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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茂森作品

作者简介:林茂森,曾用名森林,1959年生,1976年参加工作,研究生学历,甘肃省山丹县人。现为山丹县人事局局长、党支部书记。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发表作品百余篇(首),部分作品获奖,著有论文集《实践与思考》、小说集《人生路》、散文集《生命河》(获全国伯乐文学二等奖)、《森林小说散文集》,主编《山丹县域经济社会发展研究》,合编《山丹史话》、《百花池》、《山丹民歌谚语选》等。系甘肃省作协会员,张掖市文联理事,山丹县文联副主席。

天意(中篇小说)

农村改革二十多年,农民增收问题,已经摆上党和国家重要议事日程。我的西部偏远贫困乡村的农民父老们,这些年,他们,想些什么?干些什么?怎样生活着?

——题记

仲夏,河西走廊北边,龙首山黑黢黢的,昔日山坡上葱笼的绿色,一丝儿都瞭不见了。河西走廊南边,祁连山灰蒙蒙的,往日山顶上晶莹的冰雪,一点儿也瞧不着了。干旱,连年持续的干旱,像一只无情的手,扼住了河西走廊的咽喉。毫无疑问,今年,又是个饥荒年景。

第一章 天怒地怨

早晨,明晃晃的太阳,高高地悬在天上。一股子闷气,“腾”在田野里,田园的清晨,从前那种凉爽惬意的感觉,丝毫没有了。不知几时,咋的得罪了老天爷,半年没有下过一滴雨;地上的土,没有一点儿湿气;庄稼渴的,叶子都青干了。

主任文生在田间,兀自转悠,心里憋气到了极点。

高坝村里,全村的驴,有八九十头,各人牵了自家的,全都上了埂牧。一个牧驴小子,牵了驴在田埂上,扯开了嗓门,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瘆怪怪地吼喊:

我的么一头驴呀——

长的个单耳朵,

牧在那田埂上哟——

又把那腿瘸折。

世上的个穷人多呀——

哪一个就像我?

请了一伙子人呀——

才把这驴杀剥。

驴肉分了个光呀——

庄稼嘛全踏荒。

世上的个穷人多呀——

哪一个就像我?

一年又一年来呀——

日子我没法过。

没驴来种庄稼呀——

可叫我咋样活。

世上的个穷人多呀——

哪一个就像我?

……

“熊样子!”主任文生听了十分恼火。自言自语骂道:嘿!没章法咧。嘿!没章法咧。埂子都踏得冒赯灰哩,还癞蛤蟆似的,穷欢乐个球?这是招惹得天怒地怨哩。现在的人,当真没心没肺咧,庄稼都晒光咧,我看你们,喝西北风去!他气啈啈地折回身,从村里叫来了老委员、会计毛军和水贵,分头去通知:全村的驴和主人,都集中到麦场上开会。

黑压压的驴群,圈了一场院,人也围了一场院。主任文生说:“从前,庄稼茁壮的时候,全村都断埂,驴们不允许上地,这是不成文的规矩。现在咋就犯了呢?这日子,是不想过球咧,还是咋的?”

“谁说不想过球了?这群驴,我早就不想牧球了,还不如乘早杀了吃驴肉。我们也好走出去,打工去挣钱……”今天,常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二气,他说罢就无所顾忌地扔下驴不管,一把拉上毛平娃,骂骂咧咧走出场院,正巧过来一辆汽车,好像跟司机打了招呼,两人就义无反顾地爬上去,走了,走时连头也没回。人们都朝常生爹看,常生爹脸灰灰的,啥都没有说。

见走了常生和毛平娃,人群里七嘴八舌,炸开了麻子:

“南湖里不长草,驴不上埂牧,吃个球!”

“高坝上没草了。”

“南湖里水干了,草也干了。”

“就是。嘿!这老天,真不想叫人活了。哪里都不长草了。”

“肥漉漉的田地,庄稼都干得长不成了,哪里还能长出草来。”

“唉……前些年,也不知道啥叫保护生态环境,高坝上又是挖头发菜,又是打沙柴,山坡都挖成了叫花子的棉袄——翻毛鸡了,还叫长啥草哩。”老委员说。

水贵专干收发菜卖的营生,提起挖头发菜破坏了植被,仿佛全是他的罪过。除了他婆姨潘春香,别人别想苍蝇擞他个鼻尖儿,伤着了他的脾胃,情绪自然十分激动,冲着开会的人群,水贵就唾沫星子四溅:

“那时候,南湖里水草肥美,赶了驴们到那里牧,有吃头,有喝头,驴吃得滚瓜溜圆,打蹦子尥蹶子的。这时候,大家建房,砍光了树;烧红灰肥地,挖光了草皮;围湖造田,家家的耕地面积,都大出了一倍多,难道说,这些都是我一个人造的孽?天不下雨,地不长草,驴饿疯了,难道也是我一个人造的罪过?”水贵说完,左右擦着口水。正是因为他平时口水就多,也是“贵”与“嘴”差不多谐音,人们在暗地里早就叫他“水嘴”,叫着叫着就当面叫了。

“通用粮票”听出了人们话中有话,又觉得水嘴男人的话在理,她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人,到了这份上,就横着鼻子竖着眼,伸长脖颈为水嘴帮上了腔:“那时节,你们穷命怨天的。打沙柴烧火,恨不得把高坝山翻个过;泉头上打井,浇灌开荒地,恨不得把地球都戳个窟窿……这时节,惹得天怒地怨嘞,天坑害人嘞,地不养人嘞,干死嘞,渴死嘞,活不下去嘞,你们当缩头乌龟嘞,站在干岸岸上,倒怪罪起妈母家嘞,羞呀不唦,臊呀不唦……”

“呔!通……”老委员躁气上来了,但话刚出口,觉得当着众人的面,这样称呼她不妥帖,又吸住了。“通用粮票”是潘春香的诨名字,她在当姑娘时,人就学坏了。后来只好嫁了水嘴,好在水嘴的舅在广州经商,时不时收些发菜运过去卖,农兼商,硬似钢哩,日子倒是过得滋润。潘春香跟了水嘴,仍不安分,“绿帽子”给男人戴了几回,背地里,“通用粮票”就成潘春香的代号了。

老委员改了口,脸却涨得通红,说:“呔,潘春香,嚷球啥哩,你话往好里说,谁穷命怨天,当缩头乌龟,站在干岸岸上了。嘿!你别说话没良心,惹得天爷刮黄风了。”

“就是。乡里乡亲的,别提起葫芦秧动弹咧。保护生态是大家伙的事,就你两口子,悻!肿了能有多粗。”主任文生想教训通用粮票,也想借此教育大家,就接着说:“不过,潘春香说的也是实话。过去讲保护生态,人们都不重视。乱砍滥垦,破坏了植被,破坏了水源,弄得大自然报复人咧才后悔。自己作孽,‘木匠做枷锁,自作自受’,这叫做‘天意’难违。现在上面有了政策,打沙柴、挖头发菜,早就不允许咧。明年就退耕,泉头上打的井,全都填咧,栽树、种草、掏泉,保护水源,为了生存,大家都作点让步,积点阴德给子孙后代。”

“……”

“成哩。成哩。可眼下驴到哪里牧去?”武十八爷说。

水嘴咂吧着口水说:“草都干了,还牧啥?牵到圈里喂吧。”

“牵到圈里喂,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啊,还是赶到红山里去牧吧。”老委员说。

“红山都干得冒赯灰哩。”水嘴说。

“冒赯灰也得牧,那里宽敞。不去红山,总不能上祁连山!从明天起,家家户户吆喝在一起,转了猪头到红山里牧。大家有没有意见?没有,就这样决定咧。”主任文生见大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又说不准个子丑寅卯,就拍板决定了。

第二章 惹祸招灾

三伏天的日头,有如后娘的指头,歹毒得很。晒极了,红山顶上便“漫”开了“花儿”:

哎哟——

高高山上一碗碗油呀,

小两口儿吵嘴,

不记个仇呀,

白天里才恼成个气兜兜哟,

黑夜里就枕在了一个枕头。

哎哟——

小俩口儿呀,

睡在了满间炕呀,

你搂了我的脖子呀,

我搂住了你的腰啊,

炕头儿,

就挤得哟,

人撂人哩——

……

这“花儿”是扁头“漫”的。扁头会漫很多花儿,在打工那阵子,苦了,累了,就跟着好朋友石大海,学着漫花儿。在乡间,男女们痛苦了、寂寥了,常“漫”这样的花儿。扁头漫这花儿,十有八九,是想媳妇了。

水嘴们长天背个毒日头,在红山里牧了一天驴,耐不住暴晒,也耐不住寂寥。日头刚倒了西,天还是老半后晌,就赶了驴们下山。

一群驴,啃了一天山坡,干焦极了。由水嘴、扁头、毛大眼吆喝着,下山来饮水。大肚子草驴圪委圪委的,在驴群后面紧跟,骟驴夹在中间跑,一群叫驴们冲在最前面,撒欢了四蹄,满天里“疯”,“昂吱——昂吱”叫,怕是被骚咬住了,东一个,西一个,甩尾巴抡头,“疯”出去,又折回来,那撒欢的四蹄,抛出一串串碎土星子,腾起一阵子赯土。

扁头、毛大眼跑在驴群两边,护着路边的庄稼。牧驴头儿水嘴,拿根红柳棍,搭在屁股上,走在驴群前面,顶住驴头,看哪个驴不顺眼,露头一棒,打个倒回头,又被驴群卷回来。

驴群来到泉头,昨天这里还有水,饮驴没问题。今天咋说干就干了,只能饮麻雀了。驴们渴极了,嘴捂到湿土上,咂进满嘴泥沙,像吃了刺杆一样,呲牙咧嘴,将泥沙拌出嘴。

水嘴们饮不上驴,无计无奈,吆喝着驴们进了村。

老委员一生喜欢读书看报,政治形势跟得紧。他顺路到学校,拿了几张新报纸,挟在胳肢窝里,牵着灰草驴,来到大路边,在自家的承包田水沟里,一边看报,一边牧驴。灰草驴口轻呢,身架小,但俊气,生就配种的坯子,头胎下了个草驴,二胎就下了个俊骡。那俊骡,庄稼地里能顶大用,拉出去,也能卖个好价钱。眼下,灰草驴第二个散头刚到,老委员牵去,让鬼骡子的配种儿马“搭”了,想到明年又能下个俊骡,心里乐滋滋的。

武十八爷的枣红骒马,没有“搭”定,顺路牵了来牧草,跟在灰草驴后面。老委员看枣红马身胚端庄,牧草踏实,问:“老十八,枣红马‘搭’了没?”

“‘搭’了三‘脚’,还没定。那鬼骡子,心狠得很,别处‘搭’一个80块,鬼骡子要120块,宰人呢。”武十八“啧啧”道。

老委员将报纸揣进怀里,看了一眼武十八,心里好笑,说:“看你那身膘,像个老叫驴,跳起来,补上一‘脚’,保准能‘搭’定,省钱又解骚,一举两得!”

武十八“嘿嘿”地笑,“老了,都尿尿滴湿鞋了,哪能和年轻时候相比,见了女人就想‘打统官’。现在,不中用了,还得去求人家鬼骡子,再给‘搭’上一‘脚’。”

“是啊,挨宰也得‘搭’。老了,土块翻不动了,一年苦个贼死骨头烂,落不了几个钱,下个马驹子,也值不了几个钱,要是务弄出个骡子,就成个金疙瘩了……”一阵咳嗽过后,老委员捏了捏老寒腿,灰草驴拉着他,慢慢地挪脚步。老委员接着说:“唉,这天底下,就没个好挣的钱。俗话说,马‘搭’骡子,泥里栽葱:驴‘搭’骡子,沙里澄金。那枣红马,你当活先人伺候吧,准能给你下个俊骡!一年功夫,就成个金疙瘩了。”

水嘴们赶着驴群,进了高坝村。灰草驴闻到了叫驴味,散头上来了,“叭叽叭叽”拌着嘴,洼了腰,叉开后腿,奓起尾巴,摆开发骚的架势,等候叫驴们光顾。那枣红骒马,也不安分了,重复着灰草驴的动作和表情,做出了勾引叫驴们的暧昧反应。

那叫驴们,也闻到了草驴味,眼睛瞪得像驴卵蛋,放着异样的光,鼻腔唏嘘张翕,闻一会儿地上的尿巴子,扬起直杠杠的脖子,头翘在半空中,呲牙咧嘴“驴烧香”,“昂吱——昂吱”大叫,尤如一群穷凶极恶的猛兽,肆无忌惮地追捕猎物,对水嘴的红柳棍,毫无顾忌了,撒欢了四蹄,争先恐后,朝灰草驴冲过来。

见这阵势,水嘴无心再“顶”驴头,索性由了它们去。口中却大叫:“嘚儿浆——驴烧香,嘚儿浆——驴烧香!”自己避在大路边,看叫驴们弄草驴的热闹。叫驴们经水嘴这么一喊叫,一个个鼻孔中喷着十二股子气,脖子直杠杠地扬起来“昂吱”,又尥尻子又起蹄,急不可待地往灰草驴身上跳。

一头关中驴,人立似的站起来,搭在枣红马身上,身子用劲地“晃势”。武十八乐了,撒了枣红马缰绳,浑身为关中驴使劲,口中喊出了节奏,‘“‘搭’!‘搭’!‘搭定’!‘搭定’!”

就在关中驴“搭”枣红马的当儿,四头叫驴,早已冲在前面,连尥尻子带起蹄,将老委员踢出去几丈远。叫驴们势如破竹,向灰草驴矮小的身子搭将下来。老委员赤手空拳,手拍大腿干着急,直了声骂:“嘿,这群牲口!嘿,这群牲口!乖乖,心血白费了。”一头叫驴“搭”上了灰草驴,其它叫驴人一样立了,跳到灰草驴背上。老委员眼巴巴“搭”了骡的灰草驴,又被叫驴“搪葬”了,远远地指着水嘴,没好气地吼喊:“呔,水嘴,你个驴日马下的东西,你惹祸招灾的,吼喊个球哩?还不夹了尻子,快来护我的骡子。嘿,我的灰草驴!嘿,我的灰草驴!”

老委员正骂着,只见叫驴们挡住了驴群的去路,后面的驴们拥上来,总成了大堆,又一起拥进了自家大路边的承包地,庄稼叶片都青干了,哪能经得起驴群践踏。

驴们冲进了庄稼地,好似老母猪进了包菜地,“唏哩哗啦”连踏带吃,将一地的庄稼,“扫”了个精光。

灰草驴,已经被叫驴“搪葬”了,老委员见驴群又进了庄稼地,便扔下灰草驴,喊着骂着,进地去挡驴群。

牧驴头儿水嘴眼见驴吃庄稼,惹了大祸,招呼毛大眼、扁头,一起围进庄稼地,抡圆了红柳棍,将驴群赶出了地,交给了陆陆续续前来接驴的主人。

又见武十八爷在大路上,像老鹰扑小鸡一样,扇着膀子吼喊,“呔——灰草驴被四头叫驴压垮了,赶快抬起来,看压坏了没?”老委员、毛大眼才过来,老委员拉着缰绳扯驴头,毛大眼提着尾巴抬驴子,武十八蹲下身扛驴肚子。灰草驴被人们抬起来,四蹄不吃一点劲,仍卧倒在地;再抬起来,再卧倒;驴眼里“滚”着无助的泪,纵然使出吃奶的力,愣是站不起来。武十八惋惜地说:“唉,驴颠没草吃,人颠没好事。连牲口也不安身,灰草驴怕是被那群叫驴们压坏了。”

老委员和毛大眼爷父两个,见驴群吃光了自己的庄稼,叫驴又压坏了灰草驴,气不打一处来,都怨牧驴头儿水嘴,没把驴群顶住,惹了祸,生了事,那损失,要他负责全赔。水嘴觉得冤枉,就唾沫星子四溅:“三个人牧驴,惹祸招了灾,谁都有责任,咋能叫我全赔?我们请主任文生来处理,该谁咋赔,谁咋赔!”扁头坐山观虎斗,不好表态,交待完各家的驴,早早儿回家,看媳妇去了。

第三章鬼使神差

炉堂里,“扑哧扑哧”,火苗儿舔触着锅底。羊羔肉炖熟的香气,在三合院里,飘溢着。通用粮票在地上转旋旋,围住炉台,抄得锅、碗、勺、盆,叽哩咣当响。她烹煎的,是乡间最名气的佳肴——羊羔肉“颠”面卷儿——这是她的看家手艺,绝招儿!

她“颠”得羊羔儿肉,又嫩又鲜,面卷儿也特香!早在裴玉庆与水嘴,没作干亲家的时节,就常到她家来,享这口福。那时候,裴玉庆满嘴流油,夸不绝口。现在,两人作了亲家,两家成了亲戚,今天他从城里专程来,是被请来帮水嘴,说和驴吃庄稼的祸事。想给水嘴男人争口气,通用粮票就让水嘴进城去请了。她在钢精锅里,多多地倾注进了清油,也倾注进了她全部的心思,贴心贴意地为裴玉庆做美餐。

饭菜准备妥帖了,她又将屋子洒扫干净,将被褥叠得棱角分明,将家具器物擦拭得明光照人,站在门坎上,左看右看,心里乐津津的,撇着嘴“噗哧”出了笑声。

她喊哩麻嚓,将镶花边儿的肚兜儿解下来,脱剥掉平时穿的旧罩衣,换一件雅素的薄毛涤外套。站在大衣柜前,两只玻璃球似的眼瞳,盯着衣镜滴溜溜转。把苹果绿的丝衬衣领翻在外套领上。洗脸、梳头,反反复复地费了不少周折,梳成个绽满牡丹的洋蓬蓬头,将一层香喷喷的增白蜜,搽在微胖的两嘟噜脸蛋上,扭摆着尻子把镜子里那妖冶的女人,前后左右仔细端详一番,感觉打扮妥帖了,撩起雪白的门帘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手扶门框站定。顺手儿从衣兜里掏出个鸭蛋小镜子,从门框上撕一溜过年时贴的春联纸,揉一揉,把红纸团团送嘴里浸了唾沫,在嘴唇儿上轻拂轻抹。瞬间,她那两片薄嘴唇呈现出胭脂色。她嘘了口气:唉,乡下人,嘴窝进灰堆里活人哩,哪比得起人家城里人?怨就怨裴亲家,满口满应地给买高级化妆品哩,推到今个天,还没个相。来了,问问他,看还有啥推诿头。嘻嘻!城里人嘴皮薄,见多识广能说会道,请他来给出口“气”,连个推辞儿都不打,八成儿是冲着我来的呢……想想,他心上还惦念着我哩……

想着心思儿,迈着轻盈的步点儿,出了门。通用粮票来到了院门前,站在歪丫巴杏树下面那块沙石头上,竭力将高跟鞋踮得高高的,伸长了脖颈,手搭凉棚,向西眺望:龙首山黑黢黢的,瞭不见一丝儿绿气,逶迤的古长城,达龙首山山梁上横过,漫漫丝绸之路,似洪水一般,陪伴着古长城朝远方伸去。压根儿就是看不见那辆“奥迪”车的影子。

老旺和几个“毛主席的奶干儿”,“吭哧”着半架子车救济面粉,从沙石头旁路过,得意地问:“他婶,瞭啥哩?”

“哟,这么多面粉,怕是吃过年嘞!”通用粮票漫不经心地答应,等老旺们走远了,又自言自语:唏,穷命怨天的,净嫌人家不好呢!包产到户二十多年嘞,谁家还吃不饱个肚子!“奶干儿”当惯嘞,懒驴躺到晒地里嘞,没眉没脸的,睡在政府身上啃“白菜帮子”,咋不四股筋动弹,偷偷儿到红山上挖几斤发菜,大把大把的票子花唦……

一群娃子们在歪丫巴杏树下玩家家,领头的一个唱道:

娃子们,娃子们玩来,

天上掉下个羊来,

谁拾呢?

你拾呢,我拾呢,

一拾拾到潘家大锅里。

煮熟了,

你一碗,我一碗,

丢下一碗作亲家。

亲家不戴纱帽,

他是日鬼的奓毛。

亲家不吃珍子,

他是露头的钉子。

亲家甩手挣大钱,

他是最大的倒霉鬼。

……

通用粮票听得腻味,心里“咕哝咕哝”泛着莫名的难受。“呸!呸!呸!霉不死的霉死鬼——”一股旋风滴溜溜转,卷着枯枝腐叶,字纸鸡毛,直扑院门,“呼”的一下,将通用粮票裹在当中。她两手捂住面庞,碰碰磕磕撞进院门里,跺着脚朝旋上天的风浪唾骂。

“骂,骂,叫你骂!”一个四十来岁的男爷们鬼使神差出现在门口。他像觅食的恶狼,眼瞳里网满了血丝儿,猫腰弓背地“叽溜”进院门,手推脚搡,“哐啷”一声,闭紧了院门扇。“噌”地扑上前,抱起发愣的通用粮票,朝厢房屋里走,说:“嘿嘿,知道裴亲家一来,你就不把老子往眼里放!”说着,竟像扔麦捆子似的,将通用粮票抛向半悬空,张开膀子接进怀里,又想扔,吓的她吱哇乱叫:“快,快放下!叫人看见了像啥话嘛!”

他倒把她撌得更紧了。进了厢房屋,他压根儿没松手的意思。她勾住他粗黑的脖颈,将肥腴的腮帮子偎在他那青皮榴青的颧骨上,吃吃地笑:“哎呀,你这刲木狼!人家骂的是那霉鬼旋风。又不是骂你,你起得哪门子疑心!”

“噢!”刲木狼“嘿儿嘿儿”地笑。刲木狼官名叫常九经,因为他待人苛刻,与人打交道,常揩别人的油水,况且,早年当木匠时,管干活不干活,肩上经常掮个锛,村子上的人,就把作为刲木狼的木匠锛,给常九经编了个诨名,好在常九经也不太计较这个诨名,久而久之人们就叫顺口了。刲木狼嘴巴撇咧着,呲着焦黑的牙,朝通用粮票那红嘴唇上“叭”地咬了一口,把她撂倒在印花床单上,搔她的胳肢窝。她笑得断了气儿,踢打着他满炕滚。他咧着大嘴笑,笑出了哈拉水。朝她肥的尻子拍了一巴掌。

大花狗雄狮一样,“汪汪”地吠叫。门外传来叫喊声,“挡狗来!”

通用粮票隔着窗玻璃问:

“谁呀?稍等等,我就来嘞!”她推了刲木狼一把,“开院门去,是老旺来嘞。”

刲木狼熟练地拉开抽屉,取出合“中华”烟,剔开锡纸,抽了一支燃上,狠劲儿吸着,鼻子嘴里喷出三股烟柱子,嘻皮笑脸地说:“觉摸着裴亲家要来,看把你拾掇的洋娘娘似的。嘿嘿,女人长的狗心,谁有钱了和谁亲。别忘了在枕头上给他多灌些迷魂汤,谋划出挣钱的点子,给我言传一声,我常九经不会亏他。”

“你猴子成仙,神道通天哩!和他是炒面捏得熟箍橛,有话自己不吐道,叫我当你的传事桶?可笑不唦!”通用粮票讥眉弄眼地说。

“嘿,好香!”刲木狼巴咭巴咭地眨巴着红眼睛,耸着鼻子,舔嘴咂舌地说:“饭做好了吧?先给我捞根骨头啃啃!”

“早都做妥帖嘞。”通用粮票明知故问:“哄得妈母家手忙脚乱,晌午天就开始剁肉,这会儿后晌嘞,还不见鬼面,今儿个他是来呀不唦?”

“来,一定来!”刲木狼满有把握地说:“晌午天,裴亲家还给我打了电话。下午五点钟准时到!”

通用粮票捋袖口,瞄了眼手腕上的金表,“还差十,十来分钟!”动作极为雅贵。

大花狗狺狺的叫,同时掺和着院门外一个稚嫩的童音:“潘婶,头发菜你还收不收了?”

“来了,来了!”通用粮票抠起鞋后跟,出门喝退了大花狗,连蹦带跳开了院门。

刲木狼斜一眼院门,“叽溜”进了灶房。

院门一开,进来男女老少一伙人。他们提着装满发菜的网兜儿,塑料袋,芨芨筐,笸篮……内中有个黑胡子老汉,怀里抱疙瘩黑油油的发菜,毫无表情地朝院里走。

通用粮票白他一眼,鼻子里哼着冷腔说:“哎呀,老旺这回可发洋财唠!给你老婆子换件毛料子吧!”

老旺嗫嚅着嘴唇没开腔,通用粮票先自蹬蹬咣咣的进了西厢房。

人们蜂拥着进了西厢房,见炕上堆满了发菜,足够二三百斤哩。

通用粮票达裤腰带上捞起串钥匙,拧开大衣柜的暗锁,取出几件花丽狐梢的衣服,在人们面前抖擞:

“看,这是我家舅爷才从广州托运来的,净是人家城里人穿的时兴货。每件都是五十多块。两件换一斤吧!反正吃点亏就吃点亏,大家都知道,我潘春香不是那号小气鬼人……”

“我,我想卖几个钱,娃子们又上不起学了。”老旺那本来就驼的背,这会儿驼成了一张弓。面对通用粮票低三下四地解释。

“昨天,广州来了急电,催钱哩!我手头也紧巴巴的。不过——”通用粮票从老旺怀里接过发菜,往称盘里塞着,“这菜太脏,二八折,一斤折八两,咋样?”

“那……”老旺呶呶叽叽地说:“我在家称过的整三斤。”

“哎呀,称能哄人嘛!看,只有二斤二两嘛!像你这样可怜巴叽的人,抠擞你有啥意思……”

刲木狼从灶房出来,扔掉手中的羊骨头,用指甲抠剔着牙缝,走出了院门。

大花狗窜上台阶,叼着羊骨头躲进墙角,嚼得劈啪流星响,欢摇不歇的尾巴,扫得灰扬尘冒。

“嘀!嘀嘀嘀——”正当通用粮票提称系儿的当儿,院门外响起尖脆的汽车喇叭声,仿佛在喊:“快!我来了——”

“哎呀呀,裴亲家来了!去去去,都回去!来客人了,人家有事哩。明个晌午收,后个来卖也行!”通用粮票像撵小鸡似的,扇着膀子赶着人们。

她把人们撵出西厢房,嘁哩麻嚓地锁上门,扭摆着丰盈的腰身,风车子似地迎出院门。

唉啊,迟了!刲木狼已先一步抢到小汽车前,拉开了车门,腰梁干弓成了弯弯镰刀,眨巴着一双红眼睛冲车厢说:“嘿嘿,裴亲家,果然到乡下来啦!”

通用粮票堵挡在院门前,眼巴巴地盯着那辆“奥迪”车。心里泛起热浪,身上热烘烘的像触了电,激动得满脸通红,喜泪在眼框里转游。“哎哟哟,真是裴亲家来嘞!”

裴玉庆提了一大包礼当,鼓鼓囊囊的,水嘴后面紧跟着进了院门。见一伙儿衣衫褴褛的老小,搂抱着待售的发菜,一字长蛇阵似的,坐在厢房门前的水泥台阶上。他笑微微地问通用粮票:

“发菜国家早已禁卖了,你们还收啊!”

通用粮票扭怩着腰身,嗲声嗲气地说:

“偷偷摸摸收点儿,还不是为了给大家找个来钱的路……”

厢房里拾掇得窗明几净,裴玉庆进门刚坐在沙发上,刲木狼便熟练地拉开抽屉,取出一合“中华”烟,抽出一支敬给裴玉庆,偷一眼通用粮票,嘻皮笑脸,打着哈哈说:“亲家来一趟不容易,今个来了,就住上几天……”

通用粮票听刲木狼舌头下压着话,乘给裴亲家手中递茶的空,“飞”了一眼裴玉庆,顺势说:“就是。不作亲戚是两家,作了亲戚是一家,既然来了,你们就好好儿喧谈喧谈。尻子尖戳戳的,来就走,不嫌麻烦。”端上茶,通用粮票唤了水嘴男人,一起走出厢房,径直去了灶房。

老旺们见通用粮票和水嘴手忙脚乱,没有闲功夫搭理他们,便灰溜溜地抱了发菜,一字长蛇阵地出了院门。

水嘴摆好了筷子、刀子、勺子、盐末子和大蒜碟子,一大盘羊羔肉热气腾腾的,通用粮票放在茶几上,说:“哎!趁热儿吃呀,发啥呆哩。”她尖声脆气的喊叫声,把遐思冥想的裴玉庆吓了一跳。

刲木狼咽着口水,双手递上红漆筷子,裴玉庆夹起一块羊羔肉,慢慢地品尝。水嘴也咽着口水,只是象征性地尝了一小块。刲木狼则不用餐具,他伸出一双青筋暴涨的手,捞起肥漉漉的羊大腿,手撕牙啃,啃啃吃吃地说:“……嗯,好……好香!吃……裴亲家吃啊!”通用粮票做的美味,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品尝到了,他狼吞虎咽,头上的汗珠儿和手上的油珠儿淅淅沥沥淌。

“给,吃这个!”通用粮票把炖熟的羊羔头呈献在裴玉庆面前。羊羔头“颠”得嫩烂,盛在大盘子里,通用粮票把羊羔头放在裴玉庆面前说:“裴亲家乘热儿吃这羊羔头!这是乡俗嘛,谁是客人谁吃头!”裴玉庆见羊羔头上两只眼睛突凸的,瞪着人,朝他投来恐惧的目光,说:“常亲家年龄最长,这羊羔头还是请你动手。”说着,又将盘子推向刲木狼。

刲木狼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像来自巴里坤滩的饿鬼,牙巴骨欢摔,仔细地啃食着羊头上的肉索落,满口喷香,含混不清地说:“我,我把肉,肉啃尽了,你,你们吃羊脑子……”

通用粮票又端上了热菜,摆上了酒瓶子和酒杯子。水嘴斟满酒,说:“每人先敬两杯,完了我们划拳喝,今个我们喝个痛快!”刲木狼接过裴玉庆递来的热毛巾,擦着油腥腥的嘴和手,“咯咯”地打着饱嗝儿,说:“就是。要喝就喝个痛快!三人驴推磨,挨个过统官。”

通用粮票洗锅抹灶消停了,为客人换了热茶,挤进酒场子凑热闹,她敲着筷子,“杠子打老虎”过了一个统官。四个人直喝到掌灯时分,撩倒了四个瓶子。通用粮票象征性只喝了几杯,水嘴已喝得烂醉如泥,先倒在炕上死猪般地和衣睡了。通用粮票从灶房里端来了醒酒姜汤,侍候裴玉庆喝过,上炕去铺设好新被褥安排他睡下。才将沙发上喝得酩酊大醉的刲木狼搀扶起来,一直送进常九经家的院门,给他老婆作了交待。

第四章 肆无忌惮

裴玉庆睡眼惺忪地醒来,见太阳已经升上了窗子。水嘴不知啥时已起了床,被子堆了一炕。通用粮票也不在屋子里,却为他打好了洗脸水,挤好了牙膏摆在洗脸架子上,他就穿戴齐备,下了炕洗脸,觉得头稍稍有点晕。想起了昨晚的事,仿佛是一场梦。他从前也做过这样的梦,但唯独昨晚的梦,无限的温馨、酣畅淋漓!他感到嗓子焦渴、无与伦比的干焦,像在冒烟!她那硕大的、宛如棉团般的、晃势晃势的奶子,使他的心都酥了,连骨头都酥了。那柔软细腻的肌肤,像水一样清爽,贴到他哪儿,哪儿就被溶化了。那滑溜溜的大腿,在他那雄猛的气势中,有节奏地抽索,他忽然感到,她很会那样,激励着他,肆无忌惮地发泄,令那雄壮,发挥到了极致。那雄壮泄了,焦渴也泄了。她轻轻地拭去他额头、背上浸出的热汗,将那棉团般的身子,溜溜呱呱地贴上去,他便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惬意,意识也在软绵绵中,进入了梦乡……

水嘴进了门,冲裴玉庆说:“还早哩,你不多睡会儿。昨晚真厉害,三个人撩倒四瓶子,都创纪录了。”裴玉庆拍拍头顶说:“喝酒太多了,我今天头有点晕。”

通用粮票进了屋,上身没穿那件雅素的薄毛涤外套,只穿着苹果绿的丝衬衬衣,显得更加妖冶。微胖的两嘟噜脸蛋上,搽了光彩照人的增白蜜,满屋子溢着香气。她像平常一样,看上去十分平静。问坐在沙发里抽烟的水嘴:“你回来嘞,你牧的驴呢?”

水嘴满嘴喷着烟圈:“我拴在刮了庄稼的地里,吃草哩。”“嘿!昨晚,我做梦地上长的庄稼着了火,好大的火,吓了我一身冷汗。早晨牧驴时,看了庄稼,全都青干了,可没有着火。”

通用粮票自言自语地说:“做那号不利吉的梦。看来,今年的天年是躲不过了。”说着,她泰泰然然上了炕,双膝在炕上跪来跪去,极细心认真地叠被子扫炕。看她那平静且泰然的表情,裴玉庆坦然觉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晚的事,真的是一场梦了。于是,他草草洗漱完毕,和水嘴一起坐在沙发里,心安理得地点燃了水嘴递来的纸烟。

裴玉庆睡过的被褥,通用粮票细心地叠着,心不在焉,一阵胡思乱想,想起了姑娘时候第一次偷情时的情景,那首唱给情郎哥的情歌,不由自主地萦绕在耳边:

八月十五,

月儿圆,

月儿圆,

西瓜月饼谢农田,

哎哟——

谢农田!

花红果果,

奴不爱呀,

盼我的情哥见一面,

哎哟——

见一面!

人家们剜月儿,

庆丰年呀,

小女子剜月儿盼团圆,

哎哟——

盼团圆!

铺上把把草来,

盖上把把草,

盖上把把草,

怀儿里搂上个女婿娃儿,

心儿里是个高兴哩,

哟哟——

心儿里高兴哩!

……

通用粮票极力掩饰着春心,磨磨蹭蹭拾掇完了炕上的被褥,下炕来,拿起块擦布,一下一下擦拭茶几,将胸前那两疙瘩诱人的棉团,有意无意在茶几边的两个男人面前晃势,晃荡得裴玉庆骨软体酥,心襟摇曳。擦完茶几,通用粮票扭着尻子去了灶房,一阵风,双手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看了茶几一眼说:“呀,忘了拿筷子嘞。”就盯住水嘴说:“去,灶房拿两双筷子来。”水嘴出了门,她将一个碗,放在茶几上,另一个碗,双手递给裴玉庆,乘着递碗,就有意无意摸了摸裴玉庆的手,微胖的两嘟噜脸蛋上,飞起了两朵红霞,浪声浪气地笑着,风一样地出了门。

裴玉庆接过水嘴递给的两根红筷子,一下一下有滋有味,品尝着香喷喷的荷包蛋,心想:女人真是个好演员,喜怒无常,哭笑无常,人面前滋润得很,像个憨厚的小姑娘。背地里,却骚得让男子汉都逊色哩,真格是天下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水嘴三口两咽吃着荷包蛋,擦了一把口水说:“嘿!这老天爷,真格不让人活了。半年不下一滴雨,庄稼都青晒干了。”

通用粮票端着碗,进了屋,接着水嘴的话茬说:“大家的庄稼都青干了,道也用不着给老委员赔了。只是你们牧驴,老委员那灰草驴,让叫驴们压坏了,对人家,总得有个说法。”说着,通用粮票停住筷子,望了眼水嘴。

裴玉庆吃完荷包蛋,把空碗放在茶几上。点了一支烟说:“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好口福。把驴肉拿来,我们卤上吃,给他赔个驴钱。”

水嘴也搁了空碗,擦了一把口水说:“我这就去,把刲木狼找来,再请几个人,和老委员一块儿说和。”

正说着,忽听院外人声呐喊,叫哭连天,不知出了啥事。水嘴们涌出门来,只见常家弟兄一伙子人,抬着刲木狼,直挺挺地涌进院来。后边一伙子女人,哭天喊地,吱哇吼喊……

第五章 人命关天

盛夏的高温天气,太阳一天比一天晒得毒,地上刮起了干热风,只几天功夫,全村的庄稼,都青干到地里。社员们男女老少,全都炸了锅。有的人索性将青庄稼,一顿镰刀刮了来,当青草晒在院子里,准备到了冬天喂驴。老委员家的院子里,漂溢着驴肉煮熟了的荤腥味,桌子上放个大盘子,盛满了冒着热气的驴骨头。毛大眼妈悄声悄息,暗自在心里叹惜。老委员一遍又一遍礼让,请大家尝一尝,驴肉煮烂了没有。主任文生们,围坐在茶几边的沙发里,议论着地里庄稼绝收,家中仓里没粮,日子没法过的难肠。一个个铁青着脸,心都攥成个疙瘩了,刚出锅的驴肉,哪有心思品尝。今天,老委员特意煮了驴肉,叫儿子毛大眼把主任文生们请到家中,热情招待,本来要说水嘴们那天放驴,糟蹋了他的庄稼,如何赔偿损失的事,但老天不长眼睛,不养活人,只几天功夫,把全村的庄稼都青晒干了,家家户户损失惨重,老委员要说赔庄稼损失的事,自己也张不了口了。便又给主任文生们让了一回纸烟,说:“你们在村里大小都是个头头,今个把大家请了来,是想为我说和一下,水嘴们那天放驴,叫驴们压坏了我的灰草驴,那损失咋个赔偿法。”

主任文生唉声叹气,说:“庄稼都晒光咧,压坏了驴,剥皮吃了肉,这还有啥好说的?当然,也得有个说法,要说和这事,必须把水嘴找来,双方坐在一起商量。”他扫了大家一眼,对毛大眼说:“去,把水嘴找来,就说我请他。”

会计毛军扔掉了手中的烟蒂,说:“三个人,连驴都放不住,踏坏了庄稼,还让叫驴们压坏了灰草驴。水嘴是放驴的头儿,他也太不负责任了。我个人的意见是,给灰草驴作个价,二一添作五,由毛大眼和扁头,两个人赔一半,水嘴一个人赔一半……”

会计毛军还没说完,毛大眼慌慌张张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说:“出乱子了,刲木狼喝酒死了。常家人抬着死人,正给水嘴家送哩!”满屋子的人,听了这句话,呼啦一阵风,朝着水嘴家跑去。

主任文生们来到水嘴家,只见水嘴的厢房地上,停着常九经的尸体。厢房门口,通用粮票四仰八叉躺着。窗台下圪蹴着水嘴,大人娃娃围了一院子。院子当中,刲木狼的婆姨一尻子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大放悲声:

哎——嗨嗨嗨嗨嗨嗨,

我的爹啊,我的妈啊,

你们苦命的女儿就活不成了!

哎——嗨嗨嗨嗨嗨嗨,

好你个短命的姊妹哟,

好你个我焐热的人噢,

你丢下孤儿寡母活不成了!

哎——嗨嗨嗨嗨嗨嗨,

十八岁到你家成了你的人,

陪伴你十年受了十年穷,

从今往后小男碎女谁来疼,

你吃饱喝足了口合眼闭了,

两腿一蹬就翻脸不认人啊!

哎——嗨嗨嗨嗨嗨嗨,

你前脚儿走来我后脚儿跟,

生生死死不离分,

舍我的身子舍我的命,

舍下你的一双根苗万不能,

……

刲木狼的婆姨泪如泉涌,痛不欲生,哭得满院子人心里凄凄的。只见她哭着哭着,身子一歪,睡倒在院子里,昏厥过去了……

见嫂子昏过去了,常家弟兄一时乱了方寸。水嘴的厢房里,停了死人,咋的厚葬法,是第二步的事。眼下急迫的,是把和死者一起喝酒的裴玉庆,叫几个人看起来,别让他偷偷地跑了。于是,就吼喊着,拿来了铁绳、锁子,将裴玉庆的“奥迪”车轱辘锁了。又有一伙子人,拉扯着、撕打着、架着裴玉庆的胳膊,往外走。主任文生走上前,拦住常家弟兄,说:“你们先把人放了。人死不能复生,打烂碟子,说碟子。打烂碗,说碗。你们非法拘禁人,谁先站出来,去准备吃官司。”

老委员跟前跟后,心里慌慌的。很赞同主任的做法,认为,高坝村也是个地方,自己人喝酒死了,反对客人不讲礼,那是惹祸招灾哩,天意啊!

常家弟兄面面相嘘,一个个像皮球,泄了气。松开手,放了裴玉庆。裴玉庆整了整扯得皱皱巴巴的衣服,说:“我给你们说过几遍了,常九经和我既是朋友,又是亲戚,不要说和我一起喝酒死了,就是死于别的什么原因,我也决不能撒手不管,无情无意地一走了之……”常家弟兄拥住裴玉庆,一起围住了主任文生,文生从窗台下,喊来了圪蹴的水嘴,看着裴玉庆和水嘴,说:“你们先说说,这事咋个弄法。”

裴玉庆看一眼,水嘴狼狈不堪,说:“这件事,由我引起,我不推卸责任。但是,人命关天,主要责任应该讲明白。昨晚我们一起喝罢酒,常九经被潘春香送回了家,而且向他女人作了交待。他的突然死亡,责任应该在他自己。至于丧葬的花费,娃娃的生活费,该出多少我出多少。至于常家弟兄,如果愿意,到我的工程上去打工,我答应给你们空些岗位,让大家挣几个钱,度过今年的灾荒难关……”

见裴玉庆态度十分诚恳,常家弟兄齐声说:“成哩!成哩!无功不受禄,我们不能平白无故要你拿钱。天上掉票子,总得手伸出去接,谁愿意挣钱,就找你打工。”主任文生接着说:“那就这样说定,把死者先抬回自家屋里,准备发丧的事情。另外,请老委员给我们辛苦一趟,把庄稼青干的灾情,群众缺粮的困难,向政府作个汇报;再去派出所,把常九经的死亡事件报个案……”

老委员当了半辈子的委员,嘴勤腿勤,一生是个热心肠。出个头露个面的事,他乐意。公共事业,大事小事,少不了他。眼下,高坝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在他的心里头,比自家庄稼被驴群踏光、灰草驴剥了皮,还难受十倍。听见主任吩咐,仿佛这重任非他莫负,肩负起神圣的使命,连个推辞都没有打,拨开人群,二话没说,大步流星地去了……

第六章 金蝉脱壳

刚入冬,天就破天荒下了,落下一场小雪。瑞雪,兆丰年啊!高坝村男男女女,一齐欢声雷动。一些老人,还流出了惊喜的泪水。欣喜若狂的庄稼人,站在大路上,像求雨一样,欣赏纷纷落下的雪花儿。就见一位水灵灵的姑娘,常生领着,踩着一路薄雪,洒下两串脚印子,进了村。

那姑娘一身灰西服,匀称得体。鲜艳的红围巾,展展儿围在项上。精致的豆绿色洋包包,吊在尻子后头。雅素相宜,俊生生的。常生领着,回了家。

常生爹见了,一愣。常生妈也一愣,木木地站着。

常生咧嘴一笑,问:“妈,你们好吗?”

常生妈没搭话,仔细端详那姑娘。那姑娘眼睛涩涩的,注视着她,眼神中溢出怯懦。常生妈转过脸,又看一眼儿子。常生一脸的幸福,容光焕发。常生妈仿佛才从睡梦中醒来,欣喜的核桃纹堆满了脸。她笑盈盈的,拉住了姑娘的手,轻轻拍掉西服肩上的雪花儿,两眼笑成了一道缝。

常生爹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心里阵阵喜悦,把他们丢在了院子里,颠儿颠儿出了门。走在大街上,两腿格外有劲。他径直走向肉铺,扛了一条猪大腿,颠儿颠儿往回走。

常生妈满心欢喜,拉着姑娘的手,问:“你…你名字叫个啥?”

姑娘怯怯的,双手握住常生妈的手,细声细气地说:“您…您就叫我小雪唦。”

进了屋。常生妈倒了热茶,端上一盘白面馍,说:“快,快,你们,先喝口热茶,烤烤火,暖暖身子……”说着,自己拿上切面刀,出了门。

常生妈来到后院,爬上棚,去抓正在下蛋的老母鸡。老母鸡受了惊吓,连飞带跑,跳下棚来,“咯咯咯”叫着,逃之夭夭。刚生出的鸡蛋,滴溜溜滚下棚来,打了一地黄滩,鸡飞蛋打。常生妈拿着切面刀,灰灰的,进屋来。

扛着猪大腿,常生爹进了门,放在案板上。见烤箱边煤盒空着,就端在手中,出了门,去端煤。

常生妈手忙脚乱,捅了烤箱,坐了锅。切了半磁盆猪肉,倒进油锅里红烧。

那姑娘见常生妈炒菜做饭,便拦手抹胳膊,洗了手,搭帮着,一起动起手来。常生妈边做红烧肉,边时不时拿眼观算:这姑娘不仅模样儿俊俏,手脚也格外勤快,是个心里有路数的女娃儿。

小雪唐突而止,常生父母待她,细心周到,热情迎接和款待,没有丝毫的蔑视和戒备,她达心眼里感激和喜欢。小雪初来乍到,觉得一点都不陌生,她知礼大方,对这个家,显得熟陈陈的。

常生爹坐在沙发里,有滋有味地抽烟。心中盘算着:崽娃子,不正经干活,把人家姑娘拐回家来,咋弄哩?碍于姑娘的面,不好当面说啥。

常生尻子挂在炕沿上,姑娘围着烤箱炒菜。常生爹问:“你们回来了,毛平娃呢?”常生眼睛离开了烤箱,望着爹,回答说:“我们离家后,就分了手,毛平娃去了新疆,我到敦煌建筑工地打工。经常去饭馆吃饭,小雪在饭馆里打工,就认识了。”常生说着,向小雪呶了呶嘴。

小雪莞尔一笑,一双美丽的酒窝儿,绽在了脸颊上。

沉默了一会,常生接着说:“小雪是四川旺苍嘉川镇人,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一直干到现在,我们认识了两个多月,觉得挺很合得来,她也愿意到我们家来,没来得及给你们说,我们就……”

饭菜做好了,摆了一茶几。一家人围在一起,饭桌上充满了温馨。小雪彬彬有礼,落落大方,她又是舀饭,又是夹菜。张口一声爹,闭口一声妈,把两位老人的心,喊得暖烘烘的舒服。

常生爹吃着小雪夹的菜,平和地问:“你们家里还有啥人?”

小雪回答说:“父母在家中,长期生病哩唦,姐姐在家种地,两个弟弟还在读中学唦。我毕业后就出来打工,挣钱供弟弟们读书唦。”

常生妈又问:“四川那么远,你跟了我们常生,不想家吗?”

小雪停下筷子,眼中浸了水气,说:“想,说不想是假的唦。可再想家也总得嫁人唦。你们这地方好,常生如果待我好唦,我…我就生活在你们家里……”小雪说着,一脸的羞涩。

常生一口气,扒啦完了三碗饭。放下碗筷说:“爹,妈,我和小雪已经商量好了,我们现在就…就……结婚,结罢婚,我们就去敦煌,摆个滩子,卖麻辣粉。小雪做饭手艺好,敦煌城里人多,摆个粉滩子,肯定能挣大钱。咋说也比守在家中,翻那几亩地土块强十倍……”

常生领来个川妹子媳妇,给高坝村带来的喜讯,一点都不亚于这场,久违了的瑞雪。

村里的姑娘们,一拨一拨地走来,看个稀罕。她们笑着闹着,挖苦常生:“咦哟,城里才逛荡了几天,就瞧不起本地的土包子了!”

小雪臊红了脸,大气不敢出,躲在墙角里。

常生红着脸说:“去…去,是她们瞧不上我,才……”

姑娘们不甘示弱,拿指头刮着鼻子,学了川妹子的腔调,咿咿呀呀地去了……

常生爹要给儿子办喜事。张罗了几天,在高坝村里,消息不胫而走。老委员们走来,向常生爹道喜祝贺。红事贴对子,白事扫院子,老委员爱干这个。话又说回来,这事也得有人来干。今天,老委员们主动上门来,体现了常生爹的好人缘。常生妈炒了几个盘子,常生爹陪伴着,喝了一顿酒,算是请了东饭。东头自然是老委员,他这人,行道清,很有号召力。过事情别人能离开,老委员离不开。大家筹划一阵,派谁去请客,该待多少客,买多少菜蔬肉筋,哪天杀猪,请哪位厨子主勺,等等,分了工,分头行动去了。

通用粮票被请来了,她人活泛,眼力高。人的一生,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大登科。结婚礼服要买高档些,就专门请了通用粮票,陪着常生和小雪进城去。通用粮票一进门,见了小雪,就亲切地拉住了手。

小雪红了脸,请通用粮票坐,说:“潘婶婶好唦,见到你,就像我的亲婶婶唦,无比亲切。你和我的婶婶太像唦。”通用粮票喝了迷魂汤,心里甜的,蜜都往外冒。说:“瞧这女娃儿,身段儿俊的,脸蛋儿美的,嘴巴甜的,见面就叫人心里痒痒。我要是常生,就一口把你吃掉哩。”

小雪和常生都笑了,脸上泛起了红晕。通用粮票放开小雪的手,对常生妈说:“老嫂子,好福气呀!常生娶了小雪,是你们前世里修的,我给你恭喜哩……”

常生妈忙着做饭,只是笑。常生爹啬啬缩缩,拿出一匝百元大票,抖抖地给了儿子。常生接了钱,数了两遍,拿过小雪的豆绿包包,塞了进去。常生爹眼巴巴望着,右眼噌噌噌跳个不停。他张了张嘴,表情很不自然。显然,舌下压着话。但,终于没有说出来。

吃过饭,常生妈送出门来。见天气变了,西边黑煞舞蹈,狂风大作。院子里,枯枝腐叶,字纸鸡毛,满天飞。通用粮票出了院门,捂住微胖的两嘟噜脸蛋,骂骂咧咧:“咦哟,这倒霉天气,三天两头刮黄风,把人都辱没了。”

常生心情愉快,故意张开膀子,让风吹。仰起脖子,在大风中,干吼了两声: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大风从坡上刮过,

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

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

唱着,来到公路边,搭上了进城的班车。

城里的沙尘暴,刮得更加利害。大街上,迷眼难睁。行人、车辆,满街乱跑,像发了疯。所有的服装市场,小雪们都转完了。来到金昆仑大世界,他们下了电梯上电梯,通用粮票头都晕了。走遍了各服装行,小雪边走边看边试,没有选准一件称心衣服。

在皮衣行里,挂了一件半茬皮大衣,小雪一眼就瞅准了。服务小姐“王婆卖瓜”,嘴不停,手不停,拿下来,提在手中。

小雪说:“潘姨你瞧唦,这件大衣你穿了,显得很年轻唦。来,先穿上试一试。”通用粮票穿了皮大衣,满心喜欢,扭着尻子,试了又试。走到衣镜前,照了又照。皮衣穿在身上,华丽又合身,便爱不释手。

小雪对常生说:“你陪潘姨试着,先试好了,再买唦。我想上卫生间。”

服务小姐说:“往左手拐,就是。”顺着服务小姐手指的方向,精致的豆绿色洋包包,吊在尻子后头,小雪去了。

通用粮票试好皮衣,等小雪来付钱。可左等不见,右等不来。才去找,卫生间里,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怕是走失了,我们去找她。”常生说。

通用粮票随了常生,金昆仑大世界找遍了,没有。城区八街十六巷,又找遍了,连影子都不见。常生急了。通用粮票急中生智,叫来了亲家裴玉庆。

裴玉庆是经过大世面的人。问明了情况,裴玉庆说:“用不着再找了。她拐了钱,使了金蝉脱壳之计,早打的逃了。不信,我们去公安局里查一查。”

来到公安局,裴玉庆报了案。刑警队长与四川旺苍警方联系,上网一查,四川旺苍嘉川镇,查无此人。

常生一听傻了。通用粮票也傻了:“天哪!这个害人精,害得常生一家,鸡飞蛋打,人财两空。回去,见常生爹妈,我咋个交待……”

第七章 开仓借粮

深冬,天又落了一场小雪。农谚说:九九一场雪,来年好打麦。可眼下,高坝村里啼饥号寒。庄稼人,一年一个麦儿黄,当年庄稼绝了收,全凭那点余粮垫补。没余粮的人家,饭锅快吊上屋梁了,肠肚子饥荒的,咕咕闹哩。

老委员家人口多,心里头慌慌的。扁头家里,早就断顿了。一日三餐,碗里清清的,能照见人影子。扁头媳妇,一口饭都省给扁头吃,瘦成三根半筋连个头了。扁头估摸,毛平娃爹手中有余粮,谋着借一点度荒,就央求老委员和水嘴,一同前来,帮着撺掇。毛平娃爹坐在厢房走廊里,专心编芨芨筐,见老委员们来了,让着进屋。刚站起身,就见毛平娃回来了。

烤箱盖子烧得通红,屋子里暖烘烘的。毛平娃放下肩上的包,一脸兴奋,说:“今年出门机会好,挣了六千块,还是现票子。”

扁头有点眼热,说:“先借给我二百五,救救急。钱如果好要,过完年,我也跟你去。最怕拖欠工资,跑烂鞋都要不上。”

毛平娃爹给老委员们点了烟,嗔怪地说:“嘿!张狂的。才挣了几个钱?媳妇子八字没一撇。”

毛平娃吐了吐舌头,掏出崭新的一匝,抽出五张,给了扁头。其余原封不动,交给爹。转过身,一脸的严肃。对扁头说:“工头现在赖不成了。起先也要不上钱,我们就集体上访,闹了四五天。劳动部门出面,把官司打到了检察院。工头急了,钱背了一麻袋,嘿!拖欠的工资,全发清了。”见水嘴们听得认真,毛平娃神色得意,继续说:“现在的事,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不闹不解决。我们如果不闹,球,顶多发个路费。”

想起常家弟兄抬着死人闹,闹去了裴玉庆两万多块。证实毛平娃说的,都是实话。水嘴心里愤愤不平,双手颤颤的,点了烟,说:“天年绝收,肚中无粮,我们也要闹一闹,闹他几斤供应粮!”

水嘴的话,使老委员产生了共鸣,心里热乎乎的。出主意说:“不要攀扯别人,要瞒着主任文生,就我们几个喊叫。到时候,找不出领头人,叫他们法不治众。”

水嘴们都说好。于是,你一言,我一语:

“要闹,就组织起来,往大里闹。”

“我看,行。闹他个天翻地覆,看他没人管……”

“家家出车,户户上阵。发动好,群众自发行动。”

“谁不参与,这次行动的花费由他们来出。闹来好处,不准他们沾边……”

几个人合计了半天,定了攻守同盟,一窝蜂涌出门。挨门逐户发动,一直折腾到深夜……

太阳刚出了山,全村人,驾了四轮子手扶子,在村口集合齐了。主任文生得到了消息,飞跑来拦截。水嘴说出发。群情激奋,谁能拦得住。后面的蠢蠢欲动,前面的已经驶上公路,却被两辆小车堵住了。老委员们跳下车来,拦手抹胳膊,刚要动手。咔咔连声,小车开了门,下来几个人。

老委员认识,是区“三农”部柯部长和钟乡长。心想:消息可真灵醒,又是哪个松尻子货。领导们熟悉悉的,咋个翻脸哩。老委员觉得不好意思,刚要转身躲避,就被柯部长喊住了。

“嘿,老委员。这么早,就要上工呵。今天人到的真齐啊。”柯部长握住老委员的手,油腔滑调地说。

“我们…我们……”老委员有些语塞。

“你们先别走,都集中到学校。传达区上‘开仓借粮’的红头文件。谁要不去,可怪不得别人。”说着,柯部长打了个回去的手势。

粮管所里,借粮的人川流不息。老旺称了三百斤,缠着还要再借。所长说:“不够,找乡上去。我们只能按册子供。别的,管不了。”

通用粮票站在旁边,心中不耐烦:悻!奶干儿当惯嘞,啥时候能少嘞你们。便笑盈盈的,说:“王所长哎,快给我称唦。不要跟人家缠嘞唦。那些人,几时能满足。”老旺觉出了尴尬,拉了架子车,碎娃们推着,走出粮管所。

通用粮票的粮刚称完。粮垛上有人喊,王所长说:“你们先等一会,我去看看。”便锁了库房门,看一眼通用粮票,笑着去了。

水嘴们扛过麻袋,通用粮票解了口,抓出一把粮食,无意中发现几粒大麦,就把手在各人面前伸了,边让大家看,边惊诈诈地嚷嚷:“哎呀——瞧这粮食,瞧这粮食赃得!这号粮食,喂猪都嫌赃!”

武十八望见通用粮票那样子,有点可笑。就“嘿嘿”地笑着说:“水清难养鱼嘛。世道间的事,哪个闸里没个漏闸水,哪个庙里没个屈死鬼。凡事,差不多就行了。要不是政府给个‘开仓借粮’的政策,恐怕连个草皮儿,你都拿不走。”

武十八爷的话,常生很反感。他连粮食都没有看一眼,好像专跟武十八爷唱对台戏。就闭着眼睛嚷嚷:“我们交粮时,粮管所筛子筛了罗儿罗,扣了杂质还扣水分。现在,咋给借这号粮食,还一斤顶一斤哩。这号粮食,我们宁可不要。”

常生的话,使老委员躁气不达一处来。他心里气悻悻的:嘿!饭锅都吊上屋梁了,还嘴硬尻子软个球!就这粮,还是老子们争取的。要不然,三九寒天,饿得你都尻子里冒黄水呢!他走上前,从麻袋中抓出一把粮食,在手中扬了扬,瞪着眼说:“这粮食,瓜子儿一样,还拣选个啥?交粮那会,都说是一顶一的好粮食。这会,倒嫌猪都不吃了。嘿!庄稼人,还嫌弃粮食?别活人没良心,惹得天爷刮黄风了。”

一堆人,个个面面相觑,大气儿不敢出。王所长走来,开了库房门,相互照应着,乖乖儿打了粮。

扁头饿怕了,借的粮多,装了一驴车。赶着驴车一路走来,心里格外轻松。想到媳妇那甜甜的笑脸,就扯开嗓门,“漫”开了“花儿”:

哎哟——

高坝上淌出股泉水来,

水声嘛当啷啷响哩;

想你的时候就看见了你,

眼睛就水哈哈笑哩……

哎哟——

吃不上稠饭了喝口汤,

日子嘛一天天过哩;

打上些粮食就磨上些面,

尕妹妹嘛你吃上就胖哩……

哎哟——

太平盛世嘛真正好啊,

小夫妻才活人哩;

好日子还在嘛后头哩,

小康路上嘛奔哩。

……

第八章 退耕还林年还没有过罢,小伙子们就串联,嚷嚷庄稼没种头,结队外出打工挣钱。毛平娃去找常生,商量两人各带一个队,到西部去劳务。常生面露菜色,十分为难。要他带一个队出去,非但不答应,反而央求毛平娃,走时一定带上他。毛平娃恼了,忿忿地骂:“去年我们分头闯荡,就是为了多闯个立足之地。你敦煌干了半年,叫你带些人出去,你却不答应。总得有个理由吧?你这熊样子,不说出个原委,叫我带上你,痴心妄想!”

常生自知理屈,满脸通红,嗫嚅地说:“我…我说了,你可不要…向我爹说………”

毛平娃轻蔑地挖苦:“说了又咋样?钱都让小姐拐跑了。还……苶和尚!”

常生更加难堪,几乎哭丧着说:“我……我鬼迷心窍了。骗工头冒领了工资,又拐了酒楼的川妹子。现在,你让我领了人,去敦煌找那工头,不是让我去找死……”

毛平娃听了,啐的一口唾在常生脸上:“正经事上蔫得像个球,歪门邪道可像个叫驴了。滚!去通知他们,做好准备,正月初八出门乘车。”

毛平娃总算答应了带常生。常生如释重负,将毛平娃丢在屋里,一脸轻松地去通知人……

一辆黄海大轿车,在正月初八早晨,开进高坝村。主任文生代表村上,在大轿车上挂了红,车前放了欢送的鞭炮。高坝村劳务队,带了行李用具,由毛平娃率领。黄海大轿车,一路顺风,呼啸着,疾驰着,向西部出发了。送走劳务队,也就是送走了全村的强壮劳力,家里只剩下“三八六〇部队”,主任文生心里空落落的。持续的干旱,没有几亩水浇地,春种倒是没啥。可退耕还林工程,任务艰巨,就苦死这些人咧。

正月十五刚过,退耕还林工作组,就驻进了村。三八六〇部队,在学校里召集齐了,家家出人,一户不落。会议的内容,大家都或多或少知道了些。衲鞋帮子的女人们,挤在一起,叽叽咕咕。老人们不说话,只是围着抽闷烟,一脸的严肃。扁头媳妇,刲木狼女人,愁得,早晨都吃不下饭了。

主任文生请了工作队,传达政策。钟乡长说:“请县‘三农’部柯部长讲话。”

黑压压的人群,圪蹴了一院子。柯部长没有急于开口,在全场仔细地看,接着谦和地笑了笑,群众的气氛,稍稍活跃了些。柯部长农村工作一辈子,最了解农民的难肠,也最富有农村工作经验。做群众工作,他从不干按住头打尻子,激化矛盾的蠢事。总是千方百计沟通思想,理顺情绪,与群众达成共识。所以,农村中天大的难事,只要他能出马,群众就信服,问题定能迎刃而解。对退耕还林,柯部长没有单刀直入,而是绕了个弯说:“如今,天持续大旱,庄稼连年绝收;沙尘暴四起;瘟疫频繁;严重危害人民生产生活。这是‘天意’……”

柯部长讲到这里,故意停顿下来。刲木狼女人想:柯部长讲的“天意”,就是天发怒了吗?难道说天也苕掉了?天不让人活了……此刻,柯部长打断了刲木狼女人的胡思乱想,接着说:“我讲的‘天意’,不是指老天,而是指自然规律。我们要顺天意,就不要做那些违背自然规律的事情,把我们滥开乱垦的土地,全部退耕还了林;保护好我们高坝村的植被;保护好我们赖以生存的水源;把我们子孙后代生活的生态环境,改善好。大家说说,我讲得对不对!”

人们七嘴八舌:“是这个理。”

“说得太对了。”

“水源涵养林砍光咧,植被破坏咧,泉头打井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水从哪里来?庄稼咋个种法……”主任文生插嘴说。

会场上,一阵骚动过后,柯部长清了清嗓子,接着说:“眼下,农民缺口粮,政府开仓,给群众借粮;农民要增收,政府给小额贷款,扶持发展养殖;改善生态环境,政府号召退耕还林,保护植被,保护水源,这也是天意。这‘天意’,也不是指老天,而是指党的政策,指政府的决定。我们要顺天意,对党和政府的政策,就必须坚决贯彻,不折不扣地执行。退耕还林,政府提供苗木,补助钱粮,是一项利在当今,功在子孙的致富工程。现在,任务已经下达。高坝村要亲帮亲,邻帮邻;大家帮助难肠人。保质保量,完成退耕还林任务,大家想想,成不成……”

会场上,又是一阵骚动:“成哩,成哩。”

“把借粮变为补助。我们出点力。”

“庄稼人,有的是力气……”

退耕还林,在高坝村,轰轰烈烈掀起了高潮。全村三八六〇部队,齐上阵。在高坝山上,挖了树坑,栽了树苗。高坝山上没有水,人们车拉驴驮,运水上山浇树。扁头媳妇有了吃粮,脸蛋儿红润了许多。她天生刚强,凡事都不该心落在人后面。扁头去了西部打工,自己腆个大肚子,爬爬磨磨,挣挣扎扎。植完树,赶着驴,驮水,浇树。黑驴子驮着满满的两桶水,嘚儿嘚儿地走,勾起了扁头媳妇,送扁头走西部时的情景。于是,她亮开了甜脆的嗓门儿,唱起了《送郎哥》:

我送郎哥上高坡,上高坡,

高坡头上的羔羊多,

母羊走开了公羊叫嘛,

哪有尕妹子送郎哥,嗯嗳妹子哟。

我送郎哥清水河,清水河,

清水河口一对鹅,

公鹅展翅飞过河嘛,

母鹅在河边叫哥哥,嗯嗳妹子哟。

大风刮得冷飕飕,冷飕飕,

我问哥哥冷不冷?

亲送亲来邻送邻嘛,

小妹子送的是心上人,嗯嗳妹子哟。

……

扁头媳妇一路唱,一路走着。忽然,黑驴子走失前蹄,滚下山坡,两桶水倒了一山坡,水桶也打烂了。那黑驴子,滴溜溜滚着,摔下了山崖……扁头媳妇一尻子坐在山坝山上,嚎啕大哭,泪水四溅。主任文生赶来,劝说:“一头驴,死就死咧。村上出钱,你再买一头。”便叫了人,寻了死驴。大家一起赶了驴,去驮水,相互帮衬着,浇完了扁头媳妇新栽的树苗。

刲木狼女人,寡妇拉娃娃。娃子常鑫正上高中,怕耽搁学习。自家地多,任务重。每天上山植树,费时又受累,十天半月怕干不完。便索性将铺盖食粮驮了,独自在高坝窑洞里,住下来干。水嘴植完自家的树,在地上转悠,转着转着就转进了窑洞。水嘴拿了铁锨,背了树苗,在前面走。刲木狼女人两腿来了劲,紧跟着。两人长天背个毒日头,紧紧张张,挖树坑,栽树苗。有倒是:男女搭对,干活不累。一天四股筋动弹,没觉得日子长,日头爷便很快躲进了西山。

回窑洞的路上,水嘴捡了柴禾,进门便烧火,刲木狼女人做饭。山野里,日头落得快,天黑得也快。转眼就到了掌灯时分。野外,开水煮面条的饭,简单的只能调点野菜,吃起来却有滋有味。吃过饭,水嘴抽着烟。人啊,满足了生活需要,生理需要又悄然产生了。水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刲木狼女人心里慌慌的,试探性地说:“你快回去。”

“我不回。”水嘴坚决地回答。

“不回?咋…睡?”刲木狼女人怯怯地问。

“两人一起睡。”水嘴指着被褥说。

“那…那咋能行?你让我脸往哪里搁……”刲木狼女人想赶水嘴走,但想起长夜里野猫子的怪叫声,心里寒噤噤的,又下不了狠心。劳作了一天的身子,乏困了,便自己先躺倒在被褥上。

水嘴抽完烟,脱了衣服,挨挨挤挤女人,躺进了被窝。两个过来之人,如干柴见了烈火,岂有不燃之理。水嘴摸摸索索,表示出要干那事,女人不应。水嘴猴急不安,心里异常焦渴,身体便憋得难受。侧身抱了女人,挑逗地说:“我也是男人嘛!是男人,就爱干这事。十个男人九个贼,只有一个不是贼,女人门敲了十几回。再说了,这荒山野岭的,谁知道怜惜你这张娃娃脸?这世上,也就剩我疼你了。哇!乖乖,我的大妹子……”说着,水嘴手就揪住了女人的乳头,浑身的血涌上头。经这一捏揣,女人身子就软了。自从她被刲木狼丢下,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但心中倒也清静。此刻被男人招着惹着,整个身子痉挛抽搦,像有无数条毛虫蠕动,心中就万分焦渴了。女人心想:世上的猫儿都吃荤,男人,没有一个不好色的。男人嘛,不为这,咋能心甘情愿,为你效劳?想想,也就那么回事!女人半推半依,就应了。水嘴三下两下,脱光了两人的衣服。窑门里一股子风,灯就灭了。水嘴已骚成个叫驴了,将身子,整个儿地,压上去了……

有水嘴帮忙,刲木狼女人的退耕还林任务,很快完成了。刲木狼女人随了水嘴,前脚下了高坝山,窑洞里的事,后脚就传遍了全村。人们瞒着掖着的,只有通用粮票和他们两人。

第九章 还草还湖

高坝上,退耕还林的树木,植完了。全村三八六〇部队,大气儿没顾上松一口,又按照村上的统一安排就由主任文生率领着,上了泉头填井的路。

去泉头的路,很远很远。一路上,车子颠簸着。几个女人,叽叽喳喳,相互嬉弄着,撺掇着。缠着水嘴,唱一段《浪光棍》听。女人们,硬缠软磨,水嘴经不住,就咧开了流口水的大嘴:

正月里的光棍(嘛)正对正,

前妻儿丢下了两苗根。

白日里哭了(就)我好哄唉——

黑夜里(就)哭着,

要找(呀)娘亲唉——

唉咳咳咳唉……

听完了一段,还没有尽兴。女人们,缠着嚷着,还要听。水嘴,就接着唱道:

九月里的光棍(嘛)九月九,

刮了一场大风冷飕飕。

娃娃们的衣裳(就)风摆柳唉——

没后跟的布鞋,

又露出了脚趾头唉——

唉咳咳咳唉……

水嘴,唏唏惶惶,悲悲切切,《浪光棍》还没有唱完,早把女人们唱的,泪流心酸,哽哽咽咽了。

泉头草原,是高坝村人赖以生存的水源涵养地。联产承包作业组时,一哄而上,高坝人就占领了泉头。十多个作业组,各组都开垦几百亩草原,打几眼人工井,掠夺式耕种。包产到户后,一家一户种不了,便弃耕了。

其实,通用粮票明白,自家那口井,留着也没用。那时,水嘴是作业组长,打井投入大,也倾注了心血。后来,地虽弃耕了。那井,央请牧羊人,一直看护着,就付了不少工钱。可今天,说填就填了,心里便堵堵的,噎嗝得慌。本来,上泉头填井,根本用不着她通用粮票出马,那原本,就是水嘴的事。可她,夜里梦见了刲木狼。梦见他抱起自己,像扔麦捆子似的,抛向半悬空……吓得她吱哇乱叫,挣出一身热汗,就挣醒了。天明,通用粮票神情恍惚。想起那梦,心里就虚虚的。水嘴去填井,她说啥,也不敢留在家中。便跟了水嘴,一起来到了泉头填井现场。

自打泉头打了井,水源就破坏了。这些年,南湖水也渐渐干了。高坝村人,就乘机瓜分,围了湖,砍光了湖里的树木,造出田来。种田肥地,要施红灰,就挖光了湖里的草皮,烧了红灰。高坝人,一错再错啊。弄得环境恶化了,天,连年干旱。泉源干涸了,高坝水库干涸了,没了水浇地,庄稼就绝了收了……

明眼的高坝人,心里明白,嘴上却装糊涂。这是,天怒地怨哩,是自己作得孽!眼下,组织起来填井,势在必行,是众心所向的好事。长疼不如短疼啊,要填,就咬咬牙,全填了。但是,人就是这样,明明是件大好事,做好事却难得很!泉头填井现场上,人们一圈圈围在一起。不像干自家活那样,争先恐后。而是等待着,观望着,议论着,人声鼎沸,甚嚣而尘上。

考虑到常家弟兄的阻力,常老三和刲木狼女人的思想,主任文生背地里做通了。老委员被工作组晓以利害,也打了保证。大部分井主,打井时投入小,填了也不心疼。心底里,早盼着填了。但是,真要行动,却等着随大流。

前来填井的人们,陆续到齐了。选调来的填井队一行动,主任文生就动员群众,主动配合。一声令下,填井开始。主任文生、老委员,带头填了。那些随大流的人,也帮着填井队开始填。武十八爷、常家弟兄,心中虽不甚情愿,见大势所趋,势不可当,却也无可奈何,就动起手来。

值此,论证了二十年,危害高坝村十几年,填井!这个老大难问题,即日起,将得到彻底解决。主任文生同工作组们相视一笑,心里感到阵阵轻松。

填井进展很顺利,只一顿饭功夫,井就填埋了一多半。

填井队来到水嘴井上,叮叮咣咣一阵子,拆除了井口栅栏。正要动手填埋,通用粮票却突然跳起来,死死儿挡住了填井队,说啥也不让动手。

填井队员,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指望着水嘴说句话,管管他婆姨。可水嘴,天性怯通用粮票。在她面前,大气儿不敢出,百依百顺。水嘴见自己婆姨,顶着不让填井,耍开了赖皮。明知是无理取闹,自己却不敢挺起胸膛,不能站出来,说句硬朗话,就索性圪蹴在了井口上,三油梁,压不出个屁来了。

填井现场的人们,见水嘴井上出了麻搭,全都围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围住水嘴井口,看热闹,说风凉话。

听出人们话中有话,通用粮票仿佛找到了知音,就得了理似的,张狂得,不知自己姓啥了。她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人。见众人都围着她,又让着她,说啥话的都有,就乘势双手卡了腰,伸长了脖颈,横着鼻子竖着眼,指手画脚,撒起泼来:“……怪罪妈母家胡闹哩,我咋胡闹嘞?那时节,你们打井,花了几分钱?填井,没挖你们心头肉,你们就站在干岸岸上咧,当然心不疼,甘心情愿当缩头乌龟咧,羞呀不唦,臊呀不唦……”

为通用粮票帮腔,说几句风凉话,一些人本想添点乱,向工作组发发难。没料到,倒挨通用粮票一顿臭骂。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人们个个怒不可遏,像叫驴一样吼喊:

“我们打井不花钱,难倒卖尻子了?”

“你不填井,因为你是通用粮票!”

“填!强行填!她是个啥球东西?”

“……”

众人一顿辱骂。通用粮票气昏了头,像疯狗一样,绕着井口,指手画脚,来回跑着,撒泼嚷着:“妈母家,打井花钱嘞,看井花钱嘞,谁愿给妈母出钱嘞,谁就……”正嚷着,突然,她身子一弯,“扑通”一下掉进井里去了……

只听“嗵--嗵--嗵”三声,没有动静了。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你说她是跳下去的,他说她是掉下去的,牛说牛大,角说角长。各不相让,争论不休。主任文生大喝一声:“别争咧!快救人!”几个人飞跑着,从车上拿来长麻绳。主任文生嘁哩嘛嚓,在自己腰里拴了,让众人吊下井去……

众人,心急如焚,听到井水的“哗哗”声,随时向井中喊话。约莫一刻多钟,井下传上话来:“拉!”众人就一起围着,一下一下拉绳,便将抱着通用粮票的主任,慢慢地吊上井来。

人们将通用粮票头朝下,控出水。水嘴就扑上来,做人工呼吸。吭哧了半天,不见一点动静。主任文生对水嘴说:“人已死了。你婆姨,留下了遗嘱。”水嘴眼睁睁的,婆姨跌脚就死了,两眼流泪,口水也流着,两腿一软,一尻子坐在了地上。

人死不能复生。儿子水文涛从学校赶来,抱着母亲,嚎得天昏地暗。周围的女人们,拧鼻子,抹眼泪,陪着伤心。郎舅二村长,得了潘春香出事的信息,风风火火从邻村赶来,亲家裴玉庆驾着奥迪车,来安慰了水嘴。他们为死者盖了被面子,献了花圈。二村长惋惜地说:“不应该啊,极不应该!保护生态,是全社会的大事,你咋能以死相争,惹得天怒人怨哩!”

“就是。为了一口闲井,搭上自己性命,自取灭亡。天尽头,也难讨个理啊!”裴玉庆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村里四处找来匠人,夜以继日,为潘春香赶做了棺材,刻了一块石碑。

第三天,泉头填井现场,全村的人,为潘春香举行追悼会。

在哀怨悲凉的唢呐声中,主任文生当会公开宣布了,潘春香的临终遗嘱。

接着,钟乡长念了悼辞。

区“三农”部柯部长提议:

一、尊重死者生前遗愿,就地开挖墓穴埋葬;

二、死者坟头立一块石碑,以警戒后人;

三、将水文涛列为特困生,免去全部学费;

四、三年内,免除水贵全家义务工。

柯部长讲完,唢呐一阵比一阵哀怨,一阵比一阵悲凉。追悼会结束了,水文涛跪在灵柩前,嚎断肝肠,撕心裂肺……几个自称练啥功的女人,乘机围上来,神神道道,蛊惑人心,说要用法力,为潘春香超升。工作组们唿地拥上来,神道女人一个个被扭住,去了派出所。

人们一齐围上来,抬起潘春香的棺材,走到墓穴前,左右分开,扯了绳,下了棺材。埋葬了潘春香,攒了坟头,立了石碑。人们看了碑上的字:

水源使者

潘春香

之墓

高坝村民,并没有因为潘春香的死,就放弃了填井。相反地,却凝聚了人心。

泉头填井现场,人们遍地开花,自觉自愿将井都填埋了。荒地上,种了草。恢复了往日的草原。南湖泉源里,已经开垦过的湖塘地,居然朗润了。人们淘了泉眼,水就流了出来,虽然小,可那是高坝人的希望啊!这希望,唤醒了高坝群众的信心,难能可贵啊。主任文生说服大家,全部退了耕,还了湖,种了草,又种上了树木。泉源里修堤,砌渠,保护了泉眼,人们忘我地劳作。渴了,喝口凉水。饿了,啃口干馍。没有怨言,没有怠工。有的只是祈盼,祈盼上苍对愚昧的宽恕,祈盼风调雨顺的年景。

第十章 天随人愿

毛大眼两口子,都去了西部打工。大眼妈带着小孙子,农忙时节,啥活干不成。家中一滩子烂事,全落在老委员肩上。整整一个春天,又是退耕还林,又是退耕还湖种草,还要耕种那几亩水浇地,把老委员一个人忙的,狗皮上跳社火哩,就累病了。腰来腿不来,跌倒起不来,两条老寒腿,疼得钻心哩。疼急了,就坐倒在地上,连搓带哼哼。大眼妈望见,心疼不过,就一遍又一遍地,近乎在哀求地催:“快去医院看看吧。老了,不中用了,挨不住疼了,为省腾几个钱,那把老骨头,是不打算要了?”

老委员吃了两片去痛片,心里轻松了些,与老伴儿打趣地说:“孙子还小哩!怕是抬不动我。这把老骨头,你还得好好地侍候着。要是我先去见了阎王爷,怕是有你老妖婆的好罪受哩。”

“你那乌鸦嘴,老没正五行。谁咒你去见阎王爷了?”大眼妈望着老委员,嗔怪地呶了呶嘴。

老委员嘿嘿几声,收起笑脸说:“地上,蚂蚁反窝了,蚂蚁是搬家哩。蚂蚁反窝天爷下,蚂蚁一搬家,我这老寒腿,就钻心地疼,灵得很。八成,是天要下雨了。先挨上几天,再看疼不疼……”

正说着,主任文生进来,对老委员说:“今天,区里召开粮食直补会,我和你现在去参加。”

“啥粮食直补会?”老委员给主任文生让了纸烟,不解地问。

点了纸烟,主任文生解释说:“就是国家放开粮食市场,取消粮食保护价,农民卖粮的差价款,国家补助到土地上,直接发到农民手中,鼓励农民种粮食……听说,还取消农业税哩,有的地方已经开始搞试点咧。”

“噢一”老委员若有所悟地说:“看来,国家真是帮着农民增收啊!那,我们就走。”老委员将烟和火柴揣进怀里,站起身,身子晃了晃,口里“咝儿咝儿”吸着冷气,摇摇晃晃陪主任文生,一起上了开会的路。

初夏,河西走廊干旱的,冒赯灰哩。一场又一场大风,吹得满世界迷眼难睁。大风刮过,天上飘来了缕缕钩子云。那钩子云,愈聚愈多,便布满了天空,渐渐地,钩起一块黑幕,端端罩在龙首山上。龙首山上罩了黑云,山下就有了丝丝凉意。凉意越来越深,越来越浓,就浓出了冰凉的雨点儿。天,总算掉下雨点儿了。高坝村的人们,伸出手接着雨点儿,张开口接着雨点儿。虔诚至极,期待至极,柯部长讲过的那些保护生态,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话,人们就信了。大家不约而同,站在大路上,欣赏着天下雨。一群毛头娃娃,围着大人们跳着,闹着,凑热闹,唱起了从老奶奶

那里学来的童谣:

天爷天爷大大下,

干粮烙得车轱辘大,

套到脖子里吃一夏。

天爷天爷大大下,

长流水淌满沟沟洼

涨满我们高歹歹坝。

天爷天爷大大下,

往我们家的地里下,

下上些雨了种庄稼。

一个大一点女孩,跑过来,唬着脸,一把打在一个毛头身上,愧疚地说:“宝娃,你咋自顾自,把舅家的地忘了……”

那毛头作了个鬼脸,就改了口,唱道:

……

往我们自家地里下,

往我们舅家地里下。

……

大人们听着,觉得十分滑稽,就嘿嘿地笑了。

农谚说:龙首山,戴帽帽,雨水下得冒泡泡。在生态得到改善的今天,那农谚,终于应验了。

区上开罢粮食直补会,钟乡长顺便安排了抢种工作。根据气象预报,近期内有大的降雨过程,要求各村最大限度抢墒播种。主任文生们兴高采烈,领了乡上下达的任务,正要准备回家,天就下起雨来。钟乡长走过来,特意挽留,拉住主任文生说:“久旱逢雨,大喜事啊!今天,就不要回了。住下来,我们喝几盅,庆贺雨天。有兴趣的话,请你们也打一炮。”

老委员听说要打炮,心里挺纳闷,就奇怪地问:“打啥炮?咋打炮哩?”

钟乡长嘿嘿地笑着说:“嘿!这老烧爷,怕是想打烧白头炮了吧。”

老委员也嘿嘿地笑着,说:“打那号炮,老了,都尿尿滴湿鞋了。哪里还有那劲道?”

主任文生赶忙解围,对钟乡长说:“打人工增雨炮弹,老委员是真没见过。你不向他说明白,他倒以为,你让他打卡姐的炮哩。”

这种荤话,人们说了几千年,百听不厌,其乐无穷。在场的人,谁都嘿嘿地笑,随了钟乡长,一路笑,一路朝作业点上走。

作业点上,一字儿架起三门高炮。炮口,从三个不同角度,指向天空。装好人工增雨炮弹,退出十米远,作业人员请钟乡长开头炮。

钟乡长说:“打炮,老委员心奇。还是先请他,打出这第一炮。”

拿起扯着电线的控制器,作业人员递给了老委员。老委员就一摁,还没愣过神来,就听“咚,咚,咚”三声炮响,三枚炮弹,箭一样飞上高空,撒下几缕烟雾。老委员哪里见过这阵势,就吓得爬倒在地上。人们捂住耳朵,看着老委员的样子笑,老委员这才从惊恐中爬起来。经那一摔,老寒腿非但不疼,反倒挺轻松。

乘作业人员装炮弹的空,老委员捡起三个弹壳,抱在怀中,说回去了好让孙子玩。人们不失时机,又拿老委员逗乐,说:“啥,让娃儿玩是假,向儿媳妇讨功是真。老委员是种苜蓿,早就想好了变驴的心哩。”一句话,又引出一串嘿嘿的笑。

只一顿饭功夫,共打出去四十几发炮弹。那雨就像勺泼一样倾泻下来,作业点上的人们,全都淋成了落汤鸡……

四月八,种糜子,毛杏蛋子塞鼻子。眼下,正是抢种的大忙季节,家家户户就领了直补的钱,买了种子化肥。将那退耕还林补助款,买了农具农药。天下了透雨,高坝村劳务队成员,也向家中纷纷寄来钱,买化肥种子。高坝人,几辈子穷惯了,有了钱,不敢乱花,就进了信用社,一笔笔存起来。

水浇地,春七秋八夏三天,下犁翻地,墒情正好。高坝大地上,机声隆隆,人欢马叫,好一番抢墒播种,从未有过的繁忙景象!

抢墒播种季节,忙过了。庄稼地里,苗芽儿“噌噌噌”地往上蹿哩。扁头媳妇,性子刚强,人挺勤快,凡事都不该心落在人后面。她,拖着个大肚子,爬爬磨磨,笨鸟儿先飞哩,将自家地里的草,刚刚薅了个头遍,没想到,扁头就早早儿回来了。

扁头在劳务队,加班加点,挣了三千块。分文不敢花,全部拿回家来,伺候媳妇生孩子,坐月子。两口子,久别胜新婚哩。媳妇儿眉花眼笑,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哩。没过三天,媳妇反应的厉害。扁头就疯了似的,弄了车子,去了妇幼保健站。计划生育哩,要计划着生,优生优育,扁头就让媳妇来到医院里,要安全一点生产。

没过两天,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扁头两口子抱着,笑着,乐呵呵地回了村。自从计划生育,村里见到碎娃娃,就稀奇得很。村里女人们,三三两两走来,送来了羊肉揪片子饭,给娃娃添奶。那娃儿,指头弹大个人,丢了奶头,经大人们一引逗,小眼睛一骨碌,就扭着嘴儿笑了。女人们说:“没经过,胡麻地里种青稞。活了这么大岁数,真没经过哩。这点点人,咋就知道扭着嘴儿笑哩……”说着,女人们也各自笑了。

三个月百日一过,地里庄稼就泛了黄。扁头肚里有文墨,摆设开一堆书,查了一晚上,给娃儿取名叫“天意”,意思在于“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娃儿到了一百〇六天,扁头赶着为娃儿过“百六子”,就摆了酒席。左邻右舍赶来帮忙,挨门逐户划了百家线,缝了百家衣,辫了百家锁,保佑娃儿长命富贵。

百六子这天,好朋友石大海,领了媳妇,买了礼品,大老远专程赶来,为扁头一家贺喜。两人就不谋而合,作了干亲家。因为要举行拜干爹仪式,就请来了大眼妈。大眼妈张罗着,请石大海夫妻坐在屋正面,前面地上铺了新褥单,扁头媳妇抱了天意,跪上新褥单,让天意拜干爹。大海女人打开皮箱包袱,摆出礼品和天意的衣裤、金锁。大眼妈上了香,插在香炉里。将黄表纸在蜡烛上点着了,拿在手中,往皮箱包袱上面绕着燎着,口中朗声念叨:“花红利市,天意利吉。”又拿在扁头媳妇和天意头顶上,边绕边燎,朗声念叨:“一张表纸一柱香,天人合一保安康。燎利了,燎散了,官煞毛病不犯了……”

燎完,帮着为天意穿了衣裤,不大不小正合身。又戴了金锁,天意胸前金灿灿的。仍是朗声念叨:“干爹干妈富禄康,保佑干儿子无灾恙。”念叨完,就结束了拜干爹仪式。

七月流火,正是高坝村收黄田的时节。常家弟兄请了假,从裴玉庆的建筑工地上赶来,大把大把的票子,买来了肉蛋奶和瓜果蔬菜,张狂得吃好喝好了开镰。

打碾入库刚结束,两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村里就接到了。一个是水嘴的儿子水文涛,考上了中国水利大学。另一个是刲木狼女人的儿子常鑫,考上了北京财经学院。高坝村里,一下子出了两个名牌大学生,全村的人都眼热的不得了,就相聚了,口中“啧啧”称羡,靴样儿跟上袜样儿走,谁家都将自己已经辍了一段时间学的孩子,悄悄地送进了城里的中学。再苦不能苦孩子,说啥,也要供孩子们读高中,将来也好考个大学……

(原载《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