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青区图书馆

第一次接触唐诗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录音机里稚嫩的童声反复吟咏着“床前明月光”“春眠不觉晓”……待到年纪稍长，那些带着奔放明烈而又雍容华贵的盛唐气势，仿佛可以贯穿几千年的惆怅的不朽诗作更是牢牢吸引了我。而在所有诗作当中，最震撼我的是那些透着些桀骜不羁与直白怆然，不拘于对仗和格式，自由挥洒却又有着不予遮掩的忧伤的长歌短曲。而这些用灵魂来歌唱的诗人中，领唱者叫做李白一一那个“奇于人而侔于天”的谪仙人，那个中华民族最巅峰的时刻、最疏狂的歌者。 《辞海》中有关李白的词条寥寥数言，道是“诗风雄奇豪放，想象丰富，语言流转自然，音律和谐多变”，是“屈原以来最具个性特色和浪漫精神的诗人，达到盛唐诗歌艺术的巅峰”。极高的赞誉，但比之于诗人张扬傲岸的一生，却未免有些苍白。 而传说似乎就要丰富得多了。诗人出生时是“母梦长庚星，因以命之。”而关于他的仙逝，更有着“谪在人间凡几年，诗中豪杰酒中仙。不因采石江头月，哪得骑鲸去上天”的浪漫传奇。还有他一生中那些天才“傲放”的故事，如梦笔生花，如醉草吓蛮书，如“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如“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等等等等，更将诗人的一生绘画出了瑰丽奇妙的色彩。 具体到李白的诗，大多数人最先想到的想必都是“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恢弘，“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的狂傲，“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恣意，“熊咆龙吟殷岩泉”的雄奇；然而，却也有“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的细腻，更有“梦魂不到关山难”的深情。而《长相思》正是诗人那些委婉深情作品的代表之一。《全唐诗》第二十五卷《杂曲歌词》中收录李白以“长相思”为题的诗作有三首，而《唐诗三百首》则仅收录了前两首。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 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这两首《长相思》写作的年代并不相同，在《全唐诗》李白卷中分别收录在卷二和卷五。而蘅塘退士编纂《唐诗三百首》时则将其做为组诗，这样读起来，其一为游子思念妻子，其二则是思妇怀念远方的丈夫。倒也显得各自呼应，相得益彰。而本文在这里只想尝试着分析第一首。 长相思，在长安。 此诗的开头十分直白，并没有过多的修饰，亦不曾用以婉约的词句。就如同《红楼梦》中所说，一个直白的开头为以后留下多少余地。然而，直白并不等于简单，而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另一种表达。两地相隔，千山万水不得一见，隐约带着一层“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的含义在。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这一句则是一番凄冷和一番寂静。华丽的金井阑只有络纬秋啼，明月照亮微霜，打上一重重哀凉。和平常诗人一样的渲染，却有着不一样的格调。没有望帝春心托杜鹃的典故，没有动辄感叹婵娟那夜夜碧海青天，却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超脱于虚无缥缈之外的现实，震撼着人的心灵。相思的心境，看那霜那井都是寂寞和孤单，又何必去苦求高天外的妲娥。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这一句，则转入人的描绘。那是一个何其孤独的形象，明明暗暗的灯火照得夜影阑珊，他却仍然独坐空楼难以入眠民。无奈起身，拉开窗前的帷帘。窗外的月光皎皎，只有望月长叹一一 美人如花隔云端！ 这一句明点了长相思的缘故，是那远隔云端的如花美人，让他魂牵梦绕，长夜不寐。《全唐诗》中记载这一句也作“佳期迢迢隔云端”，然而我却觉得远不如“美人如花隔云端”那样震撼。佳期既已迢迢，又何必加上隔云端三字。何况佳期迢迢，却还终有佳期，只不过依然遥远。但“美人如花隔云端”却未必有得那一日佳期在，即使是有，却也不知道那是何时何地。远隔云端的是如花美人，身边的却只有一派寒凉月光。此情此景，又如何不令人断肠。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那是两个人相隔的距离，李白以他一以贯之的豪放写下这两句诗，以一种壮阔的风格，抒写着原本细腻的情感，藉着那距离的遥远将思念抛洒到天地之间。需要说明的是，这“上有……下有……”似乎是李白很偏爱的一个句式，除上述这句以外，诗人还有“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等诗句。仿佛只有这穷尽天地的描绘，才足够抒尽胸中的诗情。有人据此认为李白的诗有太多重复，但不要忘记，李白的作品虽然“当时著述，十丧其九”，但在《全唐诗》中却仍有25卷。在如此卷轶浩繁的篇目中，同一句式出现多次并不足为怪。因为诗歌已成为诗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就如同平素生活也有习惯一般，在诗歌中出现类似的句式只能说是送些诗句已打上了诗人深深的烙印。况且相同的句式，却有着不同的情感。在《蜀道难》中那自然是一种雄浑壮阔的意境，然而在《长相思》中，则是两人之间天遥地远的距离，悲怆满盈，这上通碧落下彻黄泉的情感，若非如此句式又如何能体现？正是因为这如此遥远的距离，才让诗人发出了痛苦的叹息一一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想来“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也有一颗愁心与朋友相会，然而那太过遥远的距离，却是连魂魄和梦幻也不堪负载的路途。李商隐说，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然而那青鸟又怎能飞过一个相思的魂魄也飞不过的距离，那般深情的眷恋，执著的苦痛，是连神仙也解救不了的伤痕。 无怪乎诗人要由衷地感叹一一 长相思，摧心肝！ 结尾和开头一般的直白明了。不是“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的朦胧，没有“夜来幽梦忽还乡”的缥缈。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字字句句说的相思却都不外乎一句“摧心肝”。正如林庚评“白发三千文”说的那样，“历来诗人没有过这样的奇句，然而谁能说这句诗不好懂呢？”虽然没有切身的经历，但却能想到曾经看到的某一部电视剧里，妻子抱着婴儿伫立在山头守望，看山下长路蜿蜒，却总等不到丈夫的身影……疼痛的感触让人忍不住含起一分眼泪，想起的只有一句“长相思，摧心肝”。那是李白式的最执著的嘶吼和呐喊，直达每个人的内心最深处，痛彻心底的诗篇。是的，他无需再说什么，他无需再畅想那神女峰孤绝的守望，他无需再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去寻他天上人间的知己。当相思成灾，当断肠心碎，心中只有那远隔云端的美人，想那美人的横波目是否亦成流泪泉，又怎么还会去想其他别离的故事和伤心？满腔情思涌上，最终凝结成一句千古不曾褪色的文字一一长相思，摧心肝。 有人说《长相思》并不是一个多情的才子对红颜的思念，而是一个失意的臣子对君主的怀恋。但我却以为不然。诚然，以男女之情影射君臣之义或含有某种政治隐喻的例子有很多，比如浪漫主义文学的滥觞楚辞，便有“灵修美人以媲于君”的先例。与李白同时代的诗人，也有“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问话，有“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的类似的射影。然而，那却都不是李白，不是采石江上“著官锦袍坐，旁若无人”的李白。李白是狂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得意才子，是大书“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诗仙，是高呼“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铮铮傲骨。即使诗人一生怀有建功立业的政治抱负，但那必是“直挂云帆济沧海”式的直抒胸臆。试想天子呼来尚且不上船、自比楚狂接舆连孔丘都可以付之一笑的诗人，又怎会以如此隐晦的方式抒发情感？何况李白更是个多情之人！他一生四次娶妻，魏万的《李翰林集序》中记载“白始娶于许，……女即嫁而卒。又合于刘，刘诀。次合于鲁一妇人，……终娶于宋”。他和他的第四位夫人宗氏，还以《梁园吟》为媒，诗才为聘，解语为妆，为我们留下了“千金买壁”的千古佳话。有资料说，李白是唐代题写赠内诗最多的诗人，他曾在《赠内》一诗中以玩笑的口吻写道，“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感情真挚自然，有歉疚，有疼爱。不仅如此，他还曾用他夫人的口吻写了一首《自代内赠》送给自己，委婉深情，比张敞画眉的风流有趣更多了几分诗意的浪漫。所以，我认为《长相思》正如诗人所写，是为那遥远的美人，而不是为金銮殿上，那无情的帝王。 《长相思》一诗，凝练着李白独特的风格特点。没有太多的典故，不需要多少注释。比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就是这般的简洁明了，即使是孩童也能懂得诗人的乡思。老妪能解，何独白居易？井水饮处即有歌，何独柳三变？《静夜思》如此，《长相思》亦如此。就如我第一次听到《长相思》的时候，纵然不懂“络纬秋啼金井阑”的薄凉，却也能轻而易举地被一句“长相思，摧心肝”摄住心神。句句发自心底的呼唤，天真的淳朴，“天然去雕饰”的词句，不羁于今古的风范—— 那来自巅峰的盛唐，醉卧高空的谪仙人，最浪漫的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