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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云鹏与山东

在统治过山东的军阀中,所据实力有大有小,统治时间有长有短,但一般说,只要他们一下台,就再也没有力量控制或影响山东的局面了。其中如果说还有一个可以称得起例外的,那就是靳云鹏。靳云鹏不但在山东当权的时候是山东的统治者,就是在他离开山东之后,对故乡也始终未能完全“忘情”,总想用种种方法和手段,控制住这块地盘。因为他曾任北京政府的国务总理,身居要津,资格老,手眼多,能量大,使他有条件或多或少的达到了他的目的。他对于山东的局面,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有过一定的影响,起过一定的作用。所以在军阀统治山东的历史上,他占有比较重要的地位。

(一)辛亥前的靳云鹏

靳云鹏,字翼青,济宁人。他家境本来比较穷苦,年轻时曾卖过煎饼。济宁在清朝是山东文风较盛的地方,靳氏家虽寒苦,但在这种环境里,倒也读过几年书。不过这个读书人却没有走通科举道路,连秀才也未中过。靳氏科名上的失败,颇似吴佩孚的乡试落选,不仅没有妨害了他的前途,反而促成了他日后的飞黄腾达。他弃文就武,进了李鸿章在天津创办的北洋武备学堂。清末新式陆军(北洋军)的高级将领,很多是这个学堂出身的,其中就有当时所谓“北洋三杰”的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结业之后,靳氏一度在当时北洋大臣袁世凯主持下的军政司内,担任过参谋处的提调。袁世凯兼军政司督办,段祺瑞是该司参谋处总办,所以靳云鹏是他们的直属部下。从此他与北洋首脑人物拉上了关系。靳氏来自科名和官僚较多的济宁,本来就学会了一套作官的本领。现在又得与袁、段等北洋头目在一起,正是施展这套本领的大好机会。这就给他奠定了扶摇而上的基础。使他日后成为仅次于段祺瑞的北洋首脑人物。

辛亥革命之前,靳云鹏受云贵总督李经羲之聘为督署总参议。辛亥之秋,蔡锷、李根源等在昆明发动革命,响应武昌起义。靳云鹏反对革命,与驻云南的陆军第九镇统制钟麟同②率兵抗拒起义军。结果,军溃钟死。靳云鹏化装成轿夫,逃出昆明,乘滇越路火车到越南,转赴北京。靳氏这段经历是邵次明先生告诉我的。他那时正在云南讲武堂任教,亲见辛亥云南起义,故而得悉其详。

(二)靳云鹏统治下的山东

袁世凯以周自齐作第一任山东都督,靳云鹏以泰武将军帮办山东军务。一九一三年秋,周自齐调京,靳云鹏遂成为山东军务的正式主持人。他虽然不管民政,但田文烈以及后来的高景祺、蔡儒楷等主管民政的人员,无论权势地位,都不能与靳相比,所以靳云鹏在山东成为占首要地位的实际统治者。

靳云鹏统治山东这段期间(一九一三年八月至一九一六年五月),在国内正是袁世凯镇压了二次革命(一九一三年下半年),窃取了正式大总统的职位(当年十月),下令解散了国民党(同年十一月),解散了国会(一九一四年一月),解散了全国各省省议会(同年二月),改变了中央政府的组织,进而到筹划帝制的时期。在国外,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一九一四——一九一八年)开始之后,欧、美帝国主义无暇东顾,日本帝国主义乘机扩张,企图独占中国的时期。一九一四年九月,日本以进攻青岛德军为名,出兵山东。十一月夺取青岛和胶济铁路,把山东作为他的势力范围。一九一五年,日本政府向袁世凯提出二十一条迫使袁政府承认。二十一条的重要条款中,要中国承认日本在山东的特殊权利。从此日本帝国主义者把山东看作是他们的俎上之肉。所以说,靳云鹏统治山东时期,中国正值万方多难,而山东更是一个特别苦难的省份,是当时外患的焦点。

袁世凯于一九一三年十一月下令解散国民党,山东的党派活动也随之停止。国民党在山东的负责人丁惟汾回家放牛去了。不少国民党员离开了省城,有的甚至离开了山东。不久,进步党也解散了。

国会解散以后,各省议会、县议会、县参事会也都相继解散。山东省议会解散的时候,还有两、三万元的存款,所以不需政府开支就发给了每一个议员三个月的薪金。最后还结余六千多元。这笔余款,连同议会的器具统统点交省署。由于省议会的解散,所以在靳云鹏正式主持山东军务将近三年期间,和省议会没有什么接触。

从一九一三年冬季起,政党解散了,国会、省议会、县议会都解散了,治安警察条例(一九一四年三月),报纸条例(同年四月)公布了。凡足为共和之点缀者,几一扫而光。钳制舆论、镇压民主活动的各种措施,纷纷出笼。中华民国已走近死亡之边沿。一九一四年七月,袁世凯又公布了“文官官秩条例”,什么“卿、大夫、士”之类的封建时代的古旧官称又都搬了出来。

就在官秩令公布之后不久,日军在山东沿海龙口登陆。所到之处,拉伕、抢牲口,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山东人民损失惨重。在这种情况之下,袁政府不得不发表声明,要求对于有关“各地方内,所有领土、行政权及官民之生命财产,各交战国必须尊重。”安鹏东在北京和丁佛言商量成立“东亚和平维持会”,其目的在要求袁政府,根据以上声明,命令地方政府,调查此次日军登陆后给山东人民造成的损失,以便向日本要求赔偿。安鹏东回济南组织了“东亚和平维持会”,于十二月六日,召开了成立大会。会上公推我、安鹏东和马官敬(丹铭,日照人)三人为代表,决定赴京请愿。递请愿书给袁世凯。一个月后,一天晚上,总统府忽然通知传见。我们以为就可以见到袁世凯,得到一个正面的答复了。及至前往,则由曹汝霖代见。他说:现在日本军队仍占着胶济铁路和青岛,要求赔偿一事,暂时不宜提出。他态度冷淡,意存敷衍。

二十一条签订以后,上海各界首先得知并发起集会,定五月九日为国耻纪念日,并抵制日货。二十一条的重点之一是山东问题。山东各界接到上海通知,极为悲愤。召集开会,一致赞成上海的倡议,同时通知各县。有些县份遂有抵制日货之举。但在济南,抵制日货运动却没有怎样发动起来。一则政党已被解散,党人或已返籍,或已离鲁。再则袁世凯正酝酿帝制,弄得人心惶惶,遇事多趋避。且袁政府已明令禁止抵制日货(一九一五年三月)。

从日本举兵山东,到二十一条签订,在如此重大事件面前,以靳云鹏为首的山东当局,始终无任何表示。靳惟袁之马首是瞻,袁世凯既已对日妥协投降,则靳除亦步亦趋之外,不可能有其他姿态或行动。

外患日亟,国将不国。但在酝酿中的帝制运动却紧锣密鼓,揭开了序幕。一九一五年八月,杨度等组成了“筹安会”。不久又出现了“全国请愿联合会”,向参政院请愿“变更国体”(同年九月)。接着参政院就提出了“国民代表大会组织法”,以便“依法”召开大会,表决“国体”问题。帝制运动在全国范围内展开。

山东的所谓“国民代表大会”由靳云鹏出面召集。所谓“国民代表”,实系各机关的职员,由他们的上司通知,前往开会投票,解决“国体”问题。他们不敢不去。这些代表都是事先指定的。开会投票的结果,当然不言而喻了。

“国体”票决之后,袁世凯又装模作样,故作忸怩。于是,阿谀逢迎之徒,攀龙附凤之辈,又导演了一幕“劝进”的丑剧。山东的“劝进”活动是先在北京鼓动起来,然后扩展到本省。在北京的主持者为周自齐,派来山东活动的是石金声和艾庆镛③。在山东的主持者则为靳云鹏。当时有不少头面人物曾被这股邪风刮下了水。其中有一部分国民党重要成员,如刘冠三、彭占元、王讷、王朝晋(即王朝俊)等(见《山东近代史资料》第二分册283—284页:《山东人劝进名单》)

(三)靳云鹏与山东民军

袁世凯于一九一五年十二月终于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反袁的云南起义亦于同月发生,南方各省纷纷独立。一九一六年夏初,山东也出现了讨袁的民军(民军是当时对讨袁军的称呼)。

山东民军是国民党人发动组织起来的。沿着胶济铁路,由东向西推进。居正率部占领了潍县,称中华革命军东北军,以朱霁青为师长,而实力则操于尹锡五(尹大麻子)、马海龙之手。尹、马都是东北著名的绿林之豪。马海龙部不久又分兵占踞了诸城、安丘。吕子人部占踞高密。吕为高密人,他部下的修竹坡也是绿林出身。所有这几部分,统归居正指挥。另有吴大洲部进驻周村。吴是诸城人,他的副手日照人薄子明,是丁惟汾的外甥。据说吴、薄很勇敢,但是也有点少不更事。他们都是国民党人。但吴部名义为“护国军”,与居正所部不同。这说明两部之间有分歧。

吴大洲自称护国军都督。下设护国军第七军,以薄子明为军长。吴部参谋长兼独立旅旅长龙超凡,秘书长隋辑五,内务司长邓天乙。他的军队主要由三部分组成:一部分是保定一、二两期的学生,约数十人。其中有山东的贺对廷(临朐人)、潘荫南(安丘人);还有外籍的孟昭廉、吴尚等。这些人能负训练军队之责,但无实战经验。而且没有多少武器。一部分是龙超凡所联络的鲁南绿林赵得胜等五股,称五大团。有枪支,亦猛悍,但纪律欠佳。一部分是庞子周所组织的青帮;武器缺乏,而纪律与龙起凡部同样不佳。绑架勒赎,恶风甚多,引起当地人极大反感。当时淄川一县,因地近周村,怕吴部前去,乃由地方人出面声言独立。

各地民军兴起讨袁,使靳云鹏感受到极大压力,非常恐慌。他虽手握兵权,且民军的战斗能力也并不是十分强大,但他认为民军背后有日本人支持,故不敢用兵。同时又知道独立的省份越来越多,各地讨袁,声势浩大,他是抗拒不了的。在和战两难、进退维谷的情况下,他曾邀集地方各界出面调停。希望借此和解,但一时没有结果。

五月下旬,济南也出现党人活动。他们曾在火车站一带,燃放纸制炸弹,故作巨响。地方颇致惊扰。靳被假炸弹吓坏,惊慌失措,以为大难已临。乃下令戒严,实施宵禁。一时风声鹤唳,惶惶不安。我曾与安鹏东到将军府(济南杆石桥外山东高等学校旧址,现为实验中学)去见他。他大有谈虎色变的样子,既怕党人闹事,又怕打党人引起日本的干涉。事后听将军府谍报科长丁维沛④说:靳于紧急时曾藏于地窖,可谓胆小如鼠。此后不久,靳就到北京去了。

靳走以后,大家认为他只是胆小怕事,才到北京去的。事过很久,又听说还有其他原因。一九一六年三月,冯国璋曾与靳云鹏、李纯等五省将军密电。征求各省将军同意,要袁世凯取消帝制。电报落到了袁世凯的手里。袁对冯、靳的不满,可想而知。四月间,冯又电袁请退让政权。那时候袁已取消了帝制,但仍想保持总统职位。冯的这个电报,引起链式反应。有些北方军阀,也跟着劝退。靳在民军的压力下,同时也为自己地位着想,也电请袁辞职让贤,否则他也要宣布独立。五月末,袁电靳去京商谈,靳还没有到京,便被袁免职,以张怀芝继任。

(四)靳云鹏与张树元、田中玉

靳云鹏一九一六年五月末离鲁入京,不到十天,袁世凯就死了(同年六月六日)。黎元洪接着以副总统代理大总统,段祺瑞任国务总理。不久,冯国璋当选为副总统。黎下台和冯上台中间,夹着一幕历时不到半个月的张勋复辟的丑剧。冯代总统期间,段仍以国务总理当国。直到徐世昌出任总统,段始解除总理职务。从黎上台到冯下台(一九一六年六月——一九一八年十月),共有二年又三个月。这段期间,是张怀芝接替靳云鹏统治山东的时期。这时期靳云鹏在北洋政府还没有爬上什么高位。有人说:段讨伐张勋一役,靳是幕后策划者;还有人说:靳在冯代理总统期间,曾担任过国务院参陆办公处主任。该处是负实际调度军事责任的,有实权,但非独立机构。从这两件事来看,靳云鹏是段的亲信。不过当时地位不够高,对于他已经离开的山东,还没有多少控制的力量。这可以说明在张怀芝督鲁时期,靳氏对于山东为什么没有发生多少影响。

一九一八年十月,徐世昌就总统职。以钱能训代理总理。同年十二月,钱阁正式成立,靳云鹏出任陆军总长。这可以说是他在北京政府里担任独当一面之职的开始。在同一月里,张怀芝被免去山东督军,改任参谋总长。在这以前(同年十一月),北京政府已经任命张树元署理山东督军。

一九一九年五月,钱能训辞职,龚心湛以财政总长暂代总理。到了九月,龚又辞职,徐世昌派靳云鹏以陆军总长兼代总理。从此靳云鹏在北京政府中成为地位仅次于徐世昌的人物了。

靳云鹏原为段系健将之一,但受另一健将徐树铮的排挤,又被段祺瑞颐指气使地控制得很紧。所以在段当权的时候,他没有能够怎样飞黄腾达。现在当上了总理,又和曹锟有结拜之谊,和张作霖是儿女亲家,地位既高,又有奥援,他就逐渐与段分离,自立门户,独树一帜了。这就是靳云鹏在直皖战争、皖系失败以后,仍能出任总理兼陆长的原因。此外靳氏有一套作官的伎俩,善于多方面的勾结拉拢。故能左右逢源,得心应手,在纵横捭阖的争夺倾轧中,能较久的立于不败。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也就是靳云鹏当了总理的第四个月,山东省议会电劾督军张树元侵吞军饷三百余万元,请北京政府查办。靳云鹏免去张树元的督军职,调谦威将军。改任田中玉督鲁,并令田彻查张树元侵吞军饷一案。

张树元被免去督军一事,当时曾在北洋派中引起不小震动。因为这是北京政府从来少有的断然处置。不过靳云鹏之免张,却并不是为了山东人民的利益,更不是为了尊重省议会的意见。靳不过借此机会,在山东布下田中玉这一着棋,使田以督军兼省长、然后再将省长让给靳的亲信潘复。这样,靳氏就可以完全控制住山东这块地盘了。

靳之所以敢于这样做,也是因为张树元的根子不硬。张是段系人物,也是安福分子,但非嫡系。而且为人色厉内荏,颇为懦弱。他身为督军,却受四十七旅旅长马良的挟持。一九一九年八月,北京政府发表屈映光继沈铭昌任山东省长。张树元怕屈映光以安福健将来鲁,与马良合流,对他不利。曾着人示意给我:挽沈拒屈。我认为当时屈已明令发表,我们表示异议,为时已晚。且王鸿一已被陈干拉进安福系,就是我和郑钦打出一个挽沈的电报,而王鸿一也可以用一个意见相反的电报抵销。所以我对张的要求婉言谢绝。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张在安福系没有什么力量。靳云鹏对于这些情况,自然摸得很清楚。他知道免张之后,不会引起什么问题。靳在免张督军本职的同时,并免其第五师师长的兼职,以该师旅长郑士琦升任师长。命令一经公布郑接着就职。田中玉奉命之后,在京匆匆见了一次日本公使(据谷岱峰所说)⑤,也赶到了山东。在这种情势下,张树元除一走之外,别无他途了。

此外靳与张树元之间也原有一点旧嫌。在山东民军兴起讨袁的时候,张树元以第五师师长率部驻扎潍县。但他与居正所部民军妥协,退出了潍县。这件事影响了山东的局面,使靳氏受到民军很大的压力。靳之去张而后快,与这件事情也有一定关系。田中玉在北洋派中是老资格。但他既非直系,也非皖系,向来没有什么有力的靠山。他在山东也没有多少可以由他直接掌握的军队。正是这种情况,使得靳云鹏认为他比较容易驾驭,而选他为鲁督。田氏既依靠靳氏升官,当然也就唯靳之马首是瞻。如果潘复再当上省长,靳氏便可以把山东的军事政治一齐抓到手里。为了减少省内的阻力,他又和潘复、田中玉等计划操纵第三届省议会的复选和议长选举。结果引起了省议会对田中玉的长期斗争。(参看我写的《田中玉操纵山东省议会和议会反田斗争》,刊于山东《文史资料选辑》第一辑。)

靳云鹏从军、政和省议会三方面控制山东的计划,可以说煞费苦心。但实际并未能完全如愿,潘复的省长始终没有能够到手。田中玉初到山东的时候,安福系仍未失势,屈映光仍在省长位上,潘复自然无法上台。直皖战争以后,皖系失败,安福系瓦解,靳氏二次出而组阁,潘复的省长美梦,宜有实现可能。但吴佩孚深恶其人,强烈反对他。使潘复仍然不能到山东来。

至于省议会,靳、潘虽想操纵,但也未达到目的。第二届省议会的末期,田中玉提出了裁兵一半,加赋一年的议案,遭到了议会的一致否决。因而引起了田和议会的矛盾。靳想假手田氏来操纵第三届省议会的复选和议长选举,更引起省议会对田的激烈反对和斗争。田中玉对于初选根本无法操纵。这一情况,也决定了靳、潘之不能达到目的。

靳氏操纵之所以不成,推本溯源,却仍然在他自己的“裁兵计划”。一九一九年十一月间,也就是靳氏出任总理的第三个月里,北京政府通令各省,一律裁兵二成。靳在国务院参陆办公处成立了“裁兵委员会”,他自己兼任委员长。在军阀割据形势之下,裁兵是根本办不到的。靳何尝不知,但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本是以裁兵为名,想藉此举借外债的。结果不言而喻,命令完全落空。到了一九二一年春间,“四巨头天津会议”之前,(是年四月靳与曹锟、张作霖、王占元在天津举行会议),靳又旧话重提:要各省按现有兵额,一律裁去二成。规定全国兵额为三十九个师,十个旅;并向曹、张表示,他自己的去留,取决于裁兵计划之能否实现。这个时候,也就是田中玉兼了省长以后⑥,提出加赋裁兵的时候。田氏的提案,尽管与北京政府的命令有所不同,而其根据却仍然是靳云鹏的裁兵计划。其目的也同样是为了弄钱。其结果也同样以失败告终。

靳云鹏从一九一九年九月开始担任总理,到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下台,这一期间,除一九二〇年五月至八月,一度辞职外,时间共有两年。靳氏可以说北洋政府中任期最长的总理。连段祺瑞的总理任期也比他短些(段前后任总理一年又十个月)。靳在这期间,曾利用总理地位,与所有皖系、直系军阀相约,不进兵山东。而皖、直两系,也确实没有向山东进兵。靳氏这样作,并不是为了山东人民,而是唯恐一有军事行动,损及日本在山东的利益,招致日本的干涉。而这种干涉是北京政府所经受不住的。何况当时北京政府靠借外债度日,得罪了日本就是得罪了债主。皖直两系之不进兵山东,也同样是怕惹着日本。不纯粹为了应付靳氏的面子。但靳氏这样作,却给田中玉这位力量有限的督军保持住了位置。靳云鹏下台后,田氏的位置仍继续保持了两年之久。到一九二三年十月才去职。如果没有临城劫车案,没有外国人的压力,田氏的官位蝉联的时间可能还要久些。

(五)广借外债、多方聚敛

靳云鹏担任总理时,北京政府的财政早已罗掘俱穷,陷于绝境。帝国主义操纵着中国的经济命脉,各地军阀又经常截留政府的税收。在这种情况之下,如果财政上想不出办法,即使内阁不遭军阀的反对,也还是要垮台的。北京政府向来靠借债度日,国内民穷财尽,举办国内公债,几乎无法作到,结果只有举借外债之一途。他第一次组阁的时候,就提出以周自齐掌财政。周是亲美派,徐世昌、靳云鹏都希望周作财政总长以向美国借钱。但当时安福系反对周,故周之财长未能实现。直皖战后,靳再度出任总理,周自齐终于当了财政总长,并且带着美商临时借款五百万元就了职。靳、周在山东本有一段交恶的经历,但此时为了做官,为了相互利用,为了拉拢美国借钱,也就捐弃前嫌,言归于好了。

早在一九一七年十一月间,靳云鹏就曾奉段祺瑞之命,以观操为名,到日本去进行过第一次购械借款,为数一千八百余万元。此外,他还经手成立过第二次参战购械借款,日金三百五十余万元(一九一九年一月)。靳氏出任总理以后,曾以陆军总长名义,以费克斯飞机为名借款一百八十多万英镑(一九一九年十月)。另外,还有三次善后续借款三千万日元,据说也与靳氏有关。除了这些,还有多少由他经手举借的外债,我们不大清楚;但每次举借外债,经手的人总会发一笔大财,这是可以肯定的。北京政府上层的大官僚们,每一个都是搜括聚敛的能手。在政府财政陷于绝境的情况下,举借外债遂成了他们大宗发财的重要途径之一。一九二一年十一月间,靳云鹏、徐世昌为了争夺烟酒新借款的佣金,不惜翻脸决裂。原来支持靳云鹏的张作霖,受了旧交通系的怂恿,想乘机控制北京政府,不顾与靳儿女亲家的关系,提出以梁士诒组阁的建议。靳云鹏不得不辞职下台。

靳内阁可以说穷倒了。但穷的是政府,靳云鹏本人却并不穷。他不但作官有方,而且也生财有道。不但在台上的时候,聚敛搜括,贪得无厌,就是下台之后,仍利用他在山东的潜在势力和影响,到处伸手。一九二二年华盛顿会议以后,久悬未决的山东问题总算告一段落。是年我国收回了青岛和胶济铁路,以及沿路的矿权。坊子、金岭镇、淄博等矿,原为德人开采,日人继承。矿权收回之后,靳云鹏就利用机会,出而组织鲁大公司。以矿权作为一半股,与日人合营。他未曾出资,就当上了公司的董事长。因为股金须由银行担保,他又把山东银行经理张肇铨(子衡,章丘人)拉上,担任鲁大公司副董事长。当时正是田中玉督鲁时期,靳利用他和田的旧关系,以“第一流”旅外鲁人的地位,又拉上一些旅外山东同乡,如赵尔巽(次山,泰安人)、吕海寰(镜宇,掖县人)、柯绍忞(凤荪,胶县人)等头面人物,组成了这个公司。“善与人交”,巧于猎取,靳氏盖兼而有之。由于山东问题解决而取得利益的山东人,靳云鹏可算是第一个了。

熊炳琦为山东省长以后,由京来鲁。他的随员中有一个叫王鸿的。这个人和田中玉有特殊关系。他的母亲为田之乳母,他从小就跟着母亲住在田家,和田的关系是亦仆亦友。熊来山东,先去接管了青岛。王是熊的总务长,熊接了省长以后,王当了财政厅长。据说王之扶摇直上是田托靳云鹏请吴佩孚保荐的。王、熊、靳都是济宁同乡,当然彼此互相维持。这件事也可以说明靳虽在台下,仍然不放过可以发展自己潜在势力的任何机会。

靳云鹏下台之后,息影津沽。但对总理一职仍未忘情。第二次直奉战争以后,吴佩孚、张作霖弃嫌联合,共同与冯玉祥战。靳氏那时虽想利用与奉张之亲戚关系,利用乃弟靳云鹗与吴之关系,东山再起,出而组阁,但未能实现。

作为军阀而论,靳云鹏是能文而不能武。胆子很小,不能带兵打仗。说他是军人,不如说他是官僚兼政客。他有官僚和政客的伎俩,利用他在北洋军阀中的关系和地位,作到国务总理。他于泰武将军去职之后,还能控制山东;国务总理下台之后,还能保持在鲁的潜在势力。这是其他山东军阀所比不了的。

(六)靳云鹏的亲信潘复

在靳云鹏的亲信当中,首屈一指的是潘复。其彼此关系之密,就是他的弟弟靳云鹗也不能与之相比。靳云鹏担任总理的时候,把他的弟弟靳云鹗提升为第八混成旅旅长。在这一基础上,靳云鹗步步高升,成为吴佩孚部下的大将。但是这个弟弟,既隶他人部下,不归靳云鹏自己指挥,虽以兄弟之亲,对乃兄也起不了左辅右弼的作用。潘复和靳云鹏是济宁同乡,又是气味相投的一流人物。他们都是官僚兼政客。所不同的,潘复不是北洋军官而已。若以政客而论,潘比靳不但毫无逊色,而且青出于蓝。靳自一九二一年冬下台之后,未再出任政府公职。但是他的这位亲信却能继之而起,也爬上了总理的高位。成为奉系军阀政府中地位仅次于张作霖的人物。如果把潘复作为靳云鹏的余音来听一听,响声却也不小。

潘复,字馨航,民国成立以后,加入了王揖唐主持的统一党。该党山东支部成立,夏溥斋被推为部长,潘复和庄陔兰被推为副部长。另有名誉部长周自齐、靳云鹏、张鸣岐、龚积柄。这四个人中,有现任的都督,有帮办山东军务的将军,有却任未久的清朝总督,也有未来的省长,都是显赫的大官。潘和该党支部这些人物都很接近。尤其与靳云鹏的关系,特别密切。可以说这是潘以后发家的原始资本。

潘复当过山东第一任实业司长,举办过山东第一次物品展览会。这在当是创举,不妨看作是他的政绩。他还曾想当全国水利局总裁,却未能到手,只当了该局的副总裁。济宁李汝谦曾有诗书其事:“鲁丰纱厂款难筹,索性官迷死不休。未得总裁通水利,居然次长出风头。自言结识徐东海,不讲交情李赞侯。顾影自怜还自喜,翼青也是济宁州。”李赞侯是当时水利局的总裁。

一九一六年四月间,那时靳云鹏还在泰武将军任上,潘复和山东巡按使蔡儒楷,曾向美国广益公司商借美金三百万元,作为修浚山东南部运河的经费。各项条件皆已讲妥,功成在望。因日本提出反对,事乃搁浅。后来美日妥协,双方分担,借款始告成立。是后潘氏大力倡始,而以外力横阻,未获观成,深以为憾。

潘复在靳云鹏内阁中,担任过财政次长,盐务署署长。靳与曹锟、张作霖都有特殊关系,故靳阁得到直奉两系的支持。潘氏对于两系自然都想联络,但是吴佩孚鄙其为人,深恶痛绝,始终反对他。

潘既然不能博得吴氏青睐,就把大注压在张作霖一方。张嗜赌,潘复亦有同好。于是在赌场中潘就以全力来奉迎这位“关东王”。因而深得其欢心。曾经有不少关于潘复在赌中故意认输,献媚于张的笑话,在当时社会上流传,言之令人齿冷。笑骂由人笑骂,好官我自为之。潘的逢迎谄媚行为是有收获的,张作霖以大元帅主持北京政府的时候,潘复终于当上了国务总理。

除张作霖之外,潘复巴结上的另一好友就是对他始终支持的张宗昌。当一九二〇年冬天,张宗昌在北京失意落魄,走投无路的时候,在赌场上结交了潘复。由潘介绍而投奔奉系。后来张宗昌发迹了,潘也跟着大沾其光。

一九二一年靳云鹏辞总理之前,曾因烟酒借款佣金问题,和徐世昌闹翻,这件事的主要当事人就是潘复。当时烟酒署督办张寿龄是徐世昌的人,烟酒借款当然归他主管。那年十一月,美国承担的烟酒款一千一百万元到期,北京政府无力归还。于是美方提出借新债还旧债的办法。提议由北京政府再借一千六百万元,归还旧债本息。新债借到,归还旧债本息后,所余有限。唯烟酒署则可因此得一百多万元的回扣。这笔钱会落到徐派之手。北京政府的财政早已山穷水尽,这一点油水成了徐、靳双方争夺的目标。当时潘复是盐务署长,他向美方进言,说烟酒税常被各省军阀截留,作为担保品是不可靠的。如果把盐税余款作为借款的副担保品,则可以保障借款的安全,这个办法美方自然赞同。而盐署也可由此分得几十万元佣金。这便引起了徐、靳间的矛盾,两下闹翻了。吴佩孚本来一向反对潘复,乘机把潘复攻击下台。张作霖则出而攻击张寿龄,张寿龄也辞职而去。结果两败俱伤,而新债也未借成。不久张作霖提议由梁士诒组阁,靳云鹏因而下台。他和潘复在北京政府的共事时期,亦从此结束。

靳云鹏下台四个月左右,第一次直奉战争发生。奉军败退出关,直系达到了全盛时期。潘复此时既已失去其后台,又不见谅于吴佩孚,有点销声匿迹,不见动静了。

一九二四年冬,直奉战再起。直系失败,奉张再入关。张宗昌势力大张,一九二五年,一跃而为山东督办,潘复才又开始活跃起来。他对张宗昌趋奉贿赂,极尽下流无耻之能事,大得张宗昌之欢心。所以只要碰到机会,张宗昌总是想办法给潘复弄官作。吴佩孚、张作霖、张宗昌联合与冯玉祥部作战,攻下南口后,颜惠庆内阁复职,张宗昌向吴佩孚推荐潘复任财政总长,为吴拒绝。张宗昌因此公然向颜内阁表示:鲁军军饷每月三百万元,不能少一文。以示报复。

奉、鲁军进攻南口时,张宗昌常去前线督战。潘复在北京选送妓女到前方,服侍张宗昌。当时北京的报纸多载此事。《社会日报》主笔林白水把潘复和张宗昌的关系,比作“肾囊之于睾丸”。人们轰传一时,称潘复为奉军肾囊。潘羞忿之余,坚请张宗昌杀害林白水。当时北京的宪兵司令王琦为张之部下。张令逮林,予以杀害。林白水为继《京报》主笔邵飘萍之后,被奉系军阀杀害之又一新闻界人士。时为一九二六年八月六日。

一九二七年六月中旬,张作霖、张宗昌、孙传芳和奉系的一些高级头目在北京开会,公推张作霖为“安国军政府大元帅”。张作霖于六月十八日就职。张宗昌邀孙传芳一同推荐潘复任国务总理兼交通总长,经张作霖核准发表。于是潘复居然堂而皇之的当上了总理,在“安国军政府”中的地位,仅次于张作霖。这个经靳云鹏提拔起来的亲信人物,也同样爬上了阁揆的交椅,总算无愧前修。可惜的是奉系已到末日,一九二八年五月三日,张作霖退出北京,潘氏内阁亦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