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图书馆

張明山逝世後，其子張兆榮（字玉亭，一八六三年——一九五四年）便繼承了父親的事業。這時他已是壯年了。
  十三歲起，張玉亭跟父親在一起，就開始了泥塑藝術的活動，在舊社會，他和千百萬勞動人民的子弟一樣，命運是極苦的。他只在七歲時念過一年書，但他意志力很強，終於把自己磨鍊成爲一個在藝術上有成就的人。他爲人沉默寡言，具有勞動人民純樸的特質。
  張玉亭是個富有生命力的人，是個堅軔的人，在藝術上勤勞而不知疲倦，從十三歲起一直到八十餘歲眼睛不方便時止，幾十年如一日地從事藝術勞動。在他有生的日子裏，只要是身體健康，每天從清晨到深夜，除中午休息一小時外，都是工作時間。勞動在他是最愉快的事，不勞動即感到安。因而在他的一生中，泥塑創作上的收穫非常豐盛。從作品數量上看，有兩萬多件，遠超過了他的父親。
  現在將他的泥塑藝術活動，簡略的作一個介紹：
  首先，在創作主題上，張玉亭未超出上輩選擇題材的那四個方面。但是在他的創作中，最主要的、作得最多的而且也是最著名的，是偏重以下兩類：一、三百六十行；二、「紅樓夢」和麻姑。雖然早在張明山時代，就已選擇這類主题，但祇佔作品中的一部分。到了張玉亭則大大發展了這類主題，成爲他的題材的一個主要方面了。比如：他塑製的反映當代勞動人民社會生活的創作——三百六十行，所運用的题材已較廣泛，種類也較多。在表現上和張阴山是各不和同的。不是單純的摹仿，而是有新的創造。
  張玉亭熱愛勞動人民並且熟悉勞動人民的生活。他塑製的三百六十行如：賣糕者、吹糖人、木工、鐵匠……等等，就可以充分地說明這點。
  「紅樓夢」是他非常喜愛的古典文學著作，因此他以「紅樓夢」作主題的作品很多，如：大觀園、海棠社、寳玉聽琴、踏雪尋梅、寳玉拜壽、惜春作畫……等等，這些選题，每種都曾數十次甚至數百次的創作過。雖然主题相同，但在表現上，他是不斷的在修正，不斷的在創造。他曾成功地表現了這些人物的形象，每個人物的性格、面貌、身分、服飾、精神狀態，他常反覆的研究。張玉亭的文化低，在研究和創作過程中，受到了一定的限制，但是，他努力不懈，勤學好問，因而許多問題慢慢得到了解决；其次張玉亭的六弟續榮（字華棠）對古典文學修養頗深，常用講書、分析人物等方法，解决他在以古典文學爲主题的創作中所遇到的困難，給了他不少幫助。據說在「紅樓夢」的創作過程中，就是如此。
  大約在五十多歲時，張玉亭用了和當長的時間作了一套完整的「紅樓夢」，有七十多個人物，據說每個人物都刻畫的極爲細緻，充滿着生命，這是一套極有價値、有高度藝術性的作品，不幸數十年前被一大鹽商弄走，至今不知下落。
  麻姑，也是張玉亭最有興趣的題材。麻姑本是象徵着人的長壽的，但他所作的麻姑都是極其美妙，衣袖裙帶，迎風飛舞，十分精彩，有各種各類，形態是千變萬化的。
  再以張玉亭的作品來看，他所雕塑的花木蘭和張明山肪作的花木蘭是截然不同。形象、構圖、色彩、服飾、以及描寫花木蘭所選擇的場合、時間，都有很大差別。又如他所作的漁婦，形象娟好，線條簡而美，色彩單純大方，可以和我們常見的西洋雕刻家所作的「女神」、「美神」置在一起而略無遜色。
  又如三百六十行之一的「吹糖人」那樣的姿態：因用力吹氣所引起人物面部肌肉運動關係的變化，那鼓起的圓圓的兩頰，那將吹好的糖泡，一看好像他全身都在用力，這種情趣是如何生動逼眞啊！賣餜子的那種种情，也是能感染人的。我們在舊社會裏看到過好多好多這樣的小商販。那嘴的動作，眼的表情，好像已令人聽見他正在放大嗓子高聲叫買。
  再如老僧那種臃腫不堪的服裝，以及因用小指向耳孔裏搔癢的姿態而引起的面部的複雜表情，是非常有趣的。雖然這是人的日常生活中一個小的動作，但是就在他所描寫的這一剎那間的景象，使人感到逼眞，逗人喜愛。而且從這些作品本身，可以看出張玉亭泥塑技術純熟的程度。老僧面部肌肉處理的那樣大胆，眞不是知時間的功夫。
  大型的、成組成套的泥塑，張玉亭也作了不少，如殯葬儀，有一百餘人的，多者到三百人左右。在舊社會，富豪之家喪葬的場面，是極其奢華和鋪張的，張玉亭通過作品暴露了這些眞象。因而反映這種風俗的作品，能說明一定的社會問题。
  以上所談的，只是舉例作簡略的說明，進一步分析還需仔細的研究。
  張玉亭在泥塑的表現方法及風格上，除繼承了張明山的優秀的技巧之外，在寫實的基礎上又進一步創造了新的風格，如果父子倆相比較，可以看出張明山的作品很寫實，人物內在的東西表现的深刻，人物精神狀態刻畫的成功，常習慣從人物靜態中去刻畫形象；而張玉亭的作品則較寫意，喜採用適當的手法強調某一點的突出描寫。作品更多的是從動態中表現人物的思想感情。他的純熟洗鍊的技巧，可以隨心所欲地運用他手中的材料。衣紋奔放而剛勁，通過奔放的格調，特別顯出衣服飄動的自然的美，同時對服裝的表現常採用幾個大的「面」來處理。張玉亭的古裝人物形象，受古代仕女畫風格的影響甚大。
  張玉亭在塑製方法上克服了第一代只重正面不重背面加工的缺黜，這對中國民間泥塑傳統來說，是一個很大進步。至於其他方面，如用料、施色、製作過程等等都大致相同。這不僅張玉亭是如此，就是第三代第四代也基本上一樣。
  總之，從具體作品來研究，張玉亭是有創造性、有成就的民間藝術家，對泥塑有很大的貢獻；對於第一代來說，也有某些方面的發展。他表現了當代人民住活及古代歷史人物中優美的形象，給人以很大的感染力，在羣衆中產生極大影響。他的泥塑技術是熟練、精確而整潔。他的以歷史故事爲题材的創作中一些女性形象是那樣雅緻，身段是那樣清秀美麗，肌肉是那樣地豐滿，性情是那樣温柔而聰顥；而男性的形象又那樣壯健，純樸可愛。可以說，這些人物的形象，完全達到了一種美的境界。
  爲了更好的說明張玉亭作品在當時的情形，以及當時美術家們對他作品的估價，下面引用徐悲鴻一段文章。這是徐氏在一九三二年來天津訪問了「泥人張」，和張玉亭談話後，所發表的感想。
  「……因言固識泥人張當日所主肆，盍去往觀。余等大喜過望，遂迤邐馳車十餘里。至其處，則滿室大小，櫃中座上，盡是泥人。如金錢豹之老俞，及慶頂珠中李吉瑞等，俱逼肖其姿態；但此係肆中牌面，而非余等所求也。肆主得知余等來意，因盛誇老張先生，如稱其技能高妙，如稱其人之性格特殊，舆其本人如何之關係，娓娓不倦。又導吾人觀其藏，凡古人西施、明妃之流，與摩登女郎之屬，並今日風行之西裝少年挾所戀蹀躞之跳舞，極力迎合社會心理，以冀吾等一盼，余望望然去，乃徘徊其民間寫實貨品。如賣瓜占卜者流，與臃腫不堪之僧寮前者久之。……
  此二賣糕者，與一賣糖者，信乎寫實主義之傑作也，其觀察之精到，與其作法之敏妙，足以頡頑今日世界最大塑師俄國脫魯悖斯可埃（Troubetzkoi 1967-1938）親王。特脫親王多寫貴人與名流，未作細民。若法十九世紀大雕刻家達魯（Jules Dalou 1838-1902）雖有工人多種稿本，藏於巴黎小宮（Petit Palais）於神情亦遜其全。苟作者能擴大其體積，以銅鑄之，何難舆比國沒念（Constantin Meunier 1831-1905)爭一日之長。肆主言，此係著名「泥人張」第五子（即張玉亭——雪）所作云。惜乎其爲生泥所製，既未嘗爲士大夫所重視，業此者自亦比之工匠之末，罔敢决信其造作之偉大。今日中國之藝術，人猶欲以寫四王山水者爲之代表。吾故採題於南京之驢、齊白石之蝦蟆，高愛林寫鱉，而王夢自畫猪。誠哉其不能自遏其情，爲過激派也。但以吾等向附於士君子之末，畫中驢鱉，未敢爲人鄙視。豈若賣糕者之作者，懷此驚人絕技，而姓名尚無人聞知哉。以視工計術者，得查中央銀行之賬，受命爲簡任之官，與諂媚一人，儼然成院部之長，皆能國難來而不懼，縱陸沉亦安全者，其命運相去之距離，誠於霄壤之別矣。」
  對這些評語，我感覺並無誇張之處。他的作品的成就，所謂「精」，所謂「絕技」，都是他長期的、不間斷的、勤苦的勞動换來的。但是也應該說明，張玉亭作品也有些小的缺點，那就是他的作品裝飾趣味較强。但這不是說泥塑不需要裝飾，或否定裝飾趣味；而是說在張玉亭中期作品中，他常常在泥塑上利用實物，如絹或紗製成的小花朶，絲帶，頭髮，有光的玻璃等來裝飾他的人物。
  還有用一些實物作的小道具來裝飾環境，目的是過於求真，迎合一般社會心理。這些在張玉亭的作品中看到的較多。我們看到作模型或標本常用這種辦法，但是作爲雕塑藝術來要求，用這種辦法，發展這種辦法都是不應當的，而是應該用泥來塑造、來表現這些東西。如果塑造質感很強，同樣會表現出絹或紗的花朵，也同樣會表現出絲綢服裝的效果來。用實物自然會降低它的藝術性，同時兩者在一起感到不協調。
  另外，不論過去或現在，都可以着到一些張玉亭的較簡單、加工較少的作品出現，但這並不能降低對他泥塑作品的估價。因爲這是他被迫於生計的結果；而且那些較簡單的、加工較少較粗糙的作品並不是普遍的，因此不能兩者抵消，抹殺他的泥塑藝術的整個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