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河区图书馆

历史永远祭奠这个曾经使世界为之震惊的日子——1976年7月28日。
  是日凌晨3时42分，遥远的苍穹遍染血色，一道蓝中映白的弧光划破长空，闷雷似地巨响轰然而起，被惊恐的大地筛糠般剧烈抖动。顷刻，平地裂隙，房屋坍塌，生灵遭劫……
  不期而至的唐山、丰南大地震发生了。天灾灭顶，一批少小的生命虽然幸免于难，却因此而父母双亡。仅接近震中地区的天津市宁河县，就有385人在那次地震中成为孤儿。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象根草。”广为传唱的一首电影插曲曾揾几多世人泪。雪上加霜，没妈也没爹的孩子又该如何？又能如何？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时隔15周年，“7.28”将临之际，记者追踪采访了一批当年的地震孤儿后，先要报告的是：请修改我们的惯性思维轨道！
  难忘冷觉
  人力弱强，人情冷暖，自古皆然。回首往事，地震孤儿们于此都有铭心的感受和刻骨的记忆——
  韩翠萍：（女，1962年生，廉庄乡木头窝村人。现在县城工作，已婚，有一对逗人喜爱的双胞胎女孩。接受采访时她着一件大花连衣裙）我和两个妹妹是1977年9月份进县儿童福利院的。我妈地震时被砸死，我爸地震时被救出，3个月后得病死的。爸爸病重时流着泪把我们姐妹托付给本村的伯父。我们再没有别的亲人了。可是爸爸的泪白流了，他托的人当时是答应了，事后根本没给我们姐妹啥关照（说到这儿，她的泪涌出来，深埋下头。在场的几位同命人受她传染，也止不住呜咽起来）。那时我14岁，带着11岁和3岁的两个妹妹过日子。我们失了学，靠国家救济，我和大妹妹再织点席。村里婶子大妈看我们可怜，有时帮助照顾一下小妹妹，有时陪着我们掉泪，帮不上啥忙，各家的担子也都不轻啊。
  刘素华：（女，1961年生，大北乡李庄子村人。现在宁河县汽车站工作，已婚，爱人王庆生也是地震孤儿，与她曾同在儿童福利院生活过，谈话时她着一身乳白色夏装套裙）地震中我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失去了父母。我们没进儿童福利院前，我老姑要把两个弟弟接过去抚养，姑夫和我姑的公婆不许，全家和我老姑打。硬接过去后，弟弟们在姑家受尽了白眼。老姑寒透了心，实在气不过，为了我弟弟，和那一点人情没有的姑夫离了婚。
  不久我姑改嫁，就提一个条件：得带我两弟弟。后来的姑夫是个好人，待我们特别好，年节把我们从福利院接到他家过。我大弟长大后，全仗着姑姑、姑夫给操持着盖了房，把媳妇娶进家。
  侯洪芬：（女，1961年生，后棘坨乡东棘坨村人。现在县水利局河闸管理所工作，已婚。着淡黄色T恤衫）震后没进儿童福利院的1年间，我和弟弟洪岐姐俩过，粮食地震时埋在屋里发了霉，我们就去偷地里的青玉米。饥一顿饱一顿。一下雨窝棚漏得没处呆，我弄湿泥堵雨，弟弟就扯着我嚎，要爹要妈。我也拉着他嚎。直嚎得累了乏了，嗓子哑了。村里乡亲帮我们补好漏，有人就给在外面大城市工作的我伯父我叔写信，让他们想法先把我姐弟俩接出去带一段。过了几天，伯父叔叔来了信。打开一看，两大篇纸写得就是一个意思，让我们找当地主管部门。就这一封信就了结了，没给我们寄一分钱，他们也都没来人看我们一眼。
  孙志申：（男，1961年生，岳龙乡岳龙村人。现在县酒厂工作，已婚）我和弟妹3人是震后3个月来儿童福利院的。那一段我带着弟妹过，我做饭，根本不知啥叫熟啥叫不熟。我二爹（指二伯父）隔些日子炒个菜或是蒸个馒头啥的，也给我们送来，可这只是偶尔的。他有病，日子也难，不能把我们带到他家过。二爹一看见我们哥几个就掉一回泪，他看我们可怜，我也看他为难。我还有个亲姑，我爹妈遇难，一年内她都没来看过一次，震后她倒是把她儿子、我的表兄打发来了。表兄当时是二十大几的小伙子，我求他帮着埋葬我爹，他哼哼着答应了，出去转了一圈，却再没回来。
  “凡是在我们最困难最需要人帮的时候，甩手不帮我们的亲戚，我们长大了都不理他们！那一段，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接受采访的几十位地震孤儿，凡有此同样经历者，都站在同样的立场，表现出同样的不宽容乃至偏狭。
  我未置臧否。我没有这权利——任何人都没有这权利。
  偏狭不是美德，但他们的偏狭不仅无可指责，且使人无法不被感化。
  难忘温馨
  有人搞过统计，15年前大地震发生的一霎那，在有未成年的子女家庭中，绝少见到夫妻互救避险的，几近100％都是夫妻各携子女外奔，以至当人们扒开坍房的废墟，司空见惯这样的场面：一个大人身下护着一个或几个孩子。相当多的孤儿就是藉此免于蒙难的。后棘坨乡一农户10口人震中砸死8口。扒开厚厚的房土，人们看到，这家的夫妻双双用两臂护着4个孩子。
  舐犊情深是人的本性更是我们民族的特性。
  亲情弥足珍贵，地震孤儿们却永远地失去了它。
  “可是不久，我们这些孤儿又得到了它！”说这话时，李连国一脸肃穆，重重的感叹里透着真诚。这是个高大潇洒的青年，谈吐清晰。他是板桥乡大麦沽村人，震后和妹妹一起进儿童福利院，现在县果品公司工作。
  “直到现在，我的孩子都6周岁了，我还特别留恋儿童福利院，在那待了几年也没待够。”兰庆荣非常赞成李连国的说法。震前，她家住芦台一街一村。震后不久，她和弟弟兰庆和第一个进了新建的福利院。
  “地震前，我家特穷。在家上学，交一回学费，我得哭着闹着磨我妈妈好几回，也凑不上那钱。我和弟弟连铁进了福利院后，弟弟上了小学，我转到县一中上学。书包、文具样样都是新的，再不用担心上不起学了。”周连兰有更多的感慨，她是南涧沽乡张尔沽村人。现在县水泥厂搞化验，她和弟弟周连铁均已成家。
  忆起县儿童福利院，当年的地震孤儿们无不流露出一种深情的眷恋。
  宁河县儿童福利院自地震后组建，到1981年将孤儿们改为分散供养止，5年间，国家投资达36万元。当时，一部分孤儿享受国家供给生活费由亲属代养，余下的无人代养的154名孤儿全部被招入院。
  岁月的长河可以冲淡多少或苦或甜的人生体味，唯独冲不淡地震孤儿对儿童福利院的记忆。
  值得留恋的温馨实在太浓、太厚……
  难忘那种日子——精米白面，四季新衣，乐器玩具。定期发水果，定期检查身体。能上学的适龄孩子全部入学，放学回院，有专门的老师做课外辅导。大家庭的笑语消了愁，散了忧，驱走了孤独。遭人怜的孤儿成了被人羡的幸运儿。
  难忘那场面——逢年过节，县领导和民政干部来了。大年三十，100多人在一起守岁联欢，县委书记和孩子们一起唱歌、跳舞。民政干部赵建华和大李与男孩子们摔跤，几个小家伙围住赵哥、李哥，五摔一，四摔一。大李被孩子们“搁倒，”高声求饶，胜利的男孩们开心欢呼，旁观的女孩们抚掌笑出了泪花。
  难忘那情景——福利院小班服务组长吴占英阿姨，走到哪都拉着小芬的手。只有两岁的小芬肠胃不好，入院不久总拉裤子，一不注意她就抹一身一手。吴占英阿姨便一天给她洗几遍。洗完了，就把她抱在怀里哄，没见她点过小芬一指头。
  福利院工作人员，二等残废军人赵长国当时不过20岁出头。他的双目视力极弱，不到0.2。下雨的时候，他送孩子们去上学。路滑，他便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地轮流背着去，下学再背着往回接。深一脚浅一脚，溅得他下半身成了泥人。一脚踩空，他摔倒了，可依然紧紧地搂着背上的孩子……
  难忘那么多非亲的亲人，难忘那么多非亲的亲情……
  血缘产生亲情，却不是亲情的必然纽带！
  亲情长相伴
  倏忽间，地震孤儿们中学毕业，结束了福利院的生活，一部分人回到各自的村开始了独立生活，一部分人在县城被招了农民合同工，也有的以工代干，进入工商、外贸、交通、水利、税务各系统工作。
  人生始独立，而非亲的亲情仍然包围着他们——
  李连国：我现在的妻子是当年儿童福利院阿姨的女儿。我没结婚的那几年，有很多事至今想起就象还在眼前。那年春节，我扁桃腺发炎，高烧不退，两天水米没进。当时我在食品厂上班，同事们知道了，忽啦来了十几个人到宿舍看我。殷军贺大哥跑到厂保健站大夫家报信，老大夫一溜小跑赶到我宿舍，诊了病，给我打针，亲自烧水喂我吃药。殷大哥他们几个人又从各自家里端来一大篮子鱼呀肉的年饭，逼着我吃，陪着我住。当时，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握着大伙儿的手只知道呜呜地哭。
  周连铁：（方脸大眼，身材魁梧，现在县土产棉麻公司工作）同事们对我的照顾说不完。土产公司领导换了好儿茬，哪任领导都特别关心我，见了面，总问我生活上有啥困难，让我尽管提。单位的老大姐见我的衣服脏了抢着帮我洗，包括拆洗被褥。结婚前，每逢年节，怕我孤单，单位的人轮番请我到他们家聚会。我不去大家就拉就拽，那股热乎劲甭提了！我结婚时，厂领导专门开会研究给我腾房。交职代会讨论时，全体通过。要知道，厂里住房很紧，和我同龄的人比我年长的人也没轮到分房呀。大伙说，别的人有家有业，可以想办法克服，你没家不行，就得特别照顾你。
  孙志申：为我搞对象的事，厂里有多少人帮忙张罗我都记不清，光见面就有十几个人，好些姑娘因为我没房，没家产吹了。吹一个，同事们就再给介绍一个，再吹，就再给介绍。有一个姑娘我们交往了一段，感情挺好。我献血后，她和她母亲去看我，给我沏红糖水，煮熟鸡蛋又用温水泡好剥了递给我。后来因为姑娘父亲坚决反对，我和她痛哭一场分了手。那次恋爱对我打击很大，觉得任啥事都没意思。同事们一拨一拨地上宿舍开导我，叫我想开点。紧接着，又有好多人给我介绍对象。我的精神没垮，能重新振作起来，亏了大伙儿！
  赵明福：（男，1965年生，后棘坨乡岳秀村人。现在县运输机械厂工作，已订婚）我的婚事不顺利。地震剩下一个哥和一个弟，奶奶现在70多岁了跟着我们过。条件不好，单身又没房，谈了一打还拐弯的对象全不成。我们厂支书着了急，到各车间转，逢人就讲：“请各位都上心呀，来帮忙呀，眼看明福这孩子25岁了，老大不小的，该成个家了。拜托了！”这两年，全厂的老工人，车间主任、生产科长差不多都给我介绍过对象，有一个姑娘见了面起初愿意和我交朋友，就是嫌我没房。厂支书知道了，在厂里支了钱，当时就找到调出厂的一个工人家，让他交出企业产住房，他个人盖的小房折价付给他钱。支书拿到房钥匙后，又找到和我交朋友的姑娘说：“我把房钥匙给你，你看怎么样？”
  那门亲事终于没成，可是没有从厂领导到大家伙儿把我当自己家人一样关心，我现在怎么能订了婚并且开始操持着办事呢？
  难忘追求
  在廉庄乡后米厂村地震孤儿李文东家3间宽敞明净的新房里，他妻子李秀琴谈起他们夫妻的罗曼史和他们对生活的追求，不加掩饰，娓娓道来。
  李文东现任乡办皮鞋厂业务副厂长。当年和弟弟文兴一起入县儿童福利院时，他15岁，文兴只有9岁。李秀琴娘家在后棘坨乡后棘坨村，她是和弟妹4人同入福利院的。
  文东敦厚，秀琴清秀，合体的翠绿柔姿纱上衣更衬出她颀长窈窕的身姿。她身边一个俊俏的女儿眨着一双大眼睛静静地听母亲与客人谈话。
  “地震前有一阵下小雨，我醒了，到院里备柴禾，看见天红得吓人。我返身跑进屋，就觉得房子动。我抱起小妹就往外跑，跑到外屋觉得怀里的人特轻，一看，原来是抱了个枕头。又回到屋里，这时门就斜了。抱起小妹再往外跑，走到外屋门口，一看又是个枕头。那是吓懵了，再想回里屋时，房就塌了。等人们把我们刨出来，我爹妈一人抱着一个弟弟全都不行了。埋了爹妈，我数了数坟头，觉得合不上数。找了人又返回去刨，这才把我二姐刨出来。幸亏她埋在一个房檩空档里，才捡了条命。”话闸打开，李秀琴只管顺着她的思绪说下去。
  “你和文东同是福利院的孤儿，你们的爱情是不是也在那里萌生？”
  “是在那里发的芽，无非是他看我对心思，我看他顺眼。不过没有啥表示，是离开福利院又经院里人介绍才谈上的。”
  “文东脾气好，脑瓜灵，爱学习，那年在福利院参加高考，他就差6分没考上。要说呢，这些还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觉得他这个人心眼好，待人诚实。我的小弟进福利院时才3岁，小弟得了一个怪病，犯起病来抱着脑袋喊疼，吓人极了。福利院的叔叔阿姨轮着带他跑医院。从芦台跑到市儿童医院几十次，最后确诊是血液病。国家为我小弟治病先后花了差不多1万多元，光血就不知输了多少回。到后来，因为经费少，当时民政局的干部都准备好了，大家要给我小弟献血，可不久小弟就病死了。”
  “我小弟生病那几年，福利院长期给他做病号饭。肉不断，鸡蛋不断。文东心细，院里安排让我小弟和他们一帮大孩子睡。文东待我小弟比亲哥还亲。小弟不愿吃饭，文东半夜起来给他煮鸡蛋。有一晚下大雨，一早我去小弟屋看他，正巧文东提着尿桶出来倒屎，我问小弟是不是给他倒的，怎么不自己倒。小弟说‘文东大哥不让我倒，还不让我告诉你’。当时，我只觉着热乎乎的，背过脸，泪就止不住滚下来。”
  特殊的经历，连接了两颗受伤的心。结婚几年，文东和秀琴“没有红过脸，吵过架”，恩恩爱爱地建起一个家，又相帮着给在乡办皮鞋厂当上车间主任的弟弟文兴盖了房，娶了媳妇。
  “光我们兄弟这两个家，这些年我们投进去总得有3万多元吧，全是我们勤勤恳恳挣的攒的。我常跟文东说，文东也常跟我说，一定要干出点人样儿来，别看我们是早早没了爹妈的孤儿，我们得争气！国家养了我们，我们最好的报答是干好工作，您说对不？”
  这是李文东、李秀琴的共识，也是数百名地震孤儿们的共识。以这样的共识为动力，李文东上东北漠河出差，大雪封路，他从驻地顶着鹅毛大雪走了大半夜奔到车站赶回宁河，为得是早一天上交所收销售款；投入工厂的资金周转。由于他的出色表现，他从一个乡办厂工人被任命为业务副厂长。有了这样的共识，李连国被提拔为果品公司业务部副主任，孙志申被提拨为县酒厂啤酒车间糖化工段长，侯洪岐在部队入了党，立了三等功。有了这样的共识，一批地震孤儿考上了中专、技校，当上中学教师、医院会计、工厂的业务员。现在，当年的地震孤儿一多半已成家立业，建起了新房，购置了标志家庭现代化的彩电、录音机一应家用电器。据有关部门随访，夫妻共谐，互敬互谅是这些家庭的主旋律。
  珍惜工作，珍惜生活，珍惜家庭。失去双亲的地震孤儿，以我们的社会为依托开始了这样的人生之旅。哲人语：只有失去过的东西，才愈觉出它的宝贵——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