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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父辗转,幼年向学

范汝为的兵乱还在继续,而且愈演愈烈,建州、南剑州、邵武军,鸡犬一空,横尸遍野。

尤溪是待不下去了。

朱松携家拖口,襁褓中的朱子也颠沛流离,尤溪、古田、长溪,再渡鸡屿洋,寓桐江。如果再逃,也无路可逃了,不远就是茫茫无边的大海。

天无绝人之路。

绍兴元年(1131年)年底,福建终于安定下来,朱松也被荐举去泉州石井镇监税。终于又谋得一官半职,开始了石井的平静生活。中秋夜,海上明月,朱松想起去年中秋霖雨,天气寒凉,随时准备奔逃的栖遑,不由写下《中秋赏月》,“去年中秋雨,野芦凄薄寒”,此时的朱子,坐在院中的矮凳上,托腮望月,痴迷沉静,双目圆亮,朱松笔锋一转,写道:“痴儿亦不眠,苦觅蛙兔看。”

石井的生活是平静的,但现实是残酷的,朱松“滞于筦库,厌鱼盐之琐碎”,舞台太小,难以施展。既然大济苍生,何必羞于干禄?朱松必须找关系,进入更高级别的官场中去。直接找上级——泉州知州谢克家。谢克家是自己同榜进士綦崇礼的儿女亲家。谢克家和綦崇礼这对亲家“里应外合”,先后荐举。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朱松终于“拔滞迹于泥途”,朝廷诏朱松入都试馆职。朱松又是携家拖口,从石井镇回到尤溪。

另一个好消息也来了——婺源老家的田产已经赎回。曾经,婺源的张敦颐也像岳丈祝确一样,劝朱松回婺源。朱松说:“家中田产已经抵押,没有土地如何回去?回去吃不上饭啊!”张敦颐说:“我用十年的时间,以十年的积蓄,总可以赎回。”君子一诺,十年不变。张敦颐果然为朱松赎回百亩田产。尽管朱松欠了张敦颐的人情,如今不便也无暇回乡交接,但他依然很高兴。有土地就可以安居,就有家乡,就不会一生居无定所漂泊无踪。

此时是绍兴四年,朱子5岁,先前,祝五娘教孩子洒扫进退,识字诵读,但没上学。从今开始,朱子入小学了。

展开《孝经》,先生通讲一遍,朱子听后,默然半日,拿起笔,在书上工整地写了几个字。先生取过书一看,却是“若不如此,便不成人”八个字。年幼的朱子知礼。

一日,树影斑驳,朱子跑出树荫下,指着太阳问父亲:“爹,太阳依附于何处?”朱松说:“依附于天。”朱子又问:“天又依附何处?”朱松望着朱子,一时语塞,心想:这孩子怎会如此奇怪地追问?此时,朱子已开始格物问天。

南溪别墅前青印溪边的沙洲,是孩子们嬉游的乐园。朱子和孩子们常到沙洲嬉戏,戏水玩沙打水漂……更多的时候,朱子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地上,用手指划入沙地,一笔,又一笔。起初人们并不在意,看朱子一直画一直画便觉奇怪,前去一看,原来是八卦图。八卦图是《易经》中的“乾、坤、巽、震、坎、离、艮、兑”八个卦相。《易经》是儒家的五经之首,朱子显露出溯源儒家文脉的端倪。

入都试馆职,婺源田产赎回,朱子颖悟向学——几件喜事相连,朱松的心情也渐好起来。朱松进京那天,他送朱子上学,作诗道:

尔去事斋居,操持好在初。

故乡无厚业,旧箧有残书。

夜寝灯迟灭,晨兴发早梳。

诗囊应令满,酒盏固宜疏。

蓦羁应似犬,龙化本由鱼。

鼎荐缘中实,钟鸣应体虚。

洞洞春天发,悠悠白日除。

成家全赖汝,逝此莫踌躇。

与洗三朝的诗相比,此时,朱松完全没有了让朱子任戍卒的短浅了,而是激情的励志。朱松勉励说,只要勤学苦读,早起迟睡,鱼是可以变成龙的。当然最实在的目标就是,以后朱家的家业就靠这小子了。

满怀着豪情,告别妻子,朱松只身前赴行在。但上天很吝啬,不给朱松以施展的机会。三月,朱松入都召试馆职,除秘书省正字。九月,母亲程五娘病逝。朱松赶回尤溪。跻身朝堂仅短短6个月,才热身,即遭遇母丧。

绍兴五年(1135年),朱松将母亲也葬往政和,葬在将溪的铁炉岭下。

朱松对他第一任的仕宦之地政和有感情。记得那时初任政和县尉,朱松见到许多邦民拿着簸箕装着死婴行色匆匆到城外草草掩埋。朱松没想到政和生子不举(将不想养的孩子溺亡)的现象如此严重,他立刻榜

书《戒杀子文》,大张旗鼓地公布出去。乡民受感,或贴钱帛将出生的女儿抱养给别人当媳妇,或将男婴留下自己抚养。如今,那些本要被溺毙的幼小生命长大了,乡民见到他们,就说:“是这位新安朱先生让你们活下来的。”

那时的朱松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而且两个弟弟跟在身边,公事私事,心气烦躁,不免性急。朱松担心自己性急贻误政事,就在政和县邑桥东的尉署建了一间屋室,命名“韦斋”。韦是熟牛皮,柔韧,性情急躁的人佩着它,可以时时警醒自己要柔和平静。

朱松还在县治西侧不远建了云根书院。

如今,母亲落葬,朱松又在县南正拜山下星溪的南面建星溪书院守丧,专心修习。

一些儒士前来论道同修,十个投缘的朋友聚集一起,称“星溪十友”,其中一位是婺源人,名唤俞靖,因与朱松交好,也常到政和来,流连星溪之上。

朱子幼小的身影不在星溪书院就在云根书院。心存疑问就随时叩问星溪十友。一天,一个陌生面孔走进书院。朱松欢快迎出,大声称他愿中兄。来人名唤李侗,字愿中,南剑州剑浦县人。

朱松和李侗都是豫章先生罗从彦的学生。李侗以“胸中有洒落如光风霁月”的话语来作为座右铭,他也确实做到“冰壶秋月,莹澈无暇”。李侗精进向道,修成“冰壶秋月”,追求“光风霁月”的圣贤气象,是很励志的现实版教材。

朱松守丧,可以亲自训育儿子,朱子的学业迈步而出,星溪十友和冰壶秋月的李侗等十多位高士让朱子接受了许多不言之教。

转眼,绍兴七年(1137年),丧期结束,由于同榜进士张浚的荐举,朝廷再召朱松。六月,朱松只身入京。一家从政和取道浦城时,朱松将祝五娘和朱子寄在浦城的同窗好友萧顗家居住。离别时,朱松抱了抱祝五娘,眼泪倏然涌出。朱松单身襆被,转身大踏步而去,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爹”的呼唤,朱松兀然伫立,转身,见朱子正飞奔而来,朱松

半蹲下,用手掌推了推,示意儿子停步,大声道:“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娘。”转身,有泪如涌。

绍兴六年(1136年)十二月,赵鼎罢相。由是,当时的南宋,张浚独相,掌控天下。张浚向朝廷荐举召用朱松,将自己的同年纳入麾下。张浚主战,立志北伐,朱松也一样。高宗召见朱松,君臣相对,展开了一段“中兴”的话题。朱松想让高宗效法汉光武帝刘秀,高宗也神往“光武中兴”,尚充盈着北伐中原的壮志。只是,此时的朝堂决策,变数极大,正是南宋王朝战和不定的时期,壮志随时会被唤起,也随时会被浇灭。更让朱松没想到的是,政局由战转和,速度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朱松论策后的第二天,出了一件影响宋王朝决策的大事——淮西兵变。

宋王朝原隶属刘光世所部的统制官郦琼、王世忠、靳赛等发动叛乱,杀死监军官吕祉等人,带领4万多军士,并裹胁10多万的百姓投降金人傀儡——伪齐的刘豫,是为“淮西兵变”。此事一出,张浚罢相,主战的核心人物退出对抗金国的舞台,主和的秦桧走向前台。

朱松愕然,那日与高宗论策,高宗是何等的热血腾涌,宋王朝有30万雄师作后盾,金兵能奈我何?张浚任丞相时积极进取,宋高宗的行在由越州府、临安府、平江府,再抵建康府,一路向北。北伐的光明就在眼前。不想淮西兵变,高宗全然丢了进取之心,而且还要把盱眙、合肥的兵防全部撤除。朱松等人大骇,联名上书说:“岂可以三二万人去来,便为动摇……夫淮南,朝廷之保障也……”

绍兴八年二月,朱子和母亲来到临安,也踏进这战与和的纷扰中。朱子9岁了,他常常见到父亲义愤填膺地回到家中,听到父亲借酒浇胸中块垒时的慷慨激言,耳闻目睹着京城中激烈的战与和的争辩。朱子一次一次地思考,一次一次地追问。朱子的一生,始终洋溢着中兴之梦与主战精神,这是与父辈一脉相承的。

朱子一到临安,朱松就延引德行兼善的宿儒指导朱子攻读圣贤之学。

礼仪,朱子受教于杨由义;论语,朱子承尹焞之脉。

朱子见这两位大儒平和淳雅,然而,一论起金人,就横眉怒目,须发尽张。

杨由义,开封人。建炎初年,杨由义的父亲以军前正将随高宗南渡。不久,金兵入寇,杨由义侍奉母亲在盐官避难。金军至,杨由义的母亲和妹妹双双投运河而亡。杨由义抵抗金军被抓,几天后才逃出。父亲督运粮草从富阳回到盐官。父子劫后余生,战地相见,亲人已逝,恸哭不已。杨由义到了临安,不借住于王公之宅,保持着特有的清高。

尹焞是洛阳人,靖康年间被召到京师,但尹焞不想当官,于是又被放还,并赐号“和靖处士”。第二年,金人攻陷洛阳,尹焞全家被害,尹焞大难不死。

朱松敬佩杨由义的人品和学问,就请杨由义到家中教育朱子。杨由义给朱子讲解司马光的《居家杂仪》,讲述其中的“正伦理,笃恩义,辨上下,严内外,居家之要道也”的精髓。

尹焞是程颐的门人。朱松任秘书省著作佐郎的时候,尹焞试秘书少监兼崇政殿说书。两人走得很近。尹焞著的《论语解》书成时,曾进呈御览,高宗特赐尹焞六品服。如今,《论语解》递到朱子的手中。朱子得了此书,如获至宝,一则一则细心地抄录下来,认真揣摩研读。

不仅父亲和诸君子有着强烈的抗金意识,朱子的启蒙老师尹焞、杨由义也都深受金兵荼毒,与金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朱子家国情怀的种子就此深深埋下。

从学《孝经》开始,到接受有德行有学问的两位先生传授的《居家杂仪》和《论语解》,朱子寻求圣贤法度的格局已经打开。

离京城,回建州

此时,建州崇安县(今武夷山市)五夫里的处士刘勉之进京。