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青区图书馆

他60岁退休的时候，忽然向家里所有的人宣布，他要“找”回老家去。 这里不是他的家么？祖坟不也在这里吗？听得一家人大眼瞪小眼，个个唏嘘不止，只有他的妻子看着远方对孩子们说，你们的父亲老了，他是真的想他自己的家了，他还不知道你们的爷爷奶奶是死是活哩！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能忘记生他养他的故土。 原来他的家不在这里。他7岁那年家乡闹灾荒，家里穷得叮当响，实在是无法生存的父母看着家里仅仅能够两个人糊口的粮食，便撇下他的三个哥哥出来讨饭。父亲一头挑着他一头挑着妹妹，和母亲一路向北再东进去逃荒。出门时，父亲拉着他和妹妹的小手，在小村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回到家里，问他们记住村庄的摸样了没有，记住村口的小路没有，5岁的妹妹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有他坚定地回答记住啦！ 一个月后，他们来到一块地肥水美的地方，父母便决定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再赶路。正好这个村子的一家地主没有孩子，想买个男孩子继承家业延续香火，衣食无望的父亲和母亲经过慎重思考和多次商议，决定把他留下，想让他过上富人的生活。等他知道了一切，父母带着妹妹已经悄然离开，他没有哭，也没有难过，他的心里充满了恨，无边无际的恨。他是恨全家人的，恨自己的父亲，更恨自己的母亲，他发誓永远都不再想他们，不再提起他们。 恨是一根带刺的藤，在他幼小的心里扎下了根，随着时间增长而漫过心灵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养父是一个60多岁的老人，对他很好，但也很严厉。养母比养父小30多岁，是一个很善良的农家妇女。他们待他像亲生儿子一样，可他还是不习惯这里的一切，语言上的障碍，使得当地的人们见到他就指指点点。那种歧视的目光，穿透他倔强的自尊，在承载着恨的心田上蔓延。 他内向，沉默寡言，被邻家的狗咬破了腿，他捂着伤口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一声也不吭；村里的孩子欺负他骂他是穷要饭的，打了他，他也不哭一声；干错了事情受到养父母的批评，他也不恼。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他是坚强的，坚强到不会掉一滴泪。家乡的贫穷、饥饿、不堪，都是他不想要的。关键是他的恨。 几年过去了，他已适应这里的生活，懂得了怎样和养父母搞好关系，学会了怎样讨好邻家的小孩，还有村里所有的人。人们开始喜欢他这个外地来的穷孩子了，他的聪明、厚道，他的不辞劳苦和乐于助人，都是值得人们称赞的。 17岁那年，他的养母给他生了一个妹妹，过了一年半，又添了个妹妹。这时候的养母得了一种疑难杂症，花去了家里所有积蓄，养父也不得不卖掉了几亩田地。年迈体弱的养父经不打击，一病不起。这时候19岁的他已是家里的顶梁柱。虽然不用下地劳作，但家里的大小事宜都是由他来打点。 20岁那年，养父决定给他成亲，一是他已到结婚的年龄，二是想让他继承父业，三是给养母冲喜。于是他在村里好心人的帮助下，找了一位比她小4岁的女孩为妻。他没有见过女孩，虽然是居住在一个村子里，但她知道女孩很漂亮、贤惠和懂事。 结婚后半年养母撒手人间，撇下一个3岁的妹妹和1岁半的妹妹。16岁的妻子便承担了照顾2个妹妹的艰巨任务。 21岁的时候，养父因治疗无效病逝，家业随之衰退，仅仅剩下了几亩薄地。谁知这时他的双胞胎儿子不合时宜地出生了，2个大孩子带着4个小孩子家里乱成了一团麻。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屋漏偏遭连阴雨，7个月大的双胞胎得了流行重感，眼看着没钱治疗，喉咙烂的无法进食而亡。看着哭肿眼的妻子，他背起行囊决定出去打工挣钱来养活一家大小，因为他对种庄稼一窍不通，也没有兴趣打理那些仅够温饱的植物。 他和村里的一个好伙伴去了济南府，在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一天休息，他们去逛街，路过妓院的时候，那个朋友对他说你看那个小妞真俊啊，可惜我们没有钱。他随着目光看去，惊出一身冷汗，那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美丽的脸蛋多像妹妹，如果妹妹还在的话，也该是这样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再看脖子上的那颗痣，不正是小妹妹吗？他情不自禁地唤了声小妹的乳名，那女子回过头来，怔怔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开口叫了声，三哥！便慌里慌张地跑来。他停住脚步，泪水不由自主流下来，他搂着妹妹哭了起来，那心中的恨啊，此刻化作丝丝疼痛，如野火烧不尽的草，在春风的吹拂下重生。 他惊愕妹妹的如此不幸，更加痛恨自己的父母。他哪里知道，父母错把人贩子当成了妹妹的天堂，就像当初卖他一样，同样希望她能过上好日子。 他拼命地挣钱，希望早日把妹妹赎出来，可一天天过去看着难得的几个工钱，他愁的吃不下睡不着，朋友们给他出主意让妹妹嫁给村里的一户地主做小老婆。在征得妹妹的同意后，他回到了村里，用他的真情打动了那位地主老财。其实有钱的地主也不都是坏的，他们也不都是靠压迫剥削起家的，有些是靠祖上的家业和勤俭持家发财致富的。 多灾多难的小妹，还没有过上几个月舒心的好日子，就得肝炎离开了人间。他匆匆埋掉了小妹，也埋掉了刚刚复苏的亲情。这里是他唯一的家，他只记得养父母的容颜，记得妻子和那2个无亲无故的妹妹。但他也知道了为什么父母不卖掉三个哥哥，三个哥哥和他是同父异母。只有小妹才和他是同父同母。 解放后，凭着熟练的技术，他在村子附近的工厂就了业。他成了工厂的劳动模范，车间主任。他成了村里德高望重的人，谁家有困难都爱来找他，他也总是慷慨解囊拿自己的钱来解决，借出的钱遍及十里八乡，而他自己却节省得要命，40岁之前从舍不得吸烟、喝酒。村里打架斗殴的事情也来找他，他的话大家服。修理抽水机、拖拉机，还有车床上的一些机械活儿他也精通，方圆几十里的村庄都会来求他维修。 日子真正好了起来，他的那2个妹妹早已出嫁，2个儿子和2个女儿也相继成家，只有一个十几岁的老姑娘还在上学。然而他也老了，到了退休的时候，等真正闲下来，闲得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家，父母和3位哥哥。人常说，叶落归根呢！这么多年的离别，也不知自己的父母是否健在，自己的哥哥们别来无恙？ 一夜间，他的头发雪白。这时他才知道，心底的恨，是一种别样的亲情，即使多年不见不想，也会在某一个特殊时刻出现，跳动着爱的火焰，合着思念的旋律，奏响思乡曲。 于是，他决定凭着记忆找回老家去。整理好行囊，他独自一个人悄悄地上路了。在这之前他偷偷地翻阅了地图和大量的资料，在那个电话还没有流通的年代，他拿着一封封没有寄出的书信，一路走来一路询问，几天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乡。 父母已作古，出现在眼前的是两座望眼欲穿的坟茔，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声里所有的怨恨都随着心酸的泪流了出来。 家里唯一的大哥，在两个侄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出来迎接阔别已久的小弟，50多年了哥俩还是第一次见面，他又一次老泪纵横，仿佛所有的冤屈，在泪水里才能释放。 他知道了三哥建国前被抓壮丁，到如今下落不明。二哥在几百里的小城工作，至今膝下无儿无女。随后，他又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没有经过家人的同意，就擅自把自己尚在读书的最疼爱的小女儿过继给了二哥。 这亲情啊，隔着50多年的厚重岁月，却还是被时光剪不断，就像一株生息不灭的野草，只要有生长的条件就能顽强地成长，生生息息，绵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