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图书馆

我是大城县生人。在农村长大，从小儿就拾柴撿粪，給財主家放学，成年价累的死去活来，还是混不上吃混不上喝的。随后便投乡亲到了天津。經人介紹，到“电灯房”来了，跑外綫，做电工。做外綫电工，受的那份苦就不用提了。
  我要提的是，日本鬼子統治时期，听乡亲們从家乡来說，老家成了“解放区”，鬧穷人翻身，打日本鬼子的事。咱一听，从心眼儿里信服。你想想，咱穷人讓財主逼得做牛做馬，一听到翻身的消息能不高兴嗎？再有打日本鬼子的事，更是可心。乡亲們来来去去，其中，我們老表弟来的最勤，总是定期来，定期走。常了，我就問他：“你光是这么来来去去，干什么呀？”
  “做点小买卖唄！”
  不錯，那年月跑单帮，干小买卖的不少。只是日久天长，每次来，每次談，談来談去，我摸出我們老表来了。有他这么做卖卖，跑单帮的嗎？一談就是抗日，再談就是共产主义。我心里照影子，这年輕小伙子腦袋里裝的都是什么呀？这人有思想，不是为倆錢跑跑顚顚的人啊。
  我琢磨他。其实他也琢磨我。因为我特別关心家乡的事，也爱談个革命，談个翻身什么的。他也看出我在这方面有發展，有基础。于是，有回他就照直和我說：“是亲不如老表亲。咱們倆摊牌吧。表哥，你說我是跑单帮的嗎？”
  我笑笑。“老表，你总信得过你这个表哥吧？我一輩子就凭手上这点儿汗吃飯！”
  点点头，他照直和我講了。原来他是共产党員，每次来都是負責来做采买的。說开以后，他倒方便啦，找个人啊，买个东西啊，經常叫我帮忙。我这人是个架綫的电工，成天长在外头，东游西轉，办起这事来，有时比老表来的还自然，还方便。讓我办什么，我就办，从来沒有駁过，也从来沒有怕过。只是，我心里也沒多想別的，我沒有文化，做不了大事，也就是帮帮忙唄。
  直到1945年的春天，表弟这才和我說：“表哥，难道你老是这样嗎？有沒有要求？”
  “我还有什么要求？”我挺不明白的。
  “这样吧，跟我回家去一趟，你乐意不？”
  嗬，这可摸着我的心坎儿了。我說，“我可乐意回去看看啦。”
  “这可是秘密。連表嫂也不能知道呀。”我說：“你放心吧。我跟她叨叨不上这些。商量好了，我撒了个慌，說是要跑一趟单帮，發点小洋財。我們“內掌柜”一点也沒多心，点了点头。电厂里的假期也批下来了。我便和老表上了路。
  出天津城圈不老远，我們走进一个小庄子。究竟什么庄子，老表不說，我也不多問。随后由他領我进了一个院子。給我找了間小屋，住下来。第二天一早，有个人来跟我說話，一見我就喊：“焦同志，你来啦。”我应了一声“来啦！”可他姓甚叫甚，他不說，我也不多問，就这样，我們聊了一天，从我家里情况一直聊到天津市面，我是連說带評。为什么这样呢？我也有个心思，讓他看看我怎么样。
  第三天，我們轉移了，又往里去。坐船到了王家疙瘩。在那儿，另有人跟我談話。講了許多党的綱領，党的政策。一連給我上了几天課。
  随后，那位同志問我：“願意不願意抗日呀老焦？”
  我說：“当然啦！”
  他跟着又問：“你願意参加共产党不？”
  这倒把我怔住。我呑呑吐吐的問：“我够嗎？我配嗎？我行嗎？”
  “老焦，你是老工人啦。看你自己的决心啦！”
  我这才結束那种自卑的思想。决心入党了。……
  在第七天头上，他們用一只漁船把我送回来了。我和划船的人也沒过話。入党了，我更懂得机密的重要性了。船駛进天津边沿地界，被几个兵不兵，匪不匪的人把船喊住。这几个家伙到船上乱捜一通，任什么也沒有，就把魚給扣了。看起来，划船的同志早知道他們这点道行，那魚正是給他們預备的。就这样，我安安稳稳坐船直到了天津。
  从那以后，老表不再来了。另有人和我联系，主要是做采买工作，采买工作里，最主要的是买藥品，这工作我干的是得心应手；这买点，那弄点，一点不引人注意。只是另一个任务可开展得不够快，活动周围的一些人，都有那些是可以發展的人呢？
  凡事只怕有心人。一来二去的，我發現在比国副总办家里，那个女佣人叫楊靑卿的有点儿意思。她一連打听我几次：“你老家是哪儿？是解放区嘛？”
  “是呀！”
  她又試探着間：“解放区到底怎么样啊？”
  我也就試探着給她来点眼藥，做点宣傳，說：“我是不明白。可是听到这儿来的老乡說，八路搞的可好啦！”
  她还是眞爱听。談来談去，我們倆的話說深了。有道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彼此都信得过，彼此都有点思想相投了。
  有一天，她悄悄拉我到一边儿說道：“焦大爷，我有一封信，要捎到你們老家去。你給办办行吧？”
  “也許行，也許不行。这么办，你說說你是怎么回事吧！”她和我說了实話，原来她是个赤色外围群众。在上海的时候，南汉宸等同念在她家住过。后来事机不密，他們轉移到解放区去，她也就离开了上海，东跑西顚，輾轉来到天津，不知怎么托人，干了这么一份侍候洋人的差事。現在她很想和南汉宸同志取得联系，或是去解放区，或是留下来工作。
  这封信捎过去，不到兩个月，南汉宸同志的信来了。从这儿起，我也和她摊开牌，在一起做了一些工作。楊靑卿識字，搞起采买来，比我强多了。
  1948年的下半年，天津的街面上，誰也看得出那紧张气色。国民党鬧了一次法弊改金元券，物价暴漲，搶購一空。鋪子里面貨架是空的，鋪子外面伤兵是多的。国民党就要垮台了。这时节，党派人来傳达布置迎接天津解放的任务。要多做宣傳工作，保护工厂机器，稳定人心。
  宣傳工作很好做，只要这儿沒有特务，你放心吧！十堆人里有九堆談的是解放了怎么办？八路軍到底怎么样？我就利用一切机会尽量說起来，“我是沒見过，可我們老家常有人来，要是听他們来的人說嘛……”
  天津临解放的前一天，我的宣傳工作也吿一段落了。只差河西还有家亲戚沒去說过。我一想，西头轉电站是我做工旳地方，我还該到那儿看看。炮已經打得很紧了。到那儿一看，好呀，国民党扯了多少根电綫，灯光賊亮賊亮地，照得四外像白天一样。在灯光下，一道道电網攔得严严实实。咱們解放軍攻城的时候，这玩艺可就太碍事了。能够讓他們点着电灯打仗，电網子电人嗎？我腦子一轉，赶快跑到轉电站，掏出鑰匙，打开鉄門，蹬上小楼梯，双手握住閘柄，往下一拉。唰的一声，总閘就讓我拉开了。西头馬上黑成一片。我这个高兴啊，仿佛我眼睜睜地看見解放軍冲上来了，进吧，沒挡头啦，电網全沒电了！这眞是我有生头一遭这么高兴。不过，只呆了一会，我馬上就把門鎖上，乘黑溜走了。
  第二天天一亮，天津解放了，滿街都是市民，大家都从隐蔽的地方出来看解放軍。我也露面了。
  消息馬上傳到了工厂。工人們都奇怪，大伙嚷着說：“眞人不露相啊。看不出你倒是地下工作呀。”
  我說什么呢，只好呲呲牙算了。
  連我老伴也斜眼睛了，白我几眼，一連嗬了几声。說道：“眞沒想到，你这么个一扁担压不出个响声来的蔫貨，还是个老八路呢！怪不得从老家一来人，你就朝外面哄我們呢！你怎么不早吿訴我呢？”
  瞧她这大惊小怪的劲儿怪有气。我說：“好嘛，早吿訴給你們，还有我嗎？那还算什么地下工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