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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朱子编《上蔡语录》三种底本

今通行朱子编《上蔡语录》共三卷,据朱子《谢上蔡语录后序》所云:

熹初得友人括苍吴任写本一篇,题曰《上蔡先生语录》。后得吴中板本一篇,题曰《逍遥先生语录》,陈留江续之作序,云“得之先生兄孙少卿伋及天隐之子希元者”。二家之书,皆温陵曾恬天隐所记。最后得胡文定公家写本二篇于公从子籍溪先生,题曰《谢子雅言》。凡书四篇,以相参校。胡氏上篇五十五章……下篇四十七章,与板本、吴氏本略同……独板本所增多犹百余章。然或失本指,杂他书……亦颇刊去,而得先生遗语三十余章,别为一篇。①

可知朱子所据以编《上蔡语录》的底本有三种来源,分别为括苍吴任抄写本(即“吴本”)《上蔡先生语录》一篇,胡氏家传写本(即“胡氏本”)《谢子雅言》二篇,吴中版本(即“曾本”,主要由曾恬记录,在吴中锓版刊刻)《逍遥先生语录》一篇。在这四篇中,以胡氏本上、下二篇为底本,即今《上蔡语录》卷上、卷中。其中卷上为胡氏本独有。卷中即《谢子雅言》下篇,内容与其他二本略同。但胡氏整理者以雅言文体损益曾恬记述形成,篇幅较为精约,所以在卷中各条下以曾本、吴本参校。括苍吴任写本,源出曾本抄录而成,今偶见于卷中校注语,但已不得其原貌,无法确知篇幅多寡。最后,以吴中版刻的曾本相较其他二本,又多出百余章,经朱子删订其中误入者,余下三十多章,即今传本卷下。

朱子所编《上蔡语录》,主要记录者是胡安国、曾恬二人,而括苍吴任写本其实是抄录曾恬所记。但由于朱子编《上蔡语录》时采用的三种底本彼此之间差异较大,加上朱子在编校时所刊去章节又多,形成了今传本《上蔡语录》复杂的文本结构。既然三底本《上蔡语录》都出自胡安国、曾恬所记,下面以胡安国、曾恬问学谢良佐的活动为中心,来分析三种底本《上蔡语录》记录、抄写、刊刻时间与形成过程。

(一)胡氏家传《谢子雅言》

首先,考证胡氏本《谢子雅言》,即今本《上蔡语录》卷上的记录时间。

胡安国稍早于曾恬问学上蔡,胡本的记录约在崇宁四年(1105年)至大观初年(1107年)间。据《朱子语类》载:

(胡安国)后为荆门教授,龟山与之为代,因此识龟山。因龟山方识游谢,不及识伊川。自荆门入为国子博士,出来便为湖北提举。是时上蔡宰本路一邑,文定却从龟山求书见上蔡。既到湖北,遂遣人送书与上蔡。上蔡既受书,文定乃往见之。……既入县,遂先修后进礼见之。毕竟文定之学,后来得于上蔡者为多。他所以尊上蔡而不甚满于游杨二公。①

又据朱子作《德安府应城县上蔡谢先生祠记》云上蔡“尝宰是邑(应城县),南阳胡文定公以典学使者行部,过之”。②可知谢良佐为湖北德安府应城令时,胡安国因杨时书拜见于上蔡门下。据胡安国子胡寅所作《先公行状》,崇宁四年(1105年),拟差胡安国河北路学事提举。安国以奉亲便启奏,遂改差湖北路。③杨玉成、李根德两位先生据此胡安国于该年从学谢良佐,钟彩钧先生推断《上蔡语录》上卷约记录于此时。④但行状此下又云“到官,改使湖南”⑤,胡安国此年未在湖北路久任,遂改提举湖南学事。因此,此次与上蔡会见,安国应还未及详细问学,以《语录》上卷记录之夥,似不可能仅在此时间记录。

又据胡寅撰《先公行状》,胡安国在“(崇宁)五年三月,例罢学事司,除通判成德军。八月,所罢司官仍旧”,可知崇宁五年(1106年),胡安国仍在湖南做官。但据《宋史》本传,安国再任湖南学事司后,不久后即因举荐与元祐党人有关人士得罪蔡京,“命湖南提刑置狱推治。又移湖北再鞫,卒无验,安国竟除名”。⑥约于大观初年除名落职⑦,此后居于荆门侍亲多年。根据胡宪回忆,是时朱震也在荆门⑧,朱震早在建中靖国谢良佐兼西京竹木务时已及上蔡之门。那么此时既然同在湖北,必与胡安国一起问学上蔡门下。此外,《伊洛渊源录》载:“谢公尝语朱震曰:‘胡康侯正如大冬严雪,百草萎死,而松柏挺然独秀也。使其困厄如此,乃天将降大任焉耳。’”①康侯即胡安国字,谢良佐所言“困厄如此”,应该就是指胡安国大观初年陷狱事。由此也可旁证,谢良佐大观初年仍在湖北,在朱震向其问学时,讨论胡安国落狱事,并对安国之人格表露欣赏。胡安国后来曾与朱震讲:“某之出处,自崇宁以来皆内断于心,虽定夫(游酢)、显道(谢良佐)诸丈人行,亦不以此谋之。”②盖亦出于此。因此,胡安国、朱震约于崇宁四年、大观初年时期(约11051107年稍后)在谢良佐门下同时问学。胡安国在此时记录谢良佐的语录形成了编撰《谢子雅言》的基础之一,并且卷上皆以“胡子”称呼胡安国,可知其本人尚不是最后的整理者,不过已经很难确定是谁最后整理了胡氏家传本《上蔡语录》。无论如何,胡安国记录的《谢子雅言》上篇大约记录于崇宁四年(1105年)时访上蔡以后,至大观初年后(约1105年起,至1107年稍后)罢官侍亲期间。

(二)曾恬记《逍遥先生语录》

其次,吴中版本《逍遥先生语录》曾恬记录部分,这部分今传本卷中每条都附录曾本。

据韩元吉为曾恬之子曾崇(字希元,1115—1180)所撰墓志铭:

虞部之子讳恬者,君父也,字天隐。方崇宁、大观间,天下学者趋时好,溺王氏新书,以弋声利。奸臣擅朝政,至禁锢诸儒之说,俾不得传。而天隐独欲探性命之理,从上蔡谢先生、龟山杨先生游,以讲明圣人之道,善类至今称之。③

可知曾恬约在崇宁、大观年间问学于谢良佐和杨时门下,那么极可能是在湖北从学谢、杨。上考已知,谢良佐在崇宁年末、大观初年任湖北应城令。又据《龟山先生年谱》,杨时在崇宁元年(1102年)九月赴荆州教授任,十二月二十三日到荆南府,二十六日与上任教授胡安国交割。杨时在荆州做官至崇宁五年(1106年),中间尝至京师一次,十月二十日离荆州赴余杭县任,大观元年(1107年)三月才到余杭。④据行状所云,曾恬问学谢、杨时间在崇宁、大观之间,可知卷中曾本的部分也记录在湖北。另外,由于胡氏本《谢子雅言》的上篇为胡氏本独有,而下篇却包含了曾恬所记的语录。可知曾恬未曾见过胡安国记录部分,因此,其问学时间应比胡安国稍后①,约在杨时离开荆门后,即大观初年三月后,曾恬改而问学谢良佐门下。

又今《上蔡语录》卷中(胡本、曾本共有)所录的对话,有“朱问”“石问”“朱曰”“黎云”“二人初见请教”等,可知同时在谢良佐处问学的除曾恬本人外,还有数人。由于朱震此时也在谢良佐处,其中“朱问”“朱曰”,很可能即指朱震。“黎云”可能是指胡安国的弟子黎明(字才翁),黎才翁是长沙人,盖与胡安国在崇宁四五年间典学湖南时结识。②

另外,今本《上蔡语录》卷中所录的文本,并非全都是曾恬记录的。卷中的通行体例是每条先录胡安国精简过的语录,再以完整的曾恬语录附下。凡胡安国与曾恬完全一致的地方,皆省略曾本不录。但实际上,卷中最后所列第41条“诚是无亏欠”条,至48条“四十万人死于长平”条,这部分应是胡氏本所独有的。理由有二:第一,这八条单独列于最后,后面皆不以吴本、曾本校注,说明这八条可能是属于同一母本;第二,这八条语录中,凡有谢良佐出现,皆以“谢子”敬称。今按,胡氏本原名《谢子雅言》,卷上凡胡安国本人记录谢良佐语,多数以“谢子”敬称谢良佐,而可见的吴中版本曾恬记录中绝无此称呼。曾本题名《逍遥先生语录》,涉及谢良佐答语,或不记录称谓,或以“先生”称之,即逍遥先生之谓。据此可以判定,《上蔡语录》中凡出现以“谢子”称呼的数条,必出自胡安国记录,属于胡氏本独有。

以上我们可以推定,今本《上蔡语录》卷中的曾本(括苍吴任写本,吴中版本部分),也是由曾恬于大观初年间(1107年后)在湖北记录的。但今传本卷中所录,并非全部出自曾恬记录,最后第41条至第48条是胡氏本独有的。

(三)《逍遥先生语录》杂他书百余章

今传本卷下的部分,源出吴中版本《逍遥先生语录》,相较胡氏本《谢子雅言》多出来百余章。据朱子绍兴二十九年(1159年)初编时对卷下的描述:

独板本所增多犹百余章,然或失本指,杂他书,其尤者五十余章。至诋程氏以助佛学。……故窃不自知其固陋,辄放而绝之,虽或被之以僭妄之罪,而不敢辞也。其余所谓失本指、杂他书甚者,亦颇刊去,而得先生遗语三十余章,别为一篇。①

朱子将吴中版本多出来的百余章分为三部分:(一)刊去诋毁程氏以助佛学的五十余章;(二)刊去或失本指、杂他书甚者,约二十余章;(三)余下的三十余章,即今传本卷下部分。

在乾道四年(1168年)所作《谢上蔡语录后记》,对其中诋毁程氏以助佛学的五十余章做出说明:

因念往时削去版本五十余章,特以理推知其决非先生语,初未尝有所左验,亦不知其果出于何人也。后籍溪胡先生入都,于其学者吕祖谦得江民表《辨道录》一篇。读之,则尽向所削去五十余章者,首尾次序,无一字之差。然后知其为江公所著,而非谢氏之语益以明白。②

可知多出来五十余章即抄录者误将江民表的《辨道录》抄入。其中籍溪先生入都,指绍兴三十年(1160年)六月胡宪入京赴馆供职。吕祖谦在此年六月至八月间向胡宪问学。③胡宪从吕祖谦处得江民表《辨道录》,确证下卷所删去五十余章乃江氏所著。据此,胡宪应该将朱子所编订本并其删去者携带入京,很有可能于此时交予吕祖谦一份。此后,吕祖谦教学者时,多令人看《上蔡语录》,以启发学者向学之心。④

对于所窜入的江民表《辨道录》一事,朱子在《语类》中还有说明:

《上蔡语录》论佛处,乃江民表语。民表为谏官,甚有可观,只是学佛。当初是人写江语与谢语共一册,遂误传作谢语。唯室先生陈齐之有辨,辨此甚明。⑤

又据《宋元学案》卷二九所记:

《上蔡语录》多佛语,先生读之,知其为江表民语,凡若干条。当时有钞上蔡、民表语合为一帙者,遂并以为上蔡之书而人莫知也。①

今存陈长方(字齐之,1108—1148)所著《唯室集》《步里客谈》都是《永乐大典》辑佚本,其“辨论”一文已佚,无法得知其辨中细节。但由于陈长方卒于绍兴十八年(1148年),我们可以知道吴中版本混入江民表的错误,在其抄写过程中就已经存在,而且此误必在绍兴十八年之前。

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所载,曾恬在绍兴十八年(1148年)“通判台州将终更”,期间曾“行县至黄岩”。既而为秦桧所诎免职,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以主管台州崇道观终。②又根据《泉州府志》所记载,曾恬“绍兴中仕至大宗正丞,秦桧当国,恬自守不为诎。求外祠,得主管台州崇道观,寓常熟僧刹,有《上蔡语录》二卷。”③因此可以知道,曾恬自落职后,晚年居常熟僧刹。由此也可看出,曾恬的学问已经落入禅学,与佛教有密切往来,在他的记录被人传抄的过程中,混入江民表的佛语,也不足为怪了。

另外,据朱子引述,陈留江续之所作的《逍遥先生语录序》“云得之先生兄孙少卿伋及天隐之子希元者”④,吴中版本的来源除曾恬之子曾崇外,还有属于谢伋(字景思,1099—1165)的一部分。谢伋父亲谢克家,为谢良佐从子。谢克家为南宋初相,与秦桧恶,自从秦桧再相以后就落官,谢伋侍父居黄岩,至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始外迁任职。⑤曾恬应该是在这次行县黄岩的期间,拜会了谢伋,并从谢伋处获得了部分谢良佐的语录,或许我们可以大胆猜测,这部分当即今传本卷下所剩余的三十余章。另外,据嘉靖《常熟县志》所记,江续之绍兴二十七年(1157年)至常熟任县丞⑥,吴中版本的正式刊刻时间应在此年,曾崇(字希元)为曾恬守丧期间所刊刻⑦,并请江续之作序。

至于括苍吴任的写本,只能确定其出于曾恬记录本。但由于吴任的资料流传甚少,其抄写始末已经无法确定。

(四)张拭跋本《上蔡语录》

以上我们分析了朱子编《上蔡语录》所采用的三种底本。尽管如此,在朱子所收《上蔡语录》系统之外,南宋前期还流传有其他谢良佐门人记述的《上蔡语录》。张栻曾作一篇《跋符君记上蔡语录》:

符君生于远方,及游京师,乃能从上蔡谢先生问学,得先生一语,随即记录。今传于家者九十有七章。若符君者,亦可谓有志于学矣。予谓当表而出之,以为远方学者模楷。故附志于兵部侍郎胡公铭诗之后,使来者当有考焉。①

胡公者,指胡铨(字邦衡,1102—1180),胡铨与张栻父张浚有深交,绍兴末、隆兴间与张栻有两封书信往来②。据《宋史》本传,胡铨隆兴二年(1164年)除权兵部侍郎,“乾道初,以集英殿修撰知漳州,改泉州。趣奏事,留为工部侍郎”③。张栻此跋以兵部侍郎称胡铨,殆作于隆兴二年(1164年)。是年张栻与朱子初识未久,由于朱子对初编本不甚满意,张栻应该不知朱子绍兴二十九年(1159年)编订《上蔡语录》一事。《胡澹庵先生文集》卷十一有《答符君俞》书信一封,以“某白解元符生”抬头,讨论“中庸之道”等儒学话题,可见符君俞是胡铨弟子辈。④又《诚斋集》载有杨万里与符君俞、胡铨子胡季永等人的和诗⑤,也可证符君俞乃胡铨子侄辈。而谢良佐最晚卒于宣和三年(1121年),符君俞不可能来得及在京中从游谢良佐。符君俞当即张栻《跋》中所谓符君传于家中的后人,因向胡铨问学,特出示家传《上蔡语录》,请胡铨作铭诗纪念。张栻因胡铨之铭诗而作跋,但对符君名号不甚了了,因而未详其名。无论如何,张栻所跋本《上蔡语录》今已失传,且未入朱子编订系统之中,这是明确的。

以上通过对胡安国、曾恬、朱震、符君等人从学谢良佐的分析,揭示出谢良佐作为程门主要弟子,在传授二程道学思想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由此也进一步勾勒出二程后学的发展脉络。而胡安国、曾恬所记录的谢良佐问答语录,也使得谢良佐的思想以文本的形式保存下来,形成了朱子借以编订《上蔡语录》并上溯北宋道学思想的中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