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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老工兵,我已记不清曾架设过多少座桥梁,唯独连接北疆东西命脉的玛纳斯河大桥,却牢牢地嵌入我的记忆;岁月愈久,这记忆愈加深刻。三十多年来,每每乘车行经这座大桥,当年那一幕幕往事便如桥下那滔滔流水,奔腾汹涌,撞击着我已老的心灵..

1949年9月,兰州、西宁相继解放。我当时在西北野战军第一兵团直属工兵团担任一营营长,与二连指导员刘景西、连长康英勇带领二连,由青海蒙源翻越冰雪祁连山,插入甘肃民乐县,配合步兵第五师第十四团,一举歼灭了国民党骑兵十五旅,于9月18日解放了张掖。在西大街指挥部,王震司令员召见了我,表扬了我们工兵团西进有功,为我们团记了集体三等功,并通令嘉奖,奖给每人三块银元,全团指战员无不欢欣鼓舞。进军新疆的命令下达了,王震同志交给了我们一项特殊任务:进疆后,迅速修复三区革命时被国民党破坏了的玛纳斯大桥。这座大桥是迪化(今乌鲁木齐)通往伊犁、塔城、阿尔泰地区乃至邻国苏联的纽带。部队出发前,王震司令员又与我们工兵团的领导同志长谈了一次。他说:“到了迪化,要分给你们一批学生,他们中间有土木工程技术人员。你们要很好地利用这批知识力量,提高工兵团的技术素质。”他以战略家的眼光告诉我们:解放新疆以后,部队要保卫祖国边疆,更要建设社会主义的新新疆,工兵团要发挥突击队的作用。我们立刻向全团指战员作了传达动员。全团上下群情激昂,士气倍增,纷纷高唱起马寒冰同志为王震司令员的诗谱写的歌曲:“白雪罩祁连,乌云盖山巅,草原秋风狂,凯歌进新疆。”

10月13日,我们西进到迪化,在原国民党军校驻扎下来。第二天,一兵团政治部便将在迪化参军的300多名学生(其中女学生28名)分配给我团。全团举行了欢迎大会,王震司令员和马寒冰同志到会讲了话,勉励我们再接再励,并表扬了这批学生在和平解放新疆时所起到的配合作用。

还没来得及浏览一下迪化的市容,王震司令员便召集团长尹保仁、我、刘景西和木工连长范辛来,正式下达了架设玛纳斯河大桥的命令。王震司令员向我们详细介绍了情况。他首先强调指出修桥的战略意义:新疆和平解放了,可是各起义部队仍分散在全疆各地,尚待统一;乌斯满匪徒还有待于进一步剿灭。由于交通阻隔,伊犁、塔城、阿尔泰三区的民族军部队过不来,我人民解放军部队也过不去。开发建设新疆所需要的许多物资,要从苏联进口。无论是政治、经济、军事的需要,修复玛河大桥刻不容缓。为了修桥,曾与交通厅交涉,可他们说至少需要两年时间,而且要1200两黄金,2000银元。苏联领事馆表示,苏联可以支援承担架桥任务,但他们说也要一年半时间,也要1200两黄金,3000银元。司令员说明了这些情况反问我们:“你们说,怎么办?”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我们几个站起身来异口同声地回答:司令员,我们架!“好!这正是我希望听到的回答!”司令员拍着我们的肩膀,兴奋地接着说:“好!力争半年时间拿下大桥行不行?”“行!”我们当时不知哪来的那股劲,就在司令员面前立下了军令状。

10月15日,司令员和马寒冰同志亲临我团驻地,向全团作了鼓舞人心的动员讲话。20日,我与刘景西,连长罗相文带领一营二连来到绥来(今玛纳斯县)。当天即派人与河西的民族军联络,说明我们欲过河勘探架桥的意图。第二天我们到了河西,受到了他们的热忱欢迎。民族军连长米吉提作临时翻译。我们转达了王震司令员向民族军指战员的问候。我们说:“民族军,解放军,我们都是一家人!”这句话不久被谱成维语歌曲,很快在部队里流传起来。

第二天下午,民族军驻乌拉乌苏部队的领导人依米洛夫带着等卫员来到驻地。他说他已接到王震司令员的命令,欢迎我们过河驻扎。于是,整整隔绝了四年的玛纳斯河,在中国共产党的旗下相通了,两支部队会师了。自从1945年9月14日国民党炸毁大桥到今天,我们算是第一批过河的人了,大家为此又高兴,又自豪。

10月底,架桥部队开始陆续往桥头两岸集结,投入紧张的准备工作。根据具体情况我们分析:要赶在春季洪水到来之前修复大桥,原计划的半年时间已显得太长。为了提前完成任务,我们决定组织单项作业和流水作业,充分利用劳力,争取时间。架桥任务由第一营承担,并配属一个铁木工连。二连首先过河到河西,再去南山伐木。这任务很艰巨,必须根据需要砍伐长短、粗细不等的原木8900多根,并且务必赶在冰雪开化之前从林区运到建桥工地。

11月2日,我和刘景西,罗相文带领二连全体战士,踏着没膝的积雪开进了南山森林。劳动工具十分简陋,锯子不够用,战士就用斧子和马刀砍。大家早出晚归,干着强体力活,吃的却是冻馒头,就咸菜,喝雪水。没有蔬菜,更闻不见一丝儿油腥。山下民族军的同志们见到这种情况,十分焦虑,主动提出为我们打野猪改善生活。住宿更成困难,没有地方挖地窝子,战士们铺着松枝,盖着松枝,搭起个露天棚子。它既挡不住寒冷,又不能生火。伐木这种活儿,虽不是真枪实弹地跟敌人拼刺刀,但却更需要一套技术。由于大家一时还掌握不了这些本领,其间也出了几起伤亡事故。这支坚强的部队,这些忠诚的子弟兵,西进新疆,连身上的虱子还没清除,就开进了这片深山老林,继续为人民流血流汗,以至献出生命,多么可敬可爱的战士啊!

伐木难,运木更难。不仅艰苦,而且十分危险,一天只能运一趟。伐木任务完成后,我们立即请求王震司令员,借调来了二百多匹马。然后组织两个连的战士,每人备配一匹马,大木头一趟只能拉一根,小的二根。八、九千根木头,来回150多公里的路程,战士们从砍伐到运送完毕只用了16天,共投放了2万多工日。1949年12月6日至次年2月8日,这62个日日夜夜,战士们几乎全是马不停蹄地奔驰在天山林场至玛河大桥的运输线上。他们每天凌晨三、四点钟起床,从大桥工地出发,当晚十一、二点才能拉回一根木头。日复一日,大家竟渐渐学会了在马背上睡觉,因此也出了不少问题:人在马背上一睡熟,全无知觉,耳朵、鼻子冻掉的,手脚冻伤的..甚至有的从马背上摔下来,马走远了,人还没醒。他们一天只有两顿饭:啃冻馍,喝雪水。

伐木期间,我这条伤残腿被冻坏了,伤口脓流不止,不得已只好回到玛纳斯河西工地指挥运木,这使我天天都目睹筑桥工地上战士们艰苦奋战的动人场面。此时的气温已降到零下40度,一连连长康英勇把全连战士按体质分别组成八个班,每人多发一套棉衣,一双毡筒。每个班以半小时为一个工作周期,轮番跳进漫胸的冰水中打立桩。战士们下水后,一、二十分钟就冻得脸发青,手脚僵直。个别体弱的战士下去几分钟就倒在刺骨的冰河里。尽管如此,战士们仍争着一天四、五次地下水,有的人一干就是四五十分钟,拉都拉不上来。那天,尹团长来到现场,亲自跳下去干了二十几分钟。上岸后,团长一句话没说,冻成冰壳的衣裤也没换就坐车走了。第二天上午,他就派了一辆汽车,运来几大桶烧酒,命令每个下水的战士先喝一大口,再用酒将全身擦抹一遍,方才允许下水。

12月底,天气越发冷得厉害。战士们每天坚持干十一、二个小时,浑身的热汗浸透了棉衣,立刻又冻成冰壳。晚上架在篝火上一烤,能“哗哗”地拧出水来。手脚裂得口子象刀砍过似的,嘴唇上布满一道道血缝,一层层蜕皮。那时候有什么手套、胶布?战士们乐观地说:“没啥了不起,革命意志就是最好的保护用品!”

战斗英雄董冠山,这个来自胶东半岛的彪形大汉,两人才能抬动的木头,他一个人扛起就走。桥梁上斜撑时,他一个人扛起原木的一头,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棉衣棉裤都冻成冰棍了,头上却不住地冒热汗。木工连连长范辛来,四、五十岁的人了,从来不比小伙子少干。排长杨国富,杨宗训,时洪德,杨树贵,个个都是能工巧匠,既向大桥贡献了各自的技术本领,也发挥了革命军人的指挥才干。老战士盛峻山有一身祖传的木工手艺。他爷爷当年被征去给慈禧太后修建颐和园,未能生还。他是1946年参军的,这次筑桥可真找到了用武之地:一堆长短粗细不等的木料零乱地堆放在那里,他一眼就能测出哪一根派什么用场,用在何处最为合适。他的这一目测划线法,使桥梁的斜撑工作省去了三分之二的人力,周围的工程技术人员看在眼里,惊叹不已。

战争年代,我们这些工兵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只要争夺时间完成任务就行;玛河大桥不然,这是和平建设的永久性工程,需要实打实的技术力量。在这方面,我们前面提到的那批知识兵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直接奋战在工地上的有13名新参军的学生,他们是来自新疆学院的大学生何永福、吴定一、贺少康、沈明、张彦堂、麻树魁,还有一中、二中、俄专、师范、女中、女师以及孤儿院的学生武风山、代文才、杨情辉、汤百章、杨培勤等。这些学生怀着建设新中国的赤子之心,满腔热情地投入到革命队伍中来。同战士们一起滚爬跌打,铺冰盖雪,为我们的军队灌注了极其可贵的知识力量。为了使木工连和一营的架桥战士尽快地熟悉桥梁结构,何永福、贺少康等人苦战五天五夜,造成了大桥模型,是一件很好的直观教学实物。五天五夜里,我与尹团长始终陪同这几位学生兵,为我们的新战友做夜餐,送开水,卷莫合烟。他们更加感奋,虽说疲惫不堪,精神却是那样愉悦,饱满。大桥落成后,13个年轻战士——我们的学生兵,都得了奖,小何还荣立二等功。

次年(即1950年)3月底,大桥建筑还剩下两孔,主体工程就要竣工。这时候,天山上的积雪已开始融化,玛纳斯河上的冰层也正在解冻,河水拥着冰块一天天上涨,不少架桥材料仍堆放在河西戈壁滩上,眼看就有被洪水卷走的危险。多亏了我们的这批知识兵,在小何的带领下,一个个跳进齐腰深的激流,抢搬材料,运往河东。武风山、代文才、麻树魁这几个娃娃兵当时只有十四、五岁,个头也长得又瘦又小,一下河,水就没到了胸脯,甚至淹到肩膀,可他们一根木头也没比别人少扛。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搏斗,终于保住了几十方木料。13个小战士上岸后全冻成了冰娃娃,可他们仍然欢蹦乱跳。在那场难忘的战斗中,全体干部战士共同生活在桥头工地这个温暖的大家庭里,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说不尽的快乐。有一天,几个女兵想尽法子为大伙蒸了些天津包子,沈明志同志一口气吃了18个,大家亲暱地传为美谈。

另有一名老知识分子王士喜,也是让人难以忘怀的。他已年过半百,东吴大学毕业生,曾在盛世才的监狱里受尽折磨,出狱后沦落迪化街头,靠压面条艰难度日。解放后,听说我们要建桥,他带着妻子儿女找到部队参加工作,成了我们的工程师。他对待战士和蔼可亲,相处极好。每次同我们检查工作,他从不当着尹团长和我的面评论差错,总是瞅个空子跑到现场向施工的战士们反复讲解,实际纠正。有时候被尹团长发现了,免不了责怪几句,请他不必拘谨和客气、他总是付之一笑,依旧那样谦虚而又十分负责。1953年,他调往西北军区后勤部营房部任总工程师。听说“文革”期间罹难,死于兰州。实在让人痛惜,悲愤!

1950年3月底,这座连接北疆交通命脉的大桥通车了。这是一座双行道15孔双斜撑的“人”字形木结构大桥,全长225米,宽8米。全部工程动用了500多个劳动力,投放52000个工日,耗时5个多月,比原计划提前28天完工。望着满载生产建设部队的运输车辆从大桥上缓缓驶过时,战士们欢腾雀跃,激动的泪花点点,滴落在初春的土地上!

鉴于当时新疆形势的需要,玛河大桥先通车后竣工。4月底全部完工,“5.1”节举行了通车典礼。典礼仪式十分隆重。省主席包尔汉亲临剪彩并讲了话。他对筑桥战士们的干劲及工程进度之快给予了高度评价,还当场宣布奖励我们工兵团500两黄金。尔后,我们的部队又回到迪化水磨沟。在那里,建设“七一”棉纺厂的战斗已经打响,正在举行破土动工奠基仪式呢。

我们没有忘记王震司令员的嘱咐:一面抢修大桥,一面提高工兵部队的技术素质。大桥落成后,我们原来的木工排扩充为木工连,基本上人人都学会了一般的木工技术。原来的三盘烘炉增加到了九盘;原来只有一个石匠,现已培养了十个;原来只有三个半泥瓦工,现已有了一个排;更让人高兴的是,我们还培养出一批自己的钢筋混凝土工..这些与王司令员给我们分来的学生兵是分不开的。遵照司令员的指示,我们对这批“小功臣”都给予了适当的安排:高中以上学历的都给予副排级以上待遇,其余的人均送我团教导队学习深造。自此,我们这支工兵部队为自己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漫漫38载,一晃就成了过去。玛纳斯河大桥今已焕然一新,旧迹全无。但我仍忍不住再次来到它的身边,依依徜徉,流连忘返。屈指算来,当年在这里奋战过的人当中,最年轻者如今亦五十出头了吧!十年浩劫,岁月蹉跎,亲爱的同志啊!你们可都安然健在?趁改革发奋之年,振兴中华之际,我祝您们继续发挥光和热,革命气慨勿减当年。排徊间,我没有忘记大桥东处的那几座坟墓。这几座没有墓碑,没有姓名,没有任何特殊标记的普通坟墓里,长眠着几位当年献身于大桥的青年战士!苍穹为室,清风作伴,我亲爱的战士啊,你们就这样静静地守护着这座生命的大桥,静守了38个年头,静守到永远..永远。滔滔玛纳斯河为你们永世高歌,巍巍玛纳斯河大桥,就是你们不朽的丰碑!

但愿水长流,斯桥永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