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青区图书馆

大清庚子年夏天，义和团的大师兄张德成在静海县独流镇竖起了“天津第一坛”的大旗。“扶清灭洋”四个大字一唱出去，立时把人心给拢过来了，附近三十六村就像一阵风似的相继建立了坛口。
  张德成为了进军天津，来到杨柳青东南的疙瘩村扎了大营，这一下杨柳青街面上的财主、官绅可慌了手脚，有几户信教的“二毛子”连夜逃往天津卫，各公所急忙派人抽丁，安排巡逻放哨。
  镇上头号富户尊美堂，赫赫有名的天津卫“八大家”之一，人称“石三爷”的老东家石元仕一看义和团的声势，像漫天大火一样烧了起来，心里早就没了底气。
  话说五月十一那天，石家门外来了一个黑脸大汉，崭青的胡子楂，浓眉大眼，身背“钱插子”，说是要见石三爷。
  看门人往里回禀，石元仕一听就给吓蒙了！他琢磨着来者不善，便打发内账房的大管家蒋雁九代他会客，以便先摸清来人的底细。为防不测，还安排护院的白教头埋伏在客厅屏风后见机行事。
  蒋雁九把大汉让进前客厅，先客气两句，跟着就问大汉尊姓大名、何方人氏、来此何干。
  那大汉开门见山说：“俺是奉了大师兄张德成之命，前来下书，请石三爷赴宴议事。”
  话音未落，白教头一个箭步蹿到大汉面前，拉开了架势，准备一战。
  那大汉却不慌不忙，顺手一甩，嗖的一声，一只飞镖正中悬挂中堂画的系绳上，那“镇宅虎符”哗啦啦掉了下来。
  “怎么？不要命啦？难道你的脖梗儿比那丝绳还细吗？义和团扶清灭洋是替天行道，谁要和我作对，我就让他跟那中堂画一样撂在地上。”
  蒋雁九一见这个阵势早吓得那瘪瘪脸上的三角眼斜到一边，豆大的汗珠子从额角上直流。他怕把事情闹大，触犯了义和团，不好收场，连忙向大汉拱手作揖，而后转身对白教头说：“老白，别误会，人家是来送信的，你如此无礼，当心三爷回来饶不了你，还不快快出去！”
  蒋雁九是一肚子的坏水，向来不吃眼前亏，为了应付这个僵局，打算先把下书人稳住了再拿主意，便故意传命家人准备酒饭。
  哪知大汉不吃这一套，从钱插子里掏出一件用黄纸封好的请帖，说了声：“五月十三正午请石元仕准时赴宴。”
  把帖子朝桌上一拍，大摇大摆地走了。
  蒋管家当下把义和团的请帖交给石三爷。
  石三爷打开一看，就毛了丫子啦！
  这张德成请我赴什么宴？其中必有文章。
  白教头看出了石元仕的心思，指手画脚地说：“那天正是关老爷磨刀‘过脸’的日子，如果去了，怕是凶多吉少。”
  当晚，石元仕邀了地保、乡绅、局董在后客厅聚会，请大家参议赴宴的事。
  有的说：“三爷是一镇之主，万万不可冒险，倘有好歹，后悔不及。”
  也有的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张德成瞧得起三爷，还是去好，不然，惹翻了张德成，咱们全得吃不了兜着走！”
  人们七嘴八舌，各有各的小九九。
  石元仕耷拉着眼皮，举棋不定。
  已经扯了两个多时辰，客厅里的烟气都笼了粥，汽灯下的蠕虫子倒欢起来了，围着灯罩嗡嗡转，晃得人更加心神不定。
  石元仕突然有了主意，喊一声：“刘二爷，我看最好请你辛苦一趟吧，你是翰林门第，有才学，走南闯北见过世面，酒宴之上足以应付。”
  刘二爷一听，忙把水烟袋蹾在桌上，两撇鲇鱼胡一撅说道：“人家指名道姓地请你，我去怕是不妥。”
  石元仕睁大了眼，正要往下说，蒋雁九上前打了个欠身说：“各位老爷，在下倒有一计，不知是否当说。”
  石元仕点了头，他才说：“那张德成只知三爷大名，并不认识，咱何不雇上一个合适的人，假扮三爷模样，替三爷应付一遭？”
  石元仕连称：“上策！上策！”
  在座的人们齐夸蒋雁九这个主意高。
  石元仕抬头看了看西洋双狮挂钟，站起来说：“顶替之事，还望诸位千万不要走漏风声，以保太平，请大家回去歇着吧。”
  转天一清早，蒋雁九来到早货市西边的杜家肉铺，一见杜掌柜的就“恭喜发财”。
  杜掌柜笑着说：“大管家别拿我开涮了，我这儿都快要关门了！前段因为本钱周转不开，求你在石府借千两银子都不肯答应……”
  “我正是为这事来的。”杜掌柜一听，才半信半疑地把他让进屋去。
  原来，这杜掌柜的相貌、身材与石元仕相仿，且能巧言善辩，正是石元仕的好替身。
  当蒋雁九说明来意之后，杜掌柜一边摇着头，一边说“这桩买卖我可不敢做，万一此去有个三长两短的，我那妻儿老小交给谁？”
  蒋雁九把脸一沉：“杜掌柜，这可是三爷有意拉把你，你可要算算这个账，答应下来又是人情，又是钱。”说着把五十两银锞子往肉案子上一放。
  杜掌柜一见这么多银子就动了心，蒋雁九是个最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立时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他的心里，接着催问：“事成之后，另由三爷行赏，怎么样？”
  杜掌柜看见银子就什么也不顾了，马上应承下来，随后跟蒋雁九来到石府，你猜怎么着？这杜掌柜净身更衣，换上了石元仕的长袍马褂之后，居然像真石元仕。
  蒋管家又教他一些谈话礼节，行动架子，还把平常跟随石三爷的亲信家丁叫来，与他一一见面，记准了姓名。
  最后，蒋雁九假装张德成，叫杜掌柜来了个当场表演。
  石三爷又给杜掌柜指点了一番，嘱咐他明儿个见了张德成多说奉承话，要什么条件先应下来，回来再说。
  这一夜的工夫，杜掌柜心里七上八下地也没合眼。
  天刚一亮，吃了早饭，一辆双套骡马轿车悄悄地赶出石府后门，由四名家丁随从，直奔义和团大营而来。在营寨之外，停稳了轿车，众家丁搭起帘子，把“石三爷”扶下来，又装模作样地给他打了尘土，另一名家丁走近营寨，呈上“石元仕”的大红拜帖。
  不一会儿，只见过来十几名拳勇，各执刀枪，分列两旁，中间走出一位佩腰刀的大汉。
  “石元仕”连忙小步向前，躬身作揖，开口便道：“久仰大师兄威名，如雷贯耳，今日相见，真乃三生有幸！”
  那大汉也不还礼，反答：“大师兄等在里边呢，快跟我进来吧！”
  拐了一个弯，“石元仕”见迎面走来一位英武的头面人物。“石元仕”见他身穿四开襟的粗布长衫，深蓝灯笼裤，脚踩一双实纳帮儿的大趿鞋，腰扎铜钉板带，身佩青龙宝剑，虽然有些客气，可双目逼人，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心里有些发毛，可又一转念，既请我来，料定也不会把我怎样。等主人把他让进房去，落座之后，杜掌柜这才认定他是张德成准没错啦。
  “石元仕”坐在一张旧八仙桌旁边。
  谈话之间，张德成也在上下打量这肥头肥脑的“石元仕”，只见他身穿绸缎长袍，外罩黑地团花马褂，着一串“吉庆”玉佩和带长穗头的眼镜盒，下边是灰横罗裤，头戴红疙瘩青纱镶玉小帽，足蹬千层底圆脸鞋，手里摇着紫竹绣花骨子折扇，油腥腥的脸上直冒汗，言语发涩，面带惊色。
  张德成以为他不过是个土财主没见过阵势，就吩咐散去左右，“石元仕”这才稳住心，张德成问了他镇内一些情况，杜掌柜本着“上天言好事”的路子说：“我一向跟洋人没打过交道，镇内从来没有二毛子，最近说在三义庙附近，已经有人操办聚义设坛的事，只等择日点香了，如有半句谎言，任凭大师兄发落。”
  眼下，张德成为了直取天津，捣毁洋鬼子的老窝，虽对“石元仕”的说道半信半疑，料他也成不了气候，把话题一转，要了两个条件：一是要镇内财主们捐献粮米百石，白银千两，限三日内送到坛口；二是不准窝藏“二毛子”和洋人的奸细，一经发现要立即捉拿，送交神坛处置。
  “石元仕”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口称：“遵命，照办！”说着，心想，既是请我赴宴，怎么还不摆席呢？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见一人提来一个酒葫芦儿，随后有人摆上四盘素菜，端上一竹篮子窝窝头。
  “石元仕”心想，这叫赴宴吗？
  张德成看出“石元仕”的心理。便说：“山东、河北一带连年灾荒，庄户人家连窝头都吃不上，这在坛上也算得上是个上等饭食了！”
  “石元仕”不好不吃，随便应付了几口就推说酒足饭饱。
  张德成对这个土财主还算满意，料他没有多大问题，便传命送客。
  眼下正是烈日当头，杜掌柜的一行人马，好似离弦的箭，一溜烟儿跑回杨柳青。
  石元仕赶忙把杜掌柜迎进后客厅，给他压惊洗尘，对他连连拱手道谢，感激万分，还特意为他准备了一桌丰盛酒席，拿出珍藏多年的“莲花白”酒，这些美味佳肴也全是江湖名厨“烟鬼王”的手艺。杜掌柜还没来得及卸装，就被推座上席。
  这时真假石元仕并肩而坐，蒋管家、白教头左右相陪。杜掌柜美地大吹牛皮，说如何叫张德成把刀枪撤了，张德成夸他有胆有识，又胡说他自己与张德成讨价还价，为三爷少拿多少财粮。边吃边说，乱喷唾沫星子。石元仕倒也信以为真，还觉得沾了便宜，当场吩咐蒋管家筹集财粮之事。
  且说杜掌柜得回的银子，足顶两三年的赚项，虽说受点惊，却很高兴。他暗自盘算这回押送财粮，还得再雇他出面，心想，赴宴都没出错，轮到“送礼”不就更保险了吗？常言道：为官不打送礼的嘛。
  说话在三天头上，由蒋管家陪他，押着十几车财粮直奔坛口而来。
  谁知这回张德成并不接见，仅派几名头目验收了银两，却不准卸粮只叫听候差遣。
  不多时传命下来，叫他全部粮车转送卫南大洼设立的前站，由石府跟人就地交割，另由拳勇押送。
  蒋雁九与杜掌柜相互推诿，你争我吵，露出了马脚，被一名拳勇叫去。
  张德成正在坛前上香，准备点兵，忽听探得此事，已知其中有诈，虽说如数送来钱粮，难免是洋人派来的奸细，速令将他二人拿下。
  这时，“石元仕”的派头一点也没有了。
  义和团众首领分坐大师兄两旁，他二人跪在地上求饶。
  最后，张德成宣布：“奉法旨，把前来刺探军情的奸细押入庙堂，待发兵之时，砍头祭刀，助我神威！”那石府的车马人役也都被看押起来。
  杜、蒋二人被分绑在两根柱子上，已到夜晚，饥渴难忍。杜掌柜哀求喝口凉水，等拳勇走来，他轻声要求拜见大师兄一面，有重要的话相告，否则，死不瞑目。
  张德成也正想弄个明白，杜掌柜这才一五一十地吐了真情，张德成亲自给他松了绑，又问石元仕为人如何？杜掌柜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也不多说石元仕的坏话，只说他乐善好施，胆小怕事。
  张德成表示，不论他善与不善，只因他戏弄了神军这一条，也该教训他一下。
  杜掌柜为了讨好张德成，献上计一条，如何便可，张德成一听，正中下怀。
  不一会，蒋雁九被押了进来，张德成命他选派两名家丁连夜返回杨柳青，叫石元仕亲来请罪，如若不然，先拿蒋管家祭刀，再发神兵进镇，扫平尊美堂。
  这时，石元仕在家打着如意算盘，照例准备了酒宴。
  可是已过半夜，左等右等，不见人影，直到三更以后，两名家丁回来报信，石元仕如梦方醒，料到凶多吉少，便对家中后事草草做了安排，转天一大早乘了一辆大篷车，由白教头陪同来到了疙瘩村坛口。
  张德成一见石元仕，倒觉得稀奇，难得世上竟有这等怪事，咋看两个石元仕好像孪生兄弟，难分真假，只是语言不同，众团勇你争我看，石元仕越觉心中不安。
  这时，石元仕叩头如捣蒜，连声谢罪：“在下被大师兄的神兵吓破了胆，又得罪了下书人，所以不敢前来拜见，望大师兄恕罪！”
  “你是认打，还是认罚？”
  石元仕一想，罚比打好，俗话说：能叫钱吃亏，不叫人吃亏，便问：“不知如何罚法？”
  “罚你两条吧，一是回去之后，立刻贴出告示，写明奉了义和团神命，开仓放粮，凡镇内贫民每人发粮一斗，不得折扣；二是如有二毛子和洋人奸细不准放走，立即绑送神坛发落，不得有误，如有差池，从严处治。”石元仕一一应允，不敢怠慢。
  石元仕万没想到这件事坏到杜掌柜之手，心中又气又恼。回镇之后，杜掌柜来到石府领取这次的五十两佣银，石元仕就是不给了，杜掌柜壮着胆子开了口：“你老人家叫我给张德成送钱粮，我送到了没有？”
  石元仕无言可对，只是埋怨不该和蒋管家争吵，因此惹出乱子。
  这杜掌柜一听又有说辞：“您老人家说，你就是真三爷，假戏真演，说了就算，那蒋管家与我争吵，不听吩咐，这事怨谁？”
  石元仕词穷，只好让蒋管家拿出银子给了杜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