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河区图书馆

春英大姐：
  你好！
  我叫杜文贞是地震第二年接替你，来到这个家的。一晃八年过去了，这个家啥样子？孩子们啥样了？村子啥样了？说不定你都想白了头。听国安说，地震时一根房檩砸在你头上，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你就走了，哪能放心呢。趁着现在麦子进家、稻芽子也插完了的空，给你写封信，把你挂心的事都和你说说，也好放个心。这写信，我不敢抄笔，也写不好。现在我说，小三儿写（就是地震时才六岁的小三儿啊），就算咱姐俩拉拉家常，唠唠嗑吧。
  十年，该说的真多呀。这十年里有哭、有笑，有苦、有甜。人过一辈子该尝的滋味都尝过了，真不知该从哪说好。大姐，震前我也有一个挺好的家。孩子爹是大队会计，人老实，也能干。挑河挖沟总是一个人包两人的活儿。结婚七年，两个孩子也成个了。大的是男孩，叫长山，和三儿一般大，那年也六岁。小的是闺女，叫春儿。不死的话，今年十三了。当时，日子虽说苦，可心里甜呢。没想到一场大地震把啥都毁了。房子坍，爷仨死了、家也碎了。那些日子，我脑子里就有一个念头——死。死了好去阴间和他们爷仨团聚。娘家哥哥看我整天直着眼，不放心了，地震后十天，就强拉硬拽把我接到了娘家。
  时间一长，我想通了。死不了，就得好好活。
  在娘家一晃就是二年。这中间有好几份提亲的，都让我辞了。我说，等心静了再说吧。这时，我家的一个表姑去看我爹，提到这个南村有个余国安，在大队赶车，人老实，挺本份的。地震时媳妇死了，他带着三个孩子过日子，又当爹、又当妈，不容易啊。虽说大闺女十六了，可咋说也是孩子，料理不了家。平时的洗洗涮涮她担了，可营生活计、缝缝补补就得求东家拜西家，难了。二小子十四，上初中，不用挂心倒行。可才八岁的小三儿苦啊。冬天，在家跑啊颠的，连双棉鞋都没有，小脚冻的青一块，紫一块的，看着真着人疼。表姑那次没有直接提亲，可是从那天起，小三儿大冬天穿着单鞋跑的情景，就说啥也离不开我脑子了。那以后我就总想着为小三儿做点啥。这可能就是我们娘俩儿的缘份吧。
  两个月后，这门亲事我应下了。
  过门那天，国安领着大闺、二虎、小三儿在门口接我。机灵的小三儿见我来了，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后就爽爽快快跑到我眼前一站，朝我定神瞅了瞅，接着耸了耸鼻子，抿着小嘴儿一笑，开口叫了声：“妈——”。登时，我的心使劲拱了一下，自己也不知应了孩子没应，就一把把小三儿搂进怀里哭了。我哭死了的亲人们；我哭大姐走的早，孩子们命苦。看着我哭，站在边儿上的大闺和二虎也哭了。国安转过脸去一个劲擦眼。看得出，见到我，都想起了你啊。当时，摸着小三的头我就想，进这个家，我首先要当好妈。要把这三棵嫩苗象抚养自己的孩子一样养大成人，让死者放心。
  经过地震，这个家可真够空的。家具，只剩了一口两仓的大柜盛粮食和衣服；衣裳，连孩子带大人穿的，换的，都落套了。大闺好点，还有件素花褂子，二虎的棉裤，裤裆那儿棉花磨飞了，只剩下两层布；小三儿就更不用说了。看样子，一切都得从头儿来。那天晚上，孩子们到对门去玩，国安拿出五十块钱，递给了我。他说：“这五十块钱，你就看着给你自个儿和孩子们置备点啥吧。这村工分低咱们家孩子又多，没辙呀”。我把钱接了过来。说：“我看这钱就先扎故孩子们吧。让孩子们头上身上先见见新。我，你就不用管了。穷日子，苦日子我都过过，不用怕，只要五口人不分心就行了”。国安皱起眉头说：“我也这么想。眼下看，小三儿没事，就怕大闺和二虎………”没等他说完，我接过话茬说：“只要咱们当爹当妈的做正了。孩子们就不会生事”。国安说；“你没看见小三儿叫妈，大闺和二虎叫“你老”吗？这没咋着心里就有坎了。”我说：“孩子大了改口难，不叫就不叫吧，他们不叫，我也是妈呀。”国安说：“你要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他放心了，我可越来越担心，恐怕哪点有了差迟，大闺和二虎接受不了。第三天大闺终于为一件小事和我吵开了。那是入伏的头一天。我按照你活着时的习惯，做了捞面吃。饭刚做好，国安的二弟来了。他说是从县城回家路过，顺便看看哥嫂和孩子们。二叔来了，起码得弄点酒菜，打点酒呀。我把已经摆上桌儿的面条撤下来，又重新给二叔炒了俩菜，打来半斤酒。那时候的日子不比现在，轮到花钱的事儿，真犯愁呀，要不咋也多弄俩菜。二叔边吃，边打听家里的事，挺高兴的。这时小三儿回来，大闺二虎也放学了。为了不让孩子们打扰二叔喝酒，我把他们仨安置在外屋吃饭。二叔喝完酒说要躺下忍会儿，连等等出车的哥。他躺下了，孩子们吃完饭玩去了。这时我才感到有点饿了。我连汤带条盛了点面，又把昨个儿剩下的黄棒子面窝头掰碎，泡在了碗里。刚想吃，二叔从里屋出来，说不等哥了，得赶紧回去，猪还没吃的呢。送走二叔，我正稀里糊噜吃着，大闺气冲冲进来了。她两眼噙着泪儿，脸涨得通红，身后二虎攥着小拳头。我愣了。问大闺，这是咋了？这一问大闺放声哭了起来，说：“还问我，你自个儿做的偷馋事，你自个儿清楚。”“大闺，你说了半天究竟是咋回事呀”我真不明白她说的偷馋指的是啥。二虎忍不住了，他用力把大闺拨拉到一边，虎声虎气地说：“咋回事，你用炒鸡蛋拌面，不给二叔吃，也不给我们吃，二叔看见了。他走的时候和姐姐直哭。”窗户纸捅破，我心里一阵发酸。孩子们不了解当妈妈的心呢。我拉住大闺的手说：“你们准是听二叔说我用鸡蛋拌面了。那是他多喝了点酒，看花了。你们看——”我把还没来得及刷的碗端到大闺和二虎眼前，“昨个儿剩的黄棒子面窝头硬了，我怕糟踏，泡在面汤里吃了，哪儿有炒鸡蛋呢？再说，家里真有鸡蛋，还能不给二叔吃，不给你们吃吗。你们正是长身体儿的时候，多吃点好的长得壮，将来妈还得指望你们呢。”大闺手捧着饭碗，两眼直了，嘴角动了动想说点啥，可啥也没说就猛地扭身跑出门去。不远处传来了她抽抽嗒嗒的哭声。
  事后我就想，这“两合水”的家，也得孩子们的叔伯、姨舅们帮啊。
  这件事后，大闺二虎对我有点亲了。有时看我归拢这归拢那儿，他们也帮。有时吃完饭大闺抢着要刷碗。每到这时，我这心里就热。孩子们有这心，当妈的也就值了。天儿一天天凉起来。入冬时，我领着小三儿回了一趟娘家。不为别的，听说娘家那个村，有好几户偷偷地办起了豆腐坊，我想趁着冬闲学点手艺，回来也做豆腐，赚点活钱儿花。说实在的，闺女、小子都一天大着一天，吃穿用哪样不得钱哪？可国安一个大劳力，赶一天车挣十分，才合六毛钱。光靠他一个人不行，我得帮他呀。回到娘家一看，我哥嫂也做起了豆腐。要说我那嫂子也真不错，手把手地教了我三天，临走还把家里仅存的一百斤豆子给了我，让我背回来当本钱。
  豆子背回来了，豆腐作成了。我用车子带着小三儿到各村去卖。回来总要给大闺二虎捎点什么回来，有时还给国安买瓶好酒来。日子活了，孩子们气顺了，我却病了。到医院检查说是血压低，还告诉我说怀孕了。当时听到这个信儿，我真高兴啊，心想再拉扯大一个，也就算对得起死去的爷儿仨了。
  两个月过去，我怀孕的消息在全村传开了。真是怪呀，人家别的女人怀孕，平平静静，不知不觉。轮到我这儿，全村都哄动了，，而且风言风语一天一天多起来。有的说，这回杜文贞有了自个儿身上的肉，那前房的仨，可就真正是掉后娘手了。有的说，杜文贞不是黑心人，可真要有了自个儿的，咋着对那仨也差劲了。人们的议论，看在眼里，听进耳里，扎在我心上。我就想，这后妈，就不该有自个的孩子吗？有了自个儿的就一定会虐待不是亲生的吗？我真想不通啊。就在我怀孕的消息传开时，大闺和二虎也开始变了，变得少言少语，难得看到笑脸。一天晚上，我正在洗衣服，小三在我身边吹水泡，大闺过来了。往常见我洗衣服，大闺总要说一声“我洗吧”。我自己能干，哪能让孩子们伺候呀。再说他们有他们事，只要有句话，我就满足了。看的出，二年过去，虽说她和二虎还没有叫过妈，心里却和我亲近多了。可不知咋的，那天大闺一句话也没说，就拉走了小三儿。不一会儿，小三儿眼里含着泪儿回来。突然象个大人一样，朝里屋喊了一声，：“爸，你出来一下，我有事。”国安出来了，他又转向我，说：“妈，你也停一下，我说点事。”才那么大儿的孩子，想不到说了一通大人话，我和国安互相看看，都笑了。他却没笑，一本正经地说：“爸妈，姐姐听外人说，妈妈要生自个儿的孩子，往后就不要我们了。姐姐说，妈妈生完小孩，我们就到二姨家去住。”说着，小三儿“哇”地一声哭了。他一边哭一边说：“我不走行吗，爸爸，我听话，干活，不吃好的。别让我走，我啥都听你们的还不行吗，啊？”国安抱起小三的头，生气地说：“你妈生孩子和你们有啥关系，谁说不要你们了，这不是瞎闹吗”。我当时没有言声，可这心里不好受啊。
  那一夜，我整整睁了一夜眼，想了一夜的事，直到最后决心下定时，眼皮才慢慢合上了。第二天，天刚见亮儿。我就起来，悄悄地洗了脸换上衣服，给国安写了个条，然后自个儿上路了。我要到县医院作流产手术，为了孩子们，也为了这个家。
  手术顺利作完了，我躺在病床上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一个钟头以后，国安领着大闺、二虎和小三来了。一进病房，国安就埋怨我咋不给个信儿，就自个儿来了。我说：“好容易下了狠心，你要是一拦，我怕就作不成了”。这时，大闺站到了我的眼前，只喊了一声“妈——”就扒在我身上，“哇哇”地哭了起来。二虎见姐姐一哭，眼里也转泪花了，他走过来说：“妈，你难受吗”？我笑着轻轻地摇摇头，不知不觉地热泪儿就顺着两腮流下来。我伸开胳膊，把三个孩子拢到怀里说：“妈有了你们就啥也不要了。只要你们好好的，妈和爸老了就有指望了。”
  那时，我真正感到了一个当妈的满足和自豪……
  大姐，说了半天，这都是五六年前的旧话了。现在咱的家可大变样了。大闺去年和田老大家的老儿结了婚，前几天生了一个胖胖乎乎的大小子。二虎出校门已经上班了。在芦台一个工厂里当电工。对象是芦台街里的闺女，真可我心呢。这不，还没过门就妈呀爸的呀叫个没完，看着让人打心眼里高兴。小三儿今年上中学了。听说暑假前，考了个全校第二名。十年过去，国安也老了，头发见白，腰见猫了。他已经不再赶车，到乡办厂子里当了保管员。我虽说也老多了，可还能吃能干，这不，磨不了豆腐了，我养起了两头肥猪十只肉兔，还料理着三亩承包田。也真够我忙的了。可忙中有乐，忙中有甜呢！这几年，大伙都忙，政策好，人心顺，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咱们家的临建棚拆了，盖起了四间红砖到顶的大瓦房。全村现在一间土坯房也没有了，全换上了一抹水的红砖大瓦房这些你恐怕做梦也没想到吧！我总想这日子你要是赶上了该多好啊！……
  大姐，小三儿说这信你收不到了。我知道，可还要说，还要写，为的就是让你放心啊！
  杜文贞1986.7.28．

（本文为纪念抗震救灾10周年而作，发表在《宁河文艺》上，它以“信”的形式，记述了一个家庭真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