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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洞,在庐山五老峰南麓后屏山下,山峰汇聚,四围青山环抱如洞,离南康军治不远,仅10多里。

地理距离不远,时间的距离也不远,才100多年。然而,100多年的时光足以让白鹿洞湮没在历史深处。

初到南康,朱子全然不知白鹿洞位于何处。淳熙六年(1179年)秋,南康军秋霖时作,朱子巡视水渠陂塘,考察农田水利。行到山中,偶遇一位樵夫,说起白鹿洞书院。樵夫领着朱子前去。翻过李家山的高岗,榛莽遍地,草木丛生,白鹿洞书院的废址找到了。

朱子抬起头,飘忽不定的云气正从四围的山峰掠过,云气聚散就仿佛白鹿洞书院的兴废。

唐贞元年间(785—804),洛阳人李渤与仲兄李涉隐居于此读书。李渤养着一只通灵性的白鹿。鹿角可以搭挂物品,李渤让它携物送信。因而,李渤被称为白鹿先生,隐居处则称白鹿洞。五代时,南唐的李氏朝廷在白鹿洞建起庐山国学,几乎与当时南唐国都金陵秦淮河畔国子监级别相当,也称为“辟雍”——天子之学啊!

大宋立国后,庐山国学又改称白鹿洞书院,太平兴国二年(977年),宋太宗御赐白鹿洞书院“九经”等书籍,白鹿洞书院得到君王的青睐,规模扩大,学员增多。“多至数十百人,嵩阳、岳麓、睢阳及是洞(即白鹿洞)为尤著,天下所谓四书院者也”,白鹿洞跻身四大书院之列。南康军军学兴起后,白鹿洞书院风光不再,渐渐荒芜,如今杂草丛生,荆棘遍布……朱子再次抬起头。庐山山水胜境,甲于东南,白鹿洞周遭的莽莽丛山中,佛庙道观几十上百,独此一个白鹿洞竟然荒废。

山水清秀,峰峦环合,无市井之喧,有泉石之胜,可惜了!朱子转过身,对随行者说:“教育之衰,是我辈的耻辱啊!兴复白鹿洞,舍我

其谁!”

在废虚之上重建思想。

在上奏的文书中,朱子说:

长民之吏,不得不任其责。

是的,兴复之责,就在一方长官手中。

这是淳熙六年(1179年)的十月十五日。

《申修白鹿洞书院状》呈报礼部。奏章中,朱子说:“朝廷如果有意重修废宫,以此表明祖宗崇尚儒学、尊崇文化,那么,请让我充当白鹿洞洞主,和一二学徒读书讲道其间,只要俸禄略比祠官高一点,就是我莫大的荣幸了。”

修学不能劳民伤财,也不能借修学之名向官府要经费。朱子在奏状之后又用小帖子表态,他说:“修建的规模不大,也不会妄加破费官钱,伤耗民力。不过是立七架,小屋五间,只是表识旧时的痕迹,不至于荒废堙没!”

奏状写毕,烛影凉夜,朱子眼前又浮起白鹿洞的那片山水,想到旧馆的荒凉,复又提笔作诗一首,《寻白鹿洞故址爱其幽邃议复兴建感叹有作》。

朱子向朝廷呈报的计划和设想如石沉大海,并未得到当权者的支持。其实,并非石沉大海,而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上下一股脑的讥笑,以为是遇上怪事了。朱子当然不会因此而改变。白鹿洞的式微,意味着儒学的衰弱,修复白鹿洞,就饱含了朱子对抗佛道、光大儒学的强烈意愿。朱子义无反顾地开始了修复书院的行动,他令军学教授杨大法、星子县令王仲杰全权负责白鹿洞书院的筹措兴复之事,同时报告有司备案,请求支持。历时五个月,白鹿洞书院建成。

朱子发布《招举人入书院状》,希望参加本年省试的28名举人能到书院学习,研求义理。朱子给予优厚的待遇,他说:“你们来吧,只要肯来,我们设馆相待,提供饮食,静静等你!”于是,招来了第一批学生。

教育是独立的,学习的目的是修身、求道,不是求取功名利禄。白鹿洞书院是朱子理想主义的王国,不是能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朱子订立学规,而他那种独立的思想在以后的《白鹿洞洞学榜》中会更明确:洞主有权拒绝学员,上司不必插手。

淳熙七年(1180年)三月十八日,白鹿洞书院重建完毕,朱子率领学生敬告先圣、先师,行释菜之礼:

维淳熙七年,岁次庚子三月癸丑朔十八日庚午,具位敢昭告于先圣至圣文宣王……恭修释菜之祀,以见于先圣……

到底要如何培养白鹿洞的生员?朱子想起东南一带学风最盛的福州州学。州学中弟子员几百位,不可谓生员不多,可是教养无法,风俗日衰,师生相视,漠然如路人。朱子听福州的长老忧伤地说:“士气不作,可能挽救不过来了。”

绝不能教养无法。教要有目,学要有序,修身、处事、接物要有明确的约束。白鹿洞书院要培养有完整人格的士人。朱子展开儒家经典,集其语句而成《白鹿洞书院揭示》。

五教之目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为学之序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修身之要

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

处事之要

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接物之要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白鹿洞书院揭示》也是朱子的一次“集大成”。朱子将《中庸》《通书》《论语·卫灵公第十五》《论语·颜渊第十二》《汉书·董仲舒

传》《孟子·离娄章句上》中涉及的教育纲目、治学的顺序,以及修身、处事、接物的要领一一揭示出来。圣贤用于教育人的方法,都包括在经典之中,“集大成”就可以,没有必要另搞一套。

圣人最初制定的教育纲目很简单。尧舜时代,圣人教百姓种植五谷,引导百姓勤劳耕作,谷物成熟了,生活问题解决了。百姓吃饱了,穿暖了,悠闲着过日子了,此时如果不教育,那人和禽兽就没差别了。于是,尧舜让契担任司徒。由此,圣人最初要达到的教育目的非常简单,就是让人像人,让百姓明白人伦——父子之间有亲情,君臣之间有恩义,夫妇之间有差别,长幼之间有顺序,朋友之间有诚信。

为学的顺序则有五方面: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

博学,广泛的学习,学者要善于吸收知识;审问,审慎地追问,这是寻求解惑,要有怀疑精神;慎思,谨慎地思考,外部的学习进入尾声,学者开始内化思考;明辨,明晰地分辨,以免良莠不分、真伪不辨,分辨之后,形成正确的理念和思想。由此合称为“学问思辨”,这依然还在认识的层面。笃行是另一个层面——实践层面,学者要坚定地履行,不断地实践。

“学问思辨行”五个步骤,推进式地构成一个儒家教育教学的完整过程,包含着学思并重、知行统一的思想。“修身之要”“处事之要”“接物之要”,与“笃行”一样,也是属于实践,明白了道理,在修身、处事、接物等方面再加以约束,就可以达到修齐治平的目的了。

朱子订立《白鹿洞书院揭示》只是谦虚地转引经典的言论,确立教育的方向,将培养理想人格作为最高目标,但不是规定,不是守则,不是挂在墙上的条条框框,是“揭示于门楣”以培养理想人格作为最高目标的《揭示》。

白鹿洞书院揭示》的后面朱子还写了一段话。

熹窃观古昔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非使之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以及人,非徒欲其务记览,为词章,以钓声名,取利禄而已也。令人之为学者,则既反是矣……

教育不是读书记忆写文章,不能借以沽名钓誉、求取利禄,教育是要学子按照经典去读书穷理、修己治人,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朱子和老友吕祖谦反复讨论,并嘱托吕祖谦撰写《白鹿洞书院记》,吕祖谦写好并寄来了。此时,朱子自任白鹿洞洞主,按白鹿洞的旧制,除洞主外,还要设一位堂长。朱子延请年德老成的杨日新任堂长。释菜礼毕,朱子升堂开讲,他缓缓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何谓天命?”白鹿洞的讲学之声就从认知“天命”开始了。

初建成的白鹿洞,学生也不多,20人左右;藏书也不多。朱子拉下面子,先在南康所在的江西路讨书,分别向江西经略安抚使张子颜、江西提举陆游讨要。朱子还扬言,要派人到江东路的金陵去,向江东路的路级官员全部讨一遍。事实证明,朱子也确实这么做了,江东经略安抚使陈俊卿、提举尤袤、转运判官王师愈也都不吝惜,多有资助。私人也有捐书。朱子为一位叫刘子和的撰写一篇传记后,刘子和的儿子刘仁季送来了他祖上所藏的《汉书》四十四通作为答谢。讨了书来,朱子又要写跋,又要回书答谢,有些还得摹勒上石,很忙碌。而此时,南康的干旱渐现端倪,朱子放下经卷,走出书院,投入到无边的抗旱之中。

半年多后,淳熙八年(1181年)二月,抗旱接近尾声。朱子再次阔步走入白鹿洞书院,身边并行的,是一位衣袂飘然的儒士——陆九渊。

鹅湖之会后,朱、陆二门思想分歧一时难以弥合,互相也少存问,几乎隔绝音信。淳熙四年(1177年),陆九龄与陆九渊兄弟的母亲邓氏去世,兄弟二人执丧礼百日之后,同时对丧礼中的祔礼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意见不统一,兄弟二人写信问朱子祔礼之事。朱、陆的问讯又重新开始。淳熙五年,陆九龄、陆九渊兄弟来信,他们的言语中透露着自省,谈到了他们思想的偏激,并对朱子的思想主张开始有了趋同的迹象。特别是陆九龄开始转向朱子。

此次陆九渊到南康拜访朱子是有目的的:兄长陆九龄去世,陆九渊请吕祖谦为兄长撰写墓志铭,如今,陆九渊拿着吕祖谦撰写的墓志专请朱子手书。二月十日,朱子请陆九渊到白鹿洞,希望“得一言以警学者”,陆九渊也没太客气,他登堂开讲,以“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为话题。陆九渊滔滔不绝,酣畅淋漓。话至痛快之处,座中有人落泪。朱子也不觉取过一把扇子,在二月春寒的天气因出汗而挥扇。陆九渊向来不看重著作等身,很少撰著。这次朱子没放过他,一定要陆九渊把讲义写下来,然后,刻石为铭。朱子以此劝谏门人,兼取两家之长,不要轻易互相诋毁。

讲论之余,两位大儒乘舟漂荡,南康水多,彭蠡湖、落星湖、宫亭湖、钱家湖、明月湖。落星湖的湖面,平砥如镜,一舟如粟。朱子感叹道:“自有宇宙以来,已有此溪山,还有此佳客否?”山水千古依旧,像这样的大情怀之人却不常有。

淳熙八年(1181年)闰三月,南康的百姓全面渡过灾荒期,朱子的赈灾以全胜而结束。朱子一转身,又投入到白鹿洞书院的建设中来。

书院要生存,必须有田产,否则,所谓重建,所谓复兴,只是空话。朱子拨钱买田,置下谷源、卧龙等田庄。又将白鹿洞书院的山林田土划定,界标立好。

鹿豕与游,物我相忘之地;

泉峰交映,仁智独得之天。

这是儒者的桃花源。理想国雏形显现了。

二月中旬,陆九渊离开南康。三月中旬,赈济结束。闰三月二十七日,朱子罢郡,他也要离开南康了。

是的,理想国建立了,灾荒结束了,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