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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道与酒

把酒吟诗,乃文人之常,朱子虽为理学名家,其性亦嗜酒。朱子诗中以酒为题者比比皆是,从其诗中可知,朱子闲暇之时,或揽壶独酌,或与友共饮,酒量不浅,酒风豪放,兴之所至时往往诗酒并兴、泼墨挥毫。据门人吴寿昌载:“先生每观一水一石,一草一木,稍清阴处,竟日目不瞬。饮酒不过两三行,又移一处。大醉,则趺坐高拱。经史子集之余,虽记录杂说,举辄成诵。微醺,则吟哦古文,气调清壮。某所闻见,则先生每爱诵屈原《楚骚》,孔明《出师表》,渊明《归去来》并诗,并杜子美数诗而已。”②由此可知朱子饮酒时之情状。

朱子的诗歌中有许多是关于春天的,且多是描述携酒春游的场景。诗中的春天是多姿多彩、姹紫嫣红的。“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①春天的容颜明艳而绚烂,春光点染出万紫千红的景象,人们亦从这万紫千红中感受春的气息。“春至草木变,郊园犹掩扉。兹晨与心会,览物遍芳菲。桃萼破浅红,时禽悦朝晖。”②春暖花开,万物更新,天地间一片生机盎然、自然和乐之景。然而,在这和煦的春风里,万物的秩序又由谁来安排呢?朱子在《春日偶作》中言道:“闻道西园春色深,急穿芒履去登临。千葩万蕊争红紫,谁识乾坤造化心。”③原来在朱子心中春天代表生机和仁德,他从东风轻舞、大地回春、万物欣欣向荣的景象中,体验到了天理流行的生生之仁。仁既是天地之心,也是人心中所体验的性理,它普及周遍万物,使天地间呈现出勃勃生机。朱子的春天充满了惊喜,充满了禅意。在众所周知的《观书有感二首》中,朱子也描述了他对春天的喜悦和感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昨夜江边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④在春日的阳光下,朱子体悟到学有根底,知有本源。在暴涨的春水中,朱子领悟到在渐进中穷理,一旦日积月累,自然水到渠成。春天里的朱子不再是常人脑海中那整齐严肃的道学先生,而是寄意山水、流连草木的真君子。面对迷人的春景,他常常游兴大发,诗怀激荡,文思奔涌。“川原红绿一时新,暮雨朝晴更可人。书册埋头无了日,不如抛却去寻春。”⑤“晚红飞尽春寒浅,浅寒春尽飞红晚。尊酒绿阴繁,繁阴绿酒尊。”①皆是朱子寻春之作。清人陈衍也说:“晦翁登山临水,处处有诗,盖道学中之最活泼者。”②朱子酷爱山水,有着浓烈的山水情怀,但在吟风弄月、风乎舞雩之时又不免自警自励,向往古圣先贤,期望“尧舜气象”。“春服初成丽景迟,步随流水玩晴漪。微吟缓节归来晚,一任轻风拂面吹。”③“咏归同与点,坐忘庶希颜。”④朱子此诗对“曾点之志”的推崇,再次彰显了他心中所向往的舒畅、安乐、自由之美,我们亦可从中感受到朱子超然、洒脱的天人一体的心境与情怀。

诗歌不仅能抒发情感,也能悟道。朱子每每于诗歌中体悟天地之心,体悟“道体”流行。朱子云:“晚峰云散碧千寻,落日冲飙霜气深。霁色登临寒夜月,行藏只此验天心。”⑤朱子在山水中行走、赋诗,体验“天心”,亦于诗歌中得见“仁体”。“仁体难明君所疑,欲求直截转支离。圣言妙缊无穷意,涵泳从容只自知。”⑥同时还于诗歌中感悟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情怀:“我是溪山旧主人,归来鱼鸟便相亲。一杯与尔同生死,万事从渠更故新。”⑦根据朱子的哲学本体论,山水审美客体从本体上讲,仍是道体的流行发见:“鸢飞鱼跃,道体随处发见,谓道体发见者,犹是人见得如此。若鸢鱼初不自知察,只是天地明察,亦是察也。”⑧从搏击长空的苍鹰到灵动飞跃的游鱼,天上、地下、水中,处处生机活泼,无非“道体”之“发见”,“道体”之流行。

朱子与好友张栻同游衡山,携琴载酒,词句唱和,一月间写诗130余篇。其中不乏对乾坤、太极的讨论:“昔我抱冰炭,从君识乾坤。始知太极蕴,要眇难名论。谓有宁有迹,谓无复何存?惟应酬酢处,特达见本根。万化自此流,千圣同兹源。”①太极即天理,是宇宙万物的最高本体,五行统一于阴阳,阴阳统一于太极,万物亦统一于太极。朱子说,山川草木,无非都是这个太极:“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二气交感,所以化生万物,……那个满山青黄碧绿,无非是这太极。”②“太极”为天地万物之理,是总的道体;天地之化则是神,神是气之精英、阴阳二气之良能、天地之化育。

纵情山水,在山水中领略天道自然的奥妙,体悟天人合一之境,不仅需要“不作尘中思”这样脱俗绝尘的审美心态,还需要“悠然与神谋”这样的返璞归真之心,方可领略山水之自然意趣。朱子素慕陶元亮之趣,有《陶公醉石归去来馆》云:“予生千载后,尚友千载前。每寻高士传,独叹渊明贤。及此逢醉石,谓言公所眠。况复岩壑古,飘渺藏风烟。仰看乔木阴,俯听横飞泉。景物自清绝,优游可忘年。结庐倚苍峭,举觞酹潺湲。临风一长啸,乱以归来篇。”③朱子欣赏的便是陶渊明先生这种高风亮节的真隐士人格和心态,唯有如此方能在山水审美中,领略山水之乐,悟得天人合一之境。朱子云:“淡泊忘怀久,浑沦玩意深。箪瓢无改乐,山水自知音。”④“赏罢一悁然,淡泊忘所适。”⑤这些诗句虽为朱子早年所作,其间流露的心境固然不乏佛老之意趣,但其中回归自然、脱俗绝尘、天人合一的境界始终为朱子“一以贯之”的理想追求。

朱子是理性的朱子。朱子一生,为天地立心——体悟天理,建构理一元论;为生民立命——“存天理”之公,“灭人欲”之私;为往圣继绝学——读书明理,重建道统;为万世开太平——推明治道,回归三代,天理乃其最高的政治理想和政治原则。朱子综罗百代,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集理学之大成,天理既是宇宙本体也是人间最高准则,理性的精神乃其思想人生的根本精神。

朱子也是浪漫的朱子,朱子一生是浪漫的一生。朱子早年指点江山,激情澎湃,充满诗酒情怀;中年回归儒学,服膺天理,回归理性,仍不改浪漫情愫;晚年思想圆融,会通三教,自成高峰,但朱子始终没有改变他好学深思、忧国忧民、纵情山水、积极达观的性格。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认为,理性与浪漫左右相随,形成了朱子理学独特的思想个性。朱子生活在南宋时期,南宋王朝内忧外患,积贫积弱,外有金人骚扰,内有奸臣当道,政治生态相对恶劣。朱子晚年,不幸卷入党争,朱子学被禁为“伪学”,学生或被流放或被遣散,道学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朱子仍然乐观自信,不改其浪漫情怀。庆元党禁之初,朱子送别贬谪道州的得意门生蔡元定,曾写就著名的《水口行舟》一诗:“昨夜扁舟雨一蓑,满城风浪夜如何?今朝试卷孤蓬看,依旧青山绿水多。郁郁层峦隔岸青,青山绿水去无声。烟波一棹知何许,鶗鴂两山相对鸣。”①诗中朱子借景抒情,描绘了大雨过后,满山绿树,山水相映的美好景色。在逆境中充满和乐达观之浪漫主义精神。

理性与浪漫并非二元对立,二者好比阴阳,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彼此又是统一的、互补的。理性与浪漫时刻调节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及精神系统,各有其用,不可替代。同理,在朱子的生活与精神世界里,理性精神与诗酒情怀亦是相辅相成、不可或缺的。若只有理性精神,人生将会了无意趣,甚至变得丑陋;若只沉醉于诗酒情怀,则未免又会陷入空想与癫狂;唯有两者交替作用,理性而不刻板,浪漫而不癫狂,方可

成就理学家丰富多彩、广博圆融的精神境界。朱子哲学既充满理性精神又充满诗酒情怀。朱子哲学的根本精神就是理性与诗性的相互交融。诗

性是人生与艺术能够达到的最高境界,而朱子的诗性并不仅仅存在于诗歌之中,而是存在于一切创造性的活动之中,存在于他理性的思考之中,徜徉于山水之乐中,荡漾于他与弟子的对话中,蕴含于朱子仰望星空的眸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