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图书馆

春节的鑼鼓声还沒停下来，跃进的鑼鼓又敲得山响。一班长姚玉文就在这个鑼鼓声中，代表着二号爐，接过了一号爐送来的挑故书。
  挑战书是用大紅紙写的，工整的仿宋体字，像天安門前受检閱的战士似的，排列的整整齐齐，威严地站在那兒。姚玉文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大手一揮，对身后吵得最凶的小刘說：
  “先別逞能。来，把这个貼出去让大家都看看。”
  小刘像手捧圣旨似的，喝退了周围的人群，小心翼翼地把挑战书貼到墙上。立刻，在挑战书下围滿了一堆人。有人边着边念着：“……产量：三个班平均增长35%。好家伙，眞厉害！……”
  “产量增长35％沒問題，咱們一班叫叫劲准能赶上去。小刘插了一咀。
  “人家挑的是三个班平均。明白嗎？哼！”答話的人把“三个班平均”五个字一字—頓地叫出来。
  这个問題立刻成了爭論的中心。
  小刘扯着姚玉文的袖子說：“班长你看，他們明明知道咱們二号爐上有个落后班，却跟咱們来个“三班平均”，眞会鉆空子。”
  “挑战还有什么鉆空子，偏你嘴巧”。班长白了小刘一眼接着又說：“快去找二班长和三班长来,咱們先碰碰头。”
  姚玉文的意思是：三个班长先碰碰头硏究一下如何应战。誰知道参加碰头会的人太多了，三个人外面密密麻麻地围上了一圈人。都注視着三班长孙林。似乎在說：“三班长，人家挑的是三个班平均，問題就在你們这个落后班啦！”
  孙林低着头，手托着下巴，好半天沒开腔，只是不住地喘粗气。他眞为难，自已带領着这么个全厂聞名的落后班，在这跃进的浪涛中却沒有跃起来，說什么呢！
  “我看哪，咱們一班和二班应战吧。”小刘叫着說。
  姚玉文怒目地对小刘說：“就你主意多。”回头又对紅着脸的孙林說：“別听他的孩子話，还是硏究咱們的。”
  “孩子話”三个字使小刘一百个不高兴。嘴撅得挂住油瓶子。
  孙林又沉思了一会說：“我看还是請我們付班长来硏究硏究怎么样？他主意多。”
  三班的付班长是团总支书記王樞兼任。最近在整改中，党支部仿照試驗田的办法，派出一批負責干部到几个班里担任付班长跟班劳动，这些班就是“試驗班”。王樞一眼看中了这个落后班。可是，因为工作太忙,还沒有走馬上任。孙林一提起請付班长来，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說好。
  “小刘，你請王樞同志来吧。”姚玉文指着小刘說。
  小刘余怒未息，歪着脖子走了。
  王樞正在写“双反”的大字报，他把毛笔插进墨汁瓶里，跟着小刘一道来了。
  王樞还沒坐稳，大家就向他要办法。他环視了一下，沉稳地說：“战是要应的。不过应战要有准备,否則准打敗仗。他看了孙林一眼又說：“大家旣然都知道問題在三班，咱們再看看三班的关鍵在哪兒？”
  “落后班的关鍵在落后人，落后人就是尤文华，出名的搗乱鬼。你們有什么办法？”小刘一口道破关鍵，挑战似地向大家要办法。
  尤文华年輕聪明，也有技术，可就是不好好干。車間里发生吵架拌嘴的事，十有九回有他;早班迟到夜班打盹的事也是常有；一听說开会就有病，却蹓到說书場去听什么“三俠剑”、“小五义”去了。仗着腦子好，听过了就記得住，上班来干着活，就白玉堂、老胜英的說个不停，也居然找得到热心的听众。在尤文华卖关子地說了一句“要問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时候，他們总是慫恿他說下去。至于活好活坏，可就全不关心。就这样，三班的“八股䋲”不能擰紧，什么定額啦，指标啦总也完不成。日子久了，这个落后班也就出了名。領导上也曾硏究过这个班的情况，幷目对尤文华小会批評、大会警吿地教育过。无奈他把受到的批評全当耳旁风。有时甚至于拍拍胸膛神气十足地說：“咱大錯不犯，小錯不断，进不了习艺所。”一次会上，他这种态度激怒了班长孙林，孙林严厉地批評了他。由于激动，脸脹得通紅。尤文华却慢呑呑地俏皮地説:“咱不和牛斗气。”
  从此，这两个人在一个班里，天天見面却成了陌生人。尤文华呢！再也沒人管他，他腰板挺得直直的像个斗胜了的公鳮。
  因此当小刘提起尤文华时，大家都沉默的望着王樞。
  “能把他調走嗎？要不把我調开。”孙林低着头說。
  “这也是个办法。”有人同意了这个意見。
  “調人不是办法，我看咱們还是想办法教育他吧。
  “王樞同志，应战的事可不能等啊！我看还是我們一、二班应战吧？”小刘訣准了这个非常适当的时机，兴奋地說出了他的主意。
  “不成啊，像作战一样，咱們有三个班，可只有两个班参加战斗，一出手咱們就先輸了一陣，是吧？”王樞回答小刘也問着大家。
  小刘困惑地望着王樞。
  “这样吧。老姚，你和二班长硏究一下应战的具体条件，三班决定跟上去。老孙，咱俩硏究一下怎么样来教育他。”王樞調兵遣将地吩咐完后，用眼光征求大家的意見。
  “只好这样吧！”
  “又是教育，看教育到儿时算一站。我看干脆給他来个……”小刘憤憤地說。
  “小刘，来个什么？”好几个人同声地問。
  “来个压力。”小刘說。
  “对！咱們給他来个压力。”
  当天王樞把行李搬进了大宿舍，幷且跟班劳动。下班后就和尤文华說古道今地扯起来，慢慢地轉入正題。两天的工夫，居然收到了效果，下班后,他沒有甩手就走，竟跟在突击队后头收拾着残磚疲鉄。要說这全是王樞工作的成績，就未免太夸大了，这其中还有道理。
  原来在大跃进声中，四面八方都动了起来。厂里几个大会以后，尤文华的听众就和他分了家，不再听他説书，有空就拿起毛笔写“双反”的大字报。他风雨无阻每天必到的說书場也在跃进，“三俠剑”不說了，換說“鉄道游击队”。哪兒也在跃进呀！他发覚大事不妙，感到孤独起来了。王樞找他談話正是这个时候。
  当尤文华收拾残磚废鉄的时候，广播器响了，宣传員打起竹板，唱起快板书。有点嘶啞的嗓子，配上淸脆的竹板声，字字淸楚，十分动听。它吸引着尤文华直起腰来,且听听。
  打竹板嘩啦啦，今天唱段天不怕。
  天不怕，尤文华，駡人吵架是专家。
  ……
  这原来是小刘他們的压力到了。人多就是諸葛亮，他們六七个人費了两天的时間，編了这段題名“天不怕”的快板书。宣传員发現了他們的杰作是眞人眞事，內容也充实，很有教育意义，打着竹板試唱一番倒还順口，不等大字报貼出来，却先在广播器前唱了起来。
  尤文华听到自己的名字愣了一下，听了几句以后就明白了。他又羞又急，甩掉手里的半截残磚拿起衣服，抬腿就往外跑。小刘他們六七个人一直在暗中盯着他，看到这个光景，哄地一声笑了起来。“这一下算压着了！”他們夸耀地叫起来。还未走远的尤文华，听得一淸二楚。
  这一切王樞都看得明明白白，他說了一声：“要坏。”紧跟着跑出来。
  “小尤，到哪去？”
  “哪去？你听听。”
  这时广播器中正在唱着：
  上早班、他迟到，上夜班，他困覚。
  大会小会請病假，轉弯抹角不参加。
  不参加不要紧，說书場里去鬼混。
  ……
  “我不干了。”
  小尤，唱的都是事实么！还是自己检查检查好。”
  “我受不了这个。”尤文华一甩袖子扭头就冲出去。
  尤文华跑过墙角，但覚紅光映脸。原来是那紅紙写的保証书，决心书，貼滿了比武台和台两旁丈把高的磚墙，阳光照耀着那紅紙显得特別显眼。尤文华心中一动，脚步不由地放慢，踱到厂門口时，但見那报喜台上一片紅旗，当中独有綠旗一面，非常醒目，这是代表完不成計划的，走近看时，却原来是“三班”的。他怔了一下，垂着头走出了厂門。
  晚上,王樞召集了几个党团員开了个小会。他簡单扼要地分析了一下二号爐的情况，說明有条件来应战。大家同意他的分析。至于尤文华的問題，他相信会有好的轉变。他举出尤文华收拾残磚废鉄的事实来作証明。
  “我不同意你的說法，我看他那是伪裝。”小刘插嘴反駁。
  “小刘同志，你錯了。尤文华的优点就在于他不伪裝自己。”
  “可是他为什么不干了呢？”
  “这个还难說。不过我相信他在变好。”王樞很自信他两天来的工作。
  正在这个时候門响了，进来的是尤文华。此时此地他突然出現,使大家一惊。他呢,看准了王樞却又低下头来，激动地把已經熟思过的話說了出来：“王同志，我想过来了，打今天起，我要好好干了。”
  他的話又使大家一惊，贊許地望着他。
  他不待大家回答又接着說：“我和小刘同志干一样的活，我想跟他賽賽。”
  小刘先是一愣，接着就叫道：“好哇！你挑战，我应战，怎样？”他探过身子去拉住尤文华的手。
  尤文华被拉着的双手顫抖起来,热泪在眼眶里乱轉。他抽出了双手，夺門跑了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小刘愣然。“
  他太激动了。”王樞說。“同志們，看，在这澎湃汹涌地跃进的浪涛中，每个同志都在大踏步前进，停滞不动的現象是沒有的，看不到这种新气象，就有保守思想。”
  小刘吐了一下舌头暗中自語，“想不到我也有保守思想。”
  “大家都在这兒，应战的事沒問題了吧？”王樞接着說。
  轉天，小刘搬来了鑼鼓，他把鼓捶递給尤文华說，“敲起来咱們送应战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