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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9月3日的《人民日报》,有肖华同志写的一篇文章《英勇抗战的山东军民》,其中一段写到:“1942年11月敌伪五千人合围博山东部马鞍山。被围的我军一个排和敌人打了两天,给敌重大杀伤。及至敌蜂拥而来,排长用最后一粒子弹自尽。战士们高呼‘宁死不做俘虏’!一齐携枪坠崖殉国。在山上避难的抗日干部家属冯老先生,目击了这一情景就向全家人说:‘不能让鬼子活捉了去!’他和他的女儿、儿媳、三个孙子也一同跳入深谷。”这里肖华同志说的就是马鞍山战斗,冯老先生就是我的父亲。

马鞍山在博山口头镇东,淄河流域上游。当时是胶东渤海到鲁南的交通要道,在军事上极为重要。高山耸立入云,东西两峰相连,形成凹字,远望之,形似马鞍,故有马鞍山之称。山周围陡壁千仞,悬崖如削,巍峨险峻。从山腰到山顶,数十丈高,只有一条通道,是在悬崖上凿成的陡上石阶,形似天梯。天梯上下有两道寨门,寨门关闭,实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当时,山上只住了一个班的正式部队,其余都是伤病员。我的一家人也住在上边。我父亲冯旭臣管理山上的伙食,我的爱人孙志兰和妹妹冯文秀为战士缝做军衣,妹妹还教战士们唱歌学文化。我的大孩子叫新年,12岁。二孩子叫芦桥,是芦沟桥事变那年生的,三孩子叫平洋,是太平洋战争爆发时生的。他们都跟着妈妈和爷爷一起住在山上。

1942年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一年。秋季敌人进行了一次最残酷的大“扫荡”。那时我任益都、临朐、淄川和博山四县联合办事处主任。9月份我到鲁中行署汇报工作时,敌人秋季扫荡的情报已从四面八方飞来,形势紧张,备战工作繁忙。敌人扫荡是用的“拉网战术”,手段凶狠毒辣。战术的特点是:敌人深入抗日根据地之后,就把部队伸展开来,形成鱼网,边搜索,边前进,一发现我们的部队和民兵,就立即把网合拢,企图一网打尽。敌人这种战术,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是很难对付的,给备战工作造成了极大的不利和困难。

肖华同志的文章里说的排长,是王风林同志,他实际不是排长,是八路军四支队的副团长。他为养伤上了马鞍山。山下的口头镇就是敌伪据点,为了缩小目标欺骗敌人而称王风林同志为排长的。他是东北人,“九·一八”事变就参加了抗日战争,并到苏联学习过爆炸术。他到山东八路军四支队开始任营长,后任副团长。我们淄河地区环境恶化,在极其艰苦困难的日子里,他曾数次率领部队进入淄河地区,出其不意对敌人发动进攻,歼灭敌人,帮助我们开展工作。因此,我和王风林同志不但熟识,而且还是共患难的战友,他的名字不但我们的同志无人不知,就是淄河流域的广大群众也对他有深刻的印象。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他受了重伤,锯掉了一条腿,成为残废。在备战中,因不能走动就到马鞍山来了。

王风林同志到了山上,不但是同志们的好领导,也是我父亲的好朋友,孩子们的好伯伯。他同我父亲一见如故,情投意合,闲时喝茶聊天,下棋自娱,父亲再不感到寂寞了。他非常喜爱孩子,我的大孩子新年、二孩子芦桥,当天就和他熟识亲热了,在他膝前依依不去。他要她们唱歌,新年就提高嗓音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武装的弟兄们……”王风林同志高兴的鼓掌称赞:“好!好!”而芦桥却时常好奇地摸着王风林同志的木腿,问:“伯伯,你的腿怎么是木头的?”王风林同志笑着说:“木头腿好,不腿痛。”芦桥困惑不解地望着他,他就亲热地把她抱在怀里。

到了11月初,敌伪对鲁南根据地大“扫荡”已经结束。根据情报,这次“扫荡”比过去任何一次都大,敌伪进入根据地之后,就分为许多股,到处搜索寻觅,实行“三光”政策。我根据地的干部群众损失惨重。据说汪洋政委带一个教导营,在吉山与敌人遭遇被包围,血战三昼夜,最后弹尽粮绝,他同教导营的大部分同志都壮烈牺牲了。

吉山战斗后,敌人又“扫荡”张店、博山,一定经过我们地区。估计很可能对我们也会进行“扫荡”和攻击。我是这里四县边区军事和行政的负责人,为了检查备战工作,我又到了马鞍山

我们召开会议研究了当前的形势,讨论了备战工作。参加会议的除了我和王风林同志外,还有临时在山上搞备战的鲁中行署谭克平处长、鲁中区党委李成式科长。我父亲是1939年被选为益都县参议长的,也参加了会。在分析讨论中,王风林同志的意见是:敌人回师,已精疲力竭,马鞍山上又没多大油水,没有可能再以极大的代价进行攻击,万一攻击也不可怕,守它三、五天没问题。王风林同志充满了信心。大家同意了王风林同志的分析和意见。我未上山之前,本来有个打算,想把家属接下山来。可是父亲、妹妹和爱人都不愿下山,只有孩子愿意,我就把原来打算取消了。

到了11月9日,敌人对我地区开始“扫荡”,敌伪数千人包围马鞍山并进行攻击。我带领部队转移到险而偏僻的黄花坡与朝阳洞顶。朝阳洞顶并不低于马鞍山峰,两山的距离,直线也只有十里,因此马鞍山的情况看得十分清楚。有两架飞机不断地出现在山峰的上空,盘旋飞翔,又扫射,又丢炸弹,炸弹爆炸时,声如沉雷,烟云难分。我十分担心山上的同志和家人,听到爆炸声和枪炮声,我的心就提到胸口,感到滞塞闷热。坐在我身旁一同遥望的同志,静默无语,心情同我一样忧虑沉重。我们的政委高奋同志,他忍不住开口了,说:“看敌人的声势,对马鞍山的进攻并非寻常,怕是有目的有预谋的,不然,不会开始声势就这么大。”我同意他的看法,但又不愿这话成为现实。炮声愈来愈紧,战斗愈来愈烈。高奋同志毫不客气地批评我说:“你们把形势估计错了。你更不应该不把孩子接下来,在这情况下,大人倒没有什么,孩子怎么受得了,打不死也会吓死。”孩子的那种恐怖状态立即映在我的眼前,在山上爆炸的炸弹就象炸在我的心里。

飞机轰炸,大炮和步、机枪射击,一天来时紧时缓,时断时继,到了下午5点,才逐渐平静下来。战斗一停,我的心情反而更加紧张了。战斗的胜负如何?同志们的情况如何?家人的情况如何?这些想急于了解的问题,却无法知道,象块大石头压在心上,使人万分焦急,坐卧不安。

晚上8点派出去的侦察员回来了。他们报告的情况是:马鞍山是否被敌人占领一时没法弄清,但敌人并未撤走。当时我们想组织兵力进行援助,但敌我力量悬殊太大,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同志们谁也不愿离去,仍坐在山石上,忘了饥饿,不顾寒风吹袭,向南遥望着马鞍山影。这时山上忽然传来了钟鼓声,同志们高兴得跳起来,郁闷沉重的空气立即消失了。根据事前的规定,这是山上向我们发出的平安无事和捷报的信号。同志们立即欢呼起来:“马鞍山仍是我们的!”“我们要向马鞍山的英雄致敬!”我一生不知听到过多少次钟鼓声,却从来没有象这次那么激动人心!

黄花坡是紧靠朝阳洞顶的山上村,只有十多户人家。因房屋少,我们都睡在草棚里。草棚没有门窗,只有三面墙,墙能挡风,比在露天温暖得多。第二天黎明,我被山崩地裂的一声巨响惊醒。通讯员告诉我:“敌人又开始向马鞍山进攻了。”枪炮声继续传来,我随即向村外走去。天是阴沉沉的,乌云密布,寒风刺骨。同志们早已关心地站在山石上向马鞍山遥望。高奋同志一见到我就说:“昨天敌人没撤退,今天一早又开始进攻,看样子,敌人攻不下马鞍山是不肯罢休的。”我同意他的分析,但未开口。他又继续说:“敌人昨天失败了,今天也不一定会成功。我们的战士是无畏的,山势又那么险要,他们能敌得住。我就是担心那几个孩子,危险怕是难免。”他平时对我的几个孩子熟识亲热,深有感情,所以他表现了特有的担心和痛苦。

我对孩子的担心和痛苦自然比高奋同志更深重。我担心她们在炮火中死亡,也担心她们被俘受屈辱和折磨。非常激烈的战斗进行了一整天。飞机增到3架,在山的上空盘旋,抛弹轰炸,俯冲扫射,没有一刻间歇。轻重机枪的射击更是稠密,在山谷中发出回响,象刮起狂风。浓烟云雾笼罩了山峰,山的面貌已模糊不清,只能看到耀眼刺目的火光。天黑了,战斗才停止。我们忍耐等待,遥望马鞍山,希望能听到钟鼓声。一直等到深夜,任何动静也没有。马鞍山上闪烁着微小的灯火,说明那里仍有人在,是我们的同志呢?还是敌人呢?

当夜我们就派出了侦察员去察探情况,第二天上午还未回来。9点的时候,地方上送来了情报,说这次进攻马鞍山的敌人有两三千,有各种炮十多门,轻重机枪无数挺,虽然猛烈进攻一天,伤亡百余人,并没有攻下。我从各方面的迹象看,很怀疑这情况的真实性。我不再等待,就亲自出发了。到了中午,战斗情况基本弄清了:第一天敌人基本失败,恼羞成怒,当天夜里敌人把机枪和炮运到马鞍山周围靠近的山峰上。第二天在3架飞机配合下,组织了强大的火力,把马鞍山的防御工事全部摧毁,步兵才开始攻击。敌人遭到我们战士的顽强抵抗,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伤亡极大。到最后,我守山的战士,弹药全部用完,石块成了唯一武器,一直到最后一分钟。战士、干部和家属全部光荣牺牲,不但没有人屈服投降,也没有人做俘虏。敌人所得,只是一个血染石红的空山峰。

牺牲最惨最壮烈的是通讯员小张同志。他只有16岁,当战斗到最后一分钟,许多同志看到大势已去,战局已无可挽回,跳崖殉国。小张是未及跳崖被敌人促住的,他愤怒勇敢地大声痛骂敌人。敌人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拉下山,他英勇不屈,敌人就把他拴在马尾上向据点拖去,他辱骂不停,最后就被残无人道地活活拖死了。

山上幸存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刘觉兰同志,一个是王德善同志。我见到了他们,从他们的谈话中,我进一步详尽地了解了马鞍山战斗的悲惨情景。战斗激烈时,刘觉兰同志守在西峰,因为他平日常到悬崖去砍柴,到陡壁石缝中摸鸽子蛋,对悬崖陡壁情况熟悉。战斗的第二天晚上,顶峰就要失守,情况危急时,他从悬崖陡壁上下来了。

他说,第一天的战斗很顺利。敌人虽然使用了飞机大炮进行了猛烈攻击,但每次攻击都被打退,我们的损失并不大,而敌人损失却是严重的,山下和山腰的乱石中留下了数不清的敌人尸体。他非常称颂王风林同志,说他是真正的英雄。战斗情况再紧急,炮火再厉害,始终是沉着镇静地指挥战斗。他使用的是一支带瞄准器的英国式阻击枪,他隐蔽在胸墙后边对敌人射击,弹无虚发,使敌人受到很大伤亡。第一天战斗一结束,全体同志因胜利而情绪高涨。晚上,王风林同志主持会议来分析形势,讨论研究第二天怎么办?当时同志们的意见并不一致,有的同志认为敌人的力量不过如此,没有什么可怕,主张坚持守山,绝不撤退。有的主张伤病员和家属下山转移,只留部队守山。也有的主张放弃守山,全部下山转移。正在这时,公安局的董恒德和李绪臣同志忽然从山下上来了,他们说山下的情况也很紧急,不但每个村子住满了敌人,所有大小道路全部封锁。他们又说:“若在山下有办法,我们是不会上山的。”同志们听到他的报告,就下决心守山,其他意见都自动取消了。王风林同志作了继续守山的动员,当夜赶修了被破坏的防御工事,重新组织了战斗力量,并敲钟击鼓通知山下同志。这时守山的同志们战斗情绪仍很高,守山的信心也很大。第二天战斗一开始,敌人有了增援,火力更加猛烈了。敌人把炮和重机枪搬到与马鞍山相距不远的孟良台、后峪岭等峰顶平射攻击。山上的胸墙工事被摧毁了,房屋倒塌起了火,烟雾弥漫,但同志们并没有被困难吓倒,仍英勇顽强地战斗。

下午,山上的子弹和手榴弹全部消耗完了,石块成了唯一的武器,同志们的伤亡逐渐增多,王风林同志也受重伤数处,满身血迹,却仍在顽强地战斗。刘觉兰同志说,在最危急的时候,家属也投入了战斗。他说我父亲在战斗中表现得很勇敢。他时常在炮火弹雨中从东峰到西峰送水送手榴弹。这种精神给了同志们很大鼓舞。刘觉兰同志说我妹妹也很勇敢,在战场上是个很好的鼓动员。在猛烈的炮火下,她唱歌喊话鼓动同志们,提高士气,并传递情报,救护伤员。在以石块阻击敌人时,她同父亲一块搬运石头。父亲在搬石头时牺牲了,这时妹妹也负了重伤,最后她把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敌人,随之跳下了悬崖。刘觉兰同志说:“敌人的炮火虽然猛烈,山上的弹药虽然用完,同志们还是无比的勇敢和充满信心,利用险要的山势,打退了敌人数次进攻。在战斗中,王风林同志号召大家:“打!坚决地打!为党的光荣,为祖国的荣誉,我们要与阵地共存亡!我们要与敌人拼到底!”

最后,刘觉兰同志愤恨地说:“若不是叛徒谭胡子出卖了南天门,敌人是不会攻上来的。叛徒真是可耻。”我是知道这个谭胡子的,他的名字叫谭继生,原是国民党韩复榘部队的一个排长,抗战后参加了八路军,后提升为副连长,因受伤到山上来休养的。他是平日不满现实,说怪话发牢骚最严重的一个。他叛变并没有得到好下场,因为敌人伤亡惨重,很恼火,他也被当场枪毙了。

死里逃生的王德善同志是我们一个区的指导员。他本来是一个活泼健壮的青年,因常年在敌区工作,夜里经常睡在野外山洞,受饥受寒,得了严重的关节炎和肠胃病。马鞍山战斗时他在山上休养。说来是奇迹,他是东峰上唯一脱险的人。他给我详细说了东峰战斗的情况,他说:“谭胡子出卖了南天门,这时天快黑了。敌人虽然爬上了南天门,占领了山腰,可东西两峰仍是我们的。王风林同志虽然重伤数处,全身是血迹,仍在指挥阻击敌人,并同大家研究突围办法。下山的路是不通了,周围又是悬崖峭壁,最后想出一个办法,用做军衣剩下的布连结成一条长带,一头拴在山上的松树上,一头垂到崖下,人可以抓住布条下山。结果崖高布短,下垂的布条还离地两丈多,因此下去的人全完了。你的大女儿是被炮弹炸死的。这时你的爱人抱了平洋,背上芦桥也是这样下山的,当然也摔死了。”我这时插嘴问:“崖高布短的情况当时不知道吗?”他说:“当时天已黑了,情况又那么紧急,不但不知道,连想也没想过。我是最后一个下山的,一发现布头离地面还很高就慌了。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我没法,就攀住悬崖的树停下来了。我在悬崖上整整熬过一天一夜。山上是敌人,山下也是敌人,天明我怕敌人发现,就躲藏在茂密的松柏枝叶中。一天来,我观察着敌人的动静和悬崖的情景,并考虑着下山的方法。总算幸运,白天没有被敌人发现,晚上我就抓住树根石缝探索着下来了。”他感叹地说:“这可真是死里逃生。”我又接着问:“王风林同志的牺牲情况说法不一,你是亲眼目睹,到底如何?”他感慨地说:“王风林同志那种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叫人永远崇敬和怀念。他虽然不能走动,但在两天的激烈战斗中,哪里危急,他就爬到哪里去,他受了数处重伤,浑身是血,成了血人,仍镇静地和大家研究突围办法。他看到同志们用布条一个个下山了。他才以最后的气力毁掉他的阻击枪,用手枪自杀了。”

王德善同志说到这里,心情沉重,脸上布满了痛苦的表情。他继续说:“我再告诉你一件更悲惨的事,希望你听了不要太难过。你二女儿芦桥死的可真惨,你爱人抓住布条下山时,芦桥是在妈妈的背上,平洋是在妈妈的怀里,大约你爱人摔死在地面时是腹朝下背朝上的,芦桥当时并没摔死。我在悬崖上的那天夜里,可以听到她的哭声和喊叫声,她叫着爸爸妈妈,喊着冷和渴。我听了真是心如刀绞,痛苦难忍,但我只有干着急,没有办法救她,眼看着她在死亡线上挣扎,受苦受罪,慢慢死去。快到天明时就什么动静也没有了。第二天晚上我下山的时候,还去摸了摸她,她和她妈妈一样全身僵硬了。”

王德善同志最后的谈话,把我心灵上的伤痕刺得更痛,一个无辜可爱的孩子求活不得、慢慢死去的惨痛景象,时刻映在我的脑海。有好长时间,我在深夜的梦中听到她那求救的悲惨的哭喊声。万恶的日本强盗,你们欠下了中国人民的血债,永远也偿还不清。

1942年我们的军队和人民在反“扫荡”中表现了英勇顽强、宁死不屈的大无畏精神。马鞍山战斗是中华民族的骄傲!是抗战史上的光荣!烈士的英名永垂不朽!

(青州市政协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