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河区图书馆

去年五月，刚送走叶浅予老师，九月份，传来丸木位里先生去世的消息，不到半年时间，我们最敬重的二位画界前辈相继离去。谁能料到，三个月之后，灾难降到自己头上，思聪突然病故。她走得那么匆忙，以至来不及留下一句遗言。
  几十年来，我与思聪志同道合，忧乐与共，如今人去楼空，面对思聪遗物，禁不住黯然生悲。
  思聪从小钟情于画画。早在70年代，她的作品就得到广泛的好评。作为一个中年画家，她与青年同步，走在了中国画革新浪潮的前列。不幸的是，1983年思聪就患上类风湿病，从此思聪未能摆脱疾病的困扰。
  《矿工图》问世后，思聪因类风湿病，骨节逐渐变形。有人说：“周思聪画人物搞变形，结果自己也变形了。”话传到我耳里，我不舒服，难道生病与画有关系？
  后来，思聪画彝族妇女，有一阵，人物形象画得粗脖厚背，胖乎乎的。不久，思聪因服用激素，也开始发胖，竟和画上的妇女十分相似。我心里一怔，劝她不要这样画了，怕真对身体不利。
  思聪太热爱自己的事业了，画起画来，废寝忘食，不知劳累。我常劝她：“你病得这样，别画了。”她总是说：“我画画并不累，反而能转移注意力，减轻病痛。”可是病在一天天的加重。
  近几年，思聪指关节僵直，手不能握，由人物画转向画荷花、荷塘，创造了她一生中最好的抒情系列：《清净世界》，画面如影似幻，朦胧多变。我只觉得这里有一种莫明的苦涩，太多悲凉，没想到这竟是她的最后一个创作高峰。
  从1993年夏天开始，思聪因长期服用激素，腿部出现难以愈合的溃疡，不得不离开画案住院治疗。卧床三个多月，伤口总算愈合，可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思聪的下肢肌肉急剧萎缩，从此一蹶不振。
  1994年，我们调到向阳居室，终于有了渴望已久的阳光。温暖明亮的阳光给我们全家带来了生气。思聪独居一室，一年多的时间，心情一直很好。虽因溃疡反复，身体十分虚弱，始终没有丧失信心，只要能站起来，就拄着双拐，在居室、过厅来回走动。她多么希望能靠锻炼，改善双腿功能，像正常人一样站着画画。
  1995年是思聪病情最平稳的一年。年底，思聪兴致很高，亲自动手，画一批贺年卡，寄给老师、朋友。她说：“我要让他们知道，我还能画画。”
  可是好景不长，灾难在悄悄降临。
  今年1月，思聪刚过57岁生日，咳嗽老不好。一天晚上，我睡在过厅突然惊醒，见思聪手扶双拐，默默靠坐在窗前。我问：“怎么啦？思聪。”她说：“胃里难受，想吐吐不出来。像是肚子里打了个结，上下不通。”她怕吵醒家人，强忍着病痛，语气仍像往常那样平静。
  第二天，即1月20日上午到医院挂急诊，实习大夫怀疑是肝炎，当天下午转到传染病院，查出是急性胰腺炎。当我看到会诊记录上写着“病危”两字时，简直惊呆了，怎么会是这样呢？次日，即21日晚上10点15分，抢救无效，思聪永远离开了我们。原以为在医院住上十天半月就能出院，谁知阴差阳错，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几天后，在整理思聪的画案时，翻出一幅李可染先生画像。在生病期间，思聪用中指夹着毛笔，忍着病痛完成了这幅画。这是思聪的最后一幅作品。
  书架上还有一封未付邮的信，是写给以前给思聪看过病的郭大夫的。信里主要是谈自己逐年加重的病情变化。信上说：“很后悔没听你的话，服用了激素”，“现在家里阳光充足，心情大不相同”，“情绪好，特别重要，比什么药都重要。”……
  思聪一生，淡泊名利，潜心艺术，长期为疾病困扰，仍坚持创作，用自己的双手建造了一座为人敬仰的艺术丰碑。凡是知道思聪的，都为思聪英年早逝惋惜。她那善良、高尚的人品，出众的艺术才华，与顽疾抗争、默默奉献的精神，将永远为人称道、怀念。
  思聪去世后，她的一个表亲从天津打电话告诉我，他梦见表姨了，虚乎乎的，站在丛林泽地向他招手：“我在这里挺好，你也过来吧！”他是安慰我。
  我相信这是真的。
  好人应该进天堂！
  199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