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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从宁德城前往省城福州,人与货物经由高速铁路或高速公路,穿崇岭,跨山涧,过街市,越海滩,风驰电掣,百余公里路程,一二个小时即可到达,这是当年艰难跋涉于“官道”上的人们无法想象的。上个世纪前半叶的民国时期,宁德县城与省城福州之间,有海路、陆路两条通道。笔者曾听过多位六七十年前挑“福州担”的挑夫的行路经历,近来查询了若干档案史籍。这里粗浅地介绍当年陆路交通的一些情况,疏漏与舛误之处,望亲历者有识者纠正。

官道的历史

先简略介绍海路的历史情况。关于清末民国初年海上交通,蔡泽扬《建国前三都澳水上交通》(蕉城区政协文史资料第六辑《中国三都澳》1993年版)一文介绍甚详。

宁德县城往省城,海上早已有船行之。但在工业时代机器船产生和应用之前,这是一条险途。宁德本地小型帆船出“洪涛弥天,渺无涯畔”(清乾隆《宁德县志.卷二.建置志.道路》)的东冲口外汪洋大海,一般旅客不能应付。然而大型船队或具有较高航海能力的船队,则早已将海路当成通途。如宋末南逃的王室船队、明代的郑和船队、明中后期日本海盗船队、清初的郑成功船队等,在漫长的历史时期中,偶有航行于汪洋,深入到三都澳腹地,进入宁德。

自清代中期之后,随商品交流频繁,闽东一带货物外销远洋,已是常见的事情。清乾隆朝之前,东冲口外,已是“南连广粤,北抵江浙,达兹外域,无所不通”。(同上。)但乾隆二十二年(1757)后实行“一口通商”政策,海上商路受到很大的限制,直十九世纪中叶才得以开放。到了十九世纪末三都海关开辟前后,由三都澳前往福州,已经是一条成熟的海上商路。上个世纪初,宁德三都往福州有定期的客货运轮船。1901年到1925年间,三都与福州之间的客运人数由3906人次逐年增多至31754人次。这个时期,宁德与包括福州在内的各口岸之间的海上货运数量很大。如1903年,进出三都海港的货船228艘,载货56430吨,这是陆上运输量远远不能比拟的。海运以英国和日本商船为主,这一年中国商船的运输量仅1216吨(转引自蔡泽扬《建国前三都澳水上交通》,载于蕉城区政协文史资料第六辑《中国三都澳》1993年版。)。民国时期,宁德城关客人与货物如果走海路,大都计算潮水涨时,从离城五里的黄土岩码头或海关埠码头(此处港深,涨半潮即可行船)乘小船(俗称邮政船)到三都岛,再换上轮船往福州。轮船多为木质轮船,民间称搭“福州车船”,简称搭“福州车”。

陆路开辟于何时,已无从考证。但自有人类定居以来,闽中、闽东、浙北之间的沿海,就有道路相通。

从汉武帝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闽越王郢攻东瓯国之战开始,到十世纪中期唐未闽国大将李仁达投降于吴越国,这漫长的时期里,闽东与省城及浙南之间,不但可通行人与货物,很可能已经有了较为完善的可以通过大量兵马的道路。史载,汉元封元年(前110年),汉兵四路入闽围剿闽越国,其中一路即取道闽东沿海。宋代以后,宁德县一带曾经有过南宋韩世忠领兵进入宁德、元兵南下追击南宋残余势力、元末红巾军攻宁德县城、戚继光平倭之战、清兵与南明势力之战等,宁德沿海的陆上交通,已是通畅的大道了。

千年以来,宁德县城往福州的陆上通道是固定的。即由县城出发,到邻县罗源,再达连江县境,此后抵福州城市。但不同时代,这大约二百余里道路上,多有歧路。比如,从宁德城关出发,自古以来,就有数条隘口道路翻越罗源与宁德之间的界山。一是“开辟于”南宋时的白鹤岭道;一是飞鸾岭道;再一条是翻越“福源岭”(今凤凰山)的岭道。这三条道,皆通罗源县城郊外的“护国乡”,就是今天罗源郊外的起步镇区域内。上个世纪,直到50年代中期之前,飞鸾岭道与白鹤岭道,均是通往南境的重要孔道,道路都是前人所铺就的石阶大路。而翻越凤凰山的岭道,则成为乡间小道了。

白鹤岭道。史载,南宋末宰相丁大全曾任宁德县主簿(宝庆间,公元1225—1227年),期间“开辟白鹤岭路”(清乾隆《宁德县志.卷二.建置志.道路》)。但是,在其“开辟”之前,白鹤岭已经有山道通行了。比丁大全早五六十年任宁德主簿的陆游(南宋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任),曾经写过,“双岩、白鹤之岭,其高摩天,其险立壁,负者股栗,乘者心惮”(陆游《宁德城隍庙记》)。从此文字来看,当时白鹤岭早已有一条险路,路上有“负者”,也有“乘者”。由丁大全主持,首次将崎岖的山路修成宽阔的石阶大道,使得这条道路后来成了宁德县城通往省城的主要通道。

而飞鸾岭道,在白鹤岭道成为大道之前,也已是宁德县城通往福州的主要道路。明朝正德甲戌(1514)进士陈褎在《募开南路记》中写道:“惟时道出南关,直至鸾江转折;湖开东所,可乘鳌背遨游。平平有廿里之洋,汪汪浸一天之宿”。“自白鹤一开,而县坊直射”。这两句话清楚地表明在“白鹤一开”之前,已经有了“出南关”的旧路。他还建议,“一变至道,宜从二都。由平地而越山头,已启百年捷径;自勒马以达护国(勒马,即勒马峰,在今二都村与飞鸾村之间。护国,即罗源护国村,或护国岭。),可省十里长亭”。他认为,将“百年捷径”恢复起来好处不少啊。

其实,这条称为“朱溪旧道”的“南路”,也有可能是由今车里湾溪(亭仔溪)上溯,经岚口村、连顺村等地,越凤凰山(旧称“福源岭”),再经罗源王沙村到达起步的旧路。清乾隆县志中有“朱溪桥”,“朱溪公馆”、“朱溪”等地名,其位置可能在今车里湾一带。然而这条路程虽然较短,上、下岭道却均十分险峻,不如白鹤岭与飞鸾岭来得平缓。久而久之,为旅人所弃,成为乡道。在明代时,已经不被认为是主要的道路了。

出县界的道路当然不止这几条。南出县城之后,还可以从今打石坑村沿茶仔洋溪上溯,经陈家洋村等地过县界,也可以从金涵蔡洋岭出罗源中房。宁德县西部山区的民众,如果不经过县城,可由从洋中溪富抵九道出罗源中房,或越洋中宝岩“矮门岔”到古田谈书,或过钟洋经谈书抵大甲。虎浿一带民众则可经彭家村经湖里出白溪到达古田杉洋,或至岩柄入溪边抵古田鹤塘,最终殊途同归,都可出县境通往罗、连,到达省城福州。但这些道路,没有人称之为“官道”。

官道的里程

民国时期,宁德县城与福州城之间的官道并未由于海路的通畅而萧条,始终是民间人员与货物往来的重要线路,特别在抗战期间。

福州于1941年4月和1944年10月两度沦陷。福州城第一次沦陷后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9月,日军撤出福州,但是占领了沿海的马祖岛,收编海盗武装,控制闽东与闽中沿海。宁德与福州之间海路基本中断,陆上的交通更显得重要。飞鸾、碗窑一度成为抗战期间向福州输入商品的重要集散地。当时,由海轮运进货物,集中于此,再由民国政府组织称为“铁肩队”的运输队,专门向省城输送(宁德市交通局编:《宁德交通志》第8页。)。而大量从宁德县城出发的人员与货物,特别是民间的分散的商品往来,则主要通过白鹤岭。

这条路从县城出发,到福州为止,如果是办急事,或挑轻担赶路者,最快可以在二天内到达。正常的商队,行程需要四、五天的时间。

今年八十五岁的崇文街道老人陈庆珠(亦名陈老愚,1925年生人,住西北路50号,80年代曾任崇文大队支部书记)从1946年开始,直到50年代中期公路修通之前,曾经多次挑货往返于县城与省城之间。据他的记忆,具体的行程是:

第一天。晨起,从县城出发,行二十五里,到罗源叠石村吃午饭。午后起程,行三十里,至罗源护国村过夜。

第二天。晨起,从护国村起程,行二十五里,到罗源白塔村(或在“排连湾”村)吃午饭。午后起程,行三十里,到连江王家亭过夜。此处距丹阳镇不过五华里了。

第三天。晨起,过丹阳镇,出丹阳不久,折向东,到山岗吃午饭。午后,行半天时间,在东湖一带过夜,或再赶路十里,到达连江县城过夜。如到东湖隔夜,这一天的路程四十里,较为和缓。但是,因为绝不可能在傍晚时分赶到馆头,因此将路程分成两天行走。

第四天。晨起,过连江县城,再行二十里余里,翻越馆头岭,到达馆头渡口。在此歇息吃饭,等待“馆头车”——定期由这里开往福州台江码头的“车船”。班轮多半在傍晚四、五时开船。行到半夜,就到了福州码头。

从这条路走,需要四天半(半天为水路)的时间。“这四天半时间,一点都不掺水,体力再好,也快不来。——除了担‘茶办’。”陈庆珠自述,一般担子在一百二十斤。一挑茶叶,铁定一百二十四斤,没有好体力,是吃不了这碗饭的。所谓“茶办”,就是样茶。一挑六十斤。茶季到来时,宁德茶商手中购得成品几十成百担,急于送到福州城中加工成精茶,或由福州茶商包装后运往外地。此时,应当尽快地让福州茶商认可在宁德所购得的茶叶的品级与价格,于是,当地茶商就要雇佣一二个体力好办事稳妥的人,以一百二十四斤的挑工价,让其挑六十斤茶的样品,赶赴福州。在这种情况下,两天时间是可以到达的。

另外,如果更加节省费用,则从丹阳分道,直接过北岭往福州。

家在蕉北街道茶亭下八十五岁的吴道茂(六七十年代曾任崇文大队的支部书记),年青时挑担到福州,曾经走过这条路。据他回忆,出门后第三天晨,过丹阳后走右路,尽走山岭,行至傍晚,过渡一条溪河,到潘渡村过夜。

次日晨早起,从潘渡出发,越大北岭,路过“岩角(音)”、“华座岭(音)”、板桥街,大约就在宦溪村一带过夜。

第五日,清晨动身,上午到达北岭岭头,此处已可遥望福州城,但下岭近十里,从城边进到城里,路程还远得很,要到城南闽江边的台江码头一带,还有二十多里路。挑担到此,体力再强者也不能赶急路了,只能缓缓而行,体力不支的人,有时就雇黄包车连人带货穿过福州城。从岭头到达中亭街客栈,行路需要一天。

因此,从北岭走,总计需要四天半到五天的时间。

以行军迅速著称的日本军队,走完这一路程,也正好是四天时间。1945年5月17日,日本第六十二混成旅约四千人从福州城北郊撤退,5月21日,其前锋部队,方抵达宁德县城。

以上是从白鹤岭道出发的里程。由飞鸾岭越县界的路线,节省体力,但可能耗时更长。

这条线路是从宁德城关的船头街(今东湖市场、马祖宫一带)码头乘租小船,行二十二三里水路,到达飞鸾,再行二三里,抵飞鸾岭下。飞鸾岭,较之白鹤岭稍平缓,上、下各十里到达罗源护国村。但对于赚取工价的挑夫来说,走白鹤岭显然更为合理。其一,乘船需等潮水,每日时刻不同,有的甚至是半夜开船,无法安排行程。其二,挑工价已定,乘船所需费用,为挑工自己口袋里的银子。因此,由水路抵飞鸾的,多半为往来办事的客人。对于挑夫来说,只有挑货到了福州城,数天内得到了挑货返回宁德的机会,如此囊中不再拮据,为减轻劳累,也有走飞鸾岭,再花小钱租船回到城中的。至于直接行路到飞鸾,翻越飞鸾岭过境,则因为路程较远——从宁德城关到飞鸾陆路近四十里,行程耗时长,在四十年代未和五十年代初,已较少为挑夫与旅人所选择。

然而,南出城关,却是宁德城关前往福州的一条旧道,称为“朱溪官道”,或“朱溪旧道”。南宋时飞鸾一带设有“飞泉渡”,明代之前,这一带还设有二三个铺所。

流行于宁德平原地区乡村,特别是霍童、八都、赤溪一带,有一首名为《福州担》的民谣,形象地描述了民国初年宁德挑夫由白鹤岭前往福州的艰难与心路旅程。

家中田园不去做,日夜思量去福州。

收拾行李起身行,行到宁德正出城。

白鹤岭路有十里,山头回望海无边,

行到弯亭天未暗,五里暗亭虫萤萤。

走到叠石日落山,累落客店把身安,

日头东照大路上,行至王家汗衣衫。

猴岭过了富福桥,荒山行路胆也虚,

起步岭头山坡陡,罗源城中人好居。

罗源路边田连田,白塔岭尾山连山,

长长道路弯转弯,排连湾里急赶途。

日头含山来住店,客店主人脸悲伤,

此次人客(客,方言指客人,客商,行人。)去省城,路中抓夫难过关。

十二河边好过溪,半岭再过丹阳街,

丹阳街尾土地庙,两条大路分东西。

左边直透连江县,右边分道去宦溪,

出门人客行大路,连江日落鸟乱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