地问碰碰,怎么跑到东头的副食商场来了?不是在省城住吗?碰碰愣了,回答说,我回来教书呀,就住东头呀。我兴奋地说,太巧了,你住几区呀?碰碰说,我住9区。我惊讶了说,我也住9区。碰碰说,你住几号?我说,10号楼。碰碰一拍脑门,说,我住12号,咱俩挨着呀。碰碰不容分说,挽着我,非要让我上她家去。我去了她家,一个豪华的小巢。桌上摆着和一个穿西装系领带的小伙子合影。我指指,说这是你丈夫。碰碰说,对,他现在美国休斯顿呢。我问,结婚几年啦?碰碰答,没意思,两年多了。我问,生闺女还是生小子?碰碰突然变了脸色,拉住我的手,替我拢了拢散在额前的头发,伤感地说,巴豆儿,我不能生育。记得咱俩发过的誓吗?不听你拉二胡,也就是不和你结婚,就一辈子不能生孩子,现在果然应验了。你结婚了吗?我搪塞着,碰碰,咱俩是不是去吃点儿什么,我肚子饿了。碰碰固执地问,你要回答我,结婚了吗?我摇摇头。碰碰急了,为什么呢?我回答,怎么着也得碰个合适的呀。碰碰目光揪住了我,问,你心里等我,对吗?说着她刹那间扑在我怀里,我推了推没推动。碰碰说,男人的心是大峡谷,女人的心只是一个峰巅,一个很小的点。
  我把碰碰从身上卸下来,抱歉地说,碰碰,你的话太深,我一个瓦匠听不懂,碰碰苦楚地一笑,说你懂,巴豆儿,抱歉了,我没能嫁你。我听碰碰说抱歉,心几乎碎了。就这轻轻两个字,对于我讲是心灵上的一场灾难。碰碰见我脸色有些难看,温馨地过来,说巴豆儿你给我拉段二胡吧?拉段《良宵》,我想听。我说,碰碰,我不会拉了,我忘了怎么拉。碰碰不相信地问,怎么会呢?我说,真的,我很久不拉了,很多曲子都忘了。碰碰眨巴着眼睛,你为什么不拉了?我没说话,碰碰说,你有白头发了。这时,从窗户外飘过来一阵悠扬而悦耳的二胡声,是那首《良宵》,淳朴而深远。碰碰愕然地说,巴豆儿,你听,是不是《良宵》?我问碰碰,你住在9区几年了?碰碰说,快两年了。我说,你就一直没听过天天传来的二胡声吗?碰碰茫然地回答,没有,真的没有。这是谁拉的?我静静地说,这是耿天华专门为我妈拉的。
  碰碰怔住了。
  一个人的一生
  尹学芸
  我们斗小牌时 何木子的抬头纹开了
  我和妈妈姐姐正在炕上玩小牌,院子里的花花忽然叫了起来。窗子玻璃是通天扯地的那种,我们齐齐的伸头去看,并没看见有什么人。妈说,准是外边有动静,花花的耳朵灵着呢。
  我们继续着手中的纸牌,我出红桃2,姐姐出梅花3,妈妈下了大猫。我和姐姐都笑。只要管得上,妈妈总是勇往直前,一圈都不落。每次回家看妈,都是我和姐姐搭伴,都要在妈烧热的大炕上打会牌儿。牌就装在方便面袋里,被妈锁进柜子。把牌倒在炕上,还有硬币从里面滚出来,这是筹码。
  每人五个,谁输干净了就从头再来。今天的十五个硬币不知怎么变成了十四个,没法均分。妈妈想再去找,姐姐说,拿出两个,一人四个就行了。
  姐姐已经输了两个硬币,被妈赢走了。每次打牌一般都是妈妈赢,只是不能赢得太狠。妈妈的手气一上来,我和姐姐就玩得认真了。妈把挺好的一副牌,出的乱七八糟。我和姐姐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厮杀的难解难分。眼看就要分出胜负了,门帘忽然一挑,有人喊了声:“大嫂子。”
  我们几乎同时撂了牌,妈把纸牌和硬币都胡噜到毡边儿底下,忙不迭地说:“是四姑娘。快坐,啥时候来的?”
  是我们叫四姑的人。她住的村庄离我们的村庄有四十几里地,不常来。但每次来都要跟妈妈睡一铺炕。她的娘家只有一个光棍哥哥,住半截子房,里面是床那样大的一铺小炕。兄妹在那样窄憋的屋里显然不方便,有一次妈邀请她夜里过来住,她没推辞。以后她什么时候再来都提前到妈这里打招呼,妈就给她晾晒被褥。
  四姑说,是王翰林的儿子打电话把她打来的,说何木子添病了。妈说,自从公家人一走,何木子就呜呜哭。王翰林问他哭啥,何木子说不走。王翰林说不走就不走,甭哭。话是这样说,何木子还是上火了。那天晚上,王翰林的儿子过去送饭,发现他不会说中国话了。满嘴噜噜,却让人一句听不懂。手弯弯着伸.不开,脸也不是色儿,蜡黄蜡黄。四姑说,熬不过去了,都两天没吃饭了。大嫂子过去看看,怎么像开了抬头纹呢?妈吓了一跳,抻了件衣服往肩上一披,惶惶地跟着四姑走了。
  我追问了句:“五叔今年多大岁数了?”
  四姑头也不回地说:“七十三了,是坎儿。”
  父亲也是七十三那年去世的。而爷爷,一直想活到九十。可在八十四那年,他一个跟头跌死了。
  这两个数字让人不寒而栗。我说我也想过去看看,姐姐说,我不去。我说去吧,说不定真的是最后一眼了。夏天我们来,五叔在当街坐着,见了我们还晃晃悠悠站起来呢。我开始穿衣服和鞋,姐姐也穿。我们走到了大门外边,绿漆铁门上有两个吊环,上面一边一个布拉条,姐姐说,把它栓起来,最起码告诉过路人,家里没人。
  我说,这样也许更招贼呢,我的包里有钱。
  姐姐还是把两个布拉条栓在了一起。深秋了,天上地下到处飞舞着洋槐树的叶子,有些树叶子,就在姐姐和我的脚下跳舞。我们走远了,它们跳累了。天空有些浊黄,一颗太阳显得很疲累,像是被风刮晕了。我和姐姐先去了厕所。厕所外边是木板插的篱笆墙,圈种着新品种大白菜,长的别提多骄人了。个子大,叶子绿,帮儿薄。种子是我从科技人员手里讨来的,种了半趟街的人家。我曾经为这些种子心情复杂,怕它辜负了我的希望。如今它们的样子让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篱笆墙外有一条路,路旁栽着一棵电线杆。电线杆的那边就是五叔家的院子。院子里只有一棵树,是一棵榆树,歪歪着。有一次我和姐姐探讨过,那棵榆树,怎么总是不见长呢?
  姐姐从厕所出来问我:“真去?”
  我说:“去吧。”
  槐树底下辈分最大的人
  你大概已经看出了端倪,我写的一个人的一生,不是母亲,不是四姑,是那个我们叫五叔的人。五叔名叫何木子,身量不高,圆脸,眼皮很长。终身未娶。早年从军。说话和做事都慢慢腾腾,严格地说,他是个读书人。
  村里那一辈的老人已经不多了。十几年前,他们都还健康地活着。经营菜园,种着庄稼,捣腾个小买卖。闲下来,都来我家的槐树底下谈天儿。我家的那几棵槐树,是盖房那年父亲种的,不怎么粗,可却高高的很挺拔,很成气候。那时的槐树底下,都是清一色的老头,都是同一个辈分。年龄最大的是何贵,八十八岁。年龄最小的何木子,还不到六十岁。
  何木子年轻时也没怎样年轻过,还没老,则像个十足的老人了。腿脚没有毛病,却早早拄了拐杖。他打小就高度近视,老了,几近瞎子。那副瓶子底眼镜,像旋涡一样不知有多少弧,走成对面,他要贴过脸去才能大概知道你是谁。
  槐树底下有几个树墩,来得早的人可以坐得很舒服。最大的树墩直径足有半米,像磨盘一样。何木子每天都是第一个来,每天却都提个小板凳。他坐的位置也不好,树墩在坎儿上,他却坐坎儿下,来往的行人和车辆从他的身边过,他每天都要站起来躲几躲。
  何木子仰脸听着别人说话,自己却很少说什么。
  这种格局几十年如一日。
  不经意间,那一茬人都走了。有人走得很突然,昨天还在这里吹牛呢,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怎样英雄。转天一早,人已经躺床拍子上了。床拍子都是摘下的门板临时搭成的,人往上一躺,就下不来了,成神了。也有熬几年的,歪歪半个身子往这里赶,一坐就是半天。屎尿淌了一地也不知道,苍蝇成群打伙地啄。人坐在这里大家不说什么,有味儿也忍着。人一走就被指指点点:活着干啥。
  别人说什么,何木子都不答腔。他仰脸望着别人的样子,眼睛睁着也似闭着。有时别人抬杠,有些问题需要他佐证,何木子总是慢慢吞吞地说,我记不得了。何木子谁也不伤。何木子是文化人,谁家有红白喜事,何木子都是账房先生。再早些年,一进腊月何木子就开始写对子,搭纸搭墨。他有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村里不论谁家,哪怕是三岁的孩子来,也能把对子求到手。赶在三十儿下午,贴在门楣上。初一拜年的时候,家家门口一团喜气。而这团喜气与那团喜气,从来也不带重样儿。
  人是分辈分的,一辈一辈。可也是分层的,一层一层。那一层人从村庄里消失,也就是十几年的事,谁也别想像树一样长在一处不动地方。有一个叫老八的人,得了伤风感冒也要咧咧几句不想死,有一天,他就坐在树墩上,脸上还笑着,死了。大家都说,老八不是不想死,瞧他死的那样儿,多开心。他说不想死是糊弄大家呢。某一天突然有人发现,槐树底下辈分最大的只有何木子一个人了,也就是说,跟他一层一辈的人,都去找阎王爷报到了。来这里坐的不但有晚辈人,还有女人。有人想请他坐在坎儿上的树墩上,何木子说啥也不从命。他还是提着小板凳早早地来,坐在坎儿下,仰着脸听人说话。那些说话的人,大多叫他五叔,不像过去的那层人,叫他的名字。有时舌头一打弯,也许叫出来的不是木子,而是木头。
  来往的车辆和行人从他身边过,照例站起来躲几躲。
  只是站起来和躲几躲的速度越来越慢。其实那边的路很宽,何木子如果不站起来不躲几躲,人和车都过得去。早就有人这样告诉何木子,何木子“哦哦”地表示他明白,可再来人来车,何木子还是站起来,躲几躲。
  何木子在春天的时候查出了膀胱癌。正是槐树花开的时候,天空像雪一样白,香气像云雾一样结成了块儿,让槐树底下坐着的人,不吃饭都饱。何木子在炕上躺了几天,又提着板凳出来了。在这之前他一个人做饭吃,每天能吃一小把挂面。查出癌以后,他就和邻居王翰林归伙了。王翰林的名字,是何木子的爸何大拿给起的,两家颇有渊源。王翰林也一直没机会娶妻,六十几岁那年,娶了外地的女人。外地的女人带来了儿子和孙子。王翰林从独身一人,一家伙又有儿子又有孙子,村里人都说,他抄了多大的近儿。儿子媳妇孙子都孝顺,王翰林很知足。美中不足的是王翰林的老伴嫁过来一年就死了,儿子孙子却留下了,也是美满的一家人。
  何木子与王翰林定了生死契约。活着吃他家一口饭,算一家人。死了房产就归在王翰林的名下。何木子的房不值几个钱,但那块地方好,将来两家并在一处,是方方正正的一所大宅院。这件事没有人提出疑义,王翰林也是好人缘的人,他常年在外给人帮厨,大家都知道他办事周正。
  至于那个膀胱癌,也没有人大惊小怪。别说长在何木子身上,就是长在王翰林身上,他也不会把大把的钱白白送给医院。槐树底下坐着的人,大都抱有同样的想法,所以关于何木子查出癌症却没有住院的事,谁也没有说闲话。
  村里的人,都把死看得淡。
  我曾经在一个很晚的晚上接到过妈的电话。妈在电话里说,瞧我这记性,别人托了点事,一到白天就忘,现在想起来了,告诉你知道,你一定要当回事。我问什么事。妈说,你五叔让你买一本书,叫唐诗。我明白了。五叔是一个喜欢唐诗的人,我的女儿三岁时背唐诗,能把五叔的脸背出一朵花。我从来也没看见过五叔的脸那么灿烂过。五叔的肚子里,还有许多诗人的典故,比如唐伯虎和祝枝山作诗打趣,就被我写成了一篇豆腐块,登在了晚报上。那年我十七岁,第一次刻了私章领稿费。稿费全部让我买了绿豆糕,两斤送给了五叔,两斤拿回了家。
  妈在电话里反复叮嘱我,闲的时候要先到书店转,别忘了。怎么可能忘呢?转天一早,我连班也不上,先去书店踅摸那本书。各种版本的唐诗肯定不少,可都不是我想象的样子。在我的想象中,那本书应该很厚,字很大。最好是那种毛笔小楷,哪怕不带注释或不带标点都行。我知道那样的书五叔才会喜欢。五叔喜欢我就喜欢。可那样的书真的一本都没有。所有的唐诗书籍都是对准青少年的。字很小,注释很多,哪怕很直白的一句诗,也要解释出三五行字。
  我还是选了其中的一本,花了二十三块钱。我从书店直接去了汽车站,在午饭前赶到了家里。和妈妈照了面,我就去了五叔家里。五叔病的有些虚弱,还没出被窝。我把那本书拿给他看,五叔问多少钱,我想了想告诉他,书店和我们一个单位,人家没收钱。
  五叔自然不信,反复问了我多次,我咬紧牙关告诉他,人家没收钱。
  可我前脚刚走,五叔后脚就托人把书送到了我家里。五叔让带话的人说,字太小,他看不见。可我的心里不是滋味,想如果我收了五叔的钱,五叔再看不见,他也要把书留下来,每天用手摸摸。每天能摸到一本书,对他寂寞的心,也许是个安慰。
  我的心因为这件事不舒服了好些天。
  公家女的好话说了三火车 也没让何木子心动
  我边走边把这件事对姐姐说了。还没说完,我们已经走到了五叔家门口。我们站在五叔家的门口继续着话题,姐姐说,你不了解五叔,他从不占别人便宜。慢说一本书,就是一张纸,他也不白拿人家的。早些年队里分花生,五叔把半袋子花生拎到家里,总觉得分量重了,拿回去再约,果然多出来三斤。那件事当时让好多人羡慕得不得了,说蔡瞎子约花生,怎么就没给我家多约三斤呢?五叔把三斤花生还给了队里,上了县里的小喇叭。稿子就是蔡瞎子写的,他一只眼,在队里当会计。碰巧村里有工作组,是个女的,大长脸,外八字脚,后来做了很大的官。她找到蔡瞎子说,你歌颂地富反坏,屁股坐哪边去了?蔡瞎子是个较真的人,他说何木子是退伍军人,他爹才是地富反坏。工作组生了气,指着蔡瞎子的鼻子说,你连地富反坏都分不清楚,最好连那只眼也瞎了!
  蔡瞎子是个老实人,平时还有些窝囊。可这样的话扎了他的肺管子,他登时脸就绿了,顺手摸起一只扫把,猛熊一样朝工作组拍去。工作组吓得撒腿就跑,连鞋都跑掉了。这一拍却把工作组给拍跑了,从此再不来生产队了。
  我们说话的时候,王翰林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王翰林是一个身板很挺的人,大高的个子,肩膀头是方的。这是我对他年轻时的印象。他年轻时是车把势,喜欢开玩笑和给小姑娘起外号,我们都喜欢和他贫。他与何木子五叔的关系稍微近些,是因为在上一辈,两家共一个院子。
  如今王翰林的腰也弯了,肩膀头也溜下去了。他先跟我们打招呼,说大姑娘二姑娘,咋不屋里去坐?我们说,正要进去呢。边说边把路让出来,让他先走。王翰林却没有先走的意思,他弯着腰对我们说,公家人一走,何木子就不行了。姐姐不知详情,问公家人都是谁。王翰林说,村里的,乡里的,县里的,光荣院的。他们一共来了三趟。第一趟第二趟来的是村里和乡里的公家人,说国家有政策,何木子可以去县里的光荣院。光荣院管吃管住管穿,是神仙过的日子。王翰林看了我和姐姐一眼,重点说,我也劝他去,这是好事,普通老百姓,想去也去不了。可何木子说啥也不答应,他说我跟翰林过,国家不用管我。公家人对我说,何木子年龄大了,故土难离,可以理解。您老再做做他的工作,想去的话,随时都可以。
  王翰林努力抬着脸看我们,让我们于心不忍。我和姐姐曾对视了一眼,都希望他能快一点把话说完。王翰林显然不这么想,他踱了踱脚,让自己站的更舒服。
  王翰林继续说,我知道我劝不了何木子。谁都不了解他,我了解。打年轻的时候起,他就见不得生人,见了生人话也不会说,饭也不会吃。老了老了,你把他扔到一个新地方,一个熟人也没有,他活不了。要说我多愿意伺候他,那是假的。他屋里有根绳,我屋里有个铃铛。他这里一拽绳,我那里铃铛就响。有时候深更半夜的,我也要跑过来,给他倒碗水,或接泡尿。他这两天症候重,我夜里陪他睡,一宿他起二十多次夜,尿的都是血。我算了算,我这一宿就睡了一个半小时。
  王翰林重点看我,他显然对我有点期待。王翰林说,要说我做的事,当儿女的都未必做得到。国家都应该表扬我,我可不是图他啥,除了那个房壳子,他啥也没有。我的院子不小,要了也没用。
  我和姐姐对视了一眼,赶忙说,我们知道。
  王翰林笑了。他又说,那天晚上,何木子对我说,你说公家人,不会再来吧?我说,把话说清楚了,应该不会来了。人家也忙,不会一天到晚惦记你的事。可活人怕念叨,第二天早上,公家人又来了。三辆车,十来个人,把这胡同都挤满了。其中有个县里的的公家人,是个女的,嘴甜的像刚吃了柿饼,一口一个叫大爷,说大爷你去吧,光荣院可好呢。新盖的楼,屋里都有电视。一吹哨子,都去食堂吃现成的,跟部队一样。里面住的都是老革命,你们在一起,可幸福呢。公家女的好话说了三火车,也没把何木子说心动。公家女的有些收脸了。她打了一个哈欠,对我说,平时是你伺候他吧?以后别给他做饭吃,看他怎么活。我说,这话我可不敢说。我拉着棍子讨着吃,要口好的也要先给他,我要修好积德呢。公家女的斜着眼珠看何木子,看了好半天,生气地说,都一把年纪了,咋还这样犟。我们大老远地跑了来,差不多也给点面子,又不是让你下油锅,下油锅都犯不上这样推三挡四!公家女的很生气,站了起来,做出了要走的架势。我猜,就是这句话让何木子心动了,何木子是一个见不得别人生气的人。何木子本来是躺着的,后来坐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我,说,要不,我去?我说,三块钱的车票,我一礼拜看你一次,只要我动得了。何木子这才对公家女的说,我去。公家女的高兴了,像孩子一样跳了起来。公家女的说,你真是一个难攻的堡垒,总算被我们拿下了。一群人呼啦呼啦都走了,各个像拣了金元宝一样。我出去送,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到屋里哭。我返了回来,何木子头上是汗,脸上是泪,他抓着我的手说,不去。
  我说,不去就不去,哭啥。
  话是这样说,他还是上火了。晚上孙子来送饭,发现他不会说话了,光会噜噜。手也不会动了。赤脚医生给输了液,也没见好转,这才给四姑娘打了电话,电话一共打了四次,第四次才接通。
  我还想问些别的,可王翰林大概觉得自己把话说完了,弓着腰走了。
  姐姐说,他让你写稿子表扬他呢。
  我说,到底不是血亲,他怕担嫌疑。
  我问姐姐王翰林今年多大年纪了,姐姐说,比何木子五叔还大一岁,七十四了。
  何木子五叔的屋子很窄,一盘小炕,一只墙柜,炕和墙柜之间站着妈和四姑,屋子就满了。我和姐姐再进去,就是拥挤了。五叔侧着身,在炕上躺着,嘴里发出了哼哼声,证明他没有睡着。一向谦卑的五叔没有和我们打招呼,他顾不上了。我喊了五叔,五叔没睁眉眼。他的样子很沉,像是已经脱离了这个尘世。这个世界很嘈杂,五叔的样子却很安静。
  我握过了五叔的手。那只手很凉,像石头做的。
  我还重点看了五叔的抬头纹,那里真的有两道白白的印子。
  妈和四姑的样子都很紧张,她们在讨论后事。长明灯,打狗棒,孝衣孝帽,林林总总。姐姐牵了下我的手,我们退了出来。院子里满是夕阳,照的人金碧辉煌。我家的那几棵槐树也在夕阳的沐浴中,光辉灿烂,看的人心里暖暖。
  槐树底下坐着的人都伸头看我们,他们都坐在坎儿上。除了五叔,没有人愿意坐坎儿下。过人过车不说,还要仰脸听别人说话,很费劲。五叔却不怕费劲。他怎么是一个不怕费劲的人呢?
  有些人在招呼姐姐,他们都是做过社员的人,感情深些,就像我和五叔之间感情深些一样。我对五叔感情深,原于那些过年节的对子,唐诗,唐伯虎与祝枝山,或者还有别的。我回家来,每次都要去看看他,陪他说说话。有一次我想问他些旧社会的事,他把头扭过去,嘴巴闭紧了。我猜,这是涉及到了政治问题,他讳莫如深。
  这把年纪了,这个境遇的五叔的谨慎,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慢慢腾腾走路的样子,像一幅画,就在天边的一副画框中镶嵌着。拄着拐杖,戴着瓶子底的眼镜,咕嘟着一张嘴,我无论走到哪里,想看随时就能看到。
  我对姐姐说,我想到堤上走走。
  姐姐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她朝槐树底下坐着的人挥了挥手,同我一起朝北走去。
  我说,也不知五叔能不能挺过去。
  姐姐说,看样子不行了。
  总的来说何木子是个好人
  这一条名叫州河的河流,应该算一条有名的河流。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引滦入津”,曾经让这条河流上排满了施工队伍。小的时候我一直以为它叫运河,因为没有人告诉我它的名字。它在我身边流淌了很多年,我却不知道它的名字。
  一条河流的名字与一个人的名字都让人挂念。
  我和姐姐走到河堤上的时候,夕阳已经变成了落日。河水暗了下来,对岸河坡有了很浓的阴影。放羊的人挥着羊鞭往家里走,把天地之间的安谧给了我们。河套里曾经有我家自留地,许多年前我和父亲翻薯秧,父亲说,这里的地,最早都是何大拿家的。父亲往远处画了一个圆,那个圆大得无边。何大拿是何木子的爸,我们叫他二爷。那时侯我们住在一个四合院,虽是特殊年代,彼此的关系却很好。
  父亲说那些话只在说明一个事实,并没有其他政治因素在里边。父亲是一个喜欢说旧事的人,因为我爱听。我那时大概只有十多岁,经常睁着一双毛毛眼使劲听父亲的话。在饭桌上,他还喜欢说我们住的房子,也是何家的。还有屋里摆着的雕花木柜和太师椅,都是何家的。父亲还说,要不是何家老的少的都抽白面儿,那日子能过到天上去。
  我还记得那是个溽热的天气,父亲的脸晒得黑红。他把草帽扣到了我头上,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稻草人。父亲翻了一垄又一垄的薯秧,翻到我这边的地头,父亲就要直起腰身说会儿话。父亲说,当年租种何大拿家的地,何家却没有人正经收租子。什么时候没米下锅了,何家的人会张着口袋到佃户家要。有些佃户家耍赖,何家也无可奈何。话没说上两句,烟瘾犯了,何家人赶紧往回跑。他们是要面子的人,怕在别人面前出洋相。
  何家惟一不抽白面儿的,就是何木子。他从小就老实厚道,只是眼睛近视的出奇。天上下的雹子有栗子那么大,敲得脑瓜儿生疼,他看不见。他要趴在地上瞅半天,才叫我的妈呀。
  父亲又把薯秧翻到那边去了。我拣了一些小瓦块儿,在地头抓大把儿。那只大草帽有些挡眼睛,我把它往后脑勺上推,一阵风刮来,草帽像车轮一样跑远了。
  我至今还记得父亲的神情,一分神往,两分艳羡。父亲羡慕一切能把日子过好的人,有大片的土地,大片的房屋,女人能穿绫罗绸缎。即使当时的政治背景与这些想法势若水火,也没有泯灭父亲那颗想要富裕的心。
  还有一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父亲没有上过学,却认识字。父亲说,他的文化,都是跟何大拿学来的。何大拿抽够了白面儿,就教几个小孩子学认字。何大拿教得很耐心,搭纸搭墨,还不收钱。这几个小孩子,其中就有父亲与何木子。父亲字认得快,何木子的字写得好。后来何家抽不起白面儿,何大拿也没力气教了。父亲该种地种地,该打短工打短工。何木子则去了唐山,在那里又上了几年学。
  有一段时间,父亲喜欢看《斯大林全集》,竖版,都是繁体字。父亲仰面靠在背垛上,翘着二郎腿,把那本书顶在膝盖上。如果外边下着雨,父亲能看上半天或一天。我经常靠在门框上看着父亲看书。父亲能看斯大林的书,在我看来,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有一天,何木子来我家串门,正赶上父亲看那本书。父亲从炕上坐起来,把书合上,推向何木子,说你也看看。何木子瞄了一眼,“哼”了声。没说看,也没说不看。何木子走的时候是揣着袖子走的,他从始至终也没摸那本书。
  那一声“哼”,让我记了很多年。虽然许多年后我仍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这一条长河堤,我从小的时候就走,走了这许多年,仍然没走够。小时候这条河堤上栽种的都是柴榆树和柳树,那些树木很粗,我们几个孩子同时爬上一棵树,像蝉一样可以隐身。现在这条河堤变矮了,据说是被一些人承包了。堤身上栽种着一水的白杨,有风掠过的时候,白杨树会彼此打招呼。
  可我想念儿时的柴榆树和柳树。
  姐姐不止一次地问过我,你这样愿意走河堤,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我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就像现在我想念儿时那些高大的柴榆数和柳树,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
  姐姐又问我,你说,何木子五叔,他为什么不愿意去光荣院呢?
  我想了又想,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能解释五叔为什么不去光荣院,我解释不清。我隐约能触到那个核儿,可是我说不出。
  我们默默走了一段路,姐姐的话匣子打开了。她说五叔是个废物人,队里的好妇女挣九分,五叔却只挣八分。五叔干的活,都是边角下料。比如,牵墒,拉着鸡蛋头轧地。别人都割麦子,他挑着水桶去河里给大家挑水。他工分挣不多,可他做事大家都放心。他能保证挑来的水是河里最清澈的。他给大家做干粮,能保证把手洗净才和面。这些都是小事,可这些小事有些人就做不到。
  姐姐说,队里有两个老光棍,五叔算一个,还有另外一个。另外一个人很轻薄,遇到小姑娘,看看左右没人,他说,裤子掉了,我看见肚脐眼了!或者,胡乱在地上写一个字,问别人念什么。别人没见过,他却呵呵地笑,是一个脏字。大家都讨厌他,虽然他有一身力气,为大家做了不少的事,却没有谁正眼看他。五叔就不同了,衣服坏了,有人给补,鞋子破了,有人给缝。五叔跟谁都君是君臣是臣,从不说不雅的话。
  总的来说,何木子是个好人。姐姐说。
  姐姐的话让我有些惊愕,可我没来得及表现我的惊愕,姐姐又说,除了闹“文革”,没有人与他过不去。他家有一些古旧的书,有些人想“破四旧”,五叔豁出命去保护,结果挨了斗。挨斗的时候别人问他,蒋介石是不是你爸。五叔说不是。五叔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网兜,里面装满了砖头。那些人让五叔站在椅子上,椅子上再放一只方凳。五叔那个样子往上站,显然不会活着下来。后来五叔当真叫了蒋介石爸爸,那些人才饶过他。不过,卸下那些砖头五叔当场就晕了,事后他还上了一次吊,上吊的绳子断了,五叔才保住了一条命。
  姐姐又说了许多的事。出河工,逮蚂蚱,打草帘子。只是那些事里没有五叔,所以忽略不计。
  姐姐忽然问我,你说现在,五叔什么样了?
  我看着云雾一样笼罩着的暮色说,不知道。
  五叔是哪辈子修来的 一点罪也没遭
  我们从老远的地方就看见了五叔家门口的一蓬火。那火烧得很热烈,在清冷的暮色中,灼人眼目。姐姐首先反应过来,她本能地去拉我的手,惊慌地说,五叔死了!我知道五叔死了。因为我知道,五叔早晚也得死。所以我不惊慌。我们加快脚步往前走,一阵哭声突兀地传了过来,是四姑的。
  农村妇女都喜欢边哭边叨叨,四姑也是这样。因为哭的只有四姑一个人,所以四姑的叨叨声,像背书一样。四姑说她的哥哥命苦,从小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爹妈死得早,留下他孤苦伶仃一个人,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她说自己是他惟一的亲人,可因为离得远,渴不能递给他一碗水,饿不能喂他一口汤。今年给他做了一件棉大袄,他还没穿上。四姑还说,接了电话她就紧了慢了往家赶,到底还是没有跟哥说上一句话。哥没看她一眼就走了,这让她以后的日子怎么活!
  四姑的哭声很凄惨,还隔着一段距离,我已经泪眼滂沱了。听妈说,四姑十四岁嫁人,还没来例假,第一次在婆家来例假,吓晕了,手脚抽抽着不会动。婆婆公公不知是咋回事,套了驴车送了来,说媳妇得了鸡爪子风,不要了。为了让婆家把四姑接回去,四姑的爹妈又陪过去两斗小米子,等于是重嫁了一回。
  四姑又说,我知道你这一辈子都活得憋屈,你白做了一回人,白过了一辈子!处处遭人欺负,一直被欺负到死!当年你就不该去当兵,那么多好眼睛的人,偏让你个瞎子去。那些人说,子弹也没长眼睛,你们碰到一起,就是瞎碰瞎。谁也没想到你能活着回来。你活着一天,就让人惦记一天。这次我知道你是活够了,可你总得招呼我一声,见你苦命的妹子一面啊!
  妈拉着她的手说,四姑娘,不哭了,不哭了。起风了,看把脸煽了。四姑果然不哭了。她问妈,大嫂子你说,那些公家人如果不上门,我哥是不是还能多活几天?妈说,人的命,天造定,阎王让你三更死,你就活不到五更。妈帮着四姑把地上的火星扑灭了,在火堆周围用水浇了一个圆。四姑回头看见了我和姐姐,叹息似地说,你五叔就是这个命。
  王翰林忙里忙外地帮五叔打点,见了我们,王翰林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他说,没想到这么快。姐姐说,五叔也是哪辈子修来的,一点罪也没遭。
  王翰林的脸上有了笑容。
  妈很晚才回来。妈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毡边儿底下的纸牌和硬币都收进了方便面袋里。妈还数了数,硬币又变成了十五个。妈说,怎么跟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十四个,一会儿十五个。我说姐姐没数对,姐姐说,拿出两个每人剩四个,谁多一个看不出来?妈上炕去捂被,边捂边说,你们不来你四姑也不过来住,她要跟哥呆一宿。我说,明天的事都安排妥了?妈说,大三天小三天都不停了,明一早来火化车。王翰林想不让孙子打幡,我说你既然倾家产,不打幡就说不过去。你五叔这一辈子没人疼,死了总得有人穿身孝。
  我说,五叔这一辈子,就没想过结婚吗?
  妈说,哪会有女人看上他,跟他贴脸他都看不清人家的模样。
  姐姐说,也不知那些年五叔是怎么打仗的。
  我说,我听说过,五叔在战场上连枪都没放过。他手里的枪走了一次火,洞穿了自己排长的腿肚子。
  妈说,造孽啊,让这样的人去当兵。
  妈又说,造孽啊,那些公家人非要让你五叔去光荣院。
  我说,去光荣院没有什么不好,最起码有人给五叔治病。
  妈想了想,认同了我的话。她把被捂完了,出去解了手。回来以后妈又说,可你五叔不想去,他们凭什么死乞白赖?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躺进被窝里,谁都没有睡意。姐姐又提起了五叔,说有一年,天气热,大家在洼里耪地,都把衣服脱下来放到一起。收工时,有个人连哭带嚷,说钱包丢了。钱包是布条缝成的,里面有十多块钱。队长说,你别闹,咱一个人一个人地翻,看那钱包是能钻天还是能入地。不管男女,队长一个一个地摸,到了五叔这里,队长说,何木子不用摸,他基本可以排除嫌疑。
  我问,钱包最后找到了吗?姐姐说,找到了。她怕别人偷,藏到电线杆底下了。
  胖女人和她的瘦男人
  布克尔
  梁家沟是个普通的小山村,北面是山,东西两边还是山。山连着山,茫茫一片,春天多风,夏日多雨,秋天一片金黄。到了冬季,白雪茫茫,山舞银蛇,一个玲珑剔透的世界。
  梁家沟只有南面有一条官道与外界相连,但要说封闭也不算太封闭,如今电视电话也有,交通工具有汽车、轿车和“狗骑兔子”。梁家沟人除了吃饭做零活就是看电视,偶尔对一些桃色新闻也感兴趣。私下议论得最多的是村长老潘,这人喜好半夜里下院,偷鸡摸狗。传说有一天他曾让薛寡妇打伤了腿,但还不死心,夜里作梦常梦见薛嫂。
  现在的梁家沟,虽然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仍然绷着一副与世无争的面孔。百十户人家,三百来口人,年轻的都出去打工了,留下一些年老的,体弱多病的守着村子,没什么令人激动的新鲜事儿。
  非要寻一些梁家沟的新鲜事儿,那就得数胖女人和她的瘦男人梁子了。瘦男人瘦得挺蔫巴,每日里不说一句话,闷声闷气的。胖女人正相反,走起路来像企鹅,一条腿要比瘦男人的腰还粗。胖女人尤其怕过夏天,天一热光张嘴,只见出气不见进气的样子。她就光着膀子,露出两个肥大的奶子,坐在门前槐荫下的躺椅上,一手摇着一个大蒲扇,一手拿着一条手巾擦着汗。要不就泡在前边的河水里。胖女人一点儿不忌讳梁家沟大伯子和叔公们来来往往地观看。要是遇到过路人,她就把大蒲扇往胸前一挡。村长老潘眼珠子发直地走过来盯着她,一脸讪笑,常常身不由已地伸手拍拍胖女人的后背,真肉乎呀,棉花垛一样软滑哎!啥时候让我试试?
  呸!胖女人吐一口痰,接着,拍地一蒲扇打下去,老潘你玩蛋去,你娘们是排骨呀。
  胖女人是个炮仗脾气,点火就着。人虽泼辣,却不刁蛮,嘴大脚大胳膊长,扛着口袋能上房。有一年,老潘跟胖女人叫劲,往房顶扛粮食,我能扛着一口袋麦子上房,你能呀?
  胖女人说,我要能咋办?你得有个说法。
  老潘说,你能扛上房去,我叫你一声娘!
  胖女人说,好,好汉一言,驷马难追。说完一猫腰夹起了一口袋粮食就上了房!
  老潘耍赖不肯叫娘。胖女人下了房,一把抓住老潘。老潘还是不肯叫。胖女人一下子把老潘坐在了屁股底下,村里的孩子们都来看热闹。老潘从此不敢惹胖女人了,但心里不平衡,总还想找个茬儿整治一下胖女人的瘦男人。
  说起瘦男人梁子就不中用了,人老实不说,瘦且没多大力气。用胖女人的话说,就是“一把手攥着两头露不着”的主儿,我怎么瞎了眼嫁了这么一个人,拙嘴笨舌的不像个男人。
  这天,梁子直到半夜才回来。胖女人等得心急,问,咋到了半夜?梁子不吭声,酒气醺醺地钻进被窝。胖女人觉得身子冒火,一把抓过梁子盖在自己身上。可任胖女人怎么央求,梁子也没有一点儿情绪。胖女人赌气一脚把他踹到炕角,两人谁也没睡好。
  第二天,梁子睁开眼,隔窗一望,外面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他翻过身来,伸手抓过烟盒,趴在被窝里卷了一个喇叭筒,一边吸烟一边咳嗽。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仿佛心里那口闷气随着烟雾一起吐了出去。
  梁子,该起来了,别趴窝了。胖女人一声吆喝,梁子身子一哆嗦,愣了愣,没吭声。一支烟抽了半截掐灭了,摸索着爬了起来,提着裤子走到屋门前开始撒尿。
  你属狗的到处乱撒!胖女人在他身后嘟嚷。
  梁子咧了咧嘴想笑没笑出来,慢慢吞吞地束上腰便蹲在了门口,呆呆地瞅着没完没了的小雨,心比这天气还郁闷。
  胖女人正在做饭,风箱拉得山响,一时搅得梁子心里麻乱。虽说他人是静静地呆着,心却焦灼不安,双手捂住脑袋,那情景让胖女人看见就心烦。
  你咋啦,丢了魂似的?胖女人斜了一眼梁子又继续烧火。
  没,没咋。梁子嗡声嗡气地回答,不敢看胖女人。
  梁子知道胖女人在盯着他,为了躲避那锥子似的目光,他又掏出半截烟来,凑到胖女人跟前,胖女人从灶火里掏出一根柴火给他点着了烟。
  梁子扭过脸去,瞥一眼雨天闷闷地抽着。烟雾一圈一圈儿的在头顶盘旋,像挥之不去的愁云缭绕。胖女人狐疑地瞟了他一眼。
  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一阵小南风,雨渐渐地停了。胖女人一歪脖子说,下透雨正好耕地,今年年景错不了,羊马年好种田嘛。
  嗯,错不了。梁子只顾抽烟,仍不敢正视胖女人,心里发慌,又极力地掩饰,唯恐失态。想向胖女人说啥又不敢张嘴,一时木讷的像根棍子。鞋子和裤腿被屋檐下的雨水溅湿了,他也浑然不觉。
  天旱了很久了,这一下雨,院子里汪汪着水,很快就被地吸收了,于是各种气味儿在院子里弥漫着。几只公鸡和母鸡扑楞着翅膀,追逐着觅食、压窝、嬉戏。梁子伸伸鼻子闻了闻,呼出一口闷气,又叹了两声,于是猛地站起来向牛棚走去。
  干啥呀?不吃饭了?胖女人问。
  你吃你的。我给黄牛添把草料!梁子头也不回地应着。
  他走在院子里,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斜一眼天,几只不知深浅的紫燕穿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在他头顶盘旋。添啥乱?他骂了一句。
  走到牛棚门口,小南风把阴乎乎的云吹开了一道缝,一缕鲜亮的阳光从云缝里漏了下来,映着潮气腾腾的院子,映着梁子拉长的脸,映着他饲养的那头黄牛。黄牛健壮、威武,膘满肉肥,皮毛闪光。它在料槽前悠闲地甩着尾巴,见主人进来便目光和善地晃了晃头。梁子心里一缩一热地颤粟起来。
  他走近黄牛,伸出瘦瘦的手掌拍了拍,摸了摸,黄牛很有灵性,一边叫着一边晃了晃头,对他表示亲昵。梁子心里酸酸的,抱住牛脖子,两行热泪淌出了眼窝。
  这头黄牛是他花两千元买来的。在他手里,黄牛由弱变强,很听主人的话。天长日久,他与黄牛产生了默契,黄牛极温顺,拉车、耕地、播种、收割都很得心应手。因为有了黄牛,日子过得起劲而有精神。牛,对于庄户人家来说,可谓半个家业啊,而他更是懂得牛的贵重。
  梁子抱着牛脖子泪水直滚,黄儿,我……我答应了村长,你就要离开我了,我……他沮丧地打着自己的脑袋,我咋变成了这样的人,真不是个东西。
  谁不是个东西?
  梁子一惊,听见胖女人在身后问,赶紧抹了一把泪,没敢回过身子去,心像打鼓一样狂跳。不知胖女人啥时候站在了自己的身后,他转过脸来,强作欢笑但没笑出来。
  我说你不南北不东西地哭啥?胖女人瞅着他说。
  梁子望着胖女人狐疑的眼睛,尴尬地笑了笑说,哦,我刚才……我给牲口添草料的时候迷了眼。
  迷了眼?胖女人歪着脸斜了他一眼。
  噢,我跟黄牛说话哩,这一下雨就得耕地,一耕地就累了,我心疼牛呀。
  得得,别菩萨心肠了,养牛不就是为耕地嘛。吃饭吧。胖女人催促道。
  胖女人走了,梁子还愣在那儿。胖女人盛好饭等他有点儿犯急了,你是死人呀,吃饭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悻悻地向屋子里走去。六神无主地脚下一滑,来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胖女人笑了,瞪男人一眼。梁子拍拍屁股说:笑啥?有啥好笑的?
  吃饭时,梁子仍是心不在焉,只喝一碗粥,一推饭碗说不吃了,就要往炕下出溜。
  胖女人瞅着他说,你今个是咋了?说,昨晚上你没精打彩的,还胡话连篇,一大早你又怪里怪气的,莫非撞见鬼了?
  梁子说,我想趁今个把薛家嫂子的地给耕了,她孤儿寡母的需要人手帮忙哩!
  胖女人眉眼一挑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她捂住了嘴,嗔怪地说,我当啥大不了的事儿呢,就这事儿值得你一宿睡不着觉吗?你是不是对薛嫂动了花花肠子?
  梁子裂嘴一笑,尽扯蛋。可能吗?你一个人我就伺候不过来。
  你有心事?胖女人望着他说。
  没,没有。梁子搪塞着。
  你干啥不早说,我不会怪你的。薛家大哥活着时对咱不错,要不是他拉扯你做生意,你能挣来钱?人不能忘了本,有恩不报是小人,帮她家干活甭向我汇报,你只管做就是了。
  不是……梁子木讷地说。
  不是,那是啥?胖女人抢过话口。
  唉,跟你说不明白!
  说不明白?你看你个熊样子,你可急死我了。胖女人盯着男人,一时挺堵心。
  梁子不理胖女人了,抬起屁股就下炕,他知道不能跟胖女人说明白了,这事儿咋说得明白哩!胖女人要知道了,她犯起泼来还不吃了他?梁子诚惶诚恐得神不守舍。
  梁子如今后悔得肠子疼。自从薛大哥死在贩牛的路上,他就觉得欠下了薛家的恩情,一直挂在心头念念不忘,这头黄牛还是薛大哥拉着他一起做生意赚了钱买下的。薛大哥一死,他也不干生意了,他就是想去,也没人跟他搭伙呀。原因是嫌他是个没嘴的葫芦,啥也不会说。要不是胖女人呵护着他,他在梁家沟,这个气受老鼻子了。
  不管是出自感激还是报恩,梁子经常帮薛家女人做活,一晃好几年了。只要薛家嫂子说话,他从没说个不字,放下自家活儿就去,春种秋收,年复一年。薛嫂说,把地租给你种吧?梁子跟胖女人一商量,胖女人就同意了。
  胖女人是女人知道女人的艰难,薛家女人死了男人,自己又不大会种地,拉扯着上了大学的一双儿女很不容易。薛家女人心灵手巧会做衣服,会裁剪,一个人拼死拼活地干,结果孩子上大学还是贷了款。有一天薛家女人来给胖女人还账,说是早先欠下的五千块钱该还你们了,你薛大哥记着账呢。
  胖女人说不急,你先用。孩子上学要紧。薛家女人说,我们用了啥时候还上你家呀?胖女人说,啥时候还上啥时候算,你把孩子们供出来,比还了我钱还高兴哩。薛家女人收好钱抹着泪走了。
  梁子天长日久地帮助薛家女人,有人说就像一个真正的丈夫。难勉有闲言碎语,尤其村长老潘经常有意无意向胖女人耳朵里灌风,说瘦猴子睡了薛家女人。胖女人说,你管得着吗?村长老潘说,他睡人家女人我睡你行不?你浑身肥肉颤悠悠的像沙发哩。胖女人说,你那个不够长。你要是饿了我有奶给你吃。胖女人伸手一把抓住了村长就骑在裆下。村长憋红了脸直求饶。
  胖女人说,还贫不贫?
  村长说,不敢了。
  胖女人说,你以为我家梁子像你呀,骚狐狸一个。梁子不是那种人,薛家嫂子也是守妇道的。
  但是,薛家女人在流言蜚语中度日着实艰难,孩子们又上大学走了,留下一屋子的冷清与寂寞。寂寞是人人都会有的东西,但对薛家守寡的女人来说,却别有一番滋味儿在心头。心里苦,唯有自知。
  昨天刚擦黑,梁子从地里回来,路过薛家嫂子的门口,看见薛嫂去挑水,他便走过去接扁担,薛嫂不让,两个人争起来。梁子一撒手,薛嫂险些摔倒,梁子上前托住了她的腰,但两个人还是倒在了一起。薛嫂憋红了脸,死猴子,你走,我再也不用你干活了。
  梁子拍打着身上的土,咋还挑水薛嫂?都吃自来水了,你没交钱?
  薛嫂说,交了,可村长还让我去他家签字才中。
  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我去找他论理。
  不用,我自己去。
  梁子怔怔地望着薛嫂,薛嫂一摔扁担走了。
  薛家女人去找了村长,又找了胖女人,要请村长來喝酒吃晚飯,让梁子作陪。见了胖女人薛嫂就说,想借用一下你的瘦男人行不?一时说了这么一句,胖女人假装没听清,借啥呀薛嫂。薛嫂一惊愣,忙改口,噢,今晚我想让梁子陪陪村长给我家安上自来水。胖女人说,中,咋他还没给安上呀?这个龟孙,癩蛤蟆想吃天鹅肉哩。
  梁子给薛嫂挑满了水,放好扁担与水桶,拍拍手想走。
  薛嫂说,吃了再走吧,你给我陪个人。
  陪个人?陪谁?梁子一看薛嫂还炒了几盘菜,鲜韭菜炒鸡蛋,还有一只鸡,鱼什么的,桌子上放着一瓶桃花红大曲。
  陪村长。
  梁子愣了,不知如何是好,正迟疑,却被薛嫂推了进去。
  你这是……
  我让你陪老潘,不请他,猴年马月也不给安自来水,还有电。
  这……梁子心一沉,很矛盾,一方面是盼着村长快给薛嫂家安上自来水,另一方面呢他又希望自己就这么给薛嫂挑下去。可村长是应该给薛嫂安上电的,不安电,不通自来水,良心何在?
  两人无言相对,沉默了半天,薛嫂朝门外瞅了好几回,说,喝吧,今天我陪你。兄弟,你坐,别怪嫂子,这些年家里家外你没少帮我,也没请你吃过一顿饭,喝过一口凉水,真是……
  说着,薛嫂眼里泪水汪汪。她抹了一下泪水说,让他们去嚼舌根去吧,我不能让你枉担了罪名。你是好人,你说,你喜欢嫂子不?
  这话让梁子心里发慌,他站起来夺门欲走,薛嫂一把抓住了他,别怕,我不怕你怕啥呀?不说了,咱喝酒,喝了酒你再走。
  梁子无奈,只好又坐下,两个人面对面地举起了杯子。梁子不敢看薛嫂,那目光笑眯眯的,很艰涩又很动情。总之,让梁子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安,手脚不知往哪儿放。
  一杯酒下肚,梁子说不错。
  两杯酒下肚,薛嫂说今晚上别走了。
  三杯酒下肚之后梁子话多了,跟薛嫂连连碰杯。
  这时,门被咣地一下撞开了,气喘吁吁的村长老潘愣在了他们面前。
  村长上炕。梁子说。
  村长假惺惺地说,真着急呀?等得不耐烦了?
  别说了,喝酒。
  村长说,对不起薛嫂,我来晚了。
  薛嫂说,喝吧,喝了酒办点儿人事儿。
  那是!那是!村长笑容可掬。一连喝了三杯,突然怀里的手机响起来,村长接完电话龇牙一笑,说,对不起呀,乡长找我有事,我得赶紧赶到乡里。村长借故溜了。
  薛嫂盯着梁子,他走了,你也想走?
  不走就不走。喝。梁子又干了一杯。
  哎,这才是我的兄弟。来,满上,薛嫂说。
  不中了,不能再喝了。梁子用手捂住了酒杯。
  薛嫂说,再喝最后一杯就吃饭,吃了饭你就走,我不留你。
  梁子强打精神吃了一碗饭,想走却走不动了。他下了炕晃悠了两下就趴在了炕上。
  这时窗外有人大笑,薛嫂抬头一看是老潘,正趴在窗台上朝里望着,哎,薛嫂,开开门呀?还有我哩?
  你个龟孙子。薛嫂骂。
  我比梁子强。村长咬着牙说。
  薛嫂猛地抄起酒瓶子朝窗户砸去,玻璃碎了,村长跑了,薛嫂却哭起来。
  梁子睡到半夜才醒了酒,出了一身汗,嗓子眼像冒火。有水没?渴死我了。他找来一缸子凉水,一直脖子就下去了。
  慢点,喝噎着。薛嫂说。
  不行,我得走。薛嫂,这叫啥事儿?
  你怕啥?你呀一点出息也没有。
  我怕,怕她找你来打架。
  没事儿,我跟她说好了,她同意把你借给我用用。薛嫂说。
  我又不是牲口,咋能借呀?
  不借也借了。
  你呀,我是头一次明白你。
  你明白个啥呀,我不说,你一辈子也不敢!
  那是。
  梁子慌里慌张就要走,谁知浑身光光的,更加慌乱,执意要走。薛嫂抱住了他,浑身颤抖着,支支唔唔哭得挺伤心,兄弟、兄弟,我对不住你。
  别………别……梁子往后缩着。
  终于,梁子没能招架住柔情似水的薛家女人,也抱紧了薛嫂,稀里糊涂的,只觉得浑身乏力,打不起精神。薛嫂手指掐进他的肉里去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又咬又啃,恨不能搂断梁子的腰。
  梁子觉得堕落幽暗的山谷一般,又像走进梦里,心想,自己原想帮她却反伤害了她。这些年村长一直不怀好意,总是绞尽脑汁打她的主意。梁子知道,村长没少说三道四地伤她的名誉。薛嫂这人也怪,就是看不上村长。
  梁子浮游在薛嫂身上,兴奋劲儿还没有充分发挥,窗口被人悄悄打开了,来人打开手电,贼亮贼亮的光格外刺眼。
  好你个瘦猴子,你个婊子儿吃了豹子胆,敢和薛寡妇私通?
  梁子瑟瑟发抖,蜷缩在一边。薛嫂慌忙套上衣服,两眼盯着村长,你滚出去!
  别发火嘛,我说你呀昏了头,你说哪个男人不比他好?你偏偏跟他偷鸡摸狗的,真是饥不择食呀!老潘盯着薛嫂说。
  我看上他了,你管得着吗?薛嫂说。
  管不着?我是村长。梁家沟的大大小小的事儿,你说我啥管不着?我不允许你破坏村里的风气。你随便偷男人就犯法律!
  啥法律?
  我上嘴唇是法,下嘴唇是律,上下嘴唇一合就是法律!
  你呀,恬不知耻!你是村长咋啦?我告诉你,我就让全梁家沟的男人干了,也不让你!你摸不着我就使坏,你不是人。
  村长见薛嫂不在乎,就抓住梁子,猴子,你自个说咋办吧。
  梁子双手捂住脸,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啥咋办?你别跟他叫劲,是我勾引了他。
  臭婊子,你偷人还有脸说话,不给你点厉害,你不知道阎王爷三只眼。村长一扬手就是一巴掌。
  薛嫂捂住脸,朝村长一头撞去,你摸不着我就使坏,今个跟你拼了。你打死我吧,不打死我,你是狗杂种。
  梁子见两个人打了起来,一时慌乱,结结巴巴地说,这是干啥?这是干啥?有话好好说嘛。
  老潘甩开薛嫂,你说,猴子,这事儿让我给堵住了,总得有个说法吧?
  你说呢?我……
  你赔钱,赔两千块钱。
  我哪有那么多钱呀?梁子说。
  你家不是有头黄牛吗?要不赔一头牛得了。村长说。
  梁子支支吾吾地说,那,那好吧。 薛嫂说,你快走吧,有事我顶着。说完她没命地抱住村长。
  梁子这才逃了出来。
  梁子回到家,胖女人还在等他。他从炕角爬进被窝一夜没能合眼,反来复去想这事儿。村长真够黑心的,要他赔两千块钱,要不就赔那头黄牛。村长眼红他家那头黄牛哩。
  赔吧,心里不忍,不赔吧,说不定村长会找上门来,要是让胖女人知道了,还不扒掉他身上一层皮?梁子像吃错药一样忧郁起来。
  梁子你真浑呀!梁子诅咒着自己。他不敢往下想了,蹲在门口愁肠百结地抱着脑袋,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各种怪念头挤满了脑袋。他最后決定,只要瞒过胖女人,这事儿也就平息了。他打算把牛牵走,说是给薛嫂去做活,然后就说半路上牛自个跑丢了,到时候胖女人知道了顶多骂他也就算了,不会跟他过不去的吧。
  想定了主意,梁子朝牛棚走去。为了掩人耳目,他牵着牛还背着绳套,扛着犁,走进院子。胖女人追过来,你急啥?这天还下着小雨哩。
  没事儿,梁子看了看天,雨不大,稀稀落落地飘着。
  下雨咋耕地?你给我把牛牵回来。胖女人掐着腰说。
  梁子立在院子里愣怔了,垂头丧气地无话可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脸憋得像个紫茄子,偶尔抬头瞟一眼胖女人也是诚惶诚恐的神情。心理内疚的像吃了老鼠毛,我……我答应了人家。日后,我再为你赚一头好牛行吗?
  胖女人好像没听清他的话,你不会痛快点儿,整天价说话嘴里像含一块热豆腐。我不许你雨天去耕地,你牵回去。要是把牛折腾病了,我要你的命。
  雨水把梁子的头发淋湿了,他抹一把脸,沮丧得像个死人一动不动。良久,梁子想乞求,这……可说话更加结巴起来。牵不走黄牛,村长会罚款,交不出罚款还要报告乡里派出所,到时候人都知道了,还有啥脸面见人?梁子一跺脚蹲在了地上。
  你先把牛牵回去,淋病了你不心疼呀?梁子一声不吭,猛地站起来抓住缰绳欲走。胖女人急了,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拦住,我的话你没听见?
  胖女人一边抓紧牛缰绳一边揪住梁子的耳朵,你给我说,你想干啥?梁子咧着嘴,但手里一直不肯松开牛缰绳,放开手。
  胖女人搡了梁子一把。两人在院子里转着圈夺起牛来。
  你们两口子这是唱的那一出呀?村长一步跨进门来。
  梁子和胖女人同时愣住了。
  胖女人尴尬地笑了笑,说,这不牛脾气又犯了,下着雨咋能下地干活呀?
  村长说,算啦算啦,把牛给我,我牵着走了,你俩就不争了。
  梁子斜了一眼村长松了手,胖女人困惑不解地也松了手。
  胖女人见村长牵着黄牛真往外走,就说,慢着,你为啥牵着走?
  这你就得问问你家男人了。
  胖女人一脸纳罕。看看梁子又瞅瞅村长。
  啊,猴子没跟你说呀?村长问。
  没有。胖女人有点困惑。
  你问你男人呀。
  胖女人转向梁子,问,你说,为啥?
  梁子立马蹲在地上,双手捂住了脸。他一遇到难处就这个熊样,任人说啥他也不吭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胖女人见状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你说话呀?我的天呐,一头牛半拉家业呀,如今不明不白的让人牵着走了,这日子还咋过呀!
  胖女人一哭,梁子心如刀绞一般,腾地从地上蹦起来,大吼一声,村长,你把牛给我!老潘你欺负我!梁子急了。
  老潘跟梁子在院子里边骂边夺牛缰绳。这么一闹引来街坊邻居们,都纷纷前来看个究竟,问,咋回事儿?咋回事儿?
  老潘对胖女人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家梁子没跟你说清楚,好吧,我來告诉你,胖女人,你家梁子昨天晚上……
  一听村长真要说,梁子从地上蹦了起来:别说了,把牛给你了,你还说啥?
  胖女人一把抓住了梁子,你闹哄啥?他不说我不明白,我要听。
  梁子木讷了,一时霜打了似地没了精神,浑身直往下坠萎。胖女人用力一提,又把他提直了身子骨。你给我像个男人站直了。
  老潘一五一十地说了。
  梁子的脸变成了紫茄子,恨不能有个地缝快快钻进去。
  胖女人笑着,脸色却蜡黄。
  街坊邻居们面面相觑,不可能呀,瘦猴子不是那种人呀!
  胖女人惊讶过后,问梁子,是真的吗?
  梁子不吭声。
  胖女人说,那薛家嫂子自个咋不来要呢?
  我代表她,这也是村委会的决定。不给牛你给两千块钱也行。村长说。
  这时,街坊邻居起了哄,你咋能代表人家,也许人家薛嫂一分钱也不要,心甘情愿呢?
  一时众说纷纭,闹闹嚷嚷。
  胖女人瞅着村长笑了,我说大村长呀,还是赔钱好,这一下雨,太阳一晒,正好用牛耕地,种地不能没有牛呀,你说呢?
  村长说,总得占一头,不给牛,赔现钱也中,你自个看着办。
  我赔钱。两千块还是有的。说着,胖女人从村长手中牵过牛来,然后把牛牵进牛棚上了锁。这时,胖女人心里有了主意,顾不上一身的泥水,返身回到村长跟前说,钱,我有,但不能给你,我得亲自交给薛嫂。大伙说是不是这个理呀?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那是,烧香磕头不能拜错了佛呀。
  你不说堵住我家梁子了吗?那你让薛家女人来拿钱,别说两千,两万我也给。胖女人说。
  你个臭婆娘,咋一转眼就不认账了?我不跟你说,我问梁子,瘦猴子,你说,你给不给钱?
  你甭跟他说,他说了不算,这个家我说了算。你不说他睡了薛嫂吗?那好,你去叫薛嫂来,咱们三头对面,也好问个明白。
  村长不跟胖女人纠缠,只跟梁子叫劲,威逼梁子。梁子哭丧着脸躲着。
  村长说,他妈的瘦猴子,你赔不赔?快说,赔钱还是赔牛?别给我装孙子。
  胖女人掐着腰说,赔啥?没工夫陪你。梁子,你进屋,天塌下来有老娘我顶着。
  村长说,那好吧,我就找你,不给牛不赔钱,那就到乡里去说明白。
  胖女人一抡胳膊说,姓潘的小子,别说上乡里,你就是上京下卫,老娘我也敢跟你去!就算我家男人干了薛家女人,又能咋样?她不来勒索,你想趁火打劫呀!走,上乡政府,不去,你是个婊子儿。
  胖女人和村长一前一后走出了院子,看热闹的跟在后面,一时挺有气氛。这时,有人喊,看,薛家女人来了,还是先问问她吧。
  胖女人跑上前去,一把拉住了薛嫂的手,问,是真的吗?
  啥是真的吗?薛嫂笑着说。
  胖女人说,你跟我家……村长说你要……
  薛嫂一笑说,别听他嚼舌头,别说没有,就是有也是两厢情愿,他管得着吗?
  胖女人说,那村长咋说你……
  这不,我跟他来对质来了吗?薛嫂说。
  胖女人和薛嫂一起找村长,只见老潘匆忙掏出手机接电话,也没有人听到铃声响,接啥子电话呀?
  老潘说,走,一起走!
  三个人还没走出村,老潘说,我方便一下,你们先走。
  胖女人说,我们等你啊。
  俩女人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
  咋回事呢?走,看看去?
  两个女人看了看茅房,里边没人。抬头往山上看,嚯,老潘正一个人顺着山路没命地跑呢,像贼一样快!
  两个女人喊:老潘,你是缩头乌龟!老潘一直不敢回头,两个女人开怀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胖女人问薛嫂,你真让老潘睡过?
  说啥呢?我让你家猴子睡也不让他睡呀!
  那天猴子半夜才回来,你们真睡了?
  睡了。
  你可真行!
  不是你答应借我一回的吗?
  胖女人挠挠头:我啥时候说了,我怎么不记得呢?胖女人还想拉着薛嫂问个明白,薛嫂已经走了。胖女人在后边一边追一边喊着:哎,薛嫂,薛嫂……
  薛嫂听见了,却不吭声,心想:你喊吧,喊破了嗓子我也不理你,反正你个胖女人也追不上我!
  徐娘
  李晓楠
  当满洼的庄稼疯长的时候,村子里就只剩下了老人和孩童。村东头的石盘上总能见到一位驼背拄着根拐棍的老人,微风撩起一缕白发,布满老年斑的脸,一身青色装。拐棍支撑着她的身体,却不能支撑她的命运。她就是我的徐娘。
  她是父亲捡回来的,捡回来只有一口气,瘦骨嶙峋,像只小猫。祖母没有让她进屋只是让下人把她放在了偏房里。父亲在家时,总是安排下人给送吃的,送些药,慢慢的谁也没有想到她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父亲再次见到她,她正在厨房捡菜,黑黑的头发上扎着一条红布条,俊俏的脸,水灵的眼,出落得像个大姑娘。由于是拣菜的,没有人太理会她。谁也没敢请示祖父给她一个名字。祖父脾气暴躁,一般都在天津卫打理生意,听说当时天津卫二十八家豆腐坊都是祖父的。父亲排行老大,就随着祖父做生意,回徐家屯的日子就不太多。母亲是土财主的女儿。吃喝玩都行,就是不会料理家务。那时祖母掌家,父亲兄弟四个,我们同辈份的有十几个,老老少少几十口人,由于母亲娇气,无心计,家里就仍由祖母撑着,她说交给娘不放心。
  时局动荡。天津卫的生意也是时好时坏。父亲又开了两家茶庄。父亲每年只能回三两趟。几位叔叔就打理上千亩地,雇了好多长工。祖母请了一位教书的先生收拾出一间屋,把我们圈起来,每天之乎者也。由于生意清淡,家里的伙食也就没了油水。当时各屋在各屋吃,厨房将饭送去。祖母和叔们一起吃。我与弟弟妹妹和母亲一起吃。我看见祖母屋里端的顿顿有肉,我们只是几天才能吃上一顿。我就和母亲矫情,母亲总是苦着脸,骂我是吃货。偶尔委屈了我就向祖母告母亲的状,每回祖母都要训母亲一顿,并留下我在她那儿吃。“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命根子。”我是沾了长孙的光。由于总是告她的状,母亲和我的关系并不怎么样。
  那日,我肚子饿了,悄悄跑到厨房,我刚想拿起案板上的牛肉。“大少爷”。惊了我一跳,我一看是父亲捡来的那个人。干啥,你想吓死我呀。我抄起一把菜洒了她一身。肉是给老太太吃的,你可别动。她边捡边低着头说。我就要吃,你管得着吗。我拿着肉走了。她像一只像被人施暴了的小狗,蜷缩着哭起来。吃饭时,我听见她像鬼嚎一样的叫,老太太的肉说是她偷吃了,管家在用大刑。活该,谁让你管我。话虽这么说,听见她那可怜的哀求,我没有勇气去承认,我实在是畏惧家法。由于下人们的求情,祖母没有撵走她。
  风云突起。父亲被送回来的时候,母亲刚好去了娘家。父亲遍体鳞伤,浑身是血。
  祖母心疼的哭得黑天昏地的。祖父捎信,时局不稳,天津卫的生意也许哪天就垮了,让祖母千方百计医好父亲的伤。并没有提父亲是怎样伤的。刚好,外祖母家与我家隔着一条宽宽的河,河两岸封锁了,一边是国民党,一边是共产党,两岸的人不能往来。父亲的伤始终不见好转,又请不到好大夫,父亲迷迷糊糊,神志不清。父亲捡回来的那个人一日给父亲端来了鱼汤。她悄悄地掀起盖在父亲身上的被角,泪水挂满她的腮边,屋内只有我怯怯地躲在坑角。她突然跪在地上。大少爷,老爷的伤我能治好,真的。她在祈求我,我当时吓坏了。你放心,我真能治好,你同意就点点头。我蒙了,胡乱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她飞也似地跑了出去。当祖母赶来时,她已经把父亲全身涂满咀嚼过得草汁儿。父亲浑身绿绿的,没有盖被子。祖母的到来,我近乎绷紧的神经,刷的松了下来,哭着投在了祖母的怀里。她跪在地上,眼里的泪湿了一大片土砖。祖母看得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你就照顾老爷吧。活马当死马医吧。
  父亲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半年后,她的肚皮鼓了起来。那时母亲仍没有消息。祖父赶回家时,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出生了。祖父暴跳如雷,叛逆无道。父亲被锁在柴房。祖母一生没求过任何人,唯一的一次就是为了父亲,祖母长跪不起,祖父也只好作罢。并给她取名徐娘。她生的女儿叫徐小妹。虽然没办酒席,但也算给了名份,徐娘是第一人,也是我家列祖列宗唯一的人。祖上有家规,是不允许续娶丫环的。徐娘也分到了一间房。虽不像奶奶们那样的待遇,但已经让不少下人们眼红得不得了。
  然而,好景不长。母亲带着弟妹回来后,大闹了一场,无缘无故,怎地就多出一位二太太,无论父亲怎样解释,母亲都不肯听片言只语,哭闹了几天,无果,便也罢了。但心结自此算是结下了。
  父亲,母亲带着弟妹去了天津卫。祖父年纪大了,不愿再离开老屋。因放心不下我,就让我留在了屯子里。徐娘每天仍像往常一样也干些粗活。因为救了父亲,祖母对徐娘也比较好了。
  父亲突然从天津卫捎信来,铺子全没收了,他又回不来,只好找了房子隐居起来。祖父当即将家产分了四分,散发了土地,将老宅无偿交给了政府,几个叔叔各自领了几亩薄田,维持生计。祖父母徐娘与我和徐小妹一同住一套院子。祖父的远见在以后得到了验证。由于我家将家产分给了百姓,在改造中,得到了屯子里老百姓的保护,以至在文革中都没有受到更大的伤害。
  后来祖父母去世了。父亲一直没有音信,我和妹妹跟徐娘一起生活。徐娘养了两只鸡,鸡快产蛋的时候,小妹就天天盯着鸡屁股,看见徐娘把鸡蛋藏在柜下的盒子里,小妹就抢着干活,讨徐娘的欢心,想换个鸡蛋吃。徐娘不给,徐娘攒个十个八个就卖掉,给我买本子和笔,送我上学堂。那天,我放学回来,看见屋里炕上躺着一个比妹大一点的女孩,脸色土青,嘴唇裂开了口子,往外滴血。徐娘正在给她擦额头的污渍。徐娘,她是谁?我在村头捡回来的,可怜的孩子。徐娘的泪水滴在女孩的脸上,溅起晶莹。本来就紧巴的日子,又添了一张嘴,徐娘更是没日没夜地干,让我们能喝上一碗玉米渣粥,她却用菜叶熬些水凑和。平时,徐娘总是偷偷地见我放学后,关上门,拿出煮熟的鸡蛋,让我快快地吃了。每次,都是看着我吃完,她才肯开门。看见地上的鸡蛋壳,小妹就大哭。她说徐娘偏心,她说老了不养徐娘,她有钱了不给我花。徐娘就说,哥哥身体单薄,还要上学,费脑筋,男孩子没有好体格可不行。两个妹妹也只有在鸡蛋多的时候,能分到一个鸡蛋的四分之一。而我却能偶尔吃上一个。而每到过年的时候,徐娘都尽量给我做一件新上衣,而两个妹妹却没有。后来,我才明白,那时实在买不起,就是累死也换不来那些钱。偶尔二叔、三叔、四叔把我叫到他们各自的家,吃上一顿,两个妹妹是没有份儿的,因为他们轻视徐娘。
  那时我知道吃的粮食越来越少。不知是哪年父亲回来了,徐娘高兴的忙去地里摘了些菜,并炒了鸡蛋,还给父亲弄了酒,看着我和父亲吃,两个妹妹就眼巴巴地看着,徐娘不准她们上饭桌。父亲就把妹妹叫过来,抱在怀里,喜欢的不得了。徐娘说大的还没有个名字。父亲说就叫徐大妮吧,多好的闺女。
  晚上,我听见他们说话到半夜,好像父亲母亲在城里的日子过的也是捉襟见肘,我又多了两个弟弟。徐娘沉默了。
  第二天,天刚放亮,徐娘就找出破衣服,用剪子剪成片,在门板上涂上用面糊做的浆糊,一层一层地粘布,然后,拆下门,放在外面晾,太阳落山时,徐娘揭下来一条硬硬的大布片。收拾完东西,安置我们及父亲躺下,徐娘就将布片剪成一块块的鞋底。连夜做好了七双鞋,也有母亲的一双。清晨,父亲说要带我走,我说什么也不去。徐娘说,你大了,要到城里去读书,等挣了钱好给你徐娘花呀。我哭闹着,两个妹妹也拽我的衣襟。到村头时父亲见我执意不走,就说,算了,你要听徐娘的话,要替徐娘多干点活,你是男孩子。其实,你母亲也非常想你。父亲就这样,含着泪,背着七双鞋,失望地走了。徐娘很晚才回来,送了一程又一程,也不知道她走了多少路。
  三年后,父亲从天津卫捎话来,说他参加了工作,有了稳定收入,和徐娘商量想把我和两个妹妹接过去。徐娘没有言语。从那时候起,徐娘总是出神地看着我。徐娘有一天对我说,天津卫可大了,城里比咱这好过,学校也十分的阔气。说过几日,父亲来接我。我说,不去,我就和徐娘在一起。徐娘说,儿啊,不是徐娘不留你,你要上学呀,上很深文化的学呀。再说,你和你娘也有七八年没见了,她也想你呀。那我也不去,你就是我娘。徐娘的泪刷的淌下来,把我揽在怀里。傻孩子到了天津卫才有出息,才能给徐家光宗耀祖呀。两个妹妹也去,要不我不去。混帐,徐娘猛地推开我,你这个混小子,黑白不分,怎么听不进我的话呀。说完,拉着两个妹妹进屋插上了门。将我扔在了门外。但我在门外能听见徐娘在抽泣。
  徐娘将我送到天津卫父母的身边。虽然有了固定的收入,母亲也糊些纸盒什么的,但一家子算我八张嘴,日子还是紧紧巴巴的,比农村还要艰难。城里的学校的确亮堂。徐娘走时一再嘱咐我要好好读书。后来听两个妹妹讲,徐娘回家后,总是魂不守舍地,忘了这,忘了那,有时候,会疯了似的跑出去喊我吃饭。两个妹妹就说,人家去天津卫找亲妈去了,不是你给送去的,舍不得不送去,神经。徐娘始终没有送两个妹妹去天津卫。不是舍不得,她是心痛父亲,她总是和两个妹妹说,父亲是头牛,拉载的太重了。在城里,我总想着老家的日子,在梦中回忆帮徐娘锄草、喂猪的事儿,仿佛就在眼前。
  那年夏天,我随着进城拉粪的驴车赶回了家。徐娘正在地里锄草。他一下就听到了我在喊她,她扔下锄头向田垄上奔来,汗水挂满她那并不光润的脸,我奔过去,想拥在她的怀里,她忙躲开。都大小伙子还撒娇。她其实是怕她的汗水弄脏了我的衣服,我心里是明白的。我帮她理了理前额的头发。喊了一声娘,扎在了她的怀里。儿啊,你咋回来的?这鞋怎么露小趾头了,瘦多了。徐娘,你给我做的鞋我没舍得穿。傻孩子,鞋坏了要换新的。娘再给你做呀。晚上,徐娘执意要给我洗脚,看着徐娘粗糙的手,心里酸酸的。徐娘紧挨着我睡的,两个妹妹在另一个屋,我答应徐娘住一段时间。
  阳光洒在河面上,泛着耀眼的金光。割罢青草,我刚要回家,猛抬头,看见河里一个正洗头的姑娘,薄薄的内衣紧紧贴在前胸。一种无名的冲动直往上涌。那个姑娘脱了衣服,白白的皮肤,挺举的奶子,太美了。她不停地往身上撩着水,忽地转身,原来是大妮。她上岸了,用毛巾在擦身子。我的心一阵阵打鼓似的乱响,真想将大妮抱在怀里,但我转过脸去。大妮却发现了我。哥,不许你看我。
  当我背着青草回家时,已经蒙蒙黑了。徐娘站在门口,正焦急地张望着。儿啊,回家好好呆着,你在娘就高兴,不要再干些出力的活。徐娘麻利地接过青草,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默默地进了屋。眼睛四下打量,寻遍了,也没有大妮的影子。娘,大妮呢,我怯怯地问。她去王婶家和小丫做伴去了,快吃饭吧。
  五天后,徐娘和徐小妹去割草时,我和大妮压在一起,这次大妮默默地流泪,喃喃地说,我是徐家人救的命,我是徐家的人。可巧,徐娘回来,她当即晕倒了。我忙乱地穿好衣服,抱住徐娘。娘,娘,儿错了,大妮更是吓得目瞪口呆。徐娘醒过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巴掌重重地打在我的脸上,顿时,我的嘴角流出了血,这是徐娘第一次打我,也是最后一次。她歇斯底里地嚎叫着,我不敢有大声的言语。那一夜,她让我跪到了天明。天刚亮,她就打发我回城了。就这样,带着悔恨、自责、羞愧的心情,我走了,徐娘没有出屋,我就一个人走的。那年我十八,大妮十六。
  回来不久,父亲就给我安置了一份工作。整天像掉了魂似的打发日子。我没敢跟父亲提发生的事情,徐娘也一直没有告发我。日子就一天天地溜掉了。
  忽然,一天,父亲让我回一趟老家。说大妮要出嫁了。徐娘担心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大妮的肚皮鼓了。徐娘不知操碎了多少心。她只是默默承担着痛苦,大妮没有徐娘的运气,能遇上父亲这样的好男人。大妮要嫁给本屯的黑子,他家穷得掉渣,和老娘有两间破屋,夏不能挡雨,冬不能避风,黑子身材瘦弱,小眼儿,黑面孔,唇外还露着大牙,厚厚的唇,说话还有些结巴。是我害了大妮,那段日子,我总是偷偷地流泪,甚至用小刀自残自己的胳膊,并发誓将来一定要让大妮过上好日子,来赎自己造下的罪孽。我终究没有去,我是没有脸去。是父亲和母亲去送了一些钱。听说,徐娘也没有再提及我。
  几年间,我拼命地攒钱,不断地寄给徐娘,但就是没脸见她。弟妹相继完婚,父亲和母亲成天唠叨着我早日成个家。在自责中,自己始终不能原谅自己,随着日子的流长,这种自责也越发的强烈,也越发地认为大妮应是自己的女人。徐娘的突然到来,改变了我的生活。下班刚迈进门,母亲就急急地说,你徐娘来了,在屋里等你。当我轻轻地推开门,看见徐娘头发白了很多,深深地皱纹爬满了脸,我们娘俩,无语,相拥而泣。儿啊,你咋就不看看娘呢,娘不怪你,大妮的日子过得挺好的,你寄给我的钱,我知道是给大妮的,她生了个儿子,都五岁了,长得漂亮着呢。很像你,大妮也原谅你了。娘,别说了,别说了,我无地自容。
  我陪着徐娘逛遍了天津卫。知足了,儿陪我该看的看了,该吃的吃了,就是死也舒坦了。别,娘,您能活到一百六。儿啊,你快成个家,我好抱抱孙子。那时,娘才真遂心愿呢。徐娘此次来是父亲特意让她劝我早日成婚的。我哄着住了一个月,徐娘住不惯,硬是要回去,她还惦记着那几亩地,出来时间长了,怕荒着。临走,我塞给徐娘两份钱,一份给徐娘,一份给大妮,徐娘点点头只收下了大妮的那份。娘要吃的有吃,要穿的有穿,要那么多钱没用。只是大妮命苦,你可不能忘了她。我重重地点头。
  徐娘就一个人生活。大妮、小妹都要接她过去一起生活,她偏偏不去,自己种,自己收,自己吃,都好。
  母亲也十分感激徐娘对全家的照顾,也不再怄气,想接她到城里,一起享受晚年,她更是摇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有时间,我就带着老婆,孩子去看她,顺便我也想看看大妮和我的儿子。黑子虽木讷,但待大妮不错,日子也比以前强了许多,大妮也原谅了我。大家日子都好过了,唯一牵挂的就是徐娘。
  徐家屯像徐娘那样硬朗的老人并不多,她每天依旧早出晚归,不停地劳作,屯子里的人都劝她;儿孙满堂该享福了,她总是说,身体硬朗,还要活动活动。一个人生活在老屋,我几次想翻盖翻盖,她都不同意,她说,那是祖上传下来的,不能动。徐娘曾对我说,你在单位要好好干,咱现在的好日子可不容易呀,千万不要有“大少爷”的作风,要踏实工作,等你有时间了给娘办一件事儿。我虽问了几次,她一直都没有再提。
  徐娘让我办的事,还没来的及办,她就匆匆地走了。走时还在田野锄草。是大妮的儿子桂儿,其实也就是我的儿子,去地里找,发现的。当我赶回去的时候,大妮说,娘很安详,没有一丝的痛苦。我想,徐娘也许是想着心事走的。按农村习俗,送完路是不能再见面了。我遗憾没能和她见最后一面。全屯子的人都给她穿孝,一条街全是白色。父亲跪在她的棺材前长跪不起,徐娘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就自己支撑着她头上的天,他的男人不能在身边,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这也许是父亲的痛心之处吧。徐娘入土为安了。大妮给我捧出一个盒子,漆黑的木制盒子。轻轻打开,掀开洗得发白的手绢,里面是一块玉佩,下面还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我打开纸:我儿,你是娘的命根子,一时看不见你,我心里就发慌。娘喜欢树木,等娘没了的时候,在坟前给娘栽上八棵树,娘就不会孤单。娘的命是你爹给的,你要照顾好你的爹娘,他们这一辈子可不易呀。对了,娘求你办件事。娘生前是北京西曹镇人,我家本是当地有名的大财主,由于强盗抢劫,杀了很多人,我幸免一死,流落到徐家屯,你抽时间给我寻寻,当年还有没有活下来的人。我想家呀。对了,这块玉佩是当年你祖母交给我的,她说,玉佩是宫中的玩意,不知传了多少代,本是两块,每辈份只传给长门的儿子儿媳。你祖母说,你母亲命中不带富贵,就始终没有给她,另一块可能在你父亲手中。你祖母说我是你父亲命中的贵人,就让我做二房,把你爹托给我照看。你祖母说,两块玉佩合在一起是一个福字。分开看又分别是吉祥如意,子孙万代。儿,近日总是梦见你,梦见我牵着你在田里锄草的情景,梦见和你父亲一起说话的情景,娘也许快走了。娘走的时候不要哭,娘有你,一生就知足了。娘,我没有了结她的最后一个愿望,我没有在床前尽孝,我没有让她享受一天的清福。读罢,屋内哭声一片,渐渐地,我在冥冥之中,感觉好似大家在齐诵观音圣号,徐娘安详地坐在莲花中间,在向我们微笑。
  徐娘周年祭日,我带回了她老家的亲人,并亲手栽上了八棵树,环绕在徐娘的身边,细细算来,父亲共八个儿女,它是一个都舍不得,牵挂着我们。离开徐娘,我将两块玉佩和在一起,真的是一个大大的“福”字。而且两玉合拢,玉佩的颜色也是由墨绿到浅绿到微红到深红,奇妙无比。
  我将两块玉交到大妮的手中,父亲赞许地点点头,大妮又将玉佩放在桂儿的手中,一双小手就那样托着,仿佛托起的不是玉佩,而是希望。
  第一助手
  马丽华
  将近午夜时,吴俊发来一条短信:想你了!这时林晓然已经躺下了,沐浴之后,穿过清洁的客厅,她躺在卧室柔软的大床上。月光倾泻而入,铺满了屋子,林晓然正在等待入睡。
  大手术之前的夜晚,林晓然会准时安排自己的睡眠,这决定着明天手术台上精力和智力的发挥。所以,尽管吴俊发来短信,尽管她知道,如此十五的月光,对他们,那是一种隐秘的召唤,像是情人之间一些隐秘的私语一样。但是此时,林晓然是不能打开这扇情之门的。
  明天早八点,是一台心脏瓣膜手术。一种非常精细又非常有难度的手术。林晓然是手术的主刀医生,吴俊是第一助手。
  吴俊与林晓然此时相隔并不远,最多不过五百米。吴俊住在医院单身公寓的五楼,林晓然在高知楼的第十层。虽然这中间隔着医院林立的住院部大楼、实验楼、放射楼还有康复楼,但这之间的直线距离也不过五百米。
  同在一家医院工作,同在一个手术台上做手术,也同时都在想着对方。但他们又都选择了独身生活,排斥婚姻和家庭,可他们同时又都跌入爱情之海。吴俊说,这是否定遇上了否定,最终的结果,应该是肯定。
  他们这么在一起已经三年了。
  林晓然是一个把手术看得无比神圣的的医生。她在手术之前一般都非常在乎身心的洁净。钟点工把每一个房间和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玻璃窗擦得明亮,屋子里的所有物品都已经收拾整齐。林晓然在浴缸里泡了好一阵子。在洁净的屋子里,在清洁的水中,她在沉静着自己,这是她的一种习惯。在水中,在清洁自己的过程中,让心静下来,静的像清澈的水。这个洁净的过程在别人是不一定会讲究的,而林晓然却一直保留着这种习惯。这习惯,吴俊是知道的。他知道林晓然不会改变这种习惯,也知道在上手术台之前的夜晚,林晓然是不会和他在一起的。但是,这是十五的夜晚,是他们相爱三年的纪念日,所以这时候,吴俊是非常想见林晓然的。
  想月光里的你。吴俊又发来了短信。
  带着你一身的吻去工作,我会心绪紊乱的。林晓然曾经这么对吴俊说。吴俊说,没那么严重吧?但是,对林晓然,这是绝对不能被忽略的细节。所以,在这个夜晚,在吴俊发过短信之后,林晓然躺在床上给他回短信:好好休息吧,早晨六点见。吴俊却回:别这么折磨我,我都要疯了!看到这一条短信,林晓然躺在那儿就是一阵的若有所思。他总是这样想着一个女人,难道就不能少想一些吗?吴俊每时每刻都想拥着林晓然在一起不分开,有时在手术前更衣时遇见,他也会去揽她的腰,这令林晓然非常地不习惯,但她只能走开,不能发火,因为她对这个助手是很欣赏的。
  在这样一个月光似水的夜晚,林晓然是不会无所想,无所思的。只是、只是就这么巧,正好这是手术的前一晚。
  三年前这个月圆的中秋,林晓然在十八层楼上做操作,一只深而窄的玻璃容器,底下放着一颗小白兔红红的心脏,然后水漫上来,直漫到容器的1000ml的刻度上。林晓然的双手伸进窄而深的容器,去触摸水底的心脏。她以这种方式训练着自己手指的感觉和深部操作的能力。手术中病人的脏器位置深,全凭医生的一双手去触摸,去判断,通过触摸,知道其中的病变。这就要求医生的一双手有最敏锐的感觉。林晓然的手就是一双天生的医生的手,一双手术医生的手。她的手指有着能“看”清病变的能力,这在这家医院,谁都知道。妙手回春,林晓然就有一双能使生命回春的妙手。林晓然二十六岁时就是心脏瓣膜手术的主刀医生,她做的心脏瓣膜手术都很成功。实验楼第十八层是最高层,月光明朗。在这么一个高处,林晓然的练习与窗外的月光之间有着一种诗意的美的呼应。吴俊看得出神,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林晓然就是这么一个安安静静,只沉于内心,而对外面的一切总是反应迟缓的人。在林晓然那一双手离开玻璃容器的瞬间,吴俊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林晓然感到吃惊,那时吴俊刚分配到医院,是她的第三助手,他们之间怎么能这样呢?但是,吴俊更紧地握着她的手,一点都不打算放开,而且目光不移开她的眼睛。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开始了爱情。三年后,吴俊就是这么一个鲁莽又执着的人,他从不掩饰对林晓然的爱,尽管林晓然是抱定了这一生都不想嫁给任何男人的女人。
  此时此刻,林晓然看着窗外的月光,想到了他们在月光里的每一次缠绵和沉醉,想到在他怀中被融化的那些时刻,还有他在她耳边说出的其他任何时候都想不出的情话。林晓然这么想着时,就想打电话给吴俊,告诉他等明天手术结束,病人危险期度过之后,他们就到一处远离城市、远离繁华和喧闹的地方去兜风。吴俊是喜欢外出开车的人。他们也可以在屋子里不分白天黑夜地呆上三天三夜。他们有好多次都是几天不出门,只吃牛奶和面包,喝矿泉水。然后,他们就缠绵在一起像一个人一样。
  可是现在,她是不能有电话过去的,她知道吴俊是容易冲动的,她在这时是不敢去招惹他的。安静的高知楼就在这时响起有力的脚步声,很快林晓然就听见钥匙在门锁里急迫转动的声音。然后,吴俊在进屋后一阵风似地直奔卧室,抱起林晓然在地上旋转了好几圈,直到双双都倒在那玫红色的柔软的地毯上。吴俊就是这么一个想到什么立刻就会做出什么的人,尤其对林晓然,他的表达总是那么热情饱满,酣畅淋漓。也许上苍造就了吴俊这样一个人,就是为林晓然准备的,否则,三十三岁的林晓然,又怎样才能进入爱情呢?
  林晓然是早晨六点来到病人床前做术前检查的。病人七点进手术室,开始麻醉,八点整手术。病人叫张小丫,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先天性心脏病。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大多都发育迟缓,身体瘦小柔弱,这个张小丫不仅瘦弱,而且胸廓扁平窄小,看上去像只有四岁。可这个张小丫却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她的漂亮的大眼睛总是笑得眯成一条缝,她管实习医生叫大哥哥,管护士叫姐姐,管护士长叫护士长奶奶。她叫林晓然医生阿姨,有一次她附在林晓然耳边悄悄说:我好想叫你林妈妈,可以吗?非常可爱的神情。林晓然笑了,说,好的,你就叫吧。她就果然放声叫着林妈妈林妈妈,然后就笑得两只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好可爱的一个小女孩!还有一次,她在林晓然的耳边轻轻叫了一声妈妈,叫得林晓然的脸一下子红了。
  林晓然来到小丫的病床前,小丫穿着有些肥大的病号服躺在病床上。见到林晓然,她仰着小脸盯着林晓然看。小丫的父亲蓬乱着头发心事重重地站在床边。手术是有危险的,小丫的父亲非常担心。医生已经交待了,有好几种意外情况,也许发生,也许不发生,家属是要签字的,签字同意了手术的同时,也就同时要承担手术的风险和意外。张小丫的父亲是一所大学的中文系教师,他只有三十几岁,但他生活中发生了许多变故,使他看上去一脸的沧桑。他此时想起了他的妻子。那时他年轻的妻子明知自己有心脏病不能生小孩,却固执地要生下一个孩子,结果孩子出生,妻子死了,发生在同一天。从此,年轻的中文系教师变得沉默了。他在沉默中全身心地爱着自己的孩子,一个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他把孩子看成生命中的惟一。
  林晓然看到了小丫父亲的担心,她想我会顺利的。林晓然从二十二岁医学院毕业工作至今十一年间,她做过的手术很多了,单做心脏瓣膜手术已近三百例。从刚出生的婴儿到六十岁的老人她都做过。尽管每个病人的病变情况有所不同,但她都成功了。所以对张小丫的手术,林晓然是成竹在胸的。
  林晓然给张小丫听心脏,小丫一声不语,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林晓然看,这与她平时笑眯眯的可爱模样完全不同。要手术了,小丫也感到了紧张,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小女孩,她也许已经明白了手术是怎么回事。林晓然拉过小丫的手问她:“为什么不说话呀?”
  小丫说:“我不想说话。”
  林晓然再问:“为什么?”
  小丫说:“因为我想哭。”这么说了,就有大颗的泪珠从小丫脸上滚落下来,但她没有哭出声,安静得像个小大人一样。
  林晓然俯身抚摸着小丫的脸说:“有阿姨在,小丫不怕。”
  小丫问道:“林阿姨,我会死吗?”
  这么小的孩子,说出了这么一个沉重的字,令林晓然心里一紧。她立刻俯下身,在小丫耳边说:“阿姨陪着你,你什么也不用怕。”
  小丫一下子搂住了林晓然的脖子,林晓然立刻抱起又轻又软的小丫,小丫的眼泪水帘般浸着那张小脸,把林晓然的脸颊都浸湿了。
  这个孩子像一只张着翅膀的蝴蝶紧紧吸附在林晓然的胸脯上,她小小的胸廓随着哭泣剧烈地起伏着,林晓然感到了那小胸廓的温热,她更紧地抱着小丫。
  这时小丫就放声哭着,两只小手死死抱着林晓然,一边哭,一边在叫着:“妈妈……妈妈……”这时手术室的推车来接小丫进手术室,林晓然仍然抱着小丫,她不忍心把这么小的孩子就这么放在手术车上。但她以医生的职责,又知道此时应该怎么办,她口头医嘱:“注射术前针。”很快,护士给小丫打针:很快,小丫就停止了哭声。小丫的小身体绵软地从林晓然肩头滑落,落在她怀中。小丫闭着双眼,像睡熟了一样,那张小脸满是泪痕。手术室护士从林晓然怀中接过小丫,平放在手术推车上,推车很快就离开了病房,向手术室去了。小丫的父亲急急地紧跟着手术车。
  吴俊写完术前记录,走过来,看见林晓然定定地站在走廊里,就说:“在等我吗?”林晓然微微一笑,然后,两人并排而行,走向手术室。吴俊大踏步走向手术室的步态,很有力度,林晓然同样走得敏捷。他们两个人同时走到手术室时,那是看上去最美的走姿,一个走得挺拔有力,一个走得秀雅如竹。好多病人家属每当看到他们一齐走向手术室,一起上台做手术,就会说,林医生和吴医生真是天生的一对。可当知道,他们并不是一家人,就为他们感到惋惜。若再问起,知道林晓然三十三岁,吴俊三十一岁,他们谁也没有结过婚,人们就感到非常地不明白了。但只要看到他们走在一起,病人家属就感到高兴,因为他们两个人都是医术最好的医生,他们两人上台做手术,病人家属都很放心。林晓然出生于中医世家,祖父是这座城市有名的老中医,她家的祖传秘方就是“心痛丹”。林晓然十五岁时已经通读了《本草纲目》,熟识每一味中草药,会写好多中医方剂。可她上医学院时并没有报中医专业,而是选择了西医。毕业她被分配到了胸外科,作了一名手术医生。吴俊的父亲是运动员,母亲是舞蹈演员,他却想当一名医生,手术医生。吴俊在二十八岁之前都在读书,医学院毕业后读研究生,读完研究生出国进修,与林晓然完全不同,他更多的时间是在钻研理论,更多地接受新的信息,知识面非常广,英语能力更出色,经常阅读英文资料。吴俊与林晓然两个人,正因为他们所学的互补,使他们在手术台上配合的总是那么默契,每一台手术都完成的很顺利。
  就在林晓然和吴俊一同走到手术室门前时,小丫的父亲迎上来挡住了林晓然,十分焦急地说:“林医生,我想放弃手术。”
  小丫的父亲又说:“林医生,请你撤消手术吧,我一刻都不能承受,我现在就想让小丫回到我的怀中!”
  林晓然让吴俊先到手术室准备,她停下来。林晓然对小丫父亲的这种心情非常理解,这种情景在手术室门前经常发生,但过后,家属冷静下来后,还会选择手术。所以,她带小丫父亲回到办公室,她要与他仔细交谈,这不是站在手术室门前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回到办公室,林晓然说:“你放弃手术,我即刻就该停止手术。但是,我希望你再好好想想,冷静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小丫的父亲非常明白,小丫的病情如果放弃手术,不仅是发育受到严重影响,还不能正常地上学、运动,总是忍受疾病的折磨,最重要的是每时每刻都会有生命危险。根本无法预料随时随地的犯病。给小丫手术,是惟一的选择,也是最直接有效的治疗方法。但是此时,他真的很怕,手术是有危险的,虽然那只是极少的情况,千分之一或更少,但他很怕那千分之一的不幸落到小丫头上。他说:“我怕手术室的门,当年小丫的母亲就是从这道门进去再也没有回来,我真怕这道门成为我们父女的永别之门。所以,我想放弃手术。”
  他也很无措,很无助。他又说:“林医生,如果你是小丫的亲人,你会为她选择手术吗?”
  林晓然说:“小丫的生命就是用她母亲的生命换来的,这样因爱而生的孩子,我很想为她做点什么。她的母亲给了她生命,我的一双手会给她健康,给她一生的健康。如果我是她的亲人,我会选择手术。”林晓然的话说的很真诚,就这么几句话,小丫的父亲便不再焦躁,他安静了许多。他在沉思着,再没有说撤消手术的话。林晓然想,等手术之后,几个小时之后,这个父亲就会去掉多年悬在心中的一块石头。
  小丫的父亲就又同意了手术。
  林晓然再次走向手术室。她在走向手术室的过程中,又一次在心里翻阅着小丫的病历,仔细检查着手术前的每一项工作,她觉得一切都做得非常完全,准备得很充分。她对这台手术自信会做得非常好,会比之前同样的手术都做得好。
  林晓然走进手术室,就会展现出与她平时完全不同的另一形象。这个眉清目秀、身材窈窕的女人,一旦换上白色的手术衣,戴上同样颜色的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时,是那么清纯的一个人,正如那一称谓:白衣天使。她的干练、敏捷、干净利落的手术操作,总也是精神饱满的形象,与她平时的文文静静判若两人。她在整个手术中可以没有一句话,但她的一双手巧妙灵动,面对病人的血肉之躯,那双手的操作像闪烁在生命沼泽地上的阳光,总是跳跃出美好和希望。
  林晓然是在更换手术衣时发现了一个致命的失误。她昨晚与吴俊在一起时的那一切,此时一下子出现了,而且立刻叫她心绪紊乱。手术前身心的清洁和平静,是她很在乎的一个习惯,却在昨晚被她破坏了。她也没有想到她是这么地不能容忍自己的行为,她此时感到很生气。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卫生习惯,也不是精力的原因,这是她心灵的一个内容。也许别人会觉得不可理解,但她改变不了自己。记得第一次上手术台时,她的老师曾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医生上手术台要怀着宗教般虔诚的心,因为你面对的是神圣的生命。”林晓然在上手术台后渐渐懂得了这句话的深刻含义。此时,她迟疑了,她无法一身轻松的走向手术台。她刚才的自信和内心那份平静,已经全被破坏了。于是她决定,手术暂停。
  她也同时决定,这个月让吴俊去门诊,不再做这台手术的第一助手。
  一个星期后,林晓然请来专家为张小丫手术,她做了第一助手。手术非常的顺利和成功。
  菊花三弄
  李梅英
  菊花高考落榜的消息很快在柳条村传开来,这消息多少让除菊花家以外的柳条村的所有村民幸灾乐祸。菊花是个本分的孩子,菊花她爹王少朴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老汉,何以招来全村的敌意?究其原因:柳条村是柳条乡十八个乡村中最穷的一个村,庄户人的孩子有几个有出息的?还不是祖祖辈辈在这土坷垃里刨挖?就是读书的那块料,谁又能供得起?这上学的费用就等于一个劳力一年的挣头哇,而这三年五年的学费就能娶个黄花大闺女啊。柳条村人不注重孩子上学的原因就在于此。因而村里的孩子不到小学毕业就辍学务农,村里能上到初中和高中的只有两个人,菊花和刘榴。菊花是王少朴的独生女,王少朴膝下无儿,没有为儿子置房说媳妇的这些负担,自然就一门儿心思扑在女儿身上,而这孩子心眼儿也灵,模样数一数二不说,成绩也拔尖,王少朴也就狠下心来一直供女儿上学。刘榴家境厚实一些,刘老万就这么一个儿子,大闺女早在两年前就嫁到东庄赵家去了,他是柳条村首先富裕起来的一部分之一,当人们还在拾掇那几亩地时他就已经开始做小买卖了,卖个蔬菜水果、河鱼虾蟹什么的,不图大赚,这些年手头也积攒了一些,就一直供到儿子念完中学。其实他还想供,供儿子中个状元什么的,可学校教书的李先生一番话给他当头浇了一瓢凉水,李先生说:“刘榴这孩子先天不全,说话结巴,即使他以后能考个什么学校,一看他这样学校也不会要他,那时候反倒增添了他的烦恼。”
  刘老万听了这话,一拍大腿,说:“李先生你咋不早说呢,这些年不是白供他了嘛。嘿,瞧这冤枉钱花的。”
  自此,刘老万就让儿子回家干活了。开始,他还让儿子跟着他一起跑买卖,可刘榴一天没下来就跑回了家,一个大小伙子,结结巴巴的怎么吆喝呀。干庄稼活吧,刘榴白白细细的,哪受得住风吹日晒?干了没几天就趴了炕,刘榴娘急得没法,说:“刘榴爹你得想法子呀,学上不成,也得给他找个活人的营生啊。”刘老万点了袋烟,抽了几口,一拍屁股走了。
  他来到他大哥刘大万家,刘大万是柳条村的支书,一见他弟弟愁眉苦脸的样子,就问:“啥事给愁成这样子?”
  老万就跟他哥哥念叨了一遍。大万听完一拍胸脯:这叫啥事,还没孩子出路呢!村里的小学正缺一个代课老师,明儿个让刘榴去。”
  “这能行吗?”老万犹豫了。
  “咋不行呢?一个初中毕业生还摆弄不了几个娃?”
  “哎,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他……”。
  老万话没说完就让大万给拦回去了:“我说你瞎操心,不是先给刘榴找个栖身之处嘛,先占下身子,等以后有合适的再说!再说……”大万在老万的身边耳语了几句,说得老万鸡啄米似的直点头。
  老万回来跟老婆儿子说了这事儿,刘榴首先跳了起来:“你这不是让我出洋相嘛?我口吃咋能教学生呢?”
  “是啊,”刘榴娘说,“还不让村里人当笑柄啊。”
  “谁爱说谁说去,听拉拉蛄叫还不种地了,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个啥,去学校代课这活计风不吹日不晒的,多少人求还求不来呢,要不是刘榴他大伯是支书,这美事还轮的上咱?再说别小看这个民办教师,将来有机会转正,他大伯说了,等将来转个正式的,就是不让咱教书,当个看大门的,也拿的是公家饭碗呢,咱这眼光得放长远些!”刘榴娘听着这些脸上直露喜色,刘榴见大局已定,撅着嘴气呼呼地进屋去了。
  第二天,刘榴就去了村里的小学校当起了他的代课老师。从此,就在他觉得很痛苦的地方痛苦地工作了三年多。
  三年后的今天,眼瞅着王少朴家的菊花回来了,刘老万着实从心里乐。晚上,他一边咂着酒一边想:嘿,王少朴这个老绝户一门心思用在女儿身上,没想到他女儿不争气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也不看看他王少朴祖坟上积了啥阴德,说出个壮元就出个状元啊,活该这些年他花的心血!还不是我审时度势,及早让儿子回家干活,这些年虽说小学代课费不多,但这工作体面,又有前途,多少也挣了两三千块了吧,比起他王少朴光花不进真是天壤之别啊。刘老万这么想着,酒喝得也越发得意了。
  刘老万喝得兴起,把老婆叫了进来:“我说刘榴娘,咱家要喜从天降了!”
  “什么喜呀?”刘榴娘添着酒道。
  刘老万一呶嘴:“那王少朴家的菊花落榜回来了你不知道?”
  “咋不知道?哎,听说菊花这孩子一回来就扎到炕上哭呢,哭了一天了。喂,老头子,人家出了事你咋就给自己唱喜歌呢?”刘榴娘不懂。
  “儿大当婚女大当嫁呀”。刘老万又是一口酒。
  “你是说刘榴……”刘榴娘问。
  “咋的不配呀?咱刘榴又有文化又有工作,他家菊花回来能做个啥?还不是要下地干活!”
  刘榴娘说:“我怕这事不成,人家菊花高中毕业,人长得又水灵,能看上咱家刘榴吗?”
  “哎,你这个人咋老长人家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呀,菊花高考一落榜,这就叫落帔的凤凰不如鸡,她还能咋挑?”
  刘榴娘被说得心动,一边抹着桌子一边说:“菊花要给咱家当媳妇可好了,要不明儿个我找他花二婶说媒去?”
  “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还要看螳螂捕蝉的好戏哪。”
  “啥戏?”刘榴娘问道。
  “嗨,你不懂,到时候你就明白了,快去把刘榴给我叫来,让他把这瓶酒和这碟羊杂碎给他少朴叔送去,劝劝他别闷在心里,喝口酒解解愁。”
  刘榴拿着酒菜乐颠颠地去了。
  孙小赖怎么也躺不住了,天还黑魆魆地,他一骨碌坐起来,望着窗外的夜幕心却慌慌地跳。他的心脏已经这样跳了一整天了,好像有只兔子在上下乱蹿。其实孙小赖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早在他白天在地里耪那几亩豆荚地的时候他的心就开始扑通通的跳上了。
  孙小赖在毒辣的日头底下出了一身汗,他撇下锄头,干脆脱下裤褂,赤条条地只剩下一条裤头,那花裤头还是他妈用拆下来的旧花被面缝制的。
  大路上过来一个人,是苏簸箕:“我说小赖兄弟呀,咋干得这么卖力呀”。
  小赖停下锄头,答道:“自家的还不卖力气?”
  “是呀,也该卖点儿力气了。”苏簸箕边走边说:“多出两斗豆子多卖俩钱也该讨个媳妇了,明儿个我让你花婶给你张罗张罗?”
  等苏簸箕走远了,孙小赖着实地“呸”了一口,骂道:“妈的,说给我张罗,烟都抽了我好几盒了,还没张罗成。”说到媳妇,小赖胸中有一阵异样,心里好像着了火。小赖索性扔下锄头,扒下裤头哗哗地尿了两丈远,重新又抡起锄头狠狠地锄起草来,突然驴性子又发作了,心想媳妇也讨不着,耪地作甚?于是扔下锄头就朝地垅边的小河沟走去,脱下裤头一头扎进河里戏水去了。
  孙小赖在水里快活地戏着,这里没人,有人他也不怕,那年他坐在自家墙头上朝邻居的葡萄架下的王菊花撒尿,把王菊花吓得“妈呀”一声跑进屋去,也不知为啥,自此后,王家就和他家没了来往。直到现在他也想不明白,事情有那么严重吗?究竟为了啥?有人说他那是耍流氓,啥叫耍流氓?尿尿也碍着别人了,啥话?孙小赖就这么在水里戏着,想着,忽地看见远处大路上走来了一个女子,他一眼就认出是菊花。小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好半天才冒出头来,他想自己光个屁股要是再让菊花看见了,他小赖再闹个流氓罪这辈子想娶媳妇就没指望了。菊花从他眼前过去了,她那踉踉跄跄的身影直让小赖发疑,他在这块田里干活的时候没少看见菊花从眼前走过,那时的菊花多神气呀,走路一踮一踮的,辫子一翘一翘地,胸脯一跳一跳地,令多少姑娘嫉妒又令多少后生眼馋,可今天不知犯了啥病,菊花脸没了笑容,眼睛直勾勾的。小赖看着想着就蹭地从水中爬起来,忙不迭地穿上裤头,大声喊道:“菊花、菊花——”追了上去。
  据在田里干活的苏簸箕说,小赖就一路温温顺顺地服服帖帖地把失魂落魄的菊花护送回家。
  小赖心慌得很,坐是坐不住了,他就穿衣下炕,来到外面,侧耳听听墙头那边,然后就抄起笤帚扫起院子来,扫完地就开始哗哗地往缸里接水,水接满了就把鸡笼、鸭笼打开,鸡鸭被惊得叫着跑出来,他撒了把棒子粒蹲下来看鸡鸭啄食。
  睡在北屋的孙大懒早被这外面的动静给折腾醒了,他不明白,他这个懒儿子每天都日上三竿了不叫几遍都赖床不起的主儿,今天抽的是那股疯,莫非日头从西边出来了?他捅捅旁边的老伴,老伴说:“捅啥呀?我醒着呢。”
  孙大懒道:“你不觉咱家小赖反常吗?”
  老伴吃惊地:“哎呀,我说大懒呀,莫不是要闹地震吧,那年闹地震就有征兆,鸡狗的早早就叫了……,,
  “得了,看你这神神道道的,说风雨就来了,咱儿子也跟鸡鸭狗的划一圈了。看你,着三不着两的,小赖还不紧随你!幸亏二根还挺伶俐的,要是随你半点儿也完了。”
  小赖娘气得嚯地翻过身去,也不示弱道:“你倒扒拉的一身干净,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这副德行?当初要不是我嫁给你,有哪个闺女肯跟你?追人家菊花妈,人家有正眼看过你吗?柳条村第一穷,人又好吃懒做,也就我这没气没囊地跟了你!”
  小赖娘的一番唠叨噎得孙大懒好久都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冒出一句话:“你以为你有多好啊,跟头猪都比跟你强!猪哼哼都比你唱的好听!”
  小赖娘越说越气,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得了得了”。大懒推了老婆一把,说:“说正经的我看小赖有点不对劲,昨儿个听说是他把菊花送回家的。”
  “王少朴这个老光棍啊恩将仇报,说咱小赖不怀好意,当场就给轰了出来,气死人了。”
  “哎,这也怪不得人家呀,谁让咱这不争气的儿子有那前科呢?再说,人家闺女没考上大学,心里不好受嘛。”
  “我说赖他爹”,小赖娘一骨碌坐起来,“我把小赖叫进来,问问他咋回事,喂,小赖,你进来,你爹叫你呢。”
  小赖进来问:“爹,啥事叫我?”
  孙大懒穿好裤褂,正在提脚上的布鞋:“小赖呀,今年十九了吧?”
  “是啊,爹”小赖答。
  “噢,十九也该到说媳妇的时候了。”大懒点着烟袋,抽了起来。
  “是呀,爹,我已经不小了。”小赖急着说。
  “那你想找个啥样的媳妇?”大懒投石问路。
  “我看菊花挺好的。”小赖羞答答地说。
  “那闺女是好,可你得配得上人家呀。”
  “咋不配?”小赖娘接过话,“我看挺配的,菊花不是没考上大学吗?那就和小赖平等了,再说小赖哪点儿不好,不傻不呆的,不就有点虎了吧叽的吗,大老爷们的有一膀子力气能养家糊口不就行了吗?”
  “我看不行,论模样论文化,小赖哪配得上呀?”
  “小赖他爹你忘了?你忘了菊花他妈的许诺?菊花考上大学也就罢了,没考上那怨不得咱吧?”
  “那咱不是乘人之危吗,村里不指脊梁骨才怪呢。”
  “什么危不危的,等今儿天亮我就找花二婶儿说媒去!”
  二根回来了,是从村上的砖瓦厂回来,他在那干小工,并且晚上给厂子看大门,就为每天多给两元夜班费。他一进院就喊饿,洗把脸就去盛饭。
  小赖坐在台阶上发呆,大懒蹲在墙根下抽着烟,二根边往嘴里扒拉着饭,边问:“哥,娘去哪了?”
  “娘去提亲了。”
  “给谁提亲?”
  “给我。”
  “提谁家的闺女?”
  “是菊花。”
  “哥,你说谁?菊花?开玩笑吧?”二根一脸的不信。
  “你们给我小点儿声!不怕人听去?”大懒瞧瞧墙头那边命令儿子道。
  “嗨,一家女百家求嘛?这又不是偷偷摸摸的。”二根满不在乎。
  “你这王八犊子!你小子翅膀硬了!”大懒压着嗓门吼道。
  说说闹闹间,二根娘回来了。
  “咋样?”大懒站起身问。
  “娘,成了吗?”小赖瞪着眼问他妈。
  “哎,我跟花二婶一说,他花二婶说这事儿不能操之过急,人家这两天心情正糟,赶这节骨眼儿说准砸,花二婶说等过过再说去。”
  听小赖娘这么一说,大懒磕打磕打烟袋锅进屋去了。小赖耷拉着脑袋扛起锄头出了门。
  王少朴骂走了花二婶后气得坐在炕沿上喘粗气,这孙大懒也太不是东西了,咋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呢,他咋又把眼珠儿瞄向菊花了呢,我这是上辈子欠他的呀。王少朴一想起过去,心里就象有刀子剜似地隐隐作痛。年轻时娶了菊花妈,菊花妈人长得漂亮,也贤惠,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俊媳妇。小俩口男耕女织的日子虽然穷点儿,却也过得快活。隔壁孙家大懒家穷人懒还未成婚,眼看着这一对夫妇说说笑笑日子恩恩爱爱,心里不是滋味,瞧着少朴的俊媳妇就有些发馋,但他也是有贼心没贼胆,平日里也就是干一些讨人嫌的事儿,听听人家窗根儿呀,追着少朴媳妇拉话献献殷勤呀。邻居住着,王少朴也就耐着性子没跟他翻脸,但也处处留心提防着他。后来大懒也娶了小赖妈,虽然有所收敛,但也是一听隔壁少朴媳妇的声儿耳朵就竖起来,一见少朴媳妇的影儿眼就发直。为这,他没少挨小赖他妈没鼻子带脸的数落。
  大懒虽没做有伤大雅的事儿,但也足以让少朴两口子讨厌了。但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让王少朴无可奈何、有苦难言。
  那是秋后的一天,庄稼都收上来了,农闲时节王少朴却闲不住,去邻村做泥瓦工了,临走时嘱咐妻子好好在家歇着,因为那时他媳妇已是几个月身孕了。少朴走后,妻子在家里外收拾完后,想起秋后草旺就拿起镰刀下地了。不料动了胎气,捂着肚子瘫在草地上,正巧,孙大懒从这儿路过,一下子就惊住了,他看见少朴妻子面如白纸,象筛糠似的抖个不停,血从裤脚直往外流,草地一片殷红。大懒吓得不知咋办才好,小心翼翼地问:“少朴家的,你这是咋地了?”
  少朴媳妇伸出手跟大懒说:“你快扶我回去,我可能要生了。”大懒赶快扶她起来,可哪里扶得住,她已经软作一团泥,大懒没办法,人命关天哪,来不及多想,抱起少朴媳妇就往村里赶,二里多地,大懒一口气抱到她家里,膀大腰圆的汉子已经累得气喘如牛抬不起腿了,可他又让媳妇去找接生婆,他则马不停蹄地到临村去找王少朴。
  正在房上干活的王少朴闻听此言急得差点儿从房上掉下来,回到家里,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可接生婆说大人出血过多恐怕保不住了,王少朴一听放声大哭道:“你走了我和孩子可怎么活呀……”菊花娘把大懒媳妇叫到床前,哀求说:“我死了,求你给这没娘的孩子喂喂奶,让这可怜的孩子能活下来。”
  没等大懒媳妇开口,大懒几步抢上前来说:“少朴家的,你放心,小赖还没断奶,他妈奶水也足,孩子我们会帮你养活。”说完蹲在墙角泣不成声。
  少朴媳妇把丈夫叫到床边,说:“大懒两口子都是好人,咱们无以为报,将来闺女长大了就把她许给孙家作媳妇吧。”少朴媳妇的话说得真真的,全屋人听后都呆住了,而后只听少朴“哇”的一声大哭,他的妻子离他而去了。
  其实,王少朴从骨子里就对大懒有成见,他没想到自己的妻子临终前会下这样的决定,可他那种时候也不知咋办才好,没娘的孩子需要人喂养啊,何况孩子的命都是大懒救的,他能咋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孩子在大懒媳妇的喂养下,长得健康可爱。上学后更是聪明伶俐,而小赖却不是上学的虫儿,小学没上完就跟他爹下地干活了。这时王少朴只是一门心思地供菊花上学,盼望她能考出去,这样他妈临终的那句话也就没法算数了,一个大学生总不能嫁给一个白痴吧,那时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卸掉了忘恩负义的罪名。而且自从那次小赖在墙头上朝菊花撒尿这事后,他就更加确信小赖简直就是大懒的缩影,有其父必有其子,真是一点不假。他呢,也就更加重视女儿的学业了,以此作为女儿的唯一出路,所以他才不惜一切代价供女儿。而事实上,大懒在菊花娘死后就象变了一个人似的,脾气秉性绵了许多,人也安分了,这真是柳条村的一大奇迹。王少朴含辛茹苦地供女儿上完初中,甚至送到县城念高中,成为村里唯一的高中生,为了女儿他甚至从未想过再娶。
  而今的王少朴是多么地不堪一击,女儿的大学梦破灭了,这意味着他所有的计划都失败了,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女儿回来没几天,还在炕上发着烧,孙大懒就托媒人来了,他孙大懒狗娘养的欺人太甚!
  王少朴扛了把铁锹跌跌撞撞地走向村后的果园,他的胸口压得透不过气来,他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不能让女儿嫁给孙小赖,就算挨全村人的骂,也决不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什么报恩哪还债呀他统统不管了,他得尽快想个办法出来。
  王少朴这么想着就到了果园,不远处的西瓜地里也不知谁家的地头上,苏簸箕正在呼噜呼噜地喝着西瓜,王少朴想躲开他,他从心底里烦他和他老婆花巧巧,真是一张簸箕嘴,这两口子实在是天生的一对,平日里保媒拉纤的,死干鱼也能让他们给说活了,就在今儿早上,他把花巧巧给撅出去了,这会儿碰上她男人,王少朴不想和他碰面,就轻轻地绕到地的那边去了。
  苏簸箕还是看见了,举着多半块西瓜朝远处正在埝埂上耪草的王少朴走过去,边走边喊道:“少朴老哥,大热天的,歇会儿,喝块瓜。”
  王少朴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里骂道:“这王八犊子,吃别人的比吃他自己的还硬气。”
  苏簸箕走近了,把瓜递过去,王少朴也不客气,蹲下身去吃了起来。
  “少朴老哥呀,还生我气呀。”苏簸箕也蹲了下来,“我说也是的,咱大侄女儿论模样、论文化那顶呱呱呀,他就八个孙小赖也抵不上呀,我大清早就数落了柱子他妈一顿,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点事儿,她这还不是坐蜡嘛。”见少朴不说话,只顾喝瓜,他又试着说:“可是少朴老哥呀,你一辈子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村里人谁不敬重你,可你老了老了倒让人指指点点的了。”
  “我做了啥缺德事,让人指指点点的了,嗯?”王少朴忍不住道。
  “嗨,瞧你说的,你能做啥缺德事儿,可你没听村里人说啥事着?”
  “说啥?”王少朴把西瓜皮一扔,瞪着眼道。
  苏簸箕有点儿神秘又有点胆怯地说:“老哥,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就凑在少朴耳边嘀咕了一小阵儿。
  王少朴在田里摸爬了一天,直到天黑,他才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家,炕上放着桌子,上面放着一碗面条。王少朴朝西屋望望,只听有翻书的声音,女儿的精神头儿看来有些好转,他这才稍微放下些心,他无心吃饭,把饭桌往旁边挪了挪,就合衣躺了下来。
  菊花高考落榜回来的事,在柳条村人的口耳相传中演化成了另一种版本。说那王菊花失魂落魄地从县城回来,羞于面对含辛茹苦供他上学的父亲欲投河而死,被在地里干活的孙小赖给救了。还有的说那孙小赖早就对王菊花垂涎三尺,早先就有墙头撒尿的一段,这次水中救美,肯定是占尽了便宜,性情刚烈的菊花于是回到家便大病了一场。这件事在村民们的妄断猜想中越发变得真实可信了。王少朴在这种传言中大为恼火,是孙小赖把菊花送回家不假,但哪有女儿寻死跳河的事儿,无非是想把女儿的名声搞坏,能做出这种缺德事儿的人,除了孙大懒还能有谁。王少朴就更加痛恨孙大懒了。
  孙小赖对村里的传闻不置可否,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传言,他什么也没做呀,只是象个傻子似的跟在菊花旁边一直跟到家里的,但他越是向别人解释,别人就越是相信他做了什么,还用另一种奇怪的眼神儿打量他,说你心眼可不少啊,竟在人家落魄的时候下手,别说你小子还真有艳福。孙大懒夫妇半信半疑,儿子是光着身子湿漉漉的回家来的,可他们不相信他们这个不太伶俐的儿子会有那种邪心,做出那种事来,他们于是把儿子叫来想问个究竟。
  “你到底把人家菊花咋地啦。”孙大懒脸色平静地问。
  “什么咋地呀。”小赖一脸茫然。
  “就是说对没对人家菊花动手动脚的?”大懒急道。
  “啥叫动手动脚的?”小赖一脸狐疑。
  “算了。能尿出几尺尿我还不知道,你还没那本事。”大懒放心地说。
  等小赖走后,大懒媳妇凑过来低声说:“要真是象人家说的那样就好了呢。”
  “咋呢?”大懒不明白。
  “一个大姑娘家在水中被一个男的给救上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就是没怎样也好说不好听呀,菊花一个黄花大闺女能受得了外人的这种指点吗,谁家后生愿意背这种黑锅呀,到时候她不嫁咱小赖也没的嫁喽。”小赖娘一脸沾沾自喜胸有成竹的模样。
  “你这不是缺德吗?”大懒白了老婆一眼。
  “啥叫缺德?你也知道缺德?你年轻的时候不也是死皮赖脸地追人家菊花娘吗?”
  “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哇?”大懒被老婆的一顿抢白噎了一下,气得照着老婆的肥屁股蛋子上使劲给了一下。
  孙小赖在这天晚上一改往日一觉睡到天明的习惯,做开了梦,梦里全是菊花的影子,往往是梦着梦着就让尿给憋醒了,撒完尿马上睡下,强迫使自己又回到梦境中。早晨起床时他觉得裤裆湿了一片,粘粘糊糊的挺不好受,脱下来一闻,又腥又骚,心想:尿炕了?他以为是夜里憋得忍不住尿了尿,就顺手扔进了井台边的大盆里。
  刘老万再也坐不住了,这几天他的耳朵就一直支楞着,果不出他所料,孙大懒全面出击,结果却碰了一鼻子的灰。该是他出手的时候了,但他此时却又迟疑起来:真象外边传的那样吗?不过刘老万马上就醒悟过来了,孙大懒是在制造舆论,可他孙大懒也太糊涂了,用这种办法就能让王少朴把闺女嫁给他那个不灵透的儿子吗?别说王少朴精明不,就是那菊花识文断字那么高的文化能看不破这荒唐事儿?孙大懒没想到他这一着棋走错,触怒的可是头倔狮子,狮子能不回过头来咬他吗?
  掌灯时分,刘老万拉着老婆出了门,并让老婆带上了前几天赶集时买的那块花被面。
  花巧巧正在屋里哄孩子,见平日里见了她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的刘老万带着老婆主动上门,并且还带了一块漂亮的被面儿,她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装作糊涂地上前说:“哎哟,今儿是什么风啊把老哥老嫂子给吹来了,快坐快坐,嗨,有事让孩子叫我一声不就完了。”说完,顺手把孩子塞给了苏簸箕。
  刘老万的老婆说明来意以后,花巧巧咂了一下嘴道:“哎哟,我说老哥老嫂子呀,可不是我不管哪,这事我可不好再张嘴了,前几天小赖娘让我给小赖说媒去,就碰了一鼻子灰呀,找这个气我图个啥呀。”
  “你看这是咋说的?”刘老万的老婆扎撒着两手瞅瞅丈夫。
  刘老万放下烟袋锅子,说:“我说他花二婶儿呀,这么说吧,我们家刘榴和小赖放在一个秤上,哪头沉?你给估摸估摸。”
  “那倒也是啊,论家庭、论长相、论文化、论出息刘榴大侄子哪不比小赖强啊。”在旁边抱孩子的苏簸箕插嘴道。
  刘老万接着说:“这么着吧,花二婶儿就多费心,这事儿成不成全在你了,这块被面就留着给孩子做床被子,这日子也别太俭省了,这事要是成了,以后这迎娶的喜事少不了你陪酒去!”
  花巧巧一听,咂起嘴道:“看这是咋说的,那我就无功先受禄了。”
  送走刘老万两口子,花巧巧插上门,抚摸着崭新的被面,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没想到刘老万这拉屎择豆吃的主儿也动真格的了。”
  花巧巧的再次造访让王少朴犹豫起来。他一时没了主意,女儿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不知道,愿不愿意说婆家也不清楚。若是论人家,王少朴还比较愿意。虽说这刘老万为人小气,平日里跟左邻右舍没啥来往,做生意总斤是斤两是两的,毫不含糊,可做生意不都这样吗,不这样还能挣钱?刘老万也正是靠这斤斤计较才有如今这殷实的家底,成为全村的富户。论人吗,刘榴这孩子人长得细细白白、老实巴交的,又在村里教书,职业也不错,可就是口吃这一点让王少朴感到不自在。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哪有十全十美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王少朴经花巧巧的一番伶牙俐齿的分析,确实动了心,可他让花巧巧先回去,说婚姻大事要和女儿商量商量再给她回话。
  晚饭后,王少朴到女儿屋里,见女儿菊花正躺在床沿前看书。回来快一个月了,就一直闷在屋里,开始时想不开,整天哭个泪人似的,他这当爹的见了心里别提多难受了。这些天女儿好多了,每天除了给他做饭外就是在屋里看书。
  王少朴在炕沿上坐下,菊花放下书问:“爸,有事吗?”
  王少朴沉静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孩子,看你也不小了,也到了找婆家的岁数了,花二婶来提亲,你看刘榴这孩子咋样?”
  “爸,你不想养我了是吧。”菊花面无表情地望着父亲。
  王少朴急道:“爸这不是和你商量吗?爸哪点屈着你了?供你念完高中,你现在到了婚嫁的年龄,咱农村不比城市,要是找晚了,好的就让别人挑去了,你要是看不中刘榴,有合适的再说行不?”王少朴劝着女儿站起来向外走。
  “爸,我想再念一念,我不甘心。”菊花低下头咬着嘴唇。
  “啥?再念一念?”王少朴惊呆了。
  王少朴无法答应女儿这个要求,他没有这个能力,他之所以供女儿念到今天,全是他在土里刨挖的结果呀,在城里三年高中,那是因为是考上的,所以只交书费、学费、吃住费,再加上女儿省吃俭用,他紧紧巴巴到能供应上,可这要是复读,那一笔可观的复读费他去哪里筹措?再加上吃住费用等,少说也得一万块钱哪,他一个靠土地刨食的庄稼人哪有这么多钱?他明白女儿的心思,菊花心太高了,太要强了,这块土地拴不住她呀,可谁让你爹无能呢?
  菊花见他爹那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下了炕把他爹拉坐在炕沿上,不好意思地说出了她心存已久的心思。
  不料,王少朴听后勃然大怒:“这不是叫村里人笑话我没钱卖女儿吗?”
  “爸,别人说啥我不管,这不但成全了我也成全了他。”
  王少朴闻言沉思良久,缓缓地站起来说:“试试吧,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花巧巧坐在孙老万家炕上,把王少朴的话原原本本地传给了刘老万两口子后,刘老万气得一蹦三尺高:“我说王少朴个老杂毛,这不是拿我当猴耍吗,我出钱供你闺女上学,你闺女出息了,到头来不把我们刘榴给坑了吗?他安的什么心哪!”
  “嗨,你别着急嘛。”花巧巧劝道,“人家还有话说呢,人家叫我借钱,到结婚的时候就不要彩礼了。”
  “那也不行,用我的钱供她上大学,到时候把我们给蹬了,我哭都找不着坟头哇。”
  “我说老哥呀,你咋就犯傻呢,这一万块钱你就心疼了?退一步说,就是有那么一天她远走高飞了,这不还有王少朴吗?那一片家业咋不值这几个钱?破家还能值万贯呢,你怕什么?”
  “那也是。可到头来人财两空,我不是有钱烧的吗?”刘老万有些愤愤地说。
  花巧巧一摊手道:“人家菊花向我保证了,考不上的话,她也死心了,回来就跟刘榴结婚,若考上了,她就考老师,等分配了也回咱柳条乡,到时候和刘榴一起教书,两口子都是知识分子,生的孩子也是城市户口,票子大把大把的,有啥不好?你这就等于是智力投资,给你儿媳妇投资你还舍不得?”
  “啥儿媳妇?哪有证据?”刘老万被花巧巧说的有些动心了,但还心有余悸。
  “对了,要不结了婚再上学。”在一旁刘老万的老婆提醒道。
  “嗨,老嫂子,那叫啥呀?结了婚上学国家不许呀。”
  “那就先订婚。”刘老万一锤定音。
  刘榴和菊花订了婚,宴席上花巧巧贪喝了几杯,到茅厕去的路上,看到了喜得眉飞色舞的刘榴,就附耳低声说道:“大侄子,这一订婚,可就是你的人了,这以后可就得看你的本事了。”说完咯咯地笑着走了,说得刘榴没边没际的。
  刘榴这边喜上眉梢,大懒家可是愁眉苦脸,刚才,刘家派人来叫孙大懒去喝喜酒,那酒能喝吗?刘老万还不是寒碜人吗?孙大懒气鼓鼓地一根不了一根地卷纸烟。
  小赖在一旁小声埋怨道:“要是咱趁这一万块钱,今儿就是我们家办喜事了。”
  “呸,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配人家菊花吗?”孙大懒跺着脚骂道。
  小赖娘在一旁怒道:“嘿,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自己的儿子你也扒斥。你咋吃里爬外呀你,自己没本事怨起别人了。”
  婚事定下了,可刘老万的心总是悬悬着放不下。外面村民的议论尤其让他不安。许多人见了他都说他是一时明白一时糊涂,那王少朴耍的是什么手腕,还不明摆着吗,是借他的手死了孙大懒的心,然后再趁机逃开他家,订婚算什么,结婚还有离婚的呢,等着瞧吧刘老万,有你哭的时候。连他哥刘大万都说他将来有朝一日非得鸡飞蛋打人财两空不可。
  刘老万思前想后,把老婆儿子召在一起商量:“要不退婚得了。”
  “说啥?”首先反对的是老万的老婆,“咱要是退婚,那酒席的钱不白花了吗,得赔多少钱哪?”
  刘榴急道:“我不退婚,我是非菊花不要了。”说完呜呜地哭了起来。刘老万一拍大腿,狠心道:“唉,命该如此,有啥算啥吧。”
  刘老万之所以最终答应供菊花上学的事,主要是因为他舍不得菊花这孩子。要说他刘老万家庭条件这么好,还愁找不着个好儿媳妇。可这儿的庄户人家像菊花这样长得漂亮又有这么高文化的姑娘他还没见到过,他是个精明人,知道这庄户人家没文化没知识的苦处,所以就供自己的儿子念书,想指望他考出个名堂,当个吃公家饭的。在这儿刨土坷垃有啥出息?可教书先生的一番话把他的希望给打碎了,儿子是块烂木头雕也白雕,他寻思将来给儿子说媳妇可马虎不得,大字不识几个的野丫头他看不上,找就得找个识文断字的,将来子孙后代都有出息。菊花当他的儿媳妇他是一百个满意,可他不是不担心,有道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是孤注一掷了。
  转眼就要开学了,刘老万这天嘱咐老婆包顿一个肉丸的饺子,让刘榴请菊花过来吃饭。
  饭后,天擦黑了,刘老万向刘榴使了个眼色,然后对菊花说:“我和你妈去大伯家商量点儿事,你也快上学走了,两个人在家好好唠唠吧。”说完,两口子关门去了。
  菊花坐在刘榴的写字台旁,翻看着他那些课本,刘榴坐在炕沿上呆呆地望着她。
  “刘榴,你想对我说啥?”菊花扭过脸来问。
  “菊花,你知道我的心,我从小就对你好,打你上了高中,我这心里就没着没落的,可这回你又要走了,我心里又开始乱了。”
  “有啥不放心的?”菊花一笑。
  “没啥,就是舍不得。菊花有句话我想问问你,你得对我说实话。”刘榴叮嘱道。
  “啥呀,说吧。”
  “要是你考出去了还回来找我吗”
  “你说呢?”菊花平静地反问他。
  “我不知道,可村里人都说——”刘榴支支吾吾道,一边说一边解开上衣的钮扣。
  “刘榴。”菊花脸气得通红,低声一字一顿地说:“你这是干什么?”
  “别,菊花,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热。”刘榴慌了手脚。
  菊花走后没一个月,刘榴就出事了。
  那天,刘榴下了课,就到小学校后面的土坡上去打草。因为早上他娘嘱咐他回来时打点儿草喂猪喂羊。他正低头打着草,就见眼前的地上立着一双大脚,直起身一看,见小赖凶神恶煞般地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截粗木棍。
  “小赖你想干啥?”刘榴害怕道。
  “干啥,打你!”小赖向前逼近了两步。
  “小赖,我又没惹着你?你凭什么打我呀。”刘榴指着他后退道。
  “没惹我,我妈说了,我们家对菊花有恩,要不是你那一万块钱,菊花早就跟我成亲了。”
  刘榴嘴硬道:“菊花看中我为啥没看中你,你也不想想,你配不配。”
  “把菊花还给我,把媳妇还给我!”小赖吼道。
  刘榴看小赖红了眼真要打人,喊了声:“救命啊”撒腿就跑,没跑两步,就被孙小赖一棍子打倒在地上。
  刘榴的腿被孙小赖给打折了,住进了乡卫生院。刘老万暴跳如雷,气急败坏扬言要到乡政府去告状,说这是故意伤害罪,少说也要判个三年五年的。刘老万要告状的当口,可愁坏了孙大懒,他知道儿子惹了多大的祸,这说重就重说轻就轻啊,刘老万可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呀,没别的法儿,服软呗。第二天,孙大懒两口子提了满满一篮子营养品到医院去看望。
  刘老万一看见这两口子进来,怒目而视,指着孙大懒鼻尖,骂道:“你还有脸来,咱们法院见。”
  孙大懒蹲在门槛边,乞求道:“老哥,你就高抬贵手吧,孩子不懂事,就看我的面子吧。”
  “你的面子有啥了不起?我儿子的腿折了,看面子就能好?”刘老万暴怒道。
  “医药费我们出行不?”大懒老婆在一旁用商量的口气说。
  “该告的还得告你,医药费你一个子儿也少不了,而且还要在家伺候着,我白搭着工还得算上我的工钱。”刘老万恶狠狠地说。
  “这,你也欺人太甚了。”孙大懒嚯地从门边站起来。
  “什么,我欺人太甚,你还倒打一耙呀!你儿子把我儿子的腿给打折了,我还欺人太甚,我就不信,这世道还真没公理了呢,告诉你孙大懒,我是告定你了。”
  孙大懒一拉老婆的胳膊,提上篮子气冲冲地走出病房。回到家里,孙大懒一头扎到炕上。他老婆唉声叹气地出去想办法去了。
  小赖从地里头回来,口渴难耐,刚想去缸里舀水喝,低头看见篮子里有罐头,也顾不了许多,拿起一瓶用筷子撬开,滋溜滋溜地吃了起来,二根也回来了,见哥哥吃得正香,也凑过来抢着吃,哥俩正打打闹闹地抢着吃,孙大懒听到外面这么闹,不知怎么回事,一挑门帘出来,见此情景,劈手夺过小赖拿着的罐头,狠抓摔在地上,骂道:“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惹祸的班头。就知道吃!”骂着还不解气,抬起腿来就给了小赖两脚。
  二根在一旁看不过眼,大声道:“爸,你这是干啥?他把哥的媳妇给抢去了,我看揍他一顿还是轻的。”
  “胡说,揍人那是白揍的?气出了能解决啥问题?”
  正闹腾着,大懒老婆回来了,一看这场面,便明白了几分,她也不数落儿子,径直地把大懒拉进屋里。
  “看你风是风火是火的,干啥去了?”孙大懒斜了老婆一眼。
  “还不是想办法?总不能瞧着儿子进去吧。”
  “求都不行,还有啥办法?”
  “看你这丧气的样儿,我去求行了吧。”
  “还求他?”
  “不求他,我去求王少朴。”
  这事确实让王少朴挺为难的,一个女人家在他面前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诉,他能无动于衷吗?这些天来他总是觉得抬不起头来,他潜意识里觉得他做错了一件大事,错误之处是她把闺女许给了那个家里有钱人却结巴的教书老师刘榴。他想不出刘榴究竟比小赖有那些优点,他无非是扔了一个裂枣又选了一个歪瓜。他欠的债太多了,他不但把女儿逼到了一个险境或是苦海,而且他背负着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罪名,他受着良心的谴责,虽然这不能怨他,但是当他面对着这个曾经背了几里路,把自己妻子背回家的人的女人,这个给自己女儿喂了整整两年奶的女人,他禁不住老泪纵横,他已经违背了妻子当初的遗言。他想妻子会原谅他的,他做的没错,但是对于眼前这件他看来能做而且有可能成功的事,他不能撒手不管,事出有因哪,孩子太天真了,他也是受害者啊。
  王少朴连夜来到亲家家。当他讲明来意后,刘老万吭吃了半晌才说:“不是我不给亲家的面儿,那孙大懒也太欺负人了,我们刘榴招他惹他了,就给我们一棍子。”说着余怒未消地叹着气。
  “杀人不过头点地,你真给小赖送进去,你就忍心啊,该软就得软,乡里乡亲的,冤家宜解不宜结啊。”王少朴耐心开导道。
  “哎呀,亲家,你没见到孙大懒那个劲呢,他儿子把我儿子给打啦,我说他几句不行啊,就受不了了,拔腿就走!”
  “算了算了,我说亲家,跟你说句实在话,你要真告,还未必告得倒小赖。”王少朴点着烟慢慢吸了一口。
  “咋呢?”
  “孙小赖不同正常人你承认不?”
  “嗯”。
  “那就对了,法律上有条规定,傻子、精神病人杀人都不犯法。”
  “那小赖也没精神病啊?”刘老万疑惑道。
  “嘿,他要装疯卖傻你有啥办法?再说了,真要打起官司来,拖个十天二十天的,你自己的买卖耽误了不说,要是打不赢,官司费都得你花。这里外一反,你损失得多大呀。再有,这刘榴是工作人,要是因为这事传出去可不好听,人家会咋说他,咋说你,他以后咋在人前说话呢,这些你都考虑了没有?这点邻里纠纷算得了啥呀。”
  刘老万一时语塞,他可真没考虑这么多,在火头上他一心想致孙大懒于死地,可没想到还有这么多说说道道呢?赔本的买卖他不做,别打不着狐狸惹一身臊,想到这里,刘老万换了一副口气,说:“说实在的,我也不想把小赖咋样,可就是他爹的气焰太嚣张了,让人忍无可忍。”
  “得了,消消火吧,明儿个我让他们一家子给你赔个不是,行了吧。”
  “看在亲家你的面上,我就饶了他们这一回。”刘老万磕打磕打烟袋锅,话题一转道:“喂,我说亲家,两个孩子的亲事可啥时候办呀?”
  王少朴一惊,心想刘老万是在试探自己,就敷衍道:“孩子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做主吧,你说呢亲家?”
  孙小赖的事就这样简单地被王少朴摆平了,这少不了孙大懒一家子来登门拜谢。王少朴平静地对他们说:“你们家的恩情我总算还了,现在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了。”说完这话的第二天,王少朴就瘫倒在床上起不来了。
  有人说王少朴这是急火攻心,他因为欠孙家的情,是违背良心给求情的,一求情反倒把女儿进一步推到刘家,他是没有退路走给急倒的,他负罪感太重了。也有人说,王少朴梦见死去的媳妇叫他一块走,说该了的都已了了,别再受累了。
  人们众说纷纭,但谁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一种原因,虽然老了,但身体还算壮实的王少朴,确实这么一夜间就瘫倒起不来了。
  菊花回来了,他爹得了这样的病,她不能不回来。当她背着行李走出校门的时候,她就知道以后再也不会踏进学校的大门了,她在与那个世界诀别。她走出校门时,没掉一滴眼泪,当她下意识地抬眼四顾时,一眼望见了学校东墙边停放的三马车上的刘榴,刘榴也看见了她,便大喊:“菊花我在这儿!快过来,我下去不方便。”
  菊花就睁着一双失神的大眼睛走过去,刘榴在车斗里面伸着打着石膏的半截白腿,费劲地把她给拉上去。没想到不到两个月的功夫,家里就出了这么多事,她想这都是命运,她信命。
  菊花在家里安心地伺候起她爹来,王少朴右半身瘫痪,说话含糊不清。
  正是秋末,菊花家的庄稼还有一些堆在地里,另一些堆在打谷场上,王少朴病的不是时候,当人们都陆续把粮食运到家的时候,他却给女儿留下了一个烂摊子。眼看着秋雨下来了,菊花着了急。刘榴的腿还没好,整天在家里养病,刘老万保持着他的惯例,女主内男主外,地里的活老婆干,外面的生意他去做。所以今年他家地里的活就是刘榴折了腿,他也没伸一下手,都是他那能干的老婆黑里白里的在地里摸爬滚打,这样,他家的庄稼上来的自然比别人晚许多日子,刘榴娘把自家的活干完,就去帮菊花干,好在菊花家的地少,娘俩儿没几天功夫就干完了。
  有一天,刘榴妈把菊花叫去包饺子,看见菊花那细皮嫩肉的手打着血泡就抹起眼泪,说你这孩子真是命苦,娘死的早,你爹又得了这种病,能嫁过来,两家并一家,啥事就都有个照应了。
  菊花听完这话就停住了揉面的手,抬脸说:“那您就挑个日子给我们成亲吧。”
  刘榴娘喜得眼泪又掉了下来。刘榴在里屋听得真切,喜上眉梢,直捶自己的伤腿,一心希望腿能迅速好起来。
  刘榴是瘸着一条腿跟菊花成亲的。因为年关在即,下一年是刘榴的本命年,所以刘老万两口子就操持着在腊月年根底下给儿子办了喜事。
  年刚过,村支书刘大万就找到了他兄弟刘老万说:“刘榴在家歇了有两个月了吧,村里早就有人反映,都要顶上去呢,要是能上班就开春上班去吧。”
  刘老万回来在饭桌上一说,全家人都不吭声。
  刘榴娘先说:“这大冷的天儿,刘榴的腿还没好利落,要上班怕是给趔趔坏了啊?”
  刘老万说:“那也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呀。村里有好几个人想顶替刘榴呢,这个代课的活可不能丢哇,说不定以后能转正呢。”
  “说的是呀,可孩子的腿要紧哪。”老万老婆为难地说。
  “这样吧,爸、妈。”刘榴开口了,“让菊花去吧,她有文化,比我强。”
  刘老万两口子惊得瞪大了眼珠子,连菊花也吃了一惊。“这事可是让的?”刘老万问。
  “爹,都是一家人了,还有啥不放心呢。”
  “也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刘老万自语道。
  开春,菊花就替了刘榴到学校代课了,柳条村的人无不惊叹。有人说,刘榴娶了媳妇不知咋巴结呢,况且他天生就不是教书的那块料。也有的说,菊花找对了人家,刘榴对她多好哇……。
  菊花在小学校里一干就是半年,其间,刘榴的腿好了,但留下了后遗症,走路一跛一跛的,他对菊花说,他形象不好,一开始他就不乐意教,是他爹硬逼他去的,这个差事菊花你最合适。他毫不吝惜地把工作让给了妻子,而他既不能下地,又不愿跟他爹跑外做买卖,干脆就在村里开了一个修理电器的店铺,他手巧,从小就爱捣鼓那些红红绿绿的电线。
  暑假以后,学校里分来了一个叫李子渔的老师,是从城里来的。从此,让菊花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爱情生活。
  潇洒帅气的李子渔的到来,给他心中那潭死水激起了一丝涟漪。而李子渔对菊花那段不平凡的生活也慢慢地由同情发展到了恋情。日久生情,在这所偏僻的小学校,在少的可怜的几个老师中,他们由理解到相知到相恋,是那样的迅速,也就显得是那样的显眼。
  刘榴的腿好后,他心中性的欲望也就越来越强,他想让菊花的肚子能鼓起来,他也就放心了。每天晚上,他试试霍霍地想靠近菊花的身体时,菊花不是冷冷淡淡地毫无反应,就是讨厌地说:“刘榴你瘸着一条腿行吗?”一句话说的刘榴灰溜溜的,于是就颓丧地从那个身体上滚落到一边喘大气。
  刘榴很是气愤。但他不能象小赖当初打他腿那样去打那个李子渔的腿,他毕竟读过几年书。他不愿媳妇做对不起他的事,而当他媳妇做了他又不敢张扬,他怕人们笑话,又怕失去她,他忍耐着,但他的脑子好使,他要文斗不要武斗,于是写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给了一个叫李双成的人,他知道那是李子渔的父亲,在县城里当什么官。
  确切地说是刘榴的这封信起了作用。年底还没等到寒假,一纸调令到了小学校。李子渔不能违抗上级的命令,调到县里教书了,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至于他对菊花的爱恋之情,他只能割舍。而菊花对这一切,没有一丝失望,他本来就知道李子渔在这个学校是呆不久的,况且,他怎么能娶一个结了婚的农村代课老师呢。
  调走的那天晚上,李子渔约王菊花在学校后面的那个土坡上相见。
  “菊花,我对不起你,我会永远记着你的。”李子渔说。
  菊花默默地一句话也不说,出神地望着远方。
  “菊花,我是真的爱你的,可你不是自由人,我也是没办法呀。”李子渔痛苦地说。
  菊花还是不作声,任泪水慢慢地滑落。这时李子渔就伸出手去抱住她。菊花挣脱开,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李子渔走了,羞恼地走了。
  菊花坐在土坡上,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一枚心形红色饰物,松开手扔掉了。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莫回头!哥哥我等着你……”远处,传来一句歌声,菊花抬起泪眼,见苍茫暮色中,一瘸一拐地走来一个人。
  梅城故事
  戴雁军
  1
  梅城是一座北方小城,其实也不小,刚刚完成的人口普查显示,这座小城的人口已经接近三百万。梅城的最大特点是它一面靠海、两面环山,山上的绿色植物覆盖了所有的尘埃,使得梅城洁净无比也秀丽无比。还有梅城的海和珍珠沙滩,珍珠沙滩是梅城的一大奇观。那些白色沙粒在阳光下烁烁闪光,如果坐在飞机上看,如同一条银链夺人眼目。这条银链吸引了南方人李齐,有一年春天,李齐带着他的钱来到梅城,他要在梅城干点事。
  苏苏是梅城的土著姑娘,性情沉静而古典,生活平淡的如同一首歌谣,像一片树叶那样无声地存在着,直到遇见李齐。
  艾米是苏苏最好的同学和朋友,在一家新加坡老板开的动物食品公司作蓝领,不知怎么就被老板看中,单独拿出来到新加坡总部去学习。学习回来不用说就是白领了,就可以频繁出入老板的办公室,就会有许多向老板展示自己的机会。这自然是一件大喜事,苏苏陪艾米高兴又陪艾米疯了一个晚上,玩了许多她们以前从没去过的地方,转天早上苏苏便来送艾米的机。
  候机大厅里有几个人聚在一起说话。这些人看上去都很入眼,一个个像刚从浴室出来,干干净净利利落落。他们一律说鸟语,有的说南方鸟语,有的说很正宗的国际鸟语。其中一个女孩一看就是广东货,脸上三突出,额头、颧骨和牙床。她说那种最鸟的鸟语,北方人根本不懂的那种。她笑得也很过份,露出白的牙齿和红的牙床,门牙很大,十分的惹眼,如果是在冬季的北方,她肯定不敢把嘴巴开得如此大,那样她的牙齿或牙床一定会被冻坏。她对面是一个男子,从后面看上去身材很棒,头发油油的,脖颈十分的白皙,那个三突出的女孩基本上是对他一个人笑。因为她把目光短暂移向别处的时候,那笑容马上就淡了,再移回来的时候,才又重新灿烂起来。
  苏苏就站在离他们三五米远的地方,苏苏脚下是一大一小两只旅行箱,艾米去交机场建设费了,苏苏守着这两只箱子自然不能随便走动。站得时间久了,苏苏便听见了飘来的鸟语。她朝那边看了一眼,见那几个人鸟成一团,也不知什么话题让他们如此兴奋。几乎是同时,那个背对苏苏的男人回过头来,男人的目光一开始游离了一下,后来就定格在苏苏脸上。苏苏本来应该害羞地躲闪开,但是她没有,苏苏一下子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苏苏想,男人怎么能生得如此精致呢?看看他的脸,润泽如玉,那双眼睛那么深、那么水、那么多内涵。如果不是两道剑眉,那双眼睛,应该是属于女人的。还有那挺拓的鼻梁、充满血色的嘴唇,无一不显示着他的完美,那份精美,简直就是雕饰过的。苏苏有种被击中的感觉,就那么傻傻的看着,没有任何反应地看着。
  后来那个男人朝苏苏走过来,他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和苏苏搭话,他说:“我的手表刚刚停摆了。”
  这显然是一个谎话,因为苏苏看见他腕上是一块亮闪闪的劳力士。苏苏想,金劳怎么可以停摆呢?但苏苏还是朝大厅墙上的电子钟指了一下说:“你自己看哦。”
  苏苏的这句话,竟然、也那么鸟。
  男人站在苏苏对面,他们相隔的距离只有五十公分或者四十公分。男人用很爱情的目光看着苏苏,有一段时间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苏苏,这让苏苏很尴尬。后来男人说话了,他说:“你飞去哪里?”他的语气,仿佛苏苏才是一只真正的鸟。苏苏这一刻的感觉只是意外,她没想到送艾米的机,会遇上一个陌生的男人这么近距离地跟她说话,而且,是一个让人赏心悦目的男人。
  苏苏说:“我哪里也不飞。”
  男人笑一下说:“我要飞一趟加拿大。”然后他拿出手机晃了一下说:“能把我的号码打到你的上面吗?或者,把你的打到我的上面。”
  苏苏想了想说:“不能。”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懂了。”男人又笑了一下:“我叫李齐。你呢?”
  苏苏不说话,她觉得自己很紧张。她在考虑是不是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这个叫李齐的男人,她觉得如果把名字告诉这个男人,就等于把自己交了出去。苏苏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小城姑娘,性格中古典的成份很浓,这是李齐没有料到的。他看一眼默默无言的苏苏,有些失望地说:“你不应该这样。”然后他就往回走,那个三突出的广东姑娘正在盯着李齐看,李齐走了两步回过头说:“我想,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有些东西是躲也躲不掉的,比如,缘分。”
  李齐走了,和那些人一路说着鸟语走向安检口。
  后来艾米高声喊着苏苏的名字走过来说:“你怎么啦?聋了还是哑了?这么喊你都听不见,我要登机了!”
  艾米当然不知道苏苏在想什么,苏苏自己也不知道,一个鲜艳的爱情故事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2
  有一段时间苏苏的心情很坏,看什么都不顺眼,包括闻洋。当然,这是认识李齐以后的事。
  苏苏读了三年护士学校,毕业后分到市中心医院肿瘤外一科作护士。苏苏作护士的第二年,一个年轻的医学博士从加拿大回到医院,他带回了一些新的技术和新的医学概念,这些东西让他很快成为一个出色的肿瘤外科医生。苏苏记得他刚到医院上班的第一天,科主任秦医生为他开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会。秦医生介绍说:“这是闻洋,我们医院最年轻的医学博士。”苏苏使劲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博士,觉得他的头发少了一点。苏苏当时想,也许博士就应该是这样,如果头发太浓就不像博士了。
  有一天中午,苏苏在刚刚空出来的单人病房里收拾病床,这个病床上的患者两个小时前被送到太平间。苏苏当时的心情很不好,因为这个患者已经成了她的朋友,这是一个心理素质很好的患者,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却从来不当一回事。就在昨天,他还在给苏苏讲笑话,讲一头狮子和一只麻雀是如何相爱的。苏苏当时笑得前仰后合,那个患者也笑,他告诉苏苏,世界上有些事情看上去不可能,其实却潜伏着很大的可能性。现在,苏苏认真回忆那位患者的笑脸,不过十几个小时,就已经天悬地隔了,苏苏不禁黯然神伤。
  闻洋就是这时候进来的,他走到苏苏面前说:“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苏苏抬起头看着闻洋:“你说吧。”
  闻洋说:“我想请你作我的女朋友。”
  苏苏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闻洋说:“这还用问吗?”
  苏苏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她觉得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一个年轻优秀的医学博士,怎么会爱上一个默默无闻的护士呢?后来苏苏又想了狮子和麻雀的故事,想了关于可能性与不可能性这个哲学命题。苏苏后来觉得自己的生活中没有狮子和麻雀,自己的生活离哲学也比较遥远,于是苏苏回答闻洋说:“这是不可能的。”
  闻洋觉得奇怪,瞪大眼睛问:“为什么?”
  苏苏想了想说:“我不配,还有,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闻洋说:“这成不了你拒绝我的理由,我已经选择了你,这是无法改变的。”
  苏苏有些不高兴地说:“为什么你选择了我就无法改变?我又没选择你。”然后苏苏把闻洋扔在病房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样的大事苏苏当然要告诉艾米。艾米听了以后先是惊讶,然后挥舞着鲜艳的嘴唇说:“苏苏,你中奖了!”
  苏苏一时愣住,说:“中什么奖?”
  艾米一副长者的口气,仿佛她是苏苏的大姨妈或外婆,她很慈祥地对苏苏说:“傻孩子,你说中什么奖?想想看,一个博士,一个前途无量的博士,手里有一把手术刀,这把刀就是一切,他会为你赚很多钱。当今这个世界,难道还有比钱更厉害的东西吗?你懂不懂得什么叫含金量?这是一个含金量很高的博士和丈夫,你张网去捞都很难捞到的!”
  苏苏愣愣地看着艾米不说话。
  艾米急得不行,说:“怎么,你还没听懂我的话?”
  苏苏说:“可是,他的头发太少。”
  艾米尖声叫起来:“你呀你,简直就是一段木头!头发是什么东西?可有可无!如果不是头发少,他就成不了博士,他的脑门很亮是吧?你知道那是什么?那都是才华,那是才华在闪光,你不会不知道什么叫才华吧?”
  那天晚上,苏苏和艾米讨论这件事一直到深夜。凌晨两点多的时候,苏苏终于把事情弄清楚了。第二天早上苏苏端着方盘去病房给患者挂吊瓶,刚出护士站就看见了闻洋,她把闻洋喊住,眼睛看着方盘里的盐水瓶说:“我同意了。”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直到遇见李齐。这之前苏苏和闻洋已经有了一年零八个月的恋爱史,他们接过几次吻,看过两场通宵电影,去海鲜城吃过一次琵琶虾和清蒸带子,到亚洲跳迪厅蹦过两次迪,其它时间都是在闻洋的住处听碟。有一次闻洋想摸苏苏的乳房,被苏苏拒绝了,闻洋也不计较,说:“无所谓,我见过的乳房多了,被我切掉的就有五六只,这东西对我来说真是算不了什么。”
  苏苏气得跳起来,摔上门就走,闻洋追出来说:“当然,你的除外!”
  苏苏后来想,原来这就是博士,骨子里也有流氓的一面。这之前,苏苏太把博士当一回事了。
  星期六晚上苏苏的心情照例不好。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一些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的事情。她有些想念艾米,因为许多时候艾米是苏苏的一只垃圾桶,她可以把许多烦恼像倒垃圾那样倒给艾米。艾米的最大本事就是能帮苏苏把一些事情搞清楚。苏苏就是这样一个人,只有把事情搞清楚,她才能心明眼亮,才能知道朝哪个方向走。可是艾米远在新加坡,苏苏只有自己清除自己的垃圾,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结果,旧的垃圾没清除,新的垃圾又出来了。比如,苏苏觉得自己已经不爱闻洋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爱闻洋的,她为什么要不爱闻洋,她能不能直接对闻洋说我不爱你。如果说了闻洋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她现在对头发少的男人特别敏感,她想如果和一个头发少的男人生活一辈子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可是艾米却对头发的多少一点都不感兴趣,苏苏有些奇怪,当初,她怎么就接受了艾米的观点和建议呢?
  而这天晚上闻洋的心情也不好,他做的一例手术伤口感染了。那是一个十七岁的男孩,男孩的母亲很厉害,她要闻洋对这件事负责。因为,伤口一旦感染,愈合就变得很艰难,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而男孩没有这么多时间,他是学生,他要上学。他的母亲希望他考上大学,如果他长时间地躺在医院里,考大学就会变得很渺茫。男孩的母亲最后对闻洋说:“你要对我儿子的一生负责,如果考不上大学,他就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就不会有好女孩嫁给他,没有好女孩嫁给他,他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男孩的母亲把闻洋堵在办公室里整整一个下午,她反反复复地重复那些话。闻洋的脑袋都被她搞大了,好不容易逃出来,闻洋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苏苏。他来找苏苏,脸色一点都不好看地站在苏苏面前,苏苏有些奇怪地看着闻洋说:“你今天怎么这么难看?你可真丑。”
  闻洋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有些愤怒地看着苏苏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苏苏说:“我是实事求是,你可以自己照照镜子嘛。”
  闻洋说:“我就是这个样子,你早干什么去了?”
  苏苏想想也是,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他从来就没有英俊过。这时候苏苏眼前一亮,困扰了苏苏一个晚上的问题迎刃而解。苏苏想,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他,一开始就没有爱,今后也不会爱。这么一想,苏苏一下子心明眼亮,她看着闻洋,冷不防笑起来说:“对不起。”
  闻洋说:“我知道你是存心气我,存心气男人是你们女人的拿手好戏,我不会和你计较。”
  苏苏想了想说:“我不爱你。我们的关系可以结束了。”
  闻洋就像一个麻醉前的患者那样,躺在手术台上,惊恐地瞪大眼睛说:“为什么?”
  苏苏没有回答闻洋的提问,而是莫名其妙地哭了,苏苏很激动,因为这是生平以来苏苏第一次为自己的事情作决定。她含着眼泪再一次向闻洋表示了自己的歉意,闻洋也更加糊涂,他看着泪流满面的苏苏说:“你哭什么?”
  苏苏说:“因为生活很美好。”
  闻洋更是如坠五里雾中:“那你还哭?”
  苏苏说:“因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哭过了,哭的感觉真好。”
  闻洋觉得苏苏的脑子出了问题,他大声对苏苏说:“该哭的是我!”
  3
  闻洋后来多次向医院里的同事诉说他的爱情遭遇。他说:“爱上黎苏苏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奇迹。现在,我被黎苏苏甩掉了,这成为我生命中的第二个奇迹。大家想想看吧,一个博士爱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护士,然后又被这个护士一脚踢开,这难道不是奇迹吗?我相信我的生命中不会出现第三次奇迹,够了,完全够了!”
  但是奇迹很快又出现了,苏苏请闻洋去“情人岛”咖啡屋坐坐,这种柳暗花明的事情让闻洋大感意外,但他拒绝了苏苏。他对苏苏说:“你以为我是什么?是供你使用的网站吗?想上就上,想下就下,你也应该尝尝被人拒绝的滋味,我不想报复你,但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我要谢谢你。”
  苏苏淡然一笑:“我要的就是你的拒绝,这样我连一点负疚感都没有了,我也谢谢你。”
  闻洋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再次去了加拿大,他向院长提出申请,加拿大的导师将会把一项对付肢体恶性肿瘤的最新技术传授给他。这是一项医学史上最具革命意义的技术。这项技术后来参与了苏苏的爱情过程,当时苏苏对此一无所知,闻洋自然也一无所知。所有的人都认为闻洋的二度出国是对爱情的逃亡,留给苏苏深刻印象的也只是闻洋忧伤的背影。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苏苏是移情别恋,这让医院里的人大惑不解。有人曾经断言苏苏一定是爱上了别的男人,比如有钱的男人或者相貌英俊的小子,否则苏苏甩掉闻洋就多少显得有些弱智。但苏苏的平静和安分守已阻止了这些传言,苏苏默默而认真地工作着。这一年的年底,苏苏甚至被评上了全市十佳护士。苏苏确实很平静,她觉得自己不会再去恋爱,不会让任何男人走进她的生活。想一想闻洋,她就会觉得恋爱是一件很没有意思的事。
  直到艾米回来,苏苏的平静才被打破。艾米指出,她和闻洋分手的原因就是那个南方人李齐。艾米直言不讳地说:“你喜欢李齐。”
  苏苏矢口否认。她对艾米说:“怎么会呢,我现在连他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我只记住了这个名字,一个毫无意义的名字。”
  艾米冷笑一声说:“这已经足够了。”
  苏苏坚决不认账,她是真的想不起李齐长得什么样,她怎么会和一个连模样都想不起来的人发生感情上的瓜葛呢?她和艾米大声争辩,她对艾米说:“我知道你是个巫婆,但这次你失算了,那个陌生的男人对我来说只是一只擦肩而过的蜻蜓。”
  艾米瞪着苏苏说:“山不转水转,蜻蜓会飞回来的,咱们走着瞧。”
  苏苏对此说根本不屑一顾。
  直到后来,苏苏连李齐这个名字也淡忘了,有一次艾米不甘心,有意提起这个名字时,苏苏竟然想不起来,说:“李齐是谁?”
  4
  南方人李齐再次出现在苏苏的生活中已经是一年以后,平心而论,苏苏是真的忘了这个人,这个曾经想把苏苏拉入他生活的男人已经像水一样流到沙漠中去了。
  那是六月的一天,一些人手忙脚乱地把一个患者送进单人病房,有人告诉医生,患者在下楼的时候突然摔倒了,他的右腿出了问题。医生开始检查他的腿,他右腿膝盖处有一个明显的凸出物,医生想都没想就下了诊断:“这是一颗肿瘤。”医生对所有人说,“作个病理切片吧。”
  苏苏被护士长叫去给这个患者挂吊瓶,一开始,苏苏没有注意患者是什么人,她注意的只是患者的手。她很熟练地找到一根她认为很不错的血管,然后把针头埋了进去,这之后她才看着患者的脸说:“心脏好吗?”
  苏苏一眼就看清了这张脸,她惊呆了:“李齐!”她脱口叫出这个名字,这个被她遗忘了很久的名字她就那么一下子叫了出来。仿佛,这个名字一直就在她的嘴边,不需要任何记忆,它自己就跳了出来。
  李齐很吃惊,他的愁眉不展的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他看着苏苏说:“你是谁?”
  苏苏热气腾腾的眼睛一下子冷了下来。他早就忘了我,苏苏想,可我却这么激动,激动得像一个傻子拿了别人的一颗糖。苏苏掉下眼皮,不再看李齐那张俊朗的脸。忘记一个人原来这么容易?苏苏有些伤感地往外走,眼睛盯住手中的方盘,我不是也忘了他吗?苏苏一边走一边调整自己的情绪。可我为什么一下子就叫出他的名字?我本来遗忘了他,却让他的名字脱口而出,太莫名其妙、太……丢人了吧?
  苏苏的脚步在门边戛然而止,她听见了李齐的声音,李齐说:“我知道你是谁了。”
  苏苏回过头,有些紧张地看着李齐,看了好一会才说:“我是谁?”
  李齐挣扎了一下坐起来说:“你是那个哪里都不飞的女孩,候机大厅,你一个人站在那里,像天使。”
  苏苏一下子被感动了,她站在那里说不出话,她的眼睛有些潮润,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站在这里跟他说话,还是,走出这扇门?
  “能摘下你的帽子吗?我想看看你的头发。”李齐说。
  苏苏想都没想摘掉帽子,一头秀发瀑布一样倾泄下来。李齐叹道:“青丝如墨,太美了。”
  苏苏记下了这句话,在日后许多个孤独的夜晚,这句话让苏苏感到安慰和温暖。
  苏苏走回床边,像一个真正的爱人那样看着李齐,然后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李齐说:“我相信缘分,我知道我们迟早会见面。”然后,李齐握住了苏苏的一只手,他的目光像上等丝绸那样包裹了苏苏,让苏苏感到特别舒适、特别柔和。他对苏苏说:“我腿上长了不该长的东西,我感谢这东西,它让我又见到了你。”
  大约三天之后,李齐的病理报告出来了,其实这之前苏苏已经知道了结果,她在病理室守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李齐病理切片的腊片就是在她的监督下完成的,她不停地催促病理室技术员顾小凡:“你能不能快点?我都被你急死了!”
  顾小凡不慌不忙地说:“这又不是炒菜,颠两下炒勺就完事。你怎么这么急,患者是你什么人啊?”
  苏苏后来非常兴奋地通知李齐:“你的肿瘤是良性。”苏苏说,“良性你懂吗?”
  李齐当然懂,他一下子抱住苏苏,狠狠地吻了苏苏,然后对苏苏说:“谢谢你。”
  苏苏说:“谢谢我?为什么?”
  李齐说:“你知道为什么。”
  苏苏不知道,但又觉得自己仿佛知道,苏苏喃喃自语道:“这是真的吗?”
  李齐说:“为什么不是?我们损失了那么多时间,现在,我们应该把这些时间抢回来。”
  苏苏说:“怎么抢?”
  李齐说:“让我好好爱你,你也好好爱我,每一分、每一秒都爱,一刻不停地爱,好吗?”
  苏苏想了想,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李齐对苏苏的态度大为不满,他再一次吻了苏苏,吻得非常过分、非常厉害。苏苏觉得李齐仿佛一条大鳄,要把她这条小鳄吞到肚子里去。苏苏想,让他吞吧,这个饥饿的南方人,他的胃口可真好。
  5
  苏苏的房间里堆满了李齐送来的礼物,这些花花绿绿的礼品盒给苏苏雅洁的房间增添了几分俗气。苏苏不让自己碰那些东西,苏苏是个非常古典的女孩,她觉得这些东西会腐蚀爱情,她一百次地阻止李齐然后又一百次地失败,为苏苏购买礼品成了李齐的一大爱好。“每一件东西都是爱的证明。”李齐对苏苏说,“我需要这样的证明。
  在这样的证明下,苏苏彻底疯掉了。只要睁开眼睛,她就要听到李齐的声音。只要走出医院,她就要看到李齐站在她面前。她对李齐说:“你是我的剋星,你让我每天都生活在烦恼之中,我怀疑我是不是为你而生,你可让我怎么办?”
  疯掉的苏苏依然是古典的,古典的苏苏让李齐吃了很多苦头。李齐就像与风车搏斗的唐诘诃德,他的诸多努力显得那么可笑而无力,他怎么也突不破苏苏的最后一道防线。苏苏只接受李齐的触摸和亲吻,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说不,让李齐备受煎熬,也让李齐无比沮丧。他甚至怀疑起苏苏的爱,他对苏苏说:“你到底爱不爱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苏苏哭了,说:“我爱你,我用我的良心作证我爱你。”
  李齐心疼地抱住苏苏说:“为什么不给我,为什么?”
  苏苏说:“等一等好吗?”
  李齐只好等,李齐觉得自己像一只穿山甲,总有一天会穿越岩石找到自己的光明。李齐同时用梅城人常说的一句话鼓励自己:好饭不怕晚。李齐就像一个赶路的饥者,知道前面有一桌美味佳肴等着自己,他必须往前走,否则所有的一切都将是镜花水月。在李齐的想象中,苏苏是一桌满汉全席,成为他永远的诱惑。
  艾米不相信这会是真的。艾米用眼睛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说:“这不可能,两个如此相爱的人怎么可能冰清玉洁?谁会受得了这种折磨?苏苏,你对我说这种谎话到底有什么意义?”
  苏苏说:“你为什么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许,我不喜欢性。”
  艾米冷笑一声说:“你不喜欢性?你不喜欢性为什么要去爱?爱和性是紧紧连在一起分不开的。不信你就等着看,李齐会离开你,这一天不会太遥远,也许就是明天。”
  苏苏害怕了,她看着艾米小心翼翼地说:“可我答应过他,我要他等,他说过他会等,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艾米很不耐烦地说:“你究竟要等什么?再这么等下去,只会等来一个糟糕透顶的结果。告诉你,我可是料事如神。你应该把自己交给他,你应该和他结婚。”
  苏苏吓了一跳,说:“结婚?离开梅城跟他去南方?”
  这一次是艾米吓了一跳,说:“怎么,你不想和他结婚?那你这一切是为了什么?玩吗?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玩男人?现在我才明白,你为什么把自己保护的那么好,苏苏,你在浪费自己你知道吗?”
  艾米的一番言论丝毫没有影响到苏苏。她觉得艾米是一个行为和思想都有些偏颇的人,她不会因为艾米说了什么而改变自己。
  事情发生质的转变是在这一年的秋天。梅城的初秋还残存着仲夏的暑气,这些暑气与初秋的凉气交织起来,使这个季节显得模糊不清无头无绪。那是一个傍晚,李齐迎着梅城的晚霞驾车从另一座城市返回梅城,这个秋天李齐格外忙碌,他的生意十分顺手,用李齐的话说,这一切都是苏苏带来的。李齐把车停在苏苏楼下就迫不及待地往楼上打电话。这之前他在高速公路上至少给苏苏打了五次电话,向翘首以待的苏苏报告他的行踪以及他与梅城的距离。苏苏隔窗眺望如火的晚霞和晚霞对面的蓝天,几朵白云悠悠飘着,雨霁天晴碧空如洗,苏苏的心情也仿佛被洗涤过,干净而快活。
  李齐在楼下大声对苏苏说:“快把门打开,我不要敲门,我要冲上去,我要一直冲到你身边,我要拥抱你!”
  苏苏把房门打开,然后就去阳台上眺望李齐。隔着几十米的空间,苏苏看到李齐像一只兔子那样从车里跳下来,看着李齐熟悉的身影,苏苏感到亲切极了,他们分开了整整五天,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久,苏苏甚至有了一种冲动,苏苏想,我为什么不把自己给他呢?我这么爱他。
  苏苏看见李齐用力关上车门,然后急匆匆朝楼里走,苏苏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苏苏在心里呼喊着李齐的名字,苏苏的一头秀发被秋风吹起,有一缕挡住了她的眼睛,她把这缕头发撩起来。时间不过两秒钟,苏苏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喊叫:“李齐,你怎么了!”
  李齐摔倒了。他像一只青蛙匍匐在地上,他在努力往前爬。后来他用手撑起身体,他大概想站起来,但是没成功,他再一次匍匐在地上……
  苏苏早已尖叫着冲下楼来,她把李齐抱起来说:“你怎么啦?!”
  李齐一下子站了起来,看着苏苏说:“我没事,在车里坐的时间太久,我的腿有些麻。”
  苏苏半信半疑,她把李齐扶上楼,紧紧搂住李齐说:“如果你有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李齐十分感动地吻着苏苏,流着眼泪说:“苏苏,我爱你,我用我的生命爱你。”
  他们站在爱情的旗帜下互相感动着对方,他们急于让对方先明白自己到底爱对方多少,语言汇成的河流将他们浸泡其中。
  李齐再一次摔倒是在大约两个小时之后。他从浴室里出来,身上穿着肥大的浴袍,在离浴室门两米远的地方他无声地倒下了。苏苏记下了李齐当时绝望的目光,李齐说:“我的腿……”
  苏苏检查了李齐的腿,在原来肿物消失的地方,一个新的瘤状物体再次生长出来。这个瘤状物体比原来的还要大,苏苏惊骇地瞪大眼睛,她太熟悉这东西了,病变!原来的良性肿瘤发生了病变,不可能再有别的解释,这颗肿瘤十有八九是恶性的!肢体恶性肿瘤,这意味着、李齐要失去一条腿,一个完美的男人将不复存在!
  苏苏扭过脸,她不敢看李齐,也不忍心看李齐,她把他扶起来,李齐竟然奇迹般地站住了,而且,他还能走路,他甚至笑了,像一个无知孩子那样笑着对苏苏说:“我没事。”
  苏苏捧住李齐的脸,像捧住整个世界一样,苏苏为能捧住这样一张脸而骄傲。苏苏说:“来吧,该来的全都来吧……”
  李齐没能听懂苏苏的话。他愣愣地看着苏苏,看着苏苏把衣服一件一件脱掉。苏苏说:“今晚,我给你。”然后,苏苏一步一步朝床边走过去……
  “对不起。”李齐忽然轻声说。“我是个已婚男人,我必须告诉你我是个已婚男人,我的儿子已经四岁,他叫李培。”
  苏苏觉得自己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打了一下,头部或者胸部,她的身体一下子沉重如铅,又仿佛一条失衡的船。她觉得她已经无法驾驭自己,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朝一个地方坠落,那个地方黑暗无底,坠落的过程也很漫长……
  苏苏终于转过身,慢慢朝李齐走过来。然后,她狠狠打了李齐一个耳光。这一刻苏苏凶恶的像一只食肉动物,她对李齐说:“为什么骗我?”
  “为了爱。”李齐说。
  苏苏又打了李齐一个耳光说:“我不该打你,我是为了我的爱才打你。”
  “你打吧。”李齐说,“你也可以杀了我,那样我就会永远地爱你,没有谁再来打扰我了。”李齐说完这些开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对不起。”
  苏苏看见李齐像在大海上行走,他的身体飘飘摇摇,他的脚下波涛汹涌,他的心被浪花溅得湿淋淋,他将被大海吞没,或者,被推到遥远的彼岸,像一块礁石那样接受海浪的冲刷……
  苏苏呼啸着扑过去,泪水决堤般涌出。她把李齐紧紧抱住,大声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李齐说。
  然而,李齐失败了。李齐没有成功,他十分痛苦地对苏苏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从来没有这样过。”
  苏苏玉体横陈,粉色床幔把苏苏衬得如同一朵洁白而美丽的睡莲。苏苏望着天花板说:“不,你成功了,我也得到了,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一切,我现在是个真正的女人了。”
  6
  苏苏把李齐送进医院。再次躺在病床上的李齐绝望透顶,他知道自己完了,他要失去一条腿。他觉得生命到此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一个失去一条腿的男人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只有一条腿,怎么在生命的跑道上跑完全程?尤其,如何面对自己的爱人?他怎么忍心让苏苏接受一份残疾的爱?他不能。
  李齐的妻子沈芙蓉是在李齐住院的第二天从南方携带儿子李培匆匆赶到梅城的。苏苏不知道她来得这么快,沈芙蓉走进病房的时候,苏苏正往李齐床头的一个花瓶里插一束康乃馨。苏苏听见门响,扭过头便看见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站在那里,这是一个非常华丽的女人,她的身上有一股逼人的傲气,她用犀利的目光扫视着整个病房,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这哪里是病房,分明是洞房。”
  这句话带着一股寒气直击苏苏的耳鼓,她不能不对这个女人刮目相看。
  李齐对沈芙蓉的到来感到惊讶。他看着沈芙蓉,脸上的表情如浮云般移动着、变化着。他对沈芙蓉说:“你怎么来了?”
  沈芙蓉走到床边,冷眼看着李齐说:“人要有良心。如果丧失了良心就会遭到天谴,你现在就遭到了天谴。”
  李齐说:“你说的对。”
  苏苏往外走,苏苏一下子意识到在沈芙蓉面前她是一个多余的人。
  但是沈芙蓉叫住了她。沈芙蓉说:“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天使,李齐说他爱上了一个天使,他要跟我离婚。我不害怕离婚,我是一个什么都不怕的人。但是苍天有眼,他老人家觉得不公,他让李齐的腿出了事,我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悲哀,你能告诉我我应该怎样吗?”
  一个小时以后苏苏和沈芙蓉在“谢天谢地”酒吧进行了一次认真而严肃的谈话。沈芙蓉说:“我早就知道李齐出了事,我不是指他的腿,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没想到我的对手这么强大,李齐爱上你这并不奇怪。问题是,你不该爱上他。现在,李齐的腿出了问题,我们两个应该怎么办?我觉得,我们现在谁退出都不可以,你也不可以,我也不可以。不管谁退出,对李齐来说都是一种抛弃。所以,我们两个要共同面对李齐和他的腿,直到李齐的腿有了结果。我想,两条腿的李齐和一条腿的李齐肯定不是一回事,到那个时候,他会知道该怎么做,你和我也会知道该怎么做。本来,你是我的敌人,可我却没有这种感觉,我没有办法把你当成敌人。在遥远的北方我举目无亲,也许只有你能帮我,如果你不反对,你可以叫我大姐。”
  苏苏哭了。苏苏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有你,真的不知道。我不该爱李齐,但我又那么爱他,我不知道错的是谁,也许是我,也许不是我。”
  沈芙蓉冷笑一声说:“当然不是你。是李齐,是李齐骗了你。李齐是一个没有良心的男人。他当初是一个穷光蛋,可我爱他,十六岁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他,我逼着我的父亲接受了他。我父亲再造了他,让他变成现在的李齐,如果不是我父亲,李齐是什么?他只能是一个马仔或者男妓。他现在的一切,都是我们沈家施舍的。他大概把这些全都忘光了,他怎么能随随便便爱上别的人呢?”
  这天下午,苏苏走进李齐的病房。苏苏觉得自己是以一个护士的身份走进来的。苏苏看着病床上的李齐,一股痛惜的感觉弥漫上来。短短几天时间,苏苏经历了人世间最戏剧化的一幕,苏苏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再表演了。
  苏苏慢慢走到李齐床边,李齐躺在那里。现在,没有别人的帮助,李齐已经不能走路了。医生的诊断是残酷的,李齐必须截肢,否则他就完了。
  苏苏默默看着李齐,李齐也默默地看着苏苏,他们谁都不说话。仿佛,他们已经无话可说了。
  “对不起。”苏苏终于艰难地说,“我爱你,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苏苏的心痛楚地跳动着,她把脸扭到一边。
  李齐不说话,李齐把眼睛闭上了。
  苏苏把脸转过来:“你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让我说什么?要答案吗?”
  “对,我要答案,否则我不放心。”
  “我会告诉你答案,但不是现在。”李齐再次把眼睛闭上了,如同关闭了两扇门。
  苏苏绝望地走出去。她在走廊里看见了沈芙蓉和李培,那个四岁的小男孩很可爱,他像李齐,像极了。二十年后,也是一个可以迷倒许多女人的男人。苏苏想,李齐应该属于李培,她不能抢走李培的爸爸,她爱这个男孩,就像爱李齐。
  到了晚上,苏苏已经彻底平静下来,她奇怪自己为什么能心如止水。当她再一次向李齐的病房走去的时候,脚步变得格外轻松。她要去找沈芙蓉,她要把一些事情交待给沈芙蓉,她要向沈芙蓉说一声对不起。因为,她已经不能履行她和沈芙蓉作出的约定,她要放弃李齐,在李齐就要失去一条腿的时候,她要抛弃李齐。
  李齐的病床上没人,那辆轮椅也不在,沈芙蓉也不在。苏苏有些奇怪,这么晚了,沈芙蓉会把自己的丈夫推到哪里去呢?
  苏苏一脸诧异地看着空落落的病床时,沈芙蓉进来了。她是自己进来的,她站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苏苏,她大概想说什么,但是没说。
  苏苏问:“李齐呢?”
  沈芙蓉淡淡一笑说:“他在阳台上乘凉。”
  苏苏瞪大眼睛:“他在阳台上乘凉?你怎么能把他推到阳台上去?”
  沈芙蓉说:“为什么不能?他要乘凉,他要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否则他就要腐烂了。”
  苏苏突然大声说:“可是,你把他自己丢在了阳台上,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苏苏说完这些就往外冲,一直朝阳台冲。苏苏一边跑一边喊着李齐的名字:“李齐!”苏苏大声喊着,“你可千万别干傻事!”奔跑的苏苏突然泪流满面,“李齐,我爱你!”
  隔着老远,苏苏就看见了,她看见的是一辆空荡荡的轮椅,那上面没有李齐!
  苏苏一下子站住了。苏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苏苏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被掏空,没有了思维和意识,整个世界离她而去,她被彻底抛弃了!
  然而她还有听觉,她听见阳台下面有人在跑动,有人在惊恐地喊着:“有人跳楼了!”
  苏苏笑起来,苏苏想,这就是李齐的答案,这可真是个精彩的答案!
  她已经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一步,阳台下面骇人的一幕她见过,李齐不是第一个。苏苏转过身往回跑,苏苏在心里说:“李齐,等着我……”
  7
  沈芙蓉也听见了楼下的喊叫声,她吓坏了,她也朝阳台那边冲。所不同的是,她是朝和苏苏相反的方向跑。这就是说,苏苏看见的那个空荡荡的轮椅不是李齐的。
  沈芙蓉跑到另一个阳台的时候看见李齐正在攀越阳台上的护栏。他的一条腿已经越过栏杆,另一条腿在栏杆这边挣扎着。沈芙蓉冲过去,毫不费力地把李齐从栏杆上拖下来,怒冲冲地说:“你想死,没那么容易。”然后沈芙蓉就大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可以没有丈夫,可是,李培不能没有父亲,你怎么能让自己的儿子没有父亲,你这个丧尽天良的东西!你这个下流的东西!”
  沈芙蓉把李齐送回病房,李齐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好吧,我们回南方。”这时候夜色如水,李齐眺望满天星斗。李齐想,我差不多已经跨越了死亡的界碑,干脆就把自己当个死人吧。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还奢望什么呢?李齐一下子豁然开朗,李齐甚至对沈芙蓉笑了一下,然后说:“你就把我当成一块石头吧。”
  沈芙蓉冷笑一声说:“你不配,石头是坚硬的,你现在不过是一块抹布而已。”
  苏苏是黎明时分被人送到医院的。
  黎明时分清洁工在走廊上拖地的时候不小心滑倒了。她的身体正好倒在苏苏的门上,而苏苏的门正好是虚掩的。清洁工倒下去之后,下半身在苏苏的门外,上半身在苏苏的门里。清洁工看见屋顶的灯亮着,窗帘也没拉。天光和灯光使屋子里的色调有些古怪。清洁工很麻利地爬起来,她刚要说对不起,就看见了躺在地上人事不醒的苏苏……
  苏苏吞服安眠药自杀的消息像一颗子弹射中了李齐。他先是呆愣愣地看着屋里的人,这些人是沈芙蓉和两个跟随沈芙蓉从南方过来的马仔。他们都很年轻,一个为李齐收拾东西,一个抱着李培,李齐不顾医生的阻拦,就要和沈芙蓉一起回南方去了。
  谁都没注意李齐是怎么从床上下来的。他大概忘了自己的一条腿出了问题,他试图像往常那样使唤它。但那条腿不听话,所以李齐一下床就摔倒了,他往前爬了一下然后就不动了,沈芙蓉尖叫着扑过去,和那个马仔一起用力拉李齐。李齐仿佛真的变成一块石头,他们没有搬动他,他们同时发现李齐已经晕了过去。
  沈芙蓉后来用一杯凉水浇醒了李齐。她把李齐交给那个叫牟小亮的马仔,她对牟小亮说:“快把这个傻子送去见他的情人,真让人恶心,他怎么会像死狗一样晕倒在这里!”
  苏苏是三天后的中午醒过来的。她看见床边站着一些人,有一张面孔显得既熟悉又陌生。苏苏一下子叫不出他的名字,但她说了一句让人莫名其妙的话:“我怎么到了加拿大?”
  苏苏看见那个人笑了,那个人说:“你没到加拿大,是我从加拿大回来了。”
  苏苏在脑子里搜索着有关这个人的所有信息。她已经彻底忘了这个人,她想不起他的名字,她的记忆出现了空白,她说:“对不起,请告诉我你是谁?”
  那个人说:“我不告诉你,你必须自己说出来。”
  苏苏冷不防说道:“闻洋,你是闻洋?”
  闻洋看了看身边的另一位医生说:“她没事了。”然后,闻洋把坐在轮椅上的李齐推过来,李齐一把握住苏苏的手说:“生命只有一次呀。”然后他就泪流满面。
  苏苏满脸惊愕地看着李齐,好半天才说:“你真的是李齐吗?”
  李齐说:“我们都没有权利死,我们应该好好活着。”
  苏苏一下子坐起来,像拥抱自己那样拥抱了李齐。苏苏幸福地哭着,把脸埋在李齐的臂弯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完全不顾沈芙蓉就站在李齐的轮椅后面。
  沈芙蓉的手从轮椅背上滑落下去,她的脸冰凉如月。她丢下李齐往外走,走了两步回过头说:“你们可真让人感动。”然后她继续往外走,眼泪如雨般涌出。
  闻洋带给苏苏另一个更大的惊愕。闻洋说:“有一种办法能保住李齐的腿,他不需要截肢了。”
  苏苏不相信,她说:“这怎么可能。”
  李齐说:“这是真的。”
  8
  直到李齐手术前夕,苏苏还不相信这会是真的,李齐的腿真能保住吗?她翻阅了闻洋带回来的《高温药物灌注》的有关资料:高温药物灌注是解除肢体恶性肿瘤的最新疗法,已在国际上广泛应用,它的出现免去了肢体恶性肿瘤患者截肢的痛苦,是一次革命性的突破。资料上这样介绍。
  苏苏要求作巡台护士,参加李齐的手术。新的科主任闻洋答应了苏苏的请求,他同时对苏苏说了另外两句话:“你的爱情真让人感动,如果你还是我的女朋友,你也许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沈芙蓉最后一次见苏苏是在李齐术后的第八天。她带着李培来找苏苏,她对苏苏说:“我要回南方了,梅城埋葬了我的婚姻和爱情,我恨这座城市。”沈芙蓉说完这些抱起她的儿子李培,这时正是梅城的午后,太阳很大。沈芙蓉迎着很大的太阳走在梅城的街道上,苏苏看着她的背影,这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到底憔悴了,哀怨的面容和绝望的背影让苏苏怦然心动。
  苏苏跑过去,站在这个南方女人面前说:“把你的李齐也带回南方吧,他是你的。”然后苏苏拉起李培的一只手说:“你不应该让李齐到北方来,还有你们的儿子,长大以后也不要到北方来,让他们永远留在南方。”
  沈芙蓉看一眼苏苏,一脸忧虑地说:“李齐不会听我的,他怎么会跟我回南方呢?”
  苏苏想了想说:“我来帮你吧。”
  苏苏留给李齐一封信,信中说:“亲爱的李齐,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回忆了我们所有的恋爱时光,每一刻都是那么美好,美好的让人怀疑这一切都是假的。现在,我只能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并且表示我深深的歉意。因为,我曾经答应过你和你共同走完人生,我也幻想过我们会有一个隆重的婚礼,我们携手走向红地毯的那一端,开始我们的婚姻生活,与爱相伴,然后一起慢慢变老。到满头白发的时候,我们在公园的小路上缓缓漫步,回忆我们的年轻时代。年轻时代的一些行为在那个时候看一定很可笑,因为年轻而可笑、因为相爱而可笑。几十年后的一笑,是我们爱情的延续。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当我们白发皓首的时候、我们的爱还没有变,我们拥有的是世界上最真实最没有杂质最优秀的爱。但是现在,我不得不背叛我的诺言,我要走了,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守望,守望过去和将来,守望我们的爱情。如果你问我为什么,答案很简单,你属于南方。”
  离开梅城这天,天气晴转多云,午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苏苏撑一柄素花布伞,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她对司机说:“我要乘船。”
  司机载着苏苏去海边码头,远远的能听见汽笛长鸣,苏苏隔窗看雨,心想,离开一座城市原来这么容易。

知识出处

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阅读

相关作品

良宵
相关作品
一个人的一生
相关作品
徐娘
相关作品
第一助手
相关作品
菊花三弄
相关作品
梅城故事
相关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