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青区图书馆

干娘去世了。在永远合上她那双失神的眼睛时，用尽最后一口气对我说：“北京的奥运会我是赶不上了！”一滴浑浊的泪从干娘的眼角挤了出来，在满是沟壑的脸上蜿蜒爬行，像一条即将进入冬眠的蚯蚓。 干娘的话像一块巨石猛的压到心头，让我感到窒息。终于，决堤的泪水给了我用嚎啕的声音向干娘忏悔的机会，淋漓尽致的滂沱之后，虽然有了稍许缓解，可我还是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不敢去面对那涂满沧桑的脸。 能够读懂这一切的只有我。因为我是干娘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她老人家最知心的朋友。 我是1959年来到人间的。那年，是“三年自然灾害”最严重的一年。三年前，父亲戴着“右派”的帽子，领着誓死不愿同“阶级敌人”划清界限的新婚妻子，从县城来到了清清流淌的洮儿河南岸边的一个小村子安下了家。我还在母亲的腹中孕育时，父亲就忧郁成疾，不治身亡了。母亲也因我难产离开了人世。于是，我就成了好心干娘的儿子。 干娘也是个苦命人。干娘出生在洮儿河北岸的一个同样小的村子。那个时候，这里和全东北一样，都是小日本鬼子的天下。干娘十五岁时，遭遇了席卷东北大部的瘟疫灾难，只半月光景，全村人就死得没剩几个。干娘一家八口只活下她自己。后来，无依无靠的干娘就被亲戚送过河，来到了我出生的那个村，成了姚家的童养媳。姚家虽不是骡马成群、田地成片的大户人家，但日子过得还算殷实。姚家老婆子心肠不好，整天让干娘一刻不停地干活，洗衣服做饭、挖野菜喂猪，还得伺候不到五岁的“小女婿”的吃喝拉撒睡。姚家老婆子稍不满意，对干妈举手就打，张嘴就骂。就在干娘实在忍受不下去的时候，共产党的队伍解放了全东北，当然，也包括干娘生活的这个小村子。 村里来了个共产党的干部，领导全村人成立农救会，斗地主分田地。干娘就是在这个干部的帮助下逃出了姚家这个“火坑”，还分到了三亩田地和一间半房子。干娘和所有分到土地和房子的乡亲们一样，高兴得不得了，积极参加共产党的干部组织的一切活动，上识字班、扭秧歌、演剧，干娘还和那个共产党的干部一起演唱《兄妹开荒》。那年，干娘十七岁，人长得要多漂亮有多漂亮。那个共产党的干部也很年轻帅气，二十刚出头。全村人看他们演出后，都说他俩般配得象牛郎和织女。 乡亲们的话传到干娘的耳朵里，干娘脸红过后，心里觉得美孜孜的。打那儿后，干娘就悄悄地将那个年轻干部装进了心里。巧的是年轻干部就住在和干娘对面屋的赵大爷家。赵大爷和干娘同时分到一间半房子，而且，干娘和赵大爷分到的房子原本就是连在一起的三间房。年轻干部和赵大爷住东屋，干娘住西屋，中间一间屋子是两家合用的灶房，也是两家人出入共用的房门和过道。所以，干娘和年轻干部每天都打几个照面。时间长了，两个人的关系也就比别人更近了一层。在外面，干娘不仅更加积极参加年轻干部组织的一切活动，回到家里，两个人也找机会往一起凑。干娘帮年轻干部洗衣服，年轻干部教干娘识字。随着心的贴近，他们便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通过年轻干部的嘴，干娘知道了他是北平人（当时，北京还没解放，所以还叫北平），他的名字叫黄北平。干娘还知道了北平是一座古都，那里有古代皇帝曾经居住过的皇城，皇城里的宫殿金碧辉煌。她还知道了北平有天坛、前门、颐和园、长城等很多很多的古老建筑。总之，通过黄北平的介绍，干娘觉得北平就是人间天堂。所以，她对眼前这位从天堂来的年轻帅气的小伙子更加喜欢。按现在的话说，就是深深地爱上了黄北平。同时，敏感心细的干娘从黄北平的眼光中也体会到了那不断射向自己的爱的火花，那火花形成的光束直接穿透了干娘的胸膛，烧灼得干娘的心火辣辣地痛。干娘愿意让这痛再强烈一些，因为，她感觉越强烈就越好受。 可是，就在他们感到谁也分不开谁的时候，上级来了通知，让黄北平到另一个地方去接受新的工作任务。黄北平要走了，干娘是多么舍不得呀！可是，她没有能力留下他。干娘是多么想跟着黄北平走呀！可是，黄北平也没有能力将她带走。最终，干娘还是眼巴巴地看着心上人从自己的面前消失了。 黄北平走了，可他却在干娘的心中扎下了根。黄北平临走时，送给了干娘一支钢笔，钢笔管上刻着“黄北平”三个字。干娘在接下了这支钢笔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心给了黄北平。尽管黄北平并没有向干娘许诺什么，更谈不上有只言片语的约定。可是，从此干娘却一心等待着黄北平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在等待中，干娘由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变成了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又慢慢地变成了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的老太太。一生孤独的她，面对自己的选择不但没有丝毫后悔，还将对心上人的不尽思念逐渐转换成对北京的眷恋，这份眷恋在干娘的心中又慢慢地生根、发芽，最后变成了任何人也无法从她的心中割舍掉的情结。 我是干娘用米糊糊喂养大的，也是听着干娘关于北京的故事长大的。干娘从小就生活在远离城市的洮儿河边，直到故去都没离开过那个生她养她的小村子。干娘也识不几个字，没法从书报上了解更多外界的事情。所以，干娘给我讲的关于北京的故事，都是在黄北平讲给她的有限的知识的基础上，凭借自己的想象加以丰富和不断完善的。不过，我却一直听得津津有味，百听不厌。尽管后来我上学了，再后来，因为父亲的问题平反了，我被爷爷奶奶接到城里，我的眼界变得越来越宽，对北京的了解也越来越多。可我还是认为干娘讲的关于北京的故事最生动，最真实。 干娘嘴上念叨着北京，心里惦记着黄北平。这是我开始懂得男女之情后才明白的。在开始上小学的时候，干娘亲手给我背上她缝制的书包后，嘱咐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好好读书，书读好了，有出息了，就能上北京了！”在干娘的北京故事熏陶下长大的我，也真的为自己立下了这个志愿。我对干娘说：“俺听你的，长大后，就带干娘去北京！”从干娘满意的笑容中我看到了她对我寄予的期望。可是，当时我对这种感觉仅限于朦胧状态。直到八九年后，我真的要去北京了，才知道了干娘的真正用意。 那年，做为县初中三好学生的代表，我参加了省团委组织的夏令营活动，目的地就是北京！临出发的前两天，我征得爷爷奶奶的同意，去了干娘那儿。干娘听到我要去北京了，高兴得一把将我紧紧搂住，接着就发现干娘的眼泪呼啦啦地流了下来，浸湿了干娘和我整个的脸。我赶紧愧疚地对干娘说：“这次是参加集体活动，不能带干娘去！”干娘也赶紧解释说：“干娘知道，干娘不去。可干娘要托付你个事儿！”干娘接着说：“土改那阵子，咱村来了个北京的叔叔，叫黄北平。后来，他走了，就再也没回来，直到现在也没个信儿。俺知道，那年月净打仗，解放战争完了，紧接着就是抗美援朝。说不定他早就离开了人世。俺琢磨着，他要是真的没了，那是为国捐躯，一定是个革命烈士。俺听说北京有个叫八宝山的地方，对革命有功的人死了都埋在那儿。常言道，叶落归根。他是北京人，俺估摸他兴许也埋在那里。你这次去北京，怎么想法也要去八宝山一趟，看那儿的墓碑上有没有黄北平的名字。” 我答应了干娘，可我却没有去八宝山。原因·是，在北京每天的活动都排得非常满，根本就没有空闲时间。再就是，我当时才十三四岁，老师考虑我还是个孩子，坚决不同意我单独行动。况且，我的胆子小，一听说八宝山离北京市区还有很远的距离，也就产生了胆怯心理。 从北京回来后，我带着从北京买回来的北京特产金丝枣果脯去看望干娘。干娘见到我，根本就没有理会我送到她面前的果脯，而是，用直直的眼光紧紧地盯着我。我知道她在等待着什么。嗫喏中，我在干娘面前第一次撒了谎。我说我去了八宝山，看到了黄北平的名字。 听到我的回答，干娘一下子坐到了炕沿边，我看到干娘的眼睛盈满了泪，但没有掉下来。干娘那布满岁月风霜的脸上绽开了少有的笑容，我发现那笑容中充满了欣慰的神情。只听干娘喃喃地说：“我没有猜错，他要是活着早就来了！” 虽然，干娘知道那位黄叔叔“死”了，可干娘对北京的关心程度一点都没有减。尽管此后她再也没有向我提过八宝山和黄叔叔，可在干娘的嘴里说得最多的还是北京，只不过由过去的她讲我听变成了我讲她听。为了满足干娘了解北京的愿望，我开始给她搜集刊有北京内容的图书、画册。后来，我参加了工作，给干娘买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一台“半导体”收音机，为的是让干娘每天能够听到来自北京的声音。再后来，干娘的村子通了电，我又及时地给干娘买了一台北京牌的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机。由于干娘的村子地处偏僻，电视的影象总也不清晰，我又给干娘买了一台放像机，后来又换了影碟机。还给干娘备了一些专门介绍北京的专题录象带，后来又给干娘改买了光盘。从此，干娘心中再不仅仅局限于黄叔叔讲给她的那个北京了。 随着干娘对北京了解得越来越多，对北京的关心程度也随之增长，对北京改革开放以来的发展变化情况基本达到了了如指掌。如，北京的地铁由一条增加了两条，三条，四条。北京的环线已经从一二环增加到了四环、五环。还有北京机场扩建、新建了火车西客站等等她都能讲得头头是道。甚至关于圆明园是否应该恢复原貌在新闻媒体上的讨论她也跟着参加意见，只不过这意见只能提到我这儿为止。 后来，由于工作需要，也是我家的经济条件的逐步改善，我公出和旅游的机会越来越多，从北方到南方，从国内到国外。所以，我就产生了陪干娘到南方或者东南亚做一次旅游的想法。可是，我每次提出来，干娘都摇头，表示在小村子呆惯了，哪都不想去。后来，有一回我再次提起旅游的事，她终于表示同意，但她说：“要去就去北京吧！”我当即表示坚决反对，我说：“北京除了人多，再没有什么特点，还没有你从电视上看的好呢！”干娘再没有说什么。我十分清楚干娘为什么要去北京，可我实在不想让她去，我怕我以前对干娘说的谎被揭穿。 从此后，我不敢在干娘面前再提旅游的事情，我怕干娘再提出去北京。干娘也确实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可是，她的北京情结更重了，北京的大事小情都牵动着干娘的心。特别是在北京申奥的那段时间，干娘焦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在决定北京是否成功的那天，我恰好去乡下看望干娘。那天我和干娘早早地吃完晚饭，坐在电视机前看申奥的现场直播。当看到北京申奥成功的场景时，干娘也像电视画面里的人群一样，跳了起来，大喊着和我紧紧地拥抱，激动的泪水在她那灿烂得如九月菊的脸上尽情地流淌着。 我被干娘的情绪强烈地感染了。我不假思索地对干娘说：“到时候，我一定陪干娘去北京看奥运！”“干娘就等着那一天了！”干娘爽快地答应后，真就开始盼望那一天的早日到来。我发现从那天起，干娘的屋墙上增加了新的内容。在2008.8.8这样一排歪歪扭扭的数字下面划的道道在逐渐增加。我知道，干娘也在搞倒记时。 可干娘还是没有等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