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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年祭忆范明枢参议长

一九四七年,我们正在胶东紧张的备战,传来了范参议长在渤海逝世的消息。胶东渤海相距千里。秋风萧飒,西望云天,当时范老的故乡——鲁中尚未解放,欲一抒痛悼的情怀,无由传达。在周年祭的今天,范老的故乡——鲁中,几于全部解放,解放军的矛头正向着孤岛济南。范老如果健在,他该是如何的兴奋呵!

记得十五年前,正是深冬的季节,一个济南乡师的学生告诉我,他们学校里管理图书的有一位范先生,年纪六十多岁了,头顶秃得光光的,颌下飘着雪白的胡须,抱着马克思、列宁的著作,一字一句地读。读到会意处,捻着胡须点头微笑。在他的笔记本上用墨笔作工整的记录,记录之后又用朱笔作圈点或小字的注解。遇到难解的地方,他蹙眉深思,在室内踱来踱去作思考。常常很谦虚地拿着书向来借书的青年学生请教:“您看看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懂!”被问的学生回答了他的问题以后,他总是点头微笑。表示谢意。那位学生对这位老人的叙述,给我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

过了几天,乡师学生邀我去谈读书的方法问题,坐在几百学生最前面,有一位童颜鹤发的老人,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听,有时还作笔记。讲完以后回到休息室里,校长给我介绍:“这是范明枢先生!”范先生很亲热地同我握手。

就在认识范老两个月以后,正是初春季节,在一个深夜里,我被韩复榘的特务从温暖的家庭里拉出来送到看守所去。阴湿脏乱的监房里面已经关着一位乡师的学生,他开头就说:“你也来了,我们来了四十多个,范先生也抓来了。”我当时感觉,年近七旬的老人都受此迫害,统治阶级真是横暴到极点了。到了晚上范老也被推进这间屋里来,我们手上都带着手铐,想握一下手都不可能,只是将身子和手臂紧紧靠着,表示亲密。我们本来还很生疏,统治者一下子把我们拉紧了;我们本来还很隔膜,统治者一下子使我们互相了解了。我说:“范先生这么大年纪也受这样的苦,我非常难过!”范老那时很决然地回答:“你别那样说,我能同这些青年们一起过一过这种生活,这是我的光荣!”他说的时候,是那样的庄严,使合屋的几位青年都很受感动。范先生沉默了一会又以凝重的语言,自言自语地说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夜里,十二个人睡在斗大的小屋里,象沙丁鱼似的排列起来。范老在转身的时候发出艰难的呻吟。他坐起来,两边的青年不知不觉地又把才腾出来的空隙填满,再也挤不下了。室外不时传呼犯人的名字,头两字很短促,后一个字高声漫长,特别尖锐,和枭鸟的叫声一样难听。脚镣声从别一间屋里传出来,向着外边走去,越听越远。当想到这人要受毒刑或者被残害而死时,每个人心灵上都引起了凄苦的感觉。

在这时范老常常叹口深长的气。他并没有恐惧,他只是想到青年们在受苦,表示深切的同情。特务们看清了这一点,就在精神上折磨他。当讯问范老时,特务们把他在图书馆读书时所作的笔记,作为他是共产党员的证据,范老词严义正的予以驳斥。特务对他无可奈何了,就折磨他。把乡村师范的青年学生提了来,要他们证明范老是共产党员。青年们当然不会胡乱指证,特务就用鞭子、棍子毒打,打得血肉模糊。起初还听到嗳唷叫喊,以后打到连呻吟也微弱了,放开来苏醒一会再打。他们打学生时让范老在一旁看着,要他精神上痛苦。范老几次争辩,要求不要打无辜的青年,都被特务们拒绝了。回到寄押的屋子里以后,范老精神上受的刺激太厉害了,长时间恍恍惚惚。他清醒一会,对同志们说:“我站了四个钟头看这些青年学生们挨打,每一鞭子、每一板子都打在我的心上,我的心痛。我想还不如打我好,我受的痛苦或许轻些。”每想到毒刑沉重地打到这些纯洁的青年的身上,他总是暗暗地抹眼泪,这种景况是不只一次的。范老对于自己的家事却不关心。记得只有一夜,他从梦呓里惊醒过来,老眼上噙着泪水,有一两位同志急忙起来问他,他赶忙说:“没有什么,是做梦!我没更多的心事,儿子都亡故了,女儿都出嫁了,只挂念我那个八岁的小孙孙。那些坏家伙去捕我的那天夜里,小孙孙同我一床睡,也惊起来了。坏家伙用枪恐吓他,吓得孩子睁大着眼睛总是哭。我要去安抚这孩子,却被坏家伙打了一个耳光。我走出了四五十步远,还听见小孙孙叫爷爷的声音。今夜睡梦里又听到小孙孙的叫唤,把我的心扰乱了。”范老讲完他这凄怨的梦景,听到的同志无不心酸,十分同情这位老人。

范老自辛亥革命时代就倾向进步,曾留学日本,回国后任山东省立第二师范校长,弟子遍山东,他的高尚的人格,正义的精神早为群众所钦仰。统治阶级想陷害范老,受到舆论和一切正义呼声的指斥,不得不释放他。记得范老临开释的时候看着好多青年都在继续受折磨,他说:“光我自己出去有什么用!只要我有一口气,我不会忘了你们!”果然范老出狱以后多方奔走营救被捕的教员、学生。因为范老的呼吁,社会上才完全知道了济南各学校教员、学生因为爱国被摧残(“一二八”抗战以后)的真相,社会的舆论迫使反动的刽子手韩复榘、闻承烈才不敢任意地屠杀。我们有些教员、学生得以保存了生命。脱离了铁窗生活,再继续与反动统治者斗争,范老尽了很大的力量。

范老出狱之后,回到故乡泰安,这时候闲居泰山的冯玉祥曾聘请范老做老师,给他讲授《左传》、《史记》等。讲书的余暇,范老在山村里办小学,修山路,他发公启到各地去征求旧日友好的襄助,为人民兴利除弊。

“七·七”事变发生以后,范老在地方上作抗日宣传,坚持到敌人占据了泰安城,他才抱着一批宣传品从刺刀底下跑出来。沈鸿烈曾想拿众望所归的范老作抗战招牌,以掩饰他妥协投降的无耻行径。他们把范老请到东里店去(当时国民党省政府所在地),却不让范老作真正的抗战工作。这种鬼把戏被范老看穿了,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东里店,搬到蒙阴的坡里住下,找了鲁迅艺术学校的朋友画了两副暴露敌人残暴的水彩画。这两副画都是用双幅白漂布合成的,有一条被单那么大,用竹竿穿起来,同一位四十多岁的农民用小车载着画和行囊到乡村和集市上宣传。到了十字街头或者市场边,范老就把小车子停住,张开那两副巨画,马上就聚拢了一圈子群众。这时他站在图画的前面,象一位老牧师说教似的,讲说敌人的残暴和抗战的道理。他那虔诚的态度和充满了爱国热情的语句,配合上富有刺激性的画景,感动了全场的人们。

一九四〇年山东省各地区的人民代表,集合于沂水、临沂之间的青驼寺,讨论成立各群众团体的领导机构和领导全省的民主政权机关。范老以七十六岁的高龄,代表抗日人民出席会议。在会议上范老大声疾呼地号召人民坚持抗战团结进步,尖锐地揭露了沈鸿烈妥协投降的真相,博得全体代表的拥护。在这次代表大会上,他当选为山东省第一届参议会的议长。大会开了四十多天,每天开会都超过八小时,范老从来没有一次缺席,在会场里都是正襟危坐倾听各代表的发言。大家劝他多休息一会或者不出席次要的会议,都遭到范老的拒绝。范老曾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题着“志在共产,行在孝经”几个字。他就是这样地忠于国家民族,孝于人民群众,实践自己的诺言。此后,范老代表山东三千八百万人民经常地向军民讲话,他虽然年近八旬,气魄还是雄伟的。他一出现在主席台上,群众和战士们就以极愉快的情绪欢迎他。他那欢乐的、充满了胜利信心的精神,即使离主席台很远,听不清他的语言的人们也受到感染。

沂蒙山区是山东抗战的摇篮,在抗日战争时期,无论环境怎样恶劣,范老总是和沂蒙的人民在一起。一九四一年冬,日本帝国主义以五万人的兵力,采取“铁壁合围”和“三光政策”扫荡沂蒙,范老依然和沂蒙的人民共同坚持斗争,他和沂蒙的人民从来没有屈服过。

范老常住的地方叫做“花之寺”。他常常考究花之寺得名的根源,就是找不到。他想当年这地方一定多花,是什么花却无从知道。“这地方从前有花,今天更应当有花!”范老这样想。这花应当是抗战军民鲜血灌溉出来的花。范老就在这花之寺莳花,他向同志们、农民们到处寻求花种。将各种各样的杏子、桃子……种上,自己培土、提水。范老说:“我就愿意种这类的树,它们开了花,又结果。既观赏它们开的花,又能吃到结的果。”范老从来没有想到这花与果自己是否能享受到。同志们去看他,他就领着大家去看他这老园丁的成绩。

唯其有高度的对人民的爱,才有强烈的对敌人的恨。范老常称日本帝国主义为“小鬼子”,以最大的轻蔑憎恨它。每听到我军的胜利消息,就欢欣鼓舞,废寝忘食。他天天看《大众日报》,首先读胜利的消息,并且经常读给群众听。有时报纸上的胜利消息传来,眼前又没有别的人,他就读给照顾他的老工友听,两个人兴奋一番。见到了别离好久的同志们,首先询问胜利消息,有时突然地问:“某某同志,你说我还能活着看见小鬼子完蛋吗?”被问同志就爽直地回答:“当然看见了,你老人家好好地保持健康吧!”范老又说:“我这七老八十的人,什么心事也没有了,只要是看到小鬼子完蛋就行啦!”

日本帝国主义投降的消息传来,要转达给范老的时候,大家都有点踌躇。怕这消息太突然了,太叫人兴奋了,血气已衰的范老经不起激动,所以没有把载有胜利消息的报纸马上给他看。向他先分析战争的形势,告诉他红军在东北的胜利,过了一天又告诉他日寇投降的消息。传话的人竭力保持冷静,避免激动的词句。可是听到胜利消息的沂蒙群众欢乐的表现,早已使老人喜得落下泪来。

抗战胜利,解放区人民正休养生息发展生产的时候,国民党反动派却在其美国主子支持下,挑起内战,进犯解放区。范老听到这消息义愤填胸,愤恨地说:“我就不知道以蒋介石为代表的那些内战祸首们是什么肝肠,鬼子来了他们不打,往大后方跑;鬼子被我们打垮了,他们又来和人民作对,真是无耻之徒。”

范老以八旬的高龄,提出了入党的要求,得到党中央的批准。范老这种坚持真理,为人民服务,一息尚存,奋斗不懈的精神,不知鼓励了多少人。尤其是亲受范老教益的我,每当自由散漫的旧习惯复萌的时候,一想起范老来便感到惭愧。就重新抖擞精神,直起疾追,愿步范老的后尘,永远做一个人民的忠仆。

我同范老最后的一次会晤,是一九四六年春在临沂城内。那时是政协会议召开,蒋介石被迫签订三大协定的时候。范老精神矍铄,脚步依然健壮。我问:“范老还认得我吗?”范老拉着我说:“才三年不见怎么会不认得了。你忘了我们还关在一个屋子里受罪来吗?”说罢掀动了银白的胡须笑了。照那时候的样子看,范老还是很健康的,如果不受奔波转徙的劳顿,也许会成为享寿百龄的人瑞。去年蒋军重点进攻时,经大家相劝,范老迁移到渤海地区,想不到他就在人民解放战争胜利的转折点和同志们永别了。

范老虽然没有看到蒋帮的死亡象看到日寇覆灭那样,可是当范老弥留之际,正是刘邓大军渡过黄河、大进军已经开始的时候。死亡的是蒋介石一帮,范老的精神是永远不死的。

作者附记:此稿是一九四八年九月范老逝世周年时写的,几经沧桑,幸亏保存下来。现应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约稿,得以发表,总算了此心愿。经过“十年浩劫”后的中国已展现出新的面貌,以及更加光明的前景,若范老有知,也应含笑于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