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

1927年末至1928年初,由中国共产党山东省委领导的地下共产党员,在阳谷县坡里庄天主教堂,发动和组织了一次武装暴动,声势浩大,震撼了鲁西北和华北平原。这次暴动历时不到一个月就失败了,但是,它的影响是很大的。我是这一暴动的参加者,有责任写写它的经过。

一、当时的革命形势

1927年,蒋介石、汪精卫相继叛变革命,国共分裂,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失败了。血的教训告诉我们,一定要抓武装,要以武装的革命反对武装的反革命。我们山东在武汉的革命青年,多要北返家园,和国民党、北洋军阀进行斗争。我和鲁西籍的黄埔四期学生王寅生同志,当时曾与山东省委负责人邓恩铭同志面商过,表示我俩不去苏联留学,马上回乡组织武装起义。恩铭同志当时同意并转告其他有关同志。我们分头从上海、南京、河南等地各自设法改装回鲁。后来听说,从上海、南京北返的同志均遭国民党杀害。我是从河南开封经曹州(菏泽)步行回乡的。到1927年9月间,我和王寅生同志会了面,10月在鲁西北地区党的中心县委组织成立时,黄埔学生北返者,计有王寅生、赵以政、孙大安、聂子政等同志。山东省委派张干民同志为书记,加上聊城的省立二中、三师党团员同志二、三十人,成立了鲁西县委,代号叫“东昌县”。起初,机关设在傅家大院(聊城傅状元故居,即傅斯年的老宅,已荒废不堪,仅有几间老屋,挂有“相府”牌匾的破大门一座)。还能开几十个人的小会,后来因为三师、二中的国民党特务分子的干扰破坏,鲁西县委即移至东关姚家园子赵以政同志家。赵以政同志的父亲是位私塾先生,常年收几个蒙童在家教四书,地点比较僻静,且有学童出入,便于遮人耳目,作为掩护。省委派丁君羊同志常来传达文件,指导工作,我们负责向省委联系工作的是王寅生同志。组织建立后两个多月,我们就计划进行坡里暴动,并将基本武装(几十条枪,一二百人)组织成了。基干成员是三师、二中的党团员,并在聊城、茌平、博平、平原、高唐、恩县、阳谷、莘县、朝城等地发展了些农村青年团员,并联系了些愿意接近我们的“红枪会”首领等,扩大群众影响,准备武装起义。

我们在起义之前,对当时华北特别是鲁西北的政治、军事形势经常进行研究分析。那时蒋介石国民党的北伐军仍准备继续北伐;蒋介石、冯玉祥合作后,河南已归冯玉祥的西北军及杂牌军刘镇华管辖,冯的一部并已进入山东;北洋军阀系统的陈调元投靠了蒋介石;奉系军阀张宗昌、褚玉璞的直鲁联军,仍在和北伐军对峙;一些土著匪军,各霸一方,有时为争夺地盘彼此混战,军事情况十分复杂。当时我们认为,利用这种复杂形势可以组织武装起义,将来开展游击战争。虽无山岳湖泊的地形可资利用,但在这群“雄”四起、兵山匪海的纷扰中,加上各地蜂起的“红枪会”,我们可以运动自如,到一个相当时期,部队扩大了,群众觉悟提高了,就可以建立起工农政府和革命根据地。当时鲁西南有个土匪军头子名叫薛传峰,手下有两三千人(他吹说1万多),也冒充北伐军,要进驻鲁西北一带,独霸一方,闹得人心惶惶,聊城、阳谷一带颇为吃紧。我们就在这个时候,于阳谷县坡里庄天主教堂举行了起义。

坡里庄位于聊城、阳谷交界处,北距聊城,南抵阳谷县城,各有50多里。这个教堂原由德国天主教士经营,创建于清光绪年间,到民国初年,规模已很大,拥有良田千多亩,周围村庄多系教堂佃户。教堂院墙高大,砖瓦楼房,十分坚固,其中饲养的牛、马、猪、羊无数,积粮如山,事实上是鲁西北唯一的大庄园主。经常雇有“护堂”打手数百人,有人估计,还藏有洋枪上百枝,弹药也很多。庚子年间,有千多土匪围攻过这个教堂,始终未能入内。因此,这个教堂又成了当地豪绅地主乱时避难的场所,大小地方都巴结教堂,将教堂作为他们的靠山。教堂也就借此勾结反动官府,挑词架讼,无恶不作。一般贫苦农民受其剥削压迫,敢怒而不敢言,民愤极大。所以我们决定拿下这个教堂,放粮济贫,把土地分给无地或少地的农民。这不仅在军事上,而且在政治上也有极重要的意义,因此,我们决心在这里起义。

二、怎样占领坡里庄教堂的

发起在坡里庄天主教堂起义的,应首推杨耕心(字一斋)同志,他做了很多工作,是他首先和农民起义领袖韩建德具体联系的。杨耕心同志是阳谷县西北九都杨庄人,原系聊城省立二中和山东大学附中学生,为人忠实诚朴,对党的工作勤勤恳恳,怀有极大热忱。他和韩建德有点亲戚关系,因此联系上了。韩建德是阳谷县西北韩庄人,出身农民,因他家欠了本村地主韩某的钱,韩某强将他家一窝小猪赶走了。韩建德不服,涉讼多年,官府始终袒护地主,他愤而拉杆子为“匪”,专门打富济贫。他本人从不吸烟喝酒,尤其不近女色,在杆子中是罕见的。记得在坡里庄起义战斗中,有一士兵强拉一名修女,企图无理,他得知大怒,立即将这人绑起,要枪毙,经人劝说求情,终于痛打这人一顿鞭子才罢。1927年北伐革命中,华北大乱,韩建德决意率众弟兄起义,但不知投奔谁好。适值本县有一个下野的北洋军阀旅长徐登朝在拉队伍,韩盲目地就投奔了徐,做他的部下。在徐登朝部结识了徐的参谋长程宗岳(外省人),二人成了朋友。他二人对徐的作法,尤其是对徐的作风(徐有姨太太多人)深为不满。这时,杨一斋同志与他接上关系。经杨一斋同志对韩建德反复宣传党的主张、方针、政策,韩听了很受教育,觉得很新鲜,很对劲,表示决心要跟着共产党走。象韩建德这样贫苦出身的人,又受过《水浒》故事的影响,一旦接触了党,自然而然地愿意加入到我们队伍中来,这是可以理解的。在这期间,杨一斋同志随时向聊城地下党组织负责人张干民同志汇报工作,并由杨一斋同志陪同省委负责同志接见了韩建德。对起义问题,黄埔诸同学均甚赞助,经过深入工作,决定以坡里庄天主教堂为起义据点,随后韩建德又对进攻计划和兵力分配作了安排,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动手。

1927年农历(丁卯)腊月23这天下午,正是旧俗“送灶”的日子,我从聊城骑毛驴回家,走到郭店屯北二里许,从道旁忽然闪出一人,上前拦着我的驴头,见是杨一斋同志。他悄悄地对我说:“昨天(旧历22)晚上坡里打响了,正等你,我们同去吧!”这本是党早就决定了的,由我和聂子政、孙大安三同志进入教堂,在起义部队中工作。没有二话,我俩先到梨园王小胡同志家。梨园离郭店屯一二里,离坡里庄不过八九里,地点适中。这时王小胡同志家已经成了党的联络站,王小胡同志当时是党的得力的联络员。我们三人吃了晚饭,乘夜即进入教堂。

从此我个人就留在教堂内工作,王、杨二人另有任务离开教堂,各自去做党交给的工作去了。

我进入教堂,与韩建德和早已进入的聂子政同志见了面。凡是参加暴动的人,无论识与不识,都亲热异常,高兴得很。我是第一次见到韩,他是个细高条身材,黄白净脸,眉清目秀,年约30来岁,腮下略有点黄须。他戴一平顶灰毡软帽,身穿半旧灰长袄,平时不系腰带,也不带手枪,但举动利落,一看就知是一个很矫健的人。他谈起话来慢条斯理,也很仔细稳重,不象一个鲁莽人,这是出我意外的。另一位首领王朝举则截然不同,他浓眉阔目,身体魁伟,发言声如洪钟,干脆痛快。他身穿黑长袍,上套一件肥大的棉黑马褂,看起来年纪比韩略长,约40岁,但他经常叫韩建德二哥。老参谋长程宗岳,黄脸八字须,满脸烟气,他终日不离烟榻。后来我和他共事,发觉他思路清晰,且懂文字,他自己虽写不成文章,但善于出主意,修词炼句,几次和反动官府派来的代表谈判以及给反动官府的信札文稿,他出得主意不少,并共同作了修饰。还见到韩的一位得力卫士名唤杨万奎,年纪20多岁,圆脸大眼,个子不大,但十分健壮结实。他两把匣枪不离身边,所谓“枪不离手,手不离枪”。韩建德出门,他总不离韩的身边,另一支匣枪据说是给韩随时备用的。另一个“红枪会”首曹万年,是一个道首,虽也有些小名气,但说话举止总是显得凌乱,有些名不副实。我要提一下引人注目的王朝举,王是一个出名的九宫道首(阳谷县王把式庄人),他虽是一个道首,但举止上看不到一点封建气息,说起话来,不是“瓦岗英雄”就是“梁山好汉”,在当时来说是很能鼓舞士气的。以上是我进入教堂看见一些人物的初步印象。当天晚上,一些骨干分子坐在一起,由聂子政同志提议,要组织起义的指挥机构,大家一致公推韩建德为司令,对外公开,总领一切,特别是有关军事作战的任务。总参谋长还是老参谋程宗岳,其余各路支队司令、队长不计。经过大家公推聂子政同志为政治部主任、孙大安同志为军事部主任,我和宋占一被推选负责宣传,我兼作韩的机要秘书,指定我和韩在一个床上睡觉休息(当时工作很忙,不分白天和黑夜)。我们党团员都是在教堂内部工作,对外不公开。尤其是我更要保密,因为我父亲申集盘先生是当时阳谷县民团团总,在外还带着阳谷民团跟着道尹、县长,假装着所谓“助剿”,一旦暴露我参加了暴动,在军阀张宗昌当政时期,是会有灭门之祸的。

那天晚上,第一次骨干分子会议,大家都很高兴,当时情景使我终生难忘。当公推司令时,王朝举首先说:“推我们二哥韩建德当吧!他是我们的秦琼秦二哥呀!”不知谁插了一句话:“你呢?”他爽朗地答道:“我是程咬金,让我当个副的吧。”大家满堂哄笑,一致赞成。据说,王朝举能号召“红枪会”几万人,他对这次起义,在外联系,出力很大。进入教堂后,每次出战,王朝举督队,总是好带一把劈柴的大斧子。他胸怀坦白,快口直言,有时讲些英雄侠义的故事,激励大家,直到最后失败,他从不泄气。大家称他是革命的乐观主义者。大家喜爱他,我至今怀念他。直到抗战初期,我们的地下武装工作同志顾曾寿曾一度访问过他,据说他现在已不在了。

我进入教堂后,工作既忙而且紧张,无暇多问攻占教堂的详细情况,顺便和同事们谈起,得知一二,大致情况是这样。腊月22日晚,韩建德集合了几十名弟兄,各带短枪,暗插衣内,扮作四乡教民去教堂作晚祷。当洋教士宣布开会祈祷时,韩等随众站起,几个壮汉突然抢上台去,亮出匣枪,先将洋教士绑了,宣布起义军占领了教堂!教堂内外大小门口、出口,早已派人把守,除洋人外,老百姓统统放出。接着搜查教堂,共捕有男女洋人(教士和修女)6人,一一上绑,禁闭起来。其次搜查枪支弹药,结果大失所望,原来估计有千多支枪,实际不过几十支。我们进占教堂成功了,这一下吓坏了官府和土豪劣绅,阳谷县及东临道(今聊城地区)的军警团队来攻打我们。这个春节热闹得很,轰动了鲁西北各县,远及省会济南及直隶(今河北省)大名府等地。自前清以来,历史上的许多“教案”,在北洋军阀政府的反动官僚心目中余悸尤存,现又占领了教堂,绑了洋人,视为天大祸事,吓得他们惊惶失措,不知怎样才好。

三、起义军的政治措施

党派我和聂子政、孙大安三人在起义军内工作,肩负着政治上的使命。孙大安同志是黄埔四期步兵科出身,使得一手好大枪,可惜到教堂内三天就病倒了,不得不回家休养(他是莘县老宅庄人,坡里失败后南去,闽变后,在赴苏区工作途中,被匪杀害牺牲)。聂子政同志是黄埔四期政治科,聊城北周店人,身体很好,和我始终参加了起义,我俩朝夕相处,共同计议各项工作。在军事方面,由韩建德负全责,大家热情很高,无庸顾虑。韩是决心跟共产党走到底的,他的部下在起义过程中也表现得很好,毫无动摇现象,这方面我们也很放心。问题是我们怎样贯彻党的政治主张,具体的讲要做些什么工作来扩大起义成果,推动这次起义向前发展。

首先是发布告,来阐明我们的政治主张,记得是叫作“告民众书”(至于文字形式上究竟叫什么?现在记不准了)。老百姓后来传言是照义和团、“红枪会”起事的惯例,多叫它为“揭帖”。我们用墨笔抄写了几十份,张贴在四乡通行大道上,自然轰动一时。反动的北洋官僚东昌道尹陆春元,下令撕掉,并贴上他用东临道尹名义石印的大告示。我们派人揭下来拿到教堂,内容是四六排句,工整得很,朱笔勾圈加盖官印,自然比我们“揭帖”阔气多了。我还记得内有“查有赤化党徒,盅惑人心倡乱”等词。我们出的第一张布告,是由我和子政同志及参谋长程宗岳,还有那南方师爷共同起草的。大意有以下几点:(1)在军阀与帝国主义互相勾结下,兵匪遍野,骚扰地方,民不聊生。(2)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挑词架讼,倚势欺人,苛捐杂税,重利盘剥,贫苦人民不得活命。(3)兵匪骚扰,拉夫、抓丁、出大车、抬担架,大军过境,要粮、要钱,送水送饭,甚至霸占民房,侮辱妇女。号召贫苦大众,要一致奋起反抗,打倒军阀,打倒贪官污吏,打倒帝国主义,打倒洋奴、卖国贼及他们的一切奴才走狗。(4)废除苛捐杂税、高租高息,减轻人民负担。(5)最后提到要建立民选的县政府,开放民权,使人民有真正的发言权、监督权等。我记得在序言上,为了通俗易懂,便于人民的普遍接受,还夹杂一些“替天行道,杀富济贫”的话。其实“替天行道”这个天字,我们都知道是中国共产党,决不是《水浒》上的“替天行道”。当时的问题是,我们还不能公开打出共产党和建立工农苏维埃政府这个牌子。因为我们那时考虑到“八一”起义后,接着广州起义失败,革命形势正处在低潮中。在华北大平原上搞武装起义,一无山岳湖沼的地势可资利用,更无中央红军的领导,特别是我们地方党创建不久,而我们又都是二十出头的青年,经验缺乏。对群众的宣传教育工作做的也不够,农民群众觉悟水平还不高,尤其苏维埃、布尔什维克等新名词,对他们来说是费解的,仓促提出来,会把群众吓跑,甚至认为这是我们洋学生弄的什么洋东西,群众不会接受。解放后,我曾和同志们谈起此事,关于这一点,有人认为当时提出的政治口号太低,水平不高,这种批评可能是对的。

其次,我们决定在教堂开仓放粮。一是为了解决贫苦农民的生活困难,号召大家跟我们闹革命;二是表明我们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要以实际行动,让群众看看我们是真革命,来扩大我们军事上政治上的影响。农民是最讲实际的,这一行动,广大群众非常拥护,教堂内外,一致拍手称快,四乡群众欢欣鼓舞。同时,这也引起了反动官僚陆春元的注意,他认为这决不是一般土匪闹事,而是“赤党倡乱”了。

教堂里存粮很多,一排北楼房里堆得满满的,不知有几千或上万担,确数难以估计。我们将粮食用麻袋及小车运到打谷场上,鸣锣叫喊“开仓放粮”,不拘多少自带袋子或筐篓来领。头一天,来领粮的群众不多,一天只放了几十石,第二天传开了,来的人渐多,第三天甚至拥挤起来,非常热闹。我们为照应此事,派了四五十人经管发放,另外还派了一小队武装士兵,在场内外警戒。并由聂子政同志组织宣传员若干人,在放粮场内作口头宣讲,有的热血青年当场报名参军,效果很好。放了几百石粮食以后,来的群众忽然减少,竟至绝迹,原来是东临道尹陆春元对我们开仓放粮大为惊怒,赶紧调兵遣将。他调动东临道29个县的军警团队攻打教堂,断绝了教堂内外交通,四周封锁,农民进不来,放粮不得不停止。于是,我们就同反动军警展开了20多天的攻守激战。

四、边打边谈

我们占领教堂是智取而不是强攻,已如上述。教堂被攻占的头两天,四方震动,官方不明真象,只觉得绑了洋人,非同小可,一时惊慌,不知所措。阳谷县知事张某,是个鸦片烟鬼,平时就多病,现在他管辖地区出了这么大的祸事,加上又受了他顶头上司陆春无的斥责,一时惊慌,上马不慎,摔死在地。头几天,教堂里陆续进来了几百人,多数是杆子上的,我们鸣锣打鼓,虚张声势,号称一万,外人也多不知底细。陆春元频繁调军,又勒令各县民团助战,驻满了教堂四外村庄,将教堂团团围住,估计不下千人。过了春节,从旧历初四起,陆春元就开始进攻。

各县民团人数虽多,但战斗力不强。由于民团中成份不一,领导层政治倾向不同,加上和教堂内起义人员的关系也各不一样,顶多起个助威作用。官方进攻教堂打前锋的,自然是阳谷县的警察大队,这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有一天傍晚,警察大队冲到教堂寨边,来势颇凶,可是经起义军由教堂内突然出击,将他们拦腰截断,首尾夹击,一战而将该大队大队长马某生擒,押至教堂。起义军首战告捷,大家热烈欢呼;县队和民团闻风丧胆,便不敢靠近教堂了。

起义军首战告捷,陆春元和地方上所谓耆老绅士商议,拟以官禄作诱饵,找人游说讲和,提出所谓“收编”。于是就发生了一场笑剧,也是一个带有滑稽性的惨局。当地有个著名的青皮名叫盛思本,这人能说会道,平日跑江湖,官私广交,认识一些匪首,说票、架案什么都干。他自报奋勇,对官方说他和韩建德有旧,是好朋友,保能说他归降。有一天上午,盛思本提着点心、果匣和几条上好香烟,直奔教堂要会见韩建德。事也凑巧,韩建德正在寨外道口查岗,被盛思本看见赶忙上前,亲热地向韩说:“兄弟!难得见,我来迟了。”接着手捧果匣和香烟,说:“小意思,先‘上个面’(黑话,赏脸的意思)吧!”韩建德为了洗刷匪名,这时最嫌恶人说匪话黑话。盛思本此来奉命谈收编,是韩意料到的,盛的黑话更触起他的怒火,他没有答话,一枪就把盛打死在道房。能说会道的盛思本,就这样结束了他的生命。

陆春元和一些士绅们,以为盛思本不应该把土匪说票的那一套来对待坡里暴动的韩建德,这是咎由自取。陆春元等又商议,要另请一位负有众望的人去讲和,于是公推阳谷县教育界前辈訾兰斋先生(訾优级师范毕业,济南正谊中学和聊城省立二中教师)作为地方公众的总代表,率领一些谈判代表亲往坡里教堂讲和。他带有官方收编方案,但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以只要不打就好,訾先生一片慈悲之心,也算是好心肠吧!先通知了韩建德他来讲和,我们是他的学生,都知道訾兰斋是位好好先生,在地方上确有乡望,是不能和盛思本一样看待的。訾兰斋来时,韩建德亲自率队欢迎,并荷枪实弹,以示威武,这也是给敌人瞧的。在形式上,尽量作到有礼貌些。我们认为,“收编”是谈不上的,我们要借此机会公开我们的政治主张,扩大我们的政治影响。

怎样谈法?事先已与韩建德商议好,我们是不便出面的。訾兰斋到后,由韩建德接待,王朝举作陪,杨万奎随侍在侧,在一张桌前大家落座,很象个样子。我从楼上窗前曾望见訾等进教堂,看到武装列队欢迎的情景,訾兰斋显得有些紧张。他们离开时,韩又列队欢送,訾兰斋走时面带笑容,好象很满意,我就料到这场戏演的还不错。什么“和谈”、“收编”,狗屁!会上始终是韩建德在讲话,他声达户外,大骂阳谷县的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王朝举也加上一些话。訾兰斋本来口吃,是不能多讲话的老实人,官方嘱托他的收编方案和价码,这时也拿不出来了。可是群众的呼声和起义军的声势,给訾等上了一课,事后訾常对人说:“坡里这杆人不简单,非同小可!”我和程宗岳在事前还准备了一篇公函,其中历举县政败坏,贪污腐化,苛捐杂税,土劣横行,重租高利,民不聊生,并指名道姓举出实例,要求清除罢免。还要求立即实行民选县长,改革县政等等。这些起码的政治要求,明知是办不到,但可以起到政治宣传作用,以表明我们是革命。至于什么“赤化”、“赤党”,我们则只字不提,也不屑一辩。这个公函长达5000字,由韩建德面交訾先生,他微笑而恭谨地接在手中,似乎满意地回去了。元宵节后,陆春元见收编不成,教案不能解决,加之张宗昌督责,他就请求派遣正规军相助,决定武力进剿。节后一两天,张宗昌派来装备有钢炮、迫击炮、机关枪的邢旅,来到阳谷。形势一天一天紧张起来,大战一触即发,空气反而更觉沉寂起来。

五、大风夜中撤出,北上打游击

这个元宵节过得很好,因为教堂有白面,有猪肉、白菜、大葱,千多人吃不了。由于韩建德的作风好,大家从不闹酒;弟兄们有个大小病痛,教堂内还有医生给医治,这寨子就是个独立王国。但从军事形势上看,这种好景难以维持下去,教堂这个孤立的据点,被围已20多天。所谓南军北进,毫无动静,大杆子头薛传峰的匪军,声称要北上,实际仍在曹、濮及豫北滑县一带,尚无北进模样。我们虽也借用过南军的旗号,但我们是革命军与他们合不在一起。至于薛传峰这样的匪军,我们也不能与他合作,道不同不相为谋。张宗昌的邢旅来聊城,增强了陆春元的力量,进剿势在必行,何况我们绑了洋人,他职责所在,岂能放过我们?我们也就拿这几个洋人作人质,使他有所顾忌,但决战的局面是定了的。衡量了这一形势,我们人少势弱,孤立无援,教堂虽说坚固,也难以持久。王朝举、曹万年联系的“红枪会”,最初零星进来些,以后一个人也进不来了,同时“红枪会”成员都是些农民,已经加入我们行列中的,也不免思想动摇,急于想回家种地。因此,根据我们早已拟定的决策,准备拉出去打游击,不能坐以待毙。在南北军阀混战中,再乘机发展。

这里我还要补叙一下杨耕心同志的任务。原派定他是在外面争取收缴地方枪支,扩大我们的政治军事影响。这位赤胆忠心的共产党员,在大年三十夜发动村内外若干贫苦农民,准备收缴他本庄九都杨庄地主富农的枪支。杨耕心同志的计划,被他父亲杨兰亭发觉,立即将耕心同志禁闭起来,不许他出门一步,认为这是给本庄惹祸召灾,要当逆子办他。此计失败,影响很大,从此地方上大小寨子,都对我们警惕起来。耕心同志不得自由,也使我们失去一个好膀臂。

元宵节后,官兵进逼步步加紧,四五天后,邢旅进驻东南一个小村子,不时以火炮、机枪向教堂射击,有时一天连续进攻数次,弟兄们伤亡日见增多。我曾到寨墙观察,一颗炮弹从头顶飞过,轰然一声就炸毁了垛口。又有一天上午,炮弹击中了我们议事楼上的墙壁,炸开几条大裂缝,幸未伤人。这一切固然吓不到我们,但死守下去已无意义。在一个大风天夜晚,黄沙漫天,对面看不见人,从白天刮到黄昏,一直未停。那位南方师爷特地跑来和程宗岳、韩建德、王朝举还有我说:“我占了一卦,今天撤出大吉。”我们这些人都是不迷信的,微笑着没有作声,不过,在这大风夜撤出倒是个好时机。我们撤出决心已定,只待韩建德下令了。王朝举口快,说道:“当年瓦岗寨也有这一着,我这个程咬金也坐不了几天,拉出去就拉出去吧!先拉到大名府,那儿我还有不少杆子枪。”参谋长程宗岳从他烟铺上立起,手里拿着烟枪用力一挥说:“今晚从寨北撤出去!”可惜这个日期我再想不起来了。在寨内紧张了若干天,当时既无历书也无月份牌,谁还记得日子呢?按公历说大致应在1928年2月上旬。

教堂的地势,是东、南、西三方都有小村子,靠近教堂,北面是一片平川没有村落。敌人不敢从北面攻击我们,总是从东南方凭借村落民房的掩护,一步一步地进逼我们。起先,我们还能出寨迎击或追击,后来官军逼近,不得不转攻为守。我们为了安全撤出,作了这样的部署:首先把一切人马装备好,将洋人绑在马上,老弱派人领着,前边派出得力尖兵,稳步前进。另派一部较强的战斗部队,乘黑夜出寨,向东南方向出击。喊声要大,枪声要紧,同时还准备了几只洋铁桶,放上鞭炮,燃着乒乓作响,与敌人机枪声混在一起,表示我们在大举反攻。平时,敌人是白天进攻,晚上很少进犯。这次我们发动佯攻,是为了迷惑敌人,掩护我们全部撤走。敌人是雇佣兵,仅廖廖还击几枪,知道我们也无力大举进攻他们。我们就在这佯攻的掩护下,大队人马从寨北撤走了。临撤时除了将洋人带走外,韩建德下令把俘虏的那个阳谷县警察大队长枪毙了。

这一夜向西北加紧急行,午夜过了堂邑,到达冠县县境。在途中,韩建德下马拉着我和聂子政同志说:“看来我们要长期打游击了。”他又笑着说:“你俩是不惯‘拉杆子’的(这是他仅有的一句黑话),跟着我们都不方便,起不到多大作用,你们回去,先向聊城党机关作个报告,看下一步怎么办?”他又特别望着我说:“回去见了老伯(指我父亲),还是要照应我们,不要追打我们就行。”我们紧紧握手,互道保重作别。我和子政同志趁夜折回,认不出大路小路,盲目的往回走。一路上,放哨的团丁,听见狗叫,不时打枪,赶至天明,到了堂邑。这时堂邑县城死气沉沉,什么东西也没有卖的,我们找到二中同学常尧卿家,吃了一顿早饭,中午转到聊城。聊城也是一片死寂,到姚家园子去找赵以政同志,一家都搬空了。我俩一时找不到党的机关,就各自回家休息,等弄清各方面的情况,再作打算。

我回家后,村中老少也陆续“避难”回来。经过坡里大战,父亲也回到家。对我说:“陆春元亲自问我,外边传言你有个少爷在教堂里?我说:他干南军不假,去年我在天津,他坐轮船从天津去上海,在吴淞口外大海里触礁沉没,早已淹死了。陆春元没再说什么,看来也是诈问,我有千把团队,他也不便对我太过不去的。”坡里暴动,吓坏了我一家人,连村子里的人都跑了,传说官军要洗烧我们村子,也累得父亲吐了几口血。父亲给我改了名字,命我即刻离家,先在四乡亲友处暂避。

不久,同志们传来党组织的命令,凡是参加坡里暴动的同志,各自离开原地。于是杨耕心和我趁春天大批山东难民出关外谋生的机会,一道出关。解放后,才知道张干民同志也离开山东去关外了。聂子政、孙大安不知去向。赵以政同志在聊城坚持机关工作,被国民党反动派鲁西剿匪司令陈以燊捕去,壮烈牺牲。王寅生同志在坡里暴动前夕,奉山东省委调令,去济南做工运工作,在1928年“五·三”惨案前张宗昌临撤退时,被张宗昌捕去。因在他身上搜得手枪,认为他是赤党分子,因而被害。

韩建德率队从教堂北撤,到达大名一带,当时直隶(今河北)督办褚玉璞接到张宗昌电报,对韩建德进行双面夹击,韩建德部被打垮,抢去了洋人。洋人回到教堂,勾结反动官府,在阳谷大捕“赤化党”和所谓坡里“匪徒”。有个教民流氓分子名叫刘二安,一向是洋人的狗腿子,他领门指户,大肆抓捕了一些老百姓,因而倾家荡产者不少。闹得人心惶惶,闾里不安;而真正共产党人,却一个也没有捉到。

坡里暴动虽然失败,却在鲁西北播遍了红色种子。多少年来,始终为鲁西北群众所称颂。我现在依然十分想念当时参加坡里暴动的同志们!十分缅怀先烈们的高风亮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