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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维吾尔族情歌

在维吾尔族民歌中,以歌唱男女爱情为主的情歌大约是流传在民间数量最多,最为优美动人的民歌精品。这些情歌,有的歌唱结情之欢,有的抒发幽会之乐,有的倾诉离别之苦,有的表达思念之忧。在爱情生活的各个阶段,这些情歌都以真挚强烈的感情,唱出了维吾尔族青年男女对爱情和幸福的追求与向往,表达出情侣之间的意愿与思念,真实地反映出生活在丝绸之路的维吾尔族劳动人民的爱情观和婚姻观,从中折射出这个民族特有的经济、政治、宗教、文化、伦理、审美等观念,使其在维吾尔族民间文学园地中占据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维吾尔族情歌,按其在爱情生活各阶段中青年男女情感经历和变化的不同可细分为初识歌、结交歌、赞美歌、相思歌、起誓歌、苦情歌、反抗歌、逃婚歌等。

这些表现爱情生活各个阶段的情歌,有的表现出男女感情的炽烈、缠绵,有的咏叹男女离别的思念、痛苦,有的则是用歌声相互鼓励,对破坏爱情生活的恶势力进行有力的鞭挞。具体归纳如下:

其一,表达男女爱慕之情,反映维吾尔族青年的择偶标准。这类情歌主要显示出维吾尔族青年男女在相识——初恋阶段的爱情心理,风格大多热烈,淳朴。如《雅尔种的瓜田》,借赞美姑娘种的西瓜,表达了对姑娘的爱慕之情。

红红的瓜瓤像雅尔的面容,

黑黑的瓜子像雅尔的眼睛,

甜甜的味儿赛过雅尔的嘴唇,

长长的蔓啊,像雅尔袅娜的腰身。①

这首情歌将所渴慕的情人的容貌用富有优美诙谐的民族地域特色极浓的语言加以赞颂和描绘,充分反映出在炽烈爱情支配下的青年将自己心上人高度美化的心理状态,以及独特的民族审美方式。另外,维吾尔族情歌有的以富有哲理的语言,形象地阐述了维吾尔青年的择偶标准,请听下面这首:

眉毛上染了乌斯曼②,美丽只能是一瞬间;

依莎汗的爱情像被染了的眉毛,

她爱我的心啊,像牛奶里落上尘土一般。

依莎汗的眉毛染了乌斯曼,

她爱我的心啊,像天空变幻无常的云片!

她把雅尔随意抛弃,

她走了,我一点也不留恋。③

在这位“雅尔”男子对负心女依莎汗的谴责声中,我们看到了维吾尔青年的爱情观和选择情人的主要标准:爱的是有情有义,对爱情坚如磐石的人,不爱那种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人。这首情歌赞美了维吾尔族劳动人民纯洁的心灵和忠贞不贰的情操,谴责了那种以貌取人,爱钱不爱人的世俗观念。无疑,这些积极健康的情歌在当时歧视劳动、践踏感情、买卖婚姻盛行的维吾尔封建专制社会中显得多么可贵、真诚。

其二,表现离别相思之情。这类歌在维吾尔族情歌中大约是最为动人的篇章,有的深沉、有的缱绻,有的是痴情的表白,有的是幻境的再现,其风格多为缠绵、婉约。如下面这首恩恋之歌:

我为雅尔染了重病,

甜甜的冰糖也变得苦药一样,

倘若雅尔送来了馕,

馕的味道赛过蜜糖。

我染了一身重病,

一百个医生也没有开出药方。

只要雅尔悄悄看上一眼,

我的病便随着清风飘光。①

如果说这首歌为我们勾画出相思病患者的痛苦情状的话,那么下面的歌则表现爱情失意者的焦灼和愤懑:

为了你,我辗转难眠,

饭到口边也难下咽。

心中的火整整烧了一年,

为何这次不向你心中蔓延!

……

我为你放了六个月羊,

没见过一次你的模样。

不见面就不见好啦,

但愿狼把你的羊儿吃光。②

其三,表现爱情的坚贞以及对恶势力的揭露和抗争。在维吾尔族民间,由于父母或封建家族的干涉以及封建专制社会的压迫,大多数维吾尔族青年男女的爱情和婚姻往往不能自主如愿以偿。在这严酷的现实中发生着一桩桩沾满血泪的爱情婚姻悲剧,青年们用歌声表达着誓死相爱,决不屈服的决心,歌颂着那种坚贞不移的爱情,愤怒地控诉和揭露封建恶势力摧残爱情之花的罪恶。下面这首情歌生动地表现出恋人们“终生永不分离”的坚贞爱情:

花蕾和绿叶长在一起,

看起来多么的俊丽。

我和恋人从小在一起,

路边的人都把我俩看来看去。

藤和瓜长在一起,

它俩不能分离。

我和恋人从小在一起,

终身永不分离,愿做伴侣。①

在维吾尔族情歌中,表达男女坚贞不移的爱情往往是和揭露巴依等封建专制压迫者扼杀纯洁爱情的罪恶联系在一起。如下面这首在维吾尔族民间广为流传的《古兰姆汗》:

古兰姆汗的辫子黑又长,

还不满十五怎能做新娘!

瘸腿的乡约②把她抢占,

可怜她成了被驱赶的羔羊。

古兰姆汗的辫子黑又长,

几乎要挨到了地面上。

心中的苦水变成了血浆,

日日夜夜悲愤忧伤。

奥依曼布拉克本是她生长的地方,

姑娘她却再也回不到可爱的家乡。

难道说幸福永远属于有钱有势的巴依,

难道这苦难就应该永远压在穷人的身上。①

最后,值得指出的是,维吾尔族情歌在一定程度上较多地反映出这个民族特有的婚姻习俗。维吾尔族旧的婚姻习俗规定,女孩子长到十二岁按伊斯兰教教规便要戴起面纱,不能随便和青年男子接触。择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婚时男方要出聘礼。结婚时要行使伊斯兰教仪式,请阿訇或依麻木(宗教职业者)诵经证婚,并将馕掰开蘸上盐水让新人吃下以示白头到老。在维吾尔族情歌中有不少类似婚礼歌的篇章,从各个侧面较全面地反映出嫁娶的婚姻场面和过程,在此就不一一列举了。要提出的是,有部分歌谣真实而深刻地表现了维吾尔族婚姻习俗中“早婚”和“买卖婚姻”的陋习,使其具有一定的思想价值和社会意义。在这些民歌中,一方面我们看到享有农耕文化的维吾尔族同丝路别的民族相比,较早地过渡到了封建社会一夫一妻的嫁娶制,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他们在告别了野蛮的抢婚制后却又存留着早婚制和买卖婚姻的陋习。请听下面这首情歌:

爹爹逼我出嫁,

拿我换匹骏马;

妈妈要我出嫁,

拿我换来绸纱。

我只有十二岁啊,

还不会自己当家,

我还不懂事啊,

还不能摇车纺纱。

十二岁已经不小,

只要皮帽儿打不倒。

现在还不懂事,

难道要爹妈养老?②

据说,在旧习俗中维吾尔族少女只要长到十二三岁,一皮帽打不倒便可嫁人;在相亲订婚中女方向男方索取大数额的财礼是天经地义,无可非议的。这种陋习不知道残害了多少幼小姑娘,这首民谣是对这种早婚和买卖婚姻现象的控诉和反抗。

维吾尔族情歌除了具有一定思想内容分量,全面具体地反映出维吾尔民族的爱情婚姻观、道德伦理标准以及具有民族特点的审美观念外,在艺术上也颇具特色。在维吾尔族情歌中我们常常见到比兴、对比、夸张、重复、烘托等手法。这些手法形象、生动、具体地展现出维吾尔族青年男女在爱情各个阶段中复杂微妙的情感变化,表现出该民族朴素、真诚、直率、富有幽默感的性格特征。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手法的运用中表现出维吾尔民族特有的抒情方式和思维特点,散发出浓郁的维吾尔族的生活气息。如下面这首情歌:

戈壁滩上的骆驼刺啊,

燃起熊熊的火光,

我的心儿已被烧得焦黄,

点火的罪人是那位黑眉毛的姑娘。①

在前两句的比兴中,“戈壁滩”、“骆驼刺”均为西域的风物,全诗表达出的那种情人的思念和抱怨又是属于维吾尔人的抒情和审美方式。再听听下面这首情歌,则更具特点了:

我对雅尔的誓言,

像宝石一样的珍视,

像杏核保护着杏仁,

不透一点缝隙。②

这种爱情誓言的比喻,只有维吾尔人才能唱得出。它是同汉族情歌中的“树死藤生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名句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在抒情和思维方式上又有着明显的不同。

维吾尔族情歌在结构形式上比较自由多样,一般没有严格的节拍、段落和字数的限制。在体式上,有的四行一首,形式上类似于维吾尔族诗体“柔巴依”和汉族的五言七言绝句。如,前面我们曾抄录的反映早婚的诗篇“爹爹逼我出嫁”。有的两行一节,一比一述,若干节拍段落组成一首歌,类似汉族的爬山调和信天游。如《雅尔的眼睛》:

雅尔的眼睛像启明星,

启明星对黎明最忠诚。

雅尔的眼睛像泉水,

泉水唱着迷人的歌声。

雅尔的眼睛像利箭,

利箭射进了我的心。①

有的四句一节,每节最后一句相同或重复呼唤情人的名字。如《心爱的姑娘别担心》:

啊,心爱的姑娘别忧虑,

是金是钢一时难估计。

让我伴你走上一段路吧!

那时你就会知道我是真爱你。

啊,心爱的姑娘别担心,

勤劳、懒惰一时难认清。

让我伴你跳阵快乐的舞吧!

那时你就会知道我是真爱你。②

有的重章叠句,每节只换几个字,反复咏叹。如《白鱼姑娘》:

白鱼啊,白鱼姑娘,

为什么不见你沐浴阳光?

嫌我不称心吗,

比我更称心的人又在何方?

白鱼啊,白鱼姑娘,

为什么不见你在花园里散心?

嫌我不称心吗,

比我更称心的人又在何方?①

有的在一节中第二行、第三行重复,用以转换语气,强化抒情气氛。如《她对爱情最忠诚》:

花园中长着各种果树,

我最喜欢汁甜的巴旦木。

我最喜欢巴旦木啊,

因为它是我亲手培育的果树。

花丛中传来各种鸟鸣,

我最喜欢布丽鸟的歌声。

我最喜欢布丽鸟啊,

因为它对爱情最忠诚。

巴札上走来了一群姑娘,

奴龙姑的歌声最响亮。

她的歌声弹动着我心上的琴弦,

因为我的心已经拴在她的脖子上。②

总之,维吾尔族情歌在结构、诗体形式上颇为多样,比较完美地表现出维吾尔人丰富多彩的感情世界。在演唱形式上,维吾尔族情歌也是较为自由多样的,或在田间地头边走边唱,或在麦西莱甫歌舞中尽兴演唱,或是由热瓦甫和都塔尔等专业民间歌手在一定场合中演唱传播。维吾尔族情歌多由男性主唱,抒情主人公也多为男性。这大约与维吾尔封建社会固有的道德风尚有关,也与伊斯兰教对维吾尔族妇女活动的严格限制有着直接关系。

在对维吾尔族情歌进行初步探讨时,我们惊异地发现,这些情歌除了具有鲜明的维吾尔族特色之外,在情感的抒发,意境的创造,表现手法乃至结构等方面都与其他民族,比如说与汉族民间情歌有着非常相似的地方。例如,有一首广西情歌:“藕塘养鱼鱼不大,/冷水泡茶茶不香;/谈情要讲真心话,/虚虚假假不成双。”与我们前面所引过的《眉毛上染了乌斯曼》的内容和抒情方式如出一辙。

又如,一首贵州情歌唱道:“竹子高高不顶天,/芭蕉叶大不值钱;/不管妹你相貌好,/你没真心我不连。”另有一首维吾尔族情歌唱道:“不结果实,/空有花枝何用?/没有情义,/空有容貌何用?/寻找情人,/不舍生忘死怎行?/一见倾心,/不了解品德怎行?”两首情歌所传达的爱情观点和比兴为主的表现手法都有极为相似之处。

如果说,维吾尔族情歌与我国中原地区汉族情歌在很多地方颇有相似之处,是因为不同民族不同地区在爱情民歌创作中具有某种共同的思维活动的话,那么,这些维吾尔族情歌与我国古代中原地区《诗经》中《国风》的爱情诗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则是令人十分惊异的事了。例如,《邶风·静女》:“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悦)怿女(汝)美。/自牧归(馈)荑,/洵美且异。/匪女(汝)之为美,/美人之贻。”这首歌描写姑娘等着约会,男的来了又故意躲起来逗她着急,及至得到礼物后大喜过望的神态,与下面这首维吾尔族情歌《再不要让我的心儿紧张》所描绘的画面和形象极为相似:“你藏在大门背后,/窥视着我的行动。/我的心儿多么发慌,/你却装作没事儿一样。/姑娘啊,请出来吧,/再不要让我的心儿紧张。”《郑风》有一首《东门之墠》:“东门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维吾尔族情歌有一首《两眉相隔不远》:“两眉相隔不远,/永远不能连在一起,/雅尔和我只隔一层矮墙,/但却不能住在一起。”你看,这两首诗的构思、想象和意境几乎完全相同。还有,《郑风·子衿》和《月亮似的雅尔》、《陈风·月出》和《我的话比泉水还长》、《卫风·竹竿》和《听到都塔尔琴的声音》、《魏风·汾沮洳》和《背水的姑娘》等等,在情节事态、艺术构思、环境气氛、情感变化、表现手法等方面,都有非常相似之处。更有甚者,在章节、段落、重章叠句、反复咏叹等结构方面更有令人惊讶的相似。

《诗经》和维吾尔情歌,一个产生于古代,一个产生于近代;一个产生于中原地区,一个产生于西域。时间上下相差三千年,地域横跨几千里,怎么会如此相似呢?这显然不能认为是两个民族文化交流、互相传承的结果,也不能认为是汉族民间文学的“种子移植”。然而,这种现象不是不可以解释的。首先,由于许多民族共同经历过相似的历史发展阶段,在相似的社会阶段,相似的自然条件、生活环境中,完全可能产生相似的意识形态,相似的民间文学作品。其次,由于爱情这个社会现象是不同民族、不同时代人民生活的共同要求,而爱情生活领域的感情活动总是有规律性的,如爱慕、相思、热恋、变故、失恋、结婚..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个过程的一个或几个阶段。而男女双方对异性的追求和表达感情的方式方法也是有规律的,所以就可能产生彼此相似的情歌。再其次,民间情歌是人民群众爱情活动的外在艺术形态,它是用歌唱的形式唱给对方听的,所谓“以歌传情”,因而必须遵循歌曲节拍、节奏、旋律,以及重章叠句、拖腔衬字、反复咏唱的规范。这也就是不同民族、不同时代的情歌在艺术形式上产生相似现象的原因所在。对于以上民间情歌在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方面的相似现象,应引起我们的足够重视,以进一步发掘其中蕴含的社会学、心理学和文化艺术史方面的价值。

以上我们对维吾尔族情歌进行了一番简要的考察,从中不难看出,维吾尔族情歌在丝路民歌中确为丰富多彩,具有较高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与丝路其他民族情歌比较,显得颇为成熟,具有明显的文学性,散发出西域农耕文化特有的气息。它虽然出自青年男女之口,却表达着维吾尔民族的感情和愿望,形象而生动地体现出这个民族在“爱情”这个特殊社会切片上呈现出来的民族性格和文化精神,有着深刻的社会价值和丰厚的美学价值,不愧为维吾尔族民间文学园地中的一朵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