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崖遗诗

1988年秋，余奉命主编郯城县民间文学三大集成，采风时听重坊镇东庄村年近八旬的李洗尘老先生讲述红崖（地名，在郯城县新村乡）遗诗的故事。今乘县政协向余约稿之机，草成此篇，刊发于此，以飨读者。

花园乡清末廩生（明清时秀才分为三等，一等称廩生，二等称增生，三等称附生）陈广谦，应新村禚霜衾之聘，就馆于新村多年。一日，馆主霜衾出示一诗,让廩生品评。廩生展稿咏读：逆水舟行缓，红崖夜停舟。闻说此地好，登山月下游。夜火村舂忙，渔歌传哀愁。苍生干戈里，水火何时休。山路钟声引，禅院僧伴游。军情如星火，胜地难久留。征程险似鈇，指日克胶州。北定燕山日，回马再重游。陈广谦读罢，诘问馆主：“诗出谁手？”霜衾曰：“昨日到北大寺（新村人对村北官竹寺之称谓）闲游，老僧从藏经楼取出此诗，让吾品评，并向吾讲述得诗之经过。”

咸丰四年秋，僧正年少。某日夜，僧坐禅堂灯下读经，忽听寺外扣门声。僧弃经卷启扉视之，见一长发青衣素服者持竹杖立于寺门外。其身后跟一长发戎装侍从，侍从腰挎长刀。青衣素服者欲入寺稍游。僧导二人入寺。素服者观遍全寺，长吁不语。僧问：“施主，有何训教?”其曰：“月下禅林始知佛地幽，午夜钟声方恨梦觉迟。”僧闻来者出语不俗,顿生敬仰之情，遂邀入禅堂，献茶求教。来者接茶只呷一口，即索纸墨，秉笔疾书，一挥而就。诗成，掷笔而去。廩生闻此，赞叹不已：“此君文武兼备，脱口成联、挥笔成诗，真乃世间奇才也！其诗作诗意浑厚，气势磅礴，既有同情苍生疾苦之心，又有踏平燕山、推翻满夷之志，诗中词语天然朴实，无雕琢之痕，卖弄之姿，有子美之情怀，有乐天之遗风。”廩生评说到此处，面露惋惜，摇首唏吁，“诗虽上乘，但诗后无款，藏价不髙，遗憾遗憾！”

霜衾曰：“老僧当初亦察此缺，曾追至红崖渡口，求诗人补写。诗人向僧拱手致歉：“前方战事正紧，不敢久留，待来日再补。”言罢，登舟而去。不久，太平军胶州大捷之讯传来，僧喜，日日盼诗人重游。但，直至天京失陷、天王驾崩，诗人仍无踪影。僧无奈，只好将诗稿存入藏经楼，不许外人触动，僧曰：“凡名胜之地，一要有名山大川依附，二要有名士显贵抬举。官竹寺一无名山大川作依，二无名士显贵相抬，虽然红崖陡峭多姿、古梅婆娑秀丽、神树挺拔伟岸、万木四季长春，但仍不能名扬海内，声夺华夏。今有惊世之英雄踏足小寺，并题诗称颂，实为小寺之大幸。老纳珍藏英雄手迹意在证明红崖风光不输苏杭，让世人惜之、爱之。今吾年迈体衰，来日无多，恐英雄手迹失传，施主和老纳有缘，此物托施主珍藏。切！切！”

数月后。某日，禚、苏二人在馆中闲聊，北大寺之老僧突然登门造访。二人见老僧喜形于色诘问其故。僧合掌念佛，诉说以下故事。

昨间，一跛足老翁来到寺中，自言是郯城马头人，受人之托，查访当年这里的守寺之僧。僧实言以告。翁取出一个黄绸卷交付于僧。言年少时随祖父至胶州从商，被胶州府衙强掳从戎，翌日，胶州城陷，祖孙二人被太平军俘入大营。太平军长官怜其二人祖老孙幼，令侍从放生。翁之祖拒不谢恩，只求速死。长官问：“蝼蚁且惜命，汝不惧死，何故？”翁之祖曰：“吾祖孙二人原为商贾，昨日官府抢吾财，强掳从戎，如今两手空空，离家遥遥，返乡无望，不若一死。”长官赠银一两，翁之祖不受，仍求速死，长官不解:“还有何忧?”翁之祖曰：“寒冬将至，吾老幼二人衣不遮体，帽不挡风，冻死郊外尚不如立死刀下。”长官令侍从取衣帽两套相赠。翁之祖闭目不受，只求速死。长官怒：“衣食已解，汝仍求死，若非定要为清妖尽忠乎？”翁之祖泣曰：”满夷视吾祖孙如猪狗，吾岂愿忠也？君不见吾腿已伤，疼痛难忍，焉能远行?”官止怒，亲视其伤，令侍从为其敷药，药甚效，终立止。官解下腰中长刀递与翁之祖：“此刀赠你，一可防身，二可作杖，去吧。”翁之祖拜辞长官，携翁出营，行至数里，官飞马追来：“闻二位是郯人，请将此物转交官竹寺之僧。拜托，拜托。”翁之祖接过一个黄绸卷，藏入怀中，途中，又遇恶吏抓丁，翁之祖拒不从戎，被杖死衙中。翁从祖怀窃出黄绸，又入清营，翁几次出逃未成，直至骨朽腿折，才被弃出营。念太平军当年之恩，翁不忍负人之托，今日代祖完成使命。

老僧讲完故事，掏出一卷黄绸，奉与霜衾，霜衾小心翼翼取开黄绸，绸内一纸，展纸而视纸上一行草书：“黄生贤书于山东郯城红崖古刹，天国四年秋”。一圆一方两枚朱印端正地印纸上。霜衾又取出当年的诗稿，两相对照，字体相同，大小相宜，僧、禚、陈三人大喜。

“黄生贤何许人也?”僧、禚二人同诘廩生。廩生摇首，“吾只知史书上有黄生才，其为太平军北伐援军之主帅，这位黄生贤是否和他有些瓜葛？太平军内兄弟同伍者颇多……”霜衾曰：“不论二黄有无瓜葛，诗稿和落款历经数十年终得聚合，只此一事亦使吾等感动不已。霜衾向苍天郑重起誓——“英雄手迹如从吾手失落，愿天诛地灭。”僧鼓掌念佛，廩生曰：“英雄之诗可贵，英雄之品格更让人敬仰。吾辈受清政府愚弄多年，总以为长毛子无恶不作、非淫即盗，而今从黄生贤待人之厚，方知太平军是仁义之师、爱民之旅。黄之诗可传、黄之事更可传也!另夕卜，眼下之史料介绍太平军北伐，在山东境内转战于单县、金乡、巨野、郓城、寿张、阳谷、莘县、茌平、高唐、冠县、临清、聊城、济宁等地者尽多，唯攻打胶州之事闻所未闻，这份红崖遗诗的史料价值很高，凭此一点，亦该珍存。”

霜衾的子孙均非儒雅之辈，不宜收藏黄氏墨宝，临终时，他将诗稿转给了书香传家的廩生广谦，陈氏后来家道败落,二孙为生活所迫拒守文墨，不可重托，廩生病重时将黄氏墨宝又转给好友李洗尘之父。李氏父子酷爱文墨，珍藏此物数十年。1966年冬，红卫兵冲至李宅，将李氏藏书全部没收，并付之一炬，存世一百一十二年的英雄手迹、衡世史料、红崖颂歌丢失了，静尘老先生为此大病了一场。

诗文虽已化为灰烬，但李先生尚能将全篇诗文熟记于心，他将全诗写出寄吾，恳求发表，让世人永记。余不忍负托，特作此文以记之。

程永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