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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墓之侧,修百代国史

蔡元定来了。来为祝孺人寻葬地。蔡元定的阴阳堪舆有家学渊源,他父亲蔡发所著的《地理发微》是堪舆学的典范。

朱子从岳麓回五夫后,蔡元定常来问学,朱子把他当成老友,对坐切磋,一天,两人又谈到“中和”的命题: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去岳麓之前,朱子就已多次与张栻通信讨论“中和”的话题;去岳麓,又当面论答。朱子感觉已体悟“中和”的含义。此次,朱、蔡二人端坐,朱子喟然长叹说:“人从婴儿开始直到老死,虽然有说话、沉默、活动、安静等等喜怒哀乐的不同,然而,大体都不是‘已发’,由此反推《中庸》的‘未发’,其实是‘未尝发’。”

蔡元定不赞同,他说:“先生也许并不能这么理解,‘喜怒哀乐未发’不是‘未尝发’,而是需要用涵养的功夫让喜怒哀乐不发,就像程

子说的‘敬而无失’,只有涵养功夫达到‘敬而无失’的境界,才能够‘未发’,才能够达到‘中和’的境界。”

瞬间,朱子心下一楞,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中和”理论,于是,又取了程氏兄弟的书本,慢慢地读,突然,多年来内心的疑问冻解冰释。

朱子由此建立起一个新的“中和”体系,也因此更看重蔡元定。蔡元定陪先生在五夫的山水间游赏论道。他们常到仙洲山道谦禅师曾经居住的密庵去。仙洲山的支脉是起贤山,前面拱辰山屹立,还连绵着一座方正像屏风的屏山。几座山峰堆叠翠色,潭溪的清流缓缓流出……朱子选择仙洲山上几处景色殊胜处修建亭台。由密庵循水声而去,不过几十步,古木四合,泉石相映,清流激荡,就建清湍亭。再绕着涧流走100多步,一条飞瀑如练悬挂,落水激荡起清风,清风裹挟着水雾,白昼也寒凉,便建起昼寒亭。昼寒亭在乾道五年(1169年)六月修成后,朱子邀约了许多朋友来赏游,如果夜色来临,就在密庵歇夜。昼寒亭中,蔡元定写诗,朱子唱和:

万壑争流处,千年树石幽。

危亭因我作,胜日为君留。

酒笑红裙醉,诗惭杂佩酬。

尚嫌心境窄,更约九垓游。

这是一次家集。他们携了家眷悠游玩赏,“酒笑红裙醉,诗惭杂佩酬”。既美人醇酒,又诗情勃发,甚是洒脱飘然。山水间的从容潜玩也能开拓胸襟提升境界。朱子说:“深源定是闲中得,妙用原从乐处生。”那日,又闲又乐的朱子对蔡元定说:“你我要遨游九垓!”仕途行不通,但无所谓,千古文脉,广阔天地,九垓遨游……

蔡元定闻知祝夫人去世的消息,急急前来帮忙,助朱子寻葬地,终于,在霜寒清冷的一天,他们找到一处风水佳处。太平山下、天湖之阳一处叫寒泉坞的地方。

此地不远正是刘氏西族所居的马伏村。朱子的学生刘爚正闲居马

伏。朱子让刘爚筹划买墓地的事,又托蔡元定去谈,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谈拢。朱子又致信刘爚说:“你再问问,如果十千可以谈得拢,就来拿钱!”朱子想起当年慈母煮莲的教诲,往事历历:“先君卒,熹年才十有四,孺人辛勤抚教……”如今,死者已矣,安葬母亲,以尽孝心,不可省钱。就像孟子葬母,用的是上等棺椁,连孟子的学生充虞都觉得规格太高。但圣人以为,人民的养生送死没有缺憾,便是用王道治国的开始。当朱子倾囊而出,购得葬地后,便于乾道六年(1170年)春正月,安葬了母亲。

当年,父亲朱松去世,葬于五夫灵梵院的边上,葬地是籍溪先生胡宪选的。朱子年幼不经事,长大后渐觉那里过于低洼,担心先君的体魄不得安宁。安葬母亲半年后,朱子便迁先君的墓到白水的鹅子峰下。

安葬母亲,又迁葬父亲,朱子囊中如洗了,他写信向韩元吉借钱。韩元吉是吕祖谦的岳父,此是交情之一;韩元吉任建安知县,曾与在五夫任祠职的朱子同时被举荐,此是交情之二;不久前,韩元吉任建宁府知府,与朱子交好,此交情之三……故而朱子写信开口。韩元吉回信说:“我也穷了,两位女儿(均为吕祖谦之妻)先后去世,我自己也置办了几亩田产,以后如有些结余,再帮助你。你生活的窘境我已经给如今建宁知府赵德庄说了,他是地主,一定能周旋的。”

贫穷的朱子在祝孺人的墓侧筑了间小屋,取名寒泉精舍。

暮春渐去,初夏的阳光下,一个身影走进寒泉精舍。来者名唤李宗思(字伯谏)。

李宗思是建安人,与建安的袁枢同为隆兴元年(1163年)进士。李宗思喜欢谈禅,不喜儒学。朱子与李宗思几番论辩诘难下来,感觉此人资质颇高,便有了想法。朱子迅速让人带信给麻沙的蔡元定,让他马上到寒泉精舍来。朱子的短笺简洁而充满“杀气”,他说:“李宗思已经来两三天了,我和他说要约几位友人来相聚,他现在打算再待一两天,你千万快点来……”朱子想改变李宗思的心志,将他引入儒学中来,朱子继续说:“其所论极不争多,孤城悉拔,合军并力,一鼓可克也!”

这哪里是论辩,简直是战争,为儒学而争取一个人才的战争。

朱子、蔡元定还有何镐开始和李宗思讨论儒、佛的不同。朱子抛出了“天命之谓性”的话题,问李宗思这话是实还是虚?而蔡元定也连类比喻,一边启发,结果李宗思“释然”,朱子非常高兴地说儒家又得一个人才了,况且,李宗思的资质比一般人好。

车马来接李宗思了,从佛归儒的李宗思走后,一行人借着初夏的晴光往庐峰走去。寒泉在太平山麓,太平山连绵而去,与西山、庐峰相接,群山秀丽,挺拔高峻。庐峰海拔近千米,是那片连绵青山最高耸的一座。庐峰的涧水幽谷给朱子留下了美好的印象。特别置身山间那片谷地时,云雾缭绕,树木蓊郁,白鹇时鸣。朱子称它“云谷”。下山后,朱子写了首《卜居》的诗。蔡元定在一旁看着:

卜居屏山下,俯仰三十秋。

终然村墟近,未惬心期幽。

誓捐三径资,往遂一壑谋。

静有山水欢,而无身世忧。

著书俟来哲,补过希前修。

先生是说卜居屏山之下30年,然而那里离村落太近,未能满足内心对幽静的向往。先生是想在山水之间放下尘事纷扰,著书立说,修身养性,继往圣开来哲。既然先生立意要在庐峰的云谷建一处归隐的所在,那就为先生实现这一意图吧——朱子搁笔后,蔡元定的大胆设想也出现了。

乾道七年(1171年)九月,朱子到政和祭扫祖父、祖母之墓,归来,途经建安,憩于李宗思的家中。李宗思自寒泉论辩之后,已归于儒门,一意专注儒学。朱子向李宗思谈了一个伟大的梦想。

圣人孔子修了一部《春秋》。《春秋》本是鲁国的国史,孔子修《春秋》不是修史,而是要明道统,正人心。所以,《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孔子将鲁国的国事上升为天子之事,《春秋》已超越历史文献的范畴,成为政治、哲学的圣典。《春秋》修订后,孔子说过一句奇怪的话:

“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

朱子也要完成一部“知我者,罪我者”的巨著,拟名为《资治通鉴纲目》,但难度远远超过《春秋》。《春秋》记载历史的时间跨度200多年,立足鲁国国史;《资治通鉴纲目》的跨度是百代千年,立足点是中国通史《资治通鉴》。

孔子把鲁国国史修成《春秋经》;朱子要把中国通史《资治通鉴》修成《资治通鉴纲目》。

朱子邀请李宗思参与编撰。拟定大纲后,朱子开始与李宗思和蔡元定构想《资治通鉴纲目》凡例。

《资治通鉴》的体系太庞大,文字太多,300多万字,司马光自己都说整部著作,就王胜之一人通读过一遍。通读一遍都难,却要择其精要,编一部缩略版,让年岁久远或不远的史实,国家统一和分离的事件,能够贯通明白,了如指掌。这仅是史学解决的问题,除此之外,朱子还寄寓着更深的“治世安人”意图:在简化内容编为纲目的基础上,模仿《春秋》笔法,维护道统,修成一部真正记载圣人之心的书,一部考察治世与乱世、阐明善行与恶行、窥见成功与失败的书。《资治通鉴》中记载三国的历史,是依据魏国的纪年来编写的。朱子不赞成,他的《资治通鉴纲目》改用蜀汉的纪年,以此来宣扬正统观念。朱子在《答蔡季通》中就说:“《通鉴》节本只名《纲目》,取举一纲而众目张之义,《条例》亦已定矣。三国竟须以蜀汉为正统,方得心安耳。”

将宏大史书改为有“治世”意图的缩略版,有利于走向大众,走向社会,普及历史,传播文化,明天道定人道,但这个工程浩大,一己之力难以胜任。

列大纲,订凡例,分工协作。最早,朱子觉得只依靠李宗思、蔡元定就可以完成,他曾对蔡元定说:“……很想老兄你来相聚十天半月,伯谏(李宗思)也有此意,把‘纲目草稿’带来,一有时间我们就下手……”

后来,感觉工作量太大,朱子又想让伯起介入撰写南北朝部分。但

伯起做事不紧不慢,朱子给李宗思的信中说伯起的状态是“悠悠”,朱子不满意。游九言(字诚之)来拜访朱子,他对南北朝的历史很熟。朱子说他“开爽可喜,渠南、北事甚熟”。朱子想托游九言来操刀南北朝的内容。最后,伯起靠不住,游九言也没时间。朱子又委托詹体仁(字元善)接手了这部分任务。

编写组齐全后,朱子对《资治通鉴纲目》的编写工作进行大体的分工:朱子自己撰写晋代至唐代部分;李宗思分写东汉末至三国;詹体仁分撰五代至宋代;其余都由蔡元定撰写,从周朝至东汉末年。

《资治通鉴纲目》耗费了朱子太多精力,朱子说:“为‘通鉴’课程所迫,无复悠游潜玩之功。”为了修百代国史的《资治通鉴纲目》,朱子根本没有闲暇时间。

这部宏大的巨著,直到朱子去世仍没有最终定稿。

乾道六年(1170年)到淳熙五年(1178年),朱子几乎把时间都留给了寒泉精舍。在先人的墓侧,依礼守丧,无饮宴,远声色,脚踩地,头顶天,肃穆地思考生死的命题,恢宏地思考宋王朝的天下,安静地读书著书。这一时期被称为——寒泉著述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