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多美

知识类型: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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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出处: 《杨柳青》
唯一号: 020635020230000746
作品名称: 你看你多美
文件路径: 0206/02/object/PDF/020611020230000001/009
起始页: T00011_00.pdf
责任者: 高国敬
分类: 文学
分类号: I247
主题词: 小说-中国-当代

作品简介

虽然我们同在一家工厂上班已有四年之久,但我们真正的相知还是在一年前你调到我们部门之时。你来之前,我们仅仅是点头之交,直到有一天我决定离开这家工厂时,却不曾料到最让我留恋的会是你,我的小领导。 我是1999年进厂的,那时你还没来。你说你是2000年7月来的,那么在那之前你我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你是大城市长大的有文化的人,而我却是河南来津打工的成千上万普普通通民工中的一员。对于我来说,随便一处都可安家小住。这么多年来走过的地方已记不清有多少,却是在这里呆得时间最长,虽然工资不是出奇的高。这其中也许与你的感情笼络有关。你已是这个部门的领导,你来仓储部之前也是领导,而与我不是上下级的关系。我虽然比你大两岁,每天都要在你一本正经的领导下工作,我却没有丝毫的不适应、不舒服,其实在咱这个部门,只有小徐小李比你小,其他人都比你大。 说不清为什么,每天除了在家时,一家人也仅仅是租住的地方有老婆孩子在身边而已。只要一出门就恨不得马上见着你,我怀疑你在施行你表哥—我们的大老板的管理魔法:让你身边的每个人都乐意跟你干。这让我想起有人说过的资本家的感情投资。我不愿相信你也属于小资本家之类。是又如何?我一时还不想找另一个地方。这么多年来这个地方是我最熟悉的—天津城西。十几岁时何曾想到会在三十几岁扎根在天津,我不愿承认这其中有你的因素。 我和媳妇在工厂宿舍住时,你还在副厂长办公室工作,我们嫌宿舍院太吵,才搬到河西租房住。你来到仓储部时我已搬过去一段日子了,我的小闺女便是在我们搬过去不久出生的,这是我们的第二个孩子。你曾经问过我,就不能不要第二个孩子吗?我说:其实也不想要,就像你们这边,有的人给二胎指标还退掉,在我们那最起码一二十年不会有。要是不生第二个孩子,就会有人说你没本事,被人看不起!这是说有个小子,要是生了俩都是女孩,还得生。农村嘛,毕竟小子顶用,也不会有人说你绝户。大队要是罚,也不怕,除了三间房在那摆着,他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们这边这么好的条件都只要一个孩子,小孩子过的日子是我们孩子没法比的。会脱生的就得脱生到你们这地方,从一出生就在蜜罐里长,多美呀。你听我这么说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用一种我无法形容的目光看着我。你大概在想:落后,愚昧。真的,说实话计划生育只要管住了农村,尤其是贫穷落后地区的农村,肯定会少好些人。 你来仓储部后不久,我的大小子洋洋突发一种奇病:每到后半夜时便不会说话,你可以感到他有多难受,凭你怎么推搡捶打,他只是痴痴地看着你,嘴就是张不开。天亮后,他就又莫名其妙地好了,没事人似的吃饭上学。如此反复了好几天。我们两口子开始怕起来。向你请假,带他到医院看看。你询问着,我无奈地应答。你听说后显得大为惊讶:还有这种病?查查去吧,十三四的大小子别落下嘛病根。在那么繁忙的日子里,也知道请假有些为难你,实在是没办法,当时真的很感激你那么痛快地就答应了。 洋洋是在今年暑假时从老家来的,之前一直跟爷爷奶奶吃住。因为总也见不到我给家里寄钱,大嫂的满腹牢骚便对老爹老娘发:他们两口子倒轻闲,把个小子往家里一扔就不管了,吃谁喝谁?我们给老人钱,凭什还养活他?是爸爸在电话中嗔怒地诉说,我才知道家里的事,直劝老父亲跟大嫂计较,哥仨才守着一个小子,老人多疼些孙子是常理。要是我们也守在家里还好些,如今把孩子扔给爹妈,没法不让大嫂有想法。别说我们眼下没能力往回寄钱,就是寄了,大嫂也会不满意的。小闺女快两岁了,一直是媳妇带着,每月指我那800来块钱,除去吃喝又能剩多少?小闺女再偶尔有个头疼脑热的,我这一个月的工资便所剩无几。让洋洋也来天津吧,大家住一块花销也不会增太多。就在最近的学校借读,走着也就5分钟。要是只有上学一项开销还应付得过去,偏偏又生出这样的病,小闺女才停药几天,又得弄着大的去医院,没办法。 B超,CT,心电图,所怀疑的地方都检查过了。没病!医生说。连一样药都不用开。仅这几项检查费就花去300多。可好,一下子半个月的工资便没了,竟没查出病。他妈的!没病怎么到晚上就不会说话!看着眼前的洋洋,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在家时好好的,怎么到了天津就成娇小姐啦?急匆匆赶到厂里,你的询问我不知如何回答:去了趟医院,大夫说嘛?我摇摇头,说没病。你笑笑,这倒怪了,一到半夜就张不开嘴,还没病;没病最好,省得你开车时走心思。你歇这半天忙坏了小孟,他那辆旧叉车又出了毛病,有空帮他修修。看着你说话转身,我真羡慕。 已是11月中旬,天津的冬天来得很早。我记不清有几年没添衣服啦,哪还顾得了自己,也不敢想让这俩孩子过得像你们那样,吃饱穿暖就行啦,只求这一大一小别再生出啥病。 洋洋又犯病了,比前几次更厉害,从半夜开始便不会说,也不睡,茶饭不思,这可怎么去上学?他妈的!来不及进厂请假,我好歹吃了口饭便早早地去了医院,还查吗?查,脑CT就不用做了。我担心洋洋的大脑有啥问题,可离上回检查才几天哪,这么几天不可能又生出什么病吧?粗粗查过之后,大夫还说没病。没病怎么不吃不喝,怪吓人的,吃点嘛药呢?大夫摇摇头:应该不用吃药。我有些失望,换家医院吧。领着洋洋离了这家医院,到底是去医院还是回家,我一时没了主意。看着身边的洋洋,我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眼前车来车往,行人匆匆,没有我们的亲人在近前,高低错落的楼房里会是怎样一种生活啊?如果我们也生活在某一栋楼某扇窗里,我们会这样吗?洋洋啊,你要能马上说话,咱现在就回家,回老家,再也不出来了,哪怕穷点也认了;要是再去一家医院,我这一个月的工资就全花你身上了。回——家!洋洋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他又会说话了,我一把担拽过洋洋搂在怀里:好孩子,咱回家。爸爸,我饿了。是啊,从一早到现在,洋洋还没吃饭呢。四下一望,仅有一个煎饼摊还在。来一套吧,放俩鸡蛋。 进厂后,我都不好意思见你,本心不想给你找任何麻烦,没法子。匆匆换了工作服,隔着窗子见你正在办公桌前写着什么。敲门进了办公室,你抬头见是我,便问:怎么你那小子又不会说话了?我也说不清,真他妈的。你大概看出我一脸的疲惫相,说:在这屋休息会儿吧,你们休息室怕是没你的地方了。没事儿,我跟他们挤挤就行。我在赶份材料,休息不了,床铺也是白闲着。我坐在床上摸了下兜里的烟,并没见你盯着我,却听你在说:抽烟,就甭想了。看来,你对我们再好,也有一道最低的不可逾越的底线。自打孟大爷退休后,这屋便真的成了无烟室,这恐怕是你不抽烟的缘故吧。也是从孟大爷退休后,我便不敢再与你接触得太近,他们总怀疑我贿赂过你,而我们之间一清二白,天可作证。还真躺在了你床上,而白天的午睡我很少做梦,今天却步入了梦境:你拉着我的手向一片荒野——望不见尽头的荒野,我像一只羊一样听任你的牵领,忽然前方窜出无数虎豹豺狼之类的野兽。你将我挡在身后,那么从容面对;旋即电闪雷鸣,感觉自己像掉进了冰川,与你紧紧相依,可以感觉到你的体温。醒来,一下子坐了起来。你正端着杯喝水,四目相对。你难道会是我的贵人?我与你之间的孟大爷纯粹是上下级的关系——他挣他的钱,我干我的活。他的退休引来了你。你从带班长级跳升两级,日子还是那么平静地过。你我之间再没了往日的随意。我不愿意在我们那帮人眼里落个吃里扒外的名声,我不比他们多挣一分钱,却总是被他们当成叛徒奸细。而现在因为洋洋接二连三地病,我已顾不了太多,只要有机会躺下,我就小睡一会儿,就像机器又加了油。 与我同在这家工厂上班的远房侄子已升至车间副主任之职,估计他每年的年终奖金至少是一万块,累死我们再外出打零活。每次见到他,都有一种自卑感,竟不如小自己两三岁的侄子混得有模有样。人家也是俩个孩子,侄媳妇不像我家里的,人家根本就没怎么在家闲呆过,多一个人挣钱,日子定会宽裕些。是侄子的一句话提醒了我:去找个上岁数的人看看,别是什么邪病吧,要真是的话,去医院也白花钱。找谁呢,咱又不知道这周围村子里有没有这样的人。侄子说,听说陈副厂长的嫂子懂这个,我先问问,定个时间,肯定得去人家里。行,你定吧,我听你信儿,越快越好。 就在当晚,洋洋又犯了病。天一亮我就给侄子打了电话:赶紧去陈嫂那吧,洋洋又不说话了。草草吃过饭,便与侄子骑车到村里。陈嫂只问了几句便说是房子的问题,得搬家。临走时,洋洋真的会说话了,满心欢喜,以为就此可好了。搬家,至少也得十天八天的,问好了房再谈价钱,还得离学校不远。太多的牵扯。 回到厂里已是10点钟,你正在成品收发站照顾着装集装箱,好在是散货不用长时间占用叉车,我换好工作服,从临时替我的杨子手中接过叉车。这一天只要一上了车,除去喝水去厕所可以离开,就是中午休息,其它时间就是粘在了车上。跟叉车在一起的时间比跟我媳妇在一起的时间还长。自从我们厂扩产以来,我的感觉最深。这样的工作量又没有休息日,是不是存在着剥削,“剥削”这个词很少听人提起过。上一天班给一天钱,这份工资便是我全家的指望。唉,跟你是没法比,脸皮子总是那么滋润,说是二十六七都有人信。总是在与你擦肩而过时望上你几眼,虽然你捂着大大的口罩,我依然能感觉出你也在向我这边看。 午饭时,你问我:你那小子到底怎么样了?人家说得搬家,是房子的问题,这都腊月了,找房子哪有这么快。要是乐意去我们村,我托人问问,你也可以让别人问问,哪边问得快,问得价低,就联系哪边。你说得很随意,在我听来却很感动。无论问成与否。你总是在我焦虑的时候给我安慰,已不只一次。杨子已躺在床上睡着了。这条绒裤你拿去,你前几天不是说腿疼吗。你说着便从办公桌右侧的门里拿出一条装在塑料袋里的淡绿色全新的绒裤。我真的受宠若惊,不知是接还是不接。前几天我只是随口一说:一天下来腿总是冷冰冰的,晚上睡觉还感觉一阵阵的疼。你便记在心上。哪来的?我怕你花钱。要是你替下来旧的我会毫不犹豫地接过。可这件是全新的。问这么多干嘛,给你的,你就拿着。你坐地椅子上微笑地注视着我。我真想拥抱你一下,除了我媳妇,就是你—我的小领导。是我找前边开的条,多年的库底子,要不是我看见了不知还要存多少年呢,你跟小孟俩开叉车的一人一条。你很平静地说。在这上班已五六年啦,从来没听说发绒裤的,你开了这先例,而受益的却包括我,还未上身,我这心里就暖暖的。 一下午也未觉得冷,两腿一直热乎乎的。叉车每经过办公室窗前,我总是向屋里望望,哪怕见到你低头写字时的侧影。同样还是这个部门,同样还是这个岗位,却已完全不同于往日,也许我们都是同龄人,易沟通?不过,是你不同于别人,你比那几个车间主任对待我们外地人更亲切。我要是选择,还选你当这个部门的领导。我不知道别人是否都有我这种体会。 终于得到了你的消息,有一处一间房的小院,要价70元。好好,去看看吧。下班后便与你进了村子。临街的小院,真好,远胜于河西那地方:守着一条大河,还有骨灰堂。明天我就搬家,我现在收拾一下。你非要留下来帮我打扫,我好说歹说劝你回了家。我不能让你这么对我,我无以回报。谢了,真的很感谢你。看着你骑车远去的背影,我心潮起伏。虽然我有两个亲哥哥姐姐,怎奈都远在他方,偶尔的电话中不可能诉说生活的困窘,而“诉说”似乎就不存在于自己的人生字典中。 转天早晨便向你请了假,收拾好全部家当,搬了过来。但愿离开那座紧挨骨灰堂的房子后,洋洋的病就好了。当晚7点左右,你来到了我们的新家。还习惯吧?挺好。你仅在屋中站了一会儿,实在没处坐,都还未归置好呢。匆匆说了几名话,你便抽身而去。 已是腊月十二,眼看便是年关,忙碌中又是一年,又存了多少钱?可怜啊,除去吃喝子女用度之外,简直就无法向哥姐说出口。一个人挣钱养活全家,却只有够吃喝,真枉有一个大客车的驾驶证。等安顿好了,再去找个活。晚上只要一躺在床上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你。短短一年之余,你给了我太多的帮助。一直在为洋洋走脑子,竟有一个多月没干事儿,也没觉得什么,哪还有那份心情啊。有一天你问我:都说瘦人性大,对吗?我当时一愣,想不到你这么文质彬彬的小领导也会出此言,就是因为我瘦的缘故,你便这么问?我摇摇头:没劲啦。你当时一脸迷茫地看着我,也许没听懂我的所指。就这么朦胧着,手不禁摸了摸爱物,此时竟坚硬地挺了起来,睡吧。最近老是腰酸背痛,不知是病是累。梦,还是在梦中,你又指指点点地让我叉这叉那,开着那辆刚买的叉车,我已停不下来。到底叉什么?我不禁喊了出来。是媳妇推醒了我:你喊啥?唉,醒醒。我才从梦中醒来:班长让我叉这叉那,我也不知叉嘛,闹了半天是在做梦。媳妇悄然钻进了我的被窝。 我们每天都会在你家楼房前相遇,即使一整天都在一起,却也在乎早晨这短短的一二十分钟的一路同行。总是一些轻松的话题,也是,进了厂就没有这样的闲工夫了。回,也是一起。我搬来才两天,便赶上你的车子坏了,我让你坐在车子上,用手扶着我的肩,只是我费些力气罢了,省得你推车步行。其实是我喜欢让你扶着的感觉,总是你帮我,巴不得让你也有靠我的时候。只是我们回家的路很近,我故意骑得很慢。你说,看你每天吃得也不少,怎么就不长肉。我笑笑,成天累得拾不起个儿,长肉才怪呢,昨晚我还跟小李小徐给人卸车去呢,从9点装车到进市里再卸完,回到家都后半夜两点啦。你很惊讶地说,真的?我无所谓地看了你一眼:谁骗你干嘛,你不信问小李小徐。你说:怪不得你一天没精神,一有空就往外跑。我笑笑。是啊,我那是抽空睡会儿,我要是像你那样,也会下班后在家看看报,看看电视,玩会儿电脑。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有你这样的生活。你的手从我肩上滑至手上,隔着厚背上翻飞的十指,那简直是在跳舞。终于到了你家楼前,你我先后下了车子。明天我骑车带你上班,天都这么晚了,修车也来不及。我说。你摇摇头,不啦,还有闲着的车子呢。那我回啦。你点点头。 以为洋洋再也不会犯那种邪病,却在一天午后又犯了,木呆呆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心酸,这到底是为什么,在老家时从来没这样过。回到厂里我一直耷拉着脑袋,终于向你说出了口:我都没心思上班啦,洋洋又犯病了,我也不知该怎么办,陈嫂那已去两趟,看来是不管用。你看看我好半天才说话:我让我媳妇联系东北大娘,让她给看看,我从来不信这些的,总认为那是骗人,你乐意去吗?行行行,你快联系,下班后我去,头一趟我也不认识路,你要是有空就陪我一块去吧。你与媳妇联系后,定在晚饭后的7点钟出发。 我回到家,洋洋还躺在床上两眼直直的。媳妇盛好饭菜,哪还有心思吃啊。看着洋洋我这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起转儿来,十四五的大小子到底是怎么啦?匆匆吃了两口便领着洋洋到了你家。你们一家正坐在饭桌前,你媳妇挺热情,让我们爷俩吃饭。我说吃过啦。你迅速吃了几口便撂下碗筷,坐在沙发上陪我。我一手扶着脑袋,心里在哭:你看你这五六岁的小子多开心呀,吃喝玩哪样都不是我这俩孩子敢比的。你让这让那,我摇摇头,只是焦急地等着你媳妇收拾碗筷。你的母亲一看便是个享福的人,比我那老妈妈大概要小二十岁吧,到今天,我那老妈妈还陪着老父亲去放羊呢。老板的姑妈!我这才意识到你跟老板姑舅表哥的关系,要不是到你家来,我从不曾想过你们的关系是怎么一回事。匆匆下了楼,已定好了车。与洋洋、你,一起坐在了后座上,我们紧挨着。不知什么时候,你抓住了我的手。黑暗中,我们谁也不去看对方,紧握的手在传送着什么?我一时不知答案。你的关心?我的谢意?你的同情?我的无助? 汽车在行驶了二十分钟后,停在了一个小村庄的胡同口。我们终于见到了你大娘。是在跟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在说话吗?我的洋洋以点头摇头回答看你大娘那我们根本听不懂的问话。从一进门到离开有一个小时的工夫,来时无语,回去的路上却在不停地说,说饿。我终于松了口气。 年,悄然而至。 老父亲决定赶来为我们照看小闺女。是啊,小闺女都快三岁了,家中的爷爷奶奶还不曾见过面呢。多年来只顾养家糊口,竟有几年不曾与父母在一起啦。又是在请假后到车站接来老父亲。从见面的那一刻,父亲满是皱纹的老脸便眼泪纵横,我也不禁落下了泪。为父亲擦试着。作为儿子,我对不住您啊,在您七十岁的时候还让您千里迢迢一个人赶到天津给我照看孩子。我的心在淌血。妈妈好吗?好,好着哪。父亲瘦高的身材超过了我,我要是有父亲这样的身材便可以与你平视而语。见到小孙女,父亲便抱在怀里一个劲地亲,亲得小孙女呀呀乱叫。父亲的到来使这间小屋显得拥挤了,我与媳妇已收拾好南房。媳妇带着小闺女住进了小南房,低矮潮湿的小南房仅有一张电热毯取暖。 洋洋在学校里出了乱子,因为与本地的男孩子在打逗中误伤了人家,家长便找上门,非要我弄着去医院检查,我想等周一问问老师再说,那位脾气暴躁的家长伸手便是一拳,紧跟着便是一脚,我也不敢还手。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要不是你媳妇与老姑的出现还真不知如何收场。在你老姑劝说下,那家三口回了家,我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怎么办?洋洋天天闹着不想上学,只想回家。在异乡,外地的孩子是很难与当地的孩子融为一体的,因为家庭条件的悬殊,因为本地孩子的心理优势,因为我们孩子无言的自卑,如果我们再居无定所,孩子的学习怎么会好得了?只剩下被别的孩子嘲笑、寻开心的份了。在老姑—我的房东的陪同下,我买了些东西看了看那家的孩子,说了些安慰的话,事情总算有了个了结。 春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来,而天津的春天显得很短。老父亲见我们一家都在为洋洋操心,终于开口了:我带这孩子回老家吧,在家时洋洋可从来没这些烂事,怎么在这里就不行?我们必须走,这太乱了。我不同意,我实在受不了大嫂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就因为父母为我多看了两年孩子,如果来了趟天津再把俩孩子都带回去,怎么让大嫂接受得了?就这样僵持了好几天,我也不如何何是好。小闺女太小,宁可让媳妇在家看孩子也不能让父母再为小孩所累,要走的话,只能带走洋洋。 那天吃过晚饭后,老父亲带洋洋小闺女在门口玩耍,你从老岳父家回楼房,正巧遇上。其实你经常从我家门口经过,只是很少进屋罢了。租房而居的家,除了旧就是破,每次让你进屋,你都摇头,只是在门口站站。是老父亲告之我们两口去孩子舅舅家,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你也许被老父亲的热情所感染,或许是早就是从老父亲那了解一些关于我的事情,便陪着父亲一直坐到10点钟,直到两个孩子都睡下。我相信老父亲在你采访式的询问下肯定一五一十地说出关于我的一切。所以过后你说:看着你父亲边说边抹泪的样子,我也心酸了,在你们这五个孩子里你父亲最疼你,有个老父亲真好。我只是笑笑。从每次去你家的光景看,你只有妈妈,这点我从不敢问,也不曾听人提起过关于你的家事。我很清楚,你与老父亲的交谈让我完全暴露在了你面前,比在浴室里的赤裸还要彻底。我与媳妇是姨表姐弟关系,媳妇的毛病我知道:嘴强牙硬手还笨。就她那种性格,我干客运那会儿没少生气,最后赔本赚吆喝。对媳妇的怒气只是压在心底,每次说她都振振有词,最后没人坐你的车啦,只有卖车一条道。干了三年客运竟没挣到一分钱,无奈之下只有出来打工。说实话,我真后悔当初与她结婚—做亲戚可以,做夫妻不合适。家务事她做过后让人看着就不顺眼,渐渐的也便成了我的活,里里外外就忙活我一个,除了生孩子是她的事。只我一个人挣钱养家,真正是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实在没有能力再往家里寄钱,所以我完全理解大嫂偶尔对老父母的出言不逊。其实我们哥仨当中,我的日了过得最清苦,父母知道,而我也不想把洋洋推给父母。大哥在队里当会计,二哥在县城有家铝合金门窗店,只有二哥在私下里接济过我,我每次都会含泪收下。二哥说过让我去跟他干,我是想去,可一想到老婆那倒霉脾气也便作罢,别把我们多年的兄弟情再搅生了吧,苦就苦点。 因为要走的货必须得装上车,而亚通物流的小谢调的车要在晚8点左右才会赶到,下班时间一到,小谢非要请大家吃饭不可。推不过,你只好答应。席间,你我相对而坐,我们是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你总是劝我喝酒,其实我是滴酒不沾,只是抽抽烟而已。看样子你也不大喝酒,你却总拽着我喝。我说,喝酒没关系,叉车可开不了啦。你怔怔地看着我,说,那随你吧。我一直喝饮料,这点大家都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酒精过敏,只要喝上一杯,浑身便布满红点,痒得难受。在弟兄们的轮番敬让下,你已满面通红,红中透紫,你一只手扶着额头,让人感觉很难受的样子。我暗暗劝大伙别再敬了,小谢的兴致还很高。他说,一会儿你们装车,让大班在办公室歇着,大伙小心点别出岔子就行。你还要喝,我想拦住你,你理也不理,虽说只是几杯啤酒。我硬着头皮也敬了你一杯,你一仰脸又一杯酒下了肚。离开时,我想扶着你,你推开了我,连说没事儿。 借着路灯,我们一直忙活了一个小时,你跟小谢已在办公室睡下。叫醒你们时,你还在问,装完了吗?车都已经走了,大伙都洗澡去了,现在快9点啦,你们也洗个澡吧。我说。你一下子坐起来,拽着小谢一块进了浴室。你红点遍布全身,是那几杯酒的缘故吗?我们的目光再次相遇,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总是那么深遂的眼神。 小谢开着车送你我回家,在你家楼下,你拽着我非让我上楼。我说,太晚了,我们都回家早些休息吧。我以为你酒劲没完全消退。你说,那好,你陪我走走,我不想现在就上楼。好吧。我们拐出楼群,无言地往南而行。过了村舍,便是整齐的稻田,这个时秧苗齐刷刷的可爱,你几乎可以闻到阵阵微风中秧苗儿的香,多好的时候啊。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已十几年没这么安静地体验如此环境下的美了。你不停地朝前走,这要去哪啊?你不开口,我不敢说什么,我的小领导,你今天这是怎么啦? 你总说我美,我从没感觉到。你以为我百分之百乐意在这干?你停住脚步,我紧跟着也停了下来。你接着说,在你们眼里,我在表哥当头儿的厂里做事,钱肯定不少挣,也没谁敢惹,多好干哪。其实,在我的同学中,像我这样算是混得最差的,我上学那会儿根本没想到会到一家乡镇企业工作,还是这种家族式的企业。每天只知道干干干,没有了再深造的机会,没有了所有的休息日,也没有了所有的保险,就连自己的思想几乎都不存在了。一年中跟你们一样,就像上紧了的发条,只有在春节时才放松几天。这是为了嘛? 我特别爱听你口中说出的:这是为了嘛?是为了养家糊口!我的初中仅上过一学期,不知道你们这些学问人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你说的那些,在我,在我们这群人当中根本就不曾想过,每月能挣到一千二三就相当知足了,何况我们的工资只是每月的800元。我一直想进车间上倒班,那样就可以在工作之余找零活干,厂里那些常干零活的每月也不少挣,最起码工资可以全部省下。你就是不同意我进车间,你说仓储部离不开我。只要我一提去车间,你就用那种相当严厉的眼神看我,而我想最听的是你说你离不开我。 你接着说,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一句话—是你挣钱养活全家?当时只是一笑,还是头一次这样听人说,这样给工作下定义。现在想想,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每个人的工作是为挣钱,挣钱不就是为了养家吗!而又有多少人在从事着自己喜欢的工作?如果一个人这一生所从事的工作就是他小时候所梦想的,那么这个人应该是很幸福的。而为了养家,又有多少人在无奈中工作着,因为梦想还不曾破灭,而又要避免在追求梦想的时候让家人生活没了保障。也许我们都一样,梦想不在这里。你我此时的相聚只是短暂的缘分。走,对于你我来说是迟早的事。虽然我们都年过三十,其实仍然拥有一颗年轻的心,总认为实现自己梦想的地方还在下一个地方。多年以前,捷克人米兰·昆德拉已经给这种年轻人的生活状态下了定义:生活在别处。在此时我才深深体会到。 你停了下来,我默默地听,越往后越听不懂,又不知从何处问。我只想多挣些钱,真没想到你在这么轻松的岗位上还不满足,你们的心真大。我要是你,什么都不会想。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远方,暗中我们看不太远。 跟你说这些干嘛,能为我保密吗? 你放心。记得有一次我的手机上突然收到了一条你发来的信息:如果有一天我们彼此不能再见,请不要忘记对方。过后我问你是什么意思,你说,看不懂就只当我没发。我只是听说你前一段时间在外面找过工作,不由自主便发条信息。我不会自己编写信息,所以应对你的信息都是直截了当。我也听人私下说起过你舍不得我离开,你怕一时难找到像我这样技术的叉车手。而你又不只一次对我说过,出门就是为了挣钱,哪钱挣得多哪工作环境好就去哪,你要是决定走随时都可以,我会替你高兴。凭心而论,如果有一天离开这家工厂,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肯定是你。 回去吧,太晚了。你迈开步子。 跟在你旁边,我脑子里乱乱的,可爱的小领导,除去工作关系,你我就不能再近一步?你说过最讨厌哥们义气,我真的就不敢讲磕头拜把子的事,我产生这种念头还是因为你说过挺羡慕我有两个姐姐,要是真有可能,我愿意做你的哥哥。也许因为地域不同,彼此不般配,从我口中不敢说出。 先经过我家门口,你停了下来,想让你屋里坐坐,你摇摇头:这么晚了,让也是虚让。 我爸过几天就带着洋洋回老家啦,洋洋不乐意在这呆下去,总说这儿的孩子欺侮他,他学习也不好,老师不喜欢,说梦话都说回家。我跟媳妇商量过了,回就回吧。我他妈真没想到来这不到一年出了这么多事,乱七八糟的。前些日子我还想,不行都回家吧!一个洋洋楞把我弄得没了主心骨,静下来细想想,都回去干嘛,那点地能养活全家?我摇摇头。 你握住了我的手。我们再次握手,你使劲攥着我,感觉手被你攥得有些发疼,却不想抽回来。你这么握着生怕我一时跑了似的。我们无语。 我得回家啦。你突然抽回手,转身便匆然离去,直到你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我才进了门。 转天我早早地在你家楼下等着,我们约好一起步行上班,每天早晨的你总是容光焕发,短而精致的头发总是像吹过风。我还问过你:你每天早晨吹头发就不嫌麻烦?你当时是一愣:我可没那股子瘾,天生就这样。要都是像你这样,多少发廊得关门。我们仅有一次步行上班便是这一次。 送走了老父亲与洋洋,媳妇便在小舅子媳妇呆的皮鞋厂找到份工作。不过,离家有40分钟的车程,我们便考虑搬家。离开这个村子我便远离你,我的小领导。无奈。之后,我便开始了每天半小时骑车上班的日子,总是骑得飞快。再也没有机会与你同来同往,而像我们这样居无定所惯了,孩子上幼儿园好些,一旦上学怎么能念好?从我们这样的家庭中走出个大学生真是太难啦,除非是天生。而又有几个像杨明勇那样,大闺女在你们当地的中学里成绩总是数一数二,被你表哥知道了便开始了每年2000元的资助。那回杨明勇说过;老板说为我供一个,剩下的两个让我自己供。我倒挺羡慕杨明勇生了三个女孩,就是生了男孩子又如何?只要一说有三四个孩子,便会引起你们的异样的目光。是啊,自己已经是这样的人生,难道还让孩子走自己的路?胖子的小子才十六便进了一家冷食厂,老何的儿子鸡巴毛还没长齐便也进了厂当维修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一代一代总是这样寄人篱下,又怎能赶上你们的生活。 那边开发区新建的工厂又传来了消息,只要有劳动局发的叉车证,进厂每月工资就1200元,以后每年还涨。媳妇问我怎么想的,就到年底得拿主意。走吧,迟早是个走。我明白自打下定决心明年不再回来,与你相处的日子便一天天在减少。 又是冬天,一年的终了。我终于开口了:这几天是我最后在环宇上班的日子,春节后我就不来了,已经与那边工厂谈好了。你听我说完后,两眼直勾勾地盯了我好长时间,然后说:是吗,好啊。说完便低头回了办公室。看着你低头的样子,一种伤感油然而生。没有法子,为了生活我只能离开。五年时光,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只有两年零三个月,匆忙而又短暂,从我告之你后,你便总是在寒风中看着我车来车往,眼神依旧,你我四目相对,有无数话语在传递。你与我的话却明显在减少,我知道对不住你。春节后开工,你们可以再找个叉车手,就像兵营一样,我们这些民工便是流水。 小李告诉我,下班后没事的话,头儿请客,还有小徐、小孟、老田。下班在浴室中你我再没了往日的说笑,所有的玩笑似乎已开尽。就像你在信息中说的,无论我走到哪里,我不会忘记你,包括你的一切一切。直到离开工厂,我们都无语,我们并排骑在众人之后,前面的几个叽叽喳喳。还是桥头那家酒馆儿,你似乎怕大家感觉气氛凝重,便强装笑容让大家尽情吃喝,我们相挨而坐,你的左手始终在与我不会拿筷子的右手相纠缠着,虽然我们之间无语,但手上力量的舒缓已经在传达内心的感触。兄弟间的感情也不过如此,你让我品尝到了一种亲情之外的相处,我也体会出“恋恋不舍”一词的含义。喝吧,明天之后也许我们便不再相见。 大家一直很晚才散,小徐他们一起步行离开了酒家,只有你我骑车而行。你的话语依旧稀贵,我不时看看你,你到底在想什么?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说走就走啦,你给我留下一片空白,谁也填不上。你说。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你。真的。我说。 你摇摇头。不忘又如何,我帮不了你太多。希望你能常与我联系。 我点点头。以后你不再是我的领导,再去你家就不会有人说闲话了。曾经无数次地分别与许多人,但哪一次都没有让我如此情绪波动。在拐弯处我们同时停下。 走吧,太晚了,你媳妇会不放心的。你说。 我默视着你,只是想再看你一眼,借着拐弯处明亮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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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青》文学期刊共分为53期,刊物内容包括小说园、散文林、诗歌廊、文艺评论、民间艺海、说唱天地、民间艺海、人物聚焦、运河记忆、庭院深深、菁菁古镇、心路历程、掌心流年、文海拾贝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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