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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犍陀罗艺术与东方戏剧

翻阅东方世界地图册时,文化史学家都会将热切的目光投向古代印度、波斯与中国历史文化的遇合处——喀喇昆仑山与兴都库什山的交汇处,即今天已归属巴基斯坦领土、以白沙瓦为中心的贵霜王国及其犍陀罗艺术发源地。此地于东方文化史中简直与中东的耶路撒冷在世界宗教文化史中的地位一样至关重要。仅拿亚洲传统戏剧为例,在此地相继神奇地诞生与形成了印度梵剧、佛教戏剧、波斯受难剧与西域歌舞戏,同时还是欧洲希腊与罗马雕塑造型艺术与悲喜剧,及酒神祭祀仪式与民间世俗文化的集散地。

曾在中亚与西域地区称雄一时的贵霜王国是约公元1世纪上半叶兴起的古国,创立者是来自中国西部地区河西走廊大月氏的贵霜翕侯首领丘就劫。经阎膏珍(约1世纪后半叶)至迦腻色伽(约2世纪初叶),不断对外扩张,终建成北起花剌子模,南达文迪亚山,横跨中亚细亚和印度西北的大帝国,其首都布路沙布罗即坐落在今天的巴基斯坦的白沙瓦,然而在世界文化史上真正扬其美誉的却是境内的历史上名重一时的“希腊化佛教艺术”——犍陀罗雕刻艺术。

因为公元5世纪中亚嚈哒,即白匈奴的入侵,贵霜王朝日趋衰亡。印度河流域繁盛兴隆的佛教艺术也遭受毁灭性的打击。历史上曾引以为荣的,因亚历山大大帝东征而输入的古希腊、罗马文化与佛教内容相融会而形成的犍陀罗造型艺术,逐渐被废弃乃至荡然无存。

历史在此沉寂了14个世纪后的公元19世纪末,印度总督坎宁勋爵发现了今巴基斯坦北部的塔克西拉的佛塔遗址,随后于1902年印度考古局局长约翰·马歇尔在此组织了近30年的考古发掘,才使沉睡已久的犍陀罗造型艺术重见天日。

“犍陀罗艺术”是采用古希腊、罗马的固有艺术技巧与形式来反映印度佛教内容的东方艺术流派,有人则把它简称为“希腊式佛教艺术”。犍陀罗艺术虽然只限于各种雕刻作品,然而它给东方造型艺术,亦包括戏剧造型艺术带来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它如一条金色的艺术纽带,将古代欧亚大陆诸国文明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犍陀罗”亦被称做“乾陀罗”或“健驮罗”,为古代西北印度国家之称谓,所处位置相当于今巴基斯坦之白沙瓦及其毗连的阿富汗东部一带。此地自古以来就是东西方经济、文化荟萃之地。公元前6世纪至前5世纪,此为阿开门尼德王朝波斯帝国的属地,前4世纪又一度为亚历山大大帝率领的马其顿与希腊联军所占领,后来相继为印度人、安息人、贵霜人及嚈哒人所统治并进行文化移植,故此犍陀罗造型艺术在不同时期各具风格色彩。

英国学者约翰·马歇尔的考古艺术名著《犍陀罗佛教艺术》一书中将其艺术形式划分为幼年期、童年期、发育期与成熟期等四个历史阶段。在犍陀罗艺术诞生初期,显而易见地受古希腊、罗马造型艺术之影响,其中许多雕刻艺术作品甚至与古希腊悲剧人物造型发生密切的联系。

在犍陀罗艺术的主要集散地呾叉始罗,考古学家发掘到许多西方式的石雕、陶器、金属制品、金银宝物、青铜器皿、宝石雕刻与图章等珍贵文物,其中最为典型的是一尊埃及童神与希腊酒神的雕刻作品。据考,此尊童神青铜雕像为埃及主神奥西里斯与繁殖女神爱西斯所生孩子,名叫“哈尔波克拉提斯”。马歇尔判断此雕像“最有可能来自亚历山大里亚城,这里是哈尔波克拉提斯崇拜的中心”。另外他还发现一尊与希腊戏剧密切相关的酒神“狄奥尼苏斯”(即狄俄倪索斯)的雕像:

酒神狄奥尼苏斯或森林之神塞勒努斯的银质模压头像,神头顶光秃,缠了一些葡萄藤,耳朵呈尖状。神右手执一双耳酒壶,头后有一根曲杆,其顶端垂有倒悬的钟形物。这件作品以前曾安装在一个小台架上,这小台架也被发现。神用高浮雕塑造出,凹进部分深达1.35英寸,从风格和雕凿技巧上说,这件作品都堪称上乘之作。①

与此珍贵文物相对应的还有出土于“迦玛尔·嘎利”的一尊用灰色云母片岩制成的圆雕“赫拉克拉斯型的鸠槃荼像”,它与早期塞勒努斯型的鸠槃荼像,以及晚期狄俄倪索斯型的鸠槃荼像相映成趣,均形象地证实了希腊神祇与戏剧酒神曾光临过犍陀罗的历史事实。为此马歇尔在《犍陀罗佛教艺术》第九章又论证:

在这一阶段有许多希腊神成为犍陀罗雕刻家所喜好的题材,其中有主神宙斯,智慧女神雅典娜,商业之神海尔米斯,酒神狄奥尼苏斯,爱神埃罗斯等,更不用说装饰题材中的那些小埃罗斯和阿莫里尼(相当于印度艺术中各式各样的小药叉)。①

至于雕刻作品中反映古希腊、罗马、埃及戏剧题材的文物可谓比比皆是,例如出土于纳图下寺的希腊神话雕刻品“花环与小爱神”,一排小爱神肩扛着呈波状起伏的大花环,带翼天神则在空中击鼓弹琴。现藏于大英博物馆的三件浮雕“海神图”上出现了多乳头的希腊繁殖女神以及带翼的特莱顿海神。另外据马歇尔介绍,出土于今阿富汗之哈达的饮酒表演图艺术性颇强:“老年男人手拿着酒碗”,身旁的老年女人用左胳膊搂着一个双耳细颈酒罐,右手拿着一串葡萄递给身边的小孩。“青年男人正敲打着一种类似手鼓的东西,边敲边用左脚打着拍子,他的妻子站在他身旁,弹奏着双弦曼陀林。”此作品反映的实为希腊祭祀酒神典型的乐舞戏剧场面。

如果参照出土于西尔卡普的身穿短衫,脚蹬高统靴,头束假发,似在演戏的塔拉基沙岩男子雕像,以及于迦尔·嗄利出土的两位希腊男子当众表演“角抵戏”的艺术造型,可推测历史上古希腊表演艺术与戏剧文化势必对犍陀罗形象艺术产生过重要影响。

在此后不久,犍陀罗艺术亦随着印度佛教的东渐输入华夏大地,并首当其冲融于西域传统造型与表演艺术之中。在20世纪初,英国考古学家斯坦因在新疆和田附近的约特干、拉瓦克与尼雅等遗址曾发现过古罗马式凹刻印章,其中刻绘有艺术女神雅典娜、大神宙斯、爱神埃洛斯与大力神海克利士等形象,另外在若羌境内的米兰古城还发现了希腊式的有翼天使。据学者沈福伟介绍:

新疆发现的泥模是犍式雕像东传的一项重大发现。斯坦因在南疆多莫科西北喀答里克发现过几具泥模,其中有专门用来模制大佛头的螺髻的。喀拉沙尔西南硕尔楚克发现的灰泥模型,完全是犍式佛像浮雕……画面主题多作收获葡萄或爱神埃洛斯和山林水泽之精赛该的故事。灰泥浮雕,多雅典娜或葡萄丰收,完全是希腊题材。①

再则,从古代西域境内所发掘的大量石雕、泥塑、陶器、金属制品,以及绘画、建筑、服饰与其他器物上均能考察到“希腊式佛教艺术”对西域戏剧与造型艺术的影响。诸如1983年在新疆和田地区洛浦县赛依瓦克汉代墓葬中出土了一件完全希腊化的“缂毛人首马身图案”,一位下半身是骏马,上半身是人的手持标枪的勇士形象(亦称“人头马像”),使人准确无误地判断其出处是古希腊神话中的马人伊克西翁,他是拉皮泰人之王,因杀了岳父厄

伊俄纽斯而被宙斯放逐于奥林波斯山,并将他与涅斐勒结合成马人。《新疆人头马》一文的作者张明华亦从希腊神话寻觅到答案:“希腊人很早就以各种艺术形式表现马人的形象和故事,如奥林匹亚宙斯神庙的墙上就能见到马人与拉皮泰人战争的场面。”他认为汉代西域“人首马身”像无疑“源自希腊最著名的诗人荷马、品达罗斯、索福克勒斯(希腊悲剧作家)等笔下的半人半马的生物,据传他们由伊克西翁和被宙斯化做赫拉形象的乌云所生,是森林中的精灵。分善恶两部分,但却嗜酒如命……希腊神话似乎在汉代已循着古老的丝绸之路,不远万里,在驼铃声声中传入了中国”②。文中所述的“赫拉”为宙斯之妻,因“嗜酒如命”的伊克西翁在森林中调戏了她而受惩罚成为“半人半马的生物”。经比较研究,伊克西翁的形象、性情与经历,同酒神狄俄倪索斯如出一辙,在某种意义上来辨识,输入东方诸国戏剧文化中的“酒神”形象实为希腊上述两神的化合物。

我们至今仍能在日本奈良的正仓院、法隆寺、东大寺看到借道中国“丝绸之路”东传的300余枚古希腊罗马色彩颇浓的戏剧人物面具,其中如“醉胡”、“醉胡王”、“醉胡从”几种面具显然是犍陀罗艺术影响下的产物。据董锡玖在《丝绸之路面具舞的东渐》一文中分析:“醉胡王、醉胡从,这种面具显然具有中亚新疆一带人面型的特点,深目高鼻、面赤,那是因为表现酒醉的样子,新疆一带盛产葡萄,又善酿酒,相聚饮宴、乘醉起舞……日本雅乐中保存了《胡饮酒》,这个节目的面具和醉胡王、醉胡从很相近,因为他们都来源于‘丝绸之路’。”若再深究即可得出东方盛行的此类面具形象似源自西域“犍陀罗”造型艺术与古希腊“酒神”狄俄倪索斯的学术结论。

中国新疆和田在历史上曾与贵霜与犍陀罗王国山水相连,唇齿相依,故此存有大量希腊化戏剧造型艺术作品即为情理之中的事情。据考察过日本西域胡戏文物的阿布都秀库尔·穆罕默德·伊明教授撰文介绍:“和田地区已发现了属于公元初几世纪的印有各种戏剧人物形象凸纹的陶器,其中有手持琵琶、筚篥的人像和装扮成猴子样的图像,还有各种喜剧演员与图像……我在东京所见之形状,多为大胡子,嘴和眼都是一副副滑稽相。”他又结合中亚诸国戏剧出土文物记载所发现:

属于贵霜王朝时期的帖尔美兹附近的哈尔察详城堡废墟,布哈拉附近的巴达合尚遗迹,萨马尔罕附近的阿芙腊若亚布宫殿废墟等处出土的戏剧演员的面具和戴面具的演员人像,多数为长有厚重头发和须髯的古塞人形象,似为喜剧形象;古代阿芙腊若亚布城堡遗址中甚至出土了手握演戏面具,头戴尖顶帽的演员站立浮雕像和希腊人似的年轻的没有任何头饰的、手持面具的演员浮雕像,这些浮雕可能是在希腊化时代制作的。①

根据上述大量历史文献记载与文化艺术出土文物显现,在中国先秦时期与汉代初期,通过横亘欧、亚、非洲陆路的“丝绸之路”,处于成熟阶段的丰富多样的古代希腊戏剧与造型艺术已间接东渐至亚洲一些国家。然而审视历史,与我国古典戏曲艺术产生真正文化交流关系的则是古希腊悲、喜剧嫡传艺术之古罗马戏剧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