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图书馆

畢竟大家盼星星，盼月亮盼着的那一天到来了。1945年的秋天，日本鬼子宣布投降了！
  工人們乐得合不上嘴，厂內厂外折騰得可欢。和其他工厂一样，把鬼子們揪住，一頓好揍。日本鬼子打慣人了，等他們挨打，敢情个个是松包，那才叫狗現原形呢。富根連国籍都变了，竟說他是台灣人，他的祖先也是中国人，求大家別揍他。
  誰也沒想到，前門去虎，后門进狼，哈巴着腿的鬼子还沒走呢，一批“劫”收大員，鬧“五子登科”的土匪又坐着美国飞机，天上来的，地下冒的，七拼八凑地来接收發电厂了。
  請看看国民党接收大員的整个班底吧。
  为首的一員大将叫张景泰，他是从重庆飞来的。是名牌貨。一进厂，从小轎車里鑽出来，一身洋气，鼻孔朝天，高鼻梁上架着金絲眼鏡，嘴里叼着一枝雪茄烟。开初是美式配备的制服，后来錢摟得多了，便換上考究的西裝。据說他父亲是开电料行的，有把子剝削錢，又是个基督徒，所以从小就培养张景泰一套洋奴思想，进的是敎会学校，以后公費留美，在那个紙醉金迷的国度里混了几年，鍍金归来，于是被捧做宝貝蛋儿。这家伙說話里头加洋字，虽然臉皮是黃的，但腦子里想事儿却和洋鬼子一模一样，主覌、蛮橫、专权、自負、臭气冲天。
  光这么个少爷秧子自然管治不了这个發电厂，必得找几个坐地虎来做左膀右臂，好騎在工人头上。于是起用了發电厂的兩条恶狗大特务，一个叫张俊臣，一个便是那个于长有了。
  說起张俊臣来，在比国佬和日本鬼的朝代里，似乎都不甚显眼，其实啊，他一直是和主子一鼻孔出气的“蔫坏”，这小子也是天主敎徒，他爸爸是法国敎堂扫院子的，借这个方便，他进了专門培养洋奴的“法汉中学”。中学畢业以后，他就攀敎会的門子，1932年进电灯房当职員来了。善于奉承比国佬，很得到藍眼珠子的器重。这小子洋奴思想很重，西洋人統治中国，他認为是天經地义，东洋人統治中国，他却有些信心不足，心里的話，“你們也是黃种人。行嗎？”所以1940年他就和国民党挂上鈎了，参加了反动組織，領导他的人是天津有名的把头巴延庆。到日本鬼子进厂，他有时交个情报，八一五以后，这小子逮着机会了，立时冒了上来，口口声声国民党地下，拉攏把头、特务腿子，培植个人势力。先投靠的傅秀山（傅死以后，这派由苏硯田領头），組織起电厂的黃色工会，他做了工会理事长，和张景泰平分江山，在电厂里橫行了好几年。見着工人，因为搞的是工会，有时也不得不露个笑臉，乐嘿嘿的說：“兄弟我代表你們工人，为工人办事。”且看他怎样为工人办事吧：1946年他竞选伪“国大代表”，用大卡車把工人接到老站，围着柜台轉了一圈。这就是他的德行事。落选以后，又强斂工人圖章，选他作参議員、立法委員。拿工人交的会費来給自己鋪向上爬的道路。随后又花錢請客，和大特务朱雨田勾結一起，参加了国民党中統局工运組，专門做鎭压工人的活动和搜索共产党地下工作人員的活动。在电厂里布下了一个特务网。还結了个18盟。这18个人明着是把兄弟，暗着是特务諜报网。当时他們把全厂职工都列表排队，几乎四分之一的人都被他們当做“共匪”嫌疑分子来看待。
  說起于长有来，我們都已領敎过了。这里再交代兩句。这小子自幼喜欢舞棍弄棒，不务正业，靠耍胳膊根吃飯，以后拜在靑帮大头子的門下，很受賞識。1914年，因为比国佬特地要找几个打手，把他找进了电厂。敌伪时代，跟日本鬼子办事也是尽忠尽孝，不知出了多少坏点子，害过多少人。到八一五日寇投降，这小子居然也搖身一变，自称是地下“三靑团員”，其实他是三个靑年年龄加在一起的那么大的团員。随后他也参加了匪中統局的“鋤奸小組”。专在工人里面用鼻子嗅。
  这些人合在一起，在电厂組織起新的統治王朝，剝削、压榨、陷害、排挤、折磨，眞是使尽了各神伎倆！工人們依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1946年初春的一个深夜，推煤車的車道上，有个花籃煤車掉道了。推灰临时工温道泉和另外兩个工人沒办法就想把煤車抬上道去，可是推煤班长朱云和却离开职守，睡覚去了。人力少，怎么也搭不动煤車，温道泉只好冒着危险，在右边花籃下用木头頂着掉道的一头。抬呀，抬的，也还沒能把煤車抬上道去。温道泉累出了一身汗，正想再繼續抬呢，忽然一声震耳的轟响，人們抬头一看，上边吊煤的高車，練子折断，带着一輛花籃鉄車由上面直砸下来。几眨眼的工夫，花籃已經掉下来了，把温道泉的整个身子压在下面。
  “不好了，砸死人啦！”人們七手八脚地把花籃鉄車抬起来，連忙把温道泉搭到鍋爐房，用手一摸他胸口，这个壮小伙子的心臟早已停止了跳动！
  “人都砸死了，咦，他媽的班长昵？”
  到这时候，朱云和揉着兩只惺忪的睡眼，跟着別人来到尸首旁边。不慌不忙地說：“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不留神点上边呢！咳，怎么办啊？”
  “怎么办！你說怎么办吧。他是你班的人，死了你要負責任！”
  又一个說：“怎么办，找厂长，找工会呀。工会不是說給工人办事的嗎？”
  把头王庆堂走过来了。讓他一說，更是稀松平常，“人已經死啦，着急也不頂事，不如等到天亮再去找工会吧。”
  深更半夜，找人也找不着。只好等到天亮，等到太阳都老高的了，厂长张景泰这才到厂子来。
  一听死了个人。张景泰一不惋惜，二不难过，只是赶紧抓住这几句話：“温道泉是临时工，砸死了厂方不負任何責任，不負担任何善后費用。”
  “那么人就白白砸死了嗎？”温道泉的本家爷爷在厂里工作，他的眼睛瞪得溜圓。“他是干活砸死的！”
  张景泰一看不掏兩錢，尸首搭不出去。只好說：“厂方念他生前干活很好，按他本人工資發給九个月的，作埋葬費吧！”
  “厂长，他才掙几个錢啊？再說，他家中上有父母，下有孩子老婆，一家七口，这怎么办呢？……”
  “好啦，好啦，这已經是特殊照顧了。”
  “我們想問一問，这吊車凭空砸下来，算是怎么回事？設备有检査、維修沒有？鉄練子楞給用折了。他这人死的多冤，他……”
  “好啦，好啦，这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事故嘛。走吧！”张景泰扫了勤务一眼，自有人把温道泉的族爷連劝带架，連說带攆，給弄出厂长办公室去了。
  温道泉的死尸抬走了。临时推灰工又換了一个新人。事情便这样无声无臭地过去了。国民党統治时代的最大特色是什么？是事故多。
  这年秋末的一天，太阳偏西了，灰暗的天空布滿了烟云，工厂里傳出有节奏的轟响。
  史恩貴师付剛〓完火，放下鉄鈎向章技师說：“剛才接班的时候，八号爐漏汽漏的很厉害。”跟着，付班长楊长祿也担心地說：“許是出了嘛毛病吧！”
  章技师看了看八号爐，那年月，干起活来都是搪塞事，誰也不下心，再說鍋爐漏汽也是常事，毫不在意地說了声：“沒关系，有什么問題找你們头儿去吧！”說罢，他大大列列地到二楼办公室休息去了。
  守着三、四号爐干活的是苑四和段汉臣。这哥倆一听說沒关系。就說：“咱們先吃飯吧。”那年月吃飯沒食堂，都是就地啃干窩头，为了凑热鬧，連史恩貴、张师付都一塊凑过来了。他們剛坐下来，就听爐里刷刷地發响。
  “坏了！爐子轉音了！”史师付猛古丁地站起来，松紧找着把头陈金山彙报：“陈头，爐子有毛病啦，……”
  沒等話完，陈金山就指着史恩貴厭煩地說；“就你事儿多。哪有那么胆小的。一会儿住爐，先就合着点吧！”他屁股一扭，登上楼梯，向那边去了。
  爐子繼續燒着。干哑得嘶嘶地怪叫。不对劲了！张师付想招呼苑四和段汉臣过来，他剛直起腰儿，还沒等开口呢，轟的一声，鍋爐房頓时蒸汽弥漫，热騰騰地像是在蒸籠里似的，人們拚命地向外奔，但是蒸汽却噴得更快，一股滾燙的热汽把人們纏住。当时，史师付守在爐門前边，听到鍋爐爆起巨响，赶紧往爐門底下一趴。爐門被蹦开了，門上的鉄鎖全被冲断，嗚嗚的火苗子把他的头髮眉毛全部燒光。兩只破鞋也不知蹦到那儿去了。
  当时，苑四一看白嘩嘩的一片，任嘛也瞧不見，覚着渾身發漲，急中生智，連忙向門口的方向冲，跑了几步，剛剛冲到門口，再也忍不住了，渾身上下像是有上千上万的尖針扎着戮着似的，他哎喲一声，暈倒在地上。
  当时，张师付一把拉住段汉臣，鑽进八号爐旁边的防空洞，蒙头捂臉地趴在地上。只覚得背上發漲，像是有塊石头压在他們脊背上面，憋得喘不过气来。
  幸亏楊长祿凭自己多年的經驗，冒着蒸汽，爬上爐頂，把主汽門关上，截断別的鍋爐汽管，这才沒有影响汽机运行。避免了造成重大的停电事故。鍋爐房的蒸汽漸漸消散了，人們跑进来，連忙用力一拉練子門，水嘩嘩地砸下来……
  张师付和段汉臣躱避得很好，但他們原沒有想到顧自己，一看蒸汽散了，工人阶級爱集体，爱机器的本能迫使着他們立刻爬了起来，打算出来搶救。剛走到八号爐子前头，出其不意，冷水从爆裂的汽管里冲出，砸在正燒得旺盛的爐火上，一下子濺起--股火花和濃烟。他倆一看不好，轉身又往回跑。可惜人的腿脚沒有火、水、汽来得快，它們一幷扑过来。段汉臣跑勤半路被它們扑住！渾身是火，一下子摔倒。张师付来得快些，忍着燒伤，順着上公事房的楼梯往上爬。恰好把头陈金山由公事房楼梯上面下来，张师付朝他伸手碱道：“救救我！救救我！”
  陈金山一看他燒得渾身浮肿，肉皮紫黑，生怕碰着他自己，不光沒伸手，还把身子往后一退。张师付紧跟着又迈上一步，朝着陈金山倒过来，“扶我一把！”陈金山吓得什么似的，不光見死不救，沒去扶他，相应的，倒用手拤住张师付的脖子，挡住他。乘这空儿，他一閃身，順楼梯跑下去。张师付死命扶住鉄欄杆，鼓起余力又迈了几步，兩腿一軟，倒在地上……
  近六点鐘的时候，工人們抬着担架，把苑四、段汉臣和张师付送到医院。大夫已經下班了，好不容易才找来一位，他嘴上带着厚厚的口罩，还用一只手捂着，探着身子，用攝子掀开被子看了一下，吃惊地搖了搖腦袋，說道：“太严重了！哎呀，不能治了！”
  “不能見死不救啊。大夫您修修好吧。”
  大夫又出了新点子：“現在沒有床位了呀！”
  眞亏有人会出主意，抬担架的工人张錫龙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张张伯苓（当时南开大学校长，伪国大代表）的名片。这张名片能唬人，这才算把病人收下。
  到八点鐘的时候，三个人全換好藥了。眼睜睜地看他們进了病房，哥儿們剛要走，就听着也不知是苑四呀，还是段汉臣喊了一声“快逃命呀！”又哼哼了兩声，这兩人便先后断了气。……事后，把头陈金山不光推卸了自己的責任，还謊說是他不顧危险跑去关上了主汽門，避免造成重大事故。厂长张景泰不問靑紅皂白，不但沒有追究責任，好像事故責任都怪那死了的苑四和段汉臣了，夸他陈金山处理及时，奖給他五万元金元券。陈金山領了这笔賞金，和工会的几个理事大吃八喝，足足鬧了一个星期。
  张师付的伤漸漸好了，但他的脖子上却十分鮮明的留下了兩个手指的指即，这是讓陈金山当时拤的。
  还有，那就是苑四和段汉臣的兩家家屬了，妻子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亲，生活全无着落，只有对着襲人的秋風哭泣吧！难道他們沒有領到工伤撫䘏費嗎？領到了，但很有限。而且，就这笔死人的錢，經張俊臣和陈金山兩人手里一过，居然被呑吃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