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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目连本事与目连变文

最初见之于汉文的目连本事是西晋高僧竺法护翻译的《佛说孟兰盆经》。尽管此部经文在现存的梵文和巴利文佛经中至今找不到出处,故有人猜臆为译者据“孟兰盆”词语所杜撰,或者是后人伪托之作。但此经文所载其佛事与“盂兰盆节”寺庙法会,千百年来已是东南亚与东亚诸国佛教信仰区不可或缺的祭祀仪式,对此经义与目连本事的剖析无疑有助于我们对目连文化的深入考察。

“孟兰盆”本义据《佛教文化辞典》诠释“为贮器之盆。亦作佛教术语,意为解救倒悬之苦”,简称“救倒悬”。由此术语延伸的“盂兰盆节”或“盂兰盆会”系指一种佛教节日,亦称“盂兰盆斋”、“盂兰盆供”,另称“中元节”、“鬼节”、“饿鬼节”等。究其传统盂兰盆节庆仪轨为:

传说释迦牟尼弟子目连因见其母在地狱饱受痛苦,求释迦牟尼超度。释迦牟尼嘱目连在中元日(农历七月十五日),即僧自恣日,备百味果食供十方僧众,使地狱中的母亲得到解脱。后佛教徒常于此日广设供果,以度地狱鬼亲。民间亦在此日祭祖,祈祷冥福。后也有在农历七月十三、十四、十五、十六日设盂兰盆会,解脱鬼亲之苦。有人还设饿鬼棚,超度无家野鬼。①

据《盂兰盆经疏》详解“孟兰”之奥义:“盂兰是西域之语即‘乌蓝婆拿’。此云倒悬。盆乃东夏之音,仍为救器。若随方俗。应曰救倒悬盆。斯由尊者之亲魂沉阇道。载饥且渴,命似倒悬。纵圣子之威灵。无以拯其涂炭。佛令盆罗百味式贡三尊。仰大众之恩光,救倒悬之窘急。”另据《佛祖统记》卷三七载:中国佛教史至南北朝梁武帝时始设“盂兰盆斋”,时适节日期间,除施斋供僧之外,寺院还举行诵经法会,以及举行水陆道场,放焰口、放河灯等文化宗教活动。

“盂兰盆会”在我国许多地方又称“施食会”或“施饿鬼会”,于“中元节”专施饿鬼,以消灾灭祸。节日期间佛教信徒特为无亲人的死者亡灵做施舍法会。云棲之《正讹集》认为二者之间亦有区别:

世人以七月十五日,施鬼神食,为盂兰盆大斋之会,此讹也。兰盆缘起目连,谓七月十五日,众僧解夏自恣。九旬参学,多得道者,此日修供。其福百倍,非施鬼神食。

论及目连尊者在“盂兰盆会”中“解度亡灵倒悬之苦”感天动地之本事,可细阅《佛说盂兰盆经》本经如是说:佛陀弟子大目犍连为报父母养育之恩,以钵盛饭,饷其亡母,未能如愿。后按佛陀指点,于七月十五日僧自恣日以盆钵盛各种物品施奉十方众僧,众僧以其功德法力,将大目犍连亡母之灵解救出苦海。大目犍连请示释迦牟尼佛,将此做法立为定制。为此特将有关目连救母以“解倒悬”之重要故事段落作以下实录:

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大目犍连始得六通,欲度父母,报乳哺之恩。即以道眼观视世间,见其亡母生饿鬼中,不见饮食,皮骨连立。目连悲哀,即以钵盛饭,往饷其母,母得钵饭,便以左手障钵,右手抟食;食未入口,化成火炭,遂不得食,目连大叫,悲号涕泣,驰还白佛,具陈如是。

佛言:“汝母罪根深结,非汝一人力所奈何。汝虽孝顺声动天地,天神地祇、邪魔外道道士、四天王神亦不能奈何。尚须十方众僧威神之力,乃得解脱。吾今当说救济之法,令一切难皆离忧苦。”

佛告目连:“十方众僧七月十五日僧自恣时,当为七世父母及现在父母厄难中具饭百味五果,汲灌盆器,香油锭烛,床敷卧具,尽世甘美以著盆中,供养十方大德众僧。”

时佛敕十方众僧,皆先为施主家咒愿,愿七世父母。行禅定意,然后受食。初受食时,先安在佛前、塔寺中佛前。众僧咒愿竟,便自受食。时目连比丘及大菩萨众皆大欢喜。目连悲啼泣声释然除灭。时目连母即于是日得脱一切饿鬼之苦。①

关于目连求佛及地狱救母之本事,南朝梁人僧妟、宝唱等撰集《经律异相》卷一四《目连为母造盆》中亦有相类似记载:

目连始得道欲度父母报乳哺恩,见其亡母生饿鬼中,不见饮食、皮骨相连。目连悲哀,即钵盛饭,往饷其母。母得钵饭食,未入口化成火炭。目连驰还,具陈此事,佛言汝母罪根深结,非汝一人力所奈何。当须众僧威神之力,乃得解脱。可以七月十五日,为七世父母厄难中者,具饭五果,汲灌盆器,香油灯烛,床褥卧具,尽世甘美,供养众僧。其日众圣六通,声闻缘觉,菩萨示现,比丘在大众中,皆同一心,受钵和罗,具清净戒,其有供养。此等著者,七世父母,五种亲属,得出三涂,应时解脱,衣食自然。佛敕众僧,皆为施主家。七世父母,行禅定意,然后食供。②

然而经印度佛典《贤愚经·波婆离品》所演绎,后于我国新疆哈密出土的“问世于公元8世纪的回鹘文本《弥勒会见记》”亦出现目连皈佛本事,以及其母坠入地狱之故事情节,不过此文本中“目连与后世剧本有所不同在于拯救其母的并非他本人,而是仰慕他圣尊美德的其他佛弟子,他们不辞辛劳,将生死置之度外而入阿鼻地狱拯救负罪的目连之母”①。

佛弟子目连的身世与传奇经历在《经律异相》中还有着许多具体生动的记载,自卷十四之九至二十共有12则。分别出自《阿含经》、《僧祇律》、《盂兰经》、《弊魔试目连经》、《目连弟布施即报经》、《密迹金刚力士经》、《佛说志心经》、《诸经要事》、《降龙经》、《弘道广显三昧经》、《十诵律》等经文。其中有早期佛教基本经典的汇集《阿含经》,因基本内容来自佛教第一结集,至部派佛教形成前后被系统整理,故显得格外珍贵。另如《僧祇律》亦称《摩诃僧祇律》为东晋佛陀跋陀罗与法显共译,是印度大众部所传戒律,并载有第二次佛教结集与许多佛本生故事。其梵文本由法显直接从中印度求得。《十诵律》亦为佛教戒律书,说一切有部的根本戒律,由后秦人弗若多罗与鸠摩罗什共译,又由龟兹僧昙摩流支与罽宾僧卑摩罗叉续译增补,是一部较为原始的小乘佛教广律。由上述经文中所载之《舍利弗、目连涌现神力》、《目连使阿耆河水涨化做宝桥渡佛》、《目连心实事虚》等目连本事应视为佛典原型之作。前则故事中所出现的“佛在舍卫城祇树给孤独园时世尊于十五日说戒时,诸比丘僧及五百比丘众”听法,大目犍连显示神力。后则故事由目连所预言:“其水甜美有八功德”与“遥历五百小地狱,过是故咸热”,以及“七日有大雨下有罗睺阿修罗王以手接去置大海中”。另如《目连迁无热池现金翅鸟》中有关“众会于虚空中,幡彩垂间,宝铃和鸣,音逾诸乐,施馔百味,与其眷属,遥启世尊”的描述应该说是保留着目连本事原始面貌的佛经文献。另如《目连以神力降化梵志》、《目连化诸鬼神自说先恶》诸篇中叙述目连尊者以“神通化济度梵志及国君”,继而于“雪山中化诸鬼神”,以及神“力降二龙王”。另外《天台净名疏》与《阿含经》中又述目连入罗阅城化缘乞食,却被他度化的婆罗门梵天后代众僧梵志“杖击致死”而“先佛入灭”。对此更有《萨婆多论七》详述:“舍利弗、目连以不忍见佛泥洹,便先泥洹,以其先泥洹故,七万阿罗汉同时泥洹。”文中“泥洹”在佛经亦规范为“涅槃”,即指达到天生无灭之境界。

经笔者比较研究后发现,由古印度输入我国的有关目连其人其事的经文虽然数量众多而繁杂,可真正流传于历代朝野世俗的仅集中在一则简洁生动、富有人情味的本事即《目连为母造盆》。我国僧人与文人之所以不遗余力地对其肆意渲染与铺排,究其原因,完全是因为目连救母故事反映了“中国人的思想特点”,自从《盂兰盆经》此部“佛经问世以来,中国佛教内外的人士都认为是‘孝’。孝,不仅不是天竺佛教的思想,且与佛教的原旨相背。孝是以儒家思想为代表的中国民族的传统美德,是中国封建时代的社会基石……孝,是《盂兰盆经》的重要思想内容,是目连救母故事的核心,也是佛教文化与中国本土文化融合的契机”①。在我们具体审视敦煌学目连文化之经文与变文时,也同样会发现此种神奇的中印社会伦理文化融合之现象。

从《敦煌遗书总目索引》中可查寻到的有关目连本事之经文计有S.5612、P.2087《佛说鬼问目连经》,翔40《中阿含经·瞿默目犍连经》,散849《目莲尊者问经说》,S.4564《目连经》,P.2269《盂兰盆经赞述》,北字75、S.2540、4264、5959、6163《佛说盂兰盆经》,P.2055、2185《佛说净土盂兰盆经》,散1411《盂兰盆经疏》等十余种。在敦煌石室出土的佛教文献中,有一批被称之为“变文”的文学作品,其中有一些可断定为目连变文,现知有S.2614《大目犍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P.2319《大目犍连冥间救母变文一卷》,P.2193《目连缘起》,P.3485《目连变文》,P.2319《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一卷》,P.3107《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并序》等。这些有说有唱、韵文与散文间杂的古代文体,据王庆菽在《敦煌变文集》中“标记”考证:“按此故事乃根据西晋月支三藏竺法护译《佛说盂兰盆经》加以演绎。”

关于“变文”的体例,中外敦煌学学者多年来争论不休,其观点大致分为两类:一为“本土说”,另一类为“外来说”,无论是说变文为中国所固有,还是为印度所传入,有一点是共同的,变文与宗教文体之经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如关德栋在《谈“变文”》一文中所述:“所谓‘变文’之‘变’,当指‘变更’了佛经的本文而成为俗讲之意。”②

关于“俗讲”,据张鸿勋认为“俗讲的渊源,应由六朝以来释家讲经转化而来”。自唐代“随着佛教的传入,释徒为将深奥难解之佛典传布于世俗大众,就仿照儒家讲经方式,结合其特有的‘唱导’、‘转读’等手段,作佛经的通俗讲解,遂形成这种宗教说唱形式——俗讲”③。俗讲中的“唱导”又称导达、宣唱、声唱等。即以“傍引譬喻”,“指事造形,直谈闻见”的方法来阐释佛经义理与抑扬顿挫、有声有色地吟诵经文的演唱,此种讲唱形式深受僧众的喜闻乐见。

敦煌石室所藏《目连变文》与《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并序》,较之目连经文在篇幅、格式与形式上均有所变化,其特点主要集中在两方面:其一,是俗讲艺人以第三人称口吻铺陈情节,敷演故事。散韵组合,说唱兼行。例如开篇所述在摩竭国内拘离陀宫中有一位叫青提的夫人,她在丈夫死后,无视佛法,倒行逆施,戕害生灵而“招悭报堕地狱。或值刀山剑树,穿穴五藏而分离,或招炉炭灰河,烧炙碎尘于四体。或在饿鬼受苦,瘦损躯骸,百节火然,形容憔悴。咽则细如针鼻,饮咽滴水而不容,腹藏则宽于太山,盛集三江而难满”①。当讲唱艺人简略地以散文形式叙述完事情原委后,话锋一转:“当尔之时,有何言语”时,即以韵文咏唱“当即返身辞上界,速就冥间救母来”,表述目连投佛救母之感人事迹。所用唱词以七言为主,亦杂五言、六言、八言,大多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其二,俗讲艺人演唱变文,往往配合画图。如P.4524《破魔变文画卷》中附有六幅画图,并在卷背抄录与此相对应的唱词。P.3627《汉将王陵变》,其尾题标作“汉八年楚灭汉兴王陵变一铺”。从《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并序》的“图一卷”字样更能窥视到形象的画图,以及“图”在变文俗讲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S.2614《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并序》的篇幅更宏大,结构更为复杂,散文韵文相杂的特点更为突出。据粗略统计其字数超过1万多字,散文约6000字,韵文达760余行,其故事情节与人物更加形象化。据此文图并茂之变文所述,目连为救母亲上天入地,经历大千世界、艰难困苦,然矢志不移,天龙八部、冥间众鬼无不为之感动。特别是他舍生忘死,自沉赴难阿鼻地狱,七月十五日大造孟兰盆斋,终救青提夫人脱离饿鬼道,“乘此功德,转却狗身,退却狗皮,挂于树上,还得女人身,全具人状圆满”。其人、其事全由画图辅佐讲唱而得以成功展示。我们从上述文本之卷末所载“大目犍连变文一卷,贞明七年辛巳岁四月十六日净土寺学郎薛安俊写,张保达书”字样可知,此卷出自五代十国时期之公元921年,由净土寺僧侣所书写供奉,后由俗讲艺人依有关画图而铺排演唱。另从卷本标记所知《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并序》此写卷版本很多,除S.2614之外,还有P.2319号为甲卷,P.3485号为乙卷,P.3107号为丙卷,P.0988号为丁卷,北京盈字76号为戊卷,北京丽字85号为己卷,北京霜字89号为庚卷,S.370号为辛卷。其中“戊卷文末有‘太平兴国二年,岁在丁丑润六月五日,显德寺学仕郎杨愿受一人思微,发愿作福,写尽此《目连变》一卷。后同释迦牟尼佛一会弥勒生作佛为定。后有众生同发信心,写尽《目连变》者,同持愿力,莫堕三涂’数行字,今抄之以作参考”②。据查对,太平兴国二年(977年)已为北宋太宗光义年间,仍有显德寺僧侣杨愿受发愿书写《目连变》,可见目连故事与变文在唐、五代与北宋初年,在世俗民间的僧众之中流传何等广泛与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