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青区图书馆

市场经济年代兴起的“奖券热”不可避免地辐射到苇淀村。村中中奖的幸运者不乏其人，其中最幸运和最可悲的当是“老黄瓜”。 前些年他随改革风潮从贫困山区来苇淀村在一个建房民工队里当小工，身体不太健壮，细挑儿腰身，象根蔫巴叽蜕了刺的老黄瓜，因此得了“老黄瓜”的绰号。由于身单力薄，干小工老板也不给整工钱，年近四十没大出息，更不用说娶妻成家的事。后来他靠手勤嘴省，积蓄了些钱，就干起了小本生意，挎个竹篮卖油条。 “老黄瓜”卖油条，苦心经营，能省会过，宁肯吃馒头蘸酱油，弄得两面嘴角发黑，也绝舍不得吃半根油条。婶子大娘们心疼地说：“老黄瓜”，吃根果子吧，干咽馒头怪难受。不吃，那东西干得更难咽，还是蘸青酱吃着顺流儿。老黄瓜端着半碗酱油拿馒头边蘸边吃边说。当然，既然连自己卖的油条都舍不得吃，更不要让他去关顾那些早点摊、小酒馆了。他就是这样肚里挪，嘴里省过着营生。 老少爷们拿他插科打浑：“老黄瓜”，省那么多钱干吗，是不是想娶个媳妇呀？ 他拿眼睛一瞟问话人，似乎有些生气，但并不反驳。于是，那问话人便又唠叨开了：前村有个老朱家，父母不在了，一兄一妹，哥俩过日子，哥叫朱一群，妹叫朱一娟，她哥托好几次让我给她妹妹朱一娟找个对象，朱一娟那丫头，二十七八岁，我看跟你正合适。旁边人起哄似的：哎，伙计，你说合适，得看模样怎样？那个人说：咳，漂亮着呢，胖乎乎的脸，小脚大耳朵，爱穿双排扣的衣服，就是走路嘴里爱哼哼…… 哈哈哈哈，一阵开怀大笑，笑毕，人们再找“老黄瓜”，早已无影无踪了。 那一天，卖房屋奖券的银行人员来到了苇淀村，大喇叭里宣传广告做得震天响。说是奖券200元一张，一年后退回本金，退本金前公正抽奖。特等奖可得偏单元楼房一套，折3万元人民币；一等奖可得独单元搂房一套，折1万元人民币；二等奖可得500元现金；三等奖可得100元现金；四等奖可得10元，末奖可得5元。 获奖数字一公布，在苇淀村就炸开了，议论声不绝于耳，买奖券的人也如蜂拥潮涨，渴望中奖的人们捧着买回的奖券，如供奉圣位般毕恭毕敬地捧回家里，放于密处，静候佳音。这房屋奖券在苇淀村一卖就是三天，直到第三天下午，大约是村人们的钱被掏得差不多了，村委会办公室门前的人才渐见稀疏。 这时人们才发现，“老黄瓜”这三天压根儿就没离开村委会门前，虽然仍是挎着油条篮子做买卖，眼睛却是紧盯着一群群抢买奖券的人们，手不时地摁一摁前胸，脸色一阵阵的涨红，但他始终没有跨进买奖券的行列。 几个日常好与“老黄瓜”插科打诨的小伙子围住了他。喂，还不去买奖券，还本金的怕嘛？要是中了奖连媳妇带房子都到家了，不买白不买。快买吧，待会儿人家卖奖券的走了，明儿就不来了。“老黄瓜”的情绪被鼓动起来了，手又伸向胸前摁摁，那是他苦挣存下来的1000元钱，三天前，卖奖券的一来，他就把钱揣进兜里了，瞅空子买奖券，万一中了大奖，他就发了，再不用卖油条了，连娶媳妇盖房的钱都有了。人们见他有意思，龙架笼，虎架虎，连推带拥，“老黄瓜”自己也是半推半就，走到村委会会计室，将1000元现金买成奖券，揣在怀里，回到寄住的那间过去住知青的小土屋。这晚上，他在灯下捧着奖券看了又看，好像那奖券里，蹦出了房子，蹦出了温馨的家庭，富裕的生活。那奖券上的号码是：0026196、0026197、0026198、0026199、0026210，他把奖券上的号码背得滚瓜烂熟。白天，他生怕奖券放在家里被人偷了，或忘了地方找不着，就小心翼翼地用一张报纸包了几层，放在竹篮底下，为了怕油污，他还在纸上垫了一层拟纸膜，整日随身携带。 买奖券的风潮一过，人们议论了几天，也就淡忘了，没人再提起奖券的事。“老黄瓜”却没有忘，整日卖油条的时候，心里就默诵着五张奖券的号码，像是在念咒语。 大约三个月之后，村里贴出张大红纸，上面公布了房屋奖券的摇奖结果。人们围得水泄不通，都拿着抄写好的自家的奖券号码前来核对。不过，核对的结果，大都与大奖无缘，极少数人中了10元一张的四等奖，大多数中奖人都是中了一两张5元的末奖，这些人与连末奖都没中的大多数人相比，找了一点心理平衡，虽然无忧，但也说不上喜。大家就这么兴匆匆乘兴而来，悻悻然扫兴而去。人们悻悻然之余，就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由局内跳出来站到局外，开始观察并议论起别的来看榜的人，从中找一点乐子。 “老黄瓜”来了，起初他来看对奖结果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但这时查看中奖号码的人已路见人稀，他的出现就很突出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喂，特奖号码是0026198，老黄瓜，是不是你中了？ “老黄瓜”心里一惊，他天天默诵的不知多少遍的号码就有一个是0026198，。他惊悸之后，稳住情绪，揉揉眼睛，仔细看大红纸上写的中奖号码，其中果然特等奖就是0026198。他一口气念了三遍，没错，就是他的奖券中的一张，他中了特奖，房子，钱，媳妇，好日子……他欣喜若狂，但他没有像一般人那样浅薄，拿着一叠奖券或抄写奖券号码的纸一个一个号码的核对。他不露声色，佯装不知。 围观的人们似乎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有几个当初龙架龙虎架虎蹿腾他买奖券的人也记起“老黄瓜”是后买的奖券，奖券号码离中奖号码很近，大约有中奖的可能。就凑到“老黄瓜”耳根子大喊一嗓子，“老黄瓜”，0026198，是不是你真的中奖了，要发财了。 “老黄瓜”虽是老实，却也很有心计，他不能让村里这些人敲竹杠，正颜正色地说：哪来的事，咱这穷骨头，还能中上奖，五张奖券都白玩了。他躲开众人的纠缠，挎着油条篮子急匆匆离开村委会门前，他不敢偷偷把奖券取出来看上一眼，那样会暴露了目标儿。 他的脚步是那样的轻捷，心说，我中了大奖了，有了钱了，再不用过嘴里省肚里挪的日子了，三万元，买处房，成个家，再做个像样的营生，做什么营生呢，嗯，他觉得干个服装店最合适，他去上货，让新过门的媳妇守柜台，再生个娃娃，也不枉一世了。 他想得高兴，不知不觉就来到赤龙河桥上了，河风吹来，凉爽爽的，他舒了口气。刚下过雨，河水涨满河槽，水流湍急。他褪下臂弯里挎着的油条篮子，心里说道：老伙计，再见了，我再也不用卖油条了。一扬手，竹篮子被甩进滚滚的河水中。竹篮子在水流中翻了两个滚儿，就被汩汩的河水吞没了。不远处的浪花里，一翻一翻地漂上几张纸片，花花绿绿的，很好看。只在水面上翻几翻就裹入了浪花里再不上来了。 “老黄瓜”猛地想起，他的奖券，那中了特等奖的奖券，就在篮子里。那在浪花里滚滚的纸片大约就是他的奖券。他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再也没有迟疑的时间，扑通跳入河中，在浪花里抓来抓去，上下搜索。这时，桥上来了几个青年人，见“老黄瓜”在河水里扑腾，甚觉奇怪，玩笑道：“老黄瓜”，干嘛呢，摸媳妇呢？ “老黄瓜”顾不上耍笑，带着哭声，叫道：快，帮忙，我中特奖的奖券，0026198，掉水里了，快帮我捞。几个人听说，会水的都跳下水，上蹿下跳帮他摸奖券，不会水的便在岸上喊叫：快来人哪，“老黄瓜”中特奖的奖券掉水了，快来帮忙捞哇。 不一会儿，桥上便围满了人，跳下河帮忙的人也越来越多。几乎站满了整个河床。人们捞啊捞啊，“老黄瓜”的竹篮在桥下不远处的河底捞上来了，可里面没有奖券，就连一张破报纸也没有了，被河水冲得光溜溜儿的，空荡荡的，好干净好清爽，全没了往日油里巴叽的样子。除了在水里捞的人以外，就有不少人跑到下游去找，看水里有无翻滚的纸片，有无可能随水流漂到岸边来，给人一个侥幸，给人一个惊喜。直到天黑，费尽了吃奶的力气，到底没能把“老黄瓜”中奖的奖券捞上来，一个个精疲力竭的爬上河岸。 “老黄瓜”也失去信心，带着一身泥水爬上岸，坐在那只空篮子边哭。 人们先是一阵阵埋怨，说是为嘛中了大奖，还不把奖券从篮子底下拿出来，以至于连篮子一起扔到水里；说是为嘛那么浅薄，让高兴冲昏了头脑，刚知道中奖的消息，就扔掉油条篮子不做买卖了；说是你“老黄瓜”扔掉的不是篮子，是好不容易中了大奖的奖券，是大迭的人民币，是房子，是媳女，是你后半生的好日子。 “老黄瓜”对所有的埋怨一言不答，只是哭，呜呜的哭。 人们除了埋怨之外，更多的是同情劝说，说是莫要伤心了，奖券已是丢了，找不回来了，或许是不该咱得的财，倘若不该得的得了反倒不好，会遭别的灾难。就当没这回事，横竖这多年都艰苦过来了，自己再伏下身子干一场，不怕日子不变样。男子汉抖起精神来，好好干自己的营生，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怕啥，只要身子骨好，还怕没有好前程。 “老黄瓜”对所有人的同情和劝说也是一言不发，仍冲着那只被河水冲刷一空的油条篮子哭，呜呜地哭。 人们看看劝说不怎么中用，天也太晚了，都累得不行，就齐帮动手地把“老黄瓜”架回了家，好心的婶子大娘们帮他做了饭，盛到碗里端到桌上让他吃。人们忙到大半夜，给他关上房门各自回了家。苇淀村渐渐进入了平静，只有远处苇淀里的“呱呱鸡”一阵阵吵闹。 翌日清晨，由于昨夜的劳累，苇淀村的人起得很晚，人们从睡梦中听到一阵凄厉的呼叫。 我中头奖了，号码是0026198，三万元奖金或一套单元房，娶媳妇，生儿子，过日子，却扔河了，漂走了。 我中头奖了，号码是0026198，三万元奖金或一套单元房，娶媳夕王，生儿子，过日子，却扔河了，漂走了。…… 人们急忙爬起床，走出屋。见“老黄瓜“就穿着昨天下河捞奖券那身加泥加水脏乎乎的衣服在大街上蹒跚呼叫。 人们试图上前拦他劝说，他两眼直勾勾并不理睬。依旧在大街上蹒跚，呼喊，声音凄凄厉厉。 他疯了。疯得人事不懂。先是在苇淀村街上蹒跚呼叫，人们为之唏嘘不已，日子久了，人们便也渐渐不以为然。后来，他不仅在苇淀村蹒跚呼叫，也到公路上，以至外村去蹒跚呼叫。人们忙忙碌碌过生活，也无意再去关照他，听到他的呼叫越来越少。加之他是带腿的大活人，哪里都跑，渐渐的，人们便不知了“老黄瓜”的去向，他的呼叫声也在苇淀村人的印象中渐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