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

知识类型: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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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出处: 《杨柳青》
唯一号: 020635020230001007
作品名称: 母爱
文件路径: 0206/02/object/PDF/020611020230000001/018
起始页: T00013_00.pdf
责任者: 陈俊
分类: 文学
分类号: I247
主题词: 小说-中国-当代

作品简介

“太不象话了,真太不象话了!你怎么就和她搞到一起去了呢?” “简直是不成体统!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都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吧!” “嫂子哪点不好了?又年青又漂亮的,十里八里之内,打着灯笼也难找到一个。都说嫂子嫁给你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可嫂子没嫌弃你,你这牛粪反到不安份起来了。” “他不是牛粪,简直就是一堆狗屎!” 众人七嘴八舌地指责着程峰。程峰呆呆地坐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他低垂着头,听着众人的指责。他的目光呆滞无神,茫然无措。他既没有否认,没有申辩,也没有请求原谅,或者表示委屈。是啊,他是不该和她搞到一起去的,是太不像话了。但事到如今,他能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一直是那么爱他的妻子,对她的关怀是那么的无微不至。他也一直认为她是一个好姑娘,好女人,是孩子的好妈妈。他是不应该背叛她的,可他现在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只能听凭他们的指责了。他们指责他什么都可以,他无所谓。不是他不在乎,而是他说不清楚。说不清楚的事,就不要说了,越说只能越黑,越说只能越浑,干脆什么也不要说了。他无所谓,但是他不想让两个女人受伤,她俩都是他心爱的人,他依恋的人。伤害她俩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会使他心碎,都会使他有负罪感。负罪也罢,只怕她们以后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平静地生活了。 训斥一直持续到深夜,大概有一两点钟才结束。这期间娟子一直坐在另一间屋子里轻轻地哭泣。直到这时,娟子出来送指责她丈夫的那些人,他才看到妻子的眼睛已经肿了,眼睑是红红的。送走客人后,程峰试图想和妻子说说话,“娟子……”他叫她,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叫她娟子。可是妻子并不愿意理他。她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进到卧室里,重重地关上门,和儿子一起睡觉了。 程峰独自在客厅里站着。灯光下他显得那么孤独,那么无助。他环视一下屋子,又抬头看看屋顶,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才转身习惯性地走向厨房。他走进厨房,打开厨柜,从厨柜里取出两瓶“京六福”,又拿出一只大碗,然后把酒瓶盖打开,把酒倒进碗里,再端起酒碗,仰头把酒倒进肚子里。过去他一直这样借酒浇愁,但自从有妈妈之后,他已经不这样喝酒了;这个晚上,他又这样喝酒了。 翌日凌晨四点半钟,程峰醒了。他醒来后,就一下子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以为他醒得晚了,但实质上他并没有晚。他是睡在客厅加餐厅的地板上的,没有褥子,也没有被子。虽然这是深秋的晚上,天气已经很凉了,但是整个晚上他一直都是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睡觉的。他身上的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些伤疤是他小时候母亲为他留下的,距今已经几十年了。每到阴雨天和秋天,他的这些外表早已痊愈的伤口,依旧会隐隐作痛,而且一年比一年都痛得利害。他不知道这些已经痊愈的伤口到底要痛到什么时候:“大概一百年后是不会痛了!”他想。但那时他可能只剩下几根骨头了,或许连骨头都早被烧成灰了。 程峰坐在地板上,他想看书,可他身边没有书。昨天夜里他喝完酒后就在地板上睡了,没能把书拿来放在身边。这时候他又清楚地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他们一直在训斥他,指责他。他的妻子坐在另一间屋子里哭泣,很伤心的哭泣。她说她哪点比我强了:姿色比我逊色得多,年龄比他自己都要大,可他就是和她搞到一起去了,太不像话了,不成体统了。她哽咽着说:“如果他真找了个比我漂亮比我年青的女人,我也还想得开些。真是作了孽了,鬼迷了心窍了!”他想起这些来,心里就又紧了起来。“她不会原谅我了。”他心里想。他越想心里越乱,像有什么东西在抓挠和啃噬他的心脏。他想转移自己的思想,就蹑脚蹑手走到书房里去找书,他经过卧室时,听见妻子轻轻的鼾声。妻子的鼾声让程峰宽慰了一些:“她睡着了。”他想。程峰在书柜里随便拿了一本书,靠着书柜看了起来。他的头很痛,不时有酒气往上涌,使他感觉难受极了,书中的内容根本进不到他脑海中去,可他已经习惯了看书,习惯了每天早上四点就起来看书,一直看到五点半钟,然后去做饭。程峰的文化水平不高,他只上过六年学:小学五年,初中一年。初中读了一年后,为了谋生和照顾妈妈,他辍学了。他在学校时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是学校的学习尖子。他离开学校时,校长和班主任老师都极力挽留他,他也很舍不得离开学校,离开他的老师,他的同学和他的书本,但为了窘迫的生活,为了照顾病中的妈妈,他流着泪离开了学校。离开学校后,程峰并没有放弃他的书本,在无数个艰难的日子里,在劳作的闲暇,在每个春夏秋冬的夜晚,在他当兵和工作以后,他一直都在读书,一直在学习,几十年如一日,读书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份,他生命中的一部份。他自学读完了初中、高中、大专、大本。他用自学来的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当兵以后,他从士兵干起,成为班长、排长、教员、干事、参谋。他转业了,但没有让政府为他安排工作,而是自己应聘到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合资企业里。在企业,他从办公室主任干起,只几年时间,就被晋升为公司的副总经理。他用自学到的知识和生活中观察总结出来的经验创造了企业的人性管理模式,并运用这个模式每年为公司节约三百万元的生产成本。为此,他深受公司董事会的器重和工人的爱戴。 程峰看书到五点半钟,才把书放回书柜。他看的什么书,书中写了些什么内容,他一点都不记得,他只是机械地习惯性在看书而已,他脑子里想的全是他生活中的两个女人,两个本不应该联系到一起的女人,两个都是他深爱着的女人。他把书放回到书柜后,起身去卫生间里洗了手和脸,就忙着去厨房里做饭。十几年来他也一直是这样,在早上短短的两个小时里,他要完成很多工作:做一家人的早饭,做好后端到桌子上,放好碗筷,将汤舀到碗里,等着妻子和儿子起来吃饭。早上他习惯做一些稀饭,豆浆和小饼之类的东西,他还会做一些泡菜、煎鸡蛋、还有凉拌菜,可他的儿子总抱怨说:“每天都是这几样东西!”。他觉得早餐吃这些东西就可以了,而且他也不能像面点师那样做出很丰富的花样来。每次他听了儿子的话都笑笑说:“将就吃吧。” 除了做早上的饭之外,他还必须做好中午的饭。妻子的单位和儿子的学校离家都很远,中午他们不能回家吃饭,可他们又不愿在学校和单位的食堂里吃。他们说食堂的饭实在难吃,很差劲,一点味道都没有。程峰知道,他们其实是吃惯了自己做的饭,习惯了自己做的饭的味道。 做中午的饭要比早饭麻烦得多。他要先用电饭锅蒸上米饭,然后去做菜。他起码要炒两个菜,或者三个菜。他想让妻子和儿子都吃得好一些,让他们的身体健健康康的。他小时候吃不饱,吃不好,经常被饿肚子。那时家里没有条件,每月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他要先让爸爸妈妈吃饱,让弟弟妹妹吃饱,他自己就经常不能吃饱了。他不相信自己会一辈子都要饿肚子,他下决心要让自己有一天能吃饱吃好,能想吃什么就吃上什么。他现在有了这个条件,所以他要让妻子和儿子吃饱,而且还要让他们吃好,让他们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 饭蒸好了,菜也炒好了,他要把饭和菜分到饭盒子里,再将饭盒装到两个精制的小袋子里,等吃过早饭好让妻子和儿子带走。 厨房里的事忙完了,大概已经是七点多钟了,他又要开始搞屋子里的卫生。这时候妻子和儿子应该起床了。有时候他们会赖在床上不起来,比如冬天,他们就总是不愿意从被窝里钻出来。常常要他去叫他们,哄他们起床,并把他们的衣服从衣柜里找出来,以便他们起床后穿用。 屋子很大,有一百五十平米。地板全是木制的,是产于热带的昂贵的红檀木。整个地板全是紫红色的,光可照人,非常华贵、漂亮。为了保持光洁,程峰每天早上都要用特制的器具对地板进行清理。程峰喜欢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尘不染。他没有洁癖,但他不喜欢零乱肮脏的屋子,他认为做人就应该干干净净的,对自己所处的环境也应该如此。 收拾屋子要耗去他大量的时间和体力,不过平时他并不感觉特别累,今天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他感觉自己很疲惫,在清洗地板的过程中,他歇了三次才最终把地板洗完,有两次他差点晕倒,天旋地转的,他坚持不住时,就将身子靠在墙上,稍稍休息一下再接着干。有一次他仿佛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渐渐停止跳动,心跳的速度已经不再是每分钟三十八下,而是正在由每分钟三十八下降为二十八下、十八下了。大既是在十年前他就知道自己有心动过缓的病症:每分钟心跳速度三十八下,是正常人心跳速度的一半。社区诊所的女医生建议他装一个心脏起搏器,他拒绝了,他不想在自己的胸腔里装一个外来的什么东西。回到家里,他把这事告诉了妻子,想听听妻子的意见。妻子正和儿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听了丈夫的话,只是轻描淡写地问候了一句:“没事吧?”然后继续看她的电视。他原本以为妻子会很认真地关心他,把关于心脏起搏器的事情问个清楚,然后郑重地和他商量安装心脏起搏器的问题。可是没有,妻子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离开电视,只是很随便地问了这样一句。其实他真的很想听听妻子的意见,很想听妻子说几句关心体贴的话。他在妻子坐的沙发旁站了一会儿,也看了两眼电视,见妻子没有再说话,他只好说:“没事!”然后讪讪地走开了,此后再没和妻子提起过这件事。 程峰靠着墙壁,慢慢地坐到地板上,他闭着眼睛,豆大的汗珠从他的头上流下来。此时他想起妈妈,他总是在痛苦和困难的时候想起妈妈,想起妈妈的爱抚和慰藉。他不自觉地轻唤了一声妈妈,两颗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 不管怎样,他还是完成了收拾屋子的工作。他的妻子和儿子都已经起床了,他们坐在饭厅里吃他做好了的早餐。生活并没有因昨天晚上的事而打乱,一切还在照旧,唯一的变化是他向妻子和儿子问早安时他们都没有答理他。 时间已经是七点十分了,他该送儿子上学了。他忙着去给儿子收拾书包,准备水瓶。这些事情应该是昨儿晚上就准备好的,可因为他那“不光彩”的事情的败露,把这些事情全耽误了。 在他开车送儿子去学校的途中,他问儿子说:“聪儿,爸爸是坏爸爸吗?”“不是。”聪儿说。程峰突然哽咽了,眼睛里流出了泪水。这是他第一次在家人面前流泪。要强和刚直的程峰是坚强的男人,从不在人面前流泪,特别是在家人面前。可是现在,程峰想大哭一场,在儿子面前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他抚了抚儿子的头,但没有让儿子看到他的眼泪。 他把儿子送到学校,将车停在离校门口二十米处的马路边,看着儿子下车,背上书包,走进学校大门。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叮咛儿子几句话,而只是对儿子笑了笑,然后看着他离去。他一直坐在车里看着儿子走进学校大门,又通过学校铁栅栏的围墙看着儿子走过学校的操场,走进教学楼,直到完全看不见了,他才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将头向椅子上靠去,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大事情。 送完儿子,他又将车开到菜市场。这是他早上送妻子上班前的最后一项家务事。他在市场里买了一小把芹菜,两个土豆,一根南方产的笋,两小把油菜,还买了一斤猪肉和一块排骨。这些都是妻子和儿子爱吃的。他还想买一斤肋条肉回家做红烧肉,但他站了一会儿,想了一下,还是没有买。他爱吃红烧肉,可妻子和儿子都不爱吃,说那太油腻。所以他最终还是没有买。 回到家里,他把菜放进冰箱的冷藏柜,把肉放进冷冻箱,然后快速地吃过早饭,再赶着去上班。 上班之前,他要先把妻子送到少年儿童活动中心。妻子是那里的售票员。他先下楼,发动汽车,打开车门,然后等着妻子下楼,上车。妻子来了,她一声不吭地坐到副驾驶位置上,“砰”地带上车门,然后把头扭向窗外。他缓缓起动车子,向妻子的单位驶去。他很想和妻子说话,向她解释清楚,对她说他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个样子,可妻子并不想听他的解释。“有什么可说的呢?事情都在那里明摆着,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呢?”一路上妻子都是这样来拒绝听他说话,拒绝听他解释。 车子开到妻子单位门口。妻子下车时,程峰忍不住又说:“娟子,你听我说一句……”妻子“砰”地将车门重重关上,大步流星般走进少年儿童活动中心去了。 程峰无耐而又自嘲地摇摇头,开着车去了自己的单位。 日子是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是日复一日的枯操。程峰和过去的千百次一样把车开进公司的停车场,将车停好,从车上走下来,走进宽大明亮的办公室。在从停车场到办公室这短短的几十步路程中,他仿佛看到无数的公司员工在对他指指点点,当有人和他招呼时,他只是简单的嗯一声,不再像往常那样充满活力地与员工招呼。他觉得自己的头很沉很沉,脚步也很沉重僵硬。他走进办公室,将车钥匙放在办公桌上的同时,也筋疲力尽地坐进了椅子里,然后将身子伏到办公桌上。他感觉到自己的整个人都在发抖,满身的骨架像一台破旧的锈迹斑斑的旧机器,不堪重负地马上就要垮下来。 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子里,他的大脑从来没有停止过运转,每时每刻都在高效地工作着。即使是在从妻子的单位到自己的单位这段开车的路程中,他同样会思考很多的问题,比如晚上几点接孩子;晚上为他们做什么可口的饭菜;晚上七点钟还有一个家长会,他应老师的要求要在家长会上作一个家庭教育方面的发言;公司今天生产北岛幸一的五种产品,其中有三种产品需进行工艺调整;车间昨天发生了一个小事故,有一个工人的手被砸伤了,他要给车间组长以上的管理人员开一个临时会议,对安全工作进行强调;日本新泻一个行业协会上午十点左右到公司,他要参与接待;下午董事长要过来了解公司近期的生产情况,他要整理一下近期的生产数据,以便详细地向董事长汇报……凡此种种。但是现在,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被人把大脑挖空了一样,什么东西也想不起来;眼前是一片模糊,昏沉沉的世界,他只是觉得很难受。他努力想使自己振作起来,理出个头绪,但一切都是徒劳,毫无作用。他对自己说:“程峰,你是坚强的,你不需要别人理解,你也不需要别人帮助,不需要别人安抚,你要尽快地调整自己。这么多年你都是这么过来的,可现在你怎么啦?你一下子就瘫了吗?你要知道,你还有老婆儿子,有弟弟妹妹,有那么多可怜的工人,他们都需要你的照顾,你的帮助,你的关怀,还有,还有你自己一直为之奋斗的事业,还有妈妈,你难道真的要放弃了吗?就这么停下来吗?”他的脑袋像是快要爆炸了,他紧紧抱住自己的头。 这时有几个员工拿着报告单来找他签字,他们看到他脸色很不好,而且很难受的样子,就关切地问他:“程总,你不好吗?要去医院吗?”他朝他们摆摆手,说:“不,不要。”说完,他拿起笔来,在他们的报告单上签了字,报告单上写的什么内容,他根本就看不清楚。 员工走后,他又抓起车钥匙,出了办公室,到停车场,按下遥控器,重新坐进了车里,然后将车开出公司大门。他像刚刚喝醉了酒,完全是凭着残存的记忆把车开到了她的门前。他踉跄着走下车来,差点就撞到她的门上。门是关闭着的,上着锁,可他看不清楚,依旧去敲门。里面无人应答,但他还是敲,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没有人给他开门,也没有人理他,他在门前跪下来,像孩子一样跪到门前,像孩子一样哭着说:“妈妈,你不理我了吗?你真的不再理我了吗?妈妈,你不要不理我啊。”他从小就和大人一样干活,持家,从小就是一个硬汉,从没有当过孩子,没有感受过孩子的生活,没有过孩子的心理轨迹,只有在妈妈面前,他才是个孩子。 过了很长时间,他开着车走了。 古老而又神奇的京杭大运河,从这个城市的边沿静静的流过。河水没有汹涌的波涛,没有湍急的漩窝,也没有黄河一泻千里的痛快酣畅,没有波光粼粼,没有倒映的月影,看上去就只是些被污染过的浑浊的河水,河面就像人们千篇一律的生活一样平静,但是,在平静的表面之下,河水正汹涌地向东流去。 程峰将车开上了京杭运河高高的河堤,然后将车停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河堤上长着杨树、柳树和杂草。时值深秋,黄叶飘零,草木皆枯。程峰在枯黄的杂草丛中躺下来,用手抱着头,眼望着灰色的天空发呆。过了一阵,他好像好受了一些,脑子能容许他回忆一些事情,于是,他开始回忆他生命的轨迹。 在程峰的记忆里,母亲总是披散着头发,光着脚,或在门口的小凳子上坐着,或在胡同里走来走去,嘴里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说着谁也听不明白的呓语。她对所有的人都怀着恐惧,每当有人从她身边走过,她要不就会忙着躲藏起来,要不就会被吓得浑身发抖地给来人跪下,磕头,只有当她看到程峰时,她才会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抓住程峰,用力撕扯他的衣服,抓他的脸和身上,用牙齿咬他。 母亲是在程峰七岁那年疯掉的。那天她从街道居委会开完训话会衣衫不整地回来后,就一直呆呆地坐在屋子里,一句话也不说。她坐了一夜,不吃不喝也不睡觉,也不理睬孩子们对她的千呼万唤。程峰一直陪着母亲,到天亮母亲就疯了。她先是对着他们傻笑,然后就开始躲他们,往屋角里藏。后来程峰知道,那天开完训话会后,革委会主任侮辱了他的母亲。但在那个黑白颠倒的年月,程峰无处为母亲伸冤,他只能更加疼爱可怜的母亲,多给她受伤的心灵一些慰籍。 在母亲变疯之前,母亲和父亲一直在无休止地争吵,他们争吵的原因很简单:母亲的成份是地主子女,而父亲是革命干部。 母亲疯了之后,生活完全不能自理。那时候程峰的弟弟妹妹还小,他们见了母亲的样子很害怕,吓得哇哇直哭。父亲照顾了母亲几个月后也不愿再管母亲了,只有程峰日夜守候和照料着母亲,他给母亲洗脸,洗脚,梳头,换衣服,喂饭,一段时间后,程峰成了母亲唯一不害怕的人。她开始拿程峰发泄,撕扯他,咬他,打他,用针刺他,用刀子划他。她每次在程峰身上发泄完之后,就会嘿嘿地笑,指着程峰说:“我弄死你这坏蛋!”程峰清楚,母亲已经不认得自己了,她已经不知道他是她的儿子了,她把他当成了革委会主任,她在报仇。程峰没有反抗,只要他母亲能够开心一些,他愿意承受痛苦。 母亲第一次在程峰身上发泄仇恨时,是骑在他的背上,用纳鞋底的锥子猛扎程峰的后背,她一边扎一边说:“岳母刺字,精忠报国。岳母刺字,精忠报国……”他让母亲扎了有十几分钟,他的后背的肌肤几乎全被扎烂了,他身体里的血染红了他身上的肌肤,染红了他身下的土地,直到他实在坚持不住了,他才从母亲的身下挣脱出来。他母亲见他不让扎了,就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这使程峰的心里非常难受。他跪倒她面前,对她说:“妈,儿子实在受不了,等我好些后你再扎吧。”说完,他抱紧母亲大哭了一场。 母亲病了,他背着母亲去看病,母亲就在他背上抓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发一把一把地抓下来,程峰痛得眼泪直趟。到了医院,他带母亲看完病,就去理发店剃了个光头,可他背着母亲回家时,母亲把他的头皮抓破了,把他的胳膊也拧肿了。 每天晚上,程峰都要陪着母亲睡觉。父亲下班回来,已经很累了,他需要休息,而且,他知道,父亲也早已经厌倦了母亲的病,他不愿意陪她,不愿意再照顾自己的妻子。可是母亲需要照顾,特别是在晚上。晚上,母亲容易走失,更容易发生意外。有一个晚上,是夏天的晚上,大概是夜里两点多钟,白天留下的暑热还没有散尽,燥烘烘地熏着熟睡中的人们。程峰在半梦半醒中听到母亲屋子的门响了一下,又隐隐约约听到有脚步声向屋外走去,程峰想到是母亲,他连忙爬起来,追出门去,远远地看到一个黑影在前面走,而且走得飞快。程峰一边追一边喊,他母亲扑嗵一声跳进了胡同外的污水沟里。自此之后,程峰就一直睡在母亲的房间里。他在母亲的房间里搭了一张门板,他就一直睡在这张门板上,不管春夏秋冬,都是如此。 在母亲的房间里,在晚上,他的身上被母亲用刀子或竹片划出了一道道口子。很多个晚上,他睡着了的时候,会突然被疼痛惊醒。每次他疼醒时,都会看见母亲拿着血淋淋的刀子或竹片站在他的身前,而他身上的某个地方,正在疼痛和流血。 母亲在他身上扎得最深的伤口是在他的脚后跟上。谁也不会想到,她会把一把削铅笔的有五公分长的小刀从他的脚后跟上插进去。当程峰大叫着从身下的门板上跳起来的时候,黑暗中他听到了母亲嘿嘿的笑声。他拉亮灯,看到母亲坐在地上笑,那把小刀还插在他的脚后跟上,血已经染红身下了的门板。 程峰把小刀拨出来,找来一些破布,把脚包裹了起来。他把母亲扶到床上,哭着对她说:“妈妈,我多么希望您能疼爱您的儿子啊!” 程峰没去医院治疗,他没有钱,看不起病。他用破布包住受伤脚上,踮着脚走路、干活。 一个多月后,他脚上的伤长好了。可是,伤好十几天后,他的脚后跟又开始痛起来,而且每天晚上都痛得他睡不了觉。说来奇怪,白天要好得多,可到了晚上,就总是痛得利害。他坐在床板上,抱着脚,咬牙坚持到天亮。他坚持了十几天,终于坚持不住了,就去了街道的诊所。医生看过,说没什么呀?说着,医生又用手按了一下他的脚后跟,觉得很柔软,就找来一把旧手术刀片,在上面轻轻划了一下,一股浓血“哧”地喷了出来。医生随后告诉他,说他的脚后跟里已经烂空了。 父亲看着程峰承受的痛苦,看到他满身的伤痕,恨恨地对他说:“程峰,你不要再和那个疯女人住一个屋,不要让她再折磨你了,在这样下去,她会弄死你的。” 程峰对父亲说:“爸爸,我能为母亲做什么呢!只要她高兴,我受点痛苦没什么的。” “她疯了,你知道吗?她什么都不晓得的,她也认不得你是她的儿子,你想让她白白地把你弄死吗?”父亲生气地对程峰说。 “我知道,爸爸,”程峰说,“我只想让妈妈好过一点。” 父亲叹一口气,说:“我真怕有一天她也害你弟弟妹妹,真不如趁早把她弄死算了。”程峰听了父亲的话,吃惊地看着父亲,问道:“爸爸,您怎能说出这样狠心的话?” 为了不让母亲伤害到弟弟妹妹,程峰每天都把他们带在身边。那时程峰还在上学。他上学时就用一根布带子把妹妹背在背上,然后领着弟弟一起去学校上学。上课时,程峰把弟弟塞在课桌底下,把妹妹背在背上。妹妹哭了,妹妹要尿尿了,程峰只能从教室里出来。这样的学习生活坚持了几年,到初中一年级时,程峰退学了。程峰退学,是为了照顾妈妈,为了替爸爸分忧,为了承担更多的家庭重担。 程峰的父亲早已不能承受他的妻子对这个家庭的折磨了,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勒死她。他事先准备了绳子,到了晚上,他对程峰说:“程峰,晚上你就不要陪你妈了,我陪她吧,你就先歇一晚上。”这个晚上,他破天荒地第一次亲自给妻子喂饭,给妻子洗脚,扶着妻子进屋子里去睡觉。 程峰看着父亲扶着母亲进屋子里去后,觉得父亲今天很奇怪,很反常,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样,他开始不放心了。整个晚上程峰都没有睡着,他一直在静听着母亲屋子里的动静。果然,到了后半夜,他突然听到母亲屋子里有很大的响动,像是在搏斗一样。程峰冲进母亲的屋子,看到父亲正在用绳子紧勒母亲的脖子,母亲使劲地挣扎着,双脚乱蹬。程峰冲上去,推开父亲,对父亲吼道:“爸爸,你在干什么呀?”母亲得救了,躲在程峰的身后,呜呜地哭。 母亲在程峰的照料下,一直活到程峰十八岁那年,才最终离开了人世。母亲去世后,程峰当兵了。 于母亲,程峰始终充满怀念与怜悯。 程峰当兵了,他在部队很努力,很快就干出了成绩:立功、入党、提干。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程峰提干后,给他说媒提亲的人开始多起来。对于自己的婚姻,程峰有自己的考虑,在弟弟妹妹结婚之前,他不想提自己的婚事。 程峰的弟弟妹妹结婚成家之后,他终于开始思考自己的婚姻。此时的程峰已经三十二岁了。一般来说,这个年龄算是大龄青年,婚嫁会有一些困难,但是,好花不愁无人采,好郎不愁无人配。 少校军官程峰,一米七八的身高,大国字脸,相貌堂堂,魁梧健壮,事业有成,是媒人们热衷的目标,是姑娘们钟情的成熟男人。 在遇到娟子前,媒人们牵线搭桥的都是门当户对的姑娘,她们要么家庭显赫,要么自身条件优越。那些姑娘大都是百里挑一的。 程峰对自己的婚姻很慎重,他不想再走父母亲的老路,他要一个幸福温馨的婚姻,要一个温柔缱绻的妻子,她能和他一起做饭,一起洗衣,一起坐在阳台上看夕阳,她能和他在做饭的过程中亲吻,在客厅的地板上拥抱,他要和她一起逶迤在人生的旅途上,走到老,走到死,他们既是夫妻,相敬如宾,又像情人,热情如火,还如兄妹,互爱互助。他认为,那些显赫家庭里出生的千金小姐,那些心高气傲条件优越的漂亮姑娘,必然会使他的婚姻在众人面前增色不少,光鲜不少,但是,也有可能使他的婚姻重蹈父母婚姻的老路。 他曾经被媒人拉去和某局长的女儿相亲。那是一位漂亮姑娘,他为她的美丽所倾倒,在对她的短暂爱恋之中,他发现,她对他说话时总是用命令的语气:“去,给我削个苹果;给我倒杯水来;把袜子给我洗了;今天晚上陪我去看电影……”最后一次,她对他说:“我爸就我一个女儿,也没有儿子,结了婚,你就上我们家里来,以后,你既是我爸妈的女婿,也是他们的儿子,我们家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个儿子,你娶了我,也等于是嫁给了我。你到我们家来,很多人都会羡慕你的,我爸还会让你有一个好的仕途,只要你听话就行了……”她后面还说了些什么,程峰没有听清楚,因为他的脑袋开始嗡嗡直响。他等姑娘说完了,就对她说:“对不起,我确实很爱你,因为你美若天仙,可我不能再爱你了,因为我尚有老父和弟妹需要我照顾,我不能嫁到你们家来。祝你好运!” 程峰不愿意攀龙附凤,一心一意要找一个普通家庭的温顺的女子结婚。当他遇到娟子的时候,很快爱上了她,三个月后他就和她结婚了。 娟子只是个普通的工人,她没有上过大学,也没有读过中专,因为父母下岗,她初中毕业后就辍学了,后来,进了程峰所在的工厂当了一名工人。娟子性格随和,平稳,与世无争,在自己的岗位上默默无闻地工作着。程峰很快注意到了这个长相清秀,不争名不夺利的姑娘。当他问她是否愿意和他结婚时,她既没有受宠若惊,也没有张惶失措,只是用大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淡淡地问:“我行吗?” 当程峰要和她商量结婚的事情时,她对程峰说:“怎么都可以啊,你看着行就行了。” 结婚时,程峰对她说:“娟子,去给你买两身衣服吧?结婚好穿呢。”娟子说:“好啊!”程峰把娟子带到商场里,问她喜欢什么样衣服时,娟子说:“什么都行啊,你买了我就穿。”于是,从此以后,娟子穿的衣服、袜子、鞋、文胸、裤衩,用的梳子、发卡、化妆品、卫生巾全由程峰买了回来。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儿子的东西自然也都由程峰买回来。娟子和儿子,一并在程峰的心里,程峰为他们买什么衣服,他们就穿什么衣服,程峰煮什么饭,他们就吃什么饭。在慢慢流去的岁月里,娟子和儿子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程峰对他们无微不至的照顾。程峰累,也快乐着,幸福着。 人都是有惰性的。惰性会越养越旺。娟子慢慢养成的惰性,已经是懒得做家里的任何事情了。她不想做饭,她觉得丈夫做的饭好吃,饭就由程峰来做。程峰出差了,她带着儿子在外面饭馆里吃一点。她也不想洗锅涮碗,不想拖地板,不想去买菜,不想洗袜子,不想做任何的事情。除了上班之外,她只想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然后是睡觉。程峰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妻子、儿子、父母、弟妹、员工、家庭、事业,一桩桩,一件件,压得程峰喘不过气来。他很想让娟子帮他分担一些,于是,他对娟子说:“娟子,你帮帮我,我太累了。”娟子像过去任何时候一样平静地说:“行啊。”可是,她却不知道帮程峰做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样帮程峰。日子还像以前任何时候一样地过,程峰还是那样累,甚至比以前更累了。随着年龄的增长,程峰的身体也开始变坏了。程峰在心里渴望着一种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他也说不清楚。隐隐约约中,他在很劳累时心情很糟糕时会在心里对娟子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不满,可是很快他就会责问自己:“你有什么不满呢?她那么好,心地那么单纯、善良,对谁都没有恶意,人人都夸奖她。而且,她还给你生了儿子,对家庭也尽心尽力,从不去歌厅舞厅,下班就回家,守着屋子,守着孩子,守着丈夫,孝敬老人,照顾弟妹。对爱情也忠贞不渝,从不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邻居和同事都夸赞她是贤妻良母。你要的不正是这样的妻子吗?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呢?你不就是多干了一点活儿吗?这是做丈夫应该的啊,做丈夫就应该照顾好妻儿,承担起家庭的责任呀?她是个好妻子,好女人,你不要对她不满,应该多检讨自己才好。”想到这些,程峰就会走到妻子身边,微笑着说:“娟子,你以后能经常摸一下我的头,拥抱一下我,对我说几句亲昵的话,我想我会高兴的。”娟子听后,用大眼睛看看丈夫,平平淡淡地说:“我不会呀。”程峰听了,只能讪讪地走开了。 娟子是个很满足的女人,她很满意她的家,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工作和她现在的生活方式。只要家里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她就满足。她从不苛求什么,也从不羡慕别人的荣耀,一直以来她都淡泊名利,不奢浮华。同样,娟子不会安慰人,也不会照顾人,对夫妻生活也一直是平平淡淡的,有时,甚至是冷落。她不是不爱丈夫,而是不知道丈夫的辛苦,丈夫的压力,丈夫的劳累,不知道丈夫强烈的事业心,更不知道丈夫想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娟子就是娟子,永远都是平平淡淡的娟子。 程峰像机器一样在运转,日夜不停地运转。他感到累,很累。当他忙完了一天中的最后一件事时,他唯一的思想就是躺下来睡觉。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想要入睡,可是,从客厅的电视机里传来的吵闹声,还有妻子和儿子的说话声、笑声、拍掌声,还有自己脑子里各种各样的事情,又使他不能入眠。他感到苦恼,就爬起来去喝酒。他从酒柜里拿出两瓶子“京六福”,再从厨柜里取出一只大碗,然后将酒倒进碗里,再倒进自己的肚子里。酒倒进程峰的肚子里后,他会很快睡着,而且睡得很香很酣。他从不吐酒,不管喝多少酒,他都从来不吐,他的身体会慢慢吸收那些酒精。他喝过酒后,也从不胡闹,总是很安静地睡去,安安静静地睡去。 程峰喝完两瓶“京六福”后,就睡着了,两三个小时后,他又醒了。醒来后他会发现自己并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地板上或是屋子里的某个角落里。他会感到难受,肚子里像烧着了火,心脏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脑袋像要爆裂开一样。他想吐,又吐不出来,此时的程峰会很渴望娟子的温情。如果有那么一两次,娟子对他说:“程峰,你累了吧,过来歇会儿,喝杯水。”程峰会立即感到很高兴,他会像孩子一样依偎在妻子身边,如果娟子能再对他表现出更多的温情,他就感觉他这一辈子值了。 于妻子,程峰永远充满爱抚和责任。 程峰病了。在一个夏夜里,他突然发起了高烧,嗓子发干,浑身发冷,冷汗直流。他推推身边的娟子,对她说:“娟子,我病了!”娟子翻了个身,“嗯”了一声,又睡着了。娟子睡得正香,程峰不想再叫醒她。他忍着,坚持着,到了凌晨三四点钟,程峰实在不能忍受了,就起床穿上衣服,从屋里出来,扶着墙走下楼,向社区诊所走去。 社区诊所在八号楼,从家里走到那里也就二三百米远。可是这个夜里,程峰觉得这段路好远好远,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他只觉得自己头重脚轻,身子飘忽,晃晃悠悠,他看见夜暮中的一切都在飘荡,在摇晃,在旋转,他甚至找不到诊所在什么位置。“诊所的位置是很熟悉的呀!怎么会找不到了呢?我是常来的呀!怎么不见了呢?难道我要死了吗?”他心里想。“娟子,来帮帮我吧,我是多么的爱你呀。”他轻轻的呼唤着。 他感到自己越来越难受,眼前的一切越来越黑暗,脚步也越来越把持不住了。他怀疑自己找不到诊所了,就用尽全身的力气,走到一处门前,然后身子一歪,倒了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社区的诊所是由三个离职的医生合伙开办的,这天夜里在诊所里值班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医生。她在晚上接待了六个病人,夜里十二点时有一个五岁的男孩睡觉时从床上掉下来,头正好磕在了床头柜上,把额头上磕了一个小口子。她为他消了毒,缝了三针,并把伤口包扎好。四十分钟后,小男孩才和父母一起离开诊所。凌晨两点钟时,来了一个中年妇女。她用手捂着自己的脸,对医生说她牙疼,疼得她睡不着觉。女医生仔细为她做了检查,发现她的牙龈肿得利害,她给她拿了止痛药和消炎药。女病人走后,她关上门,伏在桌子上想睡一小会儿,不多时间,女医生就睡着了。睡梦中,她突然被屋外的响声惊醒,她听到好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诊所的门上。她以为有人来看病,因为她睡着了,所以敲门重了些。她忙着从桌子上抬起头来,可是屋外又安静下来了,她问了两声:“谁呀?”屋外并没有人回答她。她想是不是自己做梦了,可是声音又分明是从门外传进来的。女医生来到门前,借着灯光,从门上的玻璃处往外看,她看到一个人爬倒在门外的水泥地上,她慌忙把门打开,连抱带拖地把他弄进屋子里来。 女医生认得病倒在诊所门外的男人,她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但是她认得他,知道他住在这个小区里。他常常来诊所里拿药,或者检查他的心脏。他的心速很慢,每分钟还不到四十下,只是正常人心速的一半,她曾经问他:“你不感到难受吗?”他笑笑说:“还行吧。”她建议他去医院装一个心脏起搏器,他向她咨询了一些有关心脏起搏器的知识,但始终也不曾安装。 她把他弄进屋子后,立即给他做了初步的检查,她发现他病得很重,需要立即送医院抢救才行。她拨打了120急救电话,在急救车到来之前,她为他做了简单的救治。 急救车来后,她锁上了自己诊所的门,陪着他到了医院。她一时无法联系到他的亲人,可是,她不能不管他。在医院是有很多手续要办的,如果没有人为他办手续,会延误医生对他的抢救和治疗。她知晓医院的程序,为他办理了所有的手续,交了救治的费用,并一直陪伴着他。他躺在床上,紧闭着眼。医生为他输液,她握着他的手。 他得到及时救治,很快就醒过来。朦胧中他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他的床边,并温暖地握着他的手。他叫她妈妈,不由自主地叫她妈妈,那声音就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从无边无际的宇宙中跌跌撞撞而来,是随着风自然而然地到来的。她被感动了,答应了他,也是自然而然地答应了他。她伸出手来,轻抚他的额头。出于女性和医生本能的细致和敏感,她仿佛意识到了眼前的这个大男孩需要什么,他的生命里缺少了什么。她窥见了他内心里的渴望,于是她决定帮他。程峰完全醒过来后,他看见坐在他床边的是社区诊所的女医生,他开始回忆整个事情的经过,他想起了事情的全过程,也知道自己是躺在医院里,他想起了他刚才曾叫她妈妈,但并不感到难为情。她依然握着他的手,而且亲切地问候他:“你醒啦?”他朝她笑笑,像是刚睡醒的孩子,又叫了她一声妈妈,她看着他,没有答应,他又说:“妈妈,辛苦您了?”她再一次用手去摸他的额头,他用自己的手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眼睛里闪着感激的泪光。 他痊愈后,就一直叫她妈妈。他对她的母爱充满依恋,经常去诊所或家里看她。他发现她是一个人在生活,她的丈夫已经去世好些年了,她唯一的儿子一直在美国。他对她说:“妈妈,让我做您的儿子吧。”她动情地把他拥进怀里,对他说:“既然老天这么安排,我还能说什么呢?当你需要妈妈的时候,你就来吧。”他从她那里感受到母爱。他喜欢将头靠在她的胸前和双腿上,她则经常用手抚摸他的头,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给他母爱。程峰有时会热烈地拥抱和亲吻妈妈,但是妈妈却能随时让程峰安静下来。对程峰而言,他对妈妈的拥抱和亲吻,使他享受到的只是温馨的母爱,绝没有快感。 程峰有了妈妈之后,心情愉快起来,对妻子也更加亲善和爱护了。“这一切都是妈妈的功劳。”他时常想。妈妈对他说:“丈夫要对妻子负有责任,不可以逃避。不管何时何地,都不能忘记丈夫的责任,只要你爱她,就要保护她。”程峰很听妈妈的话,他对妻子和儿子更加百倍地爱护。 妈妈总是深明大义,在外面已经谣言四起之时,程峰对妈妈说:“妈妈,对不起,是我连累的你,我让那些人伤害到你了。”妈妈说:“这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是不能够知道的,也是不能够理解的,但你只是我的儿子,我永远都是你的妈妈。”妈妈这么说,更加使程峰心里充满愧疚,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妈妈。 于妈妈,程峰永远充满感激和依恋。 那天下午下班后,程峰没有回来,娟子一直等他到天黑,他也没有回来。娟子在心里已经原谅了程峰。一天来,娟子一直在回忆她和程峰生活的朝朝暮暮,她发现程峰不可能背叛她和儿子,他一直爱着他们母子,至始至终对他们都是无微不至的。但是,他好像又在寻觅一种东西,寻觅什么?她猜不出来。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丈夫和女医生交往以来,变得开朗了,不再是郁郁寡欢了,对她和儿子也更加关爱了。但是她想不通,丈夫为什么会和比他自己还大的女医生搞在一起?为什么丈夫和她在一起会变得更好?她想等他回来问问清楚。她不想再责备他了,不管他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她都原谅他了。她只是想再问问他,解开那个迷团。但程峰一直没有回来。天黑之后,娟子领着儿子去饭馆吃了晚饭。晚饭后,回到家里,他们又看了一阵电视,到晚上九点多钟,儿子困了,娟子领着儿子去睡觉。不多一会,儿子睡着了,可娟子毫无睡意,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等程峰回来。她要等他回来好好和他谈谈。夜里十二点钟,程峰还没有回来。这时娟子生气了:她相信程峰又去找那个老女人了。“我一定要抓住他。”她想,“让他无话可说。”她为儿子盖好被子,把床头的台灯扭亮,把其它的灯全部熄灭,她拿一件毛衣穿上。出门时,她想了想,又返身进屋,把茶桌上的刀子揣在兜里,然后锁上房门,直奔女医生的诊所而去。 到了诊所,她使拳头用力砸门。女医生给她开了门。她满面怒容地冲进诊所。在诊所,她没有能找到程峰,但是她在诊所呆了很久,。当她从诊所再次走出来时,脸上带着愧意,对女医生一再表示着感谢。满天繁星下,她拥抱着女医生,将头放在女医生肩膀上,像程峰一样轻轻呼唤着:“妈妈!” 她向家走去时,一直低着头,仿佛羞于见到天上月亮和星光。 她蹒跚着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准备开门。这时门开了。程峰站在屋里。她冲进屋去,抱住程峰,近似疯狂地吻着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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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青》文学期刊共分为53期,刊物内容包括小说园、散文林、诗歌廊、文艺评论、民间艺海、说唱天地、民间艺海、人物聚焦、运河记忆、庭院深深、菁菁古镇、心路历程、掌心流年、文海拾贝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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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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